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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芳不自賞》第42章
第四卷第六章

  東林大軍正式向雲常進發的當天,就是何俠辭別公主,從都城趕赴邊境的那一天。

  雲常的軍力大部分已集合在邊境待命,只欠一名威震四方,可以鼓起士氣使其無畏東林楚北捷的主帥。

  就如只有鎮北王才能擊潰小敬安王一樣。雲常的人們都相信,只有小敬安王,才能帶領雲常軍,與楚北捷在沙場上一決勝負。

  一樣是旌旗遮天,戰鼓動天。只是少一分悲傖,多了一分壯志。

  何俠一身嶄新的帥服,神采飛揚,百官的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此刻,可以抵擋楚北捷的,只有駙馬。

  雲常的命運繫於此戰,此戰的成敗繫於駙馬。

  萬千注視下,何俠豪氣凜然,仰頭飲下公主親手遞上的送行酒,目光停在公主嬌媚臉龐上,輕輕一笑。

  雖無豪言壯語,這一笑,已經足夠。

  耀天的千言萬語,化為深情凝視,知道縱使再不願意,也已分別在即,低聲囑咐道:「駙馬千萬保重。」

  何俠平靜地看著她,聽了此言,忽然露出一個極欣慰的燦爛笑容,用悅耳輕鬆的聲音道:「有一個問題,雲常上下百官都來向我問過了。我以為公主今日送行一定也會問,怎知猜錯了。」

  「何必問呢?」耀天眸子炯炯有神,自信地道:「駙馬英雄蓋世,絕不會輸給區區一個楚北捷。」

  何俠快意長笑,轉身上馬。

  身後旌旗飛揚,何俠環視送行的文武百官,最後深深看一眼盛裝的耀天。一國之主領著文武百官親自送行,並不是第一次體會這種壯烈和尊榮。

  對手還是楚北捷。

  只是今日,送行的不是歸樂王何肅,出發地不是歸樂都城,要保護的國家,也不是歸樂。

  在他身邊形影不離的,也再不是娉婷。

  若真將楚北捷首級攜回,展現在被幽禁在駙馬府的娉婷眼前,結果會怎樣呢?

  何俠的視線掃過整裝待發的眾兵將,迎風拔劍。

  「出發!」

  車輪馬蹄,緩緩動起來,彷彿沉睡的天地醒來了,隱隱震動。

  黃土飛揚。

  從這一刻開始,雲常所有的軍權,終於真正落到何俠手上。為了對付東林,耀天必須在這方面再無保留。

  邊境的黃沙即將被熱血澆濕,血腥味即將覆蓋整片平原。不論死傷多少人命,他和楚北捷之間的恩怨,這老天一早就安排下的宿怨,必須了結。

  一定要贏。

  何俠馬上的背影,驕傲而充滿自信。

  耀天登上城頭的高台,目送何俠遠去的身影。

  當世名將,英姿勃發。

  高處風大,吹動耀天鳳冠上的垂珠下斷晃動,就像懸起來的心,被狂風鞭子似的抽打。

  「駙馬會贏,他一定會打敗楚北捷。」耀天表情篤定。

  侍衛們都守在一丈開外,身邊的臣子,只有貴常青一人獲命跟隨登上高台。

  貴常青就站在耀天身邊,深邃的眸中也印著何俠的背影。那已經成了一個小點,即將消逝在遠方。

  貴常青沉聲道:「臣何嘗不對駙馬充滿信心。但為一個女人打一場大戰,永遠都是不智的行為。要贏楚北捷的大軍,需要犧牲多少雲常子弟呢?公主看今天隨同駙馬出發的雲常精兵,不少都是滿腔熱血的年輕貴族子弟,這場沒有必要的戰爭如果不被阻止,他們能有幾個活著返回都城?」他轉過頭,看著耀天:「時間已經不多,公主決定好了嗎?」

