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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情絲》第80章
番外——晉言無季

  母妃死的時候,我七歲。

  我想我不會難過的,可我還是哭了,冰涼的淚水掛在臉上,又濕又豁,很討厭,我用袖子擦掉了。

  母妃身為四妃之一,卻不受寵,總見她在哭,看著我的眼裡滿是怨氣,我知她怨我無法討得父王的喜愛,她總說,我什麼都未替她爭取到,根本就是累贅。

  她說的話或許有些道理吧,幼時偶爾出殿去玩,便會被兩名皇兄欺負,渾身是泥水,或是帶著傷回來。起初母妃會抱著我一起哭,後來她便開始責罵,因為我總是不能引起父皇的注意。

  記得有一年冬日,下了很大的雪,我在後院的水池子裡踩著冰塊玩,冰塊鬆動,我掉了下去,生了一場大病,父皇來看我了。

  從那以後,我時常生病。

  冬日我的臥房通常不點暖爐,被子一也是薄薄一層,吃飯六成飽;夏日母妃會給我吃些奇怪的東西,吃完便開始生病。那時我偶爾會埋怨自己無用,生病惹來許多麻煩。

  病的次數多了,父皇便很少過來了,我的病越來越嚴重,經常難受得掉眼淚。

  記得有一次,母妃忘記喂我喝藥,我迷迷糊糊去找她,快進門口時聽到郝公公的哭聲,他在求母妃,說再不減少藥量,我會死的。

  郝公公是母妃身邊的太監,人很好,很多時候就是他在照顧我。

  我看著他哭求母妃,笑了。

  從那以後我未曾吃過母妃送來的東西,亦未主動去她那裡,我與郝公公一同吃飯,偶爾還鑽在他被子裡,我問他,為何母妃這般對我。他摸著我的腦袋讓我睡覺,說皇宮裡沒有那麼多為什麼。

  母妃死後,我被幾位妃子推來推去,誰都不肯要。我去找父皇了,父皇那日心情不佳,冷冷看了我一眼,說,皇家的孩子,得靠自己。

  我躲在青松樹底下哭,我以為父皇是很愛孩子的,如平西王世子,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可與皇子有同名,父皇親自賜他一個「言」字,每次平西王帶他進宮,他便抱在手裡不肯鬆開。我以為他不肯抱我是因為我生病,原來不是。

  一直以來我知道宮裡有座碧落殿,父皇時常在那裡,比宮中任何一個妃子的宮殿都去得頻繁。以前我不明白,後來我知道了 ,父皇愛著平西王妃,所以他也愛平西王世子,我不過是他可有可無的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個。

  我默默告訴自己,日後決不再哭了。眼淚還未擦乾,一串清脆的笑聲響在雪地,我舉日看去,一身火紅的女孩在雪地裡奔跑,她到我身邊,紅撲撲的臉,水汪汪的大眼,問我為何會哭,遞給我糖果,問我叫什麼名字。

  她的笑很乾淨,眼神也很清澈,與宮裡其他人不一樣。

 如果說,七歲時我的天空一片陰霆,那她便是沖散烏雲的一抹陽光,讓我瞬問恍了神,忘了心中的委屈,忘了母妃的死父皇的冷淡,她說以後常來找我,我應該很高興才是,如果忽略她前面一句話。

  很多年後我知道,人的選擇只在一念之間,一唸成佛,一唸成魔。

  她說她每年人宮都與我一起玩,可我從未與宮中同齡人待過。

  你認錯人了。——我幾乎脫門而出。可她下一句,說她會常來找找玩。只是一個瞬間,我沒有否定,點頭答應。

  我仍舊是不受寵的三皇子,仍舊時常被兩位皇兄欺負,甚至有些得主子寵的奴才都敢對我撒點脾氣,我冷眼看著宮中你爭我奪的戲碼,越發覺得他們可笑,所謂是非對錯,其實只在一人手中,是生是死,由一人掌控。

  大皇兄時常說,等他做了皇帝便廢了我,給他當猴耍。二皇兄永遠只是冷傲地瞥我一眼,在走過我身邊的時候不著痕跡地拌我一腳。我知道,倘若我永遠只是不受寵的三皇子,等著我的日子,會比如今慘上百倍。

  關於皇位,朝中有人支持嫡長子,有人支持二皇兄,獨獨沒有人注意到我。我列舉出所有朝廷官員的名單,只找到遠赴東北邊疆的皇叔,或許有那麼點微小的希望,只有他會幫我。

  一年冬日,趁著他回宮過年,我找到他給他下跪,我說我不想死,不想窩囊地活著,不想永遠低人一等。我低著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答應了。他說,他什麼都不懂,可他會盡力。

