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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芳不自賞》第49章
第五卷第四章

  除了歸樂,在邊境對雲常和東林大軍虎視眈眈的,還有一支軍隊。

  則尹辭官隱居後,若韓登上北漠上將軍之位,他跟隨則尹多年,南征北戰,戰功赫赫,又有應變之才,這次陞遷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若韓率領的北漠大軍正等待在雲常邊境不遠處。北漠上次幾乎被楚北捷滅國,所有北漠將領視楚北捷為虎狼之禍,如果可以趁這次雲常與東林決戰的空檔,落井下石,將楚北捷殺死,那自然對北漠有莫大好處。

  但是……

  「大戰結束了。」

  「不是結束,是根本沒打。」

  「這是怎麼回事?」

  帥帳中,若韓將手中的軍報放在案台上,兩手負背,抬頭看著圓圓的帳篷頂部。

  「上將軍?」

  「白娉婷……」若韓露出回憶的神情,彷彿又回到了當日的堪布城:「白姑娘,你的書信裡到底寫了什麼,竟能消解一場大戰。若韓真不知該失望,還是該佩服你。」唇角逸出一絲苦笑。

  直到現在,他還深深記得那琴聲。滿目瘡痍的堪布城牆搖搖欲墜,楚北捷數萬精兵湧現在城外,就在那個時候,他聽見了世上最悠揚的琴聲。

  白娉婷在城樓上,長袖迎風,翩翩欲飛。

  她拯救了堪布,拯救了北漠,甚至可以說,若韓今日的大將軍之位,全拜她當日的運籌帷帳所贈。

  但那個曾經讓北漠所有將領甘心跪拜的女子,如今又在何處?

  「上將軍,東林已經撤軍,我們怎麼辦?」

  「大戰未起,東林大軍元氣未傷。我們才不會傻到主動出擊呢。既然不能撿這個便宜,那就全師回撤吧。」若韓毅然下令:「傳令,今夜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拔營回程。」

  各位將軍領命散去,右旗將軍森榮走在最後,到了帳門停下腳步,想了想,又走回來:「上將軍,將軍有沒有白姑娘的消息?」

  「聽說她離開了雲常,不知所蹤。」若韓歎氣。

  森榮皺眉道:「她與東林王有殺子之仇,雲常何俠又想囚禁她,歸樂看來她也回不去了。上將軍,你說她會不會……」

  「我也這麼想。」若韓點頭道:「明日起程,你挑選三十名幹練的屬下留下,在邊境附近巡視。如果能碰上,至少我們也算幫了點忙。」

  森榮連忙點頭道:「對,我也是這麼想。唉,心裡真不是滋味,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他看了若韓一眼,還想張口,但話到了喉頭,到底說不出來,只好忍住了。

  若韓見他欲言又止,帳中只有他們兩個,又是多年從戰場上廝殺出來的兄弟,怎會不明白他心裡想什麼,低聲道:「不用說了,我們心裡明白。自從則尹上將軍離開,大王的心思越發難測。萬萬想不到,大王竟答應與何俠聯手,三十萬大軍兵壓東林國境,逼東林王交出白姑娘。恩將仇報,人所不齒,王命卻又不能有違。森榮,我領軍多年,沒有試過一次帶兵帶得這麼心虛啊。」

  兩人的心思都想到一塊去了,森榮重重一跺腳,粗聲粗氣道:「不要說了,說起來就氣悶。要是則尹上將軍還在,一定會勸阻大王和何俠那賊子聯盟。要是……唉……」大聲歎氣,掀開帳簾,大步走了。

  若韓獨自留在帥帳內,若有所思。

  雲常和東林的大戰雖然沒有打,但四國的情勢已經變得更加微妙,大家都在暗中積蓄力量,等待著雷霆擊破寂靜的一刻。看來不出三年,真正的四國大戰就會開始,北漠的兵力,能夠抵擋這次的劫難嗎?

  他在帥帳中緩緩踱步,將軍中需要整改的幾個地方想清楚了,轉身坐下,攤開紙張,提筆寫給北漠王的軍報。

  數百字的軍報寫好,若韓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跡,相心喚傳令兵快馬送回都城,抬頭之際,渾身猛然劇震。

  眼前一道魁梧身影,不知什麼時候已靜靜立在面前。

  「和上將軍打個賭,我可以在上將軍開口叫喊之前,挑破上將軍的喉嚨。」來者穿著黑衣,臉上蒙著黑巾,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右手按劍。

  劍未出鞘,卻已散發出隱隱殺氣。

  若韓身經百戰,生死關頭不知遇過多少,但此刻與他從容冷漠的目光一碰,只覺寒氣撲面。

  這般氣勢,這般膽略,此人是誰?

