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花開燕去
石堅親了親冬奴的額頭,輕聲說:「阿奴,我這樣對你,無情無義,自私冷血,還將你囚禁起來,你一定很恨我吧?」
冬奴聽了,只抓緊了自己的衣衫,默默地沒有說話。他也才只有十四歲,還看不透自己的心。他覺得羞恥並且疑惑的是,彷彿他每跟他的姐夫睡過一次,心裡頭的仇恨和敵視就少了一分。他曾聽人說過一個故事,說一個小姐被一個強盜匪徒給強佔了,一開始的時候她恨極了他,可是後來他們日日都睡在一起,抵死纏綿,時間久了,等官府派了人去救她的時候,她已經「不知廉恥」地愛上了那個強盜,心甘情願地做了他的壓寨夫人。他有時候也覺得很害怕,怕自己也會跟故事裡頭的那個小姐一樣,因為彼此情慾而有了愛戀,從而將自己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男人見他不說話,語氣更加低沉,說:「你要永遠像現在這樣溫順,心甘情願地跟著我該有多好。其實我也並非有真心對你這樣殘忍,只是我知道,我縱然把心掏出來給你,只要你一朝還是你,就永遠不會留在我的身旁。你淪落到這個地步,是我所害,我到這個樣子,也是逼不得已。」
冬奴正要開口,男人突然自己笑了出來,說:「你說我是不是很可笑,我巴不得你是個尋常百姓,沒有什麼背景家世,可如果你真的那麼平凡,我可能也不會這麼愛你。我喜歡的就是你這樣的出身,和你這樣的出身養就的性子,就是燕家的獨子,不可一世的蘭陵公子。」
冬奴想到蘭格也聽到了這一番話,突然有些羞恥。他拱動了一下,默默地說:「桃良說了,說你這樣,根本不是愛,你這只是佔有慾,只會想著自己。」
可是石堅明顯不喜歡這樣的話,語氣有些生氣和輕蔑,說:「她一個黃毛丫頭,能懂得什麼。」
「可我覺得她說的很對,如果我喜歡一個人,他不喜歡我,我就不會難為他。」
「那是因為每個人的性格不一樣,面對的人也不一樣。我對你的行為,可能很多人都覺得不恥,可是我現在依然覺得,我的選擇是對的,對你一味地柔情討好,只能得到你一時,你還是遲早會躲開,要想一輩子得到你,沒有一些強硬的手段打破你心裡的某些東西,根本行不通。」
冬奴有些不高興了,他抬起頭瞧了男人一眼,看見男人正看著他,心裡一顫,又躺了回去,小心翼翼地說:「反正你就是這樣的人,我跟你說再多也是沒有用。」這樣的夜晚與他們而言不會再有,因為心中有了這個念頭,似乎一切愛恨情仇都成了過眼雲煙,只有自己身上的溫度是最真實的,真實的肉體與靈魂,以及觸手可得的踏實與愛戀。他偷偷地拉緊了男人的衣襟,怕蘭格會聽見,所以把聲音壓得低得不能再低,他說:「姐夫……你再抱緊我一點好不好?」
就像他的姐夫曾經所說的那樣,一個人若對他癡情真心,他怎麼可能感受不到,孫青對他那樣癡迷,他是知道的,也曾因此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心動,那現在抱著他的這個人,他又怎麼可能沒有一絲一點的愛戀,何況這是真正擁有過他的男人,到如今唯一的一個,以後也不會再有。男人感受到了他的溫情,將他摟的更緊了,氣息也有些紊亂,似乎抑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激情,歎息說:「阿奴,有時候我真怕自己已經失了控,害了你,也害了底下的人。」
冬奴沒有說話,只是推著男人的胳膊坐了起來,說:「我給你表演個皮影戲吧?」
石堅愣了一下,也跟著坐了起來,怕他著了涼,便伸手攏住了冬奴的身子:「那些皮影都在鳳凰台主殿呢,不在這裡。」
「那我們就到那裡去,在那裡睡。」
他說著便要下床,石堅急忙攔住他,失聲笑了出來,又有些驚訝,問:「你這是怎麼了,非要現在就玩那個?」
冬奴露出了久違的刁鑽任性的神色,說:「我就要玩,你只說你去不去吧?」
男人看了他一會兒,點點頭說:「去去。」
兩個人便起身穿了衣裳,冬奴心裡有事情,動作就慢了一些。等他穿好衣裳的時候,石堅已經穿好了站在榻前等著他。他剛坐到床沿上,男人忽然蹲了下去,伸手握住他的腳,另一隻撈了一隻靴子過來,笑盈盈地說:「我幫你。」
