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以茶拜別
不幾日,龍神回來了,腳在宅子外頭時,威嚴端莊,腳剛一踏進來,就換了層皮似的,哭著喊著要往園子裡跑,被瞰岸一把抓住後衣領子。
「龍神大人,還是先把正事講了吧。」
龍神不依,雙方爭執不下,最終各退一步,找了間能看見園子的廂房,大開窗戶,好讓龍神看見在花叢草坪上嬉戲玩鬧的花精們。
「說吧,要問什麼?」龍神沒精打采的趴在窗框上,好似一具屍體。
「先說你知道的。」
瞰岸拖把椅子,坐在他身後,黑金背靠著牆,有一搭沒一搭的抽著嘴裡的煙。
龍神大嘆了口氣,一指園子裡被花精們包圍的青年:「他是誰,你們心裡都有數吧。」雖然是問句,語氣卻是肯定的。
瞰岸和黑金都沒有說話,龍神則接下去說道。
「這回我去參加鳳凰一族的祈福式,的確是有些怪事。每百年的慶典,神皇都會出席,從沒有一次遺漏。這次他雖然也出現了,卻也可以算沒有出現。」
龍神轉過頭,看著他們倆人,眼中精光一閃。
「因為他從頭到尾都待在乘輿裡,沒有下來過,鳳景則不離左右,始終守在乘輿旁。神皇說什麼,做什麼,都由他代勞。」
「眾神不起疑?」瞰岸問。
「是有些疑惑。可神皇很少插手神界管理之事,大小事宜都交由鳳景打理。鳳景只說神皇略感不適,其餘上神也不好多說什麼。後來,儀式開始,鳳景總得走開 會,我便找了機會溜進乘輿,你們猜怎麼著?」他眨眨眼,「神皇倒是在裡頭,斜靠在軟墊上,只不過意識全無,單剩具空殼。」
他說完,又重新指指遠處的青年,故作神秘道:「他是誰你們心裡清楚,那麼他是什麼,你們知道嗎?」
「您越早說完,就能越早和花精們團聚。」瞰岸面無表情的說道。
龍神瞬間被點醒,一下振奮起來:「好吧我告訴你們,我懷疑他的原身應該是神皇的一滴血。當然這滴血是怎麼流的,怎麼到下界的,又為什麼和神皇長的並不相像,我完全不知道。好了,我說完了,再見!」竹筒倒豆子一般稀里嘩啦的說完,他直接跳窗而出,一溜煙的不見了。
神皇的一滴血麼?
黑金沉吟,想起撿到那古怪稚童時,正是在離索洞穴附近。那裡陰氣瀰漫形態詭異,想來是被神皇力量所吸引,可又懼於神威無法下手,因此那各類陰邪之物才會聚集在一起不捨離開。
離索講那樣子已經有幾百年了,所以這滴血在百年前就已落在那兒了?
黑金想的出神,沒有說話,倒是瞰岸先開了口。
「過幾日,我準備要走。」
「找到線索了?」黑金回神。
「誰知道,」瞰岸無奈的扯扯嘴角,「先上路再說吧,老待在這裡也卜不出個上下,而且……我心裡也不安。」
「行,你的真身我先替你收著。」黑金的嘴唇半貼在煙嘴上,卻不抽,沉默一會又說:「如果我出了什麼事,你就去老地方找你的真身。」
「出事?」
黑金索性將煙嘴移開,看向窗外。
那日的鵝毛大雪過後,天氣又恢復了正常,還是秋季涼爽的氣候。雖已是深秋了,但陽光好時,仍照射的園子裡一片燦爛。龍神正又拉又拽的想和許久未見的花精們一訴衷腸,花精們苦著臉,不時的想往青年身邊跑。而青年正平鋪宣紙,專注於丹青之中。
「他是被迫的,一定是被迫的。」黑金慢慢說道:「在他心中,最重不過四界制衡,這整個世上的萬物生息、繁衍昌盛是他的職責所在,他絕沒可能拋下這一切,來到下界玩什麼失去記憶的把戲。」
「可當初他不是也來了下界,抹去記憶成了柳異?」
「那不同。」黑金搖頭,「他做事有他的分寸,雖然不清楚他當初那麼做的原因,但那次下界之前,他知曉了一些上神,事先也做了周密的安排。可是現在,鳳景行事詭譎不說,其餘眾神全然不知他的現狀,其中必是有問題的。」
「所以又如何?」瞰岸站起身,面上表情似譏似諷。
黑金看看他,搔一下臉,走到桌邊坐下,滿臉為難。
「瞰岸啊,」黑金猶猶豫豫的,「我說了怕你不高興,但不說吧……你說你畢竟整幾千年的了,樹皮又不算很有彈性的東西,像剛才那種高難度的表情往後還是少做些,萬一——。」
