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千古亙冰,萬年積雪,山風呼嘯穿梭於銀白耀眼的險峰峻嶺,捲起漫天飛絮,迷濛塵寰。天地浩瀚茫茫,宛如大道無情俯視蒼生。
冰封雪鑄的人間絕境……司非情佇立窗前,已被眼前這在江南水鄉絕對無緣得見的雄奇景致吸住了心神,冷風絲絲貫入室中,他只是下意識地裹緊暖裘,目光仍流連於那一片無邊蒼莽。
住在如此冰冷無情的地方,人也會一樣吧。那個如冰似劍的凌霄!……司非情抒了口氣,搓搓冰涼的手,關起窗戶,走回榻上坐著——
一路風塵僕僕,在他幾乎吃完那一大堆藥丸後,今日晌午終於到了天山腳下。馬車自然無法繼續前行,那幾名車伕便自行回風雅樓覆命。他和七少爺被前來接應的城中侍衛背了上山,就被安置在這小居內,眼下已是黃昏,那個凌霄卻自回城後一直未再出現……
門上兩聲輕啄,七少爺端了晚膳進來,默不出聲地張羅碗筷,臉上依然同月前那般毫無表情。
「……你不在這裡一起吃麼?」司非情坐下,見他提了空食盒離去,忍不住叫住他,同車一個月,七少爺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看過他一眼。
七少爺腳步不停,搖搖頭走了出去。司非情望見桌上只有一副碗筷,也覺自己問得愚蠢,他發了會呆,心不在焉地撥弄著飯菜——那個七少爺雖然一路都不出聲,但司非情卻聽到他不時咳嗽,那日孟天揚的一掌應該很厲害罷,記得七少爺當時吐了好多血……還有每晚睡夢中,似乎都聽見他的哽咽,那強自忍抑的卻叫人心頭莫名酸澀的哽咽……
為什麼會那麼難過?司非情心裡一陣梗悶,吃了小半碗飯就沒有胃口,他放落碗筷,信步走出小居。暮色越發凝重,寒風勁烈,吹得他單薄的身子搖晃不已。路上卻不見一個人影,偌大個凌霄城靜悄悄的,竟似無人居住。他不知凌霄素來喜靜,城中人自然不敢喧嘩。
走了半晌,天色已漆黑一片,司非情身上發冷,便想回房休憩。他回過頭,不覺一愣,適才心有所思也沒去記路,眼下竟置身於一個空蕩蕩的園子裡,越過圍牆望出去黑沉沉的連綿屋簷,也分不清哪間才是自己所住。
這,好像迷路了……司非情咳了幾聲,面不禁發熱,要是大聲叫喊,豈不把所有人都喚來看他出醜?萬一被那凌霄知悉,更會譏笑他的無用。他愣了一會,坐在一側石凳上,托著臉怔忡出神——若是在總堂,自己不見了蹤影,孟天揚一定會很快找來吧……
已經一個月了,不知道你此刻在做什麼?有沒有想念我?是不是在彈《碧宵吟》,做你的附庸風雅樓主?……孟天揚俊雅含笑的眉眼浮現腦海,司非情不自知地唇角揚起淡淡笑意,身體卻因寒意瑟縮了一下。
孟天揚……我現在好冷……
「你在這裡做什麼?」無溫度的聲音突兀響起。
啊?司非情抬頭,凌霄雪衣臨風翩飛,立在身前,正用那雙冷冰冰的眼睛看著他。
何時來的?司非情臉微紅,剛才他想孟天揚實在太入神了。
「怎麼不在屋裡待著,誰讓你離開小居到處亂跑的?」凌霄見司非情沒有作答,話音更寒,適才他去小居找司非情,竟然沒了人影,卻是在這園裡發呆。
聽得凌霄訓斥般的語氣,司非情心中有氣:「我又不是你的囚犯,為什麼不能離開小居?」瞪著凌霄,不知為什麼,他就是不喜歡凌霄,不喜歡這彷彿高高在上,把世間眾生都踩在腳下的凌霄,那種似乎要主宰他人一切的高傲。
這個卑微低*的男寵,居然敢如此對他說話!凌霄目光冷得像千年玄冰,他當初怎麼會答應救這不知死活的人。冷峭一哼:「你一個人待在這裡,是想被風凍死麼?這麼想死,就不要來凌霄城,免得髒了我的地方。」
「你說什麼?」輕侮的言語讓司非情怒咳起來:「誰要被風凍死?」
「那你在做什麼?」凌霄無動於衷地看著他咳得透不過氣來。
掩唇盡力封住似要衝出口腔的熱流,司非情深深喘息了兩下,猛地想起孟天揚叮囑過他不要再頂撞凌霄,他勉力壓下胸中憤懣,道:「我只是迷路了。」別過頭不看凌霄,肯定又會被他嘲諷一番吧。
冷冷盯著一臉忿忿不平的司非情,片刻,凌霄一轉身:「跟我來。」
****
好凍!司非情情不自禁抱緊了自己,這是什麼地方?空曠的石室裡只有一幾一凳,四面牆壁連同屋頂竟是光溜溜的連成一體,與其說是石室,還不如說石洞更為貼切。白色霧氣不斷自地面四周升起,冷!透徹肌膚骨節的冷!
