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三,又懷了
當兩道影子交匯在一起的時候,看似一動不動的陸錚,突然撿起地上的槍,倏的轉身,拉保險,動作一氣呵成——
只差摳扳機射出那一發子彈!
素問驀的停住腳步,陸錚保持著射擊的姿勢,染血的瞳孔慢慢清明,又或者,變得更加茫然。
夕陽如血,散盡最後一絲熱量,兩人就這麼對峙著,素問拿不準陸錚現在意識是否清明,因為他手裡的槍,還在對著自己。
她一動不敢動,站在原地輕輕叫了聲:「陸錚……」
「……」他持槍的手緩慢的放下,像是不解似的,怔怔的問她,「……你怎麼會在這?素素,我是不是在做夢?」
終於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素問的心一蕩,立刻奔跑了過去,蹲在他面前抱住了他!
他的身上浸染著血腥的味道,濃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素問極力壓抑著胃裡那股反胃的感覺,素手焦急而眷戀的撫摸著他的臉龐,他臉上的血污和汗水混成一團,擦在她蔥白的手指上,素問看著那雙熟悉的湛湛黑眸裡,一副自己看不懂的迷惑和茫然,心中頓時一酸,眼眶濕潤了起來。
陸錚像被抽了魂一樣,表情倉惶而麻木,素問心疼的抱住他的脖子,陸錚歪著腦袋,枕在她的肩窩上,良久,喃喃的問:「你為什麼要回來……你不是已經跟郝海雲走了嗎?你不該回來的……為什麼還要回來?」
他反反覆覆的,重複著這一句話,素問托起他的下巴,怔怔的看著他,莫名的感覺到,眼前的陸錚,彷彿已經不是原來的陸錚。素問望著他,嘴唇囁嚅,無言以對。
很顯然,郝海雲帶她離開的借口,在陸錚眼中,成為她貪生怕死的借口。
真的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嗎?
素問吸了吸酸楚的鼻子,臉上,卻露出無奈的苦笑。
「我回來,你不高興嗎?」
陸錚低著頭,重新拾起掉在地上的槍,彷彿那才是他至親的親人,謹慎的擦乾淨槍身,裝彈,上膛。他成為特種兵以後,執行過反恐和救援任務,參加過大型軍事演習,無論是真的身臨險境還是被逼絕境,從沒有一次,像這樣真實的,觸摸到戰友的血。
他想起加入狼牙特種大隊那天,他們站在國旗下,背對著那面巨大的軍旗宣誓,聲音宏亮,響徹藍天:「我是中國陸軍特種兵,中國人民解放軍海陸空三軍最精銳的戰士!我將勇敢面對一切挑艱苦和危險,無論是來自訓練還是實戰!無論面對什麼危險,我都將保持冷靜,並且勇敢殺敵!無論發生什麼情況,我都將牢記自己的誓言,甘做軍人表率,絕不屈服!如果需要,我將為國效忠!……」
然後,是雪狼小組的十二名隊員圍攏在一起,擊拳發誓:「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一直掛在嘴邊的四個字,可是執行任務這麼久以來,他們沒有任何一人陣亡過。因為他們是三軍最精銳的戰士,因為敵人還沒看到他們,就已經倒在了他們的槍下。
當真正有戰友倒在自己面前時,他才發現他根本承受不了這樣的衝擊,除了抓緊手裡的槍,戰下去,他沒有任何別的辦法。
裝備好一切戰備,他站起身,表情漠然:「郝海雲不適合你。他雖然沒有實在的犯罪證據落在警方手裡,但只要他參與了這個販毒團伙,遲早會落入法網。眼下只有他能帶你安全撤離,這裡很快會發生激烈交火,記得我的話,離開這裡以後,離郝海雲遠一點兒,他會害死你。」他頓了頓,語氣像交代後事似的,嚴肅而謹慎。
素問歪著頭,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
「那你呢?……你不要我了嗎?」她輕聲問。
陸錚低下頭,星眸黯淡,合上了眼皮。
「我也不知道我能否活著離開這座莊園。」
素問抓起他的左手,他的手握得很緊,手心溢汗。
「狼牙和刑警大隊就要攻進來了,不是嗎?我們都會平安無事的,我不要一個人走,要走一起走!」
她緊緊拖著陸錚的手不放,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這樣僵持了好一會兒,他忽然抬頭問:「我沒有先去救你,你不生氣嗎?」
素問愣了愣,突然想起郝海雲和自己打的那個賭。他說:陸錚逃脫後一定會先去救他的戰友。
當時素問沒有出聲,因為與生死相比,這種事已經微不足道。
她猛的抱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染血的衣服上,緊緊的貼著,慢慢摩挲:「不,我不會生氣,反而很高興。因為我認為你的選擇,是為了讓我留下來,與你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又是同生共死。
他已經失去了一個戰友,難道還要再失去自己最珍視的人?
