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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之女王與烙印之子 (第三卷)》第8章
8 會合

 弗蘭契絲嘉站在大教堂的城牆上——剛好就位於正門上方,眺望著普林齊諾坡裡城鎮被火焰吞噬的慘狀。在一段距離外倒塌的攻城塔也在燃燒著,照亮了自警團團員殺紅了眼的空洞眼神。現在已經沒有敵軍在攻擊城牆。只剩弗蘭契絲嘉一個人還站在城牆上。

 (沒想到自警團的團員也加入了攻擊部隊……是誰的指示呢?)

 (如果是尼可羅的話,應該會阻止他們才對。)

 (那麼,會是寶拉嗎?)

 (也許……我在她心裡留下的傷痕,遠比想像中要來得深刻。)

 至於她為何會這麼想,是因為如果換作是自己也會這麼做。在一片火海中,自警團團員奮不顧身地和聖王國軍廝殺著。弗蘭契絲嘉即便遠在城牆上,都能感受到他們胸中那股強烈的恨意。

 這是可以減少銀卵騎士團損傷,既殘酷而又有效的一招計謀。

 城牆上的石板地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弗蘭契絲嘉抬起頭來等著聆聽戰況。

 「北方的攻城塔,還有聚集在該處的敵方兵力已經全部殲滅掉了。」

 吉伯特刻意壓低音量,在熾熱的風中絲毫不見顫抖。

 「我只留下三名哨兵,其余人員全都調去防守城門了。」

 「辛苦你了。」弗蘭契絲嘉覺得自己的聲音聽來反而還比較疲憊。

 多虧有自警團團員加入戰場,弗蘭契絲嘉才得以將吉伯特調去防守城門。然而,此刻的她並沒有因為騎士團的損害減輕而覺得高興。因為這不是什麼勝利,這點她比誰都要清楚。

 (我只是將自己必須承擔的敗仗,轉嫁為這個城鎮居民的損害而已。)

 「你也去防守城門吧。」弗蘭契絲嘉說話時並沒有看著吉伯特。

 「不,我要留下來保護弗蘭殿下。」

 「我還以為只有你會永遠乖乖聽從我的命令呢。」

 「放走蜜娜還有那名俘虜的人是我。」

 弗蘭契絲嘉聽到這句話,忍不住低下頭。其實她早就料到了。

 「我們家的親衛隊盡是一群不知分寸的家伙呢。」

 她對著腳下的石板地歎了口氣。

 「那麼,我必須懲罰你了。」

 她抬起頭,目光掃向火海的彼端。一旦黎明降臨,從城鎮逃出的聖王國軍肯定也會折回主軍營地,重振旗鼓。

 到時候,仍持續延燒的城鎮只能成就一時的防御效果。

 「我要你一直待在這裡,好好看著我接下來怎麼做。」

 「是的。」

 吉伯特的回答,在弗蘭契絲嘉胸口激起一波冰冷的漣漪後,逐漸擴散開來。

 (不知道……克裡斯跟蜜娜現在怎麼樣了?)

 (不對,我不能去想這個。)

 弗蘭契絲嘉告訴自己,她必須壓抑一切沒有建設性的擔憂。因為她甚至連百姓痛失家園的心情都沒有顧慮到。

 (不管他們現在是否平安,我該做的事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我絕不能分心去顧慮他們的安危。)

 (所以,現在我必須把門關上。)

 夾雜著燒焦味的風,吹亂了一頭金色長發,燒灼著她的臉龐。但是,她的胸口卻宛如吞入了水銀般地冰冷。

 她雙手撐在城牆的圍牆上,對著下方正門外的廣場高聲大喊:

 「撤退!所有人員全部撤退!」

 *

 天就要亮了。干燥的泥地上留著馬車往返的深刻輪痕。車痕延伸到緩坡的丘陵地上,展開了一片清澄的天空。

 米娜娃握著手中的韁繩,在丘陵頂端的一塊平地上猛然勒馬停步。隔著一把巨劍坐在她身後的克裡斯嚇了一跳,差點沒摔下馬。

 「怎麼了嗎?」

 克裡斯窺探著米娜娃回過頭來的陰郁表情,但米娜娃什麼也沒說。於是克裡斯循著她的視線,轉頭朝來時路望去。

 黎明的天空仿佛一面髒污的鏡子,在南方的天際塗上了一抹腥紅。熊熊燃燒的普林齊諾坡裡市鎮,離這裡已經非常遙遠了。

 「……他……他也許會被處以極刑呀。」

 米娜娃喃喃說道。這句話讓克裡斯想起了朱力歐那頭銀白色的發絲和清澈的藍眼睛。

 當時,聖王國的主軍陣營陷入了渾沌的漩渦中——胡亂敲打的戰鑼、呼喊長官的聲音、馬兒的嘶鳴,還有鎧甲碰撞的金屬聲此起彼落。

 在一陣混亂中,朱力歐望著迪羅涅斯的屍體,淡淡地說著:

 「請您快點逃吧。現在如果要馬,應該很輕易就可以搶到。I

 「那、那你呢——你怎麼辦?」

 米娜娃拖著手中的巨劍朝朱力歐走近。

 「我是聖王國軍的騎士,當然得留在這裡。」

 隔著一具屍體的克裡斯因為疲憊而跪坐在地上。他在混亂的呼吸中聽到朱力歐的決定,愣了一下後立刻抬起頭來。

 朱力歐背後的米娜娃眼眶泛淚,聲音也顫抖著。

 「可是、可是!」

 「我懷抱著信念而來,結果卻背棄了自己的任務,最後還殺了迪羅涅斯將軍。我要回到聖都,接受薔薇章評議會的制裁。」

 「你白癡呀!這麼做可是會被殺的!你、你還有希爾維雅——」

 聽到這個名字,朱力歐猛然回過頭。

 「我就是為了要回到希爾維雅陛下的身邊,才選擇這麼做的。」

 他的臉上仍沾著鮮血、泥沙,還有煤灰。但克裡斯卻被那頭美麗的銀發迷惑,不自覺地看呆了。

 「我也有我的戰場,不可以再逃避了。」

 朱力歐轉頭面向克裡斯。剎那間,兩人視線交會,但誰也沒有開口說話。接著,失去劍的白薔薇騎士邁開腳步,很快就消失在喧囂的夜色中。

 他帶來的劍——那把劍刃宛如冰晶一般的長劍,是吉伯特托他交給克裡斯的。這把劍已經交到了克裡斯的手上。

 此時,劍刃就插在地上的一灘血泊中。

 一灘——由克裡斯父親的屍首淌出來的血泊中。

 克裡斯緊握著手中的劍柄,想要將長劍從血泊中抽出,無奈雙臂卻完全使不出力氣。現在的他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先前驅策他行動的意志,在迪羅涅斯斷氣的那一瞬間就消失無蹤了。他整個人深陷在無邊的無力感之中。

 ——我只是在破壞。

 ——我只是破壞了釘住野獸的一只鋼釘而已。

 他試著這麼說服自己,卻怎麼也壓抑不住四肢的顫抖。

 一陣踏過血水的腳步聲傳來,接著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將他從血泊中拉起。柔順的紅發輕觸著克裡斯的臉頰。他一抬起頭,便看見一雙泛著淚水的黑色眼眸。

 「……米娜娃。」

 「抓緊喔。」

 米娜娃邊說著,邊拭去睫毛上的淚珠。她右手握著巨劍,另一手以克裡斯的腋下為支點將他撐了起來。

 一陣嘈雜的軍靴足音傳來。有人大聲呼喊著他們的主帥,還有聚集的長槍兵發出的噪音。

 克裡斯再也撐不下去了,冰冷的夜風撕扯著他的臉頰和頸部。他倚偎在米娜娃身上,讓米娜娃扛著跑了出去。她手中的巨劍狂舞著,遮住了克裡斯的視線,卷起陣陣腥風血雨,吹襲著克裡斯。每當米娜娃手中的巨劍咆哮,鎧甲、長槍和士兵們的身體就會被斬成碎塊,在空中四散飛舞。混亂之中,米娜娃不斷地向前奔跑,揮劍砍劈,然後——

 天亮了。

 他們從聖王國軍中搶到了這匹馬,馬匹承載著兩人的重量和一把巨劍,徹夜奔馳到這裡,已經氣喘吁吁了。

 即使如此,他們還是不能停下來休息。米娜娃也知道這點。她踹了一下馬腹,背對著還沉浸在夜色中,卻艷紅得像是黎明時分的普林齊諾坡裡繼續飛奔了出去。

 ——朱力歐,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對他吐出的,一直都是我以自我為中心的想法。

 ——我想好好跟他再對話一次。

 「大家都是笨蛋。」

 克裡斯坐在米娜娃身後,聽見了這句低語。

 (插圖)

 「每個人都死要面子,總是丟下重要的東西,自己一個人跑出去。朱力歐也是……你也是。」

 環抱在米娜娃腰際的手臂忽然被她狠狠掐了一下。

 「……對不起。」

 「既然知道要道歉,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掐著克裡斯手臂的力道變得更用力了。但除了道歉之外,他也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麼。因此,他只是默默聽著馬蹄聲被他們拋在身後還來不及迎接黎明的夜空中,愈來愈遠。

