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郊遊
廷瓏想起姚氏在回南的路上原囑咐過她,叫不要理會二房那幾個,只怕姚氏怪她多事,老實道:「我見太太和大伯母都不在,玉清舅媽又不便出面,只得請廷瑗姐姐勸她回來,又怕三姐姐同她吵鬧,才一路去的。」
姚氏聽了便微笑道:「瓏哥此事考慮的周詳,你大伯母誇你呢。」
廷瓏見母親不加責怪先舒了口氣,等聽見稱讚便笑瞇瞇問道:「哪個耳報神,信傳的這樣快?一頓飯的工夫太太就知道了。」略為思索,恍然大悟道:「可是廷碧姐姐告的狀?」
姚氏見廷瓏敏銳,伸手戳了她腦門一下,道:「你這鬼靈精,我說過你多少次,人都道大智若愚,偏你這樣精明伶俐。」
廷瓏聽了忙分辨到:「女兒在太太跟前有什麼不能說的,外人見我都當我傻氣呢。」
姚氏見廷瓏急了,知道平時教導她的話都記在了心裡,便拉她坐在身邊才道:「我知道你是個穩重孩子,只是如今姊妹們多,年歲相仿難免生出競爭之意,你又是自小長在京裡的,日常姊妹們閒話,就是無心之語也難免不為人詬病,更需謹言慎行,要想著說話,不要搶著說話,機靈在心裡頭,不要怕人說你癡傻,最怕叫人說聰明外露。」
廷瓏一一答應了,怕姚氏又生出新的教訓來,忙問道:「太太下午去莊子那邊,可見著老爺?咱們那房子起的如何了?」
姚氏想起下午去新宅見張英穿著件白夏布的長衫,行走壟畝,頭頸膚色曬得與尋常老農無異,皺眉道:「你爹爹曬得黑瘦,我見了氣他不知保養,勸他少操勞些,咱們又不等著那片瓦遮身。偏他說,如今看著農戶耕作,種竹栽花,比起在朝裡每日殫精竭慮,用意勞神不知快活多少,只覺安適,不覺辛苦。」說著又撲哧一笑,道:「我見他精神倒還健旺,原也怕他驟然離任太過清閒,心中失落,如今有個事情勾著,倒也是好事。」絮絮的說了半晌,才驚覺怎麼跟女兒說這些個,見廷瓏笑瞇瞇的等著聽下文,狀若未覺,忙咳了一聲道:「天色不早,你便也回房去洗漱了,收拾好隨身帶的東西,你大伯母說家中有事,明兒一早就回去呢。」
廷瓏聽了這話,心道自己果然猜的不錯,想著山下暑熱,便不情願的「唉」了一聲,姚氏聽見她哀聲歎氣便道:「小小年紀歎什麼氣。」廷瓏這一天裡叫姚氏訓了兩回才黑天,也不敢強嘴,只得答應一聲告退。
姚氏見她可憐,怕她晚上不得好睡,才呷了口茶慢慢道:「咱們明日便搬到莊上去住到十五也是一樣的。」
廷瓏只當要下山受那汗蒸之苦,就有些沮喪,聽說仍舊是在山上,還是去自家莊上住,這卻又比住在親戚家裡自在許多,不由大樂,幾步上前摟住姚氏搖晃,口中諂媚道:「好太太,就知道太太最疼我,咱們就在那裡一直住到新宅起來不成嗎?」
姚氏見她膏藥似的貼在身上,一味耍賴,哪有剛才說話識大體的樣子,忙將她從身上撕下來,氣急道:「還不睡覺去,看像個什麼樣子。」廷瓏還欲往上貼,又怕姚氏翻臉再惹來一頓訓導,才甜蜜蜜笑呵呵道:「那女兒去睡了,太太也安歇吧。」
見她裝乖,姚氏又忍不住笑道:「老太君張口閉口的叫你們姊妹猢猻,可見她老人家看的明瞭。回去吧,莫在這惹我生氣。」廷瓏見母親雖是斥責,卻是一臉的笑意,才笑嘻嘻的告退,自回房去跟蓮翹兩個收拾東西預備明日去莊上住。
翌日吃了早飯,大太太和姚氏就隨玉清去聽濤院辭方老爺子,廷瓏和姊妹們散座在堂屋,等著太太回來下山。廷瓏見人人臉上都帶著些怏怏然,唯廷碧一臉喜色,不時對廷瑗竊竊私語,廷瑗卻不怎麼精神,也不大理睬。滿屋裡掃了一圈,廷瓏就只眼觀鼻,鼻觀心的端坐著,心裡想著怎樣佈置新宅。
