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阿洛伊斯站得遠遠的,侷促不安地眺望約書亞在電腦前忙碌的背影。殺手將屏幕分成兩部分,一邊顯示監視器拍攝的畫面,另一邊則用來編寫複雜的程式。他熟練地敲打出一行又一行晦澀難懂的命令,將它們送到中樞電腦中,以解除它的禁制。
望著殺手的背影,阿洛伊斯不禁感慨他果然是科學家的弟弟,基因的力量在他們兄弟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說老實話,看見視頻中的凱斯特時,阿洛伊斯嚇了一跳。他和約書亞真的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看著他彷彿就能看見約書亞未來的模樣。
阿洛伊斯頭一回感到自己像個局外人。那對兄弟身邊似乎有某種無形的壁障,阻止他人靠近和插手。約書亞的生命裡有一個部分是任何人都無法碰觸的,包括他自己。就像一塊烙鐵,如果非要去碰它,只會把自己灼傷。他把它藏得很深,讓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冷卻,但它永遠不會消失,它會一直在那裡,就像一塊供人憑弔的墓碑。
在這個問題上,阿洛伊斯無從置喙。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約書亞。兩千年是個太過沉重的符號,他擔心約書亞會被這份漫長的時間所壓垮。
「約書亞?」
「唔?」
阿洛伊斯難耐地轉過身,背對殺手。「你……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你別總是一個人撐著。」
敲打鍵盤的聲音停了停,阿洛伊斯感到殺手如尖刀般的目光釘在了自己背上。
「你怎麼可能明白……!」他的聲音帶著怒火,卻又飽含哀慟。
「我的確什麼也不明白。」阿洛伊斯瞪著牆壁,那上面有他的影子,「但是我就在這裡。我不會走的。」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你再也不是孤單一人了,還記得嗎?」
片刻的沉寂。接著他聽見約書亞說:「我記得的。」
他想轉身,卻被殺手斷然阻止。「別回頭!」
於是他乖乖地原地不動。
牆上出現了另外一個影子,和他的疊在一起。約書亞從後面抱住他的肩膀,將頭埋在他的頸窩裡。過了一會兒,有滾燙的液體滴在了阿洛伊斯的肩上。
他沒有說話。誰都沒出聲。此刻他們只需要安靜。
溫內特公爵莊重地坐在艦橋指揮席上。除了操作飛船的導航員,艦橋上再沒有其他人了。他凝神靜氣,等待貴客的光臨。不久,他便聽見從迴廊上傳來的腳步聲。
腳步聲由遠及近。那聲音尖銳而清脆,屬於年輕女性。溫內特不用回頭看就知道來者是何人。
「竟然一個人來?還真夠大膽。」
那人走到距離他三四步的位置便停了下來。「周圍都是我的人,我怕什麼呢?」
「你從前可不會這麼咄咄逼人啊,阿爾薇拉。距離咱們上次分別才多久,你就變得連我都不認識了。」
「您還真有臉提萊厄庭的事?要不是我逃得夠快,一準早就去見上主了。您想必很失望吧,溫內特舅舅?」
「的確失望。」溫內特咂了砸嘴,像在品嚐失敗的滋味。他一生中從未經歷過如此徹底的失敗,現在竟覺得這味道奇異而醉人。「不過再怎麼失望也沒用。我投降了,阿爾薇拉,我向你投降。我能要求俘虜的待遇嗎?你會像對待我派去刀弓甲的機師一樣對待我嗎?」
「您為什麼這麼問?莫非一向無所畏懼的溫內特舅舅也學會害怕了?」阿爾薇拉揶揄地說。她轉到溫內特面前,像狩獵的猛禽一般盯著公爵不放。
「我年紀大了,孩子。難免患得患失。」公爵迎上她的目光,「難道你想現在就要我的命?至少讓我再和穆賽婭見一面吧。你也不願她傷心落淚,對吧?」
「別指望用穆賽婭打動我。您對達雷斯說這些還差不多。說不定他看在經常和穆賽婭網聊的份上,能網開一面。但是我不行。」說著,阿爾薇拉解下腰帶上的手槍。溫內特以為她要向自己開槍,誰知她只是檢查了能量匣,然後把手槍朝他扔了過來。槍落在地上,劃著圈滑到了他腳邊。
公爵彎腰撿起它。「這又是什麼意思?」他把手槍舉到頭頂,藉著燈光打量它,「你要和我決鬥?」
「給您自裁用的。」阿爾薇拉冷冷道,「現在不知道多少人想看您被處以極刑。假如您不願自己狼狽的樣子被穆賽婭看見,就自裁吧。我會把您的遺體打理得漂漂亮亮給她送去,再辦一場得體的葬禮,讓您在舅媽身邊永恆安眠。」
「我是不是得痛哭流涕、跪地謝恩?」溫內特掂量著手槍,「或者乾脆先給你來一槍,讓你跟你哥哥團聚?」
阿爾薇拉毫無懼色,反而譏誚地笑了起來。「那麼不久之後您和穆賽婭也能過來會合了。咱們這是要去冥土辦家庭野餐會嗎?」
公爵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啊,斯黛拉。他心想。我終於要去見你了嗎?
