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其他人早就跑得沒影了,因為Jim說今天先不開工,大家可以先熟悉下環境,阿郁老早就念叨著要做日光浴、要下水,現在估計連泳褲都換好了。
季迦亭來到自己的房間,把行李放好,將衣服依次掛到儲物架上,他輕輕哼著歌,挑了淺顏色的T恤和很適合小島風情的亮色短褲,又在浴室鏡子前將頭髮重新整理了一下,他的心情好極了,約在大廳見面,豈不是就像約會一樣?
從房間出來,Kane已經在等他了。
季迦亭一眼就注意到對方這次終於沒有穿正裝了,米白色休閒長褲配灰色橫條紋polo衫,整個人顯得修長又有型。
Kane看到他也是眼中一亮,露出讚賞的神情。
「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季迦亭走近後,Kane問。
季迦亭搖搖頭,飛機上吃過了,現在還積在胃裡。
「那咱們……現在就出發吧?」
「好。」
沒有問去哪,只是跟隨著對方的腳步前行,走出旅館正門,Kane隨意招了輛泊在路口的計程車。
「聖德療養院,謝謝。」Kane這樣對司機說。
難道是去探望病人?
季迦亭實在沒想到會是這樣,他可什麼都沒準備,連束花都沒買,而且,誰知道病人和Kane是什麼關係呢?萬一是長輩的話,自己這身打扮可不妙。
想到有可能見到Kane的親屬,季迦亭感到不安的同時,一股巨大的甜蜜也深深湧了上來。
「Kane……」他碰碰旁邊人的肩膀。
「嗯?」Kane轉過臉來,隨即輕聲道:「不好意思,可能會有些冒昧……」
「不不,我是說……我什麼都沒準備。」季迦亭垂下臉。
「沒關係,我有準備就好。」Kane低聲笑了,「帶著你就足夠了。」
更加確定是去見親屬無誤,季迦亭的耳根都開始隱隱發燙。
車子沿著山路盤旋而上,一直開到山頂。
聖德療養院,與其說是醫療機構,倒更像一座戒備森嚴的巨大別墅,穿過廣闊的庭院,從正門到漫長的走廊再到每一扇玻璃隔離牆,都需要刷一次身份識別卡。
季迦亭跟在Kane身後,對方對此地極是熟稔,在轉過無數個彎後,季迦亭已經對方向失去了概念,走在前方的Kane卻仍是從容不迫。
閃著紅光的電子眼從各個角度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這種程度的監控已經不像療養院,而像監獄了,但偶爾碰到的迎面走來的護士卻又笑容和藹,甚至還有人認識Kane,微笑著向他打招呼。
季迦亭越發篤定自己要見到的是一位身份特殊的老爺子或老奶奶了。
然而──
他們終於在一扇門前停下,Kane轉頭看看季迦亭,露出難得一見的柔軟神色:「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好,我知道很冒昧,但是……」說到這,他深吸一口氣,「你馬上就明白了。」
隨著電子鎖發出「叮」的一聲,門向內打開。
「哥哥!」
一個清脆的聲音大叫道,緊接著,季迦亭只覺眼前一花,Kane的懷裡已經多了一個色彩鮮豔的身體。
季迦亭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一幕。
那個撲到Kane懷裡的人怎麼說也有十七、八歲了,但是她似乎還以為自己是個小女孩,她雙臂高高舉著掛在Kane的脖子上,身體不斷扭著,發出嬌憨的聲音:「你怎麼現在才來嘛!」
「是哥哥不好,因為要工作啊。」Kane溫言答道,又拍了拍女孩的頭,「你乖一些,今天有客人。」