  若說宮中還有誰對我好,那便是馮爺爺。

  黎兒說她能時常進宮全靠馮爺爺,我與她偶爾鑽到太醫院,馮爺爺與黎兒玩鬧,對我卻是祖孫般的關愛。若說黎兒給我的感覺是明媚,馮爺爺便是溫暖,那是在母妃父皇那裡,在我過去的人生裡,從未有過的感覺。那時我懂得不是太多,只想守著,只想有一日,我和他們無須偷偷見面,無須再分開。

  不知聽誰說過,撒了一個謊,便要用十個謊來圓,可我的那個謊言,好似永無盡頭。

  我問黎兒,為何喜著紅衣,她眨著眼睛問我,你不是說過我穿紅衣好看麼?如今不喜歡了麼?

  我搖頭,說喜歡。

  她與我說她記得的事,我敷衍著答應,從她嘴裡我知道,她說的那個人其實是平西王世子,謝言墨。

  我暗中查了查,以前每年冬至平西工攜世子人宮,恰好宮中大宴,黎兒也會在那時人宮。可自從隆安十年,謝言墨便未再人宮,皇叔說因為平西王覺得父皇對他太過於特別,且父皇開始對平西王戒備,他心中不安,便不再帶謝言墨入宮。

  從那以後我從不敢在黎兒面前提起平西王、提起西南,有意避開她回憶往事的話題。若說我有什麼恐俱的事情,那便是黎兒發現一切。

人一旦犯錯,便無法原諒。我從來都是這麼認為,我想,倘若黎兒知曉她嘴裡的那個「你」是謝言墨,我騙了她一次又一次,她不會原諒我,我的天空會再次陰霾。況且,黎兒是左相之女。

  左相季寧,手握大權,倘若我能娶得黎兒,得到季相支持,便有能力與兩位皇兄一爭高下。

  我忐忑地守著謊言,不時出宮與黎兒玩樂,宮中人早已不對我這個三皇子抱任何希望。我樂見二位皇兄鬥得你死我活,父皇睜隻眼閉隻眼。我記得我問過皇叔為什麼,皇叔嘆了口氣,說這宮裡,到處是棋子,人、事、情都可以用做棋子。

  或許我骨子裡便是明白這些的,我是母妃的棋子,父皇對我少得可憐的父子之情是我作為棋子的資本,我若無用,便會被棄。連母親都會這般待我,我想像不出這世上其他人憑什麼真心待我?相比淪為棋子,我更願做棋手,親手掌控一切。

  這世上真正的善人只有三個,黎兒,馮爺爺和郝公公,也是我想要相信,嘗試相信的三人。

  兩位皇兄被禁足,我成為宮裡唯一一位皇子,並未得到想像中的重視。平西王世子從隆安十年便未曾入宮,父皇卻從不曾忘記,每年豐厚的賞賜從雲都運到西南郡,未曾間斷。

  那一年,我尋思著如何向父皇提起我與黎兒的婚事,一道聖旨,晴天霹靂般打亂我所有計劃,黎兒哭嚷著不肯嫁,我突然惶恐,倘若她知曉當年她在宮中碰到的人是謝言墨,還會不嫁麼?那我算什麼?

  我不願失去黎兒。

  這些年我暗地裡培植了些勢力,季曲文身邊的侍衛就有幾名是我藉著黎兒安插進去的,他去西南見謝言墨,我便調了一批武功高強者,與那幾名侍衛一同去了西南,刺殺對象是平西王妃。一舉兩得之事,我從來不會放過。

  此事若成,平西王妃不在,父皇無所掛念,自是不會再藉著謝言墨來眷念舊情。謝言墨守孝三年,婚期必定推遲,三年時間,足夠我改變許多東西。此事若敗,侍衛中有季家人,季謝兩家必定反日,婚事受阻。

  結果有些意外,卻更合我心,死的人是平西王,謝言墨自請退婚,而平西王妃也在三個月後病逝。父皇大病。皇叔與我說過,當年父皇舍平西王妃而選江山,事後卻對她無法釋懷。我冷笑,所謂的愛,只是沒有得到,所以變得格外美好而已。可得知父皇的病情,好像我的認識有錯。