  風勢忽然加強,遠處標誌雲常王族的錦旗呼號般的獵獵作響。耀天迎風深深呼吸,嚴肅的臉上有著不容妥協的堅決:「決定好了。」

  視線栘到都城城牆之內,搜索到遠處巍峨矗立的駙馬府。

  牽動天下大局的白娉婷,就被幽禁在那裡。

  大軍出發時沸騰的呼聲震天,連城中的駙馬府也隱約能捕捉得到。

  醉菊側耳傾聽,興奮地笑起來:「白姑娘,何俠出發了!」

  少了何俠這個精明人物,以娉婷的智謀,要從這駙馬府逃出去應該不是難事。

  「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是用計,還是用藥?」醉菊隹一急地努力思索:「何俠有的時候我們都不敢妄動,現在外面的情況都不知道呢……不如這樣,我們先探一探駙馬府的守衛佈置,外面的路,唉,要是行一張雲常都城的地圖就好了。不知何俠的書房裡面是否會留下地圖?不如我們……」

  「不必。」娉婷輕輕說了兩字。

  醉菊不解:「不必?」

  「不必自己花心思。」

  「我們時間不多,再不趁這個機會逃,你……」醉菊警惕地看看左右,壓低聲音道:「你的肚子就會被看出來了。」

  娉婷低頭看看自己還沒有突出的腹部,被勾起滿腔溫柔的母性,不由自主用手輕輕撫了撫,才對醉菊道:「你覺得雲常公主對何俠如何?」

  醉菊知道娉婷這個問題一定不簡單,認真想了想,答道:「上次她來的時候,我在遠處偷偷看了兩眼,長得很美,和何俠算是一對璧人。瞧她的模樣,像對何俠相當在意呢。」

  「確實相當在意。」娉婷點頭:「自從上次之後,我再沒有見過這位公主。這位公主好像也忘記了我的存在。」

  醉菊聽出點端倪,問:「既然兩不相干,為什麼現在忽然提起她來?」

  娉婷悠悠將目光栘向天空,雲淡風清地笑了:「箭在弦上,引而不發。不是真的不想發,而是要等到恰當的時機。她越表現得對我不在意,心裡越是在意。」

  「她是要等何俠走後?」醉菊低頭想想,驀然驚道:「妒婦心計最毒,她又是公主身份,萬一她趁何俠離開要殺你怎麼辦?」

  娉婷很有把握地搖頭:「妒婦也有聰明和愚蠢之分。耀天身為雲常公主,在眾多求親者中卻選擇了當時已身無長物的何俠,她絕個是愚蠢的女人。她也很清楚,何俠費盡心血將我帶回來,又如此待我,如果貿然殺了我,他們的夫妻恩義就算完了。而且,如果我死了,就算何俠礙著她的公主身份隱忍著暫不發作,楚……」驚覺自己差點吐出那個名字,娉婷神情一變,懊惱地閉上雙唇。

  醉菊已經聽出她的意思,替她接了下面一句:「王爺也不會放過她。」幽幽地歎了一口長氣,低聲道:「王爺這次一定是違背了大王的命令,下了死心領兵攻打雲常。他這也算……也算是……什麼也不顧了。」

  「不要再說了。」娉婷霍然站起。本打算拂袖而去,卻不知為何忽然改了主意,站在原地背對著醉菊,沉聲道:「我們兩人之間的事,與無辜的士兵又有何干?此次雲常東林大戰中失去的每一條人命,都是我和他的罪孽。」

  醉菊歎了一聲,既困惑又傷感:「你到底想王爺怎麼做?王爺又能怎麼做呢?」

  娉婷的背影彷彿僵住了一樣,半晌幽幽傳來一句:「我什麼也不想,他也什麼都不要做。」

  「姑娘……」

  「誰注定了要和誰一輩子守在一起?白娉婷就絕不可以離開敬安王府或楚北捷?」娉婷截斷她的話,語氣漸轉堅定:「我從小受王爺王妃教導,要忠君,要愛國,要持大義,保大局。如今又有什麼好下場?人就只能顧著大義,大局,就不能為自己活一次嗎?」

