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六章
天色漸白。
響亮的啼哭聲,從門縫處那道細細的縫隙間傳來,如一道驚雷,打在眾人高懸一夜的心上。
東林王從臨時佈置的座椅上猛然站起。
「生了?」
匆匆從門內出來的御醫忙了一夜,臉色蒼白,筋疲力盡地向東林王和王后行大禮,唱念道:「恭喜大王,恭喜王后娘娘,總算平安生下來了。」
「是男是女?」王后搶著問。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御醫的嘴上。
「稟告王后娘娘,是位小公主。」
幾乎在場的人的臉,都沉了下來。
不是王子。
東林未能有一位新太子。
御醫也知道這不是個好消息,垂著頭,小聲稟道:「麗妃娘娘母子平安。大王要不要進去看一看?」偷偷抬眼,瞥東林王臉色。
「好。」東林王點點頭,攜了王后,舒展了一下皺了整夜的濃眉:「麗妃也辛苦了。」他的視線向後轉,落到弟弟的身上。
「恭喜王兄。」楚北捷走了過來,鄭重行了一個大禮,直起身便道:「前線大戰在即,不能再耽擱。我回宮取了兵符立即點將出發,不再來向王兄辭行。待凱旋歸來,再陪王兄飲這杯喜酒。」
東林王一愕:「王弟的行程過急了。如此大戰,主帥出城,至少應該由寡人在城頭送行。」
楚北捷沉聲道:「軍情緊急,此刻先不管那些繁瑣禮節。」他雖對著東林王說話,一雙烏黑的眸子卻轉到王后臉上,牢牢盯著她的每一絲表情。
王后心裡暗驚,面上冷靜地東林王進言道:「大王,鎮北王說得也有道理。軍情緊急,鎮北王在王宮滯留數天,邊境上的兵將們也心急如焚地等著主帥。」
東林王偏頭向王后淡淡一掃,順水推舟,點頭道:「那王弟就去吧,路上小心。寡人在這裡設好酒宴,待你凱旋。」
鎮北王應了一聲,轉身退了出去,虎步霍霍生威。
只等他挺拔的背影一消失,王后立即招手,將新上任的侍衛總管董正召到身邊:「立即派人封鎖昭慶宮。我早前說的,你可都準備好了?」
「稟娘娘,都準備齊全。弓箭都換成練習時用的鈍平箭頭,上面塗了迷藥,入肉不會超過半寸。守那邊的侍衛們沒有一個是王爺親自提拔上來的。」
「嗯。」王后點點頭,抬眼看看身邊的東林王,眼中閃爍著果毅的光芒,沉聲道:「去吧。」
「遵命!」
色已大亮,北風仍在吹,幸喜太陽總算從雲後出了來,有了幾分暖意。
娉婷采的梅花花瓣已經滿了一壇,一早起來,用紹酒、白糖、粗鹽、冬菜梗子醃了,又停了下來,笑道:「再添點新鮮的五香草,興許更好。」
「我去拿。」紅薔興致勃勃去廚房取了過來,看娉婷忙碌,在一旁讚道:「這麼精緻,一定很好吃。這是專為王爺回來準備的?」
醉菊怎會瞧不出紅薔的意思,瞥她一眼,笑吟吟道:「等好了,你也可以嘗一點。」
紅薔大喜,將嫩白的掌在空中清脆地拍了兩下,又問:「還有什麼要幫忙的?」
娉婷昨晚賞了一夜的月,精神卻出奇的好,也不客氣,吩咐道:「你到院子角落裡掃開一處雪,在泥地挖個小坑。被雪埋過的土別有一股清淡香氣,我們將罈子埋在泥中,用火熏半個時辰,讓泥香入到壇內。等王爺回來,這壇素香半韻就可以開封了。」
醉菊一呆,嘖嘖道:「素香半韻?連名字也嬋精竭慮地想,難為你那般心思,吃這個的人可有福了。」
娉婷惱她熟了便總趁機取笑,橫她一眼,臉上卻情不自禁帶了一絲羞澀。動人之處,讓醉菊也眼前一亮。
紅薔領命,拿了掃帚出門。
娉婷拿起罈子,罈子本不輕,腰肢驟然用力猛了,腳下一個趔趄,唬得醉菊驚呼一聲,連忙過來一把接了,嗔道:「再來這麼一兩次,倒要把我嚇出毛病來。」
自己雙手端了罈子出來。