  父皇封我為太子,我的計劃終於成功了第一步。

  我以為父皇會有此決定,是因為斷了對平西王妃的愛戀,終於將視線從平西王世子身上轉移開,注意到了我,居然有些許雀躍,只要給我機會,我會比二位皇兄做得都好。父皇臨終前只留了我一人在榻邊,蒼老的臉上滿是滄桑,對著我若有似無地笑。他虛弱地喘著氣,在我耳邊說道:「你夠狠絕,這孤寡之位,便該由你這種人來坐。」

當時我便如掉人冰窟一般,麻木得沒有任何感覺,只是想笑,大聲地笑出來,這就是我所謂的父親。果然,身在皇家,從無親情可言。

  刺殺平西王一事,刺客中有季家侍衛是事實,季曲文去了西南郡引開謝言墨是事實,不是季家說沒有便可以推脫掉,此事若追查起來,季家便逃不了責任。我以此要挾季寧,讓他幫我,他看著我高深莫測地笑,說我有能力設此一計,他心甘情願扶我為帝。

  我看似沒有任何阻礙地娶了黎兒。登基,我曾經想要的好似已盡在手中。可朝中勢力一面倒向季家,我空坐皇位,所有事情的決定權,在季寧手裡,我不過是個傀儡,這個傀儡唯一的資本便是黎兒。

  曾經的謊言變作我最大的弱點,無法想像謊言被戳破那日我將面臨的是什麼,沒有黎兒,沒有季家,沒有皇位,這麼些年的努力付諸東流。

  我知曉黎兒在我和季寧之間周旋,我也知道季寧不會輕易放權,我找不到我和季家之問的平衡點。

  我厭惡這種無力感,討厭這種隨時可能失去的不安感,看著黎兒,只覺得她與我越來越遠。再不是年少青蔥無憂無慮,我和她之間隔了整個季家,還有一個她不知道的謝言墨。

  自從平西王出事,謝言墨便出走西南,杳無音信,我卻怕他哪日突然出現,奪走我的一切。

  謝千鐮突然查出當年之事與季家有關,一口咬定是季曲文所為,讓我交出凶手正法。季家只此一子,要殺他比殺了季寧還困難,可若不殺,謝千鐮不服,內亂一起,對我有弊無利。

  若謝千鐮敗,季家再立大功,順勢收下謝家勢力,我再無翻身之日;若謝千滾勝,我的皇位,也該讓出了。

  逼謝千鐮造反不可能,交出季曲文不可能。其實,我想到了更好的法子,借平西王之手,將季家連根拔起。可是,黎兒呢?她的性子外柔內剛,這麼些年來越發堅韌,季家不在,我與她再回不到從前。

  人心很可怖,為了想要得到的東西,不斷說服白己放棄已經得到的東西,我不想傷黎兒,卻有另一個聲音在腦中冷笑,你不過是頂著謝言墨的名,你以為,她真的愛你麼?

  黎兒身上的紅衣越發刺眼,每見一次,那句話便在腦中響起一次。連年來的患得患失,對權力的慾望,謝千鐮的步步緊逼,我終於狠下心,決定除去季家。我對自己說,一個女子而已,得了天下,哪種女子要不得?

  納顧妍琳為妃,開始拉攏顧家,亦開始強迫自己忘記黎兒,口口溫香在懷,我勸自己,這世間女子都一樣為何偏偏守著那一個?還是不知是否愛你的那一個!

  我三月未見她,焦躁灼熱的心馬不停蹄地安排除去季家一事,所有讓我不安的、讓我驚恐的,全都消失!只有這樣我才是沒有弱點真正強大的帝王!

謝千鐮出力阻住滅季家九族的消息,以免邊境異動,制住武將。殷奇下毒,顧衛權領兵捉拿,鄭穎安撫文臣,一切有條不紊,三股勢力擰在一起,季家不倒也難。

  父皇與季寧打江山時,季家便是世家大族,樹大根深,枝繁葉茂,既然要除,便須除得乾乾淨淨,再不給其翻身機會。我下令誅九族,將季家刨得徹徹底底的同時,以如此狠絕的方式震懾住試圖反擊的季家舊部。

  黎兒終是得到消息,郝公公說她四處尋我。

  我出宮了,沒有任何目的地遊走了幾日,我知道,倘若她當著我的面哭,我便什麼都忘了,會什麼都依她。所以我逃了。

  出宮前我讓殷奇備了打胎藥。顧衛權幾次三番旁敲側擊,說自家女兒落了弱勢,卻也不敢明說。我置之一笑,連黎兒我都不要了,還要那孩子做甚?我不介意做一次人情,只要他顧衛權的忠心能多(19lou)維持個幾年,莫要被貪慾一口吃了。