「不要不要!」女孩的頭搖得像撥浪鼓,連帶著兩根歪歪扭扭的辮子以及髮辮上的裝飾一起叮叮噹噹響起來。
但Kane見怪不怪的,由得女孩撒嬌,用哄孩子的口氣向她討饒,並時不時撥一撥那髮辮旁散開的碎發。
好不容易,Kane才說服女孩朝季迦亭的方向看一看。
「啊!」女孩只看了季迦亭一眼,就發出尖叫,然後捂著臉跑回到房裡。
季迦亭的腦子已經懵了,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Kane轉過身來,對他抱歉的笑了:「小紫,是我妹妹,她……腦子不太好。」
「啊……」季迦亭不知該說什麼。
Kane又道:「她平時都很乖的,她一定是進去換衣服了,哦我忘了說,她非常非常喜歡你,所以……」
不確定的看了季迦亭一眼,Kane小心翼翼道:「是不是沒有事先告訴你,你不高興了?」
「沒,沒有。」季迦亭迅速調整著心情,朝Kane綻開一個爽朗的笑容,心裡已隱約意識到也許自己搞錯了什麼……
一會兒工夫,女孩出來了,她果然換了件衣服,頭髮也重新扎過了,她紅著臉躲到Kane身後,偷偷朝季迦亭看過來。
在Kane的邀請下,季迦亭走進女孩的房間,這實際上是一間病房,但是由於病人已經在這住了太久,所以房間充滿日積月累的生活氣息。
季迦亭在待客用的單人沙發裡坐下,女孩始終藏在Kane身後,緊抱著他的腰不放,還不斷發出小動物般奶聲奶氣的哼唧聲,Kane不好意思的朝季迦亭投來視線,後者體諒的點點頭,沒有露出絲毫驚訝的表情。
他的驚訝早在走進這房間之前就咽進肚子裡了,像嚥下一大碗苦澀的藥汁。
房間的牆壁上貼滿了剪報與相片,主角無一例外的都是他──季迦亭。
給時尚雜誌拍攝的封面、他主演的電影海報、他的MTV精選……季迦亭感到一陣暈眩。
「我妹妹可是你最忠實的粉絲呢,只要有你照片的週刊,她一本也不放過,這邊沒有賣的,就央我每次帶過來……」Kane拉著小紫在他身邊坐下,又拍拍女孩的肩:「怎麼不把你的剪貼本拿來呢?」
「哦,哦!」小紫紅著臉朝內室跑去。
房裡傳來乒乒乓乓翻找的聲響。
Kane壓低聲音:「對不起,我就她這麼一個親人,明知道很任性,但我還是想讓她高興。」
頓了頓,Kane又道:「她的病,永遠也好不了,不但智商停留在五、六歲左右,而且身體的抵抗力也非常差,醫生說……她可能活不過三十歲,所以我才想盡可能的讓她開心一些……」
「別說了。」季迦亭打斷他,「我沒有生氣,真的。」他看看四周牆上的海報,「被一個人這麼深刻的喜歡,我很感動呢。」
「……」
Kane握住他的手,似乎想再說點什麼,但是小紫已經跌跌撞撞的跑出來,懷裡抱著一大疊硬皮本。
季迦亭連忙抽出手,接過女孩懷裡的東西,笑著道:「看起來好重的樣子,可以分幾次拿啊。」
「唔……」女孩歪著頭,彷彿沒明白他的意思。
季迦亭又問:「你叫小紫是嗎?」
「我叫金紫。」
「金紫……名字真好聽。」季迦亭說著,有意無意瞟了Kane一眼。
季迦亭把那些裝幀精美的本子在桌子上攤開,只見每一頁都貼著從報紙或雜誌上剪下來的報導,有配圖片的,也有純文字的,只是資訊過於瑣碎,有些與自己沒多大關聯、只是出現了一個名字的報導也被貼在上面。
甚至還有……季迦亭微微皺起眉頭。
第三本的最後一頁上,彩色圖片裡的他戴著寬大的墨鏡,正面色凝重的走進輝豪總部,標題赫然正是「昔日紅星,為還債不擇手段!」。
季迦亭想起Jim告訴過他的──Kane就像個少女追星族那樣喜歡你,每一本有你的雜誌都不放過!
