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孤注一擲
陳建並沒有說謊,永寧確實已經病重了,劉弗陵,也真是心狠,若不是她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或許也不會叫冬奴過來看她。他們兄妹兩個再不親近,到底是同父異母的兄妹,永寧到了這個地步,是大病難癒,也是傷透了心。這世上劉弗陵願意做的事情,還沒有人能夠攔得住,她只是一個女子。
在宮門口迎他的依舊是當初去燕府裡求他的小太監,那個小太監已經憔悴不堪了,看見他就跪了下來,哭道:「燕少爺,您快進去瞅瞅公主吧,她……她……」
冬奴三歲並作兩步跑了進去,殿內的孫嬤嬤瞧見了他,急忙笑著說:「公主,公主,你看看誰來了。」
「永寧。」冬奴跑上前去,在榻前坐了下來,抓住她的手,急聲叫道:「我是冬奴,我來看你來了。」
沒想到永寧看見他,卻驚惶地喘了起來,搖著頭說:「你……你怎麼來了,皇上……皇上他……」
「你放心,我是偷偷來的,我聽說你病了,不放心,所以過來看看。你怎麼樣了?」
永寧落下淚來,蒼白的小臉上掛著淚珠,烏髮柔軟地鋪散在枕頭上,更讓她多了一分回天無力的憔悴與淒美。她握住冬奴的手,哭著說:「皇上心狠,不顧我們兄妹之情,冬哥哥,我到底是沒有用……」
冬奴噙著眼淚搖頭,說:「這本來就是我的事情,不該將你扯進來,你只放心養病吧,不用怕,皇上只是說說而已,天下百姓,悠悠眾口,他並不敢真的把我怎麼樣。」
孫嬤嬤見他們兩個在那裡靜靜地說話,便領著眾宮女退了出來。那榻本設在長窗之前,外頭雨水初霽,有一株極老的海棠樹生在那裡,枝葉繁茂,蓓蕾一簇一簇地冒著雨珠藏在裡頭,永寧自知自己大限將至,她雖然不畏懼死亡,但這人世間的美好她還未曾細細品嚐,便要這樣倉促離世,心裡也覺得不捨哀傷。她喘著氣躺在冬奴的懷裡頭,輕輕地說:「我自從十一歲那年知道自己將來要嫁給你,就再也沒將旁的人看在眼裡頭,一心一意想要嫁給你,冬哥哥,我跟他們都不一樣,我是真心喜歡你。」
冬奴紅著眼睛,點點頭說:「我知道。」
他抹了抹眼睛,說:「永寧,這輩子除了你,我不娶任何人。」
永寧破涕而笑,抓住他的手說:「可惜上天偏偏作弄人,我都要死了。」
「你不會死的。」
永寧不再說話,只是匍匐在他懷時聞出來,淚水打濕了他的衣襟,手腕細的可憐,已經沒有了光澤,彷彿他再抱的用力一點,就會將她勒碎掉。永寧躺在他懷裡,說:「我一直等著窗前的海棠花開,嬤嬤說就在這兩日了……我母妃去世的早,宮裡頭只有父皇真心疼愛我,可是這宮裡我卻不留戀,總想著早早地離開這裡,唯一不捨的,就是這棵老海棠,從前我還想,等我嫁了人,就把這棵海棠樹當做嫁妝帶過去……我從知道要做冬哥哥的新娘開始,就幻想著這樣的一天,我們依偎在一起,看這海棠樹的第一朵花開。」
這樣靜謐的一個日子,他們靜靜地躺在一起,手握著手,臉頰貼著臉頰,彷彿恩愛纏綿的小夫妻,傻呼呼地坐在這株海棠前頭。夜色漸漸浮上來,花朵似乎有了開的跡象,可是身邊的孫嬤嬤上來催了,說:「剛下了雨,夜裡風寒重,公主身子不好,還是進裡頭去睡吧。」
永寧說什麼也不肯,半夜的時候終於昏睡了過去,冬奴悄悄地把她抱到了床上去,小聲地說:「我一個人去窗前守著,你們看著公主殿下。」
「燕公子……」孫嬤嬤說:「我看你臉色也不好,怕也是受了風寒了,還是回去睡吧,這花指不定什麼時候開呢,奴才在這裡守著,等花開了,再叫宮女去請公子過來。」
