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回擊
沈柔是個什麽樣的人?
作為兒子,顧沉舟不介意将所有溢美詞彙加在對方身上。但從五歲開始、直到記憶已經發黃模糊的今天,他都一直明白,對方僅僅是一個溫柔善良得有些軟弱的女人。
并不适合顧家這樣的家族,至少沒有鄭月琳适合。
她唯一的錯誤大概就是選錯了結婚對象,然後這個錯誤貫穿她的整個後半生,讓她不到三十,就郁郁而終。
輕靈歡快的鋼琴音充斥整個車廂。
顧正嘉一時沖動問出埋在心底許久的問題之後,就一直心頭惴惴不知道自家大哥會有什麽反應。但結果是他問了許久,顧沉舟該幹什麽還是幹什麽,眼皮都不帶夾他一下。
嗨……還不如被罵一聲呢。他有點洩氣地想,也有眼色不再提這個敏感的話題,老老實實坐在一邊等回家。
半個小時的路程無聊得顧正嘉都快睡着了。
等迷糊中感覺到車子緩緩停下,他睜開眼打個哈欠:“到了?”他說着就去摸門把手打開車門,正要往下走的時候聽見旁邊傳來聲音:“想知道可以去問你媽媽。”
嗯?正要下車的顧小弟一個激靈,回頭看坐在駕駛位上的顧沉舟。
暖黃的車燈打在顧沉舟側臉上,明暗的分別讓他的面孔比任何時候都更為深刻。他唇角還帶着淡淡的笑容,神情顯得漫不經心,就像剛才的話不過随口而說。
顧正嘉覺得這樣的顧沉舟很熟悉,他幾十分鐘前剛剛看見——是面對賀海樓和周行的顧沉舟——根本不把人放在眼裏的顧沉舟。
“她們是十幾年的好朋友了,”顧沉舟側頭對一只腳踏出車門的顧正嘉說,他微微一笑,笑容有些奇怪,至少在顧正嘉眼裏是這樣的,“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從她那裏得到答案。”
天香山腳下的小院靜幽幽伫立在黑夜之中。
快十一點了。将車停放在院子外邊,剛剛把和顧正嘉一起的張少林少送回家的小林一邊看着手表一邊打開鐵門,先進廚房泡了杯熱茶,又熟門熟路地往亮着燈的三樓走去。
這是一棟新近翻修的房子,雖然一應家具和裝修都重新弄過,但看着有些刺眼的白牆壁和雖然漂亮卻沒有多少特色的家具,小林還是隐蔽地皺了一下眉。
他是和顧沉舟前後腳來京城的,二個月的時間,他進過顧家也進過沈家,也知道顧沉舟現在擁有的資産,私心裏覺得沈家那樣的派頭會更适合自己的老板一點——但自己的老板仿佛更中意前者,除了出去應酬外,自己在家時從不多關注這些額外的享受。
書房的門是敞開的,高得頂到天花板的書櫃占據了整面牆壁,足足2米寬的書桌正對着房間門,顧沉舟坐在書桌後翻看一份夾在藍色文件夾裏的文件,在他身前的棕黑色桌面上,同樣的文件夾放成兩堆,左手邊的半個小臂的高度,按照顧沉舟平常的習慣,是還沒有看過的;右手邊的只有兩三份,林方猜測要不是自己老板剛剛才回來,就是碰到了什麽不好決定的投資案。
“顧少,我回來了。”他端着茶杯,輕輕叩了門。
“進來。”顧沉舟頭也不擡地說。
林方将手中的茶杯輕輕放到顧沉舟面前,注意到書桌後的人在給文件末頁簽名同意的時候,左手一直輕輕揉着太陽穴。
兩年的助理生活讓他非常明白這個小動作代表的含義——自家老板的存貯電量已不足10%,即将陷入休眠狀态——但這個10%在他的記憶裏似乎一直不會被用完,所謂的休眠狀态在大多數時候,也只有等到所有事情都按計劃完成後,才被激活。
“顧少,明天的安排……”他翻開自己随身帶的記事本,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從上午六點到晚上十點的安排,心道當個大少實在不容易,一天的睡覺時間都不足八個小時——回來之後還好多了,在國外最忙的那一段時間,熬到半夜兩三點都是家常便飯。
放置在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來,打斷他的聲音。
顧沉舟這才将目光從文件上移開。他伸手拿起放置在桌上的私人手機——這不同于長期放在林方那裏的那支,懂這個號碼的要麽是他的家人,要麽是地位比他高或者跟他差不多、不好得罪的人。
沒有記錄的號碼。
顧沉舟看着手機屏幕上那一行陌生的數字,眉頭先微微一皺,接着就松開來,接起電話的時候已經将筆放下,連聲音裏都透着幾分輕松:“這都十一點了,衛少那裏還沒熄燈啊?”
