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忌
了無睡意。
被縟蓋至頸項,呼吸間不是熟悉的御用檀香,而是富貴之家用得較多的寧神香片,與檀香略似,但裡面參攪了些其他花香,聞起來稍嫌濃郁。
明泉翻了個身,睜大眼看著天花。點點烏黑,片片班駁,火光下倒不覺如何,但映照在月光裡,好像一隻老鼠掉進粥缸,噁心得人全身發癢。
她動了下,剛想坐起,便聽不遠處孫化吉極輕,但清晰可聞的詢問聲,「小姐,是要起夜麼?」
微涼的腳底因他的話而溫了些,血液流至頸項。
她噎了半晌,才緩緩道:「不起。」
啪得一聲。
一個巴掌聲把她的話蓋了過去。
明泉和孫化吉同時沉默。
「好好睡吧。」她嘆息道。
孫化吉將沈雁鳴橫擱在他臉上的手悄悄移開,「……是。」
月至中天。
明泉睜著眼,直楞楞地看著銀亮的夜空,眼角漸漸疲倦。
嗚魯——
這樣的聲音在萬籟俱寂的夜裡聽起來很怪,好像野獸的低聲咆哮,又像是某種樂器的渾厚。
她嘴巴動了下,想起孫化吉適才的詢問,又把話吞了回去。
又發了會呆,四周靜謐,雙耳惟聞此起彼伏的呼吸聲,眼皮慢慢合攏,睏意襲來,她漸睡過去。
半睡半夢中,窗外足音紊亂。
嗚魯——
那怪聲好似又近了幾分。
黑暗中,跋羽煌和孫化吉先後翻身坐了起來,後者貼心地點起油燈。
簾外傳來急匆的腳步聲,簾子刷得被掀開,黃正武帶著一身霜露站在門檻處,「皇上,有刺客!」
明泉驟驚,撩被站起,裡裡外外的衣服雖一件未脫,但還是被突然的寒意凍了下,「大約多少人?」
「可能過千人。」
「可能……?」尾音拖長。
黃正武身上汗珠漸滲。女帝板起臉的時候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說下情勢。」跋羽煌突然出聲。
明泉微斜他一眼,孫化吉適時送上大氅。
黃正武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明泉,見她不反對,才道:「一柱香前,刺客先從東面攻來,大約三百人左右,兩百帝輕騎已將他們擋住。」
「一柱香前的事情為何現在才報?」明泉怫然不悅。
黃正武額頭汗如米粒,「臣不敢打擾聖駕。」
「糊塗!」孫化吉搶在明泉之前狠聲責道,「不過皇上,眼下該如何是好?」
明泉一省。此刻的確不是論誰是誰非的時候。
「黃大人剛才只說了三百刺客,那其餘七百多人又從何而來?」跋羽煌悠然道。
「從南北來,每邊大約一百來人,且戰且退,似有意將我方人馬引出村外,臣恐有埋伏,不敢直追。」
「東南北三面已是七八百,難道西面還有三百?」孫化吉臉色有點難看。
「這倒沒有,那三百人,臣算的是南北伏兵。」
明泉攏住大氅,沉聲道:「朕出去看看。」
「不可!」
「不可。」
一急一緩兩聲喊叫拖住她的腳步。
明泉回頭,卻是黃正武與跋羽煌。
黃正武忙道:「刺客凶殘,皇上實在不宜涉險。臣看他們攻擊全無章法,恐怕還不知皇上身在何處。」
明泉想起在前方探路的五分熱血堂,和徹夜未歸的斐慕二人,漫應一聲。等到天亮,他們應該統統會回來。
窗外樹影重重,酣鬥之聲漸聞,明泉容色淡定道:「拖至天明。」
黃正武應諾,轉身退出。
「你去看看。」跋羽煌對候在一邊的琺夏漫聲道。
明泉回身踩過孫化吉的「床鋪」,坐到凳子上。
孫化吉趕忙將茶几移到中間,端了油燈放在一旁,又返身倒了碗水。
她喝了口水潤嗓子,耳邊突然傳來斐旭清朗的聲音,「試探跋羽煌。」擱下碗,不著痕跡地朝四周望了圈,是凝聲成線麼?小時候曾聽高叔叔提起過,是絕頂高手才會的技巧。剛才斐旭遇到的,應也是高手吧。她定了定神,「跋卿在想什麼呢?」
「在想皇上心裡想的事。」他拖了把凳子坐到她對面,笑容冷冷。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本來不肯定,不過當皇上問我想什麼的時候,大概可以肯定七八分。」
「哦?說來聽聽。」
「皇上在想……我和這些刺客有沒有關係。」
明泉擺手道:「你錯了。」
跋羽煌冷笑。
「朕在想,你為何要派這些刺客來。」
一語,天驚!
