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螳螂、黃雀、蟬
沒有線索的調查行為,老實說非常枯燥。
那天在招待所房間門前分開後,顧沉舟不再關注賀海樓的動靜——這個人是他回國後的重要目标之一,但不是目前的主要目标,而且他總有感覺,真正的賀海樓并不只是現在這個模樣——而是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青鄉縣和其現任縣委書記身上。
青鄉縣和顧沉舟之前做過的調查一樣:貧窮、偏遠、交通不便、沒有特色,甚至連這裏從上到下的領導班子,從現在往上數個十年,也沒有任何拿的出手的政績。
一個毫無關注價值的地方。
至少表面上看來,确實如此。
小王燒烤攤的老板最近日子過得還不錯。
生意人的關注重點永遠在生意上,作為一個資産匮乏的路邊小燒烤攤的老板,一個穩定大方的客源就足夠讓他心情上升一個檔次,而如果這個穩定大方的客人還非常健談的話,那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晚上九點準,第一批光顧的燒烤攤的顧客差不多走幹淨了。小王老板一邊指揮着燒烤攤的唯一小工收拾桌椅一邊朝巷口張望,等到他看見從巷口走來的熟悉身影時,他高興地對小工吆喝:“麻利點開箱啤酒,放到三號桌子上!”
巷口的人影走到燒烤攤前,在三號桌子前坐下,小王老板将燒烤攤前的各種燒烤都弄了一兩串,見沒有其他顧客過來,親自端着燒烤來到三號桌:“顧兄弟來啦?”
一個星期的時間,雖然小王老板自覺自己跟對方已經足夠熟稔,但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對于這個準時又大方的客人的信息,只了解了很少的一點點——比如對方姓顧。
“王老板這裏的燒烤味道很好。”坐在小王老板對面的客人這樣說。
小王老板頓時心胸一暢:其實這話也沒什麽特別的,他也心知自己的燒烤味道最多大衆水準,但是被這位最近發展出來的熟客這麽簡單一說,不知怎麽的,他也覺得自己的燒烤味道确實很棒了。
“哪裏哪裏,顧兄弟真是太客氣了,”小王老板笑容燦爛連連謙虛,“不過不是我吹牛,要說這燒烤攤子,确實是傳了三代,燒烤配料從我爺爺開始就一直研究改進了……”
一瓶冰鎮啤酒适時上了桌,小王老板拿起來喝了一口,頓時從心裏涼爽到皮膚。
舒服!不過雖然現在沒什麽客人,但我今天可不能再喝多了……小王老板握着冰涼涼的酒杯這樣想着,打定主意今天就是坐過來跟這位大方的客人簡單寒暄一下,馬上就回到燒烤攤前繼續做事。
但話匣子一打開,事情似乎就有點不受控制了。
“哦?是嗎?”
“這個倒沒有聽說過。”
“王老板知道得真多。”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配合恰到好處的表情跟語調,不知不覺間,小王老板的舌頭鼓動得越來越快,身旁的空啤酒瓶越來越多,話題的跳躍性越來越高——他從自己的家裏的老婆孩子說到跟鄰居和別的燒烤攤的矛盾,從街道上面四處閑逛收保護費或者白吃白喝的小混混二流子說到縣政府裏頭七大姑八大姨,又從青鄉縣的路說到清泉村的山,最後再轉回他那個老是跟鄰居眉來眼去的老婆和自家不打不聽話的孩子……
“顧少還真是有心情。”
小王老板正說得起勁,旁邊突然有人插了一句話,還把他身旁的空椅子拉出來坐了下來。
他難免有些掃興,止住話頭不高興地朝身旁瞥了一眼,卻看見坐下來的人十分年輕英俊,穿着襯衫西褲,左腕扣一只金色的手表,一看就覺得價值不菲。
小王老板臉上的不高興頓時化作生意人特有的高興來。
這兩位錢包頗豐的顧客顯然是認識的!他飛快判斷出來,精明地從自己熟悉的對象下手:“顧兄弟,這位是……?”
