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陪讀丫頭
又對盧師道:「不可放縱了他們。」盧公麟拱手道:「必不負大人厚望。」說完,張英自去上朝,盧公麟也不起身相送。
叫學生坐了,盧公麟先詢問廷玉眼下讀的什麼書,又問可曾作過時文,叫撿得意的取兩篇給他看。
跟廷玉的喬木忙撿了兩篇呈上去,盧公逐句看了,也不置評,接著廷玉原先的進度講起尚書來。
廷瓏見這先生把只把自己當成陪讀的丫頭,眼角也不掃一下,就從案上隨手拿了本《聲律啟蒙》自己看了起來。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廷瓏一邊看一邊在心裡默誦,啟蒙教材裡廷瓏最喜歡這本,覺得它的意境優美,聲律琅琅上口。
及至背完了冬卷,掩了書回味半晌,只聽那盧公仍舊口沫橫飛的在講解尚書,廷瓏枯坐無聊就跟著聽了起來,講的卻是《盤庚》篇,這文章大概是中國最古老的政治動員令了,和中宣部搞的主旋律電視劇一脈相承,塑造了一個堅定果斷,目光遠大的盤庚主席形象。不得不說,這個腐儒雖然又迂又酸,課講的還真不錯,一字解一字下落,一句說一句道理,虛詞講解神氣,實詞解析義理。間或表達自己對盤庚主席的仰慕之情,恨不能生在上三代,去給盤庚做小弟。能把這麼古奧迂澀的文章講的激情四射,跟百家講壇也有的一拼了,廷玉自不必說,連廷瓏都聽得津津有味。不過,出於掩飾,她仍舊捧著聲律啟蒙,只是把耳朵豎了起來。
一直到飯時,盧公才意猶未盡的結束上午的課程,臨了,還嚴肅的往她這個方向看了一眼。遊目四顧,只見來陪她讀書的蓮翹,正在運指如飛的繡荷包,想那老儒大概正感歎對牛彈琴,廷瓏就肚裡暗笑。送飯的小童柏木提著食盒給盧先生和廷玉擺了飯,廷瓏要去後宅姚氏處用飯,恭恭敬敬的跟先生請了辭。
一出門,蓮翹就撅了嘴:「這老頭也不問小姐聽的懂不,就一氣渾說,回頭告訴太太,叫他說些新鮮的故事來聽。」
廷瓏知她打趣,順著說:「太太知道了,必叫他一心一意的只給二哥哥講課,不肯讓我跟著頑了。到時候你就跟我一塊兒日日待在房裡聽吳媽媽開導吧。」
蓮翹一聽吳媽媽,立刻說:「還是書房裡做活亮堂些。」廷瓏聽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兩人說笑著回到後宅,姚氏見女兒回來了,拉著手問:「我的兒,一上午的功夫,可把我兒餓壞了吧!」就張羅著擺飯。
何氏叫了小丫頭傳飯,就問:「先生講的可好?沒有難為你吧?」
講的好不好?廷瓏覺得做人應該誠實,就點了點頭。
難為?那盧公連話也沒和她說一句,自然談不上難為,又搖搖頭。
姚氏看了就說:「看我兒讀書累的,話都沒力氣說。」又一疊聲的問飯怎麼這麼慢。
廷瓏吃過飯,覺得去書房也沒她什麼事,就決定在姚氏房裡睡個午覺再去。姚氏也不督促她,像不知道她應該去上學這回事似的。
午覺醒來,喝了一盞溫茶,廷瓏喚小丫頭來給她淨了面,又重新紮了鬏,用玉環固定好了,才帶著蓮翹一行往書房裡去。姚氏在一邊看了,只微微笑,並不肯拘束著她。
廷瓏到了書房,給先生行了禮,回到座位坐下。看他在一旁指點廷玉寫字,就把舊帖拿出來,用筆舔了墨,臨她的拓本。
下午就在寫大字中混了過去,傍晚下學,蓮翹走過來收拾書筆紙硯,廷瓏就說:「明天還要用,擱在這就是了,沒的像螞蟻似的搬來搬去。」跟先生行了禮,廷玉跟廷瓏就帶著喬木蓮翹一同回去後宅。
廷玉知道妹妹第一天上學,師傅又只顧著他,就說:「先生講的甚好,就是深了些,妹妹不曾入門,怕是有些難懂。」
廷瓏笑回道:「我又不考狀元,何用懂那些個?哥哥懂就是了。」
到了正房,張英和姚氏正商量家事。原來是到了年底,桐城老家的侄兒廷瑞來送今年的紅利,姚氏看了單子覺得送的太厚了,正跟張英商量。
張英為官甚是廉潔,從不收人賄賂,幾兩俸銀堪堪只夠人情上來往,日常全靠桐城老家的產業補貼。今年因為南邊不太平,路設戒嚴,南北貿易基本斷絕,他剛剛問了侄兒,知道張家鋪子的生意也深受影響,大體已是無貨可賣,夥計大半都遣了回家。年景不好,田莊的收成也不能指望。
