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途多舛
廟宇高堂之中,青階石板之上,我席地而坐了一整夜。
生前從不曾欠人人情,更不曾虧欠過別人,我自認是老好人一個,被欺壓是常有的事,偶爾忍氣吞聲便過去了,但如今愧對的竟是蘇毓,讓我心酸無措。
鬼差再無知無覺,這心畢竟還是有痛感的,痛得想落淚,卻落不下來。不願用法術釋放淚水,那……讓我覺得自己虛偽可悲。
莫不是前世的寂寞,我也不至於一步步接近蘇毓;莫不是想引得他心中的一席之地,我也不會無端端透露醫術於他;莫不是想讓他記著我,別忘了我,又何必在此對他許下那五年十年之約?
鬼差的外表下,我終究殘存著人的心,自私、貪慕。
××××
「七七,七七……」小倩使勁搖著我。
「怎麼了?」我有些茫然,回過神才發現自己正在餓死酒樓。
餓死?原來一切就是從此開始糾結的。
小倩看著我的眼神有憐憫,有擔憂,居然不久就凝結成淚,滴滴落下。「七七,我知道你不想哭,看你這失魂落魄的樣子。不要這樣,我代你哭,好不好?」
全地府都知道我讓蘇毓等了兩百多年嗎?
一旁又伸來一隻手將我拉過,是鬼頭大哥。
「七七?鬼差聶七七?」他也叫喚我。
「怎麼了?」我出聲,依舊帶有哭腔。
「啪。」鬼頭大哥一個耳刮子甩過來,痛是不痛,但對他這行為,我震驚多於疼痛。
「死老吳,你幹什麼?」小倩忙拉開他。
「聽說有鬼差因為刺激過深而得抑鬱症,最後只能喝孟婆湯去投胎,我想甩個巴掌讓她清醒清醒,反正又不痛的。」他還振振有詞。
「你白痴啊,有這樣清醒的嗎?都說不痛了。」小倩也很勇猛地甩了他一個耳刮子。「最多是轉個脖子,你說能清醒嗎?」
好吧,若他們是想把我從自怨自艾中拉出來,那他們已經成功了一半。
「你們到底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甩得正凶的小倩和鬼頭大哥定格停下,齊問,「你還不知道?」
我搖頭。
鬼頭大哥扯出誇張的笑容,堪比當初騙我當鬼差時的燦爛笑容,「沒事,沒事。哪有什麼事啊?快回你的清朝去,那大小阿哥還等著你定魂吶?」
我皺眉看了看他,轉向小倩,「告訴我,什麼事?」
小倩傻笑,「你剛才哭喪著那臉幹什麼,害我還跟著你哭。」
顧左右而言其他。
「聶七七,我小蔣對不住你。」背後傳來個聲音,有點耳熟。
我回過身,見小蔣跪在地上拿了把日本刀,做切腹狀,可劃開的口子沒流出血,效果差了口氣。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耍寶!」小倩衝過去往小蔣身上踹去。
鬼頭大哥走到我身旁,一手搭在我肩上,「七七,你定要堅強,別想著去投胎。」
這地府到底是怎麼了?
儘管疑惑,但我覺著沒什麼能比蘇毓的百年孤寂更糟了,只盼他們能快點說出來。
虧得嫻淑也來了,她默默拉我至窗邊,指著枉死城上籠罩的灰色濃霧。
「你瞧見了嗎?」
「濃霧?」我剛進地府就看到了。
「不是,那是死魂,很多很多死魂。」
數量如此之多,真是少見,「出什麼事了?」
「小蔣之前被罰走的四百年法力,全用來定魂收魂了。那是明朝永樂二十年到你定魂的清朝之間,兩百多年內的所有死魂。」她眼眶也紅了,「前些日子只知道相公忙,他也是剛得知原來是這麼回事,只恐怕錯過了讓你和蘇毓見最後一次的機會。」
「七七,蘇毓恐怕已經投胎了。」身後的小倩抱住我,「你要挺住,別傷心,投胎代表新生,是好事。」
投胎代表新生……
蘇毓沒有投胎,他是清朝的阿八,他也沒有色誘什麼鬼差放過他,那段時間根本沒有鬼差,整個兩百多年只剩下他一個死魂。
能放過他的,只能是一個「人」。
「我要見閻王。」
××××
「為何用小蔣的法力來收那兩百多年的死魂?」這就是我沒有能夠回去的原因嗎?