陸錚彎下腰,用拿槍的手反抱住她:「可是我不想和你一起死。」
「……」素問仰起臉,詫異的看著他。
陸錚用沾滿血污的手輕輕的撫過她的額頭,指端彷彿在輕輕的顫抖。
「我希望我們都能活著。你留下,會讓我分心。而且她……需要立即治療。」
素問聞言,望向地上奄奄一息的傅曉雅。她的臉及唇都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小臉隱藏在汗濕的髮絲下。
「聽我的話,帶她找到大隊急救,然後在部隊等我。」
「……」
素問凝望著他,他把傅曉雅托付給自己,讓她沒有半點反駁的餘地。
「你答應我,會活著回來?」素問顫聲問他。
陸錚輕輕點頭。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如果你騙我,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如果他真的騙了她,她亦沒有原諒他的機會了……
素問眼睜睜看著陸錚持槍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中,最後,背影被黑暗慢慢吞沒。
「你不知道,你回來我有多高興。這表示你願意原諒我,願意再給我一個機會。這表示,你依然愛著我。至少,你放不下我。」
他甚至想過,就這樣不放手吧,再也不讓她走,自私的拉著她一起,不管前方是黑暗,或是煉獄。
楊宗賢手臂受傷,又攜著重傷的譚曉林一起逃跑,勢必不能走遠。
陸錚一路追隨著地上的血跡,來到莊園後山的一處林子裡。
沿途經過山腹,他才發現這座莊園修建得內有乾坤,山洞裡面極大,一個洞套著一個洞,洞洞相連,猶如一座迷宮。
若打起仗來,這裡就是最優良的防空洞。難怪楊宗賢聽說政府圍剿莊園,沒有一絲緊張,原來早就做好充分準備。
現在洞裡已經沒有人了,顯然轉移完畢。一些洞裡還堆著些被丟棄的武裝裝備,陸錚找到件適合在叢林偽裝的沙漠迷彩戰鬥服套上,衣服原主人的身材似乎和他差不多,大小還算合適,這樣不同於狼牙的外軍款式的作戰服,混在莊園混編的武裝部隊中,更容易魚目混珠。
山腹的牆上有小小的觀察孔,陸錚向外看了看,才驚覺自己正在半山腰的位置,居高臨下的優勢使他輕易的發現林中有隊伍移動的軌跡,讀出方向後,果斷提槍追上。
特種兵的先頭部隊使用40火開道,濃重的火舌點燃了海洛因燃燒的嗆人味道,堆積貨物的倉庫,熊熊燃燒的火焰沖天而起,幾乎染紅了半邊夜幕。
素問拖著奄奄一息的傅曉雅,艱難而緩慢的一步步向前移動著,冷不防,一簇火焰就在她腳邊的位置爆炸。
「啊啊啊——」她嚇得尖叫起來,戰爭從沒有一刻離她這麼近的發生在眼前。
即使演習,也只是空有悶響的空包彈,和淡黃色煙霧的假炸彈,何曾見過威力巨大的40火?
濃濃的黑煙散去後,隱約看到遠處有一隊人向自己走來。
他們臉上塗滿了油彩,槍口掃過,對著自己。其中一人高聲大喊:「放下武器——中國陸軍不殺戰俘!」
熟悉的聲音……是顧淮安!