 其實米娜娃也一樣。

 所以,克裡斯沒有問米娜娃為什麼會跑到敵營裡頭。

 有時候,就是不得不丟下身邊重要的事物離去——就只是這樣而已。因此,即便所有誓言將來都可能化為令人哀傷的謊言,打仗的人仍會許下承諾——我一定會回來的。

 克裡斯從背後抱緊了米娜娃,任憑冷風中飛揚的紅發搔弄著他的鼻頭。確認他曾經許下的諾言,這次並沒有食言。

 *

 距離港都伊雷?戴爾?葛雷寇西南數十公裡處,聯合公國軍的主軍扎營在一個小村落旁。

 這天早上,大主教座前來了兩名先鋒部隊使者。

 他們是札卡利亞騎士團的士兵。兩人身上滿是傷痕,其中那名女孩背著一把巨劍,她就是在戰場上立下響亮名號的——

 部隊裡的將領們聞之色變。這兩個人真的是札卡利亞軍的人嗎?他們來這裡做什麼?軍監呢?札卡利亞軍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普林齊諾坡裡那頭竄起的陣陣黑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接著,聽到報告指出,大教堂成功打下來了,而城鎮此時正陷入一片火海中,讓軍事會議中的每個人臉上浮現出一個又一個的驚歎號。

 當日傍晚,人數超過五萬名的聯合公國軍高唱著女戰神蓓蘿娜的凱旋歌,開始緩緩朝著普林齊諾坡裡進兵。

 *

 長長的走廊上,在靠近天花板的高度,每隔一段間距就有一個雕成飛龍像的燭台。這些燭台都點了火,但整個空間仍顯得昏暗,就連牆上掛毯的顏色都看不清楚。

 這裡是聖都王宮中央區一個有些不可思議的場所。即便是盛夏,太陽下山之後仍讓人覺得寒冷。仿佛靜謐的氛圍和石磚排列的方式,將夏日高溫都吸收掉了。

 在這片寧靜中,一陣腳步聲成了整個環境唯一的破壞者。王配侯格雷烈斯最近養成了不帶侍從出來走動的習慣。這是由於令他想破頭也無法解釋的事情忽然暴增的緣故。

 他在走廊左手邊的一扇門前停了下來。時值深夜,仍有兩名護衛手持長槍鎮守在這扇門的兩側。他們看到格雷烈斯後,不慌不忙地對他恭敬地行了個禮。

 這是一間聳立著高大石柱的議事廳。他走進去之後,看到中央的桌子旁坐著一個細長的人影。那個人此時也站了起來。是王配侯路裘斯。他將文件資料扔在桌上後,緩緩地舉手對格雷烈斯打了個招呼。

 格雷烈斯回禮之後,走到桌子的另一頭。

 「找到迪羅涅斯的屍體了嗎?」

 路裘斯很突兀地開口問道。格雷烈斯則是搖了搖頭。

 「這可能跟整個部隊陷入混亂也有關系。不過,我看他八成是化成灰消失了。就跟柯尼勒斯一樣。」

 「那麼……」路裘斯一臉苦悶的表情。「殺死他的,果然是野獸之子嗎?」

 「應該是吧……朱力歐一直說,這件事是他干的。雖然兵士裡面好像也有人證實了這個說法。可是——」

 兩名王配侯不約而同地把手放在自己的額項上。

 受到神靈祝福的人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殺得了的。

 「這些報告中提到,迪羅涅斯光是空手就殺掉了好幾個因為心智被淘空而陷入混亂的士丘。」

 路裘斯用下巴指了指桌上散亂的資料。

 「朱力歐說迪羅涅斯是他殺的,其實有一部分是真的。」 ,

 格雷烈斯將資料整理一下,站到了旁邊。

 「如果他殺的是迪羅涅斯身為人的部分——那是有可能的。」

 「然後,他就整個人發狂失去控制了嗎?」

 「嗯。」

 路裘斯瞪著點頭回應的格雷烈斯,用鼻子深深呼了一口氣。

 「你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嗎?格雷烈斯卿。現在的情況是野獸親手殺掉了擁有刻印之人,而且是第二個人了。天堂的鋼釘已經被摧毀了兩根呀。」

 「我知道。」

 格雷烈斯壓低了嗓子回答。

 「這頭野獸原本除了饑渴的欲望之外,什麼力量也沒有。柯尼勒斯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沒有將他給殺了。而現在——不知道這家伙已經取回多少實力了?」