「這點冷就受不了麼?」凌霄薄削的唇勾起一絲譏誚,微微冷笑在石室中迴響:「從今日起,你每天晚間都要抽兩個時辰來這裡練功,我現在就把普善心經傳給你。拿去!」
薄薄的一本絹冊拋入司非情懷裡,凍得輕顫的指尖打開書頁,滿眼都是看不懂的穴位圖解,還有全篇詰拗難明的文字。
「像你這樣毫無武學根基,只怕什麼也看不明白,哼,過來罷。」凌霄坐在唯一的石凳上,看著迷茫無措的司非情,輕視之餘也不禁皺起眉,他真是失策,帶了個大麻煩回來,被司非情頂撞不說,今後還得每天陪著他練功。
忍著越來越盛的陰寒,司非情認認真真地聽凌霄詮解,凌霄倒也半點沒有敷衍,講得極是詳盡。待教完他陽明經的走勢,凌霄甚感意外,他原預計都要好幾個晚上司非情才能將這一篇領會,卻不料眼前這個病怏怏的男子悟性竟是出奇的高,不由看了他一眼。
這一看,卻見司非情全身不住顫抖,臉色雪白一片,嘴唇青紫,顯是不堪寒氣。凌霄眉尖微蹙,突然站起身:「今天便到這裡,回去罷。」
司非情一直強撐著,聽他這句話,如蒙大赦,心神登時鬆懈下來,才覺得雙腳凍到麻痺,連步子都邁不開。他不想讓凌霄嘲笑,一咬牙,硬是拖著腿慢慢前行。
「你這樣到天亮也走不回去。」凌霄冷眼瞧了半晌,冒出一句。
還不是你把我帶到這個鬼地方凍的!司非情暗自氣悶,卻實在冷得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了,一聲不吭,只是繼續小步移動著。
驀然腰間一緊,凌霄右手抓住他衣帶,身影一晃,已帶著司非情飄出石室,接連飛縱。
做什麼?司非情詫異地睜大了眼睛,待要開口,疾行中寒風刮面,噎得他說不出話來。猛地停了下來,卻已回到他所住的小居裡。
凌霄一揮袖推開房門,將司非情往床上一扔,拍了拍衣袖,冷冷道:「明日晚膳後不許亂跑,不然迷路了沒人送你回來。」旋身離去。
司非情被他一拋,頭腦暈了半天才回過神,他咳了幾聲,拉過棉被蓋上,但之前委實凍得太過厲害,裹緊全身,仍止不住手腳打顫,牙齒也不停格格作響。他心底一陣難受,若在風雅樓,哪會如此受氣,凌霄分明是故意折磨他。
忽然房內一亮,他一驚回頭,見七少爺捧了燭台進來。「……你,你還沒有睡?」司非情勉強擠出一句,現在已是三更半夜,這七少爺卻來做什麼?