  回宮後我只見到一片廢墟,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可我知道,我該笑的,一切在我預期中發展,該死的不該死的,我擔憂的害怕的終於全都沒了,我離最頂峰又近了一步。那是在多久以後——我不記得了——我才意識到,那時的我,是離孤寡又近了一步。

  黎兒死了,郝公公死了,馮爺爺與我反目。

  本就沒有溫度的心愈漸冰冷,一層一層地被冰封,我整口待在勤政殿對著滿滿的奏摺,小心謹慎地布下棋子,無聲無息地撒下大網。對付鄭穎和顧衛權,比一個季家容易得多。

  我終於沒有懸在心頭的疑問,沒有日日憂心的懼怕,亦沒有銘心刻骨的牽掛。只是常常憶起最後一次見黎兒,她已有五個月的身孕,輕輕靠在我懷裡,笑著說,你娶顧妍琳吧。長發掩去她臉上的表情,我看不到,只覺得她的肩膀微微顫抖,我沒有開口安慰,只是靜靜地坐著,我清楚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雙手不由握成拳,身子竟也不禁顫抖起來。黎兒反手環住我的腰,安慰我說即便娶其他女子也不要緊,她信我,信我愛她。

  那你呢?你愛我麼?這句話我沒問出口,黎兒說過最恨人騙她,我從來沒打算告訴她事情的真相,騙我一次的人我不會再信,我又怎會奢望黎兒的原諒。

  所以,守著這個秘密,讓它落入塵埃吧。即使是恨,黎兒記住我了。

  六年時間彈指一揮間,其實發生了很多事情,只是對我而言,沒有太大意義。馮爺爺憤憤地來找我,說要將黎兒的骨灰安置在冷宮,她不想再見我,我也無臉面再見她。我看著馮爺爺略有躲閃的眼,覺得他有事瞞我。那一瞬間,心頭突然冒起可笑的渺茫希望,我未見到黎兒的屍身,郝公公無緣無故葬身火海,馮爺爺醫術精湛,那骨灰為何其他地方不放,偏偏要放冷宮?

我偷偷對自己說,黎兒還活著,等著我鞏固大權萬人朝拜的時候,去接她。

  我一面希望著,黎兒還活著,一面又無比清醒地認識到,不可能。我從不敢踏入冷宮一步,生怕自己這點可笑的想法被否定。偶爾對月飲酒,我會嘲笑自己,明明說過不在意,明明狠下心殺了 她,明明想要斷去自己最後一份情念,為何只有想到她或許還活著,想到還有機會去接她,我才有繼續活下去的念頭?

  不記得哪次醉酒,我夢見自己鼓起勇氣去了冷宮,看到紅衣翩然的她,多年來積蓄在心頭壓抑在腦中的思念轟然迸發,從來不敢說出口的話在夢中咆哮出聲,我撕碎她的紅衣,說最討厭這一身紅,看一次心便疼一次,用力親吻她,問她到底愛不愛我。

  一夢醒來,卻見躺在身邊的竟是姚兒,從未有過的厭惡立刻在我心裡升騰起來。我不介意多個女人,可黎兒待她情同姐妹,這世上所謂的情,果然虛偽。

  當年我未殺她,只因為那個荒唐的念頭。我給了她名分,讓她慢慢爬到了妃位,我知道,她會幫我對付顧妍琳。坐享漁翁之利,一向是我所喜之事。

  萬安九年,我撒下的大網會在這一年收攏,屆時大權在手,我再無須受任何人牽制,我會成為真止的主宰者,我再無所畏懼,再無須小心翼翼,更無須偽裝。

  這一年宮中出現一個有趣的人,她寫了一手與黎兒極似的字,最重要的,區區醫童,居然敢對我下毒。是真想讓我死,還是趁著解毒之功向上攀爬?許久沒有人能提起我的興致,我手中有解毒丹藥,便由著她下毒。

  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自從她開始下毒,我便常常能見到黎兒,以前,即便是在夢裡,她也不願見我的。可那幾日,她便活生生在我跟前,七歲的她,八歲的她… … 十五歲的她… …

  我好像回到過去,又與她走過了十一年,我記起最後一次抱著她時,她雙手抱著我,眼裡一顆淚滑入我的頸口,冰涼冰涼的,突然將我刺醒,看著龍旋宮滿室清寧,只覺得孤寂如死灰,我躺下去,想再見她,卻無論如何無法人眠。

