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臉紅什麼
及至到山上見著張夫人姚氏,便賣力顯出十二分的口齒來將敷衍的密不透風——果然好話人人都愛聽,姚氏連張羅待客都顧不得,只陪在堂屋裡談笑。
胡太太見雖貴為二品誥命,到底年輕些,又是個好性子,叫三言兩語的哄住,竟陪著親家母和閒坐半下午,心中就分外得意。又瞧見三房雙兒都正是年紀,均系嫡出,就大大的心熱起來,暗自盤算著他家在徽州人稱「胡百萬」,也算是數得上號的大富人家,再加上親家的面子和的手段未必就無望。便同兒桂姐兒商量,桂姐兒聽卻冷笑道:「娘害個還不夠?幹什麼個兩個的都往張家送?妝奩再厚又有什麼用?帶著十八間鋪子,三百畝水田的陪嫁,當連窮家破落戶出身的都不如呢,連個孩子也生不出來,還只叫管著家。」的自己委屈起來,正要大放悲聲,卻瞥見母親仍舊臉熱切,收委屈恨聲道:「憑咱們家的家業想招什麼樣的婿不能夠?他家有什麼好?個窮官沒甚本事,們廷理是白丁,求三嬸給弄個官身,許半鋪子紅利,還推搪些時候也沒有信兒。」又冷哼聲道:「嫁過來些年,也沒見他們從京裡捎回來文銀錢,就是新宅並田地也半是公中掏的銀子,要從下年紅利裡扣呢。」
胡太太聽大奇,不過也做不得準,知桂姐兒向來聽風就是雨,道聽途也是有的。權衡半晌笑道:「都誇精明厲害,到底年輕沒有見識,花公中幾兩銀子算什麼?常言道朝裡有人好辦事,道是平白的嗎?頭三年南邊打仗,滿徽州的商賈要麼關門歇業吃老本要麼提著腦袋販私貨,只張家商號因領著內務府的差事,得通行南北的路引,占獨份的好處,連咱們家同方家也都得益,改掛張家商號才堪堪維持下去,要不哪來兩年的興旺?」
事桂姐兒不知道,還是頭次從母親嘴裡聽見。胡太太見兒張著嘴,才知不曉得,倒也有些服氣親家厚道,幫兒媳婦娘家卻不曾誇嘴買好,想起兒因婿不做官上進日夜在後宅生事,頭回勸解道:「嫁到張家,原是打量著廷理學問好,盼他得功名,既是的福氣,又可幫襯著咱們家,沒想到他是個呆的,只知道做學問,倒是委屈!只是他也有樣好處,人要是有樣正經的癖好便沒工夫拈花惹草,省多少心?如今嫁都嫁,還待怎樣?消停些吧,左右不少的銀子使。」
桂姐兒聽卻翻眼睛道:「寧為英雄妾,不做賴漢妻,想胡桂姐兒跟著他窩在家裡不出頭,沒門!」
胡太太聽著話只當著撒氣,也不理會,味跟打聽三房雙兒。桂姐兒就道:「聽知府吳老爺家也提過的,可惜五少爺已經在京裡定,竟錯失門好親。琢磨著三叔既然連知府老爺家都推,京裡的怕是來頭更大。」
胡太太聽少爺無望,又問起廷瓏來。桂姐兒搖頭冷笑道:「那九姑娘看著伶俐,其實是副畫,笑瞇瞇的針錐都不出個聲來!」
誰知覺廷瓏笨,以為不美,胡太太聽卻十分喜歡——聘本來就是高攀,若再是個聰明伶俐的,往後進門子怎麼壓服?是張畫才好,找個地方掛起來就是——八字沒撇的事倒長長遠遠的想開。
存個心,兩日胡太太再看張家小姐少言寡語的,倒真的愛起安靜柔順,老實本分來。誰知宴客那日堂客散,就湧進屋子的僕婦捧著恭恭敬敬的回事。廷瓏連母親都不問句,就三言兩語的處置,倒叫嚇跳——都會咬人的狗不叫,張家小姐不吱聲不蔫語的好大本事,威重令行,不二,竟沒有個敢駁的意思,聽完差遣轉身就去辦。
在旁看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的爺!哪是張畫?才十二三就有手段,連母親都退射之地——要是哪家上的當,把聘去糊牆,那家別牆,只怕連塊瓦也給捏在手裡!邊想著似乎都看見在自己家裡作威作福,頓時出身冷汗,澆滅先前那腔喜歡,那攀權附貴的想頭也漸漸涼下來。加之本想著沾張府的光結交結交官眷,誰知張府竟在別處設宴令行招待,自己連誥命的衣角也沒見著,只跟著群八竿子打不著的破落戶遠支親戚干坐日,此時就十分失望,又惦記著自己在山上幾日,家裡那幾個不安分的小妖精怕要挑唆著老爺作出什麼蛾子來,更添不放心,竟是時也待不住,就要快快的家去。