在我毫無所覺中,那兩百多年已經被封印收魂,一瞬間便閃過。
「擅闖中央地府事務總代理的辦公室可不是個好習慣。」席德收回在屏幕上點擊辦公的手指,「至於收魂,冠冕堂皇的理由是……鬼差這次調職跳槽得太厲害,後繼跟不上,既然收上來的法力不用也是浪費,就用在收魂上。」
「真正的理由呢?」
席德閒閒一笑,「因為你。」
「我?」我莫名其妙。
「你覺得為何小蔣的懲罰比你重得多?」
我搖頭,「因為我法力本就不高?」
「不,法力不高可以用其他方法來懲罰,比如關入枉死城修煉等等。」他抽出一瓶葡萄酒,倒入杯中,「他的懲罰重是因為……他沒有將你救蘇毓一命的事上報。」
「救蘇毓一命?」何時救過?
「你們初相遇那天,小蔣在安排定魂時發現了這兩兄妹,他沒將蘇毓的名字寫上,而是看戲般地看你救蘇紅不果,反救了蘇毓。」他沒理會我的驚愕,「這本不是大事,你也是無心,但這事必須上報,天府才能重新安排蘇毓的人生。」
「他……沒有上報?」
「非但沒有,還任由你們接近。」他搖頭嘆息,「你救過蘇毓一命,這種冥冥中的巧合會加深你們之間的牽絆。」
我心中混亂,一切是緣是孽?
「所以他這四百年的法力用於收魂,只是導正所有被蘇毓救了的人的命運。」他忽而一笑,「雖然蘇毓出乎意料的頑強,竟能留下種種痕跡,證明自己的存在。不過這也只是暫時的,時間會抹去一切。」
「那他不是應該被收魂?為何遊蕩百年?」我看向席德眯笑的眼,不解。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晃動著酒杯,瑰色液體轉動。「他在天府冊外,命運無軌。但生前行善積德是事實,收魂之時,我親自問過他,是要投入大富人家,還是繼續找下去,哪怕是等到兩百多年後才能見你的,他自己選擇的。而我,只是看在他積德的份上成全他,直至他決定離開。」
「他清楚他要等兩百多年?」
「當然,他是蘇毓,你以為他是貿貿然就會傻等的人嗎?」
我無語,可他還是選擇了那兩百多年。
「聶七七,你救他一命,並給了他精彩一生,或許感情不如意,但身任太醫院院使、號稱醫仙、留得百年善名,他又何嘗不是人上之人?」
「有因即有果,有因才有果。」
××××
不規則的鵝卵石鋪設在小小的墳冢之上,墓碑上刻著蒼勁有力的大字,「蘇紅之墓,兄蘇毓立於正統六年」。
這是蘇毓三十九歲,死之前重建的吧。
我摸著雨後有些滑溜的鵝卵石,想著孑然一身南下的蘇毓,留下這些不值錢的石頭的心情。
他十歲那年,就是我在這溪邊柳樹下的一句話才救了他,而他三十九歲,竟又為我的失約而慨然赴死。
命途如此多舛,再怎麼無心之中都會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前塵追憶
明朝正統六年。
蘇毓身上的白色布衣已髒亂不堪,他指揮著沒患上黑死病的病患焚燒死者的屍體,防止腐爛後,傳染更快。這是他少數無法著手醫治的疾病之一,能做的只有杜絕一切傳染源,等待疾病自動消亡。
「蘇大夫。」一旁的小女孩怯生生畏過來,濃重的死亡氣息讓她恐懼。
「走開。」他一甩手,將女孩推到。「別靠近我。」
另一邊的大人趕忙把孩子拉開,人群隔著距離圍了一圈,有些婦女眼中含著淚水,注視著這個十天前如天神般降臨這死亡之城的大夫,據說他還曾是太醫院院使,現在卻……
蘇毓手臂上開始出現一塊塊紫黑色,頭腦發熱,全身痠痛,他不用為自己診脈也曉得病況如何。本來進這城後,他也沒想過倖免,現今只是意料之中。
可……他還沒有見著她。
病患死時,他仔細觀察過,不知是他未見著,還是她不曾來過,總之,沒有她的身影。早知自己賭運不好,就不自作聰明了。只是,他想起那時在發上拔下的銀絲,若等到白髮蒼蒼,再見到永遠年輕的她,豈不更讓他自漸形穢。
回神後,發現周圍百姓都看著他,眼中有感激也有悲傷。自從他們知道他也患病後,居然沒有像避開其他病患般避開他,反而都聚集在他周圍,想送他最後一程。
他蘇毓何時需要這樣的憐憫了?