  那醫童名黎子何,我遣人去查了她的身份,只查到她是個乞丐,三年前拜沈墨為師。

  提到沈墨,這個人我許久前便少開始注意,他一身醫術,據說連馮爺爺都曾親自去請他,想拉他人太醫院,甚至允諾將院史一職讓與他,卻被他一口拒絕。那時我便查過,雲澈山上有許多不知名花草,來人回報說均來自西南,我懷疑他便是謝言墨,只是他不犯我,我暫時也無精力應對他。更何況當時黎兒還在,他們不可有任何交集。

  黎子何在姚兒和顧妍琳之間周旋,我本就想除去顧妍琳,竟被她看透,順著我的意思陷害於她,我越發覺得此人不簡單,心思不簡單,似乎有被我忽略的背景,與她單獨相處時,心頭總有怪異的感覺升騰,只是被我按捺住。

 我遣人去查她身為乞丐時的玩伴,那人竟在垂相府,還是名禁窗。

  暮翩梧長得很乾淨,眼神也很乾淨,可世人有多少副面具,我懶得數了,直截了當地說幫他報仇,只需他告訴我他所知黎子何的一切。

  出乎意料地,他說黎子何是季家人,去過垂相府要與鄭穎合作,還說黎子何是女子。

  鄭穎這個廢物,若非太過無用,我也不會留他至今。他那個兒子劫走秀女,我順勢拔去宮中與他有關聯的所有人,他敢怒不敢言。我不想打草驚蛇,未多加追究,他卻以為我是懼他手中權勢,實際上他底下那幫人,早在他無知覺時被我滲透。黎子何是季家人,女扮男裝想要報仇,我很想大笑,笑她不自量力,她最大的籌碼不過是她那個師父,倘若沈墨是謝言墨,這場遊戲便好玩得多。

  我等著看他們能玩出什麼花招,殷平死了,矛頭直指鄭穎,鄭穎反推回顧衛權身上,若是兩頭雄獅相爭,還是有看頭,可惜是兩隻綿羊,還是淪為他人獵物的綿羊。我召來殷奇,威脅他平息此事,算是挫了黎子何和沈墨的銳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疫症來勢兇猛,太醫院居然毫無辦法,這是試探沈搖的好時機,帶上黎子何那個累贅,沈墨做起事來必定縛手縛腳。

  我一心想著如何逼沈墨露出破綻,顧妍琳卻在此時突然死了。

  驗屍結果是自殺,我對外宣稱他殺。來報者稱馮爺爺最近有異動,曾經銷聲匿跡的幾名季家舊部隱隱有出頭之勢,而姚兒,自從顧妍琳被打入冷宮,安靜得太過異常。我找來馮爺爺,直接問他想要做甚。

  他好似沒聽到我的問話,反而兩眼通紅,聲音沙啞地反問我:「你當年……當年殺黎兒,你到底有心… … 還是無意?」

  我知道儘管馮爺爺平日冷嘲熱諷,可他打心底還是希望我是迫不得已,希望我向他解釋,所以竭盡所能刺激我,逼我說出心底的想法,可我從來保持緘默。

  這一次我同樣如此。馮爺爺又掉下淚來,說他老眼昏花看錯人,說顧妍琳是他殺的,與旁人無關。

  顧妍琳一死,矛頭指向姚兒,我知道他是在替姚兒開脫,卻未料到他回府便自盡了。

  姚兒一心想去冷宮,我不肯如她所願,想逼著她說出冷宮的秘密,我派出的人守住冷宮幾個日夜,什麼都未查到。我開始惶恐,如果冷宮裡的不是黎兒,他們每月去一次,真的只為悼念麼?即便惶恐,我仍是不敢親自去。

  多年來我靠著這個泡沫般的希望讓自己漆黑的世界裡有星點亮光,真相即將揭露那一刻,我有些歇斯底里。不肯親自去,只要未親眼看到,便能對自己說是御林軍疏忽了。就如我未親眼見到黎兒的死,便對自己說,其實她還未死。

派去試探沈墨的刺客回報說,沈墨重傷無人出手相救,我有些懷疑,莫非是我弄錯他的身份?

