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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門重生手記》第280章
280理想

  當年隨著孫國公船隊過來的這些洋人工匠乃至學者,一眨眼也在大秦呆了有四年時間了。歐洲那邊,迄今仍是戰火連綿,英國、法國彼此征戰不休,也不知何時才能停戰。有些學者心念祖國,回去報效了。但更多的學問家還是選擇留在安寧富足的大秦。經過一到兩年的學習和接觸以後,四方館的通譯們已經掌握了他們使用的各種語言,就蕙娘所知,最近還有通譯連拉丁語都學了,大秦的風流名士們,如今也以學習掌握一兩門外語為新風潮,其中以楊善榆的進步最大,別的京城名士,是對歐語詩歌、著作有興趣,他和他的老師們,卻是以格物致知為樂。權仲白說過好幾次,楊善榆現在是蠟燭兩頭燒,又要持續鑽研火銃、火藥等等,又要把心思放在泰西的格物學上,越發是忙得成年累月不出他的小屋子了。本來得了閒還出去走走,現在壓根就沒這份心思。

  學者們有國家發給錢糧,並且大致而言也算是受人尊敬,雖然無法融入高官貴族的圈子,但在當地住民中也還算體面,其中有些已經在京城娶妻生子,東城也起了一座小小的景教教堂。至於工匠們,都覺得大秦的日子比別地好過多了,他們住在京畿,生活安樂、物價低廉不說,連收入都比在國內來得高。因此當時都是避禍來的,現在卻再不想回去,就是蕙娘漸漸在放人出去,他們也都不願回國,而是自發地在蕙娘安置的莊子附近聚居,並願意用工錢賒買土地,蕙娘橫豎也不在乎這麼一點地,又願邀買人心,便遂了他們的意。久而久之,便在大興這裡,漸漸地形成了一個小村,因所住都是高鼻深目的夷人,因此京城住民都呼為夷人村。

  這種稀奇的地方,當然在底層住民中被當作了故事來傳說,夷人村被傳得和水簾洞一樣稀奇古怪。歪哥一聽說自己來的是夷人村,便樂得蹦跳不停,連蕙娘也有點吃驚:這幾年來,她沒閒心擴張自己的生意,本來下的一著閒棋而已,也沒多在意。錢糧還是照發,有時候研究需要銀子,只要不太耗費,蕙娘都答應他們。這個地方一年也就是花費兩三萬兩,對蕙娘來說,並不算太多。工匠們每年為她在鐘錶上掙的錢,也差不多有這個數兒了。可以說夷人村幾乎是處於放任自流的狀態中,不過,即使如此,當蕙娘看到那頗為壯觀,好似一根擎天巨柱的高爐時,依然有點頭昏腦脹的。她穩了穩才問來接待的管事,「這爐子是怎麼回事?豎爐煉鐵沒有這麼高的爐子吧?」

  「從前用煤的時候,是走不了這麼高。」那管事笑道,「他們弄了焦炭來燒,據說可做得比這個更大些。用這個煉生鐵,又便宜又好,如今京城左近的礦都拉過來燒,光是這一項,一年就把一個村子的嚼谷都賺出來了。」

  蕙娘又有點暈了,她不免看了綠松幾眼,卻又明白也不能責怪丫頭們沒留心這個——這幾年,她自己心力沒在管家上,身邊的丫頭個個都忙得團團轉,宜春號、陪嫁鋪子、國公府、閣老府,多少都要靠她們來管。夷人村這種無足輕重的小莊子,有什麼事她們也未必會留意,就是知道了,恐怕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根本沒想著往上報。

  事實上,這也的確不是什麼大事,夷人村雖然拿她的錢糧,但一直沒有給她賺太多錢,這些人為了體現自身的價值不被甩掉,自然用心開源,用焦炭煉鐵來賺點錢,亦是無傷大雅,只是這爐子過分雄偉,粗看嚇人一跳而已。她自己沒留意,但別人不可能沒注意到,只看燕雲衛一直沒有和她打招呼,就可知道這事兒,朝廷也根本沒當一回事。