「愣著作甚?快將這些屍體和衣物焚燒,別靠近,就拉根引線將火引上。」他再後退了幾步,「張大個呢?」
「蘇大夫找張大個!」一聲聲傳過去,一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跑到蘇毓面前。
「蘇大夫,我在。」他氣喘吁吁。
「東面城牆下挖的地道如何了?」
「已經挖通了,可供兩人並排行走。」二十幾個青年人都沒日沒夜幹了十天,剛開始對這大夫讓他們挖地道的行為不置可否。但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除了蘇大夫,竟無一人進城來,顯見是將他們拋棄了。
蘇毓幾不可見地笑了笑,朝廷那幫官員竟還有點良知,沒立即下令放火燒城,給了他們點緩衝的時間。
「蘇大夫,我們都要離城嗎?」李大娘年歲不小,舍不下這世代居住之地。
蘇毓忍過一陣眩暈,「只怕屆時你們不想離城,也非離城不可。」
沒過多久,喧嘩聲便從西面傳來,「著火了,城門旁著起大火了!」
人群開始聳動,先是瘟疫,後是大火,這千年古城的百姓早已是驚弓之鳥,惶惶不安。
幸好是西面先著火。
這幾日刮的是西風,城外的士兵不敢太靠近放火,於是便在風頭放了火,指望風將火勢蔓延,燒遍整城。雖費時長,但對他們畏鼠疫如畏鬼的心性,倒是方便了許多,也給了逃生的契機。
「男子由張大個檢查,女子由李大娘檢查,身上下無黑斑者,無發熱者,才能出城,」蘇毓看著人群中面露絕望的百姓,放下聲量,「你們也知道,就是出去了,沒幾日也是死的命,那又是何必。」況且有他陪這群草民,也不算他們太虧。
他嘲諷地扯了扯笑,終於支持不住,搖搖欲墜。
人群中衝出幾個男子,扶住他,「蘇大夫,我們這幾個粗人也得了這病,反正橫豎是死,能送大夫最後一程也是修來的福。」其他人也點頭,都是一臉病相。
「出城後,先找到城西我埋衣物的地方,那裡約莫有五六十件舊衣,將原來衣物都燒了,找個小溪洗個身,再穿上。」他努力集中精神,想著之前想好的計劃,「別再說你們是這城中逃出去的,若有人認出,便說是出城謀生意去了,錯過了瘟疫。」別又被人抓去綁柱子上給燒了,他救他們可是煞費苦心,連命都搭上了。
漸漸地陷入昏睡中,蘇毓沒聽見他們感恩的涕零與嚎哭,只沉沉睡去。褪去清醒時的冷靜自持,燒得迷糊之間,口中只喃喃問:「你為何不再出現?」
××××
「這裡是何地?」蘇毓身處叢林之中,而身上原本的病痛也消失了,他看了看手臂,沒有黑色斑塊,「我死了?」
席德露出抹笑容,「為何不想想是你被救治了呢?」
蘇毓打量了下眼前的男人,一身黑袍,五官無甚特別,「連我都治不好的病,我並不認為你有能力治好。」
「蘇毓,你的確狂妄。」席德笑意更濃,「連官府的焚燒都在你的算計之內。」
蘇毓不以為然,「太醫院的藏書中,白紙黑字記載著朝廷對黑死病歷來的處理手段,野蠻地一網打盡,毫無人性。」
「為何要煞費苦心救那些你從來都瞧不起的人?」
「因為有天理循環,既然我種善因,就應有善報。」蘇毓想起一次無意中她透露出的,況且不過是舉手之勞。百姓總是愚昧相信著官府,卻不知官府不過只是將他們當成數字罷了,呈報死亡人數時才想到他們。
「她透露的?」席德輕聲一句話,卻讓蘇毓神色斂起。
