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鏡中的千與千尋

理砂講完故事以後，地理課的鐘聲響了起來。

我疲倦地伏在嶄新的地圖冊上，眼下是花花綠綠的東京地勢線條。

新標記出的琥珀川，從地圖上看像是一條狹長的滄藍傷痕，向西蜿蜒伸展，匯入城郊幾公里遠的鏡河，再進入日本海。

我把昏昏沉沉的腦袋埋到手肘裡。

理砂喜歡看漫畫，她很容易就能接受超乎常理的事情。我不是她。我相信神秘力量的存在，但是說我的父母因為貪食而變成了豬，我被湯婆婆取走了名字，這也太……

最令我糾結的是，神隱世界裡的小千，是個堅強、勇敢、擁有無限潛力的女孩。

而現實世界的千尋呢？怯懦而膽小，麻木而脆弱，能為考試失敗哭上半天，見到白龍的本體還會恐懼得逃開。

我自嘲地苦笑一聲。

白龍喜歡的是小千，不是千尋吧？

他大費周折地求湯婆婆放了他，就是為了找我一起生活。萬一他發現我不再是他喜歡的小千了，這可怎麼辦？

想到這裡，我感到全身都是悶鈍的刺痛。

我無法欺騙自己。從第一眼看到白龍開始，我在心裡就對他產生了朦朦朧朧的嚮往。昨天，他說要和我一起住，還牽了我的手。那個時候，一想到他有可能也喜歡我，我就欣喜若狂。

沒想到，他喜歡的確實是我——我已然丟失的另一面：小千。

這個認知令我分外悲涼。

………………………＊

昨晚幾乎一夜沒睡，我閉上眼睛。

瞬間，所有的意識凝成了千滴萬滴晶瑩的水珠。它們叮咚叮咚地灑落到原始的黑暗裡，再如夢幻般地濺起、飛散，勾勒出一面鏡子的形狀。

我走過去。水之鏡裡倒映出我的身影——挎著許多厚書、眉目茫然的高中女生，真是要多平凡有多平凡。

我知道，這是荻野千尋。

水波離合間，鏡子裡的身影漸漸幻化成另一個模樣——少女與我有著同樣的容顏、同樣的髮色，表情神采飛揚，一身淺紅色的和服如楓葉起舞。

小千向我微微一笑。

「荻野千尋！！你竟然在課堂上睡覺！！到外面去罰站！！」

華蓋失手落下。啪地一聲，鏡中的紅衣少女就在這一瞬間碎裂了。無數水花紛紛擾擾地濺開。每一滴都映著虛幻的微笑，永遠地——丟失了。

………………………＊

罰完值日從學校出來的時候，外面竟然下起了太陽雨。

很小很小的，毛絨絨的細雨落到我的制服上，在格子裙擺邊積成薄薄的水霧。傍晚的太陽仍然懸掛在天際，倒影在琥珀川的水裡，狹長的河面斂泊在淡淡的火紅裡。

琥珀川的堤岸上，我又看到了白龍。

溫暖的夏風吹拂著，白衣少年低頭注視著手裡的一疊紙張。長長的睫毛被風掀動，猶如初生蝴蝶撲扇的雙翼。他真的好漂亮，就這樣站著，就引來了無數傾心的目光。

內心忽然變得無限柔軟。

琥珀川的河神是個溫柔的好人。我一直知道。也許在很小的時候，白龍幫我拾回落入琥珀川的鞋子時，就知道了。

小心翼翼地，我撐起那天他從琥珀川裡拾起的雨傘，走到他的身邊，舉過了他的頭頂。

白龍吃了一驚，側過臉。

「下……下午好。」我緊張地說，想向他微笑，可是臉又很不爭氣地紅了。

「嗯，下午好。」他也說，眼裡浮起了欣慰的笑意。

雖然我什麼也沒說，但是我相信，白龍已經領會到我的意思了。

「白龍……我知道了我兩次神隱的事了。」我猶豫著說，「錢婆婆告訴了理砂，理砂告訴我了。」

「你相信嗎？」白龍凝視著我的眼睛。

我堅定地點了點頭：「我相信。」

毛絨絨的雨落在我們頭頂的傘上，細細碎碎，就像流年的聲音。緋色的霞影一閃一閃，蜻蜓停留到琥珀川裡的雪蓮上，撲扇著的翅膀間，水珠晶瑩凝結。

