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侵略
朱力歐恢復意識時,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雙緊盯著他的眼珠,與搔弄著他臉頰的黑色髮辮。
「喔?你醒啦?」
(……卡拉老師?)
意識與記憶仍處在混沌朦朧的狀態。現在的他就好像飄在雲上一樣,一時之間甚至反應不過來自己其實是仰躺在床上的。
隔了一會兒之後,他才稍微可以辨別現實中的溫度。同時,左側腹的疼痛也開始在他的意識中蔓延。
「……嗚……咳!」
他想知道自己置身何處,但喉嚨卻乾渴得讓他只能發出咳聲沒辦法說話。他勉強轉動了一下脖子,看到陽光透過牆壁頂端的氣窗灑落在眼前的一個角落。看來現在應該已經過了正午。
卡拉在床上朱力歐腳邊的位置坐下。
「這裡是王宮南側的一座別館,這個房間打從我來到王宮之後,就讓我拿來當寢室使用。喂,別勉強自己說話,你可是整整躺了三天三夜呢!」
(三天三夜?)
朱力歐一聽猛然坐起身子。這個動作讓麻痺和疼痛感瞬間襲向全身。他壓抑著不喊出聲強忍著疼痛。不過這麼一來,他倒是真的清醒了。裸露石磚砌成的牆面與地板映入眼簾。這個房間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除了朱力歐和坐在床上的卡拉以外,就沒有其他人了。
「希爾維雅陛下!希爾維雅陛下呢?」
「不知道耶。她現在應該已經在塔雷米雅湖的北岸了吧?畢竟拖車的行進速度也快不到哪裡去嘛。」
「咦……?」
「她去聖巡了呀。」
朱力歐一聽,像是滾落床邊般地下了床。雙腳仍然使不上力氣,連腳掌踩在什麼地方都幾乎感覺不到,但他還是拼了命地奔出房門。
王宮西南部《鋼之宮》的三樓有個房間,房門上插著一面畫有兩頭飛龍雙頸交叉圖樣的旗幟。這裡是大將軍的辦公室。
艾比雷歐一個人坐在寬敞室內的一張辦公桌前,凝視著梅德齊亞公國的地圖。
就在剛才,聖卡立昂的快馬趕到。根據信使的報告,路裘斯對野獸之子的攻擊以失敗告終。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糟糕的消息……
(杜克神的刻印也在米娜娃陛下的身上……)
說到三天前入夜後發生的事,兩者時間點是一致的。
(和希爾維雅陛下身上的刻印顯現的時間相同。)
這是一對同樣擁有命運女神之血的姐妹,也許兩人之間有著常人無法想像的牽絆也說不定。果真如此的話……
艾比雷歐忽然發現門外有人,因此將目光從地圖上抬起來。
他從門外微微傳來的殺氣已經知道來者何人。
「進來吧,門沒鎖。房裡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但對方聽到艾比雷歐這麼說之後,卻有好一陣子沒有打開門,彷彿在端詳門內的情況似的。一會兒之後,房門緩緩朝外拉開。
朱力歐穿著一件簡單的睡衣走進了辦公室。短短的衣擺底下露出兩條細長的雙腿。他是赤腳走過來的,看了令人覺得不捨。那頭銀髮此時也沒有綁著。儘管是這副裝扮,但手中卻握著劍,湛藍的眼眸滿是沉靜的怒火與強烈的殺氣。
「你現在的身體根本還無法走動吧。」
艾比雷歐將地圖扔到桌上,開口說道。
「要不是陛下將自己的血塗抹在你的傷口上,你早就失血致死了。」
「希爾維雅陛下……將自己的血塗抹在我的身上?」
艾比雷歐點了點頭。
「榭蘿妮希卡趕到庭園去的時候,陛下跟你都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而暈過去了。因此榭蘿妮希卡便將陛下帶到車廂裡頭,依照預定計劃進行聖巡。」
「然後把我丟下了是嗎?」
「對。」
朱力歐深吸了一口氣。
「那麼,就算是我活下來了——將軍殿下跟格雷烈斯殿下的目的也算達到了是嗎?」
一陣苦澀的氣息在艾比雷歐的咽喉中打轉,然後吞了下去。
「對……你已經知道是這麼一回事了,所以才過來這裡的是嗎?」
艾比雷歐是從朱力歐口中親耳聽到他脫口說出全盤的計劃。他說要將野獸之子克裡斯托弗洛就是女王夫婿的事實昭告整個聖王國的百姓。
朱力歐是相信艾比雷歐的。