跋羽煌琥珀般眸子逐漸沉澱,深邃,化作洞淵,「皇上有何證據?」
「需要麼?」她淺啜著水,好似極品綠茶。
跋羽煌慢慢眨了眨眼睛,「皇上若信不過我,何不直接將我拿下?」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一個黃正武再加幾個大內高手,應是夠了。」
「這自然是有原因的。」她心滿意足地呷嘴。一個粗俗的動作,由她做來,也是優雅至極。
「哦?」他斜眼,桀驁地睥著她。
她手指在茶几上劃了幾個圈圈,「因為有人讓朕先不要動。」
他的睫毛微抖,「那個人對我真是不錯。」
「的確不錯。」
「不過皇上有沒有想過,」他聲音陡然轉低,「若刺客真是我派來的,你剛才就不該讓黃正武出去。」
「想過。」她托腮點頭。就是想到得有點晚。
他被她無所謂的態度激得眼神一凝,「那皇上是有十足把握了?」
「沒有。朕、孫卿、沈卿加起來,也比不上你的一隻拳頭。」
「那皇上是準備任我宰割了?」
「也許吧。」她嘆了口氣。
跋羽煌盯著她。
「若跋卿要殺我,自斐旭離開起,至少有十七八個機會。」黃正武一直在門外巡視,孫化吉和沈雁鳴的武力可忽略不計,「所以朕才好奇,跋卿究竟要做什麼?」
跋羽煌緩聲道:「即使我說,人不是我派來的,你也不會信了?」
「那人……到底是不是你派來的呢?」她反問。
他凝視她的眸子,一字一頓道,「不是。」
明泉回望他,明澈的眼波因而漸起漣漪,「卿可願以北夷之名起誓?」
跋羽煌眼中怒意迸現。
明泉的視線毫不怯弱得與他在半空交接,互不相讓。
「我以北夷之名起誓,並未派刺客刺殺大宣皇帝。」低沉的聲音旋繞在昏黃的火光下,如魔咒般,一輪一輪,陷入人的心裡。
恩,只要她沒死,就可以不算刺殺。明泉嘴唇的尖角好看得揚起,「是朕多心了。」
「皇上這算是道歉麼?」跋羽煌咄咄逼人。
明泉收回目光,重新啜起水,「嗯。」
跋羽惶忽而邪媚一笑,「皇上若是愧疚,不如以身相許吧。」
「難道我們不是夫妻嗎?」她不溫不火道。
跋羽煌一怔,眼中閃過一道複雜難解的光芒,隨即朗笑道:「不錯,不然我也沒有機會和大宣右相稱兄道弟。」
明泉持碗的手一頓。
「皇上,沈郎伴額頭好燙。」孫化吉的驚呼適時插進來。
明泉雙眉一蹙。為防消息走漏,因此隨員裡並沒有御醫。「取幾顆清蓮玉露丸給他服下。」
孫化吉答應一聲,稀稀索索得在包袱裡找著。
打鬥聲若近若遠,黑漆窗外,銀亮的劍光閃爍不定。
側耳傾聽了會,斐旭的聲音石沉大海,她咳嗽一聲,「跋卿猜……刺客是誰派來的呢?」或許是屋裡太寂靜,明泉的聲音顯得有些幽蕩。
「不是想做皇帝的人,就是很恨皇帝的人。」他隨意道。
「這範圍大了去了。」她謂嘆。不扯她認識的,還有很多她不認識的。皇帝,恐怕是天下被罵得最多的人。
「不過天下有這等實力的,恐怕寥寥無幾。」
「跋卿不正是其中之一?」
「勉強算是。」
她眨著清澈亮眸,「那卿是想做皇帝的人?還是很恨皇帝的人?」
他身體微微前傾,俯低頭,鼻尖於她面頰只有一指甲蓋的距離,「我不已經是皇上的人了麼?」
做皇帝的人……也能這麼解釋。明泉捏著發紅的耳垂,轉開頭道:「不錯不錯。」跋羽煌調戲的功夫的確不錯。
跋羽煌面露冷嘲,卻在她轉回頭的一瞬又恢復平靜。
「跋卿猜……會不會是高陽王呢?」不甘如此敗下陣來,她又牽起一個難題。
他微怔,轉眸看她,卻見她笑容瀲灩,並無半分不悅,「皇上的兄長,只有皇上最瞭解不過。」
「所以才讓卿猜啊。」
跋羽煌哂道:「皇上今天的話特別多。」
明泉笑道:「因為今天的夜特別長。」
他靠牆,閉上眼睛,「皇上不如先歇一會。」
「……好。」明泉手指輕輕點了點太陽穴,朝窗外投去別有深意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