須臾。

「謝謝你，千尋。」白龍輕聲說。燦爛的微笑在他的唇邊綻開。

「我沒有了小千的記憶，但是我……我……」我漲紅了臉，「你……你……」

——我沒有了小千的記憶，但是我還是喜歡你了！你還喜歡我嗎？

「你？」白龍不解地重複道。

「你……你……你現在在做什麼？」

——荻野千尋！你找塊豆腐撞死算了！

「我在試著弄明白這個。」白龍的神情忽然變得挫敗起來，「千尋，你可以幫幫我嗎？」

我看了看，頓時啼笑皆非——竟然是紙幣！

「日本的錢幣圖案怎麼變成了這樣？我記得以前不是這樣的……」少年挫敗地說，把它們一張張分開，「我看到了數字……這張是兩百塊？」

「是兩千塊。」我糾正道，拚命忍住笑，「後面有三個零。」

「三個零的單位是千？」白龍絕對無辜地問。

我霎時黑線：「難道……你連這也不會……」

「時間太久了，我都忘了這個世界的數字是怎麼樣的了。」白龍窘迫地說，「在那邊都是用金子的……」

他的表情實在太可愛了。我又紅了臉，可這回是被笑憋紅的。

「沒事，這很容易學的。」天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沒有笑出聲，「你想要弄清楚貨幣，是想買些什麼嗎？」

「我想買衣服。我總不能穿著這身狩衣在這邊跑來跑去啊。還有別的日用品，但是我不知道該買什麼……」

「原來是這樣。」其實白龍穿著狩衣也沒什麼不合適，畢竟夏夜祭快到了，街道上到處都是穿和服逛街的人，「我現在就陪你一起去百貨商店吧！」

「好啊，謝謝你！」白龍一臉感激。這個卡哇伊的表情又令我有大笑的衝動。

「不用謝。我們走吧！」

也許是輕鬆的對話使我鼓起了勇氣吧。我有點緊張地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白龍似乎又有些意外。但是下一秒，他也堅定地回握住了我的手，笑了。

鏡像

　第20章 20、夏夜祭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夏夜祭，也是七夕——東方情人節。

放學後，我就立即趕回自己的家去，換上最漂亮的和服，把長髮盤起，想要和白龍一起去附近的神社逛廟會。

「千尋，打扮得那麼漂亮，準備去參加夏夜祭嗎？」爸爸好奇地問。

「對啊，很少見千尋這麼注重打扮的呢。」阿姨笑瞇瞇地說，「該不會是戀愛了吧？」

「沒有啊。」我毫不猶豫地說謊了。

其實我明白這事瞞不了多久的，我也沒想過不坦白。但是在不確定白龍的感情之前，還是維持現狀吧，免得家人們操心。

打開家門後，我便立即騎著自行車向錢婆婆的毛衣店飛馳而去。

和白龍一起住也有半個月了。每次我放學，總會遠遠地看見屋子前亮著的燈，聞到熱氣騰騰的飯菜香味。而白龍，就坐在餐桌前恬靜地看書和報紙，努力學習著現實世界的種種生活瑣碎。

看到他為了適應人類生活所做的努力，我的內心總會變得甜甜的、軟軟的，就像一顆金色的蜜糖，快要融化了……

愛情，原來就是這種感覺……

我喜歡白龍，白龍也喜歡我——可是，白龍喜歡的是真正的我嗎？

也許某些時光是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格，但我的記憶裡並沒有那段時光。我根本沒有改變過，以至於我無數次地懷疑神隱的故事主人公是否真的就是自己。