 「除了殺掉他,沒有其他辦法。野獸之子現在在哪裡?普林齊諾坡裡嗎?」

 「不。」

 格雷烈斯在桌邊將畫有整個聖王國領土的地圖給拉了過來。

 「目前普林齊諾坡裡是由聯合公國軍的札帕尼亞和拉坡拉幾亞兩邊的軍力在鎮守著。那只女狐狸已經回札卡立耶斯戈了,所以野獸之子應該也在那裡。還有米娜娃陛下。」

 「可以的話,最好同時——把他們三個人解決掉。」

 路裘斯有如哀嚎般地嘟噥著。格雷烈斯聽了也癟著一張嘴。雖然沒有說出來,不過兩人想的應該是同樣的事。現在的銀卵騎士團就各方面而言都太危險了。

 「迪羅涅斯也死了。這下子,又有一個王配侯得出任將軍一職了。」路裘斯接著說道。

 「你要去嗎?」

 「對,我要傾注所有兵力將札卡利亞擊潰。我們現在還有聖卡立昂這個前線據點。」

 「艾比雷歐回來了。我想軍方不會完全遵照我們的意思行事。」

 「格雷烈斯卿對這個大將軍如此忌憚呀。]

 路裘斯挑了下眉毛。

 「不過是個打仗的軍人罷了。再說,那只女狐狸可是殲滅了我方兩萬大軍呢。我看他應該沒理由反對我們出兵攻打札卡利亞吧。」

 「說得也是。」

 格雷烈斯雙手交抱在胸前。當然,他不久前才深刻體認到艾比雷歐大將軍可不是一個只會打仗的軍人。這個人獨自對聖王族人進行私下調查,現在掌握的情報不只可以跟王配侯進行交易,甚至連太王都是他目標中的協商對象。他絕不是一個可以小看的男人。

 但是,格雷烈斯認為這件事現在還沒有必要讓路裘斯知道。

 「總而言之,我勸你不要小看艾比雷歐。」

 「如果你真的覺得這個人有防他的必要——」路裘斯忽然開口說道。「我聽說那個叫做朱力歐的年輕騎士是艾比雷歐私藏的愛將。你何不把他送到大將軍身邊,當成間諜來用?」

 格雷烈斯深深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別說這種不可行的辦法了。這人可是手刃將軍階級的叛國者,豈能讓他回到軍隊?我看他就連活著走出監獄都很難了。」

 薔薇章評議會——一個由將軍、高階騎士,以及劍審院主管參列的評議會在明天舉行。朱力歐的罪責將在這場評議會中決定。這人大概免不了一死吧。

 (結果,這個年輕人到頭來還是只能消失在不見天目的黑暗中嗎?)

 他望著挑高的議事堂頂端空蕩蕩、讓人覺得冷冰冰的天花板,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

 花草香濃得教人過敏,讓人猛打噴嚏的中庭花園裡頭,灑落滿地溫暖的陽光。在這座由米白色石板牆圍起,半圓形的花園中,淺色的夏季花種正繁茂地盛開著。籐架上攀滿了茂密的綠色枝葉,在耀眼的陽光下剛好成了遮蔭的涼亭。

 希爾維雅在籐架陰影下,坐在花圃邊看著自己赤裸的腳指頭。

 她現在每天從寢室裡逃出來之後,都會來到這個庭院裡放松一下。

 她取出一個藏在身上的小布袋,接著將它拉開。裡頭裝滿了花的種子,全都是從這個庭院裡頭搜集來的。她將種子灑在草地上,輕輕吐了一口氣,放松神經聆聽著耳邊的鳥叫聲。草地上映著鳥兒展翅飛翔的影子,她不禁要想,要是自己能飛就好了。若是能飛,她就能飛越城牆,到任何地方去吧。就連南方的普林齊諾坡裡也可以到達吧。

 大教堂被攻陷,外圍城鎮陷入一片火海而付之一炬,這個消息已經傳回來、而且也傳到了希爾維雅的耳中。她知道朱力歐肩負著暗殺克裡斯的任務,出發追著銀卵騎士團的軌跡行動。

 (朱力歐……真的上戰場了嗎?)

 (他和克裡斯、還有姐姐交手了嗎?)

