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三章
沙場上的無敵猛將,堂堂東林鎮北王,對上一個生死無懼的白娉婷,敗下陣來。
既不甘心,又不服氣。
只是凝視她的雙眸,一切不甘心不服氣就煙消雲散。
誰叫他硬不起心腸,誰叫他狠不出手段?
誰叫娉婷一見他的臉,便露出喜不自禁的笑靨,便如鳥兒般歡暢天真,便眉頭眼角都是欣然,便讓人覺得,他對她的一絲兒好,能得到如此之多的回報,真是世上最值得的事。
白娉婷像遇了春風的柳條一樣舒展和自由。風流佳人,明白了委曲求全的無用,轉而主動出手,似乎打算討回八個月苦難的公道。
才可以下床,便要賞雪。
喚紅薔打掃草亭,命漠然取來古琴,再取來美酒。
楚北捷未進小院,便聽見琴聲越牆而過。
他駐足,瞇起眼睛,細聽。
清淡悠遠,從容逍遙。
由得浮雲自飄,由得月轉星移。滄海桑田,懶看。
只有高山不動,靜靜矗立,挺直不屈。山上小獸眾多,不懼風雪,一遇雪停,就傾巢而去,打雪仗,挖雪洞,採摘樹上最後幾隻松果,你爭我搶,不亦樂乎。
楚北捷情不自禁,想靠這琴聲更近一點。舉步,轉入院門中,一片純白上有小亭一座,古琴、美酒、小婢,還有說不盡風流、道不出慵懶的心上人。
「叮!」異聲傳來,琴聲忽然斷了。
楚北捷大驚失色,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人已經飛撲進亭:「怎麼了?」
白娉婷低頭,捧著自己的右手。食指上被忽然崩斷的琴弦劃過,赫然一道細細的血口。
「怎麼這麼不小心?」楚北捷濃眉皺得緊緊,抓過柔軟的柔荑:「疼嗎?」
紅薔在楚北捷身後探頭,連忙道:「奴婢去拿藥。」
殷紅的血從指尖緩緩逸出,蜿蜒一條細流,看得楚北捷心臟陣陣抽搐,又氣又惱:「這麼冷的天,還彈什麼琴?」狠狠吼了一句,仍覺得那道血紅刺眼,抓起彷彿白玉鑄就的纖指,一口含入唇中。血的味道,從舌間化開。
娉婷傷口被楚北捷火熱濕潤的舌頭一舔,忍不住露出兩道彎月似的秀眉,笑出來。
「還笑?」楚北捷黑著臉,大將軍氣勢壓制著周圍蠢蠢欲動的空氣:「下次不許這樣不小心。」鬆開已經止住出血的指頭,抓住娉婷的手腕:「進屋去。」
娉婷不肯動彈。
楚北捷回頭來看:「嗯?」挑眉。
「王爺,」娉婷靈活的眸子轉動,懶洋洋豎起另一隻完好無損的食指:「這個也要王爺親一親。」
真是得隴望蜀,長久下去,堂堂鎮北王豈不成了聽從婦人的無能漢?
