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白天不是叫你在席上等我的麼?怎麼又去園裡亂跑?」男子雖在責備,慵懶低沉的聲音裡卻聽不出怒意,手指滑進身上少年墨發輕輕梳動著,又捲起一縷纏上指尖。
「你都去看小皇子了,反正沒人陪我,就隨便走走解下悶咯。」碧落撐起趴在龍衍耀汗濕胸膛上的身子,一翻身,在他身邊仰面躺下,微微喘著氣:這龍衍耀,從後宮出來發現他和瑞霆太子在御花園深處,立時黑了臉,一把拖住他回到王府直奔床上,昏天暗地搞到無力才放手。
龍衍耀覆上碧落,嘿嘿笑道:「知道辛苦了麼?哼,瑞霆那小子可有對你動手動腳?」
碧落噗嗤一笑,眼梢斜斜挑起:「除了你,還有誰會對我動手動腳?嘻,太子明知我是你的人,怎會蠢到來碰我,豈非落人口實?」
他繞著彎子罵龍衍耀愚蠢,龍衍耀竟也不生氣,只是瞪著他嫵媚笑容,突然歎了口氣,雙臂一合將他摟進懷裡:「我是昏頭了,一見到你跟那小子有說有笑的,就失了分寸。呵,自己想想都覺得好笑……碧落」抬手撫著他鬢邊細密汗水,又低低喚了聲:「……碧落……」
那最後一聲呼喚竟帶著完全不同以往的輕柔。碧落嘴角媚笑倏地一僵,抓住龍衍耀手指默然無語,片刻重又笑道:「那小皇子可生得可愛?」
龍衍耀愣了愣,旋即一笑:「還不是白白胖胖的一個小肉團?呵呵,你問這做什麼?」偏頭打量著碧落,忽地臉一板,繞緊他黑亮長髮:「你喜歡小孩兒?哼,想要娶妻生子麼?你這輩子都別想,我不會許你的——」
碧落聽他說得凶狠,不由失笑:「難道你一輩子都不放開我麼?」秋水盈盈在龍衍耀面上一掠而過,微帶自嘲地道:「過得十年二十年,我便老了、丑了,笑起來滿臉皺紋,只怕到時求你多看我一眼你都不樂意呢。」
「碧落……」龍衍耀也不知怎地,聞言一陣不快,卻也無語反駁。
眼下的你不過是暫時沉湎我的姿色罷了……碧落靜默望著龍衍耀銳利鷹眸,指尖劃過他微皺眉峰,一聳肩:「其實都不用等到我老醜,你自己都要迎娶王妃的啊,你不要子嗣嗎?」這幾日來,他早已知悉龍衍耀尚未成親,連個姬妾也沒有,未免與他的地位樣貌不太相宜。
龍衍耀眉皺得更緊,哼道:「你當我以前沒納過妾侍麼?那些女子只知一味爭風吃醋,俗不可耐,便被我統統趕出了王府。至於子嗣麼,嘿嘿,那班蠢物怎配替我龍衍耀留下血脈?與其生幾個駑鈍愚昧的子女,我寧可不要,免得日後看著生厭。」
碧落越聽越好笑,龍衍耀橫他一眼,將他抱得緊緊的:「不許笑,你還沒回答我,問那小皇子做什麼?」
勾起他脖子,碧落湊上他耳邊道:「我倒有個辦法來對付太子,正用得著小皇子——」
「哦,是什麼?」龍衍耀目光炯炯盯著碧落一臉微笑。
「這個嘛,等有了眉目之後,我再告訴你。」碧落牙齒輕咬他耳輪,感到龍衍耀氣息漸促,不禁一笑——
「你若信得過我,只需讓古師爺挑幾個武藝高強又機靈些的手下給我使喚便成。啊,對了,此事你莫與無雙公子說起才好,我可不想人多走漏了風聲——」
「呵呵,隨便你,我還正想看看你有什麼妙計呢。」龍衍耀被他撩得正自情濃,哪還去細究他的話,撫摩著碧落細膩腰肢,含進他乳尖輕輕舔弄,引得碧落又癢又麻,笑個不停。
小皇子突然病了!
