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八十二章:鐵馬清音
無數的火把在雀鼠谷的林間燃起,映的半面天空一片血紅。新興的大唐帝國在這次攻打河東的戰役中投入了近十萬的大軍,而此時,在這個小小的雀鼠谷,卻集結了將近半數的兵力。然而,沒有人知道的是,就在這同一時刻,前面不足百里的密林深處,還有三方精銳的士兵在慢慢小心的撤離,彼此間互相戒備,卻又默契異常。
腥風血雨了多日的雀鼠谷終於有了一時的安靜。只是,隱藏在這份不同尋常的安靜之下,卻是另一股更加可怕的殺機。這股殺機暗自洶湧著,卻被一個人的到來強行壓制,在外患面前,內憂暫時被放在台下。一切看似都平復了下來,大唐帝國的統治者不為人知的笑了笑,為自己又一次成功的平息了血腥的內亂而感到慶幸。
然而,無數的智者之中,卻只有一身傷痛的曉禾一人知道,被隱藏的傷痛并不會消失,它只會在不見天日的人心中慢慢長大,最終形成無法除卻的毒瘤,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突然爆炸,毒行天下的覆蓋住這浮華的大唐盛世。大唐就在今日已經決定了它未來的命運,無論怎樣個走向,走會指向同一個結局。渾濁的空氣中,曉禾似乎聞到了死亡的氣息。“父皇。”
滿身鮮血的李世民在曉禾的攙扶下跪倒在李淵的面前,面容疲憊,神情委頓,身體都在輕微的,只是一雙眼 睛卻還精芒四射,炯炯有神。他這一下跪,就有越發多的鮮血從他的腿上,身上流了出來,旁邊的房玄齡一急,沒有等李淵的示下,就已經搶步上前,聲音道:“秦王殿下……”
李淵眉梢一皺,連忙彎下了腰,將李世民從地上扶起,沉聲道:“我兒不必多禮,受了這麼重的傷,我們快快回營醫治。”
李世民在曉禾和房玄齡的攙扶下緩緩起身,凝聲道:“兒臣輕率冒進,貽誤戰機,還請父皇責罰。”
李淵慈聲道:“這次是敵人狡猾,非你之失,不該怪你。” 李世民搖頭道:“若不是我輕敵大意,也不會中了敵人的埋伏,兒臣罪不可赦,父皇若是寬容了兒臣,今後還怎樣統領我大唐的將士,還怎樣囊括天下,嚴行軍令?兒臣不能因為自己是大唐皇子,就壞了軍規,壞了我大唐的千秋基業。”
李淵神情一動,默默的聽著李世民的慷慨陳詞,一會,突然輕輕的笑道:“那皇兒想要朕怎樣罰你呢?”
“兒臣請求父皇張告天下,以示兒臣貽誤戰機之罪,並收回兒臣兵權,詳查此次失敗原因,查明敵人來路,找出兒臣錯處,然後再針對錯處,削兒臣的俸祿,爵位,若是罪名,即便是這顆頭顱,兒臣也決不憐惜。”
李淵嘴角一動,左手捻鬚道:“你對自己倒是真下的了狠心。”
這話說的不輕不重,說的眾人心中不免一陣膽寒,李世民抬起頭來看了李淵一眼,心中不由得有幾分涼意,可是一會,卻還是定定的看著李淵,眉色淡定,面容沉靜道:“兒臣也只是為了我大唐的千秋基業,還請父皇成全。”
“呵……”
李淵輕笑一聲,叫道:“雲兒……”
李智雲一直在人後站著,漫天的火把忽明忽暗的照射在他的臉上,投下暗紅色的班駁。他一身沉重鐵甲,頭帶玄鐵頭盔,這些跟隨了他多年的金屬兵甲,此時卻壓的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從方才一看到曉禾的一那刻開始,他就已經明白,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轟然間就破裂了。
他原本有想過,想過他們再次重逢之時,那時的曉禾也許受驚,也許害怕,也許會雀鳥投巢般的撲進他的懷裡放聲大哭。而他,會安慰她,會為她抹眼淚,不管身邊有什麼人,有多少人在看著,他會為她報仇,殺了一切欺負過她的男人。可是剛才,他終於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兒,可是看到了她滿身的鮮血,遍體的傷口,一臉的疲憊,還有雙眼中不可掩飾的淡漠。
他突然就明白了,他明白了他為了自己的權謀和利益把她推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境地裡,甚至,已經遠遠的推離了自己,推到了別人的身邊。有什麼東西已經橫在了他們之間,有什麼東西已經發生了改變。從來沒有一刻,他像現在這般痛恨自己,悔恨自己那些已經做過了的決定。
“雲兒。”李淵的聲音在林子中雍容的響起,李智雲一愣,連忙將那些心事拋在後面,打起精神,上前拱手道:“兒臣在。”
“你皇兄的話,你怎麼看?”