  她轉身,俯視已經愣住的醉菊,徐徐道:「你們都道我聰明,聰明人做事就一定要講道理,有理由。被人問了千萬個為什麼,都要答得毫無破綻。醉菊,我不管你家王爺有多大委屈,有天大的理由趕不回來。我再不想聽見他的名字,再不想看見他這個人。我不是朝廷上的文武官,每個決定都必須頭頭是道,我只是個活生生的人,我喜歡哪個,我恨哪個,難道我自己作不得主?我想一個人帶著孩子安安靜靜活著,難道就不可以?」

  聲如琴聲般清澈,餘音散盡,屋內寂靜無聲。

  醉菊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天下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楚北捷兩者擇一,他選擇了保全王族,選擇了傷害娉婷。

  那麼,就讓他繼續保全王族吧。

  那麼,就讓白娉婷遠去吧。

  再不得已的選擇,也是選擇。

  再不得已,也有了傷門。傷口在,心怎麼會不疼?

  誰注定要與誰一輩子守在一起?

  白娉婷也不過區區一女子,為何偏偏強求她就要想著大局,想著大義,想著國家百姓?

  不講理的人一輩子不講理也無人詬病,素來講理的人一朝想隨著自己的心意行事,卻定受責怪。

  世事就是如此,比人更不講理。

  看著娉婷滿腮淚水,醉菊忽然明白過來。

  她仍愛楚北捷。

  愛得深,才會恨得深。

  恨楚北捷的負約,恨他們兩人都是一樣的命,永遠被大義大局牽制著,受盡斷筋剮骨的傷,卻永遠無能為力。

  大義大局之前,要保留一點純粹的愛意,竟是如此之難。

  這纖柔人兒要的,她不顧一切要的,是她永遠不可能得到的。

  得不到,就捨棄吧。

  捨棄了,就不回頭地逃。

  逃開楚北捷,逃開如附骨之蛆的國恨家仇。

  「白姑娘,做你想做的吧。」醉菊睫毛顫動,墜卜一滴晶瑩的淚珠,仰頭看著娉婷,輕聲道:「這輩子,人要能為自己作主一次,那該多好啊。」

  彷彿是,快融化的冰層被最後的一錘子鑿穿了。

  娉婷慘淡的容色驀地一動,猛然跪下,摟住醉菊。

  醉菊也緊緊摟住她,咬著唇,忍著哭泣。

  做吧,做吧。

  人生一世,要愛,要恨,要作主,要抗爭。

  要追那,抓不到的天上的風。

  「別做聰明人了。」醉菊在耳邊哽咽道。

  做個小女人,做個幸福的母親,做個不用再提心吊膽,為了大義大局傷透心的女人。

  每個人,都有幸福的權利。

  別再管東林的硝煙,雲常的戰火,逃得遠遠的,永不回頭。

  告訴那一定會美麗健康聰明的孩子,人,其實可以為自己作主。

  人,其實可以愜意地哭,大聲地笑。

  人,其實不但可以有理,還可以有情。

  「誰注定要和誰一輩子守在一起呢?你說的對。」

  「傷了心就是傷了心,說幾句大局的道理,傷口就能癒合嗎?」

  「不能。」

  不能的。

  東林軍逼近的那日,何俠啟程離開都城的那日,白娉婷與醉菊擁抱在一起,放聲大哭。

  這是來到雲常後的第一次毫無保留的哭泣,讓淚水痛快地從心裡淌洩出來。

  冬日的艷陽推開左右的雲層,也毫無保留地將光芒撒在她們身上。它明白,這兩個弱小的女人,太需要力量。

  「我們一定要逃出去。」