素問激動的站起來,剛要揮手大喊,一顆子彈嗖的滑過她臉頰。嚇得她如同被定身般釘在了原地,出了一背的冷汗。
她本能的舉起雙手,連「救命」也不敢喊了,直到兩個持槍對著她的特種兵走近了,看到地上躺著的傅曉雅,聲音一沉,向背後說:「雪狼,是傅軍醫——」
手臂上戴著狼頭袖標的狼牙戰士們紛紛聚攏,這才有人看清素問的臉。直腸子的項前進沒忍住,最先問出來:「弟妹,你咋在這裡啊?」
「……」素問被嚇得呆了,愣著半天答不出話。
顧淮安撥開人群,看清素問的臉,又蹲下查看地上的傅曉雅,一見她胸口槍傷,迷彩後的臉頓時凝重起來,對著無線電耳麥急促的喊:「呼叫天狼,請求直升機救援,這裡有人受了槍傷。」
他將坐標又重複了一遍,才回頭看已經完全虛脫了的素問。
在行動前一天,他就已得知聶素問從家屬樓失蹤的消息。只因這次行動重大,無暇分神去管這件事,正打算任務結束後回去派人找一找,卻沒想到她一個人能跑到這裡來。
「見過陸錚了?」他問。
素問木木的點頭。
顧淮安鬆了口氣,見到傅曉雅中槍,他本能的想,陸錚可能凶多吉少。他不願見到任何一個戰友有損傷。
「知道他去哪了嗎?」
素問緩過勁來,指了指後山方向:「對方一個頭目中槍逃跑了,他去追擊了。」
顧淮安稍作思考,迅速的作出決定:「野狼,留下來照顧傷員,其他人,跟我去後山。」
話音落,狼牙的特戰隊員已經入風一般急速前進,倪況被留下來照料受傷的傅曉雅和素問,等待直升機的救援。
倪況對被留下來沒有一絲怨言,端起槍,開始警惕的查看四周情況,塗上迷彩的臉,顯得猙獰而嚴肅,與平常嘻嘻哈哈的上尉模樣差了遠了。
等待的時間,焦灼而靜寂。直到螺旋槳的隆隆聲由遠及近傳來,震動著素問的耳膜。一架標著軍區的直升機在頭頂盤旋,與倪況通過無線電確認後,緩緩降落。
倪況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傅曉雅,又看了看素問:「先救傷員。」
從直升機上跳下來的兩名急救軍醫抬著擔架跳下來,在倪況的幫助下將傅曉雅放上擔架,再抬進直升機,三人小心翼翼,通力合作時,不知是誰眼尖,看見轉身跑開的聶素問,大叫了聲:「哎,你上哪兒去?」
莊園後山的叢林,是一處易守難攻的天然屏障。枝葉掩蓋的大洞庫中,堆滿了人,有許多都穿著沙漠迷彩,基本上都是窮凶極惡的恐怖分子。
他們的武器裝備大多是衝鋒鎗,少數使用的是狙擊槍和火箭筒,採用的是外軍型號,裝備非常專業先進。
波剛走到正在試槍的楊宗賢身邊,隨口問了句:「傷成這樣了還能用槍?」
楊宗賢不屑一顧:「習慣了就好。傷手用順手了,打起來也是一樣。」
「放心,他們絕對攻不進這裡的,不如和我一起去林子裡散下步,怎麼樣?」波剛顯得非常樂觀。
楊宗賢猶豫了一下,不置可否。提槍與他一起走出洞窟。
「只要我們這裡沒叛徒,他們就絕對找不到這裡。」楊宗賢看著洞口的偽裝,篤定的說。然後彎腰,把一把手槍塞到了軍靴裡,大步向山洞後的茂密森林裡走去。
走過的幾個武裝哨兵,見到他們,都恭敬的行了禮。
這裡到處都是放出去的游動哨,波剛見此,也不由放鬆了心情,呼吸著山間清涼乾淨的空氣,看著草木蔥蘢和鳥啼蟲鳴,舉起大拇指讚揚:「難怪你們兄弟能霸佔邊境的毒品生意這麼多年。」
以往與他們交易的毒梟,基本上過個兩三年就會被抓捕或者銷聲匿跡,隱姓埋名到國外逃命去了,只有譚曉林和楊宗賢,盤踞中緬邊境十三年,屹立不倒。
黑夜裡道路不清,素問跌跌撞撞,只覺得腳下的路越來越不平坦,泥土蘊集了夜露的水汽,變得軟軟的,沿著山腹,就這樣越走越高,林子也越來越密,耳邊能聽到隱隱約約的潺潺流水聲,四週一片寂靜。
安靜得好像不是真的。
在這裡,真的會有戰爭爆發嗎?素問疑惑。
突然,沖天而起的飛鳥,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的鳥鳴聲一齊爆發,那只有一個原因。
林中有人。
這一瞬間,在林中搜索的陸錚,懵懵懂懂的素問,和散步中的楊宗賢,腦中同時閃過這個念頭。
楊宗賢沉吟片刻,對波剛說:「快回去,叫他們準備戰鬥。」林中潛入了不少人,而且來意不善。
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愈加如履薄冰的聶素問,剛一抬腳,忽然被什麼力道一把拉過,躲在了突出的大石後面。
素問剛要尖叫,一隻帶著泥土氣息的大掌已經遮住了她的口鼻:「別出聲,是我。」
熟悉的聲音……是陸錚!她終於找到他了!
