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天官
「七七,為何你總看著對街那神算老頭?」 朱佳琪甚是納悶。
我還不待回答,宮離便接過話頭,「那老頭就是你日日唸著的美男帥哥。」
「不會吧。」她雙眼瞪得圓溜溜的。
「教你件事,生前人不可貌相,死後更為如此,」宮離說話間便變了張臉,「容貌是最不靠譜的。」
「這是什麼法術?我要學。」她倒越發來了興致。
我便問她,「你想變誰的容貌?」
她報了幾個我不知道的名字,約莫是我死後才冒出頭的女星。
「以你的法力,變幻容貌只能維持十幾日。」變回原樣的宮離瞬間撲滅她的熱情。
「那也就是說,阿八大哥的法力很高強?」
阿八大哥,我回回聽見這稱呼就好笑,「嗯,應是不弱。」因而至今我也沒見過他本來面目。
談話間,蘇毓收攤過來一同坐下。
夏日午後的行人很稀少,生意清淡。
「那天宮呢?天官長得也和我們一般嗎?」朱佳琪對幾日之後的天府地府聯誼很感興趣,幾乎每個話題都往那上扯。
我對此也只能搖頭,「我從未沒見過。」
宮離卻指了指換回蘇毓容貌的某人道,「與他容貌相當,天官都是天姿絕色。」
「哦?」蘇毓聽聞後轉向我,「原來你幾日後要見的,就是這麼一群天官。」
我裝傻,可以預見他會很長一段時間不讓我見他死魂的原貌了。
「天吶,俊男美女!」吞嚥口水的聲音很明顯。
「墨鏡用得如何?」我問陷入臆想狀態的朱佳琪。
為解決她的怕血,我想出的主意就是戴墨鏡。
「很酷,很死神。」
「那就好。」總算解決了這個問題。
蘇毓遞過來杯酒,是他施法得來的,酒味的確非常醇厚。
「那聯誼,鬼官能不去嗎?」他不問我,倒去問宮離,笑的不經意又無邪。
宮離帶著笑意地瞥我一眼,卻板起臉回答他,「地府規定鬼官必須出席。」
有這規定嗎?原來外表實誠的撒起慌來才可信,蘇毓不疑有他,我暗自偷笑。
「七七,」宮離提醒我,「定魂時辰到了。」今日她跟我定魂時辰、地點都相同,看來是場血案。
「嗯,我走了。」我起身對蘇毓說,卻見他略帶鬱悶的模樣,衝動之下,忍不住飛快俯首吻過他的唇。
他是古人,對這種大庭廣眾的親熱自不敢為之,我則是害羞,不願將親密外道。何況他歷經百年,仍能將喜怒哀樂對我真實流露,此刻不做作、不掩飾的孩子氣,讓我倍感可愛。情到濃時,總會做些平日不做的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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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離取笑我,「怎麼,這時才覺得臉紅?」
我們倆人隱去聲音、身形坐在定魂地點旁,我搖頭笑道,「不是,只覺快活。」
「快樂是一種會上癮的感覺,上了癮便戒不掉,不擇手段也要再得。」她輕嘆一口氣,「你看這些人,都在執著什麼?他們這樣也快活嗎?」
「不曉得。」我並不瞭解這種民族仇恨,「天地會」這名詞也只在金庸書中見過,從未如此接近。「等等就有官兵來圍剿?」
「應該是。」她有些唏噓,「都很年輕啊。」
他們壓低聲量叫囂著口號,帶頭的是幾個文弱書生,一共也就十二個人,卻都表情嚴肅,彷彿從事著最光榮神聖的事業,儘管這事業很理想。
我為他們的結局惋惜,我扇面上有四個人,宮離扇面有三個人,剩下的呢?即便是被抓,也不會有更好下場,古代刑罰出了名的慘無人道,沒準到頭來還落在我手上定魂。
「人總是要有個嚮往的,」她看著官兵蠻橫地衝入這屋子,手起刀落,七條人命便沒了。被捕的也都鮮血淋漓,僅差一口氣罷了。
我倆各自定完魂後,屋內早已滿目瘡痍。
「七七,你想過和阿八以後該如何過嗎?」她突然出聲問我。
我一愣,目光落在她一雙白布鞋上,踏在黏稠血液上仍白得惹眼。
「我不清楚他與你的警示環是否有關,可你會離開他嗎?」
「不會離開,」這是對蘇毓的承諾,「四年後,我會繼續留下,直到不能相守時,再一同去投胎。」