李智雲微愣一下,隨即不為人察覺的微微扯起了嘴角,他施了一禮,才緩緩的抬起頭來,黑暗中的李世民渾身鮮血,滿身傷痕,一張臉卻有著勇夫一般鹵莽的遲鈍和執拗。李智雲心下暗笑,想徹查清楚嗎?正和我意。
對著李淵朗聲道:“啟禀父皇。此次失利,我大唐損失精銳騎兵三千,失去了誅殺宋金剛的千載良機,給劉武周以喘息之力,延誤了河東大局的奠定,失去了戰場上的主動地位,實在是損失慘重。但是這不光是二哥一人的錯誤,首先,孩兒身處浩州要塞,距雀鼠谷甚近,竟不知道有人在此埋伏二哥,以至大軍中伏,此乃料敵不明對上不忠之罪。其次孩兒鹵莽,救兄心切,竟放下介休戰事,引兵雀鼠谷,給宋金剛逃生機會,此乃不顧大局與眾軍不義之罪。還有,孩兒搜尋不利,多日尋之未果,竟讓兄長身處險境,被小人暗算,此乃辦事不利對兄不敬之罪。最後,孩兒既然領了父皇的軍令,出兵河東為父皇分憂,卻在緊要關頭勞動老父千里援救,此乃喪天背德的大不孝之罪。孩兒範了這樣的不忠不義不敬不孝之罪,實在是人神公憤,天地齊怨,還請父親連我和二哥一起責罰。”
說罷就摘下頭盔,拜了下去。李淵一愣,面上怒色一掃而過,隨即上前笑著將李智雲扶起,朗聲道:“瞧你們這是乾 什麼,勝敗乃兵家常事,難道要為父斬了你們的頭然後自己上戰場上和劉武周這叛賊廝殺嗎?我們父子之間,不必拘這些虛禮,快快回營,療傷休息,改日再和劉賊決一死戰。”
兩人不由得一愣,李淵這樣閒話家常的樣子,他們反而不能硬避著他徹查埋伏雀鼠谷的主謀,來整治太子了。可是也別無他法,只好站起身來,只見李淵笑著牽起兩人的手,說道:“你們兩個是朕的左膀右臂,可要自我珍重, 大唐李家的天下還要靠你們,父親老了,將來這天下還不都是你們兄弟的。”
兩人被他著一會父親一會朕的給弄的頭大如斗,李淵笑著轉過頭來,突然看到了一旁的曉禾,便笑道:“這就是在我李家十多年的先皇公主嗎?”
曉禾一愣,她一直站在李世民旁邊,聽著他們父子兄弟你來我往的相互算計,只覺得身體疲累,頭腦中一片模糊,忽然聽見李淵叫她不由得神誌一呆,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對答。李智雲見狀,連忙道:“對,她就是蘇曉禾,前朝隋煬帝的女兒,同時也是河東一帶百姓的女仙,為我軍立下了不少軍功,”
李世民疲憊的聲音緩緩響起,“這次若不是蘇姑娘,兒臣也不能活著回來面見父皇了。”
李淵點了點頭道:“很好,你即有前朝楊家的血,和我李家也算是親戚,又屢次的相救我兒,朕不會虧待你的一切,我們回朝再議。”
曉禾呆楞著,正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忽見楊吉兒一身大紅披風從一旁走上前來,盈盈跪在地上對李淵道:“多謝皇上垂憐,我姐妹二人國破家亡,承蒙聖上顧念舊情,不嫌棄我二人亡國之身,養育我妹多年,又發兵為我父王報仇,聖上的大恩大德,楊家人不敢相忘,吉兒代亡父在此扣謝皇上隆恩。”
李淵眉開眼笑,連忙扶起楊吉兒道:“公主萬誤如此,說起來你曾經還是我的主子,你這樣不是折殺老夫嗎?” 楊吉兒抹乾眼淚笑道:“亂世戰局紛紛,歷來朝代更替,為賢者能者居之,皇上雄才大略,德行過人,居於天下正是天下百姓之福,江山社稷之福,世間蒼生之幸。待此處戰事緩解,吉兒定要張榜天下,號召前朝老臣臣服於陛下,也算是吉兒為天下百姓減少戰禍,做的一件公德了。”
李淵笑道:“如此一來,就要多多感謝公主了,公主惠芝蘭心菩薩心腸,實在是天下百姓之福啊。”
…… 曉禾站在人後,耳邊的聲音越來越遠,只覺得天地越發的寂寥了起來。她沉沉的閉上眼睛,似乎只要看不見,這個世界上的骯髒,虛偽,欺騙,狡詐,就通通都不存在了。眼睛乾澀枯萎,似乎已經沒有眼淚再可以流出來,浮華一世,蒼廖悲寂,短短的三年時間,讓她看透了太多的人間百態,這萬般蜉蝣一般的生命,脆弱卻又頑強的生存著,追求的,到底是什麼呢?這些哽咽在心的謊言,要說到什麼時候才是個完結?大隊的人馬將要起程,浩浩蕩蕩的行在雀鼠谷的小道上,曉禾被人扶上了一匹戰馬,輕飄飄的,只感覺連身子都不是自己的。迷糊中抬起頭來卻正對上了前面笙旗招展中的一雙眼 睛,不由得整個身體都愣住了。李智雲久久的回頭凝望,他心中明白,這些都不是她所喜歡的。可是,他不由得苦笑一聲,不這樣,又能怎樣呢?這天下給他的命運就是這樣的,適者生存,優勝劣汰,一個從鬼門關逃出來的人,你還奢望他怎樣呢?曉禾,你是在怪我吧,你把我棺材裡救出那天,可曾想過我會變成今天這樣嗎?李智雲緩緩的抬起頭來,把眼睛看向漆黑的夜空,那裡空寂虛無,一無所有。
如果不去爭的話,這就是我的未來。曉禾遠遠的看著他,終於虛弱的扯開嘴角,綻放出一個笑容來,這一路的風雨,不僅僅是她,還有太多人,都已經累了。她不由得緩緩的回過頭去。
四人高抬的帳車中,李世民驀然見眼睛閉上,以掩飾那眼中的一屢精芒,可是心裡卻還迴盪著那個孤寂的身影。天色越發的陰沉,無星,無月,一會,勁風鼓動,春季裡的第一場大雨終於轟然而下。路邊泥土裡竟然奇蹟的生長著一朵潔白的小花,只是在這樣大雨的襲擊下,沒一會的工夫就被打折了花莖,落在骯髒的泥土裡。前方,唐軍大營已經遙遙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