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為我們的朋友——胡安娜•拜格雷爾,乾杯。」
阿洛伊斯舉起高腳杯,同諾林•提香碰杯。執政官看起來一副冷傲樣子,但其實還挺好客。他邀請阿洛伊斯同進晚餐,「順便聊聊你們在宇宙中的驚險歷程」——因為實在不好拒絕,所以阿洛伊斯只得答應。
他們現在坐在「理想國」的餐廳中,周圍還有許多用餐的客人,他們對於諾林•提香蒞臨絲毫不感到驚訝,好像走進來的不是新雅典的執政官,而是個普通的圖書管理員一樣。諾林•提香也對他們視而不見,如果有人朝他點頭致意,他就報以微笑,其他時候都板著一張臉,像在用表情投訴食物的糟糕口味。
入座後,執政官在他們身邊升起了一道屏障,頓時,周圍的人聲人影全數消失,彷彿餐廳裡只剩下他們兩人了一般。提香大概認為這樣不受打擾,十分愜意,阿洛伊斯卻只覺得和一個自來熟的陌生人(還是一顆星球的元首!)面對面吃飯彆扭極了。雖然餐廳的天花板是透明的,映照出夜空中閃爍的繁星和懸浮在學院上方、璀璨華美的全息時鐘,但這仍然無法消減阿洛伊斯如坐針氈的焦慮感。
「你該嘗嘗這道菜,我的朋友。」諾林•提香將一盤海藻似的東西推到阿洛伊斯面前,慇勤地向他推薦,「原產自古地球的植物,被第三批地球遺民帶到新雅典來,可以說是本地的特產。」
阿洛伊斯嘗了一口,差點當場吐出來,那味道簡直就像在吃草!諾林•提香露出奸計得逞的壞笑。「富含營養的東西不一定都美味可口。」他說。
「你們似乎很想把新雅典復原成第二個古地球?」阿洛伊斯灌下一口酒,惡狠狠地推開那盤詭異的植物。
「怎麼會呢。在所有被人類支配的星球裡,新雅典肯定是最不像古地球的一個了。雖然如果我們想,就可以做到。」諾林•提香說,「你去過帝國的首都『不墜之星』嗎?」
「我在那兒生活了二十幾年。」
「不墜之星才是最近似於古地球的星球。納思爾•柴白絲懷戀故土,所以將星球改造得和古地球極為相像。要是他擁有足夠的技術,他恐怕恨不得將海陸形狀都改造成古地球那樣。」
「那新雅典的人們就不懷戀故土嗎?」
諾林•提香端起酒杯:「新雅典不是供人留戀的回憶,而是讓人施展抱負的新世界。試想一下,第三批地球遺民來到這顆荒涼的行星時,這裡什麼也沒有,像一塊白布等著被畫家塗上顏色。那些科學家們可以在她身上任意改造,實現他們瘋狂又迷人的點子。生態工程師改造壞境,城市規劃師設計城鎮,建築師在城鎮裡建起他們從前只敢想想的建築……大家就像創世神一樣為這個世界添磚加瓦,貢獻出他們最精妙絕倫的想法,讓她變得美輪美奐。所以你看——」執政官的手指引著阿洛伊斯的目光,從餐桌指向頭頂,全息時鐘的光芒恍如在他的指尖跳躍,「這裡是真正的理想國。」
呼啦一聲,餐桌旁邊的屏障突然被解除。阿洛伊斯一驚,下意識舉起手裡的餐叉做武器,等看清來者之後,他嘆了口氣,放下叉子。
「約書亞?你差點嚇死我。」
銀髮殺手掃了一眼桌上精美的食物,隨手拉了把椅子坐在旁邊。「豐盛的晚餐,嗯?都不叫上我一塊兒吃?」
「你不是在和喬爾喬內閣下敍舊嘛。」阿洛伊斯聳肩,「就算開會還有工作餐吃呢。你吃過了嗎?」
「吃過了,不過好像突然又覺得很饑餓。」約書亞譏誚地看著那團海藻,「上主啊,你們吃這個?」
諾林•提香挑起眉毛,對這位突然闖進來的不速之客報以好奇的注視:「難道我們不該吃它?」
「在古地球,這玩意兒常被搗成糊狀做面膜。」約書亞不動聲色地給他們上了一課。
阿洛伊斯一陣反胃。
「顯然,十幾個世紀後我們發現它的營養價值比美容價值更高。」執政官反唇相譏。
「動物飼料也很有營養,你會去吃它嗎?」殺手拉起阿洛伊斯,「你看起來飽到快吐了,那就別勉強自己吞下這些玩意兒。」他轉向執政官,「我們就不打擾您吃麵膜了,告辭。」說完他強行將阿洛伊斯拽離座位,匆匆離開餐廳,將諾林•提香撂在原地。
「你不該和那傢伙走太近。」出了餐廳後,約書亞說。
「為什麼?」
「諾林•提香……那傢伙肯定是查爾斯•提香的後代,和他的祖先一樣瘋瘋癲癲!」
「查爾斯•提香又是誰?」
約書亞腳步一滯,「跟你沒關係。」