“一位朋友。”
“哦!”小王老板一臉恍然,“兩位是好朋友啊,桌上的東西放這麽久都冷了,要不要收拾一下再來點什麽?”他說完就看見新坐下來的客人看看桌面上幾乎沒動的燒烤,又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
這小年輕可比電視上的那些男演員還漂亮!小王老板心裏剛剛嘀咕着,那位坐在他對面的大方的客人就不負期望地點頭,還給了一句“王老板看着辦。”
真是一位再好也沒有的顧客了!小王老板也不計較自己談話的興致被人攪斷,高高興興地起身端走桌上的東西,又回到燒烤攤前忙碌起來。
賀海樓看着燒烤攤老板胖乎乎的背影,自己拿了個杯子倒半杯啤酒,沖顧沉舟舉杯笑道:“我一直以為顧少只适合呆在各種高檔場所——沒想到能在這種街邊小攤看見顧少。”
顧沉舟跟着舉杯和賀海樓輕輕一碰,但沒有沾唇。他的坐姿稍稍調整,臉上帶了一點笑容,人還是那個人,衣服也還是剛才的衣服,但剛才那位專注聽人說話、氣質平和的普通顧客已經不見了:“我也以為這個小地方滿足不了賀少對生活品質的要求。”
“這裏是沒有什麽好玩的,”賀海樓搖搖杯子,顧沉舟沒有喝酒他也不介意,不止幹脆利落地幹了杯,還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不過既然顧少在這裏,再怎麽不好玩地方,也有吸引人留下來的魅力。”
顧沉舟失笑:“賀少謬贊了。”
“其實我比較好奇,”賀海樓話題一轉,“我留下來是因為顧少的吸引,顧少留下來,又是因為什麽的吸引?”
“這幾天賀少沒查出來?”顧沉舟說。
話中有話啊。賀海樓微微一笑:“我只是多注意到顧少罷了……”他一攤手,“确實沒查到什麽,除了發現顧少一直在這個小縣城裏和人聊天和轉悠之外。”
“是嗎?”顧沉舟也轉了話題,“賀少上次招待我的梨子很好吃。”
賀海樓挑挑眉,等着下一句。
顧沉舟果然接下去:“不止是梨子,這裏的水果味道都很好。還有一種我在外邊沒有吃過的淡紅色果皮的水果——”
“孩兒果。”賀海樓接話,見顧沉舟看過來又補充說,“本地人這麽叫。”
顧沉舟笑笑,站起來跟燒烤攤旁邊拉板車賣水果的人交談一會,提了一袋子水果過來,借着燒烤攤老板的水洗了兩個。
賀海樓雙肘支在桌面,看着顧沉舟做完這一系列事情後,走過來将其中一個遞給他:“賀少嘗嘗?”
賀海樓接過了咬一口,濃郁的清甜汁水中夾着一點點的酸。這個口味并不陌生,他小時候還滿山爬樹去摘這種果子吃。
顧沉舟拿在手中把玩:“可惜在外地沒有這種水果賣。”
同一個圈子裏的人,你說上一句,他往往能接住下一句。
賀海樓看看手裏的孩兒果:“顧少覺得青鄉縣應該把這個作為特色推出去?”
顧沉舟笑了笑:“我只是覺得,一個縣總能找到一點特色,不是這個,也會是那個。”他又說,“賀少有沒有了解過顧一康?”
“關于哪方面的?”
“最基本的。”
最基本的……賀海樓說:“都知道一些。”
“今年四十三歲。二十三歲那年成為青鄉縣一個辦事員,然後花了十六年的時間,慢慢爬到縣委書記這個位置。”顧沉舟慢慢說,“這個履歷在官場中規中距,但是就他本身擁有的關系來說,混得實在差了一點,可見其在政治上實在沒有什麽建樹。”
“然後?”
“然後?”顧沉舟說,“賀少還記得清泉村從災難發生到救援隊趕到,這位毫無建樹的縣委書記調配了多少時間嗎?”
賀海樓一挑眉。
“效率确實不錯,是不是?”顧沉舟說,“消息靈通和手腕高超,賀少當時兩個都選了。”
“這并不能說明什麽,”賀海樓說,“清泉村也許在剛剛發生泥石流的時候就通知縣裏了。”
“然後顧一康在淩晨十二點到第二天六點之中做好了一切調配工作?”顧沉舟淡淡笑道,“效率也夠不錯的了。對了,他的孩子在五年前就送出國了,妻子每年出國三個月照顧孩子,平均每三個月會出去呆上一個月。”他輕輕地唔了一聲,攤攤手說,“确實都是小事,是吧,賀少?”
“但似乎這些小事指了一件大事。”賀海樓說,“不過我現在又有一個疑惑了,不知道顧少還願不願意幫我解答?”
“賀少不妨說說。”
“這位縣長就是顧少來這裏的目的吧——顧少為什麽願意告訴我這麽多?”
“賀少剛才不是說了嗎?會留在這裏完全是因為我的魅力,”顧沉舟一笑,沖賀海樓舉杯滿飲,“一點消息不值當什麽,好歹不能叫賀少失望不是?”