桐城管著產業的是張英的大哥張載,知道京城裡米珠薪桂,唯恐張英為官在外,開銷甚大,入不敷出,不肯消減他那份,仍舊按上年收益分的紅利。張英知道是大哥偏幫,但老家族人眾多,補貼了他這裡,那邊就要虧空,所以正跟姚氏計算家裡一年的出息是多少,看能不能裁些用度。
廷瓏自來到這裡,只見每日錦衣玉食,日常吃用且不說,她一個小孩子,光四季衣裳,夏天的衣料就分紗的、綢的、羅的,紗下還要細分蟬翼紗、霞影紗、府紗諸如此類,才入冬就整日羽紗,羽緞,稍一掉雪珠就披上猞猁,紫羔,雪狐這樣的大毛衣裳,只知家中富貴,從不知家裡怎樣開銷。姚氏因她年紀小,這些日常收支也不說給她聽,如今聽父母親算賬才知道家中來源和使用。
父親正二品官的俸祿一年一百五十兩,養廉銀一百八十兩,另有祿米二百斛,祿米多是陳年,夾砂也是慣例,家中僕人也不吃它,向來是領了去米鋪折成現銀,成色不好,能折二百兩銀子已是頂頭,俸祿一項加起來有五百兩有餘。姚氏陪嫁的莊子在西山,只有幾頃旱田,租給佃戶種,年景好,一年不過收二三百銀。長子做著編修,那點俸銀就給他們夫妻做個方便使用,姚氏也不要他們的,各項加起來,張府在京城一年的出息有七百兩,大頭在桐城老家那邊,那些產業每年的分紅大致上總有五千兩銀子上下,所以家中使用頗為豐裕,姚氏管家也只管舒適,並不費心算計。
廷瓏在心裡算了算銀子和人民幣的大致比率,心裡暗暗吃驚,張家一家七口,一年花銷竟這麼大。
晚飯姚氏擺了家宴招待廷瑞,因往年都是大伯親自來京,廷瓏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堂兄,年歲有二十七八,單眼皮,四方臉,人顯得敦厚,明明吃飽了,姚氏叫添飯,續上來還是老老實實吃乾淨,廷瓏都替他脹的慌。
廷瑞是家裡人,不算客,姚氏就把他安置在廷玉的西廂裡安住。張英叫他只管歇下,內務府的事等等再辦。原來,張英想起查驗宅子的時候,那個掌宮的內相來,想請他相幫和管著張家生意的上頭人牽牽線,只要有了路引,一切自然迎刃而解。廷瑞住下不提。
第二日,盧先生吃了早飯就到書房裡閒坐,等著上課。
這盧公麟是個老儒,本以為張家這樣的顯宦,女公子上課,總要架上屏風。誰知連個遮攔也沒有,就這麼刺啦啦的拋頭露面。心裡知道,八成是覺得自己老邁,另一個是嫡親的哥哥,張家以為無妨,但他自矜身份,竟是不好意思看人家小姐。昨日一句話也不曾問,還不知這女學生晚上回去怎麼說來。
要說這張府的館是極好的,學生出身顯宦,執禮卻甚是恭敬,文章也作的花團錦簇一般,昨日他看了時文,以他這個年紀能有這樣的見解,竟是無處可挑。這樣的家世又不著急進學,正可以慢慢教導,顯顯渾身的本事。況且,府裡的供應也極精細,旁的不論,房裡燒炭任意取用,這幾日外頭滴水成冰,他那積年的老寒腿卻不曾發作,只可惜因這女學生,不知能不能做久。
那女學生的案上收也沒收,一攤書本胡亂壘在案上。信步走過去一看,具是昨日下午寫的大字,只見那紙上的字跡勻淨,雖未成體例,幾個楷字卻也寫的如坐如立,有幾分意思了。心下暗暗點頭,又見寫的都是些蒙童的淺顯學問,忽然有了主意。
廷瓏跟著廷玉一早進了書房,那盧先生就眼看著窗外說:「蒙學念到第幾本啦?」
廷瓏正打開《聲律啟蒙》打算自修,聽見蒙學,以為是跟她說話,抬眼看那盧公又覺得不像,順著他的眼神往外看,只有兩顆棗樹掛著幾個孤零零的小棗引來幾隻麻雀在上面蹦跳。又看那盧師,捋著鬍子目不轉睛的盯著那樹,心中暗笑,恭敬答道:「學生剛認了幾個字,正念到《聲律啟蒙》。」
盧師就道:「讀書要眼到,口到,心到。只認得字不行,要通背下來才算是學會了。從今日起,就沉下心來用功,從頭背起吧。」廷瓏只好答應著。
那盧師卻連背哪段也沒說,就又全心全意的去調教廷玉去了。
廷瓏琢磨琢磨,知道這就是放羊吃草的意思了,仍拿出《聲律啟蒙》來默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