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朋友
“蒸汽機?”蕙娘不禁喃喃道,“這名字……”
自從孫侯開通海路,眼看通商之勢漸成,誰不知道泰西之地,蘊含了無限的商機?蕙娘從前沒事,也玩笑一樣地學些英吉利語、法蘭西語,因這兩門語言,也有些相似,她進境倒還不慢,隨著孫侯帶回來大量通曉數國語言的中外人士,這學習進度也就更加快了些,現在她閒來無事,也能看些從海外帶回來的各色書籍。最近就在看伏爾泰的《亨利亞德》,看得半懂不懂的,倒也興致盎然。她自然知道,這蒸汽機三個字,譯成泰西文字,可能有好幾種說法。光憑這大秦話,和那群工匠是無法溝通的。就連許少夫人都深知此理,她歉然道,“此番跟著回來的工匠們,豈止千人,如今只怕也是去向不一,專要麻煩**子,似乎是太過託大了。不如我轉托表哥――”
蕙娘現在最怕就是和燕雲衛扯上關係,更別提讓燕雲衛來盤查她了,她也知道,封子繡一生人就和這個表妹親善,許少夫人真要託大,人都不必回來,只寫一封信,封錦如何不會為表妹把這事辦好?只是她謹慎體貼,也知道一般人家,很忌諱燕雲衛無事嗅問,所以才親自跑這麼一趟而已。她忙道,“這卻又不必了,我就是覺得,這蒸汽機,顧名思義,好像是和水蒸氣有一定的關係吧?”
許少夫人眼睛一亮,欣然道,“正是。”
她卻又轉有些羞赧,“唉,都是從前不學無術,也沒把心思放在這個上頭。只知道是兩個汽缸,借用沸水力量,一上一下,推動機軸前行。別的也就不再知道什麼了。”
這和不學無術有什麼關係,蕙娘實是不懂,也就當許少夫人客氣多了,有些語無倫次。 ――她現在心思,倒半不在這蒸汽機上,而是心不在焉地琢磨起了許少夫人楊善衡的生平故事。
此女也算是天生命好,她出生時,父親已是江蘇布政使,未幾便簡拔為江南總督。因和楊閣老的獨苗九哥是雙生姐弟,從小便被另眼相看,接在正房太太院裡養大,用江南人的講究來說,那就是正院庶女,地位比一般庶女更高得多。後來又被寫入正太太名下,名分上其實已是嫡女。只此一點,就可見閣老太太對她的寵信與恩義。果然其後長大議親時,恰逢其姐楊五娘產後出血身亡,留下一對襁褓中的雙生兒無人照顧,許家也心痛這對孫子,便做主將她聘入做了繼室,也是丈夫疼愛、公婆喜愛,沒幾年便隨著丈夫南下廣州,去享那人間清福了。在廣州都還博得一片善名,不論在哪裡,只要是認識她的人,對她的評價都不太差……僅從這一生閱歷來看,似乎除了命好兩字之外,竟無別語可以形容。可蕙娘有權仲白、權瑞雲兩大內應,便明白閣老府的後院,也是危機重重,和她自己比,楊七娘從小就是處境尷尬、步步維艱,她能走出這一條花團錦簇的路,心機本事,只怕都不差她多少,甚至在揣度人心方面,也許還猶有過之。
只是這許多的信息裡,卻未曾有一字說明,她是在錢財上用心之輩。要知道楊家千頃地一棵苗,餘下的錢,還不是拿來給姑娘們做陪嫁?蕙娘從前聽文娘念叨,京中那些人背了人議論,說楊七娘的陪嫁,怎都有十多萬兩銀。她吃許家用許家,十多萬兩拿去灑,都要灑上七八十年才灑得完,後來又把纖秀坊分號出脫給封家,這筆買賣,想也知道不知做得有多合算。就這些不算,僅僅這一次,孫家帶回來那些海貨,是有許家股份的,結出去就有幾十萬兩的利,要說楊七娘缺錢,焦清蕙第一個不信。要說她很愛錢,總想著要掙錢,她就更不信了,真正是她從小受到教育,對經營也有興趣,才會情不自禁,就想做出一番事業來。如楊七娘這般恬淡的女子,說她愛相夫教子,蕙娘自然相信,說她是追名逐利之輩,那就有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嫌疑了。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這麼看重這瓦特,和這蒸汽機?楊七娘又不缺錢,對中樞**似乎也缺乏興趣,要不然,他們也不會舉家南下。她要這蒸汽機,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是一重疑惑,以兩人才堪堪初識的關係,似乎還無法問得出口,倒是第二重疑問,蕙娘沒什麼好開不了口的,她道,“你說的若是這種機械,又何必去求瓦特?我們大秦自己也能造呀。”
這話才一出口,許少夫人頓時色變,她猛地站起身子,幾乎帶翻了身前那一盞茶――不過也只是片刻,便又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重又坐了下來。蕙娘心頭疑竇更濃,也不待許少夫人賠罪,便緩緩續道,“就是你族兄楊善榆先生,在自己院子裡就有個這樣的物事,按她說法,還是從你捎回來的書裡找到了圖,造出來的。怎麼,難道你不知道麼?”