「她在哪裡?」眼底終於浮上在意。
「如此倨傲不羈的你,居然會等個連面孔名字都沒有的女子。」席德搖頭,「她有什麼特別之處?」
蘇毓找了塊石頭坐下,竟不感覺石質冰涼,他估計真的死了,「你也說了,連面孔名字都不曉得的女子,怎能說不特別?」
席德愣住了,從沒想過這種回答。
「你是誰?」他挑眉看向席德,他認識她,他卻能清楚看清他的面容。
「我是閻王。」
蘇毓笑了,他的人生真是千奇百怪,到死了,還能遇上閻王。
「我給你兩個選擇,你的善舉,讓你積累功德無數,下一世可投入大戶人家,若非皇親,便是富貴,一生享盡榮華。」說完便停下看著他。
「那還有一個呢?」蘇毓問。
席德別有深意,「原以為你會毫不猶豫選前者的。」
「既然有的選,當然是聽全了才好。」半點不吃虧。
「另一種,你將呆在世上,作為一抹遊魂,直至兩百多年後,才會遇上她。」
「兩百多年?」他嘲笑,「等兩百多年,我不瘋了不成。」
「只是寂寞,進而恨上將你拋下的人。」席德看著蘇毓,即便掩飾得再好,也難掩蓋住的怨懟。
「有多恨?」他眼中確有恨意,終究是她出爾反爾,從滿心期盼到絕望,他耗費了十九年。
想起幾年來心中積累的苦澀,偶爾夢迴時,恨不能忘記,卻總憶起這一身醫術,還不都由她教的。
「蘇毓,告訴我你的選擇。」
「為何給我選擇?你大可讓我投胎了事。」
席德不答。
蘇毓想起她剛離開時,他總不自覺看著身旁,卻發現無她人影。其他院判覺得奇怪,便在他身邊多派了個太監,人影是有了,可惜不是她的。
這些年他也愛上了喝酒,喝得醉意朦朧時會夢見她,見到她的容顏,可惜每次見著的容貌都不同,他便索性根據她的描述畫了一幅,可惜那衝天辮總不對勁,約莫不是她說的馬尾?
那小隔間十幾年來加了不知多少風鈴,大的小的,掛滿了整個屋子,第一次起大風時,整間屋子作響,他快步衝進隔間,又是一室冷清。後來這情況來得多了,他便在隔間住下,半睡半醒之間聽著風鈴聲,反覺得安心。
即便喝了孟婆湯,忘卻前塵往事,但他蘇毓這一世,若未見到她,總還是遺憾的,他倨傲不馴,向來不接受缺憾。
「我選後者,」他作了抉擇,「我要等到她。」若等不到,投胎又有何用?
「即便那時我已恨她入骨,那又如何,至少我見著了她。」
「你很執著。」面前的蘇毓很冷靜,甚至不曾猶豫。
曾幾何時,席德也能瞭解他的感受。
「你剛問過我為何苦等下去,我告訴你,」
「等人很玄妙,等著等著,便如賭徒上了癮,賴在賭桌上,無人勸誡是下不來的,總想著下一刻她便會出現。」
「我只是不幸等上了癮,蹉跎經年。偏偏無人知曉我在等,也就無從勸誡。」人心易變,或許勸個幾年就放下了,可惜他並沒有給自己、給別人這個機會。
席德終於不再笑了,他自己不也是個執著了九百年的傻子。
閻王千年來可選擇改變一個凡人的命運,他從未使用過這權力,而今用在蘇毓身上,看來還是值得的。
臨走時,他只留下句語焉不詳的話。
「有一天,你會感激我讓你等了這幾百年。」
局中之局
蘇毓靠在廟門上看著雨水順著屋簷滴落,好似時光流逝。
這是今春第三場大雨了。
他是極愛下雨的。做人時,下雨需穿著斗笠,萬般不便,如今的雨絲落下,只浸潤他的外衣,他不感半份涼意,倒是那淅淅瀝瀝的雨聲,帶走世間平靜,帶走那空無一人的寂靜。
閉上眼,他總錯覺著,似乎遠處有人對他低語,說著什麼呢?