  「嗯,一定。」

  堅決地默默點頭,堅強的日光。

  娉婷抹乾臉上的淚水,重新站起來,站得比原來更筆直,在陽光照耀下,恍如一尊流逸著五彩光芒的玉像。

  她有力量,她的力量就在腹中。有這個小小生命在,白娉婷不再纖柔無力。

  她挺直腰桿,穩穩地站起來。

  門外侍從們的高聲呼叫,恰好在這個時候傳來。

  「耀天公主殿下——駕到!」

  醉菊猛然站起來,與娉婷交換一下眼神。

  「來得好快。」

  娉婷抿唇不語,半晌方淡淡道:「早晚要來的,不迎也得迎。」

  和醉菊一道,剛出了屋門,已經看見耀天被侍女們眾星捧月般的身影正朝這邊過來,便停住腳步,低頭行禮。

  耀天下了決心,剛跨入駙馬府,立即問明娉婷所在,一言不發,匆匆而來。過了後花園,遠遠看見娉婷低頭行禮,心裡一凜,反而放慢了腳步,在遠處仔細打量了那單薄身影一番,才裊裊而至,在娉婷面前從容停下。

  「公主殿下。」娉婷輕輕道。

  居高臨下,只能看見白娉婷低垂的頸項,白膩光滑。

  此女雖不貌美,卻另有動人處。

  耀天靜靜看了片刻,才隨口道:「免禮吧。駙馬臨行前再三囑咐我看顧你,特此來看看。」邊說著邊跨入屋中,烏黑的眸子四周打了個轉。

  屋中佈置華美,一物一器都是精緻貨色,儼然是府中主母寢房的架勢。

  耀天選了一張近窗的椅子坐了,吩咐道:「你也坐吧。」接過醉菊獻上的熱茶,視線落到簾內的古琴上,啜了一口茶。

  娉婷和醉菊知道大事將來,不動聲色,只一味表現得恭敬些,乖巧地不作聲。

  耀天瞧夠了那琴,才看向娉婷,露山一絲溫柔的笑容:「那日遇上你病了,走得匆忙,只聽了曲兒,卻未聊上幾句。你在這裡過得好嗎?缺點什麼沒有?」

  「都好。」

  「那……」耀天打量娉婷的臉色,笑問:「想家嗎?」

  此話問得蹊蹺,語氣也古怪得很。醉菊心中一動,露出訝色。

  娉婷心中也是大奇,她只道耀天會在何俠離開後,想個名目讓她去到王宮,或者別的讓何俠找不到的地方,只要囚禁的地方不是駙馬府,看守的人不知道她的厲害,定會放鬆警惕,那時候要逃不再那麼難。

  可現在聽耀天的話,卻全然和設想的不同。

  瞬間千百個念頭閃過腦海,娉婷臉上卻看不出一絲波瀾,輕聲答道:「娉婷是孤女,哪有什麼家?」

  耀天還是笑著:「那把駙馬府當成你的家,不就挺好嗎?」

  此話裡面的意思,細想更是詭異。

  娉婷聽在耳裡,心裡尋找到一種幾乎不可能的假設,不敢置信地猛然抬頭,大膽地直接迎上耀天笑吟吟的視線,兩人都是玲瓏剔透的心肝,電光火石間,已經知道對方心意。

  耀天有放她離去的打算。

  怎麼可能?

  但此刻已不容多想,時不待我,機不再來。娉婷暗中一咬牙,從座椅上站起,不由分說對耀天行個大禮,俯跪道:「請公主為娉婷作主!」

  耀天端坐在椅上,悠悠問:「為你做什麼主?駙馬待你不好?」

  「少爺待娉婷極好,只是少爺雖然疼惜娉婷,卻不知道娉婷的心意。」

  「你的心意?」

  「娉婷……一直渴望著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世俗羈絆。」娉婷仰頭,淒然道:「駙馬府樣樣周到,可高牆碧瓦,錦繡羅衣,在娉婷看來,不啻囚籠。」