她手指撫摸著屋內的燭火,使得燭火忽閃忽暗,「每五年都膽顫心驚,只怕被分開,這種日子我曾經歷過,很無望。」
「而投胎呢?」她笑的飄忽,「天下如此多生靈,又有不同時間隔斷,能湊在一起,何其困難,與生生分離又有何區別?」
「七七,我曾憐憫一個被遺棄的嬰兒,守護他長大、娶妻、生子,足足過了四十一年,其中八次申請,即便趕早交上申請,我也有兩次被迫離開。地府中從無規律可言。」
原來她就是鬼頭大哥曾跟我提過的,母性很強的鬼差。「你祈求天府,讓你下輩子投胎見他一面,沒有成功?」
「天府與地府交界處,我得空便去跪著祈求,沒一次遇見天官。」她面容慘淡,「我不過想再見他一面,他死的那年,我不在,是我不聲不響拋下了他。」
世事若能得結局完滿,便不再會有遺憾懊悔。正如當初若我告訴蘇毓我不會回去,他也不至於等上百年,僅僅差一句未來得及出口的言語。
「你……生前是否也有個孩子?」
她有些驚訝,隨即苦笑,「是啊,生前我孩子被拐走了,至死也沒找到。」
失蹤……比起死亡而言,對母親來說是不相上下的痛。
「我曾在交界處遇見蔣鬼使,他告訴我,三日後的聯誼是個契機。」她拉住我的手,「七七,我不想見你有朝一日與我相同境遇。讓他做鬼官也好,讓你們一同投胎也好,這是最好的機會。」
「機會?」她眼中有著破釜沉舟的決心。
「直面天官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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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什麼?」一雙手環上肩膀,「別告訴我是想那豬鬼差。」
「不是,她纏我是因為怕血,如今不會了。」
「我不介意施法讓她渾身染血,以毒攻毒,徹底根治。」
一絲血腥味飄來,「你別嚇她。」
蘇毓想起什麼來,低頭悶笑,「七七,你居然在青天白日下如此孟浪,是我小瞧你了嗎?」
「嗯,你真的小瞧我了,」我點頭,靠入他懷中,「其實我很貪心,很貪心。」
「有多貪心?」他戲謔。
「若能得千年相守就好了。」
「果然貪心。」他俯下身軀。
心跳亂序,是因為他的深吻,也是因為三日後的未知之數。
嫦娥奔月
當發現死後仍有輪迴後,原本因死亡而結束的希冀轉而寄託到下一世,但奈何橋上孟婆湯一喝過,誰又記得前世的糾結種種。我低頭注視橋上排著隊的白色飄忽死魂,所謂孟婆湯不過是一道法術的屏障,過了這屏障,前程往事都已不再重要。
而此地,是我和蘇毓有朝一日總會過的。
「七七,走啦,來不及了。」小倩急著拉我走。
這盛會設在天府,據說天府無邊無際,可容納上萬官員,但去的路徑只能由天府委派的天官帶領,以防鬼官擅闖。每一批都有百位鬼官,我、小倩、林城、嫻淑、鬼頭大哥和小蔣是同路的。
「小蔣說,天府有蔚藍色的天空、水晶宮殿,就和神話中描述的相同。」小蔣是一群人中唯一經歷過幾次百年聯誼的,小倩早已向他打聽過無數回天府概況。
「真的?」對於小蔣所言,我總帶有偏見,盤算著要打幾個折扣才能相信。
「當然是真的。一切都很純淨,純淨得沒有一絲人氣,天官加起來也不過二十三個,他們掌控的是天地間所有人的命運。」小蔣插嘴答道。
二十三人?聽上去目標很小很明確。
「才二十三個而已,不曉得當初是如何選出來的。」小倩幾日前還在唾棄,此時卻很是羨慕,她情緒的大起大落直白得可愛率真。
小蔣得意洋洋。「我知道。」
「你知道?」小倩對小蔣表現得分外崇拜,雙眼中閃亮著「告訴我,告訴我」。
「就是不告訴你。」小蔣詭笑,「何況已幾百年沒有鬼官符合條件了,你啊,鐵定沒希望的。」
「死小蔣。」鐵砂掌伺候。
我在一旁搖頭,這兩人之間的互動趨向小學生級別。
「七七,聽說你們那個朝代有個叫宮離的鬼差,今日會為了投胎的事找天官理論。」耳邊傳來鬼頭大哥的竊竊私語。
我感嘆,這地府有什麼事能逃過鬼頭大哥的眼線耳目?
