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年番外
除夕夜。新桃換舊符,花炮齊牲禮。
瑞雪忽至,天地銀裝。碎玉亂瓊,鹽絮紛揚。襯得家家戶戶的年畫,對聯,門神,窗花都格外地鮮明。
這天大都是生灶很早,準備著年夜的盛筵。先祭祀一番,再闔家老少圍坐一席,喜滋滋地迎正月。
獨坐梳櫳,珠涼釵冷,胭脂黯淡,青黛生塵。四娘拈著一枚花鈿,竟不知從何下手。
何府的除夕總與別處格格不入。
何府男主人已不在十六年了,剩個孤兒寡母,和著幾個老家僕,每年都這麼湊合著過除夕。
沒有鞭炮煙火,沒有喧鬧祭禮,沒有圍爐夜話。只有一桌上的玉盤珍羞,被冬風吹涼。一雙母子靜默地坐著,各自冷清地吃著,味如嚼蠟。
又是除夕,雪寒庭院,一樹白梅皎皎。
四娘忽然想到那年也是好大雪,總是一襲白衣的男子在雪地裏親手植下這一株白梅。冰天凍地,身僵骨冷,卻猶未覺似的將那樹白梅花小心地栽種。眉痕淒然,好似要與什麼訣別。
那男子便也如白梅清麗傲寒,與四娘截然不同的美。恐怕是因此,從小到大才想法設法與他處處爭鋒的罷。……自己的九哥,如今輪回到了何處呢……
四娘抹了胭脂,菱花鏡裏燭火映著的女人,雲鬢堆鴉,步搖斜簪,不見半點衰老的面龐仍是二八年華的模樣。她卻覺得只瞅著自己空洞的眸子,便也看不清自己的年歲。
再沒聽說過狐妖出家的……
不是沒想過,愛上一個凡人,還想過為他出家,多好笑。被認定陰邪的妖物,該是絕對不允許從口中說出向佛祖禱念的話來的。
況且,她還有一個兒子。
何梧也快到十六的生辰了。何梧極為孝順,四娘卻知道母子二人之間的疏離。有一道鴻溝,巨大深刻,無法逾越。便連見到四娘不老的容顏,也並不為奇。他雖為人清冷疏遠,緊閉心扉,卻樣樣事做的合理妥貼,叫人尋不出半點差錯。
何梧的性子像極他父親,有時恍然間似又看見當年的他站在自己的面前,談笑自若,眉目含情,風華正茂……
然後在淚盈雙睫,就要交迸而出之時,何梧會喚她一句:“……娘……”
頓時會覺得一瓢冷水當頭灌下也比不了的震悚與心寒。
那是她心愛之人留給她最後的東西,她疼愛至深的兒子。而她的愛人,早已形銷骨冷多年了。
多年了,沒有他,一直這麼冷清寂寞著。年華水逝,歲月梭織。
啞默無聲的日子裏,自己的心荒了,兒子卻也大了。
何梧天資聰穎,有七步之才,十三歲便已是京城聞名的少年才子。
只是何梧的心似乎不在功名上。小時的何梧總是在尋找什麼,不常笑也不哭,深沉得不似個幼童。而如今的何梧……
“娘,好大雪,莫坐久了,趕緊到爐子邊暖暖罷。”
何梧在寢房外恭敬道。面上溫和如春湖皓月。還有淺含喜色的笑容。
四娘離開梳粧檯,披上了外邊的紅綢花襖,道:“……去吩咐人開飯吧……”
何梧應了一聲剛要走,卻又轉頭過來笑道:“……娘,今夜有個熟識的朋友,到我們府上一道兒吃年飯……您看可妥當麼?……”
四娘微怔。
兒子的朋友麼……似乎這是第一次何梧向她說起自己的友人……
心裏如翻倒五味雜陳,四娘只愣愣道:“自然妥當。”
……何梧這幾年也漸漸地開朗了些,那酷似他父親的笑也常在臉上掛著。
興許也是虧了這些朋友的緣故罷……能讓兒子開心便好。
她是人是妖又有什麼,一般無二,是天下父母心。
萬山朔雪,無月自白,冰梅玉屑,真個“皓鶴奪鮮,白鷳失素”。
伴著老遠的鞭炮“劈啪”,何府的除夕宴仍舊沉默著。
老僕們也是一同上桌吃的。卻沒有人動筷子,都明裏暗裏翹首往廳門望著。
等著何梧相邀的友人。畢竟,何府的年夜已經寂靜了十六年。而今夜,終於將不再是相對無言,各飲思慮。四娘居然有些緊張。
門扉吱呀打開,幾絲寒風撲打進來,只聽外面一個老僕道:
“夫人,少爺,紀少爺到了。”
——誰人青衫如洗,玉琢顏面。浴雪而立,翩然若月中仙子。
邁入室中,只覺明珠在側,四壁生輝。
那少年有禮地對著四娘一揖:“小生紀清酌,拜見何夫人。”
紀清酌……
四娘不敢置信地看他,竟忘了回應。
何梧微笑著過去攜了紀清酌的手,到桌邊坐下,嘴裏叨念道:“怪冷的,怎麼不多添件兒衣服……令嚴令慈可允你出來了?”