  曜天蹙眉問:「你想離開?」

  「是,求公主成全。」

  「你是駙馬極看重的人,我要是讓你走了,待駙馬回來,又怎麼交代呢?」

  「公主和駙馬是一家人,夫妻恩愛,又何必交代?」娉婷伶俐地答道:「少爺疼惜我,要我留在駙馬府,公主也是疼惜我,才讓我離開。夫妻同心,公主這是為了少爺,才成全了我,少爺怎麼會為此怪罪公主呢?請公主成全娉婷。」低頭俯拜。

  頭頂上一絲聲響也沒有,娉婷能夠感覺到耀天的目光牢牢定在她的脊背上。

  屋中的歸樂熏香裊裊而起,曲線妙曼如舞,在一片寂靜中舒展身軀。

  個知過了多久,耀天的聲音才從頭頂傳了過來:「都是女人,你就是和我說實話,我也不會為難你。你還想著楚北捷吧?離了這裡,要回去自己的男人身邊,對嗎?」

  娉婷霍然抬頭,睜大雙眼,磨著牙道:「公主不知道娉婷是怎麼到雲常來的嗎?難道娉婷是這般下賤的女子,到了這種境地還要回去找那個男人?」

  耀天被她的怒氣嚇了一跳,忙柔聲道:「你先別急。我問這個不是疑你,只是另有一事不好交代。先起來再說。」親自彎腰扶了娉婷,邊徐徐道:「楚北捷集結大軍,已經快抵達我雲常邊境,就是為著你。若你走了,楚北捷怎麼肯信?我只怕他誤以為我們害了你。」

  「公主不必擔心。」娉婷立即道:「讓娉婷留下書信一封,請人帶給楚北捷,他自然知道我已經走了。」

  「如此最好。」

  娉婷毫不掩飾臉上的喜悅,驚訝道:「公主是答應讓娉婷離開了?」

  耀天歎道:「有什麼辦法呢?你過得好,駙馬也只會高興。再說……能夠化解一場迫在眉睫的大戰,我還有得選擇嗎?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越快越好!」醉菊聽得兩人對話多時,彷彿百年乾旱忽逢春雨一般雀躍,實在按捺不住,興奮地插了一句。見兩人目光同時移到自己身上,乖巧地低下頭去。

  「這是娉婷的侍女,名叫醉菊。」

  耀天打量醉菊兩眼:「你說說,為什麼越快越好?」

  娉婷心裡七上八下,真正的原因當然絕不能說。若是說謊,耀天貴為攝政公主,成天與官員打交道,並不是好騙的。可耀天指明了問醉菊,她急著代答,更難以取信。

  醉菊如果說不出一個恰當的理由,必然引起耀天疑心,剛剛出現的希望立即化為烏有。

  不由擔憂地看向醉菊。

  醉菊被耀天一問,愕了一愕,隨即毫不猶豫地答道:「當然越快越好啊,駙馬府都悶死人了,連買個胭脂都不方便。哪個府裡的侍女都有出去逛的時候,市集上多少有趣東西啊,糖葫蘆、糖人、米面兒、耍猴的,偏我不能去。從前總聽人家說雲常有一種攤子,專賣現調的水粉,水粉師傅看了女孩子的膚色,就用手頭上的各種花瓣花粉香末子調出來,不知多有趣,可到了雲常這些天,竟還沒有邁出過大門。」