「我不礙事,我想自己守著。」
孫嬤嬤抹著淚點點頭,冬奴抱著膀子靠在窗前,默默地看著庭前的海棠樹。朦朦朧朧裡頭他打了個盹,突然一個寒顫醒了過來,他好像發了燒,眼皮子燙的厲害,可是他的心神都被眼前那一枝紅艷艷的海棠花給吸引住了,他哈哈笑了出來,趕緊站起來將那枝花折掉了,捧在懷裡頭往殿裡頭跑去,邊跑邊說:「永寧,永寧,你快看,海棠花開了,只開了這一枝呢!」
榻前昏睡的孫嬤嬤被他的聲音驚醒,眉開眼笑地去叫榻上睡著的永寧,可是永寧沒有反應。她的頭髮隨便被拂著,雖然稠密,卻無半點雜亂,光彩熠熠,華美照人。溫潤的燭光將她顏面耀得雪白,她如此恬靜而美麗的躺在那裡,勝過昔日的濃墨重彩的妝容,有一種奇異的光彩和溫柔。
原來,她已經在這裡的一個夏日裡頭,等著第一朵海棠花開時,就那樣死掉了。
孫嬤嬤當場就哭了出來,冬奴呆呆的,將海棠花舉起來,叫道:「永寧,永寧。」
眼淚簌簌地掉下來,打在剛開的海棠花上頭,紅的教人憂傷。他的腦子暈乎乎的看不清永寧的臉,只有紅艷艷的一片花的光澤,他有些委屈,說:「我抱病給你摘的花呢,你也不看一眼?」
他們都不曾等他,他父親,他娘,還有永寧,這世上他愛著的人,似乎都不願意等著他。
他呆呆地抱著海棠花,站在永寧的榻前,孫嬤嬤哭著說:「公子不能再在這裡呆下去了,公主這一走,皇上更饒不了公子了,趁著現在外頭沒人,趕緊出宮吧。」
冬奴忽然捂著眼睛哭了出來,邊哭邊叫道:「永寧,永寧……」
這是他生命中,再一次親身經歷別人的死亡,沒有人安慰他,也沒有人可以幫助他,他那樣傷心,無助,不知道該怎麼辦。
孫嬤嬤忍著傷心,教一個小宮女領著他從偏門悄悄地溜了出去。天色已經濛濛亮,出了宮的時候,他懷裡還抱著那一枝海棠花,他站在朱紅色的宮牆前頭,心想,這裡從此再沒有他可以留戀的人了。清晨的長街有一絲薄薄的霧氣,清冷的色彩,教人看了透心的冷,他在夏日的清晨回頭看,只看到朱紅色的宮門緊緊地閉著。
到如今,他已經孤身一個人,要到哪裡去呢。他的身上還留著永寧身上的香氣,繚繞在衣衫上經久沒有散去。或許再等一炷香的時間,這京城裡便都是通緝他的佈告了,他哪裡也逃不了,誰也不敢牽連。他紅腫著雙眼漫無目的地走,日頭漸漸升起來,雨後的陽光乾淨而溫暖,他將手裡的海棠花扔進了河渠裡頭,失魂落魄地到處遊蕩。在經過一處集市的時候,他突然被一陣喧鬧的鑼鼓聲吸引了過去,他在那一群被販賣的人裡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衣衫襤褸,露著雪白的大腿,那個女子,他還記得那一年斗舞時的無限風華,她叫蘇墨芸。曾經名動京城的公府小姐,如今卻像個牲口一樣,被人用繩子栓著,在集市口上被人販賣。她這樣的小姐,縱然再美貌,那些官員再垂涎,也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要了她,所以只能將她拉到大街上叫賣。
冬奴躲在帷帽裡頭,呆呆地看著負責買賣的那個男人大笑著扯開蘇墨芸的衣袍,讓來的人看她曼妙的身體,蘇墨芸尖叫著哆嗦成一團,披散著頭髮遮住了她的臉。又有一群人被牽出來了,冬奴瞬間抖了起來,那裡頭竟然有幾個是他們燕府早已經遣散的下人們,他身子僵在了那裡,因為他看見了他的桃良,她的身上都是被人蹂躪過的傷痕,神情有些呆滯,哆哆嗦嗦地垂著頭。