自那日宮宴之後,小皇子便患上怪症,十多天來,一路發著高燒昏迷不醒。一干太醫急得團團亂轉,最終兩度會診,終是發覺小皇子並非患病,而是身中奇毒。
這下宮中頓時如炸了馬蜂窩,那皇帝本已氣得跳腳,此刻更是震怒,將服侍小皇子的宮人盡數收監,責令刑部嚴查此事,滿朝文武亦人人自危。
正內外亂做一團,這日三更時分,小皇子嚥了氣,報訊人急奔各家王室中人。龍衍耀得訊卻也吃了一驚,知皇兄元帝對這幼子愛如珍寶,恐他悲痛過頭,傷了身體,便連夜同傳訊的宮人一齊回宮。
到得宮內,那小皇子遺體已有專人收斂了去,元帝哭到兩眼紅腫不堪,皇后早已暈厥,大堆太醫正圍著施救,一片淒雲慘霧。龍衍耀好言勸慰了幾句,終也無話可說。悲慼間,宮人匆匆入內,說是刑部李丞相有密本上奏。
元帝正在氣頭上,哪有心思理他,一迭聲叫宮人轟他出去。那宮人戰戰兢兢道:「回皇上,李大人說與小皇子中毒一案有關——」
「還不快宣?」元帝怒沖沖砸了個玉如意,宮人一縮頭,忙引著李丞相晉見。
「這,這……畜生……」啪地扔下奏折,元帝臉色鐵青,雙手如篩糠似抖得厲害。
龍衍耀一皺眉,拾起奏折,卻是伺候小皇子那班宮人招了供,竟是太子買通宮人暗中投毒。
他鷹眸一沉,望向邊上一臉誠惶誠恐的李丞相:「太子可是小皇子的同胞兄長,害他做什麼?李大人,你可要查清楚了,莫輕信小人讒言——」
「微臣不,不敢——」
李丞相滿頭冷汗,垂下首,偷偷抹汗。元帝長長歎了口氣,一搖手:「耀弟,你不必多疑。朕倒是能猜出幾分那畜生用心。想必是見幼弟得寵,怕朕日後改立太子,他便先下手為強罷……」
「皇兄還是謹慎些好,瑞霆天性敦厚,雖說平素行為有些不檢,但諒也不至於做出如此喪心病狂的事來——」
龍衍耀目光閃動,仍替太子辯解著,元帝默然半晌,吩咐李丞相即刻著刑部去東宮捉拿太子,龍衍耀見他心情奇差,也就不再多說,自行告退。
出了皇帝寢宮,龍衍耀雙手負背,沿幽暗小路慢慢走著,待到一角僻靜處,他沉聲道:「出來罷。」
「是,皇爺。」
一人低垂著頭,自暗中走出,竟是李丞相。
龍衍耀鋒銳眼光在他身上一轉:「你這次表現不錯啊,養你千日,總算是派上用場了。」
「皇爺過獎了,微臣只是聽古師爺轉告皇爺密旨,依令行事而已,不敢居功。」李丞相神情益發謙卑,他在官場打滾多年,自然知道做主子的最忌手下恃功而驕,絲毫不敢流露得色。
「呵呵,做得好,你先下去罷,小心莫露了破綻。」
揮退李丞相,龍衍耀在夜色中靜立片刻,返身回府。
回到寢室,天色依然未明。龍衍耀掀開紗帳,燭焰搖曳間,碧落側著身子睡得正熟。
他坐在床沿,凝望碧落睡夢中艷麗面容,沒了日間醒時的精靈狡黠,反露出幾分少年人的青稚——
慢慢地,手已無意識抓起一捧墨緞般的長髮,捲上手腕纏繞著——
「……恩……」碧落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簾,看清了眼前人,一怔後坐起身,笑道:「你幾時回來的?對了,宮中可有何消息?」
「……你不是應該最清楚的麼?」
放開手中髮絲,龍衍耀捏住他白嫩下頜,緊盯他盈亮眼眸,半晌,點了點頭:「你確實是聰明人,居然想到用小皇子來做文章……呵呵,其實是你指使人下的毒罷,又讓古師爺叫李丞相做了假口供,卻連我也瞞住了——」
「那你皇兄信了沒有?」碧落眼光一亮。
龍衍耀淡淡一笑,摸了摸他臉頰:「瑞霆那小子此時應該已下獄了罷,呵,他若拒捕逃走,豈非不打自招?看來他這太子之位,今番是保不住了……」微吐一口氣,低聲道:「只可惜了那無辜小皇子……」
「你是怪我嗎?」碧落眼神立時黯淡下來,笑了笑:「我還以為你會高興呢。」
「……我只是突然不想你變得如此有心機……碧落……」龍衍耀手指撫上他紅潤唇瓣,竟帶著些微怔忡:「我知道你是在幫我的……」
碧落身子顫了一下,卻輕到根本令人無法覺察。他秋波一漾,伸舌舔著龍衍耀指尖,媚笑道:「對啊,我說過要幫你當皇帝的,嘻嘻,我還想要坐你的龍椅呢,呵……」
熟悉的嫵媚的,卻又令人心悸的笑容……龍衍耀情不自禁已攬住碧落細腰,閉目嗅著他幽幽體香:「碧落……」
「你睡到半夜就去了宮中,現在也一定悃了罷……」碧落扶龍衍耀躺落床上,拉過絲被替他蓋上,輕柔笑聲裡竟陡然透出蠱惑迷人的氣息——
「好好睡罷,那什麼太子和其他王子,我都會幫你解決的……放心睡罷……」
