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酒席上嘈雜而喧鬧,男人粗魯的勸酒聲,大笑聲,划拳和葷段也是層出不窮,夾帶著女人的嬌媚的軟語,和飯廳裡到處充斥著的煙霧,倒是一片混亂景象。
趙鈞同以前從來沒有參加過這種飯局。
他是知道施工方的項目經理和他手底下的委託代表經理,經常帶著一大票人員每隔一段時間就去開酒大吃,可是這種陣勢,倒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尤其是他這個業主方最大的老闆的到來,似乎也讓這頓酒宴提上了不少檔次。
中國人一向喜歡在酒桌上談論事情,無論他們是真的談還是假的談,不可否認的是,有不少交易和共識都是在這個時候達成一致的。
反正花的不是私人的錢,對於工程款,當然更加肆意揮霍。
雖然一開始這些人恐怕還會懾懼於他的身份不敢大吵大鬧,可是當酒喝得多了,一個個面紅耳赤的幾乎要滑到桌子底下時,眾人也沒見趙鈞同有什麼不滿的表現,最後自然也就放得更開,歡笑和吵鬧更大。
趙鈞同一向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從不故意給人擺地位或拿捏身份。
上流社會的宴會和派對是他一直生存的地方,而且是遊刃有餘的周旋於其中,所以對於今天這種情況,倒是讓趙鈞同感覺有幾分新鮮,也儘量的壓制自己對這些毫無形象的酒肉之徒本能的排斥。
他來這當然不是心血來潮,所以趙鈞同夾著香菸推掉又一個人的敬酒後,就站了起來。
在一旁最邊緣的地方,一個淺灰色身影,正靜靜的倚著牆,獨自一人慢慢的品著紅酒。
相識這麼久以來,趙鈞同自然能打聽到,因為自身的固執和堅持,這個男人其實在監理公司裡多少都是有些被排擠的。
只是他的才華和能力確實遠超於一般人,業主的評價往往也很是不錯,所以才有了如今的職務。
果然是個天真的人。
就連在這個烏煙瘴氣的空間裡,待發現自己過來後,這個男人看向他的眼神裡,也是有著不同於眾人的清澈澄靜、神智清明,不帶一絲的酒意迷糊。
簡明希似乎總是給人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
他似乎總是不能融進世俗的圈子裡。
「怎麼一個人呆在這裡?」
對這個男人的好奇,伴著時間的增長,探尋到的東西越多,好奇就更大,好像總是不夠。
想要多瞭解,多明確,然後被更大的好奇心和莫名的情緒所驅使,更加的想要接近。
簡明希聽見他的詢問又笑了,仍舊是那種溫文的雅緻的笑容,「喝的有些醉了,就來這裡歇一歇。」
趙鈞同對男人的回答不置可否,安靜了片刻,「要是不喜歡,推掉就好,何必要勉強自己過來。」
男人聽後似乎又有些驚訝的看向他,然後笑了笑,轉頭繼續看向那群頭汗腦熱酒席。
過了一會兒,趙鈞同才聽見男人再次開口。
「我的導師是個很睿智的學者,他曾經跟我說過,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東西,以你的能力都是無法改變的。既然是這樣,與其讓自己在其中痛苦的掙扎,不如就去努力的學著適應。」
男人的回答確實讓趙鈞同有些意外,當他看向簡明希時,對方又溫潤的笑了笑。
「他說的這些道理其實我都明白,國內的建築業不規範的地方和潛規則實在太多了,而國外先進的管理經驗在我們這裡要發揮充分的作用也有些艱難。若是真的要追根究底,那就是國家的制度問題,但這些卻根本就不是我這種小老百姓能置喙的。」
「不瞞趙先生說,當時本以為上了不少年的學,也應該學了不少有用的知識,畢了業後再知道這些非常現實的東西,對我這種還有著那麼些無聊的學以報國的心思,打擊確實是巨大的。」
男人頓了頓,又斂下了眼睛,自嘲的笑道:「不過,我只是想趁著年輕還有資本時能堅持多久就堅持多久,等著生計真的到了難以維持的地步,說不定我也會為了錢,同流合污的。」
趙鈞同沒有說話。
他突然覺得簡明希是真的很清醒。
並不是那種孤芳自賞的清高,並不是那種自負得意的道學,他是真的有心去做一些事情,去實現一些夢想。
哪怕這些夢想在別人看來,都是些十分幼稚而可笑的執著。
並且現在的對簡明希的這種認知,弄得他這種圈子裡的老油條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趙總!您怎麼在這兒了!來來來!咱們再喝一杯!」
承包方的項目經理帶著一群人過來勸酒的聲音,打斷了趙鈞同原本想要簡明希獨處的機會。
等到幾杯酒推擋過後,再回過神兒來,他的身邊已經沒有了男人的身影。
趙鈞同不著痕跡的靜靜退出人群,掃視酒席的四處時,也沒有發現簡明希。
再找到男人的時候,對方正有些悠閒的斜倚在陽台的欄杆上,手中拿著手機在打電話,以趙鈞同的角度來看,只能看見男人的淺灰色的背影。
「是啊……」
男人帶著笑意的調子拖的長長的,語氣中竟然有著讓人驚訝的寵溺的溫柔。
「你猜對了,我就是在公款吃喝了。」
「沒喝多少酒,真的,不騙你。」
「好,我一定努力吃回來,白吃白喝的便宜哪能不佔?」
男人聲音裡笑意更大,那種快樂就連站在一旁的趙鈞同都能感覺得到。
「好好,你這孽畜就老實在家給老子呆著吧,等老子回去再拿你下酒。」
「不行,你已經答應老子了,現在再說什麼都晚了。」男人大笑了起來,笑夠了後似乎一個姿勢待得久了終於有些累,慢慢的轉了下身,「所以啊,你還是趕緊去給老子洗乾淨屁股……」
在抬眼看到他的時候,男人的話突然就停住了,靜了一瞬,然後男人又低聲的對著手機溫柔哄道:「你個孽畜,老子還有事,新買的沐浴液別忘了用。」
