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5風月
定國公果然暗存疑心……不,或者說,他果然是沒有放棄用這個話題來刺激自己,或者說,來攻克自己的心防。如果他有心打探權家的*,就不會令人直接把走私商船的水手全押回國內,自己不多接觸,也不會直接把眼前的所有敵艦轟沉,留下一兩個活口來逼問,自己能說什麼?
在這樣驚心動魄的時刻,蕙娘的腦子要比平時轉動得都快得多,她先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輕聲道,「我想除掉的人,現在多半都在回國的路上。至於今日消失的這些人裡,有沒有我想除去的,這個,也要等國公爺把這些船的身份都辨明了告訴我,我才能知道啊。」
定國公對著蕙娘,幾乎沒能討到過一點便宜,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他眼神一沉,卻沒法多說什麼:就這個距離來看,除非是精通旗幟或者船舶學,否則根本無法辨明敵艦的身份。而那些落水逃亡的水手,肯定都是往江戶灣的方向移動過去。大秦的艦隊若要追擊,幕府就有借口介入了。當然,從現在海面上風浪的情況來看,大部分水手也根本都沒法活著爬上岸邊的,這一戰到底殲滅了什麼敵人,只能讓日本幕府釋出消息,不然,便是讓那些在江戶灣裡修船的大秦水手們盡力去打探一番了。
不過,蕙娘的問題肯定不止她一個人想知道,定國公身邊的幕僚,雖不知她具體來歷,但也知道她的身份極為高貴,聽蕙娘此問,便上前道,「這三十多艘船裡,倒是有一半多都能對上號,有多摩蕃惡名昭彰的小松海盜,看來是被幕府逼出來的不准往江戶灣深處避難,還有是泰西那裡跨洋過來,半是貿易半是海盜的羅伯茨分隊,他們在南海存身不住,居然沒有回老巢去,而是走到日本來了!」
定國公眉頭忽然一挑,他吃驚地說,「羅伯茨的人?不可能吧,我怎麼沒認出來?」
「廣州方面也以為他們回老巢去了。」那幕僚自豪地道,「只是在奏折裡提了一嘴巴,說了他們開的新式帆船和打的新旗。國公日理萬機,只怕沒有留心,倒是在下想著,若日本方向走不通,還是要回來走老航路的話,南洋的海事我們心裡不能沒數,因此對這方面的消息一直都是很留心的。」
定國公立刻就沒了搭理蕙娘的興致,領著幕僚踱回海圖之前,沉吟地望著地圖並不做聲,半晌才沉聲道,「日本這屁大的地,有什麼好搶的?羅剎國那邊,遠洋貿易不走海路,近海貿易直接小船就行了,他們也進不了內海。羅伯茨的人到這條航路上來,不會是想搶大秦和日本貿易的官船吧?」
至於私船,由於大秦和日本的走私貿易並不是很活躍,走私的貨物對於西洋人來說不算特別值錢,只有白銀比較有誘惑力,根本比不上南部海域滿載瓷器和茶葉的船隻。羅伯茨的人想過來搶劫,比較不合算。眾人都露出沉吟之色,過了一會,那幕僚道,「您是說,羅伯茨手裡可能有從這裡過去新大陸的航線圖?」
「他們很可能是想試著走通一條新航路。」定國公冷聲道,「從泰西去新大陸,航程是太遠了一點,要往東邊去,還得經過好望角,征程太長了!倒是從非洲繞到菲律賓一帶,他們是駕輕就熟走慣了的。如果能從日本這裡過去,的確也是一條不錯的貿易路線……」
他有幾分痛惜地拍了拍桌子,怒道,「剛才實在應該留幾個活口的!」