  「殺了我又如何,你也不可能活著離開。」若韓盯著他的眼睛,低聲道。

  來人笑道:「再和上將軍打個賭,我殺了你後,不但可以來去自如,甚至還有閒功夫順手幹掉北漠的幾名大將。雲常和東林大戰未起,不用參與打仗,士兵們繃緊的神經都鬆弛下來。你下令明日回程,現在是深夜,士兵們當然抓緊時間休息,十有八九都在沉睡中。」

  現在不是戰中,防守有所鬆懈,但此人能無聲無息潛入軍營最中心的帥帳,本事可想而知。

  若韓凝視著他。

  他的手有著被太陽曬出的麥色,麥色顯得皮膚堅實,像經過冶煉的鋼,像大師精心雕鑿的像,不可擊破。

  這雙手很穩,輕輕按著劍,似乎僅僅這麼站著,已足以君臨天下。

  若韓盯著他很久,輕輕倒吸了一口氣:「楚北捷?」

  「則尹的繼位者,總算還有點見識。」楚北捷輕笑,取下黑巾。稜角分明的臉露出來。

  這是若韓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清這個北漠的大敵。

  怪不得,這般氣勢,這般膽略。入北漠大營如兒戲,這位就是東林的鎮北王,天下赫赫揚名的楚北捷。

  那個被白娉婷深深愛上的男人。

  「鎮北王深夜潛入軍營,是想刺殺我?」

  「你的性命,本王暫時還不想取。」楚北捷道:「本王到此,是要你為本王給北漠王傳一句話。」

  「什麼話?」

  「他敢派兵窺視我東林大軍,妄想落井下石,就要承擔後果。」楚北捷低頭,淡淡看著手下的寶劍:「和雲常的大戰沒有打起來,本王手癢得很。從今天開始,本王會將北漠的大將一個一個用各種方法殺死,讓北漠王再無可用之將,讓他看著他的軍隊慢慢瓦解。這不是挺有趣嗎?」

  若韓一愣,冷笑道:「說來說去,鎮北王還是來當刺客的。」他思忖必死,也不膽怯,霍然站起,抽出手中寶劍,仰首喝道:「我北漠大營豈能容你來去自如,今天縱使沒了性命,我也要為大王殺了你。來人啊!」揚聲一喝,等了等,居然無人衝進來。

  若韓又是一愣。

  楚北捷不屑道:「要喊就喊大聲點。你帳外的親兵全部身首異處,最接近的軍帳也在五丈外。這也怪你們北漠軍中的規矩不合常理,帥帳定要和其他軍帳保持距離。」

  若韓心中微寒,他帥帳外心腹親兵都是強悍死士,居然全被楚北捷無聲無息解決。撐著心窩裡一股怒氣,大喝道:「來人啊!有刺客!」挺劍就刺。

  楚北捷冷眼看敵人來劍到了面前,眸中瞳孔微縮,寶劍終於出鞘。

  寒光掠過處,鏘一聲交了一劍,若韓感覺一陣大力湧來,手臂一陣酸麻,尚未回過神來,楚北捷被搖曳燭光照射著的身影已經不見。若韓驚覺不妙,霍霍向左右虛刺兩劍,後退兩步,背上驟然寒毛盡豎,慘叫一聲,腹部已經挨了一記膝撞。

  若韓忍著劇痛,揮劍再刺,卻正好將手腕送到楚北捷面前。楚北捷將勢一扯,一掐,若韓虎口劇痛,寶劍匡噹一聲,掉在案几上,將燭台打翻在地上。燭台在地上滾了兩滾,燭火全滅,帥帳頓時沉入一片黑寂中。