這卻讓阿洛伊斯的好奇心越加旺盛。「是你的朋友嗎?」他追問道,「你為什麼會認識執政官的祖先?你和喬爾喬內閣下又是怎麼認識的?你……」
「這跟你沒關係!」約書亞低吼。
他的聲音沙啞極了,像野獸哀慟的嘶吼。阿洛伊斯剛到嘴邊的問題又被他原封不動地吞了回去。如果問出這些會讓約書亞難受,那他寧可永遠不要知道答案。
他加快腳步,跟上殺手,和他並肩而行。「我不該問的。如果這冒犯你了,我道歉。」
約書亞沒有說話,而是挽住他的手作為回答。
走到第七溫室附近,兩人遇見了貝雅特麗齊。她從一叢盛放的薔薇裡忽然出現,著實嚇人一跳。
「嗨,我正在找你們呢。」少女人工智能輕快地打招呼。阿洛伊斯知道這只不過是為了表現得像個人類,他們在什麼地方、幹什麼時,貝雅特麗齊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有什麼事?」約書亞問。
「您的舊居已經打掃好了,需要我為您帶路嗎?」
殺手蹙眉:「我哪裡有什麼舊……」他順著少女人工智能所指的方向望去,在薔薇叢盡頭看見了一道白色的柵欄。瞬間,約書亞忘記了語言。
貝雅特麗齊已經完成了任務,她提起裙子,行了個優雅的屈膝禮,憑空消失,只剩下約書亞呆呆地站著。
阿洛伊斯疑惑地扯了扯他的衣擺:「你怎麼了?」
約書亞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他快步走向柵欄,輕輕一躍便翻了過去。阿洛伊斯匆匆忙忙地跟上,在心裡抱怨新雅典的長袍實在太過礙事,翻柵欄的時候還被勾出了,差點沒撕破。
就像早些時候在第三溫室裡一樣,約書亞似乎認識路。柵欄後是一片小樹林,林間有一條人為踩出來的小徑。他沿著小徑穿過樹林,經過一片打理得相當漂亮的花圃,盡頭是一塊寬敞的院子,一幢白色的木製二層小屋靜靜佇立在院子後方。
小屋裡靜悄悄的,窗戶一片漆黑,沒有燈火,不知是無人居住還是主人剛巧不在家。院子中央靠近花圃的地方立著一座小小的木鞦韆,剛好夠一個人坐在上面。
約書亞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小屋。這裡和他在古地球的家實在太過相似了,他想。就連花圃裡的花和小屋門上歪歪扭扭的塗鴉都一模一樣,他簡直以為自己回到了家鄉……或是家鄉被整個搬到了新雅典。
不,這應該是後來重建的,是喬爾喬內老師為了迎接凱斯特所特意復原的。心裡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說。
約書亞走到鞦韆前,輕輕撫摸它一絲鐵銹也沒有的鎖鏈。他仰起頭,在這裡剛好能看見小屋二樓書房的窗戶,他年幼時就常常邊盪鞦韆,邊等太陽落山,等凱斯特打開那扇窗戶,喊他回家。
他安靜地站著,等了許久。太陽已經從新雅典學院的天空中消失了,只有全息時鐘的光芒仍在照耀大地。書房的窗戶是黑色的,裡面沒有溫暖的燈光,沒有那個他在等的人。
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是阿洛伊斯。沒等對方開口,他就搶先說:「別說話。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背後傳來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很快,連腳步聲都消失了。周圍萬籟俱寂,唯有啾啾蟲鳴和風聲低吟。就連這些聲響,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約書亞坐到鞦韆上,像小時候無數次所做的那樣。他知道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裡也並非他的故鄉,只是一個重建的軀殼而已,但不知為何,凝望著書房窗戶的視線還是被淚水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