在茫茫大海上探險,其中的壓力不是一般人能夠想像的,畢竟如果沒有前人走過,連星圖都沒能留下的話,誰也不知道下一次補給在什麼地方,活生生能餓死、渴死在海洋上。這種恐懼比風暴、巨浪等都來得真實且迫切,定國公要走的就是這麼一條前人未能走過的航路,再往前走是什麼樣子,心裡根本無數,現在得知自己親手摧毀了拿到星圖的一線希望,心情自然不會太好。只是他又如何知道羅伯茨等人手裡有星圖,而不是同他們一樣是撞運氣?蕙娘面上,不禁浮現出一點好奇之色,定國公看了竟也會意,他揉著眉頭道,「這條航路應該是存在的,有船從新大陸那裡過來,只是運氣不好,遇到風暴,觸礁沉沒。活下來的只有幾個水手,現在都在江戶灣做工,嘿……公子這下應當明白,為什麼我們要走這條路了吧?」
蕙娘沒想到焦勳過來的那一次,居然還有活口。不過當時情況混亂,應該也沒多少人知道他也活了下來,甚至還設法回到了大秦。她點頭道,「既然如此,羅伯茨手裡也許的確有航路圖,若是這裡走不通,也許往泰西去時,國公能夠交換到海圖,到了新大陸,再從這條線返回也是一樣的。」
三言兩語就拿出了一個可以解決的辦法,定國公神色稍霽,他欣賞地望了蕙娘一眼,道,「不錯,若是返程的話,還能補給一些新式火炮。」
說著,便憐愛地拍了拍桌上縮微版的寶船模型,笑道,「這個大寶貝,今日還是第一次上戰場呢,不知表現如何,能否令公子滿意。」
這話有些曖昧,眾人都笑起來,蕙娘也不明白他們是否看出了自己的女兒身份,亦不好和武夫多加計較,只好微微一笑,轉口道,「楊善榆楊先生我也是很熟悉的,只覺得他為人一股呆氣,並沒看出什麼厲害之處。沒想到離開京城這麼遠,對他倒是油然生出了敬意來,恭喜國公,這一輪炮,不但是打碎了敵艦,恐怕也打到幕府心裡了。」
以大秦火炮的射程,如果繼續壓上,完全可以在江戶灣的火炮台場之外就摧毀他們的防禦工事,如果要強攻江戶灣,這麼狂轟濫炸一番,兩萬多兵士上岸,江戶能有多少守軍?又有火器支持,攻破江戶不過是時間的問題。在這麼一支龐大的力量跟前,幕府是徹底顯出了頹勢,這一點,大家心裡都是清楚的。定國公哈哈一笑,意氣風發地一揮手,叫道,「文書,可以給德川將軍寫信了!」
一時又興致勃勃地和蕙娘道,「這一次派人送信回去,要在信裡給楊先生那一群人請功!」
蕙娘點了點頭,也是心悅誠服,她如今真是身體力行地明白了楊善榆的可貴之處,也懂得皇上為什麼完全無視他的二愣子本質,對他諸多寵愛。楊善榆於他,就像是美女於色狼,這種技術上的革新,對大秦的軍事力量,有不可估量的幫助。不說海戰,只說北戎羅春一部,如果沒有一樣犀利的火器,單憑射程上的變化,大秦軍隊和他們正面交戰時,將具有碾壓式的優勢。
忽然間,她明白了鸞台會破壞火器研發的心情:現在的大秦,雖然有許多隱患,但也呈現著蒸蒸日上的大好態勢。朝政起碼還算清明,國庫漸漸是越來越充盈,大江南北,人口總體來說還是在增多的,國內的耕地,隨著□勢的穩定,也在不斷地開墾。如果武器上再擁有強大的優勢,那麼武力奪權根本就是找死。在當年德妃還沒長成的時候,鸞台會是必定要不斷破壞大秦中興的節奏,削弱大秦朝廷,才能保證自己的計劃擁有那麼一點渺小的成功可能……
想到自己對祖父的承諾,她的眉頭不免跳了一跳,才笑著恭喜定國公,「才出師一個多月,這就蕩清了東海,揚威於國門之外。想必相當長的時間內,日本會相當老實了。這一次,皇上必定龍顏大悅,您就等著表彰、封賞吧。」