  若韓眼前全黑,脖子上寒氣襲來,知道楚北捷的寶劍已經抵在自己脖子上。

  此人當日在堪布城下,當著兩軍的面三招擊殺則尹最凶悍的部下蒙初,勇悍蓋世,果然名不虛傳。

  若韓自知已到絕路,也不求饒,聽著外面凌亂的腳步聲響起,咬牙道:「你要殺就殺,但你絕逃不了。」

  楚北捷卻非常自傲,冷笑道:「要殺也從最大的將領殺起,你的性命暫且留著。面見你們家大王時,記得提醒他不要來招惹我東林。」

  若韓還想開口,後腦杓上一疼,頓時昏了過去。

  松森山脈被冰雪覆蓋,夕陽照耀到雪上,反射著紅色的光。一道嬌小身影在在積雪中深一步淺一步匆忙趕路。

  雪很深,幾至膝蓋,每一步要拔出腿來都耗費不少力氣。

  醉菊喘著粗氣,雪光太刺眼,她的眼睛開始一陣一陣發黑,看不大清楚前面的路。有時候,她不得不扶著樹幹歇一口氣,但只要一停下來,她的心就彷彿被貓用爪子狠狠地撓著。

  巖區中力竭的娉婷正在等她。

  娉婷和腹中的孩子,都在等她。

  娉婷在硬撐,醉菊心裡清楚。她是大夫,怎會看不出娉婷的狀況。但兩人一同趕路更無生機,娉婷說得沒錯,讓一人趕去見陽鳳,火速來援,是唯一的生路。

  死路中的生路。

  老天,老天,為什麼會這樣?

  隱居北院的梅花還在開著,淡淡香氣還飄逸在風中,為什麼物是人非,轉眼就到了盡頭,到了絕路?

  為什麼一個絕頂聰明的女人,愛上一個英雄蓋世的男人,會有這樣的下場?

  陽鳳送給娉婷的夜光玉釵,如今穩穩插在醉菊的頭上。那釵彷彿有千金重,壓在醉菊身上的,是娉婷和孩子的性命。

  她掏出地圖,仔細地看著。

  「又迷路了?」醉菊緊張地皺眉。白色的松森山脈常常使人分不清方向。不敢稍停的拚命趕路,她知道已經很靠近了,陽鳳就在這附近。

  松森山脈中靠近北漠的一側山峰之上,就是目的地。

  就在這附近,一定就在這附近。

  「唉呀!」腳步一滑,醉菊又跌倒在雪地上。

  不要緊,她已經不知道跌了幾千幾百跤。師傅,師傅,你定不曾想到,小醉菊也有這麼勇敢的一天。

  天氣這麼冷,但我的心裡卻像有一團快燒壞我的火。

  她咬著牙,從雪地裡爬起來,抬目處,眼簾驀然跳入一個男人的身影。醉菊嚇了一跳,她在松森山脈奔波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見娉婷以外的人。

  一個男人。

  男人穿戴著攀山的裝束,手中輕輕例提著一把輕弩,剛好擋在醉菊面前。

  醉菊看著他冷冽的眼神,警惕起來。

  她緩緩地直起了身子。

  番麓靜靜打量她,最後,揚起嘴角,吐出三個字:「白娉婷?」

  「你是誰?」

  「原來你就是白娉婷。」他將目光定在醉菊的髮髻上,讚了一聲:「好精緻的釵子。」

  醉菊顫抖起來,不祥的預感像攻城錘,一下一下撞擊著心臟。

  她瞪著番麓,一步一步地向後退。

  番麓手中的輕弩慢慢舉了起來。閃著森森冷光的箭尖,對準了她的胸膛。

  醉菊感覺自己這一刻已經死了,她渾身冰冷,每一根寒毛都在顫抖。頭上的夜光玉釵那麼重,壓得她幾乎要軟倒在地。

  不可以,不可以死。

  她想起了娉婷。

  倚在榻上看書的娉婷,雪中彈琴的娉婷,採摘梅花的娉婷,月過中天時,終於頹然倒地,撕心裂肺痛哭的娉婷。

  不可以死。醉菊狠狠盯著番麓,她無力反擊,何況番麓手中有著輕便的弓弩,但她狠狠盯著他。

  番麓幾乎被她的目光迷惑了,他從來不知道女人面對死亡時也會毫無畏懼。猶豫的瞬間,醉菊轉身狂奔。

  不,不能死!

  她從上天那裡借來了力氣,讓她瘋了似的在林中逃命。

  簌。

  耳邊響起輕微的破風聲,一根箭幾乎擦著她的臉飛過,扎入身旁的樹幹。醉菊吃了一驚,步子更加凌亂。

  簌、簌……

  破風聲就在耳邊,一道接一道,箭射入樹幹,射入草地,醉菊驚惶失措地閃躲著,避過一支又一支。

  老天,是你在幫我嗎?

  請你幫到最後,請你讓我活著見到陽鳳,讓她知道,白姑娘在等著她去救。

  還有孩子,王爺的骨肉,東林王室的血脈。

  倉惶逃命,當驚覺眼前空蕩蕩時,腳下已經踩空。

  「啊!」醉菊驚慌地叫起來,身不由己在空中跌落。

  落地時厚厚的積雪接住了她的身軀,右腿卻恰好撞上一塊突出的岩石。

  喀嚓!

