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予我光明
〔伴讀? 〕
〔是啊,緹依。國師到外地辦事,我讓畢西爾陪你一起讀書,你們可以順便互相熱絡一下。 〕
〔父王,您好像一直在拉線,讓我跟這個人熟一下,那個人熟一下……〕
〔多認識一些人,多熟悉一些朋友,是很好的事情啊,你將來是要當國王的人,可不能是個孤獨的王哪。你還是得了解,很多事情不是一個人辦得好的。 〕
〔是的,我明白了,謝謝父王的教誨……〕
好久好久以前的對話,原來也是會印在腦海中的。
記憶力太好是優點,也是困擾。
細白的手指一搓,製造出一撮火苗,緩緩飄起,疊到上一個火苗的上面。
男孩正以簡單的魔法玩著在空中堆疊圖案的遊戲,明亮的火焰此時已經湊成了一朵花的形狀,他露出了微笑。
伸出手掌輕輕揮動幾下後,火苗在空中重組了起來,變成具有立體感的王冠,燃燒中的焰看起來相當美麗,他偏著頭思考接下來要拼什麼好。
時間還沒到,所以他才會邊等待邊玩起可以訓練精準度與集中力的遊戲。
畢西爾皇兄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
無可否認的,他對尚不認識的畢西爾存有一點成見。之前見過王叔的其他兒女,印像都不是很好。
如果跟辛維沙皇兄差不多的話,就直接把他踢出去--緹依心裡這麼想著,同時,他也聽見了外面傳來的,逐漸接近的腳步聲。
寂靜的走廊上,人走在堅硬的晶石地板上面,聲音是相當清楚的。那個腳步聲來到了房門前,緹依看了看時鐘,正點。
還真是準時,好像把以什麼速度走過來需要的時間也算得好好的一般。
門被輕輕地旋開,他看見了一個身形修長的俊秀少年。
畢西爾是以平靜中帶點不安的心情走到這裡的,他不停地告訴自己,只是去見一個聰明的表弟罷了,沒什麼好緊張的,但一想到這個表弟不是普通聰明,而且算是個陌生人,他便無法將心境調適好,無法迫使自己安定下來。
王室成員的聚會中,他曾遠遠看過緹依。緹依的確如傳聞中所說,生得比他們都漂亮許多,有他在的地方沒有人會想看其他人,說是科里西亞精心琢磨出來的孩子,當之無愧。
從小到大,畢西爾對任何事都會反射性退卻,不曾勇於表達過什麼,兄弟們以及妹妹都跟他不親,他的父親也不喜歡他的個性。大家看他的眼光是什麼樣子他很清楚,總而言之,他是被評為無用無能的那一類人,只有伯父,也就是國王對他和顏悅色而已。
〔你是個好孩子,緹依應該可以跟你合得來。 〕
之前伯父溫和的對他這麼說,但他還是很擔心。他不曉得該如何讓別人喜歡上自己,特別是這個據說難以親近的表弟。
開門的一瞬間他才想起沒有先敲門,對上房中緹依那帶點好奇的觀察眼光時,頓覺尷尬。
〔畢西爾皇兄? 〕
緹依為了確認般地開口,用他清澈的聲音。
〔嗯,是的。 〕
畢西爾點點頭,接著眼睛瞥見那些魔法焰苗,稍微皺了眉頭,不過想想決定還是不要多嘴。
〔我是緹依,你好。你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
緹依的視線一直在他身上沒有移開,自然不會遺漏他的神情變化。
〔……沒有。 〕
明明就是有話想說的樣子,卻不肯承認。緹依微感不快,他一向有想法都是立刻表達的,對他來說,用暗示性的話語、旁敲側擊、用詞含蓄,都不符合他的個性,他要的是立竿見影。
〔如果你希望相處愉快,那麼任何時候都請有話直說,不要吞吞吐吐的,我不喜歡這樣。 〕
畢西爾顯得有點不知所措,雖然他面對的是年紀比自己小的孩子。不敢表達是怕說錯話對方生氣,但現在看來不說對方反而會更生氣,他只好聲音低低地發言。
〔在書房招出火焰,書有點危險。 〕
緹依聞言眨了眨他漂亮的藍眼,像是感到意外,不過沒有多久,他便笑了,那是畢西爾見過最美麗的微笑。
〔我接受你的建言,但是,我也相信自己在魔法上的控制力。 〕
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是這樣開始的,畢西爾覺得,或許是個好的開始。
緹依發現跟畢西爾一起讀書算挺愉快的。