陸錚背靠著一棵參天大樹,卻沒有與她再多說一句,從腰間拔出的手槍放在耳邊,在黑夜中靜靜的觀察著周圍的動靜,另一隻手,則緊緊的抓著素問。
林中死一般的寂。
對方顯然也有所察覺,並沒有輕舉妄動,似乎都隱藏了行蹤,銷聲匿跡了。任何一方先動,可能就會暴露在對方的目標下。
一切重歸於寂,陸錚這才鬆了口氣,轉而看向素問,壓低了聲音斥責:「我不是讓你帶傅軍醫找大隊治療嗎,你怎麼又回來了?」
素問也不甘示弱,怒目圓睜,聲音卻是壓得極低:「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經做到了,傅軍醫已經被直升機接走,現在是我自己的事,你沒權命令我!」
陸錚湛黑的眸子瞪著她,彷彿燃燒著熊熊怒火,卻又拿她絲毫沒有辦法。
「你知道這林子裡有多少恐怖分子嗎?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被變成槍靶子……」
話未說完,已經被素問一根食指壓在唇上,他龜裂乾涸的唇,乍一接觸到她柔軟細膩的皮膚,彷彿觸電了般愣住了,怔怔的看著他。
「噓……你再大聲點,我們都變成槍靶子了。」
半晌,陸錚哭笑不得。他是真被氣瘋了,一個特種兵輪到她來提醒自己了。
他平復了一下,冷靜下來後,問:「你剛才說,雪狼帶隊追進來了?」
素問點點頭。
陸錚從衣服口袋裡摸出剛才在防空洞裡搜索到的一台無線電收發設備,將無線耳麥戴上,試圖找到狼牙的信號波段,聯繫上顧淮安的位置。
耳麥裡不斷傳來滋滋的電流聲,陸錚試了幾次,都只有受到干擾的微弱信號。看來,對方恐怖分子在這座林子裡,也是採用無線電的聯絡方式。
素問滿懷希冀的看著他,見他眉頭緊皺,就知道情況恐怕不好。歎了口氣,剛想轉身,忽然「哎呦」一聲叫出來。
聲音剛一發出,她就下意識的摀住嘴,四下看看,沒什麼意外,才放下心來。
倒是陸錚,放下手裡無線電,撥過她的肩膀,問:「你怎麼了,哪受傷了?」
素問垂下頭,沒有說話。
陸錚敏銳的察覺到她右腳似乎有些異樣。
「腳崴了?」
素問吃驚的望著他,心想他怎麼知道,半晌,低低的「唔」了聲。跟郝海雲智斗的時候,就拉傷了大腿上的筋骨,她一直忍著沒說,現在又一個人穿過山洞來到密林,自嘲的想想,自己是不是也該去報個什麼女子特種兵了。
陸錚似乎沒有注意到她低落的情緒,仍然自顧自的數落:「……看你身上全是灰,怎麼就不能聽話點呢?」說完就蹲下身,抬起她的腳。
素問有點受驚的閃開,一下子意識到他是要為自己脫鞋。想起上回一脫掉鞋子,自己醜陋猙獰的腳,這會子,估計也好不到哪去。她有點不自然的說:「我自己來……」
陸錚壓根沒理她,直接捏著她的腳腕把鞋子脫了下來,是她從部隊出來時穿的一雙登山鞋,又粗又笨的套在腳上。
陸錚的動作看起來粗魯,其實用力很小心適當,手指輕柔的滑過她腫起的腳踝,帶來微微的酥麻感。
素問輕輕的哼了一聲,陸錚想了想,捋起自己袖子,將上臂湊到她面前:「咬著,別出聲。」
素問愣了愣,陸錚已經捏住她受傷的腳踝部分,她疼得差點脫口大叫,趕忙低頭咬住他的手臂。
陸錚一手托著她的腳踝,另一手扶在上面,找了下感覺,五指一齊用力,突然一擰,一扭,素問覺得一股閃電般的銳痛犀利的像自己劈來,頓時眼睛眉毛都皺成了一團,牙齒不自覺的用力,在他上臂的皮肉傷留下了一圈齒痕。
過了一會,腳踝的疼痛減輕,素問才吁了口氣,鬆開嘴,看到那深深的牙印,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