男人話音還沒落,就早已先知先覺的立刻把手裡拿的離自己耳朵遠遠的距離,而那裡面瞬間傳出來的怒吼叫罵聲,驚天動地到連趙鈞同都能隱約的聽見一些。
簡明希迅速收回距離一手摀住上面聽筒,對著手機道了聲「掛了」後,就按掉了對話。
「趙先生。」
等再面對他的時候,男人略微有些尷尬的笑了笑,又變成了以往總是閒雅溫文的樣子,禮貌疏離的客氣。
雖然剛剛的對話,甚至讓趙鈞同知道了男人鮮為人知的另一面。
也是十分生動而鮮活的一面。
也許那是只有在電話裡的那個人面前,才會露出來的,會說髒話的,會逗弄人的,真實的簡明希。
趙鈞同靜了靜,「剛才,那位是?」
男人彎起了眼睛,笑笑,「是我老婆。」
老婆……會用孽畜來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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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踏足到這個城市,並且還是在這個極度炎熱的季節,趙鈞同的感覺卻是十分微妙的。
當秘書將竣工通知書交到遠在外地的他的手上時,趙鈞同確實是微微的怔了一怔。
他也實在有些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種反應。
這個世界上其實已經很少有東西能讓他產生動搖,在這個時候,自己的心裡卻好像突然有些空洞似的。
這個洞其實並不大,平常的時候根本發現不了,然而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卻是讓他知道了這個洞的存在。
真真切切的存在
兩天前還與男人通了電話討論些工程收尾的一些細節,然而他卻自動的忽略了,此時已經是他與男人相識的一年後。
而現在,工程也快要結束了。
他跟簡明希的聯繫,似乎也要結束了。
趙鈞同坐在車裡,透過車窗,靜靜的看向窗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而又要想些什麼。
車子開了一段路,待拐到一個街角的時候,靠在椅背上的趙鈞同卻猛然直起身來。
「停車!」
在人員往來很少的路邊漸漸轉過來的兩個人中,哪怕只是一個側身,他也能在第一眼就認出那個男人。
但是與趙鈞同一向熟知的筆挺的西裝,整齊的領帶,永遠優雅而溫潤的樣子不同,男人此時穿了一身藍白豎條的運動服。
現在正是世界盃,而簡明希穿的,是阿根廷的隊服。
走在男人旁邊的人卻穿了件英格蘭的潔白T恤,正與男人拉扯著,爭辯著。
男人似乎終於受不了了對方的騷擾,一把拉過那人的衣領說了兩句話,好像是在勸解,又好像是在討價還價。
然而對方卻是擺出了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板著表情只一臉嚴肅的看著男人。
男人抿了抿唇,然後嘆了口氣,轉頭四下里小心的看了看後,就快極的湊過去用唇輕貼了下對方的面頰,後又迅速的離開。
然而男人卻沒想到,對方一隻手早已經猝不及防的擋在了他自己的後腦上,按住男人的退縮,再行逼近,強迫著男人進行激烈的接吻。
男人幾乎是在反應過來的一瞬間就揮出了拳頭,一下打在了那人的腹部,然後趁著對方因為疼痛而矮下身子時,又抬腿踹上了兩腳。
那身潔白的英格蘭隊服下一刻就多了好幾個鞋印。
也許是因為動作過大,男人微卷的發絲肆意飛揚,掛在脖子上的鏈子都甩了出來,一枚白金的戒指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生輝。
而被男人打的人,也為了要阻止男人的拳頭和腳踢,抬起雙手推搡抵擋。
那人的左手的無名指上,有著一枚與男人項鏈上款式一摸一樣的戒指。
男人最後似乎終於解了氣,又補了兩腳扭頭就走。
而對方此時卻快速的爬了起來,一點都不見剛才的狼狽可憐,幾步跑上前扯住男人的胳膊,見男人甩了兩下,最後乾脆極為霸道的一胳膊摟住了男人的脖子,往自己的懷裡帶。
男人踉蹌了一下,雖然後來還在掙扎,幅度卻是越來越小,看起來倒像是孩童的玩鬧。
而男人聽著對方的不停的說話,緊繃著的臉終於再也忍不住,只一下就溢出了笑容。
那是趙鈞同從來沒有看見過的笑容。
讓他的心跳驀地一滯。
趙鈞同在很多很多年以後才知道,那種笑容代表的意思。
幸福。
「趙總?」
趙鈞同收回了視線,慢慢的仰躺在座椅上,閉上了眼睛。
「走吧。」
他突然覺得,他似乎知道如何來填滿他心裡的洞了。
他想讓男人的那個笑容,一直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想讓男人,只對他那樣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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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震動鈴音,翻開手機接通電話。
「喂,城東的那塊地報建程序完成了麼?」
「監理方的招標呢?」
「不用,還找遠方公司就行。」
「對,我對他們的工程師很滿意。」
「嗯,要指定簡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