楚北捷黑下臉:「不要胡鬧。快點進屋……」
話音未落,清冷表情在娉婷臉上一問即過,指頭驀然放入齒間,毫不猶豫狠狠咬下。
「你……」楚北捷猛把她的手扯過來,已經太晚,左手剛剛還圓潤漂亮的食指糟了無妄之災,被自己的主人狠心咬出兩三個深深的齒印。
鮮血從齒印中緩緩滲出。
「你這是幹什麼?」楚北捷怕她再做傻事,把她兩隻手都緊緊握住,鎖緊了眉心,狠狠磨牙。
娉婷兩手被制,毫不在意,順理成章地倚入楚北捷懷中,想了想,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過後,臉上漸漸恢復常色,抬頭,癡癡看著楚北捷,柔聲道:「有王爺為娉婷心疼,就算兩手盡廢,從此不能彈琴,又有何妨?」
話語篤定從容,聽不出一絲虛假。
楚北捷心膽俱震,一把將她狠狠抱緊,沉聲下令:「你的生死榮辱都是我的,不許你再隨意糟蹋。從今日起,你不許餓著自己,不許冷著自己,不許傷著自己。
若有違背,我定用軍法狠狠懲治。「娉婷眼眶發熱,在楚北捷懷中深吸一口氣,看入楚北捷亮眸深處,應道:「王爺軍法威嚴,娉婷投降了。」
靠著楚北捷的胸膛,感覺結實的肌肉傳遞過來,屬於楚北捷的強大力量。
娉婷閉上雙眸,輕輕啟唇。「故飛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歡,一望成歡……」
楚北捷彷彿摟著世界上最易碎,又最容易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珍寶,側耳傾聽。
剛毅的臉上,逸出一絲甜蜜的笑意。
那是當年在鎮北王府,娉婷在他懷裡,婉聲唱出的——降歌。
歌在,曲在,人在。
日月星辰在,蒼天大地在。
懷中的白娉婷,仍在。
從那日起,小院中常常可以聽見娉婷清越的歌聲。
委婉動人,聽著聽著,就讓人不知不覺羨慕那個可以邊擁抱著她,邊聽小曲的男人。
紅薔對這些轉變感到又驚又喜,向醉菊悄悄地說:「你看看,原先那麼地鬥氣,要死要活,一好起來,就好成
這樣啦。王爺是出了名的將軍,可一對上自己心愛的女人,還不一樣認輸了事。唉,可見多厲害的人遇見了情愛二字,都一般心軟。」
醉菊麻利地將娉婷的飯菜準備好,回頭瞧見紅薔猶倚在門口,遙看正在湖邊偎依的兩人,歎道:「王爺是強手,白姑娘是遇強愈強,真不知道老天怎麼讓這麼兩個人撞在一起了。」
紅薔回過頭來:「撞一起才有趣,除了這位白姑娘,又有誰配得上我們王爺?」
醉菊淡淡道:「旁人看著有趣,局中人不知道還有多少艱險在後頭。你忘了兩位王子的事了嗎?」
提起東林兩位王子的慘事,紅薔也笑不出來了,眸子一挑,看向醉菊身後。
醉菊轉身,漠然面無表情地站在她們身後。
「不要再提起這件事情。」漠然冷然道。
「是。」
醉菊應了一聲,瞥門外兩道緊靠在一起身影一眼。
不提,就可以忘卻嗎?
度過八個月的冷待,娉婷享盡了楚北捷的寵愛。愛極楚北捷不甘願而不得不為的模樣,愛極他黑著臉呵斥自己的模樣。楚北捷屈尊降貴,為她親熬粥,為她親餵食,放下所有的公務,陪她看日出日落,星月移動。
她實現了許多願望,倚在他懷裡,聽了冬雷,看了冬雪,要他摘了院中最美的梅花,插在她髻上。
一切完美得如夢,夢漂浮在淺黑色的陰影之上,娉婷和楚北捷都放縱自己忽略那片無法忽略的陰影。
「娉婷做過很傻的事。」
「噢?」楚北捷唯恐夜寒,又扭不過她嚷著要看星,只好開了窗,緊緊摟著她,隨口問:「例如?」
「例如對王爺……」說到一半,她閉上小巧的唇,明亮眸子癡癡看了看楚北捷,自嘲般地笑了笑:「有一個很傻的念頭。」
楚北捷低頭審視她:「有多傻?」