  「若是在城裡,造了這麼高的爐子,沒準就要惹來麻煩了。」她隨口和歪哥感慨了一句,「天子腳下,很多事都要小心,一不留神,可能就犯了忌諱,這就落下話柄了。」

  她亦是頭回來夷人村,因村內不適合過車,也知道歪哥好奇,便扯著兒子,在從人們前呼後擁之下,與夷人村內隨意走了幾步,見四周屋宇與一般常見的青瓦屋截然不同,村頭還有一座小小的教堂,她也同兒子一樣,都大感新奇。又見許多好奇過來招呼的夷人女子,雖然天冷,可穿著衣物竟還露出胸.脯,不免笑道,「哎喲,這可有點傷風敗俗呢。」

  來接待她的鍾管事,和這群人相處也有數年了,也無奈笑道,「她們外出時,還都穿得正經,這幾年夷人村慢慢成形,這村子,又算是在咱們家的莊子裡頭,平時沒事也無人過來,漸漸地就放開了。這還是天冷,若是天熱,少夫人過來時,還更覺得不堪入目呢。我說了幾次,都不大管用。」

  「都是女人,我可不覺得不堪入目,就是鍾管事你要留心些,咱們手下的少年郎,別派過來了,若鬧出什麼不堪的事,也是不好。」蕙娘叮囑了他幾句,因道,「克山呢?在場地裡準備?」

  鍾管事前幾年剛把自己外甥女嫁給克山,自然為他大說好話,「聽說少夫人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一大早就起來去場地那頭查看了,您也知道,這機器是由水力帶動,咱們得往那頭過去,那裡才是水房呢。」

  蕙娘從懷裡掏出表來,看了看時間,見距離和楊七娘約定的時間還有小半個時辰,便笑道,「我就不過去了,帶著歪哥在這附近走走吧。一會,許少夫人來了,我同她一起過去。」

  鍾管事自然唯唯而已,蕙娘又帶著兒子走了幾步,也有些累了,見教堂就在前頭,便拖著歪哥進去參看一番。又指著教堂中央的粗陋雕像,同歪哥說些她看來的景教故事。

  歪哥從來沒有見識過如此奇特的景象,打從一進夷人村,他就被深深地迷住了,那些在寒冬中也穿著低胸上衣的婦人,一頭金髮、白得離奇,眼珠子發藍發綠的大小兒童,都令他只顧著左顧右盼,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此時聽見母親說著這些異域的故事,他的好奇心立刻爆發了出來,「娘,您也會說他們說的話嗎?」

  「以前學過一點兒。」蕙娘說,「我只會看,但說不好。從前,大秦沒有多少人會說這些詰屈聱牙的語言,也就是國公出海以後,那些大海商家裡才開始學,不過,現在沿海也頗有些商人、漁民會說葡萄牙語、西班牙語。畢竟菲律賓現在已經是他們的地盤了,我們的海軍,和他們還打過幾次。」

  在歪哥心裡,他母親一直都是無所不能的,現在竟不能說這種奇特的語言,他有點洩氣,立刻又問,「那鍾大伯您會說嗎?」

  這麼有禮貌,鍾管事笑得合不攏嘴,他彎下腰和氣地道,「自然會說了。」

  因便說了一句古怪含糊的說話,問歪哥,「哥兒猜,這是什麼意思?」

  歪哥自然毫不明白,鍾管事便告訴他道,「是晚上好的意思,這話用法語說是這樣,用英語說便不是了。」

  他能在蕙娘手下當上管事,當然也有過人的能耐,此時隨口和歪哥說了四五門語言,都十分流利。歪哥真正被激起興趣,圍著鍾管事不斷發問,又問他哪門語言說得最好。蕙娘笑道,「還用問?肯定是英語。」

  歪哥眨巴著眼睛,有點不明白了,鍾管事笑著說,「哥兒,您待會要見的克山管事,就是英國來的麼。」

  蕙娘見歪哥頗有興致,便讓人帶他出去玩耍,自己在教堂內閒坐了一番,只覺此處建築雖然粗陋低矮,但氣氛靜謐,和她去過的諸多佛寺比,倒是少了幾分煙火氣,別有一番幽靜。

  鍾管事等人,見她漸漸出神,也都不敢相擾,慢慢地都退到了遠處,由得蕙娘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輕輕,有人走到她身側,輕聲道,「沒想到少夫人轄下,還有這麼一片異域風情濃厚的樂土。善衡今日倒是大開了眼界。」