這個口氣,一聽就特別高屋建瓴,眾人看著蕙娘的眼神越發恭敬了。定國公倒是挺謙虛,因道,「不說受賞,這點事,希望起碼能將功補過吧。前路茫茫,我心裡也有點不踏實,借公子吉言,只盼一路都能一帆風順!」
眾人轟然道,「定能一帆風順、加官進爵。」
大笑聲中,這群意氣風發地軍官們漸漸地散去了,蕙娘也從指揮部出來,在甲板上徘徊著,饒有興致地望著海中的船隻殘骸載浮載沉四處飄散,偶然還能看見一些殘肢斷腿,泛著血水往下沉沒,這一番大鬧,也驚動了海面下的生靈,不少大魚都探頭出來,咬噬殘肢甚至是活人。場面在驚悚中頗有幾分獵奇,蕙娘托腮看了許久,心中只是在想:三十多艘艦艇,看著和寶船好像都不太大,也不知道能載員多少,這個她是真的看不出來。若說十幾艘都被辨認出來了,那五千多人,十多艘船未必能載得走,最樂觀的結果也是小部分被殲滅。畢竟他們出海是要販貨的,怎麼說也不可能十幾艘船都裝滿了人。船隻的數量應該是比這個更多……
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是十艘船,一艘三百人,那也有三千人在內了。蕙娘也沒想一口氣全部殲滅,能幹掉一半都算是意外之喜。她現在只是很好奇,很想知道這種瞎貓捉耗子似的行動,究竟有沒有拿到正主兒……
這一輪行動下來,大秦艦隊的消耗也比較厲害,主要是炮彈和食水都不再是滿倉,定國公毫不客氣地給幕府發去照會,要求全員進港補給,這一回,幕府連大氣都沒敢坑,就開放了江戶灣最大的船廠給大秦艦隊使用,定國公遂下令將所有受損船隻先入港修葺,他的寶船則還停在海港附近,在江戶灣台場的炮火籠罩之外拋錨。當然,在見識過寶船強大的火力威懾以後,幕府是再沒有異動,甚至還主動給定國公發來文書,請他進江戶同德川將軍會晤。
定國公雖然無此熱情,但他手下的船員卻願意進城耍耍,就連蕙娘也想到岸上見識一番。這本來就是她上船的目的,定國公也未阻止,只是給她加派了十多個老練能幹的親兵維護她的安全。蕙娘很樂意地接受了他的好意,畢竟,異國他鄉,就帶著桂皮一個人,她心裡也真是有點兒發虛。
一旦從江戶灣上岸,到江戶那頂多就是小半天的路,這裡因為靠海,有許多做船隻生意的人家,據曾來過日本幾次的親兵介紹,算是比較富裕的小鎮了,在這裡居住的不是漁民中的富戶,就是海邊的地主,甚至是殷實的小生意人,其生活令許多江戶城裡的貧民都感到羨慕。不過在蕙娘等人眼中看來,這些富戶居住的房舍低矮簡陋,居民矮小,衣著粗陋。頭上甚至沒有什麼金銀飾物,多半以木釵為主,在京城,這等人家根本和殷實就搭不上關係。他們也沒有多少遊覽的興致,只是盤膝坐在牛車裡,慢慢地往江戶城過去。
牛車的速度肯定不如馬車,不過路況不好,馬車也跑不快的,這些人從船上下來,也沒帶馬,只好忍受著緩慢的速度。蕙娘盤膝在牛車裡坐,其餘人步行跟從,一個個輕鬆得不行,甚至還能走得比牛車快。桂皮一邊走,一邊嘀咕道,「這些人真是奇怪,我看到也有騎馬的,怎麼就沒馬車呢?」
「日本馬矮小,拉車力有未逮,再說,也是金貴的物事,不會拿來民間拉車的。」那嚮導便笑道,「據說這民間有牛車,還是近一百多年的事,以前只有最頂層的大貴族才能坐車,餘下人都是靠一雙腿在走,十分困苦。」