 希爾維雅茫然思索著,忽然覺得自己像被困在細細的鋼絲中十分難受。

 (要是他也置身在那支吃了敗仗的南征部隊中,那麼……)

 她搖了搖頭,壓下心裡頭的哀傷。

 朱力歐是在自己的意志下離開希爾維雅的。他說他已經沒有資格再待在希爾維雅的身邊,要在遠方守護著她,說完他就走了。從今以後,他是生是死,對希爾維雅來說都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都已經……教他不要走了。)

 她現在每天都想著同樣的事,然後再為了同樣的事情而掉眼淚。

 每當這個時候,有一只淺褐色的小毛球總會突然迸出來。它會在希爾維雅腳下的種子間穿梭著,嗅著種子的味道。然後用尾巴磨蹭著希爾維雅的小腿,再順著她的膝蓋、大腿、胸部、肩膀,一路跑到希爾維雅的掌心來,那是一只小松鼠。

 (……你呀,只有你不會把我忘記吧?)

 松鼠小巧的眼眸望著希爾維雅。盡管想要擠出笑容,但她的淚水卻止不住。

 一切都只是一場夢而已——她這麼想著。

 (自從姐姐離開以後,我就一直是一個人。)

 (今後也會是如此吧。)

 (我知道有時候我會夢到跟姐姐同樣的未來。)

 (而我也只有在這時候,才能暫時忘掉自己不是一個人。)

 (之前發生的一切,就跟我和姐姐做了同樣的夢一樣。)

 (我只能這麼想了……)

 小松鼠此時忽然湊到希爾維雅的臉頰旁邊,用鼻尖蹭著她的耳朵,接著咬住她的發帶再拉開。光是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她腦海中的回憶便一下子傾洩而出,眼淚也是。

 這教她怎麼忘得了呢?

 雖然只是短短幾天內發生的事,但卻是發生在這裡,這個庭院裡頭——在觸手可及的距離下,他就站在這裡。

 「……朱力歐……」

 希爾維雅語帶哽咽地呼喚著他的名字。

 「希爾維雅陛下。」

 有人應聲了。

 希爾維雅瞪大雙眼。在淚眼朦朧中,她凝視著身旁的小松鼠好一會兒。

 是夢吧。她這麼告訴自己。

 即便如此,她還是忍不住站起來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在茂密的長草彼端,由白色石牆隔出來的弧形通道上,站著一個小小的人影。夏日陽光灑在那頭銀色的發絲上,映出了舒緩的光芒。他往希爾維雅走來,雙腳越過長草傳來陣陣腳步聲,像是要驅散希爾維雅心裡頭的不確定。

 「陛下,您在呼喚微臣嗎?微臣……回來了。」

 朱力歐來到籐架底下,樹蔭間篩落的陽光斑斕地映在他的臉上。他像個騎士般對著希爾維雅深深地行了個禮。那動作有如行雲流水般地優雅。

 「啊……」

 希爾維雅開口想說些什麼。究竟為何開口,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而這不成句子的言語就這麼哽在她的喉嚨中,被滾燙的淚水融化,消逝無蹤了。

 朱力歐抬起頭來,露出一臉不怎麼可靠,像是快哭出來的表情。希爾維雅看到之後,胸口忽然湧上一股莫名的氣憤。

 「我、我才沒有——」

 她手中的小松鼠扭動身子,為了這名熟悉的白薔薇騎士忽然現身而高興不已,尾巴拼命地擺動著。

 「我才沒有叫你的名字呢。」

 為什麼才見面,吐出來的卻是這樣的話呢?是因為勉強忍住眼淚的關系嗎?希爾維雅忍不住這麼想。

 「我、我剛剛是在叫它的名字……我想說,有個冷酷無情的人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所以就把這個名字——」

 不行,希爾維雅再也忍不住了。朱力歐現在就站在那裡。青空下,那雙藍色的眼眸帶著熱切的期盼注視著自己。所有的言語都在喉嚨中被淚水融化。希爾維雅捂著嘴。原本站在另一只手上的松鼠已經跳到地上,穿過長草堆跳到了朱力歐的肩膀上。豆大的淚珠沿著希爾維雅的臉龐滑落,濡濕了她的手指。

 一頭銀發隨風飄曳,慢慢朝她靠近。朱力歐此時就站在她的面前,他屈膝跪下。

 「請您原諒微臣。」

 朱力歐的聲音似乎也因哭泣而顫抖著。難道是自己哽咽不上而引起的錯覺嗎?