陸錚連眉毛都沒皺一下,捋下袖子,又轉過來對她說:「身上還有麼,我看看。」
「啊……?」素問徹底呆了,他的意思……該不會叫她在這脫衣服吧。
陸錚瞪她一眼:「啊什麼啊,穿這麼少也敢到叢林裡來。」
昨天她穿露背出席晚宴他就有意見了,那麼大一塊明晃晃白亮亮的背,露給這些犯罪分子看,太便宜他們了,真想把他們捉到時,一顆顆眼珠都挖下來。因為中緬邊境屬於亞熱帶熱帶邊緣,氣候濕熱,所以素問早脫了穿來的衝鋒衣,換上當地少數民族的單薄服裝了,跟傅曉雅那天穿的一樣,自然是十分清涼的。
陸錚順著她受傷的右腳向上摸去,自然的掀開那類似裙褲的服裝下擺,很明顯看到她大腿內側拉傷的痕跡。
他的目光變得幽深,粗糙的手指輕輕點觸在上面,素問情不自禁的輕顫,他的力道很輕,如果她閉上眼睛,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一點點碰觸,再一點點向上。
這樣的撫摸,卻完全沒有一點點色(蟹)情的意味,不含慾念,不念動機。
只是緩緩的在查看她受傷的地方。
素問把頭向後仰著靠在樹幹上,閉著眼,不敢睜開,不敢看他。
那會讓她哭泣,即使心裡告訴自己這是在戰場,不該有多餘的雜念,可她知道,自己會哭。
感官世界裡是一片漆黑,偶爾有夜風吹拂過她的面龐。然後,她感覺到陸錚的氣息逼近,他的唇碰到了她的,與此同時,有溫熱的液體落下,滴在她的唇角。
卻不是她自己的淚。
那水跡滑進她唇裡,是鹹的。
素問抬起雙手,勾住他的脖子。
陸錚順勢彎下腰,將臉埋進她的胸口。
低低的飲泣,是的,她沒有聽錯,他在哭。微濕的感覺一直熨透她的衣料,直達她的心房。
除了抱緊他,素問沒有別的想法。
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哭泣的時候會是這樣,如此隱忍,如此脆弱,這是她陌生的陸錚。
他像一個孩子,伏在她的胸前哭泣。
素問的頭仰著,抵著身後的樹幹,透過密不透風的樹林,看那被枝杈交錯分隔開的夜空。
心很平靜,很平靜。
淚也終於流出。即使雙眼緊閉,即使抬頭看天空,眼淚它依然無處逃遁。
就這樣,擠壓著,難受著,哭泣著。
等一都歸於平靜,他貼著她的胸口說:「幸好你還活著……剛才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今天倒在我面前的那個人是你,我該怎麼辦……也許我會自殺……可是我想來想去,竟然沒有一個答案,因為我根本不敢想像,你死了……我會怎麼樣……素素,你記住,一定要好好的活著。」
最後,他堅定的說,當他站起來時,即使臉上的淚痕依舊未干,可神情已經鎮定。
素問懵懂的想,也許在這一個夜裡,她才真正觸碰到了最真實的陸錚。
一個也會脆弱,會害怕,會流淚的有血有肉的男人。
本來準備了許多話要和他說,好像交代遺言一樣,在這個危險的時刻,要一件一件都說給他聽的,可是此時,心思百轉,她忽然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因為該說的,他已經都明白,不明白的,那麼等他們一起活著回去再說好了。
可是事態的發展,卻往往,始料未及。
陸錚沉默著,抱著她,素問圈在他懷裡,看著頭頂清淡的夜色,忽然,剛才被冷落的無線電收發儀裡傳來模糊的聲音。
陸錚警惕的拿起耳機戴上,開始收發信號,漸漸的,耳麥裡的電流聲變得清晰起來。
「狼穴,狼穴,收到請回答。」陸錚反覆的重複著。