魅人的、彷彿將魂魄都要吸走的悅耳嗓音……龍衍耀只覺一陣濃濃倦意,眼皮沉甸甸的,須臾便入了夢鄉。
冷亮的眸子裡沒有任何情感,碧落披上衣衫,靜靜走出寢室。
如每個凌晨一樣,後園裡仍是霧氣瀰漫——
「來了麼?接住!」
清如水晶的聲音入耳,同時一片薄薄紙箋自晨霧籠罩的花樹叢中輕飄飄地飛出,來勢極緩,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托住般,不偏不倚地落在碧衫少年懷裡。
接過紙,碧落默默將上面的圖注文字誦記於心,片刻,雙眸一闔又復張開:「我記住了。」
雙掌一合,把紙箋夾在中間,白嫩的手漸漸發出異樣紅光。驀地一揚手,整張薄箋已成灰燼,隨風飄散。
「……你的化蝶神功又深一層了……」短暫沉默後,霧中人悠悠地道,激賞中又帶著惋惜:「你真的還要繼續練下去嗎?這門奇術雖能在短短時日內將不諳武藝的人變成高手,其實只是把常人數十年的精氣神血都提聚在一起罷了。你練多一日,就減少一年壽命……現在停手,還不算遲……」
「怎麼可能停手?」
碧落冷冷一笑,望著緩緩走近面前的水銀色人影:「我已經練了十多天,難道你要我前功盡棄麼?若不練化蝶神功,我焉有如此快就學會你的攝魄魔音?呵,再說,當初也是你教我的——」
「我是看你求成心切,才想到這奇術,沒想到你居然二話不說就練了……」君無雙微微垂落眼簾,優雅明澈的臉容在霧裡朦朧隱現,叫人看不真切:「我現在,有些後悔教你了……」
「為什麼?會早死的人是我,又不是你。」
碧落一點也不客氣地回敬,手心在袖中緊緊一握——君無雙,你可知道,我多麼盼望能早日練成神功!你可知道,我每天要花多少力氣才能克制住自己鎮定地站在你面前!站在殺了我最重要、最親之人的你面前!
不過,我倒是很感激你教我武藝,不管你是何用心。所以,當我大功告成的時候,我第一個要殺的人就是你!我會給你一個痛快的,就當你傳授我武藝的回報罷……
「……你的仇恨心太強了……」
絲毫沒有因為碧落的無禮言語生氣,君無雙只是用那雙變幻萬千、似能看透一切的魔眸凝注著他,輕聲一歎——
「你有時,太癡了……為了一個已死的人,值得麼?……」
狠狠瞪了他一眼,碧落扭頭就走,他可沒心情陪仇人聊天。
「碧落,哪天你練功時血氣逆行,就不要再繼續了……」輕幽歎息縈繞耳邊,碧落腳下一頓,隨即邁開大步,比來時更快地走出後園。
太子毒殺小皇子!整個朝堂一片呱噪,有些平素與太子走得極近的臣子都提心吊膽,惟恐被牽連進去,有些已在思量元帝會改立哪位王子為儲君,也好早去巴結。一時金殿上個個暗懷鬼胎。
元帝當即將太子廢為庶人,正詢問群臣如何處置這弒殺親弟之人,一人閃出班列,卻是曾當過太子太傅的孟御史,他極力擔保太子絕非兇手,必是有人栽贓陷害。
元帝尚未出聲,那李丞相已跳將出來:「孟御史,那幾十個人證難道是假的麼?你這般說,分明是藐視聖上。難不成此事你也有份,才如此急著為兇手開脫?」
孟御史氣得說不出話來,元帝本就心煩意亂,當下傳令將孟御史一併押入天牢,擇日再審。有幾個臣子原本心有疑慮,想替太子求情,但見孟御史下場,誰還敢往刀口上送?頓時殿上鴉雀無聲,直到退了朝,眾人才紛紛小聲議論著,各自散去。
翌日小皇子出殯,皇城一片悲慼。百官待得回朝,卻驚聞天牢失火,太子被燒死獄中。但這火勢卻也蹊蹺,只燒了關押太子那一間,其餘人犯安然無恙,顯是有人故意縱火。那燒得焦碳也似的屍身抬上金殿,元帝不由大慟,畢竟是父子情深,他兩天來連失兩個兒子,怎受得了這打擊,竟癱倒在龍椅上。
群臣正亂轟轟地叫宣太醫,那縱火之人已然被刑部擒住,押上金殿。他倒是出奇爽快,一五一十招得清清楚楚,原來是那一干王子共同出的主意,買通宮人毒殺了小皇子,再嫁禍與太子並派他火燒天牢,如此一舉便除掉元帝的兩個嫡子。
他口齒伶俐,聲音又響,金殿上人人聽得明白,盡皆嘩然。
元帝怒到極點,手腳亂顫,只叫將那些逆子統統處死。想到枉死的太子,心口劇痛,驟然間雙眼一翻,就此一命嗚呼。
翔龍天朝三十三年,元帝崩於朝堂。
太子已死,眾王子又身負大罪,自然不能繼位。李丞相為首的一班大臣力擁元帝幼弟穆晟王攝政。王依元帝遺命,處決了一干王子,元帝子嗣已盡,穆晟王身為龍氏血脈,又是先帝親弟,便順理成章登基稱帝,改年號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