紅薔已掃開一片雪,正拿著小鏟子挖坑,半天才挖了一點點疙瘩出來。
醉菊撩起衣袖道:「我來試試。」接過鏟子,搗騰了許久,滿頭大汗,卻仍未挖出什麼,不禁憤憤道:「這泥土可惡,難道下面是石頭不成?」
娉婷在一旁搓著手看她們忙碌,聽了她的話,禁不住笑起來:「一聽就知道你是從不幹粗活的。冬天裡凍過的土當然結實,我們力氣不夠的,看來要找個親衛過來幫忙才行。」
「這個好辦,我去找一個過來。」紅薔和親衛們最熟,立即攬了這個差事。
轉身要走,卻被醉菊一把抓了後背的衣料,輕輕扯了回來:「不必去請啦。你看,現成的一個過來了。」
三人一起向院門外看過,果然一個人影正快步走來,遠遠地瞧去,似乎是漠然,都翹首等著。
「哎,楚將軍……」紅薔一等漠然跨入院門,興沖沖張口就喊,喊到一半,聲音忽地吞了回去,識趣地閉上嘴巴。
來的果然是漠然。
他仍穿著昨夜來時的衣裳,腰間佩劍,看起來清清爽爽,一絲不苟。但他的臉色,卻難看得不成樣子。
就算是忽然發現敵軍重兵壓境,也不會有比這更難看的臉色。
一見他的臉色,連娉婷和醉菊也凝住了笑容。
「怎麼了?」片刻的沉默後,娉婷開口了。
漠然鎮定的神情中藏著常人看不出的驚疑不安。不願讓娉婷受到驚嚇,漠然深深吸了一口氣,調整渾身察覺到危險預兆似的緊張後,才迅速低聲答道:「事恐有變,這裡不能待了,請姑娘隨我來。」
轉身走了兩步,見身後並無人跟來,娉婷等仍舊站在原地,又轉身皺起眉道:「時間不多,不要再耽擱了。」
娉婷站著不動,北風似乎忽然更刺骨了,搓了搓手,對漠然道:「你跟我來。」轉身進了屋內。
漠然見她鎮定自若,不禁一怔,稍一躊躇,隨在她身後。
紅薔和醉菊都知道事情不妙,但究竟何等不妙,卻怎也想不出來。知道娉婷有意與漠然私下交談,醉菊扯扯紅薔的袖子,兩人捧起未能埋入土中的罈子,自行進了側屋,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娉婷入了屋,在椅上坐了下來。不知想著些什麼,眼神飄飄的,端起一杯放在桌上的茶水,等觸了唇,才發現那是涼的,又重新放回桌上,才低聲問漠然道:「是王后派來的人?」
漠然又是一訝。
王后派高手潛伏在附近的事,楚北捷從未透出口風。
他看向娉婷。
娉婷澀笑,「猜也猜得到。骨肉之仇,哪有這麼容易忘卻的。王爺不許我離開這裡半步,又孤身上路,把親衛們留下來也罷了,竟連你也不肯帶上。偌大的東林,敢與王爺對峙而和我有怨的,還有誰呢?說吧,情況有多糟糕。」
最後一言間,慵懶的模樣已不翼而飛。閃亮的黑眸裡轉起一道睿智柔光,讓人剎那間憶起,她也曾是在北漠主宰一國存亡的堂堂上將。
漠然深深看著清秀的臉頰片刻,決定坦白,低聲道:「糟得不能再糟。昨夜派去山林裡偵察的十名親衛,沒有一人回來。我等到今日凌晨,覺得不妥,又派人前去查看王后所遣高手平日潛伏的地點,瞧瞧他們是否有異動……」
「這些親衛,定然也沒有回來。」娉婷淡淡截斷,歎了一聲,蹙眉道:「如此說來,恐怕這座山也被包圍了。王后手上有那麼多兵馬?」
「白姑娘,事情緊急,請立即隨我去後山。」漠然焦急道:「後山有王爺準備的隱匿居所,是用來以防萬一的,尋常人極難找到。別院目標太大了。」
娉婷瞅他一眼,幽幽啟唇問:「這裡只有區區一隊親衛,就算加上你,也攔不住這整山人馬。雙方實力懸殊,他們為何卻仍不肯露出蹤跡?」
漠然低頭思索,忽然抬頭,不大相信地問:「難道他們早就查探到後山的隱匿處?只等我們自投羅網?」
對手若如此厲害,又有重兵在手,這可如何是好?想到這裡,眉頭更加緊皺。