不過,艾比雷歐卻為了捍衛整個聖王族的體制而找上康納法羅,出賣了朱力歐。
艾比雷歐不知道朱力歐到底是怎麼打贏康納法羅的。不過既然現在朱力歐無法參與聖巡,讓希爾維雅一個人對百姓公開托宣預言,想必不會是一個可以成事的方法。
「將軍殿下,你認為康納法羅院長對你來說始終是個麻煩對吧?派他過來既可以讓我受傷,又能夠除掉一個麻煩,真可說是一舉兩得的方法了。」
「你是來挖苦我的嗎?還是……」
艾比雷歐瞇著眼睛,目光緊盯著朱力歐左手緊握的那把細身劍。
「還是來殺我的?」
朱力歐默不作聲,瞪著艾比雷歐什麼話也沒說。隨後,那雙美麗的嘴唇吐出了悲哀的言詞:
「就算殺了將軍殿下,對我也沒有什麼益處。結果只是讓太王陛下、內宮總司——還有那些貪圖希爾維雅陛下身上利益的人稱心如意而已。」
「那麼你來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要我給你一匹快馬,好讓你追上聖巡的隊伍嗎?。」
朱力歐一臉愁苦地搖了搖頭。
「以我身上現在的傷勢根本就無法騎馬。」
這個年輕人又不一樣了——艾比雷歐忍不住這麼想著。
眼前的朱力歐好比剛過了冶鐵爐的金屬片放入水中急速冷卻。表面的熱度和銹蝕部分全都在瞬間剝落,將炙熱的高溫包裹在表層底下,化為一把既堅硬又鋒利的刀刃。
「我只是過來問你一件事……梅克留斯殿下現在怎麼樣了?」
「我把他關在《鋼之宮》的地下室。他可是殺了六名禁衛隊士兵呀,這個問題可不能等閒視之。」
「他這麼做全都是為了要救我。」
「不管他的理由是什麼,我不可能放了他。」
「那我呢?我可是殺了劍審院的院長呀。」
「你沒有罪。」
朱力歐聽了艾比雷歐的話小聲地吞了一口氣。
「劍審院的院長不應該在那個時候出現在那個地方,而且還打算殺害女王陛下的守護騎士,這是不能容許的事。再說他也沒有正當的理由……結果就是如此。但梅克留斯殿下就不一樣了。他殺紅了眼,而且對方還是禁衛隊的士兵,是軍方的人。」
朱力歐轉身走向房門。艾比雷歐歎了口氣,整個人靠到了椅背上。
「跟地下室的守衛報上我的名字吧,他們會讓你見他的。」
「謝謝。」
朱力歐面無表情地背對著艾比雷歐說道。
「朱力歐!你已經可以起床了嗎!」
朱力歐才剛走進地下室的房間,梅克留斯便衝上前來抱住他的腰。朱力歐也將雙手放在他的脖子上,輕輕撥著他那頭柔順的金髮。
「梅爾殿下,您沒事吧?」
「還問我呢!你流的血都快要淹到膝蓋了啦!要不是陛下幫你止血,你早就死了!」
「這……也是啦。」
朱力歐一臉苦笑地回應,接著便把梅克留斯抱到椅子上讓他坐著。這不是一間牢房,而是和內宮的個人房同樣寬敞的寢室。這裡不僅有柔軟的床鋪,還有掛滿了衣服的衣櫃。這其實只是軟禁而已。
「其實只要我有那個意思,我也可以把守衛還有一樓的士兵全部殺掉逃出去的。」
梅克留斯帶著小孩子在使壞時的得意笑容說道。
「不過我不要。因為我梅爾可是一個有榮譽心的騎士。我聽說朱力歐也被人栽贓,卻堂堂正正地在法庭上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你做得到,我一定也可以。」
聽到梅克留斯這麼說,朱力歐覺得心情有些複雜。
艾比雷歐之所以讓朱力歐來看梅克留斯,很可能是因為他怕麻煩,所以直接交由軍方內部去懲處,甚至可能動用私刑將梅克留斯處理掉。
(這麼一來,就不用說什麼在法庭上打一仗了。)
但是,這終究是梅克留斯必須面對的戰役。
而且朱力歐也有他自己的仗要打。
朱力歐凝視著梅克留斯前額上微微浮現的紅色印記。
那是光明之神波柏斯的印記。
在朱力歐被康納法羅刺了一劍而險些喪命的時候,梅克留斯的波柏斯印記與希爾維雅的杜克神刻印起了共鳴,他看到了兩幅印記以同樣的頻率閃爍著。
波柏斯——野獸的眼睛。
祂是將諸神之力從地底下帶到地表上的神祇。
(這大概就是榭蘿妮希卡讓梅爾殿下來到內宮——並且把他放在希爾維雅陛下身邊的理由吧。)
祂能讓杜克神的神力也降臨到這塊土地上,以女王的刻印形式呈現。
而榭蘿妮希卡也確實達到了她的目的。
朱力歐在暈厥之前確實看到希爾維雅額頭上的白光消失後,仍以紅色斑紋的圖樣殘留了下來。那是杜克神的印記。
(榭蘿妮希卡究竟想做什麼?)