娉婷將目光幽幽移向被樹梢隱隱遮了一半的明月,沉默了很久,才道:「傻到希望王爺對我,任憑世事百轉千折,不改初衷。」言罷,優美的唇角逸出一絲苦澀笑意,低聲問:「聰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婷,狠毒的白娉婷……都會是被王爺寵愛的白娉婷嗎?」
楚北捷臉色沒有表情,眼底顏色卻漸漸深沉:「別再說了。」伸手拉上窗子,將星光月色關在外面,強勢而溫柔地將娉婷壓人柔軟的床墊中。
「天太冷,早點睡吧。」
熟練地解了娉婷的衣襟,脫下厚重的外衣,露出純白的絲綢褻衣。楚北捷大手一揮,用被子將娉婷包裡起來,只露出臉蛋。自己也三下五下脫了衣服,鑽進被窩中,一把摟了細嫩的腰,讓娉婷將側臉靠在他胸膛上。
「王爺……」
「乖乖地睡,不要胡思亂想。」
呼一聲,吹滅房中最後一盞燈。
漆黑中兩雙明亮睿智的眼睛,都染上了輕愁,沒有閉上。
他們貼得緊緊,聽對方的心跳,血液流淌的聲音。
「咳……咳咳……」
「怎麼?」楚北捷強壯結實的身子動了動,手撫到娉婷鬢邊。
「沒……咳咳咳咳……」娉婷捂著嘴。
「看來你自己開的藥不行,喝了幾劑,反而咳得更厲害了。還是叫醉菊給你看看,你不信那些大夫的本事,總不能連霍雨楠的徒弟也不信。」楚北捷邊說著邊從床上坐起來,揚聲要叫醉菊。
娉婷也慵懶地坐了起來,攔道:「要看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明天看還不是一樣?這樣折騰一下,我更加睡不
好了。」
楚北捷仔細看她眉間,果然略有睏意,點了點頭,重新將她摟著睡下,下令道:「現在要好好睡了,不許再胡思亂想。」
罩子下的炭爐劈里啪啦地燃燒著。
娉婷輕輕應了一聲,閉上眼睛,乖乖睡去。
次日清晨,醉菊一早就被喚了過來。進了屋子,娉婷往日最喜歡斜靠的長榻上並沒有人影,醉菊在房中站了站,聽見楚北捷在裡面沉聲道:「我們在內屋。」
醉菊進去。
楚北捷已經起來了,身上穿戴整齊,額頭隱隱滲著一層細密的汗珠,似乎剛剛練武回來。娉婷仍躺在床上,見醉菊進來,擁被而起,卻被楚北捷一把攔住,不高興地訓道:「昨晚要叫她來,你硬是不肯。現在病成這樣,還亂動什麼?乖乖躺著,讓醉菊給你把脈。」
醉菊上前,坐在床邊,朝娉婷淺笑:「白姑娘放心,師父說我已經學得不錯了。」手伸入暖和的被中,輕輕抓
住娉婷的手腕,讓它露出來。
剛要用心診脈,門後冷風忽然鑽進脖子。門簾被人驟然拉開,漠然出現在門外,嚴肅地道:「王爺,王宮密信。」
楚北捷濃眉一挑:「王宮密信?」
「大王親筆的密信。」
楚北捷臉色立轉認真,腰身一挺,如標槍般筆直,吩咐漠然:「到書房。」
走了兩步,又回頭叮囑醉菊:「好好把脈,用藥的時候謹慎點,慢慢拔出病根,她身子底不好,不要用猛藥。」大步邁開,急匆匆去了。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書房,漠然跨入門,隨即轉身關上房門,取出袖中的書信。
楚北捷接過,看了看上面的王室印鑒,信封上寫著幾個小小的字:北捷親啟,正是他唯一的哥哥,東林大王親筆所書,心中不祥之兆頓顯。他為了兩位王子被毒殺的事,被迫在都城主導了一場風起雲湧,驚濤百丈的兵變,與東林王黯然分別。
經過這番變故後,若不是到萬不得已的地步,東林王絕不會來一封親筆信。
楚北捷和東林王是一母所生,兩兄弟自幼親密,一人為王決策,一人忠心耿耿帶兵護國,感情極好。楚北捷當時激憤心碎之中誓言棄權歸隱,但畢竟骨肉連心,驟見兄長的急信,哪能不為遠在都城的王兄擔憂?