楊七娘神色數變,又驚又疑,片晌後,才長長吐了口氣,低聲自語,“要是我們自己有人能夠改良……”
她很快又提振起精神來,微笑道,“這我倒是知道,那本書上的圖紙,所造出來的是最簡陋的蒸汽機,只合在煤礦中提水用,就這樣還十分危險。因此我幾次提醒族兄,不讓他貿然試造,如他沒有改良,那這件事,還是要著落到瓦特先生身上。”
“改良?”蕙娘有幾分恍然,又更疑惑了。 “上回聽他說,倒的確是,這蒸汽機還是有缺陷,當不得工用,只能自己造出來稀奇稀奇。只是――我也就直接問了,這蒸汽機改良後能堪何用,似乎還是個不解之謎吧。就算弟妹你已經有了些端倪,可就能那樣肯定,它真可以推行開來,真可以和你所說一樣,改變寰宇局勢不成?”
面對她的疑惑,楊七娘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本來是個清秀而溫婉的**,無非氣質特別、惹人好感,對蕙娘來說,也無甚過分驚豔之處,總之和所有京中有些手段的太太、奶奶們一樣,都是那樣面面俱到而已。可這一口氣嘆出來,她顯得與別不同了,彷彿有千百年的時光,都積沉在她一人身上似的,總有種與眾不同,卻又難以言喻的氣質流露出來,令人為之一怔,蕙娘直到此刻,才肯定廣州的偌大事業,的確是她全盤做主,一手創下:是直到了此刻,她才從楊七娘身上,找到了那種感覺。
“**子言之有理,”雖說蕙娘歲數,要比她小上幾歲,但她始終執弟媳禮,也不露絲毫不耐。 “要解釋這麼一個問題,小七實在也力有未逮……不若,我們換個角度來看如何?”
到此刻,她也依然保持那從容的風度。 “我雖身在廣州,可也聽說了一些□。**子以稚齡**身份,能同天子對弈,甚至迫得皇上放棄原有算盤,不得不退讓一步。這份能耐,實在已是比我父親要強些了,我父親如今雖然貴為首輔,但在皇上跟前,卻總還老被他擺佈。”
“這卻又不同,”蕙娘唇邊,逸出了一點笑意,即使煩心事許許多多,可她也覺得,這番對話變得很有意思。 “閣老從前,畢竟是前狼後虎,只能仰仗皇上的信愛立身。如今既然坐了首輔之位,過上一年半載,積蓄了自己的力量以後,他的聲音,也當會響亮得多了。我於皇上無求,仲白又沒有功名在身,所謂布衣慢王侯,何解?無欲則剛而已。”
“只這一番說話,便可見**子胸中丘壑。”楊七娘微微一笑,自然地拍了蕙娘一記馬屁,“我也有一問問**子……以你身家,將宜春出脫之後,所得銀兩,一輩子可曾花用得完?為什麼不出脫票號,而是要和皇上博弈,費盡心機地保全這份家業呢。”
她自問自答,“在我看來,無非是這麼一點:這世上有許多人,蠅營狗苟,其實只為了求存而已。任何事為了求存,都可以妥協,都可以退讓……我亦沒有看不起他們的意思,曾經小七也是如此,在這世上載浮載沉、隨波逐流,所求的,無非是繼續存活下去。”
“可任何一個人,一旦擺脫了這最底層的求存,便有了別的慾求。這倒也不是欲壑難填,實在人生在世,總有自己的想望。三餐不繼的,想要溫飽,溫飽的想要豪富,如我這般有錢有勢,兒女雙全,生活中沒有什麼煩惱的人,所求的就要更高一層次。更多的錢,對我其實無用,”楊七娘沉穩地口吻,竟模糊了她已是交淺言深的事實,蕙娘恍惚間竟感覺兩人乃是至交好友,這番對話,就彷佛從她心底說出,她情不自禁,脫口便道,“你說得是,人活在世上,要只求個吃飽喝足,雖名為知足,實則和行屍走肉又有何異?人生在世,有一腔才華,就該做些對天地有用的事,嘿,所謂'鬥雞走狗過一生,天地興亡兩不知',自己是瀟灑了,其實也就是個廢物而已。”