冬奴愣了一下,絲襪裹著的腳背繃直了一些,偷偷朝蘭格藏的地方瞧了一眼,心裡跳的厲害。穿好了一隻腳,他便伸出了另一隻腳來,抿著嘴唇說:「我最看不起一個大男人做這種活了。」
「我也是要看人,生平第一次做這種活。」男人說著突然捉住了他的小腿,說:「我喜歡伺候你。」
冬奴臉上一臊,就從床上跳了下來。因為長久沒有出門的緣故,他身上的衣裳都是單薄柔軟的長衫,走起來飄逸靈動,他上前去推開門,卻被冷風吹的打了個哆嗦,他剛後退了兩步,就靠在了他姐夫的懷裡面,男人笑盈盈地抱住他,說:「不知道外頭下雪了麼,穿這麼少就朝外頭跑?」
冬奴瞧見蘭格悄悄從櫃子後頭露出頭來,外頭的雪下的正大,石堅便攔腰將他抱了起來,說:「還是抱著你,要不然准要凍壞了。」
冬奴溫順地抱住了他的脖子,蹭著男人的胸膛閉上了眼睛。事到如今,他也顧不得蘭格會怎樣想他了,雪花落到他的臉頰上,涼涼地融化開來,順著他光潔的皮膚滑落下去。他們不一會兒就到了鳳凰台的房門口,男人這才將他放了下來,推開門說:「這屋里長久沒有人住,連炭盆也沒有,冷的厲害。」
冬奴走進去關上門,裡頭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外頭的光透過窗紙照進來一片朦朧的光暈。他靠在門上,輕聲說:「這裡原本就暖和,不要炭火也沒關係。」
男人似乎比他還要熟悉這裡的一切,摸黑過去點亮了蠟燭,光亮立即湧滿了整個房間,冬奴跑過去將他的皮影全都拿了過來,男人走過去,目光有些漂移,問:「我以為你只是想回來住,還真要表演皮影戲?」
「我說過的話我都會做到。」冬奴說著便脫了靴子,藏身到圍屏後頭去了。石堅忽然看不見他,心裡頭竟然生出了一絲驚慌和失落來。他在對面的軟榻上坐下,自言自語一般,說:「你說過的話,都會做到麼?」
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他心裡頭顫了一下,他還記得冬奴聲嘶力竭說過的那些話,他會離開他,再也不要見到他,他還想殺了他,把他遭受過的屈辱都還給他。
他愣愣地瞧著圍屏後頭漸漸亮起來,整個屋裡頭只有那一處亮光,彷彿這淒寒雪夜裡頭唯一可以給他溫暖的,就是冬奴藏身的地方。有一個小人兒的剪影漸漸浮現出來,冬奴的聲音還帶著少年固有的稚嫩和清亮,在後頭依依呀呀地唱了起來。原本只靠說白的皮影添加了戲曲的成分,別有一番情致和纏綿的美感。
燕若有情還舊榻,為君銜來二月花。
並不是很新鮮的故事了,他去歲生病的那一段日子,冬奴也曾「屈尊」為他表演過皮影戲,演了兩次,都是這個他曾經在京城為他講過的故事,好像特別鍾情。只是那時候什麼都準備的齊備,還請了吹笛彈笙的師傅,如今屋裡頭靜悄悄的,只有冬奴一個人寂寥地唱,用了最動人的京都軟語,和空靈傷感的語調。外頭冷風吹著,大雪下著,可是他們兩個卻有這樣安然溫馨的時候,他可以懶懶地坐在這裡,看他最喜歡的人為他表演皮影戲,什麼別的人也沒有,只有他們兩個。冬奴演的什麼,唱的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已經動容在這樣美滿的情致裡,他微微傾過身子,朝圍屏後頭瞧去,看到冬奴一身雪色的衣裳,跪在圍屏後頭,微微垂著眼,在那裡玩皮影。昏黃色的圍屏上頭,是一顆老樹,一個清瘦單薄的小人兒坐在枝椏上,輕輕地唱說:「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那已經不是花開燕來的故事了,而是他第一次真心為冬奴心動的時候,曾經聽冬奴吟唱的詩詞。冬奴放下手裡的皮影,扒著圍屏露出頭來,烏黑的眼珠子微微地轉動,像盛著滿滿的燭光一樣瞧著他,低聲說:「我給你唱的,你可都要記得。」
他怔怔瞧著,突然觸動了心裡頭最柔軟的那一根線,他便傾過身子去,輕輕吻上了冬奴的額頭。冬奴的神色看不出厭惡還是喜歡,他閉著眼睛坐了回去,石堅便跟著壓了過去,雙雙掩藏在圍屏後頭。他們的影子映在圍屏上,一個人抱著另一個人,親吻著他的肩頭,像永世相好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