「說真的,阿爾薇拉。」他道,「你想殺我,什麼時候都可以。但是再讓我和穆賽婭見一面吧。我知道你恨我,但是穆賽婭是無辜的,你不能……」
「我說過了,別拿她來做擋箭牌,」阿爾薇拉打斷他,「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嗎?你在拖延時間,你派人去了古地球,你想等你的部下放出雅夏,這樣你就真的無可匹敵了。」
溫內特頓時如墜冰窟。「你……怎麼會知道?」
公主聳肩。「你以為我為什麼會接受你愚蠢的提議,跑到你的老巢裡來接受你的投降?我是害怕一不小心把你弄死了,那樣我就不能知道第五個人工智能的身份了。」
「……真令我驚訝。是新雅典在背後支持你嗎?」
「就像第五個人工智能在背後支持你一樣。告訴它的身份和所在,我就給你個機會,讓你和穆賽婭再見一面。」
公爵端詳著手中的槍,就像在端詳一件非凡稀世的珠寶。「你不會傷害她,對嗎?」
「只要她不做失去理智的事。」
「我有遺言要說。可以幫我把它帶給穆賽婭嗎?」
「當然。我很樂意。」
公爵輕輕說了幾個字,如同清風吹散了煙霧那樣杳不可聞。阿爾薇拉前傾身體,皺起眉頭:「你說什麼?」
就在這時,公爵一躍而起,抓住她的脖子,將槍口對準了她的腦袋!
艦橋四周打開四扇大門,大量士兵從門外湧進來,個個全副武裝。同時,王師的士兵也從正門衝了進來,兩方以公爵和公主為中心,劍拔弩張地對峙。
「都結束了,阿爾薇拉。」溫內特在公主耳邊惡狠狠地說。他隨即提高聲音,向王師士兵高聲道:「告訴達雷斯•貝葉斯,讓他立刻撤軍,否則就等著給他的小公主收屍吧!」
對面的王師士兵一陣騷動。他們的指揮官被敵人俘虜了,假若此事傳揚出去,一定能動搖對方的軍心。
「你拿槍指著我,就是在拿你女兒的性命冒險。」
「我曾許諾……給她整個銀河系。我不是個好父親,但至少想信守承諾。」公爵打開手槍保險。他知道自己敗局已定,即使他將公主擄為人質,而達雷斯•貝葉斯現在撤軍,也無法挽回敗勢。他只能把希望寄託在遙遠的古地球。他派去古地球的是最忠誠的部下。艾瑪和加恩追隨他多年,一定不會辜負他的期望。只要他們能釋放雅夏,那麼依靠那份絕世的力量,銀河系依舊會如他所許諾的那樣——如那個人工智能向他所應許的那樣——作為禮物獻給他的女兒。
「……別這樣,溫內特舅舅。」阿爾薇拉倒是十分鎮靜,甚至有些無可奈何,「你明明有更好的選擇,為什麼非要走上這條絕路呢?」
溫內特低聲笑起來:「我只能這樣——絕處逢生!」
「作為遺言,這還挺勵志的。」
話音剛落,一束灼熱的光線變貫穿了他的後背,從他胸前飛出後,又穿過了阿爾薇拉的肩膀。
公爵難以置信地轉過身,口中湧出大量鮮血。他發現站在自己身後的不是他的親衛隊,而是一群身穿親衛隊制服的陌生人。
他被阿爾薇拉一把推倒在地,眼前的世界立刻天翻地覆。艦橋頂上的燈亮得晃眼。
原來是這樣。他心中突然一片清明。他本來打算拚死一搏,俘虜阿爾薇拉,於是在艦橋設下埋伏。沒想到棋差一招,在和他說話的時候,阿爾薇拉的部下已經悄悄幹掉了他的士兵,換成了她的人,用一個輕傷換了他的命。
為什麼沒有人通知他?難道飛船被人入侵了都沒有人知道嗎?
啊,對了……阿爾薇拉手裡也有個厲害的人工智能呢。
他想起了那個與他結下盟約的神秘人工智能,它無所不知、無所不在,它說服他去古地球釋放雅夏,然後與他平分宇宙。但在這最後一刻,它沒能幫上他的忙。是被阿爾薇拉的人工智能擊敗了嗎?還是乾脆袖手旁觀,等著他死掉?
「我自以為是棋手……以這宇宙為棋盤……」亮光奪去了他的視力,公爵卻依然瞪著雙眼,「沒想到……也是……棋子……」
阿爾薇拉捂著肩上血流不止的傷口,蹲在公爵身邊。
「穆賽婭……對不……」
公爵喘息著,聲音有如破舊的風箱。
「斯黛拉……我……終於……見……」
他咳出一口血,之後再沒有了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