衛少衛祥錦,衛家的公子,和自己老板一起長大,關系很好。林方暗自給自己腦內的這個詞條加上備注:關系确實非常好。
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麽,顧沉舟臉上已經帶了微笑:“嗯……剛賽車完,我輸了,想不到吧?……不,是賀海樓最後開車撞我,他膽子倒是挺大的,不過也沒什麽用……不用你,我還搞不動一個賀海樓?……得了,我們小時候就差穿一條褲子了,你放心,你在這裏的那些東西我不會讓他們閑着長蘑菇的……好好,我會多去的,從小到大我在你家的時間比在自己家還多,你也不怕我搶了你在家裏的地位。”
電話那頭又傳來聲音,也許是因為衛祥錦那頭聲音嘈雜的緣故,他的嗓音一下子大了起來,站在書桌前的林方也把對方的話聽了個清楚:“呸,你這話太遲了!從小到大就是我給你背黑鍋,你偶爾良心發現自首一次,我爸媽爺爺奶奶居然都不信!”
顧沉舟一下笑起來:“這可真不怪我,你小時候實在太英雄了!”
“我那時候以為自己要接手個小可憐,結果是個小惡魔!”衛祥錦氣憤地聲音從電話裏傳來,旋即又把話題轉回到賀海樓身上,“對了,賀海樓那家夥你注意些,他那個人——說好聽點就是手段淩厲,說難聽點就是腦筋不轉彎,陳涵和溫龍春在賀海樓剛來的時候都跟他試過手,沒占到便宜還被對方咬得受不了……”
陳涵和溫龍春就是之前看顧沉舟和賀海樓賽車的陳少與溫少。
“我知道,”顧沉舟聲音裏還含着笑,目光卻漸漸冷銳下來,“你什麽時候見我吃過虧?這場子不找回來趕明兒誰都可以到我頭上踩一腳了。你在那邊安安心心看戲就好了,一個賀海樓而已,又不是什麽大事兒。”
“……”電話那頭的聲音又小了,站在一旁的林方擡頭朝前看了一眼,就見顧沉舟的目光恰好轉過來,對他擺擺手。
這是讓自己離開了。林方對顧沉舟微一鞠躬,倒退着到了房門邊上,離開的最後一刻正看見顧沉舟單手放在桌面筆記本的鍵盤上,面上因為衛祥錦電話而浮起的笑容完全消失。
最後的聲音傳入他耳朵裏:
“我的打算?還能是什麽?我們這裏來來去去比的還不是那幾樣?……”
時間翻過燥熱的八九月,姍姍染黃翠綠的葉尖。
這不算一個好天氣,灰白的霧氣彌漫了半個城市,風吹一陣,就揚一陣塵沙。
洲際酒店的娛樂室內,一圈人坐在沙發上,圍了賀海樓說笑聊天。
這間不設窗戶、牆壁包着厚厚隔音材料的娛樂室整體裝修呈紫紅色,紅綠光線自天花板交錯投下,把每一個人都照得五光十色,彼此之間目光相交,連呼吸都是暧昧的。
賀海樓懶洋洋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擺在大廳前端的兩個立體大音箱将一首搖滾樂播放得淋漓盡致。震耳欲聾的環境裏,所有人說話都要提高嗓門,新跟着賀海樓的女孩更是整個身體都貼到他身上,湊在他耳邊說一聲笑一陣。
“滾一邊去。”賀海樓的聲音在這吵鬧的包廂裏不大,但足夠周圍的人都聽清楚。
這個新跟着賀海樓的女孩并不是之前賀海樓和顧沉舟賽車時帶的。她有一雙大眼睛,笑起來會浮現兩對小酒窩。聽見賀海樓的這句話,她顯然有些難堪,眼睛都泛紅了,卻撐着不肯掉眼淚,只咬着嘴巴倔強地看着賀海樓。
周圍的交談慢慢安靜下來。播放完搖滾樂的卡拉OK機自動跳到下一首歌曲,舒緩的情歌吹開娛樂室內的凝滞。
賀海樓慢慢睜開眼,目光朝坐在身旁的人臉上一掃:“沒聽見我的話?”