娉婷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起身掀開簾子,倚在門框上,仰頭看了看天色,忽間:「別院中養著多少信鴿?」
「一共十五隻。」漠然問:「怎麼?」
「都放出去,沿著別院的四面八方,每個方向都放。」
她語氣淡然,意有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漠然不知不覺遵命而行,應道:「我這就去。」
醉菊見漠然匆匆離去,斟了一杯熱茶,親自端了過來。抬頭驟然看見娉婷站在門邊,仰頭看天。今日忙著醃那梅花,並沒有挽起髮髻,此刻青絲柔柔垂下,臉上流露著哀哀切切的輕愁,淡淡幽幽,竟似隔得極遠似的,一時讓醉菊慌了神,伸手輕輕推她一下,喚道:「白姑娘?」
娉婷回過神來,低頭看她一眼:「是你?」悵然笑了笑,又道:「好像只要活著,便永無寧日,想起來真沒意思。外面冷,我們屋裡喝點熱茶吧。」轉身進了屋內。
醉菊端著茶跟了進去,捧給娉婷一杯,自己也取了一杯,握在手中暖著。瞧娉婷的神色,半天也瞧不出個所以然,試探著道:「不管有什麼麻煩,有漠然頂著呢。這裡是鎮北王的地方,難道還有不怕死的敢硬闖不成?」
娉婷知她聰明伶俐,醫術老道,心卻也極孩子氣,低頭啜了一口熱茶,緩緩道:「就是因為這是鎮北王的地方,所以才讓人擔心。敢到這來生事的,哪個不是厲害角色?若王爺忽然離開也是此事其中一環,那就真的糟糕透頂了。我只怕……」她低頭撫了撫未有異樣的小腹,眸子朝醉菊處一挑。
醉菊被她彷彿能透視人心的目光一瞅,微微一震,沉聲道:「這事我誰也沒說。連王爺我都不說了,還會告訴誰?」
娉婷點了點頭,歎道:「希望不會像我預想的那樣糟糕。」
簾子掀起,冷風隨著漠然一起進來。
兩人抬頭一看,漠然的臉色卻更差了。
「信鴿放出去飛不到多遠,都被人用箭射了下來。」漠然聲音裡有濃濃的憂慮:「十五隻,無一倖免。這別院四面八方,竟已被層層包圍。」
醉菊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麼,驚叫一聲,瞪大了眼睛。
漠然想了想,咬牙道:「請姑娘將王爺留下的神威寶劍給我,讓我立即派人殺出重圍。南邊二十里就是龍虎兵營,將軍臣牟一定會立即領兵來救。」
娉婷偏頭,眸光停在懸掛在牆上的神威寶劍上。
那是楚北捷臨行前留下的。
他掌心火燙,撫著她的手,對她道:「我留下漠然和親衛們保護你。萬一這裡出了什麼我預想不及的事,你派人持這柄寶劍飛騎到南邊二十里處的龍虎兵營,向那裡的大將軍臣牟求援。他認得我的劍。」
言猶在耳。
那鞘上鑲嵌著寶石、飽飲過人血的名劍,正懸掛在牆上。
娉婷又想微笑,又想落淚。
楚北捷為她料想了一切,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
怎能怪他,他定也不曾想到,事情會發生到這個地步。
娉婷走過去,將神威寶劍默默取了下來,用白皙的指輕輕摩娑。
求援如救火,漠然見她意似不捨,只得開口道:「只有此劍能做王爺的信物,調動龍虎兵營人馬。待求援後,立即歸還。」
他向前一步,想雙手接過神威寶劍,卻被娉婷輕輕避過,不由一怔。
素來都知白娉婷重大局,睿智過人,怎到了生死關頭,竟犯了小性子?
大敵當前,分秒必爭,想到別院外重重圍兵,心裡一沉。
娉婷擁劍在懷,重新坐了下來,視線穩穩停在漠然臉上,聲音裡帶著凜然魄力,輕輕問:「如此重兵靠近鎮北王的隱居別院,東林王會不知道嗎?」
漠然陡然劇震,臉色一片煞白。
不是王后暗中行動?
竟是大王親許?
若連大王也在其中出力,那還有什麼勝算?
