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二
男人垂著頭坐在船艙裡閉目養神。
他一動不動,如若不是胸膛還在微微起伏,肯定會被當做一尊蠟像。他雙手雙腳都被磁力鐐銬束縛著,要移動會非常艱難。所以他乾脆坐著不動,這樣反而還舒服些。
男人有一頭銀色的長髮,像流瀉的水銀般披在背後,有幾綹頭髮滑落到胸前,遮住了他一半臉。
「喂。」旁邊有人叫他,「我說,你用的什麼牌子的洗髮水?」
男人睜開眼睛向聲音來源望去。船艙被一道鐵絲網隔成兩半,剛剛和他說話的是鐵絲網另一邊的女人。整個船艙裡只有他們兩個。女人大喇喇地翹著二郎腿,指尖夾著一支燃著的香煙,她說話的時候用空著的手不停撩動自己火焰般的紅發。「你用什麼牌子的洗髮水?」女人又問了一遍,「明明都是長髮,為什麼我分岔這麼嚴重?」她略帶苦惱地拽了拽頭髮。
「體質問題。」男人回答。女人挑眉,她發現男人有一雙漆黑的眼睛,瞳孔周圍泛著隱隱的金色。
「為什麼他們沒把你鎖住?」男人問道,似乎對這種差別待遇有點不滿,「這是性別歧視嗎?」
「我想這是個體歧視。」她伸了個懶腰,像某種大型貓科動物一樣輕捷地起身,來到鐵絲網前,俯視著對面的男人,「你做了什麼被關進來了?」
「我無惡不作。」
「這理由真不錯!」女人哈哈大笑,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恨不得把自己掛在鐵絲網上。她笑了大概有三分鐘才慢慢止住。「你的眼睛。」女人擦去眼角笑出的淚花,「黑色和金色,被稱作『深淵之火』對吧?如果我沒記錯,只有傳說中的殺手『悼亡人』才有那樣的眼睛。」
男人禮貌地頷首,「我平時都戴隱形眼鏡的。」
這個銀河系中流傳著諸多傳說,比如騎著浮空機車的無頭黑衣女,比如穿梭在自由城邦裡賣雞蛋的可疑老人,比如遊蕩在偏地行星襲擊女性的割喉男子,比如聯邦首都環繞各衛星的太空電梯……
在所有銀河傳說裡,悼亡人是最特別的一個。因為他不只是傳說。
悼亡人是個可怕的殺手,他有著黑金色的眼睛,那罕見奇異的瞳眸被詩意地稱作「深淵之火」,據說那是來自地獄的魔鬼的瞪視。他習慣穿一件喪服般的黑衣,胸襟上別著一朵白花,彷彿出席葬禮的哀悼者。他的現身意為著一場葬禮即將舉辦,他會親手將目標送入墳墓中,然後在他們的遺體上留一朵白花,如果目標是男子,通常留的是白絲菊;若是女子則留一朵白百合。
因此他被稱作「悼亡人」。也有人稱他「漆黑的利刃」或「銀之刺客」。但不論他有何種綽號,人們都必須承認,他的確是一位傳奇人物。他有時會向委託人收取巨額報酬,有時則分文不取,這全憑他的心意。他曾暗殺過偏地行星橫徵暴斂的獨裁者,也曾刺殺過自由城邦貪得無厭的商業大亨。他在一些人眼裡是惡名昭彰的殺人犯,在另一些人眼裡則是為民除害的正義俠客。他是眾多熱血少年的心中偶像,也是無數懷春少女的夢中情人。他被無數賞金獵人或星際刑警列為目標的第一位,然而他卻一直逍遙法外。
沒人能捉住他,甚至連他的一根頭髮都摸不著。殺手悼亡人是個活著的傳說。
現在,這位傳說中的殺手正坐在開往監獄星赫卡提的飛船裡,和一個陌生女人聊天。
「真沒想到,悼亡人也會失手。我得重新評估星際刑警的能力了。」女人吸了口煙,緩緩吐出。
悼亡人搖了搖頭:「是我的委託人,他不小心洩漏的計劃,連累了我。」
「哦,真是豬一樣的隊友。」
殺手點頭表示同意。
「所以你被送到赫卡提服刑了?」女人饒有興味地盯著那雙黑金色的瞳眸。
「我被判刑五百三十年。」殺手聳肩,「有時候真恨不得讓帝國恢復執行死刑。」——事實上在對悼亡人的量刑上,陪審員們產生了極大的爭議,一些人認為他理應受到重判,另一些人則認為他應該被送進博物館展覽。
「往好處想想,兄弟。」女人揮手驅散煙霧,「你還活著,那麼就有無限的機會。」
「我記得赫卡提有個綽號叫『無限的終點』。」悼亡人似乎有些消沉。
「別這樣!你太消極了!」女人在身上翻了翻,「要來根煙嗎?」她找出香煙盒,從裡面抽出一根,用自己手裡的煙頭點燃,然後塞過鐵絲網。悼亡人在長椅上艱難挪動,靠近鐵絲網,叼住了那根煙。
「謝謝。」他含糊不清地說,「……柔和南斗,女人抽的煙。」
女人瞪了他一眼,「給你煙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的!」
悼亡人於是不再說話。
他很快把一支煙抽完,煙蒂吐在地上,用腳踩滅。「那你呢?」他歪著頭問女人,「你犯了什麼事兒?」
「跟你差不多。無惡不作。」女人狡黠一笑,「不過會被抓住其實都怪我自己。我喝醉了,在暗巷裡被人敲了悶棍,幸運的是我被一位好心人給救下了,不幸的是那位好心人是個警察。於是我被火速送上了被告席,上主保佑,真沒想到帝國機關的工作效率變得這麼高。」
「我很遺憾。」悼亡人想說些話安慰女人,卻被她婉拒了。「不必憐憫我,我不需要。」女人笑著張開雙臂,彷彿在擁抱天空,「我的同伴會來救我的。他們會駕著這銀河裡最先進的飛船駛入赫卡提的蒼穹,摧毀一切桎梏!我終將獲得自由!」
這時,船艙頂部傳來了機械的女聲:「飛船即將靠港。重複一遍,飛船即將靠港。」
船艙兩邊各有一扇門打開,兩名全副武裝的看守走入。一邊的看守降低了殺手腳上的磁力鐐銬的鎖定級別,讓他可以起身行走。另一邊的看守則用恭敬甚至於惶恐的態度給紅發女人帶上磁力鐐銬,引導她從打開的門離開船艙。
女人昂首闊步地走向大門,好像她將要去的地方不是荒涼的監獄星,而是頒獎晚會的舞臺。在門口她停住了腳步,回頭問道:「殺手,你的名字是?」
「約書亞•普朗克。」悼亡人如實回答。
「我叫胡安娜•拜格雷爾。」
殺手睜大了眼睛。
難怪看守們不給她戴上枷鎖,他們沒那個膽子,也絕不需要。區區鐐銬無法阻止這女人的腳步。她是胡安娜•拜格雷爾,「暗夜仕女」號的主人,名揚天下的宇宙海盜,被所有行星通緝,也被視作英雄。在帝國與聯邦從不停息的戰爭中,她作為自由傭兵幫助過其中一方大敗另一方,然後又反過來幹了一次。政客們鄙棄地管她叫「瘋母狗」,她曾經的盟友和手下敗將則敬畏地稱她「瘋女王」。
若說殺手悼亡人是活著的傳說,那麼胡安娜就是不敗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