  可怕的劇痛從腿上傳來,痛得幾乎全身都快失去知覺。

  「啊……」醉菊呻吟著,勉強撐著上半身坐起來,希望可以看看自己的腿。

  一定斷了,斷裂的骨頭疼得她渾身打顫。

  怎麼辦?還要趕路,還要報信,絕不能停。草藥,只要敷點草藥,忍著就好。

  哪裡有草藥?

  她轉頭,努力用眼睛搜索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枯樹,偶爾露出雪面的岩石,還有什麼?

  看向東邊,她愣了愣,彷彿不敢相信般,慌忙舉手揉了揉眼睛。

  「啊,在那裡!」醉菊驚喜交加的輕喚起來,濕潤了眼眶。

  看見了,看見了!陽鳳隱居的山峰,就在眼前。原來已經熬到了山腳,原來就在這裡。

  醉菊喜極而泣,終於找到了。白姑娘,我們有救了。

  「白姑娘,你等著我,我已經看見了。」

  腿上的痛一陣一陣,醉菊嘗試著爬起來,站起一半,卻沒有力氣支撐,無助地倒下。

  「不要緊,不要緊的。」她小聲對自己說:「我可以爬過去,我可以爬上山。」她的眸子晶晶發亮,像深海中的珍珠,經過天地精華的孕育,這一天終於發出光芒。

  醉菊在雪地裡拖著身子向前挪,路好遠,路為什麼這麼遠。她拼了命地咬牙,向前掙扎,以為已經走了天涯到海角的距離,回頭一看,卻仍在這片白茫茫中。

  鮮紅的血,在白雪上蜿蜒,好一幅艷麗的畫。

  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她抬頭,絕望伸出魔爪,輕輕地,冷漠地扼住了她的心臟。

  番麓站在高處,冷冷看著她。

  殘陽如血,血紅色的光芒將他的身影包裹起來,把他化為死神。

  不,不……

  醉菊抬頭怒視著他。

  你不可以就這樣奪走這一線生機,我已經到了這裡。

  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

  番麓沒有動手,他右手持弩,左手拿著一大把箭,剛剛射出的箭,他已經一根一根拔了回來,二十七根,一根不少。

  醉菊瞪著他,瞪著他的箭。

  不可以,不可以死。

  娉婷在風雪中等待,三天是極限,她和孩子的極限。

  楚北捷誤了初六之約,葬送了她的幸福。我不能再誤一次,葬送她的生命。

  雪地冰冷無情,蒼山冰冷無情,死亡的感覺如此濃稠,浸透了心肺,卻蓋不過令人心碎的絕望。

  醉菊仰頭,悲憤大叫:「陽鳳!陽鳳!你在哪裡?求你出來!」

  「陽鳳!上將軍夫人陽鳳,你聽見了嗎?」

  「誰都可以,楚北捷,鎮北王,何俠,救救白娉婷吧!你們忘記白娉婷了嗎?」

  「楚北捷,你這個懦夫,你忘記白娉婷了嗎?」

  那是你的妻,你的骨肉,絕不該流落天涯,葬送在這松森山脈。

  「你怎麼可以不出現?怎麼可以……」醉菊無力地哭泣:「你還記得白娉婷嗎?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怎麼可以忘記……」

  山中回聲陣陣,奇跡沒有出現。

  不公平,太不公平。

  她抬頭,淚眼婆娑中,看見番麓唇邊的微笑。

  夕陽沉入山的另一頭,血紅色的光漸被黑暗替代。

  「你聞到雪的芬芳嗎?」第一次見到娉婷,娉婷這樣問她。

  她隨著師傅穿梭富宅王宮,見識過許多人事,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深沉的愛。

  白娉婷和鎮北王。

  王者之愛,如此悲切,如此淒蒼,如此心碎。

  蒼天啊,你真忍心。

  為何不憐惜這一份深深的愛。

  小小的一朵醉菊,縱使心甘情願付出性命,也無法改變這偏離幸福的結局。

  「陽鳳!陽鳳!你快出來!求求你快出來!」

  山林中迴盪著醉菊的哭聲,番麓靜靜坐在高處,看她不甘地掙扎。

  他沒有再次舉起手中的輕弩,沒那個必要。

  醉菊喊啞了聲音,喉嚨像火燒著一樣。當她哭盡了力氣,停下來喘息時,雪的芬芳飄入她的鼻尖,伴隨著的,是鮮血的腥味。

  她腿上潺潺流出的鮮血。

  醉菊若有所覺,努力撐起上身,緊張地四望。

  夜幕籠罩下,她看見了林中無聲無息靠近的盞盞綠色小燈。

  狼群!

  她終於明白,番麓唇邊那抹微笑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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