蘇毓扯起嘴角,本以為定是說著愛語暱喃,可他最近幾年才聽明白,那竟是女子錯漏百出地讀著《本草綱目》。
她真是笨,笨到他記憶至今。
究竟過了多少年?蘇毓自己也算不清了,只是每過一天,他便端端正正在地上刻下個「恨」字,他尋思著,總要找些事來做。
蘇毓撫過石板地,在邊角處,果然摸到個不同的字:「戀」,另一處則是「慕」,戀代表過了一年,慕代表正好到十年,至今已有一百零九個「戀」與十個「慕」,今年過年,約莫要刻上「戀慕」二字了。
這才是他真正布下的局,本想刻下一地的「恨」,但在人間飄蕩百年,他自然見多了恨得入骨,恨得咬牙切齒的,恨得葬送一生的。他不會步那些個蠢人的後塵,至少每過一年,他刻上「戀慕」時,心中是柔軟的。
儘管他並不真的以為,她會細心到察覺他刻意流露的軟弱。
蘇毓想像過多次他們的重逢,只是沒一次是柔情似水的,隨著年月的過去,他的怨懟與恨意越來越深,法力也越來越強,雖不清楚她的法力如何,但他不否認他其中的一次想像是當場打得她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多好……她不能陪著他,至少也不能陪著其他人。
他愛她嗎?蘇毓踏入雨幕中,被雨聲環繞。
不,他舍不下的,是年少最初的戀慕。
××××
「餓嗎?」
一個女子的聲音傳入蘇毓耳中,讓他傻了好半天。
自改朝換代為清朝後,他便在各個縣城中遊走,為的就是尋找他所熟悉的聲音。
他移動到那女子身後,仍是他熟悉的打扮,唯一不同的,恐怕是這回她一回頭,他便能看清她的容顏。
女子將手中的饅頭遞給女孩,女孩貪婪咬著,蘇毓一眼看出,這女孩已是死了。
他苦笑,她居然還是如此心軟。
渾然不覺背後的蘇毓,女子牽著女孩的手,走上街頭。他跟在後頭,手臂幾次都欲抬起。她法力看得出不強,也無防備,他只需一施法,她便會魂飛魄散。
「買串糖葫蘆。」女子付了銀兩給路邊小販,手臂上袖口滑落,露出青蔥玉指與手上的白玉色手環,這是他曾摸得出卻看不到的手環,而那手,是他極其喜愛的。
「給。」糖葫蘆被遞給女孩,女孩歡喜得不能自己。
在這人群之中,竟無人注意到此處的怪異,一串糖葫蘆在空中逐漸消失。
很多年以前,蘇毓曾吃過一顆糖葫蘆。
那年他剛從清河縣逃出,餓得皮包骨頭,啃著樹皮野草,好不容易到了大城,也只能偷些豬食糟糠。
看著街上小販手上的糖葫蘆,他餓得發慌,垂涎得兩眼冒光。
她看不過去,於是出了個餿主意,「我想法幫你。」
趁著集市人多時,她猛撞了一個肥胖的大娘,將她撞到了小販身上,小販手沒拿穩,散落了一地的糖葫蘆。
乞丐見狀爭相沖上去,不管地上髒臭,只撿著一顆顆的糖葫蘆,他總算也搶到了一顆,不管黏上的沙石,只放在嘴裡,防其他孩子來搶。
髒了的糖葫蘆有些澀,有些苦,蘇毓卻含著不捨得咬,雙眼注視著她像做錯事的孩子般低著頭,賠了小販後,再任那撒潑的大娘指著鼻子臭罵,罵了許久,那大娘才醒覺不記得要罵什麼,訕訕離去。
糖水流入他喉頭,酸甜皆有,他自此不再吃糖葫蘆,更發誓要自強起來。
「想見你妹妹嗎?」他回過神時,聽女子問那女孩。
「想。」
「你馬上就能見她了。」
她拿出扇子,輕點女孩的屍體,女孩的魂魄便帶著笑容,牢牢附著在屍身上。
馬上就能見她了……這話像是對他說的。
蘇毓不但下不了手,還察覺了自己的緊張,匆忙間回想起曾見過的一張男子容貌,便變了過去,退回柳樹下。
女子回過頭,臉上猶帶著安撫女孩的溫柔笑意,相當平凡的臉上,因為這抹笑意變得柔和起來。她瞧見他有些驚訝,可不久便平靜下來,波瀾不驚。
蘇毓定定瞧著她,想了兩百多年才見著的容顏,再平凡也變得特別起來,「你在做你的差事嗎?」
「是啊。」雖這麼回答著,她的尾音卻有些遲疑,透露出警惕。蘇毓太熟悉她語調的變化了。
於是他佯裝羞澀,故意用著八股的問詞。
她果然不疑有他,自動透露,「你是新的鬼差?」
鬼差?這名詞在蘇毓心中滾了幾滾,說出來便熟稔無比,好似早就知曉,「我是新上任的鬼差,名叫阿八。」
「你好,我姓聶名七七。」
「聶七七,我記住了。」
「厄……謝謝。」她嘴角拉下,有些尷尬。
原來這就是她害羞的表情。
「七七,這個名字很好聽。」
這一刻,他結束了等待,也明白了這兩百多年,只是他的執著,他的嗔念,與人無由。
等是他要等的,苦果就不該怨七七。
七七欠他的,只是那十九年,而那等待著的蘇毓,已然死亡,他是死魂阿八,他要的,僅僅是一個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