「那個,小紫只認得你的名字,所以見到有你名字的就剪下來,她並不明白是什麼意思。」Kane連忙解釋道。
「不要緊。」季迦亭轉過頭對一直眼巴巴望著自己的女孩說:「謝謝你,小紫。」
「咦?」女孩不明所以的睜大了眼睛。
「嗯……謝謝你這麼棒的收集。」季迦亭指指桌上的本子。
女孩笑了,緊接著又問:「那你現在被救出來了嗎?」
「救出來?什麼?」這回輪到季迦亭不明白了。
他看向Kane,後者又解釋道:「那個……前一段時間,她問我你怎麼不在電視上出現了,我告訴她你被巫婆抓走了。」
就是爆出醜聞的那段時間,和群燦解約之後。
「而且還關在高塔裡!」女孩鄭重的點點頭,又指了指Kane:「我拜託哥哥去救你出來,他說他有去救!」
「是,是有去救!」季迦亭答道:「所以我現在自由了。」
金紫的臉立刻像蘋果一樣紅起來,發出咯咯的笑聲,看向Kane的目光也像注視著一個英雄。
他們一直待到護士告訴他們探視時間結束。
離開時,季迦亭一再向金紫保證下回還會來看她,女孩才勉強鬆開握住季迦亭胳膊的手,強忍著沒有哭出來。
走出房間後,Kane打趣道:「這個妹妹,真是白疼她了,對你比對我還親了。」
季迦亭沒有接話,只是無言的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Kane怔了一下,一邊問著:「你怎麼了?」一邊大步追上。
在一扇玻璃門前停住,季迦亭負氣抱起手臂等待Kane刷卡,Kane卻只是擋在門前不斷的問:「你怎麼了?你生氣了?還是……你誤會了什麼?」
季迦亭撇開臉,胸口悶悶的,像被什麼壓得呼吸不暢,他深吸一口氣,才輕聲答道:「我是誤會過,但是以後不會了。」
果然是自己誤會了……
那些所謂的暗戀、關心和在意,都是假的……
什麼像追星族一樣收集所有有關他的報導;不動聲色的熟知他的喜好;黑暗裡擋在面前的背影;無時無刻不投注過來的關切目光……
一切的一切,都只因為他是一個溫柔的好哥哥!
而自己,就這樣輕易陷了進去。
直到走進病房前還在沾沾自喜……真是好笑!
季迦亭這麼想著,就輕聲笑了出來。
「是因為我說了謊嗎?」Kane不確定的問,「關於你被巫婆抓起來的事?」
「夠了!不要再說了!」
季迦亭忍無可忍的吼道:「我沒有因為那種事生氣!我只是……」他低下頭,「你確實救過我,在某些時候……」
在攝影棚裡緊緊貼住的手心,告訴他這一切不過是演戲、沒什麼可怕的時候;吻他的時候……
在那些瞬間,他真的以為自己獲救了,在孤獨的打拼了這麼多年後。
「季迦亭,我想你一定是誤會了什麼……」Kane說。
季迦亭摀住耳朵,那種特有的低沈醇厚的嗓音,聽多了會更著迷。
正好這時玻璃門上方的警報器「嘀嘀」響了起來,Kane只好用門卡刷了一下,門一開,季迦亭就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Kane緊追在他身後,一直來到療養院外,他的表情也十分可怕,他一直試圖和季迦亭溝通,但是那個人始終在跑、在逃。
「夠了!」在山頂開闊的公路上,Kane抓住季迦亭的手臂,「為什麼你就是不能好好聽我講話!」
「我聽的已經夠多了!」季迦亭也凶狠的吼回去。
「再聽一次,就一次!」Kane的眼神變得凌厲,他不給對方任何躲避的機會,大力拖著季迦亭的手沿盤山公路向下走。
「喂,你到底要說什麼啊!?」季迦亭問,同時試圖把手往回縮。
但是Kane的力道絲毫沒有減輕,他回頭看了季迦亭一眼,沒有答話,依舊沈著臉向山下走。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怎麼倒好像他才是受傷的那個。
季迦亭撇撇嘴。「你鬆開吧,我不跑了。」
「我要你跟我去一個地方。」
「又是去一個地方……」季迦亭小聲嘀咕著,「有什麼話就在這說不行嗎?」
「在這說不明白。」Kane說完又再次閉緊嘴巴。
這麼拖拖拽拽的大概又走了十來分鐘,Kane截到一輛下山的巴士,兩人才暫時休戰,氣喘吁吁的坐上車。
途中誰也沒有說話。
在某一站停下,準備下車時,Kane又想來拉季迦亭的手,後者慌亂的看了看周圍的人一眼,把手縮到身後。
轉過一條狹窄的石子路,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巨大的風從耳際劃過,季迦亭被吹得瞇起了眼睛,再次睜開眼時,他為面前的景象震驚了。
「這、這是……你就是要帶我來這?」
旁邊的男人點點頭。
「美吧?」
Kane站在季迦亭的左側,正好為他擋住了傍晚的海風。
夕陽正在徐徐下墜,粉色和金色的光芒柔軟的鋪了滿天,這個角度剛好將美景全部收入眼底,海面被風吹動,粼粼的金色波光像無數跳舞的甲蟲,白色的海鳥張開巨大的翅膀成串掠過海面……
從沒見過這麼美的落日,可站在這裡的感覺卻又那麼熟悉,季迦亭忍不住向前走了幾步,腳下的石子路漸漸變成鬆軟的沙灘,月牙灣特有的白色細砂和貝殼的碎片發出「嚓嚓」的聲響。
「你要和我說什麼?」他喃喃著。
Kane也跟了上來,他的氣息被海風帶進季迦亭的鼻子裡,那是一種後者從沒聞過的、比任何香水都要撩人的味道。
「還記不記得這裡?」Kane忽然問。
「咦?」季迦亭轉過頭來。
的確,他來過這裡的,四年前,那時他還是個徹頭徹尾的新人。
難道Kane是指這件事嗎?