娉婷又問:「封山並不是小事,我們懵懂不知,是因為被圍在中央,又是對方刻意隱瞞的對象,但外面過路的百姓定會知曉。二十里外的龍虎兵營,又怎會對這裡的事一無所知?」
連續兩問,漠然都僵在當場,答不出一字。
其實,他也不必答這兩個問題。
就像一層薄薄的紙,揭開之後,一切無所遁形。
楚北捷千防萬防,防外敵,防王嫂,卻從未防過自己的親哥哥,堂堂一國君主,赫赫東林大王。
骨肉連心。
本應該最瞭解他的大哥,本應該最明白這女子於他何等珍貴的大哥。
醉菊已經屏住了呼吸。
娉婷低頭,注視懷中的神威寶劍。楚北捷留下的體溫,彷彿還殘留在上面。
「龍虎兵營,不是已被王令調遣去他處,就是已經更換了大將。縱派人拚死求援,也無濟於事。」娉婷淡淡下了判斷,看向窗外,忽然問道:「今天是初幾?」
醉菊輕聲道:「初四。」
太陽過了天空的一半,已經是中午。
「初四嗎?」淡淡的笑意,從娉婷優美的唇邊緩緩逸出:「那就還有兩天。」她轉過身來,看向漠然:「我要這裡的地形圖,這裡最近的奏報,要知道這裡可使的親衛人數,他們的武功高低專長,這裡的飲水來源,食物來源,還有往常負責採買的人的情況,以及常到此山上來打獵砍柴的百姓的情況……」
一口氣吩咐完了,才常常舒出一口氣,冷然道:「重兵而不攻,帶著要脅誘降的意味,不是東林王該有的態度,看來倒像故人,會是誰呢?」娉婷思索著,微微蹙眉,但她的目光,卻漸漸地,變得更加堅定。
東林都城。
朝陽衝破黑暗,透出橘黃色的柔和的光。光芒籠罩下的東林王宮,卻越發陰森森地壓抑起來。
東林王攜了王后,親自跨入麗妃的宮殿,柔聲安慰了臉色如紙般的麗妃。宮女們將沐浴乾淨的小公主用白布包裡好,捧上來讓大王和王后瞧。
「長得像大王呢。」王后輕聲說道。
東林王的眉心緊皺,見了初生的女兒,強擠出一絲笑容,嘴角勾起的弧度未及消失,一陣兵刀交擊聲傳了進來。
「大王小心!」王宮之中的兵刀聲最是刺耳。貼身守衛在東林王身邊的侍衛互看一眼,已知道陡變在即,四人驀然貼近東林王和王后,抽出寶劍,警惕地環視四周,剩下兩人迅速潛到窗下,探聽敵蹤。
連聲慘叫連帶著重物墜地的聲音透如殿中,唬得剛剛還熟睡中的小公主哇哇大哭起來。
兵刃聲卻在這個時候驀然停了。突如其來的安靜,讓每個人的心霎時一頓。
東林王眼中精光掠過,霍然站起,推開大門,站在台階高處。
入目處,是楚北捷沉穩的身影。
戰鬥已告一段落。
中庭處血跡斑斑,手腳受傷的侍衛東倒西歪,但人人咬牙,不肯發出一聲呻吟。
尚未受傷的侍衛們緊緊握著長槍,密密圍成一圈,卻未有人敢再向前挑戰。
楚北捷長身而立,持劍站在中庭正央,默默凝視手中寶劍,鮮血像晶瑩的紅色淚珠,從劍尖處緩緩滑落,滴在中庭光滑的石磚上。
淡泊的表情對身邊的威脅毫不在意,彷彿只要他一劍在手,就算周圍有千萬王宮侍衛,都休想阻他一步。
這,也許是真的。
沉默的空氣令人心臟緊縮。
眾人盯著這位名動天下的鎮北王,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屏息以待。
最後一滴鮮血從鋒利的刀鋒處滑落,楚北捷回過頭來,對上親大哥沉得像深山的霧一樣的眼眸,淡淡問:「為何如此?」
輕輕的聲音,有男性獨有的低沉醇厚,聽在眾人耳中,卻宛如一記危險的箭,已在弦上。
在他腳下渾身鮮血匍匐著卻硬咬著牙一聲不吭的,正是剛才被派去執行狙擊的侍衛總管董正。
王后被他銳利的眸光輕輕一掃,嬌軀微顫,剛要開口,卻被東林王默默握住手腕,當下垂下眼,靜靜站在東林王身旁。
「寡人大意了。」東林王站在高階上,居高臨下注視著他唯一的親弟,無奈地歎氣:「你為將多年,兵符一定貼身收藏,又怎會需要回昭慶宮去取?北捷,你要枉費寡人對你的一番心血嗎?」
楚北捷默默與他對視,仍淡淡地問:「為何如此?」
那上了箭的弦,又無聲無息地,繃緊一分。
「因為你是寡人的親弟弟,是東林的鎮北王。」東林王語調陡升,威勢凜然,沉聲道:「寡人恐怕不會再有兒子,這江山日後就是你的,這成千上萬的黎民百姓,邊境上對你翹首以盼的將士,還有這些年輕的侍衛們,都是你的!」
猛虎低嘯,無人不悚。
楚北捷的表情卻仍未變,長身站立,與東林王遙遙對望。眸中閃過骨肉親情,難割難捨而痛心欲絕。
「大戰在即,王族以保衛國家為第一責任。王兄千方百計阻我離宮,難道是不想我趕赴前線?」楚北捷徐徐推測,又搖頭道:「不對。」思索片刻,蹙起深黑的劍眉,「是不想我返回隱居別院?」
小小的隱居別院,為何竟連東林大王和王后也被驚動?