楚北捷撕開封口,將書信展開,凝神細讀。
信並不長,完全是東林王親書,沒有一字由他人代筆。楚北捷越往下看,表情越發沉重。漠然也不禁緊張起來,屏息等待。
楚北捷閱過全信,負手在背,許久才道:「雲常和北漠組成盟軍,發兵三十萬,壓向我東林邊境。」
漠然跟隨楚北捷在沙場上出生入死,對四國兵力十分瞭解。東林一年前才和北漠大戰一場,北漠兵力並不強盛,反而是一直龜縮一角的雲常養精蓄銳多時。
聞言思索片刻,問:「雲常派哪位大將統領人馬?」
楚北捷雖然臉色沉重,還是欣慰地看了他一眼,誇道:「漠然問得一針見血,大有長進。」眸中犀利光芒一閃,吐出一個名字:「何俠。」
「何俠?」漠然已經猜到兩分,但聽見楚北捷的答覆,還是忍不住皺眉:「此人武功計謀皆高,我東林恐怕只有王爺可以和他較量。哼,雲常終於忍不住要出動它的駙馬爺了。不過白姑娘那邊……」
「娉婷什麼都不知道。」楚北捷道:「她不需要再和這些事情有任何聯繫。」
漠然點頭贊成:「確實如此。」思路轉回東林軍務,躊躇道:「雲常和北漠盟軍號稱三十萬,依漠然看,實際上最多十五萬。以我東林目前的兵力,王爺統率全軍,加上從前跟隨王爺的一批驍勇將士,足可以抵擋敵人。」
楚北捷目光悠遠,稜角分明的俊臉上逸出一絲苦笑:「想我東林往日東征西戰,只有大軍威壓他國邊境,怎料到會有被人壓境的一天?昔日北漠大戰,不能一舉攻陷北漠都城,致使北漠有能力和雲常組成聯軍,現在看來,確實是本王極大的過錯。」
北漠之戰被白娉婷所破,其中過程錯綜複雜,漠然深知其中內幕。白娉婷是楚北捷的死穴,漠然比誰都清楚。
楚北捷此話一出,漠然立即識趣地閉上嘴,不肯回嘴。
楚北捷臉上表情高深莫測,讓人看不出絲毫端倪。
沉滯的空氣充斥房中,叫人呼吸困難。漠然苦等良久,只好硬著頭皮轉移話題:「目前敵軍步步進逼,對手何俠是當世名將,沒有王爺的指揮,我東林軍恐怕抵抗不了多久。王爺是否立即返回都城,準備迎戰?」
楚北捷高大的背影挺拔堅毅,隱隱散發沙場上叱吒風雲的豪壯氣概,冷笑道:「雖說歸隱,但國家有難,何俠
欺我東林無人,本王又怎能袖手旁觀?我立即就出發。」
漠然一怔,尚未反應過來。楚北捷轉身道:「本王單騎趕赴都城,去見王兄。」
「王爺?」
楚北捷揮手止住漠然,吩咐道:「戰場上有本王就夠了。你領著親衛們守在這裡,看護娉婷。」語氣稍頓,看向窗外東邊晨光,冷然道:「王嫂一直對兩位侄兒的仇念念不忘,派人暗中監視此處,等待機會加害娉婷。你該知道怎麼應付。」
漠然肅然應道:「屬下也早派人監視著他們,他們身手都很好,但人數不多,以這裡留下的親衛們的人數和武功,完全可以對付他們。屬下只是有點擔心,萬一王爺走後,王后決意剷除白姑娘,如果調動軍隊的話……」
「她能調動東林的哪處軍隊,來進攻我楚北捷的住所呢?」楚北捷低沉的話語中充滿了自信:「這也是本王要你留下的原因,只要你代表本王站在大門前面,哪個領兵的將軍敢輕舉妄動?」
確實如此,東林所有的軍隊中,誰不對楚北捷敬若天神。漠然乃楚北捷第一心腹,是楚北捷最佳的代表。
楚北捷抬頭思索片刻,似乎仍在考慮什麼,眼光往牆壁上的寶劍輕輕滑過,走向前,將這把沙場上從不曾離身的寶劍取下來,置於掌上,輕輕摩娑。
小別院,內屋中。
一絲驚異從醉菊眼中洩露。
醉菊收回探在娉婷腕上的三根手指,亮晶晶的明眸看向娉婷,充滿探詢。
娉婷含笑,帶著一絲濃得化不開的甜蜜,輕輕點了點頭。