季迦亭的心跳了一下,可是緊接著他告訴自己:不能再自作多情了,即使對方記得他第一次出道的事,那也只是因為他妹妹的緣故。
「是啊,怎麼不記得,那是我第一次登台。」季迦亭又朝前走了幾步,讓海風灌進他的衣服,整個人輕盈得像是要飛出去。
「不過是作為捆綁銷售的副產品。」他笑。
他記得很清楚,當時正當紅的JOJO組合出了一張名為《海灘》的專輯,公司為了配合宣傳,將表演地點定在幾個比較繁華的海濱城市,月牙灣就是第一站。
那是季迦亭初次登台,雖然只是同另外三個新人一起站在JOJO後面和個聲什麼的。
「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你,」Kane說:「你看起來傻乎乎的。」
「什麼?我哪有?」站在這裡心情似乎也變好了,煩惱暫時都被吹散,說起四年前的自己,季迦亭居然覺得很好笑。
「就是傻乎乎的,唱歌的時候拚命往人群裡縮,玩遊戲卻比誰都開心。」Kane說。
「因為實在太緊張了啊。」他嘟囔著。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連楚喬後來都說那時不看好他,在幾個新人裡他最傻,不會搶鏡頭什麼的。
季迦亭還記得舞台大概就搭在這裡,或許還要再往前一點,反正也是能聞到潮濕海味的地方,台下是黑壓壓的人群。
天黑下來,不遠處的海像無邊的黑色布幕,觀眾手裡搖晃著螢光棒,像布幕上的綠色星子。
他緊張得幾乎發不出聲音,只是和著音樂小聲哼哼。
當表演時間告一段落後他鬆了一大口氣,後面是藝人的親民時間,是請藝人們和當地的小朋友們做遊戲,而JOJO只是象徵性的參與了一下,第二輪就退到了台後不再露面,遊戲互動這種差事自然就落到季迦亭他們這幾個新人身上。
「小紫就是參加遊戲的孩子之一,但是由於智力的原因,她的動作很不協調,上台的時候還絆了一跤,大家都在笑……」Kane說,「正式遊戲開始後,當然沒有人願意和她同一組。」
「……」季迦亭仍不明白Kane說這番話的意圖。
恍惚中,身體從後面被擁住了,Kane的手臂輕輕箍著他的腰。
「Kane?」
「你這個傻瓜,這種活動只有第一名才能吸引大家的注意,你卻選擇和小紫一組。」Kane在他耳後說。
「啊……我不記得了。」季迦亭按上Kane的手,勉強穩住心神,笑道:「你的意思是……小紫就是那時候喜歡我的?」
「不止是小紫。」Kane說。
季迦亭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起來。
「那時我的狀況很糟,不,應該說,整個家庭的狀況都很糟。」Kane把下巴親膩的搭在季迦亭的耳側。
「那年小紫十一歲半,被檢查出智商發育遲緩,是來自母系家族的遺傳病。父親氣壞了,他認為這全是母親的責任,如果不是隱瞞不說的話,他們完全可以不要這孩子。
「家裡氣氛差到極點,母親在一個不適合出海的夜晚駕船出去,結果撞上暗礁……母親死了,但其實是自殺,她的屍體裡發現大量的安眠藥成分和酒精。
「父親崩潰了,原本他就不擅經營,再加上酗酒,旅店也變得一天天沒落下去,妹妹需要人照料,我必須去掙錢……你知道嗎?我甚至慶幸自己是個同性戀,這樣就不會再生下有問題的孩子。」
「Kane……」季迦亭抱住Kane的手臂,「不要這麼說。」
Kane的鼻息重了些,眼眶也濕潤了些。
「我恨死父親了,當我向他坦白自己的性向,並告訴他打算去拍片子掙妹妹的療養費時,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不等季迦亭回答,他逕自說下去:「他說,太好了。」
腰間的力量陡然收緊,Kane幾乎把他勒到痛,但季迦亭沒有聲張,因為他知道,現在他正在感受Kane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