初到外國,眾人自然都是有幾分好奇的,尤其是蕙娘,在帽子底下左顧右盼的,看著什麼都覺得新鮮。那嚮導見了,便說,「說句實話,公子,天下所有的地方,再沒有比京城更清潔、更繁華的了。咱們走過了這些國家,哪個不是又髒又小又窮,您一會進了江戶,固然覺得不好,殊不知泰西那邊所謂的首都,更是骯髒得要命,連他們的女人,都是臭氣熏天的。說句冒犯您的話,我們是寧可去找自己花船上看膩了的老姑娘,也不願同那些流鶯們打交道,就是花船上的姑娘,也不願接外國的客人。」
這句話說出口,蕙娘便知道此人多半是真的把她認成男人了,她呵呵笑了笑沒有說話,倒是桂皮說,「大哥,我們公子是尊貴人,聽不得這個。」
雖說不知者無罪,但此人冒犯了蕙娘,他畢竟有些護主地不快,因又和他抬槓道,「而且,說是嫌她們髒,其實也未必。我聽……我朋友們說,自從船隊回來,京畿一帶的花柳病,呵呵,可是花樣翻新……」
說到風月之事,本來這些親兵們是個個興味十足,此時聽桂皮這一說,倒都有點尷尬。那嚮導也乾笑道,「這……也是!總有人忍不住的。不過我們可和那些做生意的王八羔子不同,多數時候只是看看、看看……」
他一邊說,一邊不斷地望著蕙娘,又問道,「今晚公子在岸上安歇呢,還是回船上來?若要回船,恐怕只能在江戶呆一會就要往回趕了。」
這麼說,肯定是希望蕙娘在岸上留宿的,這樣他們也能勸說蕙娘尋歡作樂一番,自己當然跟著沾光了。桂皮正要回話時,蕙娘咳嗽了一聲,道,「來都來了,住一晚上再回去吧。我聽說江戶有個處所極為有名,和八大胡同一般。早在船上就聽人說過,是叫吉原麼?」
眾親兵都是精神大振,那嚮導笑回道,「是,那裡比八大胡同熱鬧多了。您不知道,在咱們那兒,正經人家的子弟沒有上青樓去的,尤其是名門子弟,誰敢踏入青樓一步,立刻都能被打斷腿。可在日本就不一樣了,就連大名都有來吉原交際的,傳聞中,將軍都會微服私訪……不過,那裡規矩也大,您這樣的人物,頭一回上門是不准過夜的——」
蕙娘道,「我們家規矩也大,去那裡不過是見識一番。一雙玉臂千人枕,太髒了,我是不會過夜的。你們想過夜,得安排好輪班值宿,我身邊不好乏人護衛。」
眾親兵都露出心動之色,嚮導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終究頹然道,「罷了,就是公子許了,老爺不許,我們也不敢背了主子的意思!」
蕙娘笑道,「國公人那麼和氣,你們倒是怕他!」
「國公對下,是賞罰分明。」那嚮導極為崇敬定國公,立刻便為主子辯護,「雖然軍規嚴明,但從不剋扣軍餉的,對我們底下人也是極為回護……」
蕙娘半合著眼睛,一邊聽一邊繼續撩那嚮導說話——這些海外打仗的故事,也沒什麼不能說的,眾人一路說,一路便進了城。不過果然如他所言,和京城比,江戶實在是有點沒看頭。除了一點異國風味以外,實在又小又窮,他們經過的街道,在江戶來看已算是富商聚居區了,對蕙娘等大秦上層人物,則只能令他們嗤之以鼻。
大秦艦隊靠岸,也許對幕府是一種屈辱,但對於江戶的經濟卻是不錯的刺激,除了修船廠有了生意以外,總有些有門路的人是能迴避掉閉關鎖國之策,到江戶城裡來或者是遊逛,或者是辦事的。蕙娘等人也跟他們一起,在江戶最繁華地下町找了一間宿屋安頓了下來。
這些做海外生意的人,無一不是善觀眉眼,蕙娘是從旗艦上下來的,身邊又跟了這許多親兵,身份多高是不必說的了。現在能在一個客棧裡住,當然就是緣分。自然有人大著膽子上來兜搭,蕙娘並不直接和他說話,只讓桂皮上去同他談天,桂皮介紹他為公子,並說他是在船上住久了,氣悶下來逛逛。又問他們下午去什麼地方,得知是去做生意,便道可以同去,他們也想在街上逛逛云云。