 「恕微臣愚昧……沒有想到保護希爾維雅陛下唯一的方法就是——就是永遠待在您的身邊。」

 「這種事……」

 希爾維雅已經不在乎自己的眼淚要怎麼掉下來了。她伸出那只捂著嘴的手放在朱力歐的肩膀上。

 「這種事……我不是在你、在你出發前就對你說過了嗎?」

 她希望朱力歐不要垂著頭。她希望他能抬起頭來看著自己。希爾維雅邊咒罵著他,邊這麼希冀著。

 「我明明說過,要你不要離開我的。」

 「陛下,您、您還願意……讓微臣繼續陪伴在您的身邊嗎?」

 朱力歐依舊沒有抬起頭。因此,希爾維雅張開雙手貼到朱力歐的肩膀、脖子上頭,大聲叫著:

 「我不是給過你這樣的命令嗎!我不是要你、要你待在這個庭院裡頭!不管是明天、後天、還是大後天,我要你每天、每天都要陪著我——」

 接下來的話被眼淚取代。而且她再也沒有力氣站著了。希爾維雅屈膝蹲在朱力歐的面前,倚著他的額頭放聲大哭。

 (這不是夢。)

 (這不是夢。因為,比起泣不成聲的我,朱力歐身上的溫度要來得更溫暖。)

 在這樣的感觸中,眼淚更是停不下來了。

 希爾維雅不知道這樣的情形究竟持續多久。她將自己的額頭從朱力歐的前額上移開,望著他的一雙眼眸——那雙藍色眼眸此時仍然像是在淺淺的海水中蕩漾著。她讓朱力歐攙扶著,慢慢站起身。接著,她發現籐架篩下的陽光似乎已經不是原來那個角度。一想到自己竟然哭了這麼久,希爾維雅羞到連耳根子都紅了,她忍不住低下頭。

 不過即使覺得丟臉,希爾維雅還是仔細檢查朱力歐的身體,看他有沒有受傷。只是白薔薇騎士此時身著騎士鎧甲,根本看不出來。

 「你……沒有受傷吧。」

 「……是的。」

 朱力歐帶著落寞的神情點了點頭。怎麼回事……希爾維雅不禁覺得訝異,是不是在戰場上發生了什麼事?

 她對於接下來要開口詢問的事有些猶豫。但是,這個問題她非問不可。

 「你去了——札卡利亞騎士團那裡嗎?」

 「是的。微臣見到了米娜娃陛下,還有克裡斯托弗洛。」

 希爾維雅一聽,忍不住掐住了朱力歐的兩只手臂。只見朱力歐搖了搖頭,原本便顯得落寞的神情此時更加陰郁了。

 「……我沒能對他下手。」

 希爾維雅這才將悶在胸口的那口氣給吐了出來。但是——我沒能對他下手——這句話讓希爾維雅覺得有些掛心。

 「我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真的會傷害希爾維雅陛下。而且……」

 朱力歐說到這裡頓了一下。他咬著下唇,吐出了一口氣。

 「而且,他對米娜娃陛下真的——」

 沒說完的話消失在迷惘中。朱力歐的心情,希爾維雅其實很能夠理解。對米娜娃來說,克裡斯究竟是何等重要的存在,實在不是言語能夠解釋得清楚的。但是,他同時也是命中注定將會殺死米娜娃——甚至有可能是自己——的人。這點米娜娃在預見死亡的痛楚中,比任何人都有更實際的體認。

 即便如此,不論命運如何發展,米娜娃都必須和克裡斯一起攜手走下去。

 這就是這兩人之間的羈絆。

 「你不會再離開我了對吧?」

 希爾維雅抓住朱力歐的手臂,轉而開口問他。

 「永遠都不會——」

 白薔薇騎士垂下眼簾,搖了搖頭。希爾維雅的雙唇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怎麼回事?就在開口詢問的同時,她越過朱力歐的肩膀,看到在白色牆壁圈出的弧形通道那頭出現了三個人影。

 那三名騎士一身深藍色的裝束,只穿戴著儉樸的胸甲和肩甲。他們全都一臉嚴肅,面無表情。希爾維雅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他們三人胸前都系著一只同樣顏色的薔薇章。

 (黑薔薇騎士?)

 這三人現身究竟代表了什麼意思,就連希爾維雅也十分清楚。

 黑薔薇騎士是憲兵騎士——其職責是逮捕違反騎士規章的騎士,並且將他們送往裁決所。

 希爾維雅以不敢相信的眼神輪流看著朱力歐的臉,以及那三名朝他走來的黑薔薇騎士。

 「朱力歐,這、這是怎麼一回事?你該不會——」

 朱力歐緊咬著下唇,別開了目光。

 「……我接下來要被送到薔薇章評議會去審問,因為我殺了迪羅涅斯將軍。」

 希爾維雅聞言為之屏息。

 「這、這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親手殺了他。」

 希爾維雅只覺得眼前那片翠綠的青草仿佛就要在瞬間枯萎。那三名黑薔薇騎士很快便穿過了長草堆,將朱力歐團團包圍住。

 「傑米尼亞尼卿,差不多該走了。」

 其中兩人從左右兩側架住了朱力歐。希爾維雅伸出了顫抖的手臂。剩下的那名黑薔薇騎士對希爾維雅恭敬地行了個禮。這個動作讓她全身僵住了。

 走了。朱力歐才剛回來,卻又要走了。

 (殺死將軍的罪責……)