  一輪話說出來,猶如水晶珠子呼啦啦掉在玉盆子裡似的,說得爽快俐落,一點也不吞吞吐吐,耀天反而笑了,誇道:「倒是個伶俐的丫頭。」

  娉婷和醉菊心中暗鬆了一口氣。

  耀天又問娉婷道:「那你怎麼想呢?」

  娉婷細聲道:「公主做主就好。」

  耀天打量娉婷一番,雍容端莊的臉上閃過一抹猶豫,半天才躊躇道:「既然如此,也不必耽擱時間。寫了書信,隨我的車騎出去,將你們送到城門吧。」

  醉菊趕緊送上筆墨。

  娉婷走到桌上鋪開的錦帛前,沾墨提筆,手提到半空,忽然凝住,臉上落寞憂傷,半天沒有下筆。

  醉菊知她心思,屏息等了一會,忍不住輕聲喚道:「姑娘?」

  娉婷幽幽應了一聲,這才咬著唇下筆,中途也不稍停,一氣呵成,揮筆成書。

  端正娟秀地寫下娉婷兩字落款,將筆擱了。

  醉菊收拾了筆墨,娉婷將寫好的書信小心吹乾疊起,封起來,在上面加了自己的印記,雙手奉給耀天。

  書信既寫,也算對楚北捷有個了結。

  娉婷兩人從來到駙馬府的第一日就籌畫逃跑,早想好要帶什麼上路,醉菊不一會就收拾好兩個包袱。

  耀天等她們收拾妥當,喚來侍女吩咐道:「準備車騎,我要回去了。」

一手攜了娉婷,醉菊拿著包袱跟在後面。

  一路出了後院,中庭的護衛見了娉婷在耀天身邊,都怔了一怔。何俠遠征,敬安王府的心腹多數帶在身邊,剩下的多是雲常王宮衛士,被調遣來守衛駙馬府的,見了耀天,都知道是本國最至高無上的公主,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有一兩個膽子大的跨前一步,接觸到耀天凜然不可冒犯的目光,怎敢再開口?

  駙馬府眾護衛呆了眼地看耀天攜了娉婷離開,眼見跨出大門,忽然聽見一個清越的男聲急道:「公主慢行!」

  冬灼從裡面領著一隊護衛匆匆趕來,向耀天行禮後站直腰,瞅娉婷一眼,恭聲問:「不知公主要帶娉婷到哪裡去?」

  「城門。」

  「為何要去城門?」

  耀天臉色如常:「娉婷想到處走走,我答應了。」

  「駙馬可知道?」

  「等駙馬回來,我自然會跟他說。」耀天道:「讓開。」她貴為攝政公主,威勢不小,冷冷一語,已生寒意。

  「公主恕罪!冬灼奉駙馬之命,守衛駙馬府。外面危險,娉婷沒有駙馬保護,絕不可以輕出駙馬府。」

  耀天怒道:「你這是要違逆我的命令?」

  冬灼再三行禮,口氣卻很生硬:「公主要幫走娉婷,請先殺了冬灼。」

  「放肆!」耀天氣急,揮袖低斥。

  在雲常之內,誰敢對耀天公主如此不敬?耀天一摔袖,隨同的王宮護衛紛紛拔劍,寒光閃閃,直指冬灼眾人。

  氣氛緊張起來。

  冬灼不肯挪步,他聽命何俠,奉命留下看守駙馬府,說什麼也不能讓耀天帶走娉婷,昂頭對著快觸到頸項的劍尖,清晰地重複道:「公主要帶走娉婷,就先殺了我!」

  耀天氣極,暗自咬碎銀牙。但冬灼是何俠在敬安王府帶過來的舊人,帶走娉婷已經需要花費口舌交代,如果真的在駙馬府動了干戈殺了他的心腹,回來怎麼和何俠和好?哼了一聲,冷冽地道:「連駙馬也不敢如此無視我,你好大的膽子。」

  冬灼不懼耀天,正要再說,卻聽見娉婷熟悉的聲音幽幽鑽進耳膜:「冬灼,你真要攔住我?」溫柔的聲音,震得他心裡一痛。

  因為心裡有愧,自從娉婷到了何俠手上,冬灼就盡量躲著她。

  「娉婷,我……」

  「你真的這麼忍心?」娉婷輕聲道:「冬灼,你看著我。」

  冬灼把臉垂得更低。

  他是王府舊人,親眼看著何俠怎樣將娉婷逼到絕境,又怎麼將她自楚北捷身邊帶走。

  何俠把娉婷囚禁在駙馬府當主母般對待,冬灼心裡也害怕疑慮起來。如果何俠對楚北捷妒意難消,硬逼著娉婷當了側房,以娉婷的高傲心性,說不定就是玉石俱焚的結果。

  昔日玩伴,怎就到了如此相殘地步?