  宮中選秀,我見到蘇白,無法克制地當場封她為貴妃,我喜歡看著她對我笑,那一笑,我便看到春日陽光下對著我笑得燦爛的黎兒。

  我發現自己愈漸沉淪。自從中過粟容花的毒,六年來強迫自己忘掉的記憶慢慢侵蝕身體,甚至一與黎子何在一起時,我彷彿嗅到黎兒的味道。我對自己說,那是因為我知道她是季家人,潛意識裡尋找她與黎兒相似的氣息。

  如今來了一個蘇白,我很清楚地知道她不是黎兒,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只有左臉那個梨窩有半分相似,可只要醉酒,她與黎兒的影子便會重合,我能真真切切抱著黎兒,與她講這六年來夜夜在心底徘徊的話。

  可姚兒不讓我如願,她,一次又,一次在我耳邊嘶吼,黎兒死了。

  那夜我再受不住,親自去了冷宮,我必須親手戳破那個泡沫,讓自己回到現實。我看到駐魂閣的閣樓裡,停了棺材,放了靈位,小心翼翼打開棺材,是骨灰,還有以前黎兒所用的衣物。

  泡沫碎了,散了,我的心也沉了,被人緊緊摀住般無法呼吸,猛地關上棺材,我想,我該醒了。

  很久以後我想起那夜,突然驚覺,或許我有過一次機會,只需將棺材再往前推推,有些事情或許會有轉機。可我沒有,錯一次,再錯一次,我的一生,在我提醒自己不可犯錯的時候犯了致命的錯誤,所以,沒有救贖。

  御林軍困住冷宮時,有人擅闖冷宮,被追了 許久卻逃了,暗中監視太醫院的人回報是沈墨和黎子何。沈墨的身份兒乎已經不用再猜,他在宮中隱藏的勢力也因為冷宮一事有所暴露。我下令殺黎子何,引出他眼線的同時,讓他嘗嘗痛失所愛的感覺。

  一直以來,我覺得他不愛黎兒,他求婚,僅僅因為幼時的一些喜歡吧,他的喜歡,比不上我對黎兒的一絲一毫!可因為他的喜歡,讓我寢食難安,忍痛割愛。從來我都是恨他的,有爹娘疼著,有父皇寵著,有黎兒記掛著,偏偏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模樣,

  別人奢求的,他生來就有,別人費盡心機到手的,他輕輕一句話便可以奪去,所以這次我也要奪去,奪去他愛的女子。

  暮翩梧說他們準備出宮,帶著姚兒,帶著他,帶著冷宮裡的重要物什,我決定將計就計。

  黎子何很冷靜,我有意挑撥她與沈墨的關係,她卻過反來譏笑我。她不過十五歲而已,卻鎮定得不似常人,我封她為妃,不過為了刺激沈墨。

  可與她在一起時,異樣的感覺漸漸爬滿全身,我無法抑制地有了空閒便去她的晨露殿,在她那裡,心中分外安寧,或許,她是我對付沈墨之餘,意外的收穫。

 女子無外乎喜歡溫柔事事寵她依她的男子,只要我寵著她,終有一日她心甘情願地做我後宮的女子。

  我喜歡與她獨處時的感覺,亦喜歡抱著她的感覺,我找不到原因,我問自己,因為她是季家人麼?

  沈墨重病,我以為他會設法搶回黎子何,可他沒有,隨著謝千鐮來辭行,我設宴款待,他中途離席,我遣人跟著,他去了沉香殿。

  他說有事票告,讓謝千鐮先走一步。

  勤政殿裡他說他問了姚兒一句話,問季黎為何喜著紅衣,姚兒說因為有人說過她穿紅衣好看。他抬頭看著我,眼中無波,冷清的波光,閃閃爍爍,他說,「那個人不是你,對嗎?」

  我想我的臉色很難看吧,可多年來的秘密被人戳破,我掩飾不住,輕蔑地笑著,「不錯,不是我,我頂著你的名字接近季黎,那又如何?」

  沈墨並不如我想像中氣憤,只是釋然地笑,微微行禮退下,臨行前他說:「原來我也沒錯。」

  我突然想到,原來他會求婚,是因以為黎兒的紅衣為他所穿,可黎兒的拒婚卻令他不解。今日才會有此一問,我無意中解開他多年心結。

  勤政殿的奏摺被摔得滿地都是,為什麼對著他,我好似從無勝局?

  我對黎子何愈加上心,想要留她在身邊,凡事順著她的意思,她仍是想逃,不著痕跡地給我下毒。我向來清楚,一個人最大的弱點便是她所在意的東西,那麼她最大的弱點便是姚兒。

  我給姚兒下毒,只要姚兒在我手上,便能留住她。卻未料到已經辭行的沈墨中途折回,所有事情好似在我掌握中,卻突然滑出五指。我不知他們何時聯繫上了,也不知他們從哪裡弄來的毒藥。突然疑惑,當初他們打算從冷宮帶走的,當真只是黎兒的骨灰?