(我得盡快趕到希爾維雅陛下身邊才行。)
(就算艾比雷歐殿下阻止我也顧不了了,我要斬開阻擋者、離開聖都,追上聖巡的行列。)
朱力歐環抱著梅克留斯,將他緊抱在懷裡,在心裡對自己這麼說道。
在耶帕維拉鎮上,各國聯軍之間的摩擦與日俱增。
彼此之間不時爆發衝突、咒罵,或者在背地裡談論著彼此的閒話等等,種種不愉快的情況隨處可見。
自從弗蘭契絲嘉啟程前往普林齊諾坡裡之後,公國聯軍之間就有一些小小的摩擦。直到發生王配侯路裘斯對耶帕維拉發動奇襲的事件後,問題終於爆發了。主要原因,就是銀卵騎士團受到了不小的損傷。
——那個號稱無敵不敗的銀卵騎士團竟然有三十個人陣亡呢。
——果然沒有聖女殿下加持就沒辦法了吧?
——這麼一來,我們聯軍的人也危險了……
到處都可以聽見類似的耳語。
寶拉一肩扛起了重擔,繁忙的公務讓她幾乎無法喘息。她必須編組軍隊以奪回要塞,還得重新安排城鎮外圍駐紮的軍隊陣形。除此之外,她還身兼銀卵騎士團的醫務兵,得不斷地在收容傷患的軍帳棚問來回奔走。
今天早上,寶拉好不容易忙完回到寢室,她拖著疲累不堪的身體撲到了床上,隨即將頭埋進床單裡。她整個人累到連歎氣的餘力都沒有了。
(我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
這樣的喪氣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銀卵騎士團既不是無敵的,也不是不曾打過敗仗呀。)
(這一切全都是弗蘭製造出來的假象而已。)
再說,路裘斯發動的奇襲根本不能和其他戰事相提並論。
聽米娜娃說,這人擁有催眠之神索姆奴斯的力量——可以麻痺人的感官。
對手是這種人,什麼奇謀、戰術之類的根本就不管用。
(這種怪物只能交給蜜娜和克裡夫去對付了。)
(然而那兩個人這時候卻無法見面……)
寶拉其實多少也察覺到了,米娜娃和克裡斯之間存在著一般人無法介入、也無法改變的問題。但是,現在銀卵騎士團的親衛隊員只剩他們三個人,除了米娜娃和克裡斯以外,寶拉根本沒有人可以依靠。
(弗蘭殿下永遠都可以做得很好。)
(對呀,她不論是在多危急、多艱難的情況下都不會放棄思考。)
(我也必須這麼做才行!)
寶拉磨蹭著枕頭,在脆弱之餘鼓起勇氣做出決定。
(首先,我得思考若是那個王配侯再度發動襲擊該怎麼辦?雖然看不見對方、聽不見對方的聲音,就算伸手碰到了也不會知道,但是敵人依然存在。)
(然後……對了,蜜娜看得到呀!)
(我非得找出問題的解決方法不可。)
(除此之外,也得將克裡斯從帳棚裡拉出來才行。)
(唉呀,在這之前,我還是先好好睡一覺好了……)
寶拉短暫的沉眠,很快就被從樓梯處傳來的嘈雜腳步聲與陣陣敲門聲給驅散。
「寶拉卿!銀卵騎士團代理團長卿,您在房裡嗎!」
那是個耳熟的粗獷中年男子的聲音。寶拉掀開棉被爬起身,一時忘了自己是趴在床上,應門時還差點摔下床。她睡眼惺忪地打開門,看到一名穿著上質鎧甲,蓄著絡腮鬍的騎士身影,在他身後還跟著兩名年老的騎士。三人肩上都戴著拉坡拉幾亞的軍章。
圖
「……軍團長卿?怎麼……發生什麼事了嗎?」
寶拉強忍著快要打出來的呵欠開口詢問。那名軍團長滿臉通紅,顯得非常亢奮。就算不是脾氣易怒造成的結果,至少也是被逼急了才會有這樣的反應吧。
「太好了,原來您在呀!」
軍團長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
「這件事情非常緊急,所以就算失禮我等也得直接找到寶拉卿,跟您報告!真是非常抱歉——」
「沒關係啦。到底是什麼事情那麼緊急?」
「我們拉坡拉幾亞一萬大軍得盡速撤回王國去。」
寶拉一時之間沒有聽懂對方話裡的意思。看來她的腦袋還沒有完全清醒吧。
「我們得暫時離開聯軍陣營。很抱歉,但是這件事可說是十萬火急呀!」
「咦?這、這……」事發突然,寶拉差點說不出話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剛才信使趕來,說是裡德利雅要塞遭到攻擊,已經完全損毀——而且整個半島都被敵方佔領了!」
「遭、遭到攻擊?咦?拉坡拉幾亞嗎?聖王國發兵攻打拉坡拉幾亞——」
「開什麼玩笑呀!這樣您還聽不懂嗎!」
軍團長揮拳用力往門板一捶。
「是安哥拉呀!安哥拉帝國進攻了!」
寶拉瞬間覺得背脊發冷,有如被冰海的海水直接灌入背後的衣領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