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惱人的細雨落入尚未封頂的建築裡,敲在生銹的鋼筋上,發出令人不愉快的尖銳聲音。奧林帕斯的雨水酸性很大,建築物表層如果不塗抹防腐蝕隔離層,沒幾年就會被酸雨侵蝕得面目全非。
雨滴打在銀色的利刃上,化座千萬點飛濺的水珠,如同一朵稍縱即逝的花,瞬間綻放,瞬間凋零。短刀和利刃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敲擊碰撞,金屬激烈摩擦彈出刺目的火花,而刀刃破空的嘯響則同雨聲交織在一起,變成了一首哀絕的戰歌。
約書亞上前一步,短刀刺進法拉第左肩,被堅硬的東西阻擋,刀刃險些折斷。殺手撤回武器,在心裡罵了幾句髒話。面前這個傢伙身上不知有多少地方被改造成了機械,簡直讓人無從下手。倚仗這個優勢,法拉第的進攻大開大闔,破綻百出,卻無法擊破。
「怎麼樣?喜歡這個機械身體嗎?」法拉第大笑,「我可是喜歡得很啊!恨不得讓所有人都變成這樣!給你的情人也換一個機械身體如何?喜歡嗎!」
他揮出利刃,被約書亞牢牢架住。
「別把你的愛好強加給別人,死變態。」約書亞擋開利刃,反手握住短刀,向前突刺。刀鋒撞在法拉第的胸口,傳來的依舊是刺上金屬的觸感。殺手拉住短刀,狠狠向下一劃,刀尖擦過金屬皮膚,摩擦聲讓人毛骨悚然,劃到腹部的時候,終於紮進了血肉之軀裡。
「看來你也不是機械人嘛。」約書亞挑起嘴角。
法拉第依舊保持著瘋狂的笑容,眼睛瞪得巨大,彷彿根本沒有感到傷口的疼痛。他用完好的那隻手抓住刀刃,不管手指被割破、血液順鋒刃流下,將刀刃拔了出來。
「無所謂。」他咧開嘴,「壞掉了就換一個,哪裡不能用了就把哪裡換成機械,就連內臟也能替換成人造的。我無所謂啊!」
「你怎麼不把腦子也換了!」約書亞抽回短刀,轉而攻擊法拉第的頭部。看來他全身上下能夠一擊斃命的地方就只剩頭部了。殺手想像著將刀刃從那可憎的眼睛裡戳進去,穿過顱腔,將大腦攪成一團渣滓,再從顱骨後刺出的情形——光是想想就興奮難忍。
這樣簡單地送他下地獄真是太便宜他了。約書亞恨不得將面前的男子大卸八塊,拆掉四肢,挖出內臟,在陽光下曝曬,慢慢奪去他的生命,讓他也嘗嘗阿洛伊斯所遭受的痛苦!
揮舞短刀的速度越來越快,約書亞將對手逼到了建築的角落裡。法拉第退無可退,背後是交錯的鋼筋,面前是強大的敵人,頭頂是灰暗的天空,腳下是無盡的深淵。他再一次陷入了絕境。
——我會死嗎?法拉第心想。不不,我現在都已經不能算是「活著」了,又何來「死」之一說呢?我只是單純地存在著而已,存在,或者化作虛無。
上空不斷墜落的雨滴有一瞬間停止了。時空在他眼裡剎那地凝滯了,他聽見了「嘎吱」一聲悠長的巨響,接著時間才恢復流動。
方才被鐳射擊穿的鋼筋已經無法承受其上的重量,在地心引力的召喚下斷裂、坍塌、下墜,轟然倒塌。
約書亞眼疾手快,連忙後撤。他沿著崎嶇不平的廊道一直撤到樓層的另外一邊,這時整座建築有三分之一已然坍塌,剩下的部分以一個微妙的平衡靜止住了。雨水淅淅瀝瀝地落在廢墟上,宛若哀悼死亡的眼淚。
法拉第不見人影,想必是被埋在廢墟下面了。他生存下來的幾率微乎其微,就算活著,也無法逃脫外面的天羅地網。雖然死法轟轟烈烈,但說到底還是便宜他了。
約書亞不敢在這幢危房中多留片刻,從橫七豎八的鋼條裡找出一條通往樓下的小徑。
耳機裡突然傳出瓊麗的聲音:「約書亞?你還好吧?我看見大樓有一部分塌了。」
「我沒事,女士。」殺手回答,「阿洛伊斯呢?你們找到他了嗎?」
「已經找到了,他還活著,不過受了很重的傷,現在在救護車上。他……」
餘下的話約書亞已經沒心情聽了。
阿洛伊斯還活著。他還活著。他受了很重的傷,但他還活著。
狂喜與酸澀同時充滿了殺手的胸腔。當他回過神來,瓊麗還在耳畔絮絮叨叨,囑咐他快點離開大樓,那兒隨時有徹底倒塌的危險,而他自己已被淋得濕透,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流下臉頰。