「我曉得此事。」
「你可別有樣學樣啊,蘇毓投胎都半年了,不知投在哪個動物身上,你還有九十年的鬼差要當,千萬不要半途而廢。」他的神情竟是如臨大敵。
我還沒告訴過鬼頭大哥,蘇毓並未投胎。若他知道我和死魂交往過密,恐怕更得繃緊神經,「鬼頭大哥,照理說我做滿百年也只是鬼差一職罷了,跟你應該沒甚干係的啊?」
「七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啊,」又來了,前一秒他還委屈涕零,後一秒便神秘地道,「小蔣說若你能做滿百年,我這鬼頭將成為地府第一鬼頭,屆時會登入天府為天官。」
我差點昏厥,小蔣說的能信,天官都能生子。
末了,他還來一句,「我全靠你了,你千萬要爭氣!」
活寶的表現讓我終於露出一抹笑容,三日來的緊張壓抑稍稍釋放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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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府的天空果然清澈如海,天宮也是水晶般剔透不帶絲毫人氣,整個就是美輪美奐,再加上面無表情卻姿色不凡的天官,讓一干地府鬼官人等相形見絀。
說是天府地府之間的聯誼,實際上天官皆聚首在一處,唯有膽大皮厚之鬼官才會上前搭訕,比如小蔣,他顯然是認識其中一女天官。
天官與鬼官向來無所往來,我未聽說過能如此成婚的,小蔣此百年一會,竟比牛郎織女還長。
「那位天官好美哦。」小倩怔怔說道。
「嗯。」我翻書細讀,「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秾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
「你在讀什麼吶?」她回頭好奇地問我。
「《洛神賦》。」剛用法術變來的。
「七七,」她噴笑出來,一掃之前的自卑。「你也來惡搞。」
「神是用來瞻仰的,」我看見宮離了,她正和一位男天官交談,那天官神情冷淡,不知她是否能成功。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走近他們。
「他去投胎那刻,已不憶前塵。即便你下世知曉他在哪,與他分說緣由,他也不明所以。那又是何必?」說罷便轉身離開,不憐憫宮離的絕望。
她失敗了,我又能成功嗎?
踟躕間後背被小倩一推,我擋在了那天官去路之前。
「你是何鬼官?」
幸好我長年對著蘇毓那張臉,對這等容顏有免疫力,否則會更慌張,「我……我是鬼差聶七七,我有事求天官。」
「何事?」他高深莫測地盯得我背脊發涼。
「有一死魂蘇毓,他生前救人無數,死後成為死魂百年也不曾傷人,能否讓他成為鬼官?」
「蘇毓,該死而未死,醫術卓絕的死魂?」
「是他。」
他依舊是冰封的表情,「讓眾天官耗費四十日,才將前後百年命數規整的那個蘇毓?」
我聽不出他的語氣起伏,不知是否還應答是。
「你想他成為鬼官?」他目光掃視我上下。
我點頭,「是的。」
「當什麼鬼官?」
什麼鬼官?
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總覺得只要是鬼官,即便是最低微的鬼差,也是好的。
「當鬼差可以嗎?」
他居然露出笑容,卻還緩緩搖頭,「可惜他接下去的命運,你問天府無用,他只歸閻王管。」
「為什麼?」凡事不是都在天府掌控之中嗎?
「閻王作為地府事務總代理,每千年能改變一人的命運。他選擇了蘇毓,蘇毓便不再為天府掌控。」
結果繞了一個大圈,還是回到席德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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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蔣,你見著閻王沒?」鬼官成千上萬擁在一處,我來回走了幾圈也沒找著席德,只能去問不知何時坐在角落的小蔣。
他搖頭,「別找了,席德已經幾百年沒參加這聚會了。」
我頹然坐到他旁邊,看來要回中央地府才能見到席德。
「聶七七,你知道『嫦娥奔月』嗎?」他突然問我。
嫦娥奔月?
「我知道,」這是小學生都知道的神話故事。「羿因射日被天帝所罰,困守凡間,他妻子妄圖重返天庭,於是吞沒了西王母交給大羿的所有長生不老藥,奔月成仙。」
我不知他提起這做什麼。
「故事的前半段是虛造的,後半段卻是真的發生過,」他不再嘻嘻哈哈,恢復幾分歷經千年的滄桑,「席德的妻子因緣際會達到了成為天官的條件,一晃已九百年。」
「她現在是天官?」離開地府有兩種情況,投胎或升作天官,誰能料到她的情況是後者。
「不錯,可其他天官說她今日不來,你我都見不到她了。」他黯淡了神色。
「九百年來,席德都不曾踏足天宮一步。」
「因為她成為天官?」日日可見的夫妻忽然變為百年才見一次。
小蔣搖頭,「不是,是因為她當時如同嫦娥奔月般的毫不猶豫、迫不及待,她是不告而別。」
神話中,羿日夜問天,妻在何處?話語淒涼。
……
席德,你那九百年前的新娘,你可曾忍不住去見過她?
沒有,一次也沒有。
……
宮離由於她被迫的「不告而別」,歉疚地長跪天官。
蘇毓則因我無意中的「不告而別」,等待百年,求個緣由。
席德呢?
原來他才是真正被不告而別、被背棄拋下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