 (這是死刑呀……怎麼會這樣……)

 這時候,朱力歐回過頭來,展露了回來之後的第一個笑容。但是,這個笑容卻在希爾維雅的心靈留下了嚴重的創傷。

 「我一定會回來的。」

 他的話聽在希爾維雅的耳裡,極為虛幻,卻又無比真實。

 黑薔薇騎士的背影遮住了希爾維雅的視線。腳步聲漸行漸遠。

 「——朱力歐!」

 希爾維雅含淚叫著,整個人忍不住癱坐在草地上。

 走在王宮中央區塊,靜謐的走廊上時,朱力歐的耳邊依舊殘留著那聲呼喚。黑薔薇騎士全都受過特殊訓練,因此走起路來幾乎沒有聲音。這也使得朱力歐和希爾維雅兩人間的每一句對話都能完整地呈現在他的腦海中,然後沉入這陣靜默的空氣中,接著再反復出現。對朱力歐而言,那是既甜美而又苦澀的記憶。

 (也許,那是我最後一次跟希爾維雅陛下相處了吧?)

 腦中突然出現這樣的想法,他旋即搖了頭企圖甩開這個念頭。

 打從離開普林齊諾坡裡的那一刻起,他就發誓一定要回到希爾維雅的身邊。

 他告訴自己,無論要面對什麼樣的裁決,他都會竭誠吐露他的信念和事實,並以這樣的方式為自己而戰。

 初夏的陽光烘暖了米白色的走廊,同時領著朱力歐往南移動。他們穿過庭園中央的走道,在進入另一棟建築物的同時,原本寧靜的氛圍也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充滿現實意味的喧噪聲。金屬器具碰撞踩出的腳步聲、吆喝聲、鎧甲活動傳出的金屬摩擦聲……這裡是《鋼之宮》——是聖王國軍的中樞基地。而莊嚴的薔薇章評議會則是在最頂層的議事堂中召開的。

 在踏上塔內狹窄的螺蜁階梯時,朱力歐忽然有種奇怪的不對勁感覺。他同時也察覺到,周圍那幾名黑薔薇騎士也嗅到了同樣的氣息。他們在外觀上或許沒有太大的變化,但走路的方式已經調整成隨時都可以拔劍的姿態。朱力歐還發現到左右兩名騎十在那一瞬間迅速交換了眼神。

 這樣不對勁的感覺究竟因何而起,朱力歐並不知道——他只知道,空氣中有股異樣的氣息。

 等他們隨著階梯愈往上走,這樣的感覺便逐漸化成了貼在耳畔的寒意。太安靜了,在寧靜之中,甚至可以聞到些許鋼鐵碰撞時擦出的氣味。

 是戰爭的氣味。

 就在他們來到螺蜁階梯的盡頭,正要從塔頂進入走廊的瞬間,三名黑薔薇騎士和朱力歐同時倒抽了一口氣。

 走廊上橫躺著一條條黑色的人影。那些人身上的裝扮和朱力歐身邊這三人完全相同。藍色衣裝上頭穿戴著一副簡易的騎士鎧甲——是黑薔薇騎士。為了保護參加薔薇章評議會的諸多重要人士而聚集在此的護衛。但那些護衛此時卻像是被狂風掃過的麥田一樣,全部橫躺在地上。

 朱力歐身邊那三人毫不猶豫,即刻拔出長劍。朱力歐也擺出警戒的態勢,慢慢踏入走廊。會是敵人嗎?身手竟強悍到能將這些訓練有素的黑薔薇騎士全部撂倒。

 等他們穿過走廊一半路程時,朱力歐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癱倒在地上的黑薔薇騎士身上竟然連一滴血也沒流。朱力歐知道他們其實只是昏倒。但是,這些人身上的配劍全都在劍顎上方被打斷了。

 (怎麼可能?)