起初他想了解一下這個堂哥的學問如何,故意問了一些深淺不一的問題,沒想到畢西爾都答得出來,還能講出一些連他也頻頻點頭的論點來,所以緹依對他的好感便上升了許多,覺得他是個值得交往的人。因此西優席文回來後,出了恢復原本的學習,他仍繼續跟畢西爾一起讀書、討論事情。
相處的時間多了,他發現他真的有才能,可惜都不展現,不是沒有機會,而是有機會他也會眼睜睜看著它過去。
他對一切都不主動,也無所謂的樣子。
〔畢西爾,上次父王提的一個案子,為什麼你不爭取看看呢?我知道你可以做得很好的。 〕 了解他個性之後,緹依還是不時想鼓吹他做一點事情來證明自己的能力。如果能讓他得到大家的認同多好?但又不是他說一句大家就會相信,畢西爾必須自己做些什麼才行啊。
〔不用啦,我不行的……我只會說而已。 〕畢西爾果然沒有任何企圖心,緹依哼了一聲,嘀咕了一句。
〔你都不做,當然就是只會說。 〕 畢西爾只露出一個歉然的笑容,沒有接口。
〔你為什麼沒有自信呢?為什麼不試試看? 〕緹依無法想像他是什麼心態,雖說以他自己的標準來看別人有點不太公平,但普通人葉比他有擔當啊。
〔不需要吧……為什麼要做呢?既然別人也能做得好的話,就不需要我做了吧。 〕
〔別人總是瞧不起你,你不希望改變? 〕
〔日子能過就好了,我過得也沒什麼不開心。 〕
畢西爾淡淡地說著,以很平靜,有帶點溫柔的眼神看著緹依。
〔有些人適合站在高處,受眾人景仰,他們天生就該以耀眼的地方為舞台,發揮他們的才華,那就是他們的人生意義,他們視之為享受。但也有人只求平凡就好,不需要站上明亮的地方,只要有個陰暗的角落可以待,便已足夠。 〕
〔但你若可以站到光明的地方,為何要選擇陰暗處?你真的喜歡這樣嗎? 〕緹依無法接受他的論調,他覺得一個人如果能使自己的人生變得更美好,那沒有人會自動放棄的。
畢西爾一時又退縮了,他沉默了半天說不出半個字,最後仍然只能低頭。
〔……你的個性真是有問題。 〕
緹依懶得繼續說服下去了,自己不努力的人,別人說再多他也不會改變。
〔下次再見吧,今天沒什麼心情討論事情了。 〕
〔嗯……〕
畢西爾應了一聲,然後語帶惶恐地問。
〔你生氣了? 〕
看他那副擔心又害怕的樣子,緹依又好氣又好笑。
〔如果我生氣了又如何呢?明明年紀比我大,怎麼都沒有一點堂哥的樣子,比我還像小孩。 〕
說完,他放下書本,動作優雅地站起,隨即開門出去。
他們為了類似這個問題的話題已經使得氣氛僵掉好幾次了,畢西爾很希望緹依不要提,不過他也不敢做出要求。
緹依,你知道嗎?其實我很羨慕你,真的很羨慕你。你的堅強,你的自信,你所有的一切。
但是你是你,我是我,我不可能成為你,我也不可能改變了。
你又要說我不肯嘗試了吧,我就是這個樣子,你不要生氣……
〔畢西爾! 〕
緹依在不遠處的草坡上向他招手,畢西爾本來只是從這裡經過,沒想到緹依會在坡上出現。既然他叫自己,畢西爾就朝他走去。仔細一看,緹依身邊還坐著一個女孩,頭髮是黑色的,看起來嫻靜溫和,長得也俏麗,讓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你沒事情嗎?要不要一起在這裡坐坐?這是泰佩姬莉沙,星相官長的女兒。姬,他是四皇子畢西爾,我的堂哥。 〕
緹依幫兩人介紹了一下,他笑得很開心,畢西爾也跟著笑了。
緹依應該很喜歡這女孩吧?溫絲朵紗蕾可要失望了。
〔坐啊,你不坐嗎? 〕
緹依問完就躺回草地上去。對於緹依的要求畢西爾總是有種無法不答應的感覺,他的言語讓他覺得無法違抗,這也是別人模仿不來,一種天生的特質。
〔洛尼契小姐,初次見面。 〕
畢西爾禮貌性的向她打招呼,女孩轉過臉瞧他,似乎是對陌生人說話會害羞,白皙水嫩的臉頰浮現了淡淡的粉紅。
〔您好。 〕
她不多話,只說了這兩個字,畢西爾倒也不介意,選擇了緹依身旁的位置躺下。
然後是一段安靜。
我來之前他們應該在說話吧?
這麼猜測後,他覺得這個小女孩還真是害羞內向。
〔偶爾看看天空,胸口會覺得很舒暢呢,畢西爾。 〕 蔚藍的天,輕盈的雲,天空看起來也是一個王國,那麼統治者就是神了吧。
〔哦……或許吧,以後我多多嘗試。 〕
〔不要配合著我說話,畢西爾。 〕
那你要我說什麼嘛?