  那夜寒風陣陣,黎子何哭著求我給解藥,我不肯,給瞭解藥她便又想逃。姚兒直直撲向我,我以為她想傷我,一掌劈了過去,卻見她背上一支長箭。

  黎子何好似失了魂魄般緊緊地抱著姚兒,我聽不見姚兒與她說了什麼,可她最後看向我的眼神,讓我突然有些不安,我錯過了什麼?

  黎子何突然起身,看著我輕笑,眼裡暗得著不到一絲光亮,她喚我晉言。我的腦中好似閃電劃過,兒乎無法思考,看著指向她的冰冷箭頭,生怕將她奪了去,大聲喚著不許動手,可她搶過長弓,我還未反應過來,便眼睜睜地見她被人擄走。不遠處,她立在城牆之上,右手持弓,左手拉箭,射破我心裡最後一道防線。當她站在我面前,我才知道,原來愛早已深入骨髓。

  我再次遁入回憶裡,又或者說躲入!可憶裡,傷也好痛也好,只要不記起黎兒親手斬斷我和她二人的情緣,我寧可躲一輩子。

我聽不見看不見感覺不到,直到眼前模糊晃動熟悉的身影,猛然驚醒,那人,是郝公公。

  郝公公跪在我面前泣不成聲。當年我決定除掉季家,他勸過我,我只說他該比旁人更理解我。他知道我在皇宮裡怎樣艱難地活下來,知道我吃過多少苦頭,知道我騙過黎兒,亦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

  彼時他無聲無息地退下,再無勸阻,此時卻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老淚縱橫,我問他,冷宮裡到底有什麼?

  他搖頭不肯回答,我笑道:「我早被世人遺棄,不在乎再多一個你。 」

  郝公公拚命磕頭,我吐出一口血,他給了我答案,是希望亦是絕望。是希望,因為那是我與黎兒的孩子,終究我和她還有一絲牽絆;是絕望,因為我放任他在棺材裡活了六年,病若體虛,無法開口說話。

  我的兒子,要別人護著,因為防我。

  那夜的風我覺得很涼,涼到骨子裡。

  我又做夢了,夢到黎兒回來,我不顧一切地與她歡愛,對她說我愛她,讓她不要離開。崩裂的傷日感覺不到疼痛,這次又錯了,那人是蘇白。從我決定捨棄黎兒那一刻開始,我便時常犯錯,第一次是姚兒,第二次是蘇白。

  調查來的結果,我中毒了。那毒是黎子何交給蘇白的。我有解毒丹藥,並未服下,既然黎兒想讓我中毒,那便中毒吧,只要可以削減她心中的憤恨,怎樣都行。

  派兵追上謝千鐮,搶回一一,跟著謝千鐮找到沈墨,我用一一威脅黎兒回來。

  一一很像黎兒,笑起來左臉有個梨窩,他很愛笑,總是靜靜地待在一邊,會比畫著手指與人說話。他第一次見我,對著我淺淺地笑,我抱起他,他比畫著問我,姚姨呢?

  我怔住,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乾淨的眼神瞧著我,漸漸地,笑容散了。我給他吃瞭解毒的丹藥,御醫說少則一月,多則半年,他便可以出聲說一話了。我笑著摸摸他的腦袋,他看著我的眼裡有些疏離,比畫著問我,沈叔叔呢?

  我知道我的臉瞬間陰沉下來,怕嚇到他,背著手走了。

  一一很聰明,我把他安置在沉香殿,待了沒多久他就問我,姚姨是不是住過這裡?我問他怎麼知道,他遲疑地比畫著說這裡有姚姨的味道,接著便窩在榻上睡了。我去接黎兒的那夜,沈墨夜闖皇宮,劫走一一。

  回來時皇宮裡處處都是血,分不清是御林軍的還是他的。我遣人去追,沒追到。在黎兒榻邊守了一個日夜,我便支撐不住,沉沉睡去。在夢裡我告訴自己,不管她有多恨我,不管她還是否愛我,我要將她留在身邊,再不分開。我無法容忍她與沈墨一起,亦無法再承受沒有她的日子,天下已在我手,我不會再因為任何原因捨棄她。我收起所有可能製毒的東西,藏起利器,遣掉可能被她利用的人,寧願把她鎖在我身邊,用一生來補償。

 她漸漸溫順,會撫琴給我聽,會靠在我胸口,她說,和我一起去接一一。我摒棄心頭的不安,全心感受那份幸福,那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幾日吧,在黎兒面前,她不會把我當做沈墨,而是雲晉言。

  我很想讓這種口子長一點,再長一點,可它終究是到頭了。

  我看到她發間的簪子慢慢變黑,那將子上刻了一個「黎」字,是沈墨的字跡。那簪子的質地亦很特別,我遣人去查,是西南極其珍貴的木材,百年才長一小節,幾乎百毒不侵,帶在身上可驅毒。