  蕙娘猛地驚醒過來,忙起身笑道,「我只顧著自己出神,實在失禮,請世子夫人勿怪。」

  「大家熟人,何必這麼客氣。」楊七娘並沒看向蕙娘,而是立在當地,遊目四顧,心不在焉地說,「少夫人叫我七娘便是……」

  「七娘子看來亦頗喜歡新鮮事物。」蕙娘也不客氣,她給楊七娘讓了個座位。

  楊七娘便挨著她坐了下來,她雙手握拳,擱在前頭長椅背上,忽地垂下頭去,喃喃了幾句,方才抬頭微笑道,「這對我來說,也不算是新鮮事物了,天主教在廣州是有教堂的。當然,你村子裡好似以英國人為多,這是新教教堂,佈置上又有不同之處了。」

  要說她自己是女流中比較特別的那種,蕙娘不能否認,但她覺得,自己鋒芒畢露,風頭出得太多,卻不如眼前這位楊七娘,幹的好像也都是離經叛道的事,面上卻裝得比一般淑女還要更賢良淑德。提到她的人,沒有不誇她賢惠的,可就是這個賢惠的世子夫人,把許世子管得規規矩矩,後院多年沒有納新不說,在廣州做下了偌大的事業,如今手中更是一手握了瓦特這樣的人物,掌控了全國紡織業的發展速度,甚至於蕙娘還有聽說,她和楊善榆合作在發展什麼蒸汽輪船……這些事,是一個女人該做的嗎?可人家楊善衡不但做了,還做得這麼輕描淡寫,就是現在,蒸汽機鬧騰出了多大的動靜?可滿朝響聲中,就沒有人提到過瓦特,提到過她!

  光是這份韜晦功夫,蕙娘就覺得她要虛心學習,事到如今,她是再不會小看楊七娘了,因此,對她的這份見識,她也不過是揚了揚眉毛,笑著說了一句,「七娘子實在見多識廣,令人佩服。」

  「女公子又何嘗不是底蘊深厚?」楊七娘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層霧,她彷彿夢囈一般地呢喃道,「高爐煉鐵……嘿,我雖沒吃過豬肉,卻也見過豬跑,這是從歐洲帶回來的圖紙吧?沒想到,女公子居然從泰西之地得到了這樣的人才。」

  蕙娘不免笑道,「還以為七娘子是個泰西通,沒想到也有你不知道的事。」

  「我不知道的事可多了。」楊七娘輕聲道,「知道的卻很少,好容易仗著知道的那一點,走了一步棋,卻還走得七零八落的,讓女公子見笑啦。」

  「七零八落?」蕙娘不免失笑,她扭頭看了楊七娘一眼,又再轉過頭去,望著那木雕的耶穌受難像,輕聲道,「我看是步步深思吧?不知七娘子怎麼能說服令尊,竟願意由商戶出面代他掃平江南大患,恐怕此後,地丁合一與蒸汽機,是要綁在一起了。」

  楊閣老週身那麼多幕僚,會想不出如此簡單的一個主意,非得要到楊七娘來獻策?只是士農工商,有些事可以暗箱交易,卻不能擺到檯面上來。楊閣老用了七娘子此策,日後亦要投桃報李,為商戶發言。雖說情勢緊急不得不為,但日後恐怕亦受此策反噬不小。史書上留下一筆褒貶,也是在所難免了。

  楊七娘也沒有否認,她低聲道,「一個蒸汽機,倒還是不至於……」

  這一點,蕙娘也是看出來了。楊七娘恐怕是早料到了機器業對於紡織業的衝擊,所以她才只賣機器,不開織廠。繞開了風波,撇清了自己,現在,她像是還打算繼續把這些機器給發展下去,蒸汽機、紡織機,還有什麼機?這,蕙娘是有點想不出來了,但她相信,楊七娘腦海中,說不定已經勾勒出了不少輪廓,醞釀著許多機器,許多能令一整個行業面目一新的鐵疙瘩——說也奇怪,所有機器,都和鐵有分不清的關係,楊七娘看到高爐煉鐵會如此激動,也就不出奇了。