姚氏見執意要走,大嫂也不甚挽留,自笑著虛留兩句,便使人去請姑娘出來送客。廷瓏過來行禮相送,本屏息等著挨胡太太分泌過剩的唾沫星子洗禮,此時卻見面上怏怏然的,也不似前兩日那樣熱切的恨不能活吞,只拉著手誇兩句能幹,伶俐,便撂開手去力邀姚氏得閒的時候去家裡逛逛。
廷瓏見麼輕易放過自己,倒詫異下,轉而竊喜,立在邊只頭聽著,不肯給生出新的話頭來,希圖順順利利的送胡家幾位眷出門。
胡太太剛去,前院又傳話來方家老爺子要回莊,玉清聽忙忙告辭,姚氏便帶著廷瓏同大嫂起送去前院,服侍方老爺子出門。眾人在前院會兒話,方老爺子見張家忙亂日,幾個孩子都累壞,便叫再休學日,從後日起再去家裡讀書,完就要走。
以然抱著方老爺子從輪椅移到竹轎上,就來辭太太和姑媽,到廷瓏身邊,從袖囊裡掏出厚厚的個方勝給:「找的瓷器樣子,妹妹瞧瞧哪套中意,後日告訴。」
廷瓏從未央他找過瓷器樣子,也不知話從何來,便抬著眼睛疑惑的看他,見以然彎著嘴角笑的坦然,眼中風光霽月,手捏著那大八卦的方勝遞在前面。
廷瓏本想問他是什麼東西,見他定定的看著自己,那樣執著專注,腦子熱,伸手接過來,就見他眉宇間頓時神采飛揚,雙眼睛亮閃閃的望著自己,都在那瞳孔裡看見自己倒影,頓時低頭不敢看。好半才想起來母親,大伯母和玉清舅媽和方老爺子都在旁邊,腦子嗡的下子,不知見他倆麼扭捏半晌要怎麼想……此刻要細想他們怎麼看的話,簡直就要挖個洞鑽進去!又氣以然怎麼麼大大咧咧的,什麼東西不能私下裡給?更可氣的是,以然東西也給還站在自己面前不走!不抬頭都能感覺到那幾個當娘的眼睛探照燈似的打在自己身上。
以然見廷瓏接方勝,直回望著自己的眼睛忽的躲閃下,就垂下頭掩住目光,簡直想伸手托起廷瓏的下頜,仔細去那雙水波深沉的眼眸裡尋找剛才那片刻躲閃,似乎是……羞澀。到底尚存理智,當著人不敢動手,卻無論如何不能收回目光轉身離去,只呆呆看著廷瓏低垂的發頂——烏黑的頭鴉發挽著雙鬟,在底下紮著紅頭繩,斜插的金鳳銜著粒紅寶,此刻就垂蕩在白皙的耳邊微微的打晃,輕輕的碰下那柔嫩的耳輪,稍離開,又輕輕的碰下,他鬼使神差的便想伸手去摸摸那白皙的帶著血色的粉紅的微微透明的耳尖。
廷瓏低著頭,感覺血液撞擊著額角的動脈,以然在自己面前站多長時間?五秒?十秒?雖然覺得足有個季節那麼長,以然遞給自己東西之前還站在春裡,柔風和悅,心無纖塵,而此刻已經進熱的人喘不過起來的盛夏。
怎麼辦?覺得自己此刻猶如置身劇場中央,舞檯燈光打在的臉上,照出每個細微的表情……母親正在看著自己——廷瓏穩定呼吸頻率,把那方勝托在手裡,硬著頭皮抬起頭來,作出個十二歲的大家小閨秀不諳世事的樣子看著以然,若無其事的把那方勝握在手裡,臉坦蕩的笑道:「多謝以然哥哥,要的那套宋人話本,等得閒翻出來再給吧。」
以然正癢癢的手縮回身側,看著廷瓏在抬頭的瞬間看自己的眼神就像自己是嫡親的哥哥,幾乎不敢確定剛才眼裡那瞬間的躲閃是不是羞澀。廷瓏的問話慢半拍的鑽進耳朵,也可能早聽見,只是才反應過來,他聽見自己出聲:「不急,又不是跟換,什麼時候找出來什麼時候給就是。」然後心想,宋人話本?什麼宋人話本?正想著,眼神顯出絲玩味來……他看見廷瓏出汗,額角的絨發貼在額頭上,突然心中大定,道:「慢慢看,明兒選不出來,就後,後選不出來就大後,左右長長遠遠的在塊兒。」完見廷瓏額角的汗出的更多些,十分滿意,也不等答話,就道:「回莊。」又重新跟太太和姑母告辭,才隨在祖父和母親的轎子離去。