不多時,只見個穿豆花綠的小丫頭掀了簾子進來,正是玉清隨身的丫頭翠兒,那翠兒先施了一禮才道:「太太請表小姐和九姑娘去聽濤院。」
廷瓏聽見單叫廷瑗和自己,也不多問,起身等廷瑗走在自己前頭,才尾隨而去,半路上廷瑗就問:「翠兒,舅媽為的什麼叫我們倆個?」
那叫翠兒的丫頭便咬著舌頭笑回道:「老太爺最厭煩人多吵鬧,咱們一直都在外面等著的,裡頭跟的人只叫傳話請兩位姑娘,並不知道為的什麼。」
說著就到了地方,廷瑗也不再問,帶著廷瓏進了外祖的書房,兩姊妹行了禮便肅立在一旁。
廷瓏抬頭見母親和大伯母、玉清舅媽都坐在靠西邊擺著的幾個墩子上,具是臉上含笑。又看向方老爺子,見他老人家正面帶微笑,慈愛的看著她和廷瑗所立之處,忙低下頭去。
就聽玉清舅媽道:「莫怪老爺子喜歡這兩個孩子,這麼精精神神的小樹似地,任誰看見也要誇一聲聰明、齊整。」話音剛落,大太太又接道:「媛兒,瓏兒,老爺子要把你們兩個留下讀書,我想著家去也是整日跟姊妹們胡鬧,不如安心住下長些學問吧。」
廷瓏聽見這話不斥噩耗,忙抬頭去看姚氏,滿眼的焦急,姚氏看見了用眼盯了她一下,廷瓏見了忙垂下雙目規矩站著,心裡生怕母親把她扔下。
就聽方老爺子嚴肅道:「我看媛兒回去這兩年無甚長進,更添了跳脫浮躁,正合該好好讀兩本聖賢書養性。瓏兒這孩子雖基礎不牢,起承轉合不甚講究,那策論的見解倒頗合經世濟民之道,我瞧著有些見地。」
姚氏忙笑道:「看老爺子把她誇的,她一個女孩兒家每日裡不過做做針黹罷了,哪裡懂那些個。」
老爺子一揮手,道:「雖是女孩兒,於經濟之道也不可不知。」又指指玉清,道:「便是像她舅媽一樣管家,難道就不需有些才幹?我看論管家業,我這媳婦兒倒比那不省事的兒子強些。」
玉清聽了忙笑道:「爹怎麼當著親戚說這個,我做什麼,還不是仰仗爹的提點」,又笑著對姚氏道:「老爺子的話也是正理,我原先在家的時候連當票也不認得,嫁過來便要看賬,不知費了多少力氣。」又像突然想起來似地,道:「老爺可記得,我娘家的三姑娘妍兒?今年十五歲,也不小了,我正想著接她來住兩天,不如叫她也同媛兒兩個一起跟著您老人家學學道理。」
方老爺子聽了捋了捋鬍須,慢慢道:「若是耐得住性子跟著來聽也未嘗不可。」
玉清聽了忙笑著道:「那倒是那孩子的造化了。」又對姚氏道:「要說那妍兒,還是你家大兒媳婦的叔輩妹妹,性子最好的。」
姚氏聽見便順口答應道:「哦,原來是婉兒的妹妹,那想來性情是沒的挑了。」
玉清就道:「可不是,何家教養女兒都是自七歲開蒙便讀《女誡》、《女則》這些書養性,女孩們最是守規矩的……」說了這句便不往下說。
姚氏冷眼瞧著玉清,見她聽見老爺子誇廷瓏有管家的才幹臉上就變了一變,急忙求了老爺子把她娘家的外甥女接來讀書。想了想以然那孩子,心裡暗歎一聲,慢慢蓋上茶碗,才笑道:「維信兄弟志不在此,滿莊裡的事全賴玉清操持,就是我見了也是極欽佩的。話說回來,有幾個又有玉清這樣福氣,嫁到這樣的人家,管著南北十三省的生意?想來尋常女孩兒嫁了人不過是在後宅裡操持家務相夫教子罷了。」又笑了笑道:「老爺子的話也是正理,我看不如叫瓏兒跟著他兄弟每日清早來上課,下午仍舊回去做做針線,正好我們老爺自己在山上住也沒個伺候的人,我正要鋪陳了原先的小莊帶孩子們過去陪著,如此倒也近便,半個時辰都用不了就打個來回。」
老爺子想了想,笑道:「如此也好,我如今精神頭大不如前,便是以然也是一天裡休半天,叫他自己溫習罷了。」