從旗艦上下來的公子,身邊跟的是將軍的親衛,誰也想不到這樣的人會做生意,都當真是來散心的。便有人同桂皮笑說,「不是我們掃公子的興,不過江戶除了吉原以外,真是沒什麼有意思的地方,這兒有的,京城全有,且還更好。譬如說正陽門大街吧,那兩邊的鋪子何等堂皇好看,咱們去的上野、淺草,真是沒什麼好看的,帶您去是不要緊,只怕是敗壞了公子的興致。倒不如在屋裡稍微歇息一會,晚上一道去吉原玩耍也罷了。」
桂皮見蕙娘不置可否,便笑著搪塞了過去,下午果然隨這群商人去了此兩處地方,果然是屋舍狹小、門面低矮,看不出什麼得趣的地方,光說這些建築和路邊平民的穿戴打扮,日本的貧瘠真是一目瞭然。桂皮也是知道蕙娘上船的官方目的的,因便和蕙娘低聲說道,「雖然不知道朝鮮那邊情況如何,但只看江戶,別說京城,同蘇州、廣州都沒得比,就是南洋都有些城市比它繁華……盛源號未必能看得上眼呢。」
蕙娘點了點頭,也是若有所思,她隨口道,「財不外露也是有的,據說朝鮮漢城比這裡還小,但是朝鮮的大商人其實也還是能撐起一間票號的……江戶的大商人有錢沒錢,不是這麼看的。」
桂皮這下才明白蕙娘的意思,他道,「啊,您說晚上去那吉原,原來是為了……」
蕙娘掃了他一眼,不輕不重地道,「不然呢,我要上青樓,跑到海外來上?京裡名館難道還少了?」
桂皮摸著頭嘿嘿地笑了,又低聲嘀咕,「若就是這個,您不如在屋內休息,我隨他們去就行了。恐怕那場面不堪,衝撞了您呢……」
蕙娘道,「如是你媳婦陪在我身邊,倒也罷了,你這個人,看似機靈,可畢竟沒處理過商業上的事,有些事你是看不懂的。」
若說從前,桂皮對她還是敬多於怕,那經過這連番風雨,他對蕙娘是真的心服口服了,見蕙娘執意如此,雖說明知此事若傳揚出去,必定惹起軒然大波,也只好嘟囔幾聲,認了下來。
一整個下午,蕙娘都在下町的繁華地區遊走,等晚飯時分回了宿屋,才又和這群商人會合,此時她的態度已經隨意得多了,同那些人也搭了幾句話。幾人均都受寵若驚,大家互相介紹過了,才知他們是上岸來和幕府指定的幾間商家交割貨物的,換句話說,也是大秦指定的皇商出身。說起來各自的家族,蕙娘也是有所耳聞的。
當然,會被派出來跑腿的家族子弟,身份也不會太高。對蕙娘這樣的存在,都有巴結之意。沒有多久,幾人已是說得熱火朝天。往吉原過去的路上,都不用蕙娘提起,已有人說起了艦隊配置的新火炮,眾人都是滿面春風,對定國公讚不絕口,道,「往後幾年內,起碼東北這片海域,能清靜得多了。從前跑海,總是提心吊膽,現在麼,起碼可以不必擔心海盜了。」
蕙娘奇道,「你們都認得出那些海盜船的旗幟嗎?」
旋又自己明白過來,因笑道,「不錯,若是遠遠地看到了他們的旗幟,也許還能提前變向。這肯定是必須要做的功課了。」
「可不如此?」那些人便屈指算了起來,「多摩藩的小松,泰西來的羅伯茨,這是新來的,很凶!還有朝鮮的樸家船,這一次風暴的確厲害,連他們的船都破損了,不得已只好開過來修,不然,平時也沒那麼容易追上他們的蹤跡。不是國公爺親自領著艦隊,也不能手到擒來、一網打盡。」
蕙娘的心忽然猛地跳動了起來:權傢俬兵,常年都有人在海上歷練,一個是劫掠船隻,一個是也做一些貿易。他們當然不會傻得用本家名號出外走動,據她這些年來旁敲側擊所知,權家最常使用的化名,不是樸,就是李。在外都只說朝鮮語,絕不用漢語對話的……
「國公爺身邊的幕僚,不過認出了四五家,諸位倒是更博學些。」她壓下了心底的思緒,若無其事地笑說,「想必是吃過許多虧的了。」