醉菊倒吸一口長氣,輕聲問:「你自己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有懷疑,就自己診了脈。」
「怪不得不肯讓大夫們把脈……」醉菊深深瞅她一眼,歎道:「姑娘也太胡鬧了,明知道已經有了,還鬧那種不肯飲食的事。王爺要真是狠心不管,不就是折騰了兩條小命?」不贊成地搖頭,又問:「王爺知道嗎?」
娉婷一向的瀟灑風流中,竟有了一點點不常見的羞澀,婉聲向醉菊低問:「讓我親口告訴他好嗎?」
醉菊想了想,點頭道:「可以。但我可先說好,姑娘已經把自己的身子糟蹋夠了,現在開始要好好調養,行動飲食,都得聽我的安排。再不可以冒雪彈琴,晚上吹著冷風觀星。如果不聽我的話,我就請王爺過來,讓王爺禁你的足,連床也不許你下。」
她越說越認真,娉婷忍不住輕笑起來,柔聲道:「都清楚了,娉婷知道以前錯了。」
她聲音婉轉動聽,姿態飄逸舒展,只淺淺一笑,眉頭眼角如美艷了十倍,看在他人眼裡,只覺得說不出的舒服。醉菊被她軟言酥語一送,倒不忍再加責備,只好握著她纖細手腕,無奈地搖了搖頭。
心中暗歎,這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絕世佳人,如此風韻,不近身則罷了,一日近了身,誰又擋得住她千般婉轉心思,獨步風流。
既替楚北捷歡喜,又為楚北捷憂心,正歎息間,瞥到楚北捷進來,醉菊連忙站了起來。
「王爺來了。」
「把脈了嗎?」楚北捷問:「病情如何?」
醉菊淡淡掃娉婷一眼,答道:「沒有大礙,只是要好好調養。醉菊先下去開方熬藥吧。」出了房門,給娉婷一個單獨面對楚北捷的機會。
娉婷斜靠在床頭,眼波隨著楚北捷轉動,見楚北捷靠過來,露出比平日更欣喜的笑容,主動扯住楚北捷的衣袖,道:「王爺坐過來,娉婷有話要告訴你。」
楚北捷坐下,娉婷的視線落到他手中的寶劍上,奇道:「王爺要去練武嗎?
為什麼拿著寶劍?
「本王現在就要趕回都城。」楚北捷深深端詳心中最美麗的女人一眼,把手中的寶劍交給娉婷:「你還認得這把寶劍吧?本王腰間雙劍,其中一柄離魂,和歸樂定五年不侵之約時已經作為信物給了何俠。這柄神威,和離魂是一對的。」
娉婷驟聞楚北捷要離開,臉上原有的喜悅一掃而光,接過沉甸甸的寶劍,低頭凝視劍鞘上精緻的花紋,默然不語。
楚北捷又道:「這裡地處偏僻,我留下漠然和親衛們保護你。萬一……萬一這裡出了什麼我預想不及的事,你派人持這柄寶劍飛騎到南邊二十里處的龍虎兵營,向那裡的大將軍臣牟求援。他認得我的劍。」
叮囑完後,見娉婷臉上一片落寞,不禁舉手,用粗糙的大掌撫平她額頭的髮絲:「怎麼不作聲?」
娉婷把神威寶劍平放在床頭,緩緩靠進楚北捷的胸膛,彷彿要從這裡吸取力量似的深深呼吸,半晌,低聲問:「王爺是要去打仗嗎?誰有那麼大的膽子,膽敢進犯東林?」感覺楚北捷身軀微微一硬,娉婷立即伸出白皙的手掌,輕輕摀住楚北捷的嘴,仰頭道:「王爺不必向娉婷解釋。現在娉婷的心中,除了王爺之外,不想再有任何牽掛。」
楚北捷見她楚楚可憐,情不自禁將她用力抱緊,沉聲問:「不是有話要和我說嗎?」
娉婷靜靜看他良久,問:「娉婷孤零零地過了自己的生辰,王爺生辰那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楚北捷生在正月初六,到現在只剩不過十五天,如果真要趕回來,快馬來回,在王宮逗留不可以超過四天。