一杯喝完,顧沉舟率先離開。直到顧沉舟的身影消失在街頭的拐角處,賀海樓還坐在原位。
他發現自己這幾次和顧沉舟見面,似乎都是顧沉舟先說“失陪了”……
對了,還有剛剛的對話。他暗自想到。
一個有力不往官場上使,特別關注清泉村,還早早找了退路、把老婆孩子全送出國的縣委書記?
這簡直跟夜裏的亮燈廣告牌一樣顯眼了!
時隔七天,賀海樓再一次驅車來到清泉村。
一個星期的時間,清泉村似乎已經完全擺脫了那天晚上泥石流所帶來的影響:開裂的房子牆腳重新修葺,被泥土淹沒的田地平整完畢,幾只公雞和看院門的大黃狗一起在村子的小道上來回踱步,或悠閑或驕傲,相處和諧。
賀海樓開着自己新提的越野車來到村尾的兩棵棗樹前。
上一次泥石流裏,停放在這裏的白色轎車連同其中一棵斷了樹在清理泥土時,都被統一運走了。賀海樓停好了走下車,村裏的小孩子就像上次他來的時候一樣,躲在大人的身後睜大眼睛朝這裏看。
七天裏面兩次。
賀海樓略有不快地想。
平均三天半一次,他還以為自己至少十數年內不會再回來這裏。
第一次是因為顧沉舟要來這裏,他以為對方是來探他的底,所以跟了過來。
賀海樓娴熟地在山路中穿行,進山的時候有幾個村民朝他叫着山上危險,但都被他漠視了。
第二次呢?是因為顧沉舟的話頭指向這裏……
想到這個,賀海樓發現自己更不快了。但他确實——确确實實——有些興趣。
十六年爬到縣委書記位置。
受災後第一時間反應。
是村民及時聯絡縣裏?
或者是縣裏及時了解到了這裏的情況?
為了什麽呢?
顧一康對清泉村的特別關注是為了什麽?
或者,他特別關注的,是青鄉山……?
十八年的時間,這裏變了又沒變。
樹木,花草,小道,溪流,和記憶裏的一模一樣。
但其他的——那些留在他記憶裏的蜜蜂的巢鳥類的窩,曾經在山上漫步過的一對野生鹿,他埋自己玩具的秘密基地——一棵內部被蛀空但枝葉還豐茂的榕樹,全都不見了。
他越走越快,腳步越來越輕,笑容越來越盛。
一直到他來到自己的目的地,在本不該出現別人的地方,看見了最不應該出現的那個人。
顧沉舟。
他停下腳步,臉上還帶着笑容,眉心卻不經意朝中間聚攏了一下。
“顧少?”一句話說出,賀海樓已經恢複過來,他看看周圍,“我發現最近跟顧少真的很有緣——顧少是來這裏野游的?”
顧沉舟彎唇笑了一下。
這是一處靠近山壁的地方,偏離正常的上山路線,好些地方需要攀爬才能越過,因此顧沉舟靠着的山壁旁邊那個被草木遮擋住的山洞非常隐蔽,如果沒有認識的人帶路,根本不虞被人發現。
“賀少真愛開玩笑,”顧沉舟說,“我是特意過來的,難道賀少不是?”
這話……比之前直白好多。賀海樓忍不住看了顧沉舟一眼:“準确的說是顧少想讓我過來看看。”
顧沉舟承認:“就算如此。賀少想不想看一看?”
“既然顧少都來了,不如由顧少直接說說?”賀海樓确實是為了顧沉舟的話頭來的,但顧沉舟既然站在這裏,賀海樓又突然不想進去看了。
顧沉舟笑笑,突然擡頭看着天空:“賀少說今天會不會再下一次雨?”
再下一次雨?
賀海樓下意識擡頭看着天空。
“然後再來一場泥石流。”顧沉舟淡淡說。
這句話讓賀海樓想到了一個可能,臉色倏地陰沉下去。
顧沉舟擡起手,抛了一疊綠色的東西給賀海樓。
賀海樓沒有動,那疊綠色的東西就啪一聲掉到他面前的地上。
一疊五十元鈔票。
顧沉舟又掏出一疊,順手從其中抽出一張打了火點煙,然後随手丢在地上。
幾次接觸,賀海樓清楚顧沉舟只有在心情非常不好的時候才會掏出煙來。
“做假鈔?”賀海樓說。
“幾個億吧。”顧沉舟神情平淡。
“七天前的泥石流……”
“炸山。”顧沉舟回答,“這位縣委書記對考察團的到來感覺非常憂心,于是想了個法子讓考察團主動離開——效果不錯。”
賀海樓冷笑一聲,眉間戾色若隐若現:“我還真不知道……顧少說他會再炸山?為什麽?”