「這個麼,術業有專攻。」一人笑道,「國公爺出航,這些海盜焉敢前來騷擾?遇到了順路掃蕩,不過是公事。在我們,若非是依附艦隊,則平時航行時都要日夜小心,不止是海盜旗幟,甚至連他們船隻都要牢記在心,遠遠地看到了,繞路走呢。這一次三十多艘船,只有七八艘是我們沒認出來的——從前沒見過的,從成色來看,應該下海也沒多久,也不知道哪家水匪的新船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談論了一番,都道,「確實,這七八艘是沒見過,他們在最後,也看不到用什麼旗語,不知是誰的損失這麼大,七八艘新船,也是好多銀子了。他們不敢直接過關,恐怕上頭也是滿載了貨物,這下子沉下去的足足有幾十萬兩——恐怕那都是少說的了。」
蕙娘很慶幸她不但帶了一頂風帽,而且下午還乘隙打發桂皮採買了一點水粉,把膚色抹黃——她很自信自己面上沒有露出一點端倪,甚至還刻意地顯露出了幾分好奇……定國公派來的嚮導,不但保護著她的安全,無疑也是他的眼線。
「不過,不論如何,如此一來,朝鮮水域也能跟著受益了。」她刻意地將話題往朝鮮引,「日後往朝鮮去的商船,只怕會越來越多。」
眾人都笑道,「這可未必,朝鮮本來閉關鎖國,現在這些走私船,都被鎖回去了,短時間內誰敢再走這條線?只怕幾年內都沒人走了,穿琵琶骨,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蕙娘微微點了點頭,同桂皮對視了一眼,她的肩膀可以眼見地放鬆了下來,隨後便把話題岔開,說起了吉原裡的事。
說到風月事,男人永遠都是興致勃勃的。此番連她的親衛都加入討論,這些商人自然也加意奉承國公身邊的近人。他們又都是身家豪富之輩,未幾便說定了,今晚眾人一起,全包花魁飲宴,可以不必去尋那些低檔游女。蕙娘又不免細問了幾句,才知道吉原游女,幾乎一輩子不能走出吉原這個小小的國度,而等級制度亦非常嚴格,這和國內的青樓比,卻是迥然有異。最高級的太夫,幾乎全是達官貴人的禁臠,絕不可能接待短期客人,所以眾人談論的花魁,雖然是第三等的游女,但也算是頗為高檔了。真正再往下,還有十三四種檔次的游女任君採擷。
畢竟是第一次走到國外,滿街都是聽不懂的外國話,雖然用的文字還是漢語,但這種異國風情,也能激起人的興致,再加上走進的又是這麼神秘的吉原區域,不論是蕙娘還是桂皮,都顯得興致勃勃。眾人於是越發興高采烈,先在吉原入口將武器卸下,下了牛車,方才魚貫而入,走進了這個充滿浮華之氣的煙花之地。
任何一處花月之地,都是燈火通明、樂聲、人聲、笑聲交雜,對於風月老手來說,這樣的情景不算稀奇,但蕙娘卻有大開眼界之感。這些來來往往的妖艷女子,雖然個子都矮,穿著也過分笨重,且妝容在她看來十分奇怪,但畢竟是具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使得她也有些移不開眼神。
來吉原尋歡作樂的客人,都是在揚屋內飲酒,沒有直接到青樓裡去的。這些商人顯然不是第一次過來,駕輕就熟地便把他們領到了一間頗具規模的揚屋之內——當然,這頗具規模也是相對來說,這種四面透風的建築,在蕙娘看來只能勉強夠得上寒酸的邊兒。甚至就連游女們的首飾,一旦在燈光下細看,便也能輕易發覺,這其中真金白銀,並不多見。