廷瓏聽見眾人說定,雖還要上課,萬幸能回家裡去住,便老實站在廷瑗身側,不去跟姚氏眉來眼去。
幾人又陪老爺子說了會兒話,便起身告辭,廷瓏和廷瑗一起送了出去。姚氏見廷瓏像條尾巴似的跟出了院門還往外走,便笑著叫她留步,道:「這回不比原先咱們請的先生,由著你的性子來,可要拘起來好好用功了。」廷瓏忙答應著。
等姚氏與大伯母都看不見了,廷瓏才跟著廷瑗回了書房,就見屋裡的坐墩已經搬出去了,以然正支使著僕人擺放新添的書案和座椅。見了廷瑗帶著廷瓏進來,先叫了聲「妹妹」才看著廷瓏含笑道:「我騰了東窗給你坐。」
廷瓏聽了,只微笑不語,原來她在家時總愛坐在東窗下,為的是遠著些先生,支了胳膊打瞌睡也便宜,如今自然是不敢了,卻難為以然這麼久還記著,到底福身謝過。見廷瑗正轉著眼珠看著自己,忙又讓了廷瑗,廷瑗笑了笑,道:「我身量高些,就在你身後坐也一樣的。」說著自去坐下。
廷瓏見她坐下自己才坐了,見案上筆墨紙硯齊備,都是原先家裡用慣了種類,心下不由起疑,藉著回頭跟廷瑗說話,檢視她案上的四樣,見也是一樣的東西才放下心來,心裡暗笑自己想的多了。
及至收拾妥當,廷瓏、廷瑗坐在東首,以然和廷玉兩個在西邊分前後坐下,方老爺子便叫翻了書,開始講文章,接著出了題目做策論。廷瓏本不長於此,自然又是一番搜索枯腸——因著才聽方老爺子誇她的文章有見地,為著好強的心,更不願叫老爺子對她失望,不肯像上一回那樣一味的湊字數去充文章,倒比昨日做的還費力些。四人都做完交上,老爺子仍舊放在一邊不看,接著換了本莊子講了起來。
課畢,玉清早遣了人候在外面,請她們姊妹兩個下了學去霞飛院用飯,廷瓏本想推辭,見廷玉也是在這用飯這才去了,才去了。飯畢,辭了玉清舅媽和廷瑗兩個,就要帶著蓮翹尋廷玉回家,玉清忙打發了家僕抬著竹轎去送。
廷玉也吃過飯,正和以然在聽濤院的石頭亭子裡下棋,那亭子四周搭的架子,葡萄籐順著架子一直爬到亭子尖上,將那亭子圍得嚴實,遮著一片濃蔭。廷瓏站在外面看,見這時節那籐上正掛著一串串粒粒都指頭肚大小的葡萄,綠瑩瑩的可愛,瞧著就覺著嘴裡酸酸的。廷瓏看的牙都要倒了才進了亭子,下棋的兩人抬頭對她笑了笑又接著廝殺起來,廷瓏嫌那桌旁的石墩涼冰冰的便不肯坐,只在一旁站著,看了半晌,心裡偷笑,暗道這兩人倒棋逢對手,是一對知音,下起棋來一個比一個慢,子捏在手裡恨不能攥出水來才肯落下。
等到一局終了,才收了棋往家裡去,以然無事,便去送他們兩個。廷瓏自然不肯坐轎,只在山路緩行,見到什麼出奇的花草,便要停下來瞧瞧,廷玉見她看什麼都稀奇,一邊譏諷她沒見過世面,一邊不情願的等著,以然倒是好脾氣,慢慢的說著那些野地裡的花草叫什麼名字,哪些可以入藥,廷瓏就一一記在心裡。轉過溪澗,遠遠看見水邊高地上生著一大叢的黃花,廷瓏走進細看,只見花色嫩黃筒狀,每朵六瓣,向外張開,以然站在她身後道:「這是萱草,也叫忘憂草。」
廷瓏本就看著那花朵像黃花菜,聽以然說是萱草,知是黃花菜的學名,也就沒錯了。樂呵呵的開始揪那些花骨朵,又招手叫蓮翹把包衣裳的包袱皮拿來盛。以然見她興高采烈的摘這個,也不問做什麼,只幫她一起摘,氣的廷玉在遠處絮絮叨叨的說她暴殄天物,又埋怨以然跟著她湊熱鬧。
到底摘了一包袱皮的骨朵,廷瓏將四角一系,拎在自己手裡,以然見了伸手接了過去。廷玉下棋有耐心,等人卻不耐煩,一等她回來便將她押解到轎上去,也不停留,直接回了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