紀清酌不答,只抿嘴點點頭,似有些羞赧地垂著眼,不敢看四娘。
“這還是頭一次不見你穿白衫呢……”
“大過年,晦氣。”紀清酌淡淡道。
……太像了……便是容貌不同,那氣質神韻,除了當年黃九郎,又有誰能沾得上一分……
四娘心神已亂。
“娘,”何梧的聲音驚醒了她,他指著紀清酌給四娘介紹道:“……清酌是吏部尚書紀大人的公子,平日裏最是要好的。”
“清……酌?”四娘無意識地喃喃。
紀清酌低低應了一聲道:“……是……因是家中第九子,故而父親取了個酒名……”
“九郎……麼……”
紀清酌和何梧聞言都驚詫地望向四娘。屏氣斂聲。
好一會兒,倒是四娘先乾巴巴地笑了:“……還等著做什麼……來來,快吃吧……待會兒菜都涼了……”
說罷便給二人夾了些菜,張羅起來。
何梧與紀清酌對看一眼,便也動起筷子來。
煮雪烹茶,燒酒爐煙。圍爐而坐,閒話家常。
何府已多少年,沒有這樣的年夜飯,年的熱度,在這一夜似乎終於有了些許的回暖。
眼前的兒子和紀清酌,如同當年的何子蕭與黃九郎。
她還能不知道麼,看著兒子藏不住的柔情千種,看著他們一直緊緊交握著的手,誰會不明白。她的兒子是個斷袖,而這個紀清酌,便是他心上之人。
四娘的眼裏溫暖而刺痛。
已經十幾年了,又再見到昔日的景況。
身邊的人,一個愛著另一個,並肩攜手,天生一對,神仙眷侶。
從前是她的丈夫,現在是她的兒子。她的丈夫愛上黃九郎,她的兒子愛上的仍是一個像極黃九郎的人。
宿命糾纏,因果報應。偏偏她此生此世,永遠逃不出這個情劫。
永遠在他們相戀的影子下,做著不盡的魘。
爐裏的火烘得人臉微燙,何梧忽然緩緩道:“……娘,孩兒有個不情之請……望娘成全……”
四娘望著二人有些紅暈的臉龐,怯怯的又急切的表情,活似那些初嫁娶的燕爾夫婦。她什麼都明白。
兒子是要向她坦白自己不被世俗容忍的愛戀。
她的心頭肉,也終有愛上別人離開自己的一天。孩子守不了自己一生一世。
為何,為何她從來,成不了他們的唯一。
她該做什麼……不甘如初?怨恨如初?苦苦強求?棒打鴛鴦?……如她以前做的一樣?她本是愛恨分明,果敢妄為的狐啊……
但這十幾年來,有幾天枕衾夢裏,不是那兩人痛苦傷神的凝眺,不是那二人相思的血淚斑斑。就連她的呼吸也一併抽痛。
更何況現在是她的親兒啊……
曾摟在繈褓中,拿著撥浪鼓逗著,一刻不肯放下;常去捉他幼嫩的手;那第一次呼喚她“娘”的稚氣的聲音;那別的孩子們在外頭竹馬迷藏鬥將軍,玩的不亦樂乎之時,總在碧紗窗下埋頭專書的小小人兒……
再怎麼不能交心,也是她的孩子啊……
她覺得自己益發地不像只狐了。便自嘲地笑笑。
紀清酌小心地抬眸與她對看了一眼。
瞳生秋水,眸似點漆,鋒芒暗藏。果然是像極黃九郎的一雙眼。
“唉……”
看來還是勝不過你呢,九哥……便連對著與你相似的人也只有一敗塗地的下場而已。
四娘幽幽道:“……你們什麼都不用說。我知……”
何梧與紀清酌極快地對視一眼,又複低下頭,靜靜聽得她又道:
“人都道鴛鴦雙死,流鶯認伴,如今信了……”
終於愛憐望望自己的孩子道:“……你二人彼此要好生相待……我是管不了了……”目中慈愛溫暖而不灼人,何梧有些愣愣地看向四娘。
女人的雙眸沒有什麼變化,卻著實讓人安心。——那是身為人母的雙眸。
何梧雙目漸浹,忙給娘親磕了個頭。
紀清酌仍是面不改色,卻見有一抹哀愁掩在眉下。隨著何梧也輕輕地磕頭。
四娘唇角勾笑,一如當年傾城絕豔。
何梧與紀清酌執手凝視,狂喜填膺。又有莫名的感喟傷懷。
吃了太多的苦,總算逃出了世俗桎梏的感情,終於成了正果吧……愛深戀久,早已慣了苦痛,忘了相守的蜜意濃情。以至一償相思,卻頃刻恍惚。
雪益發下得大了,撲撲簌簌,漫天遍野。
紀清酌從爐上取了燒酒,傾在琉璃酒盞中,端至各人面前輕輕道:
“……來年除夕家祭之時,我來幫忙罷……”
暖酒下嚥,心肺俱熱。外面便是再朔風吹雪,冰淩霧凇也不覺寒冷了。
也罷,來年的除夕,何府便也會熱鬧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新年快樂哦……表忘記給爸爸媽媽道聲新年好……新的一年都要幸福開心~
呵呵~在明志版中有隨便掰了首歌詞,也擺出來娛樂娛樂~
《紅線》
“秋水瀲灩 雁銜錦箋
舊時梧桐當年院
想題花載酒耽綺戀
算來涕淚偷泫
鬼魅狐仙 龍潭虎淵
道是莫離終添怨
那一絲紅線兩心牽
誰又自縛成繭
嗟
貪個情字只得一紙薄緣
碧落黃泉何必三生紅線
好笑滄海幾變荒了桑田
墓頂梧桐新棲鸞鳳同眠
相思難綰
不求紅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