〔嘿! 〕
緹依翻了個身,讓姿勢改為趴著,他顯然心情很好,對著兩人,他許下未來的預想藍圖。
〔將來總有一天我會成為國王,屆時你們都要陪在我身邊哦!泰姬當我的王妃,畢西爾當我的大臣,如此就很美滿了。 〕 泰佩姬莉沙沒有答話,只是臉又紅了紅,畢西爾則抓了抓頭。
〔你有國師就夠了啊。 〕
〔國師又不能一個人包辦所有的事情。 〕 緹依握住畢西爾的手,直視著他的眼睛。
〔哪,我們做個約定嘛?我當上國王,你就為我效命。到時候我指派你做什麼你可不能拒絕啊。 〕
〔唔。 〕
畢西爾不明白,緹依這是何必呢?他不覺得自己有這個價值,值得他一再地想要他有所作為。
緹依看出了他的疑惑,他那稚氣未脫的秀麗面容變得認真,卻不嚴肅。
他只是很單純的,要表明自己的心意。
〔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恐怕也是我唯一的一個朋友了,我所有的喜悅與榮耀都希望與你共享,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將你打到光明的舞台上,不容你拒絕。 他的發言有著孩子氣的任性,一直以來,他都是以自己的角度來想,覺得怎麼樣對這個人比較好,而不在乎本人意見的。
〔如果舞台太窄小,我為你弄寬它,如果你站在陰暗中裹足不前,那麼,我就將光明帶到你站立的地方。 〕 畢西爾怔怔地望著他,一時之間,胸中彷彿有什麼燃起,熱熱的,雖然只有一下子。
〔我真的辦不到啊……〕
〔我要改變你,世界上沒有我辦不到的事。 〕 緹依握著他的手,稍微緊了些。
〔約定好了哦。 〕
自古以來,沒有被實現的約定,有很多很多。
越是美好的藍圖,越不可能成真吧,即使往那樣前進本該是預期中,理所當然的。
可是我至今仍然常常想起草坡上那個約定……
那個或許你已經忘記的約定。
然後,我也分不清是否要說對不起。
那個約定還在,一直都存在,存在於過去的某年某月某日,它確實是發生過的。
不能說迫於顯示無奈,我想,我只能希望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說話不算話,而很遺憾對像是你。
〔你跟緹依變成朋友了吧?這樣很好啊。 〕
國王坐在王座上,線條美好的唇彎成了一個微幅的弧度,畢西爾站在階梯下,抬頭看著他,看著那雙顏色特殊的眼睛。
顏色不同,但也時風美麗的眼睛。緹依的眼睛是一種生動明亮的美,予人強烈的震懾,而國王陛下的眼睛,是一種平淡悠遠,卻看一眼就無法忘去的深刻。
〔真高興他對別人展開胸懷了,也很高興那個人是你。 〕畢西爾點頭,他只有聽著,沒有說話。
〔緹依不時會跟我說到你,我聽了句得很開心。我期許你們成長,一輩子感情入今,人能有知己是很難得的,值得珍惜。 〕 畢西爾還是點頭,反正他的確不反對這些話。
那天他在大殿待了一下午,國王跟他聊了很多話,他只知道聊了很多,因為內容多半忘記了。記得的只剩下國王溫柔悅耳的聲音,淺淺的溫暖笑容,以及他親切的容顏。
是兩個人的夢境啊。
?……?
緹依無意間看了一下日期,今天是特別的日子,至少以前是的。
試試,話已經說出口,立場已經表明,他不能再做什麼給予他扮演態度曖昧不明的角色的希望。
為什麼你不願意為我做點什麼呢?我對你來說的重要性,也只有那麼一丁點嗎?
小到覺得我死掉也無所謂嗎……
〔生日?我當然記得啊,問題是你又沒有喜歡什麼東西,送你不喜歡的東西有什麼意思。哦,我知道了,你喜歡父王跟我對吧?那我們去找父王,今天陪你一天當作慶祝--〕
?……畢西爾?你去哪? ?
見他突然起床離開,泰佩姬莉沙困倦地睜開眼輕聲問了一句。
〔忽然想散散步……別管我,你繼續睡吧。 〕
畢西爾交代了這麼一句,人就出了寢室。
他一身單薄的衣服走在深夜近晨的夜風中,說不冷是騙人的,可視就算會著涼他也不在意。
他到底在意過什麼,想把握過什麼呢?
不知不覺地仰首,感觸良多。
天空是黑的,真笨,現在是晚上啊。
能夠期待它變藍嗎?不,這只需要站著等一段時間就可以了。
然而,即使天空同那日一般,今天也不會是那天。
不能勉強的事情就是不能勉強。
就如同你是你,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