目前邊境具體軍情尚未得知,楚北捷也不敢輕易下斷定四天能否從王宮脫身。
他不想敷衍娉婷,沉默不答。
娉婷不以為意,眸中藏著溫馨的笑意,抬頭對楚北捷道:「王爺是天生將才,此地到王宮,來回路程十一天就夠了,四天的時間,足以使王爺取得大王親授的兵權。娉婷並不貪心,只是希望在王爺領兵趕赴戰場之前,回來見娉婷一面。娉婷要在王爺生辰那天,和王爺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楚北捷心中一動,問:「什麼重要的事?不可以現在告訴我麼?」
娉婷黑白分明的眼睛中透出一點點倔強和任性,搖頭道:「是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選個難以忘卻的好日子說才行。」
楚北捷還要再問,漠然已經大步跨入屋中,稟報道:「王爺,一切準備妥當。」
瞅了瞅屋中情形,小心地問:「是否晚點出發?」
「不,立即出發。」楚北捷鬆開娉婷,將她安置在枕上,看她青絲散開,秀美無倫,剛毅英氣的臉上露出憐惜,終於開口道:「我會盡量趕回來。」
深深凝視那頓時透出欣喜無限的明亮眸子片刻,毅然轉身,跨出房門。
最好的駿馬餵飽食糧,已經在大門處嘀噠嘀噠踏著小步。
楚北捷翻身上馬,虎目往漠然身上一掃。
漠然咬咬牙,對他重重點了點頭。
楚北捷這才收回視線,對門前留守的眾多親衛揚聲道:「本王到王宮領了大王的授命,會趕回來與你們會合,再往邊境接管兵權。小子們,好好看守,不要出任何差錯!」
眾親衛都是沙場上廝殺出來,身經百戰的老手,一聽見有敵人大兵壓到自家國境,熱血早就沸騰起來。楚北捷此言一出,個個鬥志昂揚,轟然應是。
楚北捷淡淡一笑,馬上揚鞭,坐騎撒開四蹄,在積雪上飛奔而去。
充滿了不可一世的驕傲的背影,在遠去的視線中越顯剛強。
娉婷在屋中,靜靜擁被而坐。
聽見牆外遠遠傳來一陣呼聲,秀眉微動,知道楚北捷已經起程,心中一陣空空落落。
「王爺知道了嗎?」
她抬頭,才發現醉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了內屋。
「正月初六是他的生辰,等他那天回來時,我就告訴他。」
醉菊不解,帶著點焦急道:「姑娘和王爺直說了就好,為什麼偏偏要拖到正月初六呢?唉,怎麼越是聰明人,到了這些時候越是喜歡弄些玄虛?這樣下去,沒事也要鬧出點事來。」
娉婷蹙眉,搖了搖頭,邊思量著邊道:「也不知道為什麼,王爺提出要立即趕回都城,我的心裡就開始不安,生怕東林都城裡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關鍵時刻,王爺也許需要臨危決斷,越少羈絆越好。我有孕的消息還是暫時不要讓王爺知道,免得成為他的心病。」
醉菊略微驚訝地打量了娉婷一眼,聲音放輕了一點:「漠然曾說姑娘有帷幄千里之才,聽姑娘的語氣,是不是猜到什麼端倪?」
「能猜到什麼呢?」娉婷苦笑:「我已經很久不曾知道外面的消息了。」
陽鳳的最後一封書信,只告訴她則尹已經歸隱,再無其他。
也許陽鳳也不希望身心皆倦的她,再參與那些煩人的爭權奪利吧。
東林與歸樂、北漠兩國都曾有過大戰,三方兵力都有損傷。到現在,真正有實力挑戰東林的,恐怕只有一直置身戰局之外的雲常。
只是,雲常為什麼一改只守不攻的國策,膽敢威脅以軍力強盛聞名的東林?