“沒有!”女孩大聲說,眼睛瞪得圓圓的,氣鼓鼓的樣子,“別人給你氣受你回來就撒到我身上?”
“呦,知道得很清楚嘛,”賀海樓點點頭,“然後呢?”
然後?女孩一怔,不知道怎麽接下去。
賀海樓卻笑道:“你真當自己是我女朋友啦?就憑你那張臉?”
紅色很快從女孩的眼底蔓延到她兩頰,她猛地站起身,剛剛又氣憤又無助地說了一個“你”字,就被賀海樓一腳踹開。
嬌小的身體重重撞到茶幾上,忽然的碰撞讓幾個放在桌子邊沿的酒杯滾落到地上,酒液潑出,一下浸濕地毯。
賀海樓目光微垂,唇邊噙着笑意:“沒有女表子的演技,又沒有女表子的敬業,你當我是傻的還是瞎的?不要讓我再說一遍,”他的聲音變得不耐煩又冰冷,“現在滾出去。”
淚水從眼眶裏湧出,女孩捂着肚子站起來,一聲不吭地跑出娛樂室。
賀海樓又閉上眼睛,仿佛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繼續休息。
娛樂室裏的氣氛尴尬了好一會,終究沒能恢複,三三兩兩的人站起來跟賀海樓告辭。
賀海樓也沒有再張開眼,統一淡淡應了一聲。不過一會,偌大的娛樂室內就只剩下他一個坐着。
過了幾分鐘或者十幾分鐘,歌曲與歌曲間歇的那一段少少安靜裏,驀然響起手機刺耳的鈴聲。
賀海樓撩開眼皮看了手機上的號碼一眼,伸手按掉。幾息過後,同樣的號碼再一次打進來。賀海樓又伸手再按掉。如此幾次之後,手機安靜了一段又迅速震動起來,賀海樓看着跳躍在手機屏幕上的‘賀南山’三個大字,足足停了一分鐘多,才接起電話。
飽含怒氣的中年男音立刻從電話那頭傳來:
“你沒事去招惹顧家小子幹什麽?”
賀海樓坐直身體,單手起了瓶塞,微斜瓶身,琥鉑色的液體泊泊流入玻璃瓶中。他慢吞吞笑道:“我沒有啊,伯父,很明顯是顧沉舟在整我嘛——你看這一個月我的公司都損失了多少?”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麽?”
“我做了什麽?”賀海樓臉上笑容不變,他從口袋裏掏出一瓶藥,旋開瓶蓋,對着玻璃杯敲了敲瓶身,一顆,兩顆,三顆。賀海樓手一松,瓶子掉在玻璃臺上,裏頭的白色藥片灑出一片。
電話那頭似乎靜默了一下,接着,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安分一點,我最近在和顧新軍合作。”
“我怎麽會不聽您的話呢——”他柔聲說,拿起桌上的酒杯将裏頭的液體連同藥片一飲而盡,又松開手,讓杯子掉落到地毯上,敲出一聲悶響。
“我一定——”他拖長聲音,指尖敲着沙發,臉上的笑容意味深長。
“會聽您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