楊七娘眼神再亮,她望向蕙娘的神色,已不算客套,而是欣然喜悅,彷彿找到了一個知己。 “能有少夫人這一番話,大秦女子,便不至於無人了。既然如此,我也就明說了,我楊棋生平志向,說來可笑,竟就是國泰民安四個字。”
蕙娘亦不禁吃了一驚,她抬起眉毛,才要說話,楊七娘便搶著道,“倒不是說我有參政的意思,這些事情,小七沒有一點天分,也實在缺乏興趣。我所想要,是讓大秦永遠都走在寰宇前列。”
她幾乎是嘆息地道,“讓我們看那些洋人,永遠都是蠻夷,永遠都是少了教化,處處都不如我們的荒野之國。我願大秦在寰宇世界裡,永遠是世上第一國,永遠別被泰西歐美趕上,做那任人宰割的魚肉……”
如此離奇的志願,幾乎令人發笑,大秦如今,難道就不是寰宇第一樂土了?那些糟爛污穢的天外之土,哪堪和大秦比較一星半點?難道竟有一天,大秦還會被這群蠻夷們真的追上?可楊七娘的表情是如此真誠,又使蕙娘笑不出來。她雙眸鎖著蕙娘,緩緩道,“小七不才,無法解釋清楚個中因由。甚至也從未想過,能憑一己之力,力挽狂瀾。但一旦找到機會,卻也絕不想錯過,這瓦特先生和他的蒸汽機,看似無關緊要,但對我的志向而言,卻是必不可少的一步,還請**子成全小七,為此事出力。”
說著,便又起身要拜,只這一次看架勢,卻是要行下跪大禮了。
蕙娘慌忙架住楊七娘,也不知為何,竟被她感動,生平難得地在作出一個決定之前,沒把方方面面都思索清楚,便滿口答應,“如此小事,何必行此大禮?我答應了就是! ”
她也不顧這蒸汽機擺明了是有巨大商機在內,只道,“姐姐且放心,我焦清蕙一言九鼎,說得出就做得到,這瓦特若在我手下,我一定給你,若在皇上那裡,我也能設法為你討要過來,至少,會把他的下落給打聽清楚。”
楊七娘鬆了一口氣,堅持給蕙娘福身行了一禮,謝過她的幫忙,她亦十分乖巧,“也不瞞妹妹,此事若成,滔天財富,怕少不了,屆時,自然忘不了― ―”
“這話就不必說了。”蕙娘擺了擺手,“我也老實說吧,我少什麼都不會少錢。似你我這樣人物,所追逐的已經不是錢財,又何必落了俗呢?”
楊七娘欣然點頭,居然也不堅持,兩人相視一笑,雖說今日是初次見面,但都有相見恨晚之感。尤其蕙娘也能看出楊七娘對她的感激,只怕是貨真價實,她心頭一暖,也暗忖道:我不明底細,在我手上,這瓦特怕是要明珠投暗。倒不如給了許少夫人,結個善緣也好,此女雖貌不驚人,但論過人之處,倒是比她二姐、六姐都強得多了。
雙方談定事情,不免又說些瑣事,蕙娘得知楊七娘要等尋到瓦特下落,方才回京,也有些高興,因笑道,“那感情好,這一段時日,總可以常來常往,過段時間我搬回城裡,要來往就更方便了。”
楊七娘點了點頭,不知如何,又輕輕地嘆了口氣,問蕙娘,“聽說妹妹從小,是做男生養大的,可能經常出門?”因兩人投契,她口中便換了稱呼,不再用**子、弟妹了,顯得兩人關係,不從丈夫那來,而是自己已經建立了交情。
蕙娘平時也不大愛說沒出嫁的事,蓋因她所受教育,的確不是正統閨秀教育,對於一般的太太奶奶們來說,這是她們笑話她的籌碼,但在楊七娘跟前,自然沒有這個顧慮,她道,“是經常有機會出去,就是在這衝粹園裡,以前沒身孕的時候,仲白也會帶我扮了個小太監,出門走動。想來姐姐在廣州,受到的束縛也少些,這會回了京城,便覺得拘謹了?”