玉清眼睛在兒子和廷瓏臉上來回打轉,見那傻小子呆愣愣的站著,直把廷瓏看的頭都抬不起來,眼皮就是抽,正要出言叫以然上路,卻見廷瓏笑微微的抬起頭來,眼底清明,面上無波,只以物易物,那傻小子就又呆愣愣的聲音發飄著些亂七八糟的話!簡直叫沒處放臉,偷眼看姚氏也正不錯眼珠的看著那兩個小人兒,更是失臉面。心裡琢磨怎麼出言打斷才不露痕跡,心念電轉,抬頭去看公公,只見老爺子臉色閒適的在竹轎上看著,似乎還帶著些興味似地,心瞬間就沉到底,又看向姚氏,見正死盯著廷瓏面色,臉色不虞。忽的,覺得自己有妄為惡人,想來,把十二歲的姑娘教養的能操辦客分五類的流水宴,期望可得多高,未必是誰攀便攀的上的。想到再看那傻小子突然有些好笑……
終於等他告辭,人人都鬆口氣,廷瓏如蒙大赦,姚氏收起雷達,玉清把掉到地下的面子撿回來,大太太的目光從個臉上滑到另個臉上,又看向爹爹,見他臉安然的坐在轎上,只差手裡再有杯茶,才真正享受……
等方家行出大門,姚氏把眼睛從廷瓏身上收回來,想著客人去的差不多,廳堂裡待客的家什物件,桌椅圍褡都已經收。到底要親自檢視才放心,就請嫂子自坐喫茶,帶著廷瓏去各處查,路上也不話,廷瓏心裡惴惴的,陪著小心到處都走遍,見只廚房還忙著洗刷碗碟器皿,東西還沒有收到庫裡,其餘地方都已收拾完畢,姚氏便看廷瓏眼,微微笑笑。廷瓏才放下心來,又陪著轉去西跨院,芍葯和蓮翹兩個正看著幾個小廝往庫裡收賀禮,逐個拆封,用府裡的防塵紗包重打封條。
芍葯見太太親自過來,忙把門房收的禮單和入庫的名冊都呈上來,姚氏就跟廷瓏兩個當場親自合遍,廷瓏本來心裡還亂亂的,對著對著倒冷靜下來,和母親對完冊子,全合上,姚氏便交待兩句小心輕放帶著廷瓏回後宅,又在邊用晚上飯,才仍舊回舊莊去歇息。
大太太今日才看見廷瓏似地,回舊莊路上雙眼睛只在身上打轉,心中暗暗拿廷瓏比廷瑗,見年紀小著三四歲,竟早學著管家,且讀書作文上連爹都稱讚,舉手投足端莊貴重,已有些大人的樣子;又見廷瑗在自己身邊養的性子憨直,純真無偽,口無遮攔,心下倒有幾分佩服弟妹。看爹今日的神色,似乎叫廷媛在娘家住著也沒什麼意思,帶回家去,又恐怕仍舊和姊妹幾個廝混,只學的慣會鬥氣,尖酸刻薄。思量半晌到底想叫多多和廷瓏相處,盼著見妹妹比自己還強些,能激起發奮,學些收斂的聰明來,弟妹教養兒也能在旁聽著,學些眼色。
路上和姚氏話,道方老爺子留廷瑗在莊裡讀書養性,到底玉清家事十分忙碌,在那裡住著有些打擾。
姚氏聽話,忙接過來笑道:「的也是,也尋思如今咱們家莊子起好,就想叫他兄妹兩個家來讀書,老爺子性子愛靜,如今倒成哄孩子的,到底年紀大,受不得。」發現自己話成表白撇清,又笑道:「不如叫媛兒到裡住著,就在家讀書或是上午仍舊去方府讀書都是極便宜的。」
大夫人聽正合自己心意,便道:「既如此,就叫搬過來住,讀書上,瓏兒學什麼就叫學什麼就是,不必兩頭跑。」
姚氏聽便笑道:「既如此最好,姊妹兩個做伴也省得孤寂,嫂子不知道,瓏兒若是沒人鬧著,在房裡能半日不句話,等叫媛兒那活潑性子帶帶不定就好。」
大太太只頭微笑,心想那閨都快養活成人精,那麼沉的心思墜著還活潑的起來?反又覺得廷媛性純真,終日快快活活的倒更好些。思及此又笑笑,歎口氣,想下當母親的心都樣,責備孩子,不過是怕因為項毛病受苦,又哪有真心覺得孩子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