突然,他眼睛一亮:「是顧隊!」
就在素問要與他擊掌歡慶的時候,突然一道沉悶的炸響驚醒了他們,素問抬頭,寧靜的夜空被打碎,凌亂不堪。
戰鬥……終於還是打響了。
對方的人在長久的猶豫後,終於現身,他們顯然不願坐以待斃,與其被堵死在這裡,不如殺出一條血路。
黑暗中是一片悉悉索索之聲,對方長期盤踞在這片密林裡,應當對地形瞭若指掌。
陸錚按過素問的頭,壓著她藏在草叢裡,她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無比清晰,鼓動如雷。
草叢裡的兩隻手,緊握在一起。出汗,顫抖。
接下來,是生,還是死,誰也預料不到。
「躲著,不要出來。」陸錚將她的身體按低了一點,然後提槍就要躍起。
素問抬頭想叫他,他突然回頭,向她打了一個手勢。素問又沒學過作戰手勢,哪裡明白是什麼意思,只能乾瞪眼的看著他離去,什麼也做不了。
很久很久以後,在一次偶然的機會,她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作戰手勢,只不過是「我愛你」的手語罷了。
陸錚才離開不久,林子裡的響動就發生了變化,素問才剛想把頭探出密密的草叢,看看情況,就被一個貿然響起的槍聲生生的嚇了回去。
不知道是哪一方,沉不住氣,已經開槍了。
槍聲就是宣戰的序幕。素問聽到有低低的說話聲夾在風中,類似咒罵,陌生的語句,熟悉的聲音。
「有埋伏,快撤。」是顧隊長的聲音!
雪狼十二人的突擊小組,顯然只是探路的先頭部隊,不是主力,而藏在山中的楊宗賢及其武裝勢力,卻有一支軍隊的數量,槍聲此起彼伏,特戰隊員們井然有序的開始撤退,留下火力組在後方掩護斷後。
凶多吉少。
素問豎起耳朵,仔細的聽著每一處動靜,陸錚帶她躲藏的地方極好,在一棵參天巨樹和一塊巨石圍著的凹形裡,如同天然的避風港,槍聲鶴唳,她這裡卻安然無恙。
可她寧願這時候站出去,和陸錚一起並肩戰鬥,要麼死,要麼生,總之,要在一起。
頭頂的槍聲,爆炸聲,不知道持續了多久,轟轟烈烈,陸續轟炸著她的耳膜。聶素問已經記不得自己在高度緊張的狀態下緊繃了多久,最後,有人發現她,將她用擔架抬出去的時候,她的耳朵已經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了。
忽遠忽近的人臉,絮絮叨叨,她什麼也聽不清,只是大聲的喊:「讓我留在這裡……我要看到陸錚……」
憑祥莊園幾乎被夷為平地,軍方繳械了大量走私軍火和毒品庫存,摧毀了一整條的地下毒品生產線,查獲海洛因無數。
一處陰濕的山坳裡,死裡逃生的楊宗賢滿頭汗漬泥污,擦了把臉,看著不遠處仍然冒著濃煙的林子,大量的毒品被焚燒了,那被燒掉的,是他的全部身家。
波剛也跟著爬上來,用緬甸語咒罵道:「都是那該死的小分隊,十二個人居然跟我們周旋了這麼久,要不是被他們拖住,我們絕不會損失這麼慘重。」
他並沒有受傷,只是衣服和臉上沾滿了火藥的屑片,有點狼狽。
「是特種部隊吧。」有過軍隊服役經驗的楊宗賢淡淡分析,「以前有過這樣的實戰,一支十幾個人的特種部隊,可以對抗整編的坦克連。」
波剛轉過頭,正準備再罵幾句,前面突然傳來一陣歡呼聲。
「我去看看。」楊宗賢提起槍,大步邁過去。
很快,他回來,對波剛說:「抓了個俘虜。是那個叛徒,臥底。」
聶素問是在軍總醫院醒過來的,她並沒有什麼大礙,只是醒過來的時候,病房裡一屋子的陌生臉孔,都是穿著松枝綠的軍裝,領口金花和肩上軍銜,微微晃花她的眼。