千與千尋，就像我在水之鏡內外的兩個相同的身影。水波離合，我無奈地看著紅衣少女在鏡之彼方里漸行漸遠，最終消失不見。然後，鏡面碎裂成千片萬片，消失在那端的少女和愛情便隨流年一去不復返。

我到底是誰？千與千尋，哪個才是真正的我？抑或，兩個都不是？

如果他認清楚了現在的荻野千尋是一個這麼懦弱、沒出息的女孩，他還會像以前一樣喜歡我嗎？

我好害怕。

………………………＊

出乎我的意料，錢婆婆的小屋裡沒有亮著燈，白龍不在。

就在我不知該怎麼辦的時候，手機鈴《Always with me》響了起來，是一串陌生的手機號碼。

我接下：「您好，請問您是？」

「千尋，是我。」

「白龍！」我驚訝極了，「這個號碼是你的嗎？」

「嗯，是我今天買的。」

「……」我說不出話來了。

現在的感覺好奇特！白龍平時總是穿著古裝狩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自然神，這會兒居然用電話！看來就連神明也趕時髦呢！

「千尋，你今晚想去逛夏夜祭的廟會嗎？」白龍徵詢道，「我們一起？」

「當然啊，我都換好浴衣了。你在哪兒？我騎車來找你。」

「我在琥珀川附近的神社裡。你沿著琥珀川溯流而上，就會看到神社了。我在鳥居旁邊等你。」

「好，我這就來！」

………………………＊

順著琥珀川的河岸線一路疾馳，我果然看到了一座宏大的鳥居。

鮮艷的橘紅，彷彿紮在地平線和人們視線裡的巨大碎片，寂寥地任憑風聲從中心呼嘯。從鬧市一拐，便進入了神社的範疇。鳥居和濃茂的樹木圍起了一片寧靜的空間。

才幾步之遙，都市的喧鬧就沉澱下來，靜得天荒地老。神奇的東京。

其實說神奇也不神奇。因為東京的神社非常非常之多，就像便利店一樣。我們民族的神道和其他國家的宗教不同，我們認為身邊的萬物生靈並不卑微，大都有著神秘的力量。落花、草葉、竹石、河流、蟬蛻……都可成為神靈，接受我們的供奉。

——事實上，確實擁有神秘的力量，不是麼？

就在這時。

嘩啦啦——嘩啦啦——

攸地，鳥居不遠古色古香的建築旁，幾百隻鴿子攸地張開雙翼，飛向遙遠的天際。紛紛揚揚的羽毛旋落，如同下了一場淘盡所有生命的雪之雨。

白龍就站在這樣的雪之雨裡，微仰著臉，深深地凝視著一望無際的天空——遠遠望去，他純白的狩衣在長風中輕盈地飛揚著，像是快要……翩然仙去了……

我悄悄騎自行車繞到他的身後，猛地伸手摀住了他的眼睛。

白龍果然中招。他全身一震，顯然嚇得不輕。

「千尋！」他無奈又好笑地拉開我的手，轉過身來。

「你怎麼知道是我？」我俏皮地問。

「除了你還會有誰？」白龍溫柔地微笑，望著我的一身和服，「你今天很漂亮哦。」

「謝謝哦！」我開心地說，「這個神社有什麼好看的東西嗎？」

「……」白龍不知為什麼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拉住我的手，「進去以後你就知道了。千尋，你要保證不要笑我哦。」

「好，我一定保證會大笑一場的！」

「喂，千尋……」

「好啦好啦，開個玩笑而已啦，我們進去吧！」

　第21章 21、琥珀川神社

夏夜祭的神社很熱鬧。在人群中，我們牽著手走過鳥居，拾級而上。

神社建在上坡，到達社殿要經過一道寬敞而冗長的階梯。並道木崢嶸參天，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盞平安時代的長明燈，浮光搖曳，悠悠照亮了前塵往今。

建在入口處的守護獸居然是——兩個咧嘴怪笑的妖怪雕像！

「這這這這這是怎麼回事？」我語無倫次地問。我還以為會看到傳統的狐狸和蟾蜍什麼的，結果又毫無心理準備地看到了它們，把我嚇了一大跳。在昏暗的燈光下，它們的眼波閃閃爍爍，笑得□人極了。