手臂下撐著的木桌子「呼」一下垮了,黑金左手茶杯,右手還拿著個茶壺沒來得及放下。
「我知道你在動什麼蠢腦筋。」瞰岸手中持著另一隻剩下的杯子,冷笑一聲,「就算正如你所說,鳳景不知道對神皇做了什麼齷齪事,還以為可以瞞天過海,卻 不曾想神皇尚有一滴血遺留下界——可那又如何?你是嫌千年前被人家一把般涅火燒的還不夠丑,想送上門去再被燒一次?憑你現在這樣,般涅火是不用想了,那雜 毛鳥隨便一根手指就能把你給解決了。」
黑金看了眼地上亂七八糟的木頭碎片,給自己默默地倒了杯水。
「難道你不想要嗎?」瞰岸踱到窗邊,用執杯的手向窗外的青年一指,「現在,他就在這裡,觸手可得。抓住他,他就是你的。他的原形既是神皇的血,你甚至不必考慮生死兩隔。」
「可你,若助他回去——且不說你現在是否有這個能力,即便你成功了,他回去之後還會是你的嗎,千年前你的教訓還不夠深?」
黑金沒有說話,只是慢吞吞的喝乾淨杯子裡的水,抬頭時,恰好青年正繪完最後一筆,也向他看來。兩人四目相對,青年微笑,笑意溫軟,如青枝蔓柳。
黑金緩慢的眯起眼。
第一陣寒風起時,瞰岸準備要走了,走之前他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他將龜殼包好預備帶走,這事惹的老龜在池底一陣哭天搶地,直到龍神答應給他再找個,才算安撫下來。第二件事,他去找了青年。
青年正在屋子裡,他還未敲門,便聽裡面傳來一句「進來。」
瞰岸推門進去。屋子裡窗子敞開,風吹入時,陣陣涼意沁骨,瞰岸早就習慣了青年屋中永遠的暖意融融,被這意料之外的冷意一激,頓時有點出神,回神一想,才記起今日黑金不在府中。
「樹仙大人尋在下可是有話要說?」
青年背對門而立,跟前是張書桌,他微俯著身子,顯然是在作畫。他筆鋒微轉,一個輪廓正漸漸於筆下成形。
背後氣息微沉。
「蛇性冰冷,極難溫暖。先生可同意?」
「在下同意。」
「若有人鍥而不捨的溫暖了他,可又極其輕易的丟下他。先生覺得此人如何?」
「……」
「先生覺得此人如何?」
筆鋒微頓,離開了紙張,青年半側過身體。
「樹仙大人,在下不明白您想說什麼。」
瞰岸笑意冷然。
「先生當然可以不明白。我只是想讓先生知道一句話:這次先生若還是要扔下那蠢東西,就先斷了他的七寸再扔。他對自個命的重視沒先生想的那麼重。」
青年完全轉過了身,從他身側,桌上的丹青隱約露出半幅,可以瞧見朦朧的細雨和樹下手持青色煙桿的男人。
「樹仙大人的話,在下記下了。」
青年眉眼漠然,窗外的風吹過他額前的發,寬大衣袖輕輕浮動。
瞰岸走了,走之前,他和黑金在園子裡以茶代酒喝過一杯。
「保重。」
黑金點頭:「你也是。」
妖的壽命漫長,可也不是毫無止境。今此一別,也不知何時再聚。
黑金獨自坐在庭院中。已是冬季,景色蕭條,離臘梅開放也時日尚遠。他替自己沏上一杯茶,有些涼了,微微澀口。他正待嚥下,有人來到身後,一手託了他下顎,輕柔的迫他抬起臉來,柔軟的唇覆上,舌尖探繞,從他口中取走大半的茶水。
「再替你沏壺熱的,嗯?」
黑金舔舔嘴唇,懶洋洋的點頭,青年取了茶壺正要走,卻聽黑金忽然又開口。
「我準備要離開這裡,你呢?」
青年停頓一下,笑了。
「當然和你一起。」他空著的手撫摸上黑金的腦袋,短短的頭髮在掌心下倔犟的就像這條蛇的脾性。
接下去,黑金不再說話。青年的手游離到了他的頸後,勾扯上他脖子後的那縷黑髮,纏繞在指間,寸寸把玩。
「我的名字——你還沒有想好嗎?」
黑金沉默。那日他到最後也沒能給青年想出名字來。似乎叫什麼都不對,又似乎叫什麼都不像。
青年眼底一動,似要嘆息卻未出口,他低頭看著黑金的後腦勺,好一會才抬頭,他望見園子那頭叢叢青竹,又見夕陽遍灑,染得竹身上一片濃重的金桔色,似火燃一般,便道:「也罷,你便喚我竹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