金星……都是軍區首長級別的吧。
她微微發愣,被這樣子的排場嚇到了。見她醒來,原本還在竊竊私語的他們齊齊靜默了下來。
「誰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她有點茫然的問。
這麼多張臉孔裡,只有顧淮安是她認識的,也只有他,軍銜最低。
她把目光鎖定在顧淮安臉上,可顧淮安卻沉痛的避開了她的眼神。
他的這個動作,讓素問莫名心驚的悲痛,忽然問:「陸錚呢,他怎麼沒來?」
顧淮安摘下帽子,抿了抿唇,用顫抖的聲音說:「陸錚他……犧牲了!」
轟——
無異於頭頂的一道炸雷。
她呆呆的望著顧淮安,彷彿還沒聽清楚他說了什麼,騙人的把,顧隊長什麼時候也愛開玩笑了?望著一屋子的首長司令,他們都一臉沉痛,紛紛摘下了頭上的軍帽。
素問的表情僵住了,嘴唇哆嗦著半天,問不出一個字來。
陸錚……怎麼了?
陸錚……你怎麼了?
不是說好要一起活著嗎?
她望著紅了眼眶的顧淮安,用最後一絲希冀,笑著同他說:「我知道電影裡最後都喜歡來個反串,你們快別逗我了,我膽兒小,驚不起嚇……」
顧淮安再也忍不住胸中翻覆的情緒,悲慟的重錘一下下敲打在這位鋼鐵中校的心上,他沒有勇氣再重複一遍剛才的話,只是轉過身,用力的在緊繃的臉上拍打了兩下,眼淚幾乎盈眶而出。
最後,是一位肩掛一顆金星的少將司令走上來,向她解釋:「陸錚同志,在掩護隊友撤離的行動裡,被俘了!」
隨後趕到的刑警和公安大隊,雖然剿滅了大部分恐怖分子,但找遍整個山頭,都沒有找到陸錚的下落,同時毒販頭目楊宗賢也逃了出去。
根據軍方的推測,陸錚可能在與毒販的貨品中犧牲了,或者被俘虜了。以毒販的凶殘程度,若然被俘虜,恐怕九死一生。
「我不信……我不信!這不可能,他答應我要活著的呀……他答應過的……」素問就當著這麼多首長的面,歇斯底里的哭了出來。
首長們紛紛掩面,亦明白這是人之常情。
待病房裡人走得差不多了,唯獨顧淮安留了下來。
「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你懷孕了,你自己知道嗎?」
「……」
哭得幾乎脫了神的素問倏的抬頭,佈滿紅絲的眼睛怔怔的看著他。
「醫生在給你檢查的時候發現的,已經有四十天了。」
安撫一個絕望的人,最好的辦法,不外乎給她製造一個新的希望。
當顧淮安從醫生口中聽到這個消息時,幾乎是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知道,一旦素問聽到陸錚犧牲的消息,一定會悲痛欲絕,甚至會輕生。幸好,這個胚胎的及時到來,也許能帶給這個可憐的女子新的希望。
顧淮安說完良久,素問都沒有發聲。
只是怔然的看著他。那眼神又不像在看他,或許透過他,看著虛空的某處。
她的眼睛裡,是一潭死水,沒有任何光亮。
手掌微顫,從被子裡緩緩下移,停在自己的小腹上。
又……懷孕了嗎?
之前最寂寞的時候,她曾經想過要個孩子,沒想到這麼快就兌現了。瞧,這個世界總是心想事成的。
上帝給了你一些東西,就會拿走你另外一些東西。
所以……這就是對她的懲罰嗎?
死了的人,煙消雲散,揮揮手,不帶走塵世的一絲留念。
活著的人,卻始終在這世上反覆的受到煎熬,雖在人間,卻已猶如墮入了阿鼻地獄。
在顧淮安帶上病房門離去的時候,病房裡忽然傳來一聲尖利的嘶吼——
嘶聲沙啞,如同撕裂了心肺,用血在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