  「奇技淫巧、神機妙器,無非都是代替人力。地丁合一,卻又本來就是鼓勵人口生發之策,」蕙娘輕聲道,「七娘子不覺得,有點自相矛盾了嗎?」

  楊七娘輕描淡寫地道,「人多了可以種地,地不夠,那就去搶啊……這話是女公子和皇上策對時自己說的,善衡聽了,也覺得很有道理。」

  蕙娘倒不知道她竟把當年那番談話都給聽去了,不過想到楊閣老和許鳳佳,又覺得這也並不奇怪。她笑了笑,也並不否認這條思路。「若是在四年前,我也支持這條路,現在看麼……」

  四年前,皇帝雖然身體柔弱,但畢竟還沒有大病,他還是很有雄心壯志,很想向外擴張的。四年後的今天,許鳳佳剛剛官復原職,桂含沁還在京裡,孫國公出海的目的,是直指魯王而去,再沒想著南下宣揚國威,而福壽公主也嫁給了魯王……很多政策上的變化,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品出其中的底蘊的。四年前,開疆闢土不是什麼不能想的事,四年後,這念頭已成天方夜譚。

  「天子雖是天子,但天下的腳步,卻不會因為他一人停止。」楊七娘輕輕地歎了口氣,「和您說句心裡話吧,就這會兒,一個蒸汽機,一個紡織業,還出不了什麼大亂子,就算有亂子,以朝廷的力量也還不至於平息不了。」

  她好似在述說家常瑣事一般,平平淡淡地道,「至於日後的事,可以日後再說麼。」

  誰知道這人力和機器的矛盾快要掩蓋不住的時候,處於上位的還是不是皇帝呢?若是三皇子上位,那麼許家根本還是榮寵不衰,就是江山傾頹那也是大家一起死,蕙娘知道楊七娘的性格,她是不會為後人考慮太多的。說要推動蒸汽機,就真是要一門心思地推動蒸汽機……她不會去想自己這樣做,對十年、二十年後的國勢,有怎樣的影響。

  如此短視,她自然不太欣賞,也不像是楊七娘的性格,但奈何許鳳佳現在儼然是皇帝最為放心的重臣,只手掌控東南兵權,此次江南大亂,就是他果斷分兵回壓,一手把江南局勢穩定……蕙娘笑了笑,沒和楊七娘多加爭辯,她起身道,「既然如此,那麼我想,除了這所謂高爐煉鐵的技術以外,七娘子對克山的新東西,也將有一定的興趣。」

  楊七娘欣然笑道,「女公子總能令我驚喜,想必今日亦不例外。」

  兩人先後起身出外,鍾管事已經帶人在外頭等候有時了,見兩人出來,忙當前引導。——也難為他,百忙中還給準備了兩頂暖轎,不想楊七娘卻笑道,「我不坐了,平時在家悶得慌,出來走幾步也是好的。」

  她又衝自己帶來的從人招手笑道,「四郎、五郎呢?還有三柔,哪裡去了?」

  一個管事媳婦便上來笑道,「五郎見這兒有許多夷人,十分好奇,同他們說話呢,四郎、柔姐,都在一邊陪著。」

  說話間,蕙娘也正尋歪哥,鍾管事道,「哥兒同平國公少爺、姑娘玩呢,小哥哥小姐姐們都挺照顧他。」

  蕙娘知道歪哥去處,便看楊七娘,楊七娘笑道,「咱們去河邊,就不帶孩子們了吧?倒讓他們自個兒玩玩也好的。」

  此等小事,自然隨客人意思,蕙娘便和楊七娘並肩走到河邊,見此處已經攔起水壩,楊七娘道,「水力帶動?是水力紡織機?」

  她身邊兩個中年管事,聽說都笑起來,其中一個道,「水紡出來的布,賣不上價錢呢。」

  楊七娘目光閃動,先望了那人一眼,才道,「失禮,少夫人哪會拿水力織機出來?這又不是什麼新鮮玩意兒了。」

  蕙娘也點頭道,「確實,水流力道不均勻,成品粗細不一,就是紡出來,也是低等貨色。」

  她領著眾人進了作坊,對楊七娘道,「這是我家管事克山,夷人村就是他和鍾管事負責,別看他年紀不大,可腦子十分靈醒,我猜,這高爐煉鐵,也是他搗鼓出來的。」

  克山露齒一笑,摸了摸後腦勺,道,「是克萊恩先生給我留了圖紙,我試著造出來的,卻不能說是我自個兒搗鼓出來。」

  他的官話已經說得極為流利,沒有半點口音,人又年輕清秀,看著十分討喜。若非金髮碧眼,舉止、衣著都和大秦子民無異,見到楊七娘,也曉得要低頭行禮,不敢逼視。楊七娘不免沖蕙娘讚道,「女公子手底下,總有這麼多人才。」