七少爺望著他凍得又青又白的臉,也不說話。司非情微起懼意,他雖然不忍見七少爺被孟天揚那般懲罰,但對他那日的暴行始終心有餘悸,一時僵住。
放下蠟燭,七少爺一聲不響走了出去。司非情鬆了口氣,掙扎著起身想將房門關上。剛坐起身,那七少爺又走進,手裡抱了個火盆,裡面滿滿一盆木炭,當是剛添上的。他將火盆放在司非情床腳,屋內立時溫暖起來。
司非情動了動唇,卻不知該說什麼。七少爺默默地撥旺炭火,火光映著他艷麗容顏,在臉側投落一片陰影,突然他被煙塵嗆到,連連咳嗽。
「沒事吧?……你的傷是不是還沒有好?我這裡還有些藥……」
「……死不了……」七少爺月餘來第一次開口,倒叫司非情一呆。
七少爺靜靜望著火苗,片刻,緩緩道:「你是唯一問起我傷勢的人……」他突地一笑:「想不到居然是你。呵」一擦手上炭灰,站了起來。
他看著司非情有些迷惘的神情,又笑了笑:「你怎麼不恨我?還要替我向樓主求情?」也不等司非情回答,續道:「我倒寧願你要樓主殺了我——」
「為什麼?」司非情睜大眼,倒忘了寒意:「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活著不好麼?」
他一臉驚異,實在想不通怎會有人甘願捨棄性命,姐姐如此,而今這七少爺也是——
七少爺凝望他明淨雙眸,終是搖搖頭:「你不懂的……」他歎著氣向外走去,手搭上房門時又停了腳步,背對著司非情:「我跟了樓主四年……沒料到最後反而是你救了我……算了,不說了……」
司非情瞧著房門在他身後關起,心中似乎隱隱明白了什麼,卻又理不清楚,只覺一股莫名惆悵泛上胸臆,辨不清是什麼滋味。怔怔盯著火盆,也沒了倦意。
****
已是正午了?司非情醒來時,七少爺已張羅好午膳,服侍他梳洗後便退了出去。司非情昨夜想了許久,也沒睡好,此刻仍有些泛悃,吃了幾口就停箸,喝著剛沏的香茶,眼光落在那本薄薄的普善心經上——這真的能挽回自己早逝的生命麼?就為了它,就為了自己,那溫文可親的孟天揚雙手染了多少鮮血?……
他惘然良久,坐回床頭,依循心經圖注及凌霄昨日所授緩緩調理氣息。呼吸在一片清明中漸變輕悠,暖洋洋的溫意慢慢充盈胸腹,心竟不可思議地安寧沉靜下來……
循環兩個周天,司非情張開眼,只覺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輕鬆舒暢,原先那少許陰寒酸痛已消失無蹤。他又驚又喜,看來孟天揚說得沒錯,這心經確有奇效,待他盡數融會貫通,當能不再受心疾糾擾。一時心中歡喜之極,直想衝出去大喊大叫一番,當下收起心經下床,一路奔出小居,寒風吹在身上,也不覺凍,眼中望到冰天雪地,崇山峻嶺,都可愛到了極點。
——終於可以像普通人一樣活下去了!可以和孟天揚一起活下去了!和孟天揚一起……
虛弱的身體經不住過度奔跑停了下來,心卻仍激盪不已,司非情一邊咳嗽,唇角帶著笑,他終於可以活下去了!
呼吸平復過來,他打量四周,竟覺得這清冷無甚人氣的凌霄城也十分誘人,正要好好熟悉一下環境,免得再迷路,被人恥笑。他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居然又來到昨夜那個園子裡。
昨晚天色黑暗,司非情也未細瞧,眼下見園中空曠,東側卻有個極大水池,霧氣氤氳瀰漫。他走近伸手一探,原來是個天然溫泉。
這冰雪世界怎會有溫泉?司非情只覺匪夷所思,但也不去想那麼多。他月餘來車馬顛簸,行程中沐浴不便,只能用些湯水擦拭作罷,還沒有好好洗個一個澡,這熱氣蒸騰的溫泉叫他不禁心動,見四下無人,司非情除了鞋襪,坐到池邊,雙足伸入水中,暖意頃刻從腳底升起,他愜意地歎了口氣。
雙腳拍打出幾串水花,彷彿兒時在家中小塘中戲水……司非情淺淺笑著——
「你好大的膽子,敢擅入主人溫泉——」女子冷厲的嬌斥響起,卻不是月奴的聲音。
司非情抬頭,池對面凌霄正冷冷望著他,身後跟著四個冷艷女子,月奴亦在其中。四女手裡各自捧了衣物和沐浴用具,顯是正準備伺候凌霄來此入浴,卻發現被人搶了先。
這,……司非情眨了下眼,還未說話,剛才呵斥他的那名女子向凌霄恭聲道:「主人,風奴這就把這廝的雙腿剁了——」
什麼?司非情眼睛大睜:「只不過浸了下水,你就要把人的腿砍掉,那若是在這裡沐浴,豈不是要殺人了?」怎麼這些人都如此不將他人的性命當一回事?