楚北捷眼角餘光瞥到王后低垂的臉龐一絲微不可查的表情,心中異兆陡生,身軀驀然劇震:「是為了娉婷?」
娉婷遠在他處,若連東林王也插手,即使漠然也恐怕難以護衛周全。
楚北捷見東林王並不作聲,頓覺手足冰冷。
「王兄?」楚北捷低喚,壓抑著快在血管中奔騰起來的寒流。
他的聲音很輕,但已隱隱透出顫抖。劍柄若不是精鋼所鑄,也早已被他生生捏碎。
娉婷。
誘他回來,竟只為了娉婷。
難道他被留在王宮的時候,遠方已遭變故?
難道他歸去的時候,竟會再也看不到那抹樹下撫琴的單薄身影?
楚北捷看向東林王,用深深的不敢置信和失望直視他,那眼中還藏著一點點閃爍的希望。
希望他的王兄,尚念及一絲兄弟情分,為娉婷留下一線生機。
就連自問心腸剛硬的東林王驟然接觸他的眸光,也忍不住頓了頓,將目光移向別處。
察覺王兄逃避的目光,楚北捷僵住了。
一顆心沉沉下落,直墜向無止無境的黑暗。
初六……
「王爺生辰那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鶯聲縈繞在耳,娉婷一笑一動,皆在眼底心底。
初六,他許下諾言。
心亂如麻。
但越心亂,越要冷靜。
不過片刻,楚北捷臉上閃過決斷之色,握緊手中寶劍,轉身便走。
一干侍衛挺槍在楚北捷身邊虛圍一圈,見他逕自向出口走去,猶如天神下凡,不怒自威,都呆了一呆,不知攔好還是不攔好。楚北捷劍尖朝下,仰首闊步,渾不將銳利的槍頭看在眼裡,挺胸舉步,彷彿那槍就算真的刺透他的胸膛,他也不會停住腳步。
他的目光似汪洋大海,深不可測,而風暴已起,令人不寒而慄。
無人敢對上他的眼睛,就如無人敢對上他手中的寶劍。
誰沒有聽過鎮北王的威名!
侍衛們被他氣勢所迫,連連踉蹌後退。
「讓他走。」東林王低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侍衛們如逢大赦,趕緊讓開。
王后頭上鳳飾驀然微晃,顫聲道:「大王!」
「王后是要讓寡人殺了他,還是讓他殺光這裡的侍衛?」東林王像標槍一樣挺直地站著,目視楚北捷彷彿能撐起一方天空的堅毅背影消失在門口,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讓他走吧。隱居別院應該已經陷落,就算他現在趕去,也已經來不及了。」
失去楚北捷的中庭再沒有先前凜然的蕭瑟,壓抑的氣氛卻仍在,無人敢動,連剛剛出生的孩子也彷彿感覺到國難當前時暗湧的苦痛,不敢啼哭。
東林王遙望漸亮的天,王者的黑眸深處隱藏著一絲憂慮和歎息。
腳步聲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老丞相楚在然跌跌撞撞地趕進來,跪倒稟報:「大王,鎮北王直出宮門,點了十二位年輕將領,又用兵符調了兩隊御城精銳騎兵,統共三千人馬,從西門急奔而去!」
「讓他去吧。」東林王收回遙望的目光,神色已恢復如常,從容地步下台階,溫言道:「不經歷切膚的痛苦,又怎能成為東林的未來的大王?」
北捷,去親眼目睹已成廢墟的隱居別院吧。
希望燒紅天邊的火焰,能將你心底最後的一絲私情不留痕跡地抹去。
王者,要有國,就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