任何一個國度的平民裡,當紅□的裝飾都是最豪奢的,可以說,青樓的豪奢,就代表了民間的富裕程度。特地來吉原走一趟,也是想鬧清楚日本的商人,究竟有多少身家,如今來看,雖然日本白銀產量大,但他們顯然還沒進入到大量應用金銀打造首飾的地步。從這點來看,日本的貿易也許存在,但金銀流通估計還不夠活躍,至於銅錢生意,盛源號估計是沒興趣去做……
他們所選擇的揚屋,的確是吉原中規模頗大的老牌茶館,除卻蕙娘等人包了的大屋以外,還有幾間大屋,都是燈火通明,歡笑之聲傳得老遠。當然,這屋裡的熱鬧也不遜色於別人,而且因為眾人喊著的都是漢話,倒是更為出挑。蕙娘靠在屋角,聽著三味線的仙翁之聲,欣賞了一會游女的歌舞,便覺得此事也不外乎如此,她拉開半邊門,透過庭院望著另一頭的熱鬧,隨口問道,「那屋裡是誰在遊樂?」
這裡的皇商多半都是會說日文的,問了幾句,便道,「是多摩藩主大人。這位是這裡的老顧客了,幾乎天天都來這裡光顧。」
他又自笑道,「這一位也是相當風流,雖說位高權重,但竟能無視禁令,公然出入吉原——也算是十分荒唐了。」
蕙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想必他也經常做出一擲千金的事吧?這種環境,很容易就能打上對台。」她指了指對面屋子,說道,「你看,這又喊人過來了。」
因為大秦商人人數較多的關係,這一間揚屋裡擠滿了花魁,倒是把那邊比得不夠熱鬧。蕙娘是有心人,已留意到那頭正不斷往屋裡請人,很明顯,是想要壓過這屋的風頭。
那皇商被蕙娘點醒,看了一眼,也不禁笑道,「真是個好賭氣的人。」
他欲要也加幾個人,卻為蕙娘止住,道,「我們才在人家家門口撒過野,強龍不壓地頭蛇,這種面子沒必要去爭。」
她發了話,眾人自然不敢違逆,還有人慇勤為她去問游女,游女立刻滿是仰慕地說了些多摩藩主爭雄斗富的故事。那皇商聽了,不由哈哈大笑,告訴蕙娘道,「這位出手十分豪闊,曾有過請全吉原游女吃蕎麥面的壯舉!」
這話一出,眾人都大笑起來,蕙娘也是忍俊不禁。又聽那游女說了些軼事,已知日本物產貧乏,國內的貿易活動不多,雖然銀賤,但來往的需求少,國土又小,票號存在的意義的確不大。就算要做走私商船的生意,經過定國公一番梳理,這幾年走私商船怕也是元氣大傷。盛源號十有八.九,應該是看不上日本這塊市場的。其實,就是她也覺得,日本距離朝鮮畢竟是近了一點。
但除了日本以外,周邊各國都還算有利可圖,要和盛源號做這個交換,就必須擺平喬家。這件事,可得費些思量……
正事已完,蕙娘此時已經失去逗留興致,見諸人都樂在其中,便照會了桂皮一聲,正好起身告辭。可才喝了幾杯淡似水的辭行清酒,人都沒起身呢,隔鄰屋內,忽然傳出了一聲怒吼,隔著庭院都能清晰聽聞,緊接著,一道壯碩身影便拉門而出,大叫著直奔向了這邊屋子……
-修改
作者有話要說:艾瑪,忽然很想寫小權和蕙娘一起扮一對朋友周遊世界,感覺會發生很多有趣的事啊,不過大家應該是不大想看哈哈哈
今天險險趕在時段前了!
PS 這裡說的一些日本的事都是脫胎於江戶時代的一些故事,加入了我自己的設定這樣。不過那時候日本是真的很落後很窮就對了……我每次看江戶時代的故事,都覺得他們挺可憐的物資極不豐富,這裡還沒提到那時候吃個白米飯對日本人來說是大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