「沒錯!」那風奴美艷臉上騰起殺氣:「上次有個不長眼的僕役跌進池中,就被處死。誰叫他玷污了主人沐浴的地方——」
「太過分了!」司非情原先的好心情蕩然無存,怒氣一升,他咳個不停:「你若嫌這裡的水髒了,可以換個地方洗啊,咳咳,可人被你殺了,還能再換條命嗎?——」
「放肆!」風奴臉色陰沈,她可是位列主人風花雪月四名貼身侍婢之首,連主人都不曾如此訓斥過她,怎嚥得下這口氣。將手中衣物往雪奴懷裡一塞,拔劍出鞘。
「風奴,誰許你動手的?退下。」一直沒出聲的凌霄突然開口,聲音冷冰冰的一如往日,也聽不出什麼喜怒。
風奴恨恨瞪著司非情,卻也不敢違命,還劍入鞘,垂手立到一旁。
「這次念你初犯,我不來追究,若有下次,我便斷你一手一足。」凌霄俊美的唇邊噙笑,眼神卻銳如劍鋒:「我只是答應替你續命,至於你是殘是廢,哼哼,那孟天揚也沒有話說罷。」
「你——」司非情捂著嘴猛咳,氣得說不出話來。心底實在不明白,姐姐怎會為這麼個冷血無情的人枉送性命。他也不等喘息平定,便用衣擺擦乾雙腳,穿上鞋襪站起身,一刻也不想在這裡多待。
「還有,我昨晚不是叫你不要亂跑的麼?」凌霄冰石般的眸子盯著司非情黛青背影。這個男寵簡直越來越無法無天,居然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也不知那風雅樓主怎地會迷戀這麼個樣貌平平又不溫馴的病危男子。
司非情在衣袖裡握緊拳頭,從來不知道生性溫和的自己竟會有如此氣憤的時候,他硬聲道:「你只是叫我晚膳後不許亂跑,現在還是白天,我為什麼不能出來走動?」頭也不回地走了。
凌霄冷冰冰的視線跟著他轉出園子,也不說話。那四婢面面相覷,都是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從未見到有人敢如此當面頂撞主人,而更絕的是,主人竟然還任由那人平安離去——
****
這個凌霄!司非情一直走回房中,怒火方平息下來,他咳了幾聲,適才太過生氣,連心口都隱隱作疼,服了丹藥才緩過勁。他坐在幾邊,看著案上的焦尾琴,不由又想起孟天揚的囑咐,一陣發悶,雖然知道自己此刻命懸人手,激怒凌霄實是大大不智,但面對那高傲無情,蔑視蒼生的凌霄,他就是忍不住怒氣。或許是內心深處,始終對害他家破人亡的凌霄心存芥蒂罷。
他怔了半晌,終於長長歎了口氣,甩了甩頭。他只不過是來求醫,但等學完心經便即刻下山,何必去為凌霄心煩。想通此節,司非情心情平靜了許多,十指滑過琴弦,錚淙聲響——許久沒有好好彈一曲了,在車中時,哪能靜下心來撫琴。
琴音悠悠蕩了開去,洗去煩惱,滌盡塵埃,忘卻人世間一切紛爭困擾……司非情低眉斂目,沉醉在自己的方寸天地之間。
這樣的琴聲……凌霄衣白勝雪,負手佇立門前,素來寒冰似的雙眼盯注在陶然忘我的司非情身上,目光微含訝意——這卑*醃髒的男子怎會彈出如此清幽空靈,不染纖塵的高潔琴音?……
他方沐浴完畢,便聽得一陣如天籟般蕩滌人心的琴聲隨風縹緲,叫人心曠神怡。他陶醉之餘也驚詫城中何時出了這般樂道高手?好奇心起便一路循聲而來,誰知彈琴之人竟是他一向輕*的司非情。
眼前這淡然含笑的、寧謐得令人不欲驚擾的司非情……凌霄冰眸微微瞇了起來,他好像是看走眼了……
輕按琴弦,抹出一縷餘音,司非情淺笑著放落雙腕——
「怎麼不彈了?」只覺意猶未盡,凌霄不假思索地道,話出口,卻自己都呆了一下。
呃?!司非情這時才發現門前的凌霄,一驚之後,瞪著他,也不答話。他跑來做什麼?
兩人一時對視著,房內寂靜一片。
微皺了下眉,凌霄跨進房裡,淡淡道:「看不出,你還能彈琴——」
「那你現在已經看到了,可以走了吧?」司非情沒什麼好氣,剛有的一點好心情又被破壞殆盡。
凌霄眼光又冷了起來,適才那句已是他前所未有的稱讚,這男子非但不感激,還給他臉色看。他寒聲道:「我的來去何時輪到你來置喙?」
司非情也皺著眉,卻也無言以對,他的確是住在凌霄的地方,哪管得了屋主行蹤。他取過絲巾蓋住焦尾琴,輕咳兩聲,慢吞吞道:「我想要休息片刻,你還在這裡麼?」
居然對他下逐客令!凌霄目如墨冰,看了司非情半晌,旋身道:「跟我去石室。」
「……不是晚膳後才去麼?」司非情一愣,他還想先睡一陣養足精神,再加多幾件衣服,不然又會被凍得半死。
凌霄回過頭,露出司非情最反感的譏笑:「你倒是對自己的病一點都不著急啊,還這麼悠閒。哼,我可不想留個無用之人在凌霄城長住,浪費我的時間和糧食。」一揮衣袖逕自走了出去。
如果,如果自己有武藝,絕對會衝上去給他一拳!司非情狠狠一咬牙,跟在凌霄身後。不過凌霄的話雖然可惡,倒也提醒了他,他一定要日夜苦練,早點離開凌霄城!早點離開這令他厭憎不已的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