多米尼克受了點兒擦傷,經過包紮基本無礙。現在他正恭敬地為「教父」費爾蒙打開醫院走廊的門,將他領進手術室所在的樓層。
手術室門上的燈還亮著,門前的長椅上坐著瓊麗,開普勒則站在她身邊,彎腰對她說著什麼,瓊麗一邊哽咽一邊點頭。
「瓊麗女士。」費爾蒙抬起手指,多米尼克立即心領神會地退下。「時隔多年,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瓊麗淚眼婆娑地望著他。「費爾蒙,是你……你來了。」
「教父」此刻充分發揮了紳士風度,掏出一塊手帕,遞到瓊麗面前,「別傷心,瓊麗。」他自作主張地將稱呼去掉了,「那孩子沒事吧?」
瓊麗抽噎著接過手帕:「醫生……醫生說他沒有生命危險……但是……但是他的手……」
尚未說完,走廊大門便被「砰」的一聲推開。殺手悼亡人匆匆走來。他身上濕透了,頭髮擰成一綹一綹的,淩亂散在肩頭,還不停往下滴水。多米尼克快步跟在他後面扯他衣服:「你冷靜,這裡是醫院,他不會有事的!」
悼亡人沒有理他。他走到手術室門前,茫然凝望門上的燈,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轉身,頹然坐到瓊麗身邊。
「他……他還好嗎?」悼亡人小聲問。
瓊麗著實被他頹喪的樣子嚇到了,顧不得自己傷心落淚,連忙安慰他:「醫生說他雖然傷得重,但沒有生命危險。等手術結束後直接進治療艙,只要一週就能康復了。但是他的手……」
「沒救了是嗎?」
瓊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默默把費爾蒙的手帕又遞給約書亞。殺手一聲不吭的接過,卻只是緊緊攥著,像在強忍極大的哀慟和憤怒。
「別擔心,悼亡人,」費爾蒙走到他面前,「這家醫院安裝義肢的技術在星球上數一數二,能與新雅典或者阿斯克勒庇俄斯的醫院並駕齊驅。裝上義肢後,那孩子能和正常人一樣生活,不要擔心。」
約書亞一言不發地點頭。費爾蒙不僅在心裡為他嘆了口氣。
萊斯利•法拉第睜開眼睛。雨水洗刷著他的身體,就算大部分軀體都變成了機械,他還是會覺得寒冷。身體上的重量告訴他,他被埋在了廢墟下面。他試著移動四肢。發現雙手還能活動,一條腿則被壓住。不過那是他的義肢。他小心翼翼地坐起來,拆下義肢上的關節,先解放自己,再把義肢從廢墟下面挖出來,最後重新裝上它。
整個過程耗費了不少時間。義肢損傷嚴重,幸好還能勉強用用。法拉第一瘸一拐地走出廢墟區域,因為四周儘是倒坍的鋼筋鐵條,有時他不得不四肢並用地爬行。他感到腹部非常疼痛,不僅是被悼亡人傷到的地方,就連內部也在隱隱作痛,想必是摔下來的時候震傷了。就算是人工內臟,損傷後不去治療或更換,也會導致死亡。法拉第對同伴倖存一事不抱任何希望,他必須快點找家醫院,修復受損的肢體和臟器,然後向公爵報告這次慘敗。
他踉踉蹌蹌爬出廢墟,往高天原的中心地區走去。大雨和傷痛令他寸步難行,沒走幾步,他便倒在了地上。
強光刺痛了他的眼睛。那隻尚能工作的義眼看見一輛地面車在他面前緊急剎車,濺起一灘污水。
「怎麼突然停車了,艾波琳?」一個男人說。
「有人倒在路中央,不停車就會軋到他。」一個女人回答。
「噢,該不會是你撞到人家了吧。」
「明明是他自己衝過來的!」
「得了吧,每個肇事司機都是這麼說的。」
有人將他翻過來,面朝天空。法拉第看見一個戴眼鏡年輕男子蹲在他旁邊,於是斷斷續續地說:「救……救命……救我……」每說一個字,便有鮮血從口中湧出。
「他在求救呢。」男子不但沒露出同情神色,反而似乎覺得這事挺有趣,「艾波琳,快瞧,他身上這麼多地方都替換成了義肢。」
名叫艾波琳的女子道:「這跟您的實驗設想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男子如同得到新玩具的孩童,眼睛裡儘是興奮的光:「艾波琳,把他抬上車!我找到新的試驗品了!」
「隨便從路邊撿人的習慣可不好,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