 (能夠辦得到這種事的人就只有——)

 三名騎士推著朱力歐走近議事堂的大門。他們絲毫不敢大意地分站在門前的左右兩側,再猛然將門拉開。

 這是一間擁有挑高天花板、獨特而寬敞的半圓形空間。進門之後,中央處就有一個周圍立著欄桿的小小當事人席位。在當事人席位的周圍則是圍繞著一圈架高起來的席位,這是評議委員席位,坐在那裡可以從高處睥睨著當事人。而在當事人席位的正面,比這些評議委員席位再高上一層的地方,有一張背後掛著聖軍旗和薔薇章旗的評議長席位。

 騎士們走進議事廳的那一瞬間,全都愣住了。

 在評議長席位的前方,疊起了一座異樣的小山丘。他們花了一點時間才察覺到疊起這座小山丘的,是一具具活人的身體。只見十幾名評議委員全都翻著白眼呈現暈厥狀,堆在那裡像極了一堆木柴——

 「你們很慢耶,我都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一個人踩在這堆人山上頭,靠在評議長席位的高背椅上對著四人開口說道。

 是個女人。對方有一雙宛如猛禽般銳利的眼眸,嘴角揚起一抹不可一世的笑容,綁著一頭長長的黑辮子,身上穿著一件寬襟水袖的奇異服裝。

 「這家伙。」 「你是什麼人——」

 三名騎士叫了一聲,隨即拔劍擋在朱力歐的面前。剎那間,眼前那座由人肉堆起來的小山丘忽然崩塌。女子一躍而下,動作竟然快得連朱力歐的動態視覺也跟不上。接著,一聲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響起。三名黑薔薇騎士同時倒地,折斷的劍刃也掉到了地板上。女子這才在朱力歐的身後著地。

 朱力歐才剛回頭,女子已經撲上來一把將他抱住。

 「我可愛的朱力歐,你看來氣色不錯,真是太好了。」

 女子露出一副充滿蠱惑魅力的笑靨。接著用手指拂過朱力歐的嘴唇,他的背脊不自主地猛然縮了一下。

 「……卡、卡拉老師,您、您什麼時候……」

 聽到朱力歐的詢問,卡拉面帶微笑地開口回應:

 「我剛到。沒想到才回來就聽說我可愛的朱力歐要被砍頭了,所以我就以辯方代理人的身分出席這場評議會了。不過我實在不知道到底要怎麼做,只好把所有人一起撂倒啦。」

 朱力歐忽然覺得呼吸困難。她就是一年前將宮廷劍術指導的工作硬塞給朱力歐,自己跑出工宮的——朱力歐的劍術老師。

 她一點也沒變。這是最令人害怕的情況,她一點也沒變。

 「好啦,我們趕快離開這個讓人覺得煩悶的屋子吧。我聽說艾比雷歐也會來。等他來了,事情就會變得很麻煩了。畢竟我沒狠狠揍他三下,還扳不倒他呢。」

 「等、等一下,卡拉老師。我現在是要被問罪,我必須接受審判。」

 卡拉聽到之後,雙眼瞇成了一條細縫。

 「哦?虧我還有很多話要跟你說呢,可愛的朱力歐。結果你竟然把這種無聊的評議會看得比我還要來得重要嗎?」

 朱力歐忽然覺得內心一陣恐懼,那就好比低溫凝結的固態酸液,會一點一點地解凍,然後蝕去身上的每一吋肌膚。不過,他還是在卡拉的懷裡掙扎著。

 「我說你呀亡你碰到我可愛的蜜娜還有吉爾了對吧?」

 卡拉的話讓朱力歐整個人愣住了。

 他抬頭望著自己的老師,嘴唇不停地顫抖著。

 (啊啊,原來如此。)

 (他們使用的劍術,還有決斗前的禮儀——)

 (雖然早就隱約察覺到了,不過我最後還是沒有機會確認。)

 「……那兩個人。」朱力歐的話在中途頓了一下。「是老師的徒弟……」

 「沒錯。」卡拉露出宛如少女般的笑容說道。「怎麼樣?他們有比你強嗎?」

 「我、我不知道。」

 「嗯?對了,我聽說還有一個男人一直跟在蜜娜的身邊呀?」

 (是指克裡斯托弗洛嗎?)

 (為什麼老師會知道這種事——不對,在這之前……)

 (米娜娃陛下的劍技是老師教的?)

 (那……該不會……)

 (該不會——)

 「只要一直跟在我身邊,她就不可能變得比我還要強呀。所以,我就把她丟到札卡利亞去了。真期待她會成長到什麼地步,不論是劍技還是胸部大小……」

 看著老師喜孜孜的笑容,朱力歐忍不住繼續追問:

 「米娜娃陛下之所以能夠離開這座王宮,該不會就是老師您——」

 「嗯?是呀,是我把她帶出去的。」

 朱力歐完全說不出話來。卡拉再度露出那副宛如猛禽般的笑容說道:

 「既然沒有人能夠成為我的對手,那我就只好自己來培養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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