「吃驚的事情在後頭呢。」白龍拉著我走入社殿。

「走入社殿做什麼？你這個河神不會是想參拜神明吧？」我好笑地問。

白龍笑而不語。他抬手指了指主殿裡供奉的牌位。我順勢望去，上面竟然寫著——賑早見琥珀主！

「這個神社竟然是供奉你的？！！」我驚駭地大叫一聲。許多正在殿前虔誠參拜的人們不滿地側過頭，瞪著我和我旁邊這位……他們正在參拜的河神。

「噓，別那麼大聲啊。」白龍及時把我拉到了淨手台邊。

「怎麼會這樣？」我啼笑皆非，「白龍，你可是真正的河神哎。那些人花那麼多錢買香火祈福，倒不如現在就直接對你說……」

「我一開始也覺得很驚訝，不過後來一想，其實會出現神社也不奇怪。」白龍若有所思地說，「以前因為人類隨便填埋河流獲得土地，使得琥珀川的汛期一度失常，經常出現洪災。日本人一直都相信天地萬物有自然神的庇護，因此想通過參拜我來祈求平安吧。」

「你會實現他們的願望嗎？」我問。

「我會守護好琥珀川的自然環境，盡量不給人們帶來困擾。」白龍說，「至於其他個人的願望……」他低下頭，表情就像做錯事的孩子，「…….那就只能靠他們自己了。」

「說得也是。白龍，你在這裡等會兒，我也想湊熱鬧參拜一下。」

「參拜？」白龍睜大眼睛。

「只是湊湊熱鬧嘛，不如你也過來參拜下你自己吧！啊哈哈哈哈！」

「參拜我自己？喂——」

我不由分說地將白龍拽到了主殿裡，跟著大家一起拍手三下，許了個願。白龍呆呆地站在旁邊，望著寫有自己名字的牌位，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快參拜！不然你就是對河神SAMA不敬！」我唯恐天下不亂地對白龍說，故意讓神殿裡所有人都聽見。

白龍頓時哭笑不得。幾個信奉神道的歐巴桑路過，有點責備地望著他：「現在的年輕人喲，就是自以為是，竟然膽敢對神明不敬……」

白龍只好無奈地拍手三下。我再也忍不住，沒心沒肺地笑了個前仰後合。

………………………＊

神社廟會的夜是絢麗的。

入眼之處，華燈異彩，羅綺如雲，人山人海。男女老少都全家出動，身穿著嶄新而精緻的華服，摩肩擦踵間可聞到沐浴後的清香。

我神勇地擠入了人群中，很有毅力地在一家一家攤檔前排隊，買了一大堆小吃和糖果（白龍實在弄不清貨幣）。

「千尋，你能吃下這麼多嗎？」我坐到並道木旁的長椅上時，身邊的白龍不可思議地說。

「當然不能。」我說，「我還買了你、理砂、錢婆婆、爸爸、阿姨和弟弟的份，我還打算寄一份回鄉下去給媽媽呢。」

「寄一份回鄉下去給媽媽？」白龍不解地重複道，「你爸爸媽媽沒有一起住嗎？」

「沒有啊。他們在去年離婚了。」我輕描淡寫地說。

「……可是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這些有什麼好說的。」我自嘲地笑笑，「我已經夠沒出息的了。說了也不能改變些什麼。也沒有人會想知道——」

「可是我想知道。」

很突然的話，我怔忡地望向白龍。

「我忽然發現，我好像根本就不瞭解你……」白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伴隨著深深的在意和溫柔，「千尋，我總覺得你有心事，但是你從來就不對我說……」

「我會告訴你。」我感到胸口都被一股暖流漲得滿滿的，「我現在和你住在一起。我一定會把我所有的事情告訴你。」包括我對你的喜歡，「你也是。你也要把所有的事情告訴我，這才公平。」

「嗯，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