  可黎兒的簪子,已經化作純黑,毒氣深重。

  她讓我喝下解毒的血,我喝了;她問我暗衛是否還在,我散了;她拿著軟劍一劍劍刺向我,我無力反抗,也不想反抗。只要她在我身邊,只要她不再恨我,我什麼都可以補償他。可她拿劍尖指著我的心口,我知道,一劍穿過時,我再見不到她。十幾年來藏在心底的那句問話,終是問出口,我想知道她是否愛我,愛我是因為我,還是因為我未曾參與的那六年。

  她沒有直接回答,她說黎兒的一生是個笑話,那我的一生,又何嘗不是?她走了,我跟上,我說過再不會放她走。

  在北宣門,她眼裡一片平靜,找不到波瀾,看不清愛恨,她拿著鳳印,高高舉起,狠狠摔下,我覺得那血紅的鳳印,便是我的心,她曾經將它用雙手捧住,慢慢焙暖,如今砸在地上,支離破碎。

  那一瞬問我明白了,黎兒,真的死了。

  我的黎兒只會對我笑;我的黎兒生氣了,哄哄便會好;我的黎兒最怕我疼,比她自己疼還難受;我的黎兒小心翼翼地護著鳳印,守著我和她的承諾。

  她說得對,我的黎兒,早被我親手殺了。

  我聽到許多人的尖叫聲,驚恐的、詫異的,卻沒有擔心的、難過的。我原以為早被世人遺棄,不經意間將為數不多關心我的人趕盡殺絕,時至今日,我真的如父皇所說,成了孤家寡人。

  原來,我從來不知愛為何物,不懂如何去愛。

  那次大變,我昏迷了三個月,醒來之後身子完全垮掉,常年纏綿病榻。我遣人去查過黎子何的行蹤,來人回報說她被沈墨帶走了。

  沈墨闖皇宮時已是重傷,有人估算過,他兩次重傷,一次重病,即便他內力驚人,短時間內撐著身子恢復起來,時日一久,必定倒下。

  魏公公說我昏迷第三日,平西王便送上最後一粒解毒丹藥和平西王印,附上一封信。

  那信我看了,八個字:一一姓季,兩不虧欠。

  我撫著黎兒的字,心如刀紋,卻是輕輕地笑了,吐出的血染了黑字,被我連連擦掉。她寧可自己中毒,也要撇清一一與我的關係。

 我拜託皇叔去查他們的行蹤,皇叔去了半月,回來說在風國邊境,有人曾見酷似一一的孩子,帶著盲眼的女子出行,卻只有一次,再未見過。

  「那沈墨呢?」

  那時春光正盛,已經是黎兒離開的第二個年頭。我坐在勤政殿的書桌前,眺望不遠處剛剛修好的紅彎殿,不經意地看向皇叔。

  皇叔微微皺著眉搖頭,「不知,查不到。」

  我壓抑住咳嗽,翻看暗線來報。謝千鐮交出平西工印後帶著數十名親信隱匿於西南各大山頭,據傳蒐集各類奇珍藥草,結果如何無處可查,可數月後一眾人等在去往風國的路上消失。

  我搖頭苦笑。其實他們二人的生死,從來與我無關。

  我還是會在冬至點丘紅燈籠,會在春日看桃花盛開,會在夏日靠在北湖的大樹底下,會在秋口踩著後山枯黃的樹葉嘎吱作響,心裡空落落的疼痛,找不到依託。

  不記得我重病的哪個年頭,那日應該是冬至吧,我記得我點了漫山的燈籠,笑著喚黎兒回來。接著我看到楊柳依依,花開正盛,穿著豔紅衣裳的女子對我盈盈淺笑。我心中歡喜,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微微不安地道:「黎兒,其實… … 當年,你認錯人了… … 」

  「認錯了?」黎兒不解地皺著眉頭,隨即釋然笑道,「哈哈,認錯就認錯嘆,和我長大的人是你,和我一起玩耍的人是你,我愛上的… … 也是你… … 」

  「真的?你不怪我騙你?」我鬆了口氣,仍是有些緊張。

  「不怪不怪。」黎兒擺了擺兩手,笑著走了兩步,又停下來,伸出一隻手,甜甜地道,「跟我走吧,我等你許久了。」

  我心中是從未有過的輕鬆愜意,重重點頭,牽著她的手往前走,接著,便看到奈何橋底無聲流淌的忘川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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