她回頭看醉菊一眼,眉目間逸出柔和的笑容:「不要擔心,不管時局怎樣變化,有兩點我敢絕對肯定。」
醉菊聽她柔聲話語中帶著強大的自信,不由追問:「哪兩點。」
「第一點,不論東林面對的敵人有多麼強大,王爺都可以戰勝。」
這點醉菊當然同意,點頭稱是,又問:「那第二點呢?」
「第二點嗎?」娉婷眼波流轉,透出隱約的自豪:「不論王爺身在何方,只要我有危難,他一定會及時回到我身邊。」
醉菊愕然。
這位聰明難纏的姑娘對王爺一試再試,怎料到了此時,她會對王爺的情意如此充滿信心?
娉婷對醉菊的愕然表情不以為然,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慵懶地伸個懶腰:「有了這兩點保證,其他的事情又何須我勞神?醉菊啊,你好好照顧我肚裡的孩子吧,等王爺回來,我要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親口把這個好
消息告訴他。」
醉菊應了一聲,出門去看正為娉婷熬製的草藥。到了小院,正巧碰上送走楚北捷的漠然。
漠然道:「王爺已經走了。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奇怪?是白姑娘出了什麼事嗎?」
表情有點緊張。
醉菊搖頭,認真思索半晌,露出少女獨有的憧憬表情,幽幽歎道:「我現在才知道,女人可以找到命中的男人,是一件多麼安心的事情。」
連歎了好幾聲,又感傷又羨慕,扔下一臉莫名其妙的漠然,自去看草藥了。
楚北捷快馬上路,隱居處附近,立即有兩隻矯捷的信鴿騰空而起,拍打著翅膀,急速飛離。
這位威震四國的將軍,即使歸隱山林,旁人又怎麼敢忽視他的存在。
東林王宮中,威儀的東林王后緩緩步過長達百步的中庭,身後只有四名貼身侍女相陪。王后在一扇肅靜的木門後停下腳步,揮退身後侍女,單獨走了進去。
「大王,」徐徐坐在東林王的床前,審視夫君的面容,東林王后關切地問:「吃了霍神醫命人快馬送來的藥
丸,大王的感覺有沒有好一點?」
東林王擠出一絲安慰的笑容,握住王后的手腕:「讓王后擔心了。」目光移向空無一人的房門處,問:「王弟有消息嗎?」
「剛剛接到消息,鎮北王已經出發,很快就會到達都城。」王后將呈報上來的消息俱實報告:「他並沒有帶任何手下,孤身上路,臣妾已經命丞相指示下去,要一路上的城鎮官吏小心照應。」
略頓了頓,垂下眼簾:「鎮北王他……果然把白娉婷留在了那裡。」
「他是為了不讓你我傷心,不願讓白娉婷出現在我們面前,才忍痛把自己的女人留下。」東林王猛咳兩聲,蒼白的臉透出一絲不正常的紅潤,目光一黯:「一切都準備好了吧?」
王后點了點頭,無奈地歎了口氣,柔聲安慰道:「大王不要自責,為了國家,王族中人有什麼不可以犧牲?」
說是如此說,一向不露聲色的端莊容顏上也不禁露出一絲憂愁。
東林和歸樂、北漠兩國大戰,兵力已經有所損耗。楚北捷在都城兵變後歸隱山林,更是給予東林這個原本強盛
的國家一次巨大的打擊。
若不是楚北捷當機立斷,放棄兵權完全歸隱,東林不知會分裂到何種地步。
不過縱然如此,東林軍隊的軍心已經動搖。
短短一年,四國勢力此消彼長,隱隱露出銳意的,正是逐漸由新駙馬爺何俠掌握軍權的雲常國。
這次雲常和北漠聯軍忽至,三十萬敵軍來勢洶洶。東林這個向來到處稱霸的國家竟手足無措,生了怯意。
就在這個時候,何俠的親筆密函卻經由極秘密的管道,送到東林王后的手上。
三十萬大軍壓境,要的只不過一個女人。
區區一個女人。
區區一個:白娉婷。
那個害死他們稚兒的女人,那個被楚北捷恨透了卻也愛透了的女人,竟是東林此刻唯一的救星。
怎不令人啼笑皆非?