冬奴再也忍不住了,他脫了帷帽就要往前去,後頭卻突然竄出一個人來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回頭一看,竟然是明石,捂著他的嘴說:「你別過去。」
「我要去救她……」
「冬奴!」明石抓住他的肩頭說:「桃良你還不懂她麼,你覺得她會希望你現在去救她麼?皇上已經派人暗暗地尋你了,你還在這裡呆著?」
冬奴紅著眼睛說:「那怎麼辦,我總不能眼看著她這樣被人賣了……」
「這事交給我,桃良和關信,我都給你救出來。」明石說著便將他的帷帽給戴上,拉著他往外頭走,他們一路跑過了幾個拐角,直到跑到一處寂靜的小巷裡頭,明石推開一家農戶的房門,拉著他說:「進來。」
那房屋裡頭很潔淨,看起來剛剛教人打掃了,明石說:「你就先在這裡住下,等到我把桃良和關信帶回來,你們就離開這兒。」
明石只簡單交代了他兩句,便急匆匆地出去了。冬奴一個人在屋子裡躲了半天,直到夜幕降下來,也不見明石回來。他再也忍不住了,就悄悄出了門,走到大街上去打聽,這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明石在白日的時候犯了天顏,如今已經被關押進天牢裡頭去了。
那人說完了話,狐疑地瞧著他,或許是瞧出他衣著和容貌的不欲。冬奴呆呆的扭頭往回走,街上行人來來往往,暮色已經降了下來,有一家旅店的夥計用竹竿挑著燈籠,將燈籠高高的掛起來,瞧見了他,笑著問道:「客官到裡頭坐坐?」
冬奴默默地瞧了一眼,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上了樓,要了一間雅致的客房,他將自己懷裡的銀子全都掏了出來,說:「我想洗個澡,再替我買一套新衣裳,靴子也要最好的。」
那夥計接了銀子,歡天喜地地跑下去了。冬奴推開窗,遙遙看著遠處燈火璀璨的皇宮,燦爛耀眼,像一枕光彩的夢。他洗了澡,換了一身新衣裳,又要了一份筆墨紙硯來,給他的姐夫寫了一封信。
雖然知道那人如今可能已經不願意理睬他,他還是控制不住,想寫一封信給他,他如今前途未卜,滿腦子想的卻都是他,他想讓他知道,他或許太過年輕,許多事情做的都不夠好,可是他的姐夫與他而言,依然是一個最特別的所在。他要告訴他此刻對他的思念,他的愛與恨,不再壓抑的熱愛和渴望。不管將來他淪落成為一個孤魂野鬼,還是劉弗陵最得意的孌寵,他都要告訴他,他最好的都已經給了他。
寫信的時候,他竟然沒有掉眼淚,就連難過也是極少的,好像這些天他至愛的人依次離世,已經耗光了他的所有眼淚和哀傷。他將信封好,默默地在那兒站了許久。他想,如果沒有他,或許他的姐夫有一天會真心喜歡上他的姐姐,他本就不應該和自己的姐夫瓜葛糾纏,如今他們家遭逢了巨變,他們連州,如今也是自身難保了吧。他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將信遞到了燭火上。信紙遇火便燃燒了起來,他鬆開手,那一團火便飄落在地上,黃色的是火,黑色的是灰燼,火光映照在銅鏡裡頭,同時耀眼的,還有他刻意修飾過的容貌,鮮衣玉面,神光動人。他到如今,依舊是那個讓人艷羨垂涎的燕家少爺。
他所有的,不過是這一融皮囊罷了,幸而這一副皮囊,正是劉弗陵最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