兩個聰明人說話,自然都是聽話聽音,善解人意,楊七娘見自己意思,已被蕙娘領悟,也點頭道,“我從前處境艱難時,足足有十年時間,幾乎都被關在一個方圓幾畝地的院子裡,甚至就是這院子,還有許多地方是我不能去、不願去的,真正活動的,也就是自己居住的那幾間房。”
她又嘆了口氣,才惆悵地道,“後來事事**,似乎再無甚麼好發愁了,升鸞得閒無事,也願意帶我在廣州城四處走動。可我卻又覺得這女人一輩子,八十年時間,足足有七十九年,泰半都呆在一個地方,一間屋子裡,是件極為可悲可嘆、極為可怖的事。只是這想法,並不十分合乎我的身份,就連升鸞,我也沒對他說。”
升鸞應是許世子的字,稱呼丈夫的字號,可見她和許世子關係緊密,夫唱婦隨,是沒什麼可以抱怨的地方。但楊七娘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蕙娘竟也被引動了情衷,她亦嘆了口氣,“我亦何嘗不是做這樣的想法?只是同你一樣,這想法究竟屬於非分,這世上多少大家小姐,不也就這樣過了一世?一輩子關在一個地方,和那麼些人說話……就只有我這樣離經叛道的女公子,才覺得這極無聊、極憋悶。唉,傳揚出去,又要惹人笑話。”
“非分之想……”楊七娘細細地咀嚼著這四個字,不知為何,竟露出微微的笑容。這笑有些無奈,又有些悲憫,彷彿已看破了世事,卻又似乎飽含了無窮無盡的苦惱,她輕輕地道,“不論日子有多美滿,在這世上,其實我總感覺到孤獨。像清蕙你這樣,木秀於林、孤標傲世的女公子,實在也是生錯了年代,在這個時代中,不論你身邊有多少友伴,照我看,你依然始終會感到一種孤獨,這孤獨是附了骨的,清蕙你曉得為什麼嗎?”
她淒然一笑,每字每句,似乎都包含了無窮的感慨。 “依我看,若你只是個安於宅院生活的井底之蛙,你的日子固然無聊,但也會快活很多。燕雀不知鴻鵠之志,猶問何以九**而南為,任何一個優秀得超出這時代的人,都要承受格外的痛苦。尤其你身為女子,更難以逃脫此等運命,宜春票號再這樣發展下去,終有一天會變成和國計民生息息相關的龐然巨物,屆時你感覺到的排斥,只會更多。最為可悲的是,將排斥你最狠厲的,卻不是男兒,正是最可憐的女兒輩,你的地位越高,神通越大,風評也就將會越差。這些人越可憐,就將越熱衷中傷你的為人,甚至比男人迫你還狠。這影響眼下看不出來,但日積月累,終會造成妨害,因你我投緣,我便無謂一勸:對前路的艱難,你可要做好準備。”
與楊七娘這一番談話,可算是蕙娘這幾年間最特別的一次交流,待權仲白回來問她,“你覺得楊七娘這人如何?”時,她亦不禁要嘆了口氣,由衷答道,“這人看世情,看得太通透了,好像生來就有一番見識,雖然年紀輕輕,心性卻似乎比我老成得多……我覺得,她是個很值得交往的朋友。”——
作者有話要說:真正很出眾的人,是可以一見鍾情,便成莫逆的。
順便說,這篇文雖然架空,但是架空的是明以後的朝代呀,本文裡提到前朝就是說明朝。
明滅後,大秦一百多年,現在是十八世紀了。
這不是完全脫離整個地球設定的架空,都有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