  自從王爺王妃遇害,他越來越不懂從小一起長大的少爺。

  「冬灼,你抬起頭,看著我。」

  冬灼別過臉,娉婷的視線像灼熱的火一樣,燒得皮膚吱吱作響。

  痛不可當。

  娉婷見他不應,走到他面前,將指向他的劍尖輕輕推開,握住他的手。

  突如其來的柔軟觸感,讓冬灼渾身一震。

  「還記得那天夜裡,你送我離開嗎?」娉婷低聲問。

  冬灼咬著牙,半天悶聲道:「記得。」

  敬安王府眾人被歸樂大王何肅追緝,娉婷好不容易騙得楚北捷立下五年不侵歸樂的誓言,立了大功,卻被何俠猜忌,不得不離。

  他在無邊夜色中,送別她孤獨的馬上背影。

  娉婷幽幽歎氣:「不該留下的時候,為什麼要留下呢?」握住冬灼的手用力緊了緊,柔聲道:「好弟弟,再送姐姐一次,好嗎?」

  冬灼彷彿僵住了。娉婷的視線充滿哀求,怎忍直視。沉默的空氣凝固住了,沉重地壓在心上。

  被壓迫的心臟湧動著熱血和太多記憶,咆哮著要從壓抑的深處衝出來。

  這雙握住自己的柔軟小手,能彈好聽的琴,卻被捲入戰爭,沾滿血腥,何其無辜。

  冬灼抬起頭,接觸到娉婷黑白分明的眸子,驀然擰開娉婷的手,狠狠別過臉,沉聲道:「我什麼都沒看見。」

  娉婷心中難過,尚自癡癡瞅著他。醉菊已經喜出望外地拉住她的手腕:「快!」扯著她跨出大門。

  耀天實在不願和何俠的人起了衝突,心裡暗喜,施施然領若眾人出了駙馬府。一行人上馬的上馬,上車的上車,轟轟烈烈離開了駙馬府。

  「這裡有一些銀兩,路上帶著用吧。」耀天的馬車上已經準備了一個裝滿盤纏包袱,叫醉菊收好了,輕輕歎了一聲,對娉婷道:「女人的命部不好,你要真能此無牽無掛,逍遙四方,倒真的比我還強。」

  娉婷勉強笑道:「公上有駙馬爺,怎會不比娉婷強?」

  耀天不知何事觸動心腸,再歎一聲,不再作聲。

  三人在偌大的華麗車廂裡,默對無語,靜聽車輪滾動的聲音。

  不一會,馬車停下,有人在簾外朗聲稟道:「公主,已到城門。」

  娉婷和醉菊神情一動,同時看向耀天,唯恐她忽然改了主意。

  耀天淡淡道:「下車吧。」

  娉婷和醉菊雙雙拜倒:「多謝公主。」

  「我該多謝你的書信,有了它,可以救我千萬雲常子弟的性命。」耀天似乎深有倦意,揮揮手道:「去吧,望你一路平安,不再受苦受累。」

  醉菊一手背了包袱,一手攜了娉婷下車。兩人站在城門,看著耀天的車隊遠遠去了,恍恍惚惚,宛如做了一場奇怪的夢。

  醉菊抬頭看看頭頂上的太陽,又轉身看看城門外茫茫的黃土大道,不敢置信地低聲道:「她竟然真的放了我們,還把我們送到城門。」

  「因為城門人多,將來很多人都可以作證,白娉婷就是從這裡自由地離開的。」

  醉菊微愕,問:「姑娘在說什麼?」她也是心思敏銳的人,頭腦快速地轉了幾圈,心裡一緊,探詢的目光看向娉婷。

  娉婷彷彿嗅到危險似的警惕著,臉上淡淡道:「天色尚早,暫不需出城,你不是說要看看雲常市集嗎?走,我們瞧瞧去。」

  為了腹中的小生命,她會比任何人都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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