  她背了雙手,繞著廠房內的大機器走了一圈,緩緩道,「我猜……這機器雖用水力帶動,但卻能迴避粗細不齊的缺點,兼得水力、珍妮兩種紡紗機的長處,是麼?」

  蕙娘故弄玄虛,本也有為自己造勢的念頭,可楊七娘幾句話,頓時把主導權給接過去了。克山浮現出佩服神色,道,「世子夫人果然神機妙算,小人佩服。」

  「這就神機妙算了?」楊七娘失笑道,「把兩種紡紗機結合起來,這主意我也打過,只是哪有那麼簡單……」

  她住口不往下說了,只是笑著向克山示意道,「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吧。」

  克山請示般地看了蕙娘一眼,見蕙娘點了頭,方才拉動機器,只聽一陣震天巨響,機器轟隆隆地轉動了起來,餘下就是往裡輸送原料,往外截紗線的事了。蕙娘對此事反而一竅不通,只是掩耳在一旁看著,倒是楊七娘帶著的兩個管事難掩驚容,拿過這機器紡出的紗線,看了半天,方道,「這……這品質比得上咱們現用的了!」

  楊七娘一點兒都不詫異,反而高聲問克山,「這機器叫什麼名字!」

  克山把機器交給旁人,將蕙娘和楊七娘帶出屋子,只留下許多管事在旁圍觀,他憨笑道,「這是小人來大秦之前,在水力紡紗廠中做工時所想的物事,因是水力、珍妮兩家之長,好似馬、驢成騾一般,因此便起名換做騾機。」

  「騾機、騾機……」楊七娘輕輕地咀嚼著這個名字,她忽然開心地笑了,「你原名,該不會是克萊普頓吧?」

  克山頗有幾分驚訝,卻還老實答道,「正是,小人本名山繆爾克萊普頓,漢名就取了姓名頭位。」

  楊七娘好似再忍不住,她猛然掩口輕笑起來,半晌才道,「嗯,這一次,這騾機給你帶來的利益,應該遠不止六十磅了吧。」

  眾人都不知她是何意思,蕙娘也有點納悶,她不願再把局面交給楊七娘主導,因便笑道,「七娘子,你看這騾機,是否能令織廠的產量,再上高峰呢?」

  「只是棉紗,也就罷了,若再能把動力織布機鑽研出來,松江等地,將不止是衣被天下,簡直可說是衣被寰宇。」楊七娘毫不考慮地道,「蒸汽機現在雖然還不能用於船隻,但已可作為動力,到那時候,紡織業也許就不是南方的專利了。」

  在這句話裡,她到底還是顯示出了閣老之女非凡的大局觀:若能把紡織業移到北部,南邊人口壓力減小不說,耕地也能解放出來,不至於被工廠佔用。甚至於說南富北窮的局面,也將得到改善……但蕙娘更重視的,還是她提到的蒸汽機作為動力一事,她不能不承認,自己雖然想到了機器對人工的擠占,卻沒估到,只是蒸汽機的一個革新,國家經濟,好似都會發生改變。

  她原以為不過是小打小鬧,貴婦人的古怪興趣,現在卻可以影響到國計民生。這一切,就因為一個叫做瓦特的無名小卒——這個人,甚至還是她幫著楊七娘找出來的……

  就算是蕙娘,此時也有點五味雜陳,心底更是暈乎乎的:她一向覺得自己哪一方面都能提得起來,起碼在女子中應當是難逢敵手。現在看來,她不能不承認,楊七娘所做的事,也許能從另一個角度,如宜春號一般改變大秦,而她卻只能注視著她一步步往下走去了。要追趕上她,她沒有這個時間,說句實在話,也沒有楊七娘的眼力和……和能耐。她才是真正地憑借一己之力,從無到有,搬動、改變了天下的大勢,從這一點來看,她是要比自己強上許多——宜春號,怎麼說都還是老爺子給她留下的遺產……