怎不令人難堪非常?
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卻絕沒有讓人置疑的地方,何俠的親筆信上,蓋著堂堂雲常國的國璽,附有雲常耀天公主的親筆畫押。
東林王招來心腹重臣,在病榻前商討。
「鎮北王不會同意交出白娉婷。」
「王弟會為我們打勝這一戰。」
「大王,」老丞相楚在然匍匐跪下,直接而沉痛地進言:「以敵軍的兵力,就算鎮北王可以取得勝利,那也是一場血戰,我東林兵士會死傷無數。」
東林王環視這幾個跟隨身邊多年的老臣子,不再作聲。
那麼多的年輕的生命,他東林王族保護的臣民,為了這麼一個女人,即使是楚北捷心愛的女人,也不值。
楚北捷如果仍是東林的鎮北王,他就應該知道,不值。
「王后……」東林王在夜深人靜時,將已經憔悴不少的妻子召入寢宮。
久久注視著王后臉上尊貴而決然的表情,東林王輕聲歎氣:「寡人知道,王后在王弟的隱居別院附近,一直埋伏了人馬,想報殺子之仇。」
王后臉上毫無波動,坦白道:「不錯。」
「可王后,一直都沒有給出動手的詔令。」
王后自嘲地一笑,眼神幽暗:「那畢竟是鎮北王最心愛的女人,臣妾如果真的下手,那大王和鎮北王的兄弟之情,就再沒有挽回的餘地了。他……他不但是大王的親弟弟,還是守護東林的鎮北王,我東林的一道無法攻陷的天塹。臣妾再無知,也斷然不會為了自己的感受,而毀去國家的柱粱。」
東林王與她結髮夫妻多年,知她思及死去的兩個兒子,心如刀割,將她軟軟的柔荑抓在掌中,緊緊握住:「王
后的心,寡人知道。」
楚北捷,他的王弟,東林最威猛的大將軍,威震四國的鎮北王,怎麼可以原諒那個毒殺了東林年幼繼承人的女人?
王后別過頭去,忍住眼中淚光,鎮定地問:「何俠已經遵守諾言,在邊境退兵三十里,等待消息。大王已經下定決心了嗎?」
東林王閉目長思,終於沉重的開口:「派出親信,接應何俠的一隊人馬前往王弟的隱居別院,帶走白娉婷。都城這邊,不惜一切代價,要在白娉婷被接走之前,將王弟留在王宮裡。」
東林王的親筆書信,就這樣被送至正沉浸在白娉婷愛意中的楚北捷手上,就這樣將無法忘記家國重任的楚北捷,誘離白娉婷的身邊。
楚北捷已經出發,披星戴月,揮鞭直赴都城。他不知道,他身下坐騎的每一步,都踏在王宮中這些知情者的心上,踏在他唯一的親哥哥東林大王的心上。
寢宮中,兩下無人。
王后看著東林王日漸消瘦的病容,終於問了幾名心腹大臣在東林王面前都不敢稍提的一個問題。
「當邊境敵軍退去,鎮北王知道隱居別院中的白娉婷被何俠的人馬擄走後,我們該如何向鎮北王交代?」
東林王臉色毫無血色,鬱鬱中,卻仍有一份和楚北捷神似的剛強堅毅,帶著王者才具有的篤定和驕傲答道:「不必解釋。只要他還是寡人的親弟弟,只要他還是東林的鎮北王,只要他身上還有一絲東林王族的熱血,就應該明白面對國家大義,該如何取捨。」
王族,就是要有捨棄自身的精神,將國家和個人連成一脈。
再心愛的女人,比不上東林一片貧瘠的土壤。就如東林王的喪子之痛,不能以失去東林的鎮北王為代價發洩。
楚北捷,他唯一的王弟,戰場上永遠代表著東林的鎮北王,永遠不該忘記這點。
楚北捷心懷熱血,日夜兼程,白娉婷悠閒自在,放歌別院。
他們不知道,與世無爭的生活,從來不是他們這種人可以擁有的。
權勢、戰爭、謀略、甚至親情織就的天羅地網,已經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