“賀少上次被猴子抓暈了,能跟猴子講道理?”顧沉舟笑道,“同理,顧大少身份再不同,如果被泥石流埋了,難道京城顧家還能跑來跟泥石流講道理?”
賀海樓一笑,眉間的戾色竟然在瞬間收斂得幹幹淨淨:“那顧大少現在是在?”
“人贓并獲。”顧沉舟話音落下,遠遠就傳來一聲屬于人的慘叫聲。
賀海樓一挑眉:“顧少時間掐的好啊。”
“是賀少趕得巧。”顧沉舟回答,兩人在原地等了一會,聽見遠處傳來“抓住了收隊”的高喊聲,接着一些穿警服的人撥開草叢走了過來。
“顧少,人抓到了,是山下一位姓王的村民!”為首的一位中年警察快步走到顧沉舟面前,雙手前遞,牢牢握住顧沉舟的手搖了一搖,“多虧了顧少,讓我們破獲了這個特大經濟案件!”
“王局要謝的可不是我。”顧沉舟淡淡笑道。
賀海樓和王隊都是一愣。
“顧少的意思是……?”
“給王隊介紹一下,這是賀家的賀少,賀少小時候來過這裏,對這裏十分熟悉,大家這次能這麽順利,賀少功不可沒啊。”顧沉舟說。
賀海樓看着顧沉舟,一時接不上話。
王隊有些奇怪,心道就算這位賀少對這裏熟悉又怎麽樣?難道還能比本地人更熟悉?況且他們這次也是跟着本地人摸到這裏的……不過到底是體制內的老人了,王隊心念一轉就想到這大概是京城公子哥的利益交換,反正這份功勞是天下白掉下來的,顧沉舟愛跟誰交換就跟誰交換,跟他有什麽相幹?這麽一想明白,他轉臉就對又伸出雙手,緊緊握住賀海樓的手說:“真是多虧了賀少!多虧了賀少!”
賀海樓的臉是僵的。
王隊也不是特別會鑽營的人,态度到了他就松開雙手,對顧賀兩人說:“顧少賀少,我先把人帶回市裏的局子,保證讓他在最快時間內開口,争取今天就抓住幕後黑手,解決這個特大案件!”
“勞王隊費心了。”顧沉舟說,又對賀海樓說,“我訂了今天回京的機票——賀少呢?”
賀海樓剛想說話,兜裏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他掏出來看了一會,沒有立刻接通,而是對顧沉舟說:“顧少是為了這個經濟案件來的?”
“顧少真不知道——這是我的故鄉?”
他連着問了兩個問題,也沒有期待顧沉舟回答,只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是賀南山。
“你在青鄉縣的事情我聽說了,幹得不錯。”賀南山頓了頓,“你之前的狐朋狗友有顧家小子一半,我以後就不管你了!”
盡管賀南山的聲音還是很嚴肅,但賀海樓聽得出對方的心情不錯。
可是對方的心情一旦不錯,他的心情就真不怎麽樣了。
顧沉舟……
賀海樓輕輕眯了眼。
一只不經常動的老虎。他看着消失在視線裏的身影,心裏突然升起這個念頭。
雖然不經常動,但只要願意,随時都能彈出爪子來。
山林間,顧沉舟在賀海樓剛剛接了電話時就獨自往山下走去。
賀南山之所以那麽早得到消息,是因為他跟直轄青鄉縣的市裏公安局長打招呼的時候,特意提了賀海樓。
一天的時間,足夠那位公安局長通過背後的關系輾轉聯系到賀南山的秘書——然後賣力誇耀賀海樓。
賀南山和賀海樓的關系恐怕比他和顧新軍之間的還要差。深谙其中複雜的顧沉舟根本不用多做思考,就明白要讓賀海樓不順心,直接讓賀南山順心就好了。
這不太難,僅僅一擡手的功夫。
他會從京城跑來這裏,确實不是完全像之前同賀海樓說的那樣——他并不是為了賀海樓來的,但他知道這裏是賀海樓的故鄉。
賀海樓的故鄉,和顧家拐着彎有關系的縣委書記。
他來這裏是為了查涉及顧家日後衰弱的線索。
可僅僅是一個貪官,一個幾億的經濟案件,賀海樓甚至不知道這中間的內幕。
故鄉只是故鄉。
沒有任何線索。
結結實實查了好幾天的顧沉舟不太愉快。
這樣的話,他想道,賀海樓也不用太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