  但,她畢竟是焦清蕙,這點說不上是惆悵的惆悵,也很快就被她給揮去了:只要有鸞台會在,這些事,不過是水月鏡花。當務之急,可不是憑著自己的力氣去搬弄天下大勢,這種事,也許……可以……以後再說……

  「不過……」楊七娘也是知情識趣,她微微一笑,又說,「克山畢竟是女公子的管事,這騾機雖然是他發明,但要較真,其實還屬於女公子。」

  蕙娘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出來消閒罷了,七娘子若是中意騾機,我改日令克山把圖紙送到府上。」

  七娘子詫異地一挑眉,沒有接話,蕙娘見眾人都識趣地慢下了腳步,便領著七娘子,往河邊踱去,口中道,「騾機被發明出來,已有段時日了。說句實話,我要入局,以騾機之力,應是無人能擋。七娘子猜,我為什麼按兵不動呢?」

  「女公子富可敵國,對增加財富沒有太大的興趣,也不難理解。」七娘子目光閃閃,含笑瞅了蕙娘一眼,「別人為之打生打死的財富,在女公子眼中,恐怕不過是一根毫毛罷了……旁人怕都會這樣猜測。可若要我說的話,只怕女公子當時已經意識到了江南的危局,並不想攬事上身吧?」

  「七娘子果然七竅玲瓏。」蕙娘不免也微微一笑,「織廠的渾水,我還不想摻和進去是一,二麼……我歷來要麼不做,要麼就要做到最好,但機器業有七娘子珠玉在前,要佔據優勢,對我來說只怕並不容易。」

  「啊,女公子客氣了。」楊七娘莞爾一笑,越發輕聲細語,「我何德何能,能得你這樣看重?你若肯參與到工業中來,說實在的,善衡是求之不得……」

  「七娘子是奇人,」蕙娘直言不諱,「你看重的東西,旁人都看不懂。蒸汽機、騾機,這些物事,能給你帶來許多財富,但不知為何,我又覺得你追求它為的也並不是財富。幾次接觸下來,七娘子你都給我這樣的印象,今日我也是純粹出於好奇,想問問七娘子,你追求這些奇技淫巧,究竟為的是什麼呢?」

  七娘子的眼睛,一點也不誇張,就像是清水裡養的黑水晶,柔亮清澈,彷彿永遠都含了水汽,她的眼,使她整個人都帶上了柔和、溫婉的氣質,可此時此刻,在蕙娘問出這話以後,她眼底的雲霧、水汽,似乎都散了開來,此時的七娘子,就像是一柄尖刀一樣銳利,她又用那種居高臨下、近乎悲憫的態度望著蕙娘,斬釘截鐵、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為的是你們永遠都不會懂的東西。」

  也許是察覺到自己的態度有幾分過火,她很快軟化下來,略帶歉意地對蕙娘一笑,輕聲道,「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不識大體,推行機器掠奪民利,讓許多織工沒有飯吃……」

  她看得如此明白,也令蕙娘一怔,楊七娘扯了扯唇角,語氣也有點僵硬,「我父親屢次責罵我,屢次壓我收手,甚至連外子對此,都持保留態度……今次江南民亂,父親勃然大怒,對我沒說什麼好話。此事最終如此平息,我不知費了多少心力……甚至,對你我不諱言,讓此事如此爆發,也花費了我很多手腳……」

  她這麼說,幾乎等於是正面承認,針對楊閣老的這個危機,竟是她親手策劃安排,以蕙娘城府,一時竟都作聲不得,要瞪大了雙眼,聽七娘子往下說。「可女公子你想過了沒有?有了蒸汽船,世界將會變得很小,曾經的天塹,日後也許不過是一條小水溝。這蒸汽機,是洋人的玩意兒,這一點您明白,書還是您從新大陸給我弄來的,我們不造、不發展,洋人卻不會因此停步。沒有地,就去外頭搶,這是女公子你的原話,北戎興盛了就來搶我們,我們興盛了就去搶北戎。大秦這些年也是這麼過來的,可若有一天,海那邊的洋人來搶大秦呢?他們已經搶走了安南、呂宋,曾經印度是多麼富饒的地方,現在,那裡是英國人的了。貪慾是沒有盡頭的,有一天大秦被人搶的時候,你想過沒有,到那時候,沒有蒸汽機,沒有高爐煉鐵,沒有槍炮火銃,我們拿什麼來護住我們自己的土地,就算是護住了……等我們的人越來越多時,又該去哪裡搶地呢?」

  「這裡面的道理,也許現在你還不明白,等蒸汽船造出來了,我會邀您來看。」楊七娘忽然自嘲地一笑,「但也許到了那時候你還是不會明白,蒸汽船走得不快,要橫跨洋面,花費的時間不夠短……」

  她歎了口氣,有點沮喪,「我也時常想,我做的一切,也許不過都是一場迷夢,也許我什麼都改變不了,也許改變了,還比不改變更糟……可不論如何,我都會盡我的能力去做,走在我選的這條路上。不論這條路上有多少鮮血,我都不會後悔,從來沒有一條路不需要犧牲,可有些事犧牲的不能是自己,自己都犧牲了,還有誰去做事呢?」

  在這似乎是自我剖白,又似乎是自言自語,邏輯凌亂的輕聲訴說中,楊七娘漸漸地堅定了起來,她開了個玩笑,「總要不擇手段地往上爬到了最高處,才能去做些於國於民也許有益處,也許有害處的事。男人們說這是報國忠君,我管這種事,叫做政治理想。」

  她望著蕙娘,眼神亮而柔和,「我雖是女人,但如今手裡有力量,也有些野心,女公子手中的力量,說來不比我淺,不知你的理想又是什麼,今日尋我,又想做一筆什麼交易呢?」

  理想就真有這麼重要嗎?難怪她和權仲白如此惺惺相惜,原來這兩人,都是為了理想、為了大道,幾乎什麼事都做的、的狂徒……

  蕙娘幾乎是苦澀地想著,她嚥下了那乾澀的回答——我沒有理想,而是不動聲色地道,「看來,七娘子是真的很重視……你所說的工業,所站的角度,也要比我們這些井底之蛙更高、更遠。」

  不過,誇誇其談,幾乎是每個有些政治野心的官員必備的本領。治國之策,哪個閣臣沒有一套?憑著一番說話,就指望感動她把騾機無償奉上,不過是天方夜譚,起碼,在她有求於許家,在許家未來可能會對權家造成威脅的時候,是絕無可能出現的情景。

  她的語氣,多少也表明了她的堅定態度。楊七娘並不沮喪,只是悠然道,「不錯,我很是看重,也做好了付出高價的準備,女公子請儘管開價。」

  簡簡單單一句話,亦透露了無限決心,看來,楊七娘是真的準備為騾機和克山,付出一筆高得駭人的價錢,蕙娘甚至懷疑,就是一百萬兩、一千萬兩,她也會拿出來。

  但她並不缺錢,她所求的也不是錢,而是——

  「一諾千金。」蕙娘斷然道,「我相信七娘你是言出必行的人物,你只答應我一件事,明日起,克山就會帶著圖紙、身契,到許家上差。」

  「哦?」楊七娘雙眉一挑,她略為詫異地望了蕙娘一眼,肅然道,「善衡正洗耳恭聽。」

  作者有話要說:我也覺得我每天都趕得很危險……

  明天不能這樣了!

  小七在這一章也算是把這些年的生活對大家做了個交代哈。話說,我一直覺得,一般的種田文也罷了,畢竟每個人能力有限,也許有些主角就是只能過好自己的小日子。那種穿越宅鬥,高智商宅斗都能倖存了,難道餘下時間就一直在家裡雞毛蒜皮地過下去嗎……斗一輩子的那種也算了(這種也很可憐一輩子都過得糟心),小七這樣最後家宅內部沒啥威脅的穿越女,能力又足夠,不做點什麼別說良心過不去自己都要無聊死了。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那才叫沒社會責任感有人說小七第三部變高大全和聖母,我只能說她在第一部裡可是沒有高大全或者聖母的機會,而且我也不覺得搞點工業就叫高大全了。一輩子安享榮華富貴對於她那個能力的人來說叫做才能、心志上的自我閹割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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