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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難求》第0章
  簡介:

  初次見到姬恪是蘇婉之八歲在御花園左手雞腿右手肘子閒逛時。

  自小被自家哥哥扭曲了審美的蘇婉之登時驚為天人,繼而惦記了整整八年,還時常揣出來惦念回味。

  八年後,姬恪回來了……

  蘇婉之琢磨著,也該下手了。

  ★一句話簡介:姬恪,你還能再難搞一點麼?→_→★

  外溫和內冷血腹黑難搞男主和額,固執BH女主的故事,齜牙……

  正文:

  第1章 第一章

  第一章

  晨曦刺破天穹,幾縷微光自大陸盡頭蔓延開來,映照著微寒的護城河水碧波粼粼,揮灑的淺金光暈籠罩住整座明都,恢宏的建築群驀然騰出一種令人折服的氣勢。

  明都外,一輛馬車漸漸駛進。

  尚是清晨時分,城門口來往多是商賈小販,這輛頗為華貴的馬車便顯得格外矚目。

  駛至城門口,守衛剛要喝令停車,卻見那戴著斗笠的車伕從懷中掏出一面燦金的令牌,將其中一面示於守衛。

  令牌正中碩大一個「齊」字,刻得筆意遒勁。

  守衛見此,當即一驚,便要跪下。

  那車伕卻虛手一抬,竟是生生讓守衛跪拜不下。

  守衛驚駭抬頭:「不知……」

  車伕已冷淡開口:「不用虛禮太多,我們只是進城而已。」

  「是是,小人知道。」

  當即不再有人阻攔,馬車便順利進入了城內。

  守衛目送馬車遠去,直到已再不見馬車才收回視線。

  另一守衛見此好奇道:「這是哪位大人進城,竟然讓你嚇成這樣?」

  回頭的守衛仍然帶著滿面的訝異,似是沒收回神來,良久才道:「不是哪位大人,是……」

  「是什麼?」

  「是齊王殿下!」

  「那位號稱神童的齊王殿下?可是……齊王殿下不是八年前就因為體弱去了齊州封地養病,怎麼?」另一守衛略帶詫異,又忍不住問道:「那你可看見齊王真容了?」

  守衛搖頭;「哪能啊,那車簾一直蓋著,我又不敢掀開。不然倒真想看看齊王殿下是不是如傳聞中那般風華無雙。」

  「那此事要不要告訴上面的?」

  守衛繼續搖頭:「不用了,我們不說,只怕不過兩日這事也會傳遍明都的。」

  馬車入城,一刻不停的朝著城西的偏路行去。

  這條路通向城西的義莊,一向人煙稀少,又因尚早,更是幾乎渺無人煙。

  車伕放緩馬速,低下聲問道:「公子,這條路看來沒有改動。只是,不知公子打算何時進宮?」

  等了一會,才見車中應道,那聲音溫溫和和,宛如流水般柔和悅耳:「等我祭拜過先人,便進宮面見父皇。」

  隨著聲音落下,馬車一側的車簾被緩緩掀開。

  街面無人,街道兩邊也少有店舖,顯得冷冷清清,唯有沿街連綿種著的碧綠垂柳,隨風輕揚,方顯出些生氣來。

  然而,透過那低矮的民居,隱約可見位於明都正中的皇城。

  輕微的歎謂聲未隔著車簾,那動人嗓音比之方才更多出些許清冽。

  「八年了,明都還是老樣子。」頓了頓,「其徐,不用管我,駛快些吧。」

  駕馬之人聞言,揚鞭策馬,馬車又奔馳遠行。

  馬車內的男子微微揚起頭,露出那張肖似他母妃——當年那名艷絕明都蕭妃的容顏,淡漠的目光穿透廂房低矮的屋簷,一直延展到那九重天下,天幕盡頭,才慢慢合上眼眸,斂起心緒。

  明都,我回來了。

  ******************************************************************************

  果不其然,不出兩日,齊王殿下回到明都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明都。

  街頭巷尾議論紛紛,齊王姬恪之名早幾年便從齊州傳了過來,當年十一歲的齊王已經有了神童之稱,七歲作詩,八歲熟讀四書五經,九歲便敢與教習的大儒爭辯,只可惜因其母妃去世大病一場,不得已去往齊州的靈泉調養身體。

  沒想正是在齊州那八年,齊王姬恪的名聲鵲起了起來。

  不單單因為姬恪遺傳自蕭妃的容貌以及越發溫潤如玉、謙謙君子的性子,更因為短短八年,姬恪便將原本貧困潦倒的齊州整治的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人人富足。

  當然,齊王的美名不止在普通民眾中傳遞,更是傳入了無數小姐家的閨房。

  此時,明都蘇丞相蘇府上。

  「小姐,齊王當真有這麼厲害麼?」

  蘇婉之舔唇笑道:「這是自然,小姐我看上的男子怎麼可能不厲害。」

  「小姐,你能不能稍微含蓄些……」

  想了想,蘇婉之道:「你如果讓我出門的話,我就含蓄一點。」

  蘇星警惕道:「小姐,你又要如何?」

  蘇婉之垂頭,不勝嬌羞地抬頭望了她一望,同時絞緊手裡的白色長綾,柔弱道:「蘇星,人家,人家想去看齊王……」

  抽了抽嘴角,蘇星伸長了雙臂攔在門口,言之鏗鏘,「小姐,再裝我也不會讓你出門了。難道小姐忘了上次出門惹上禮部侍郎家的公子,把人打落湖中差點淹死,老爺不是才禁足小姐一月,還有上上次,小姐你非要去見什麼新科狀元,因著人家年過不惑貌不驚人硬是把人氣得當場便要自盡,再還有上上上次……」

  「夠了,你別說了。」

  蘇婉之撫額,這丫頭的愛記舊賬的破習慣是和誰學的?

  如此爭辯,自然是無甚結果的。

  她早料到。

  夜深人靜時候,蘇婉之早早入睡,在被褥中換上一身小廝的男裝,趁著皎月當空,躡手躡腳溜出廂房,又在外間香爐內丟下一把安魂散,便藉著白綾翻牆而出。

  這等活計已經做得再熟不過,若無意外,必然能順利出府。

  但偏偏那夜她實在時運不佳,翻牆而出之時,恰遇正翻牆而入的翩翩公子。

  她剛一落地,便見一紫衫公子騰起身形,身法優美飄逸至極,院外幾株桃樹微搖,落下一兩花瓣,襯著那淡紫衣衫如墨長髮,煞是好看。

  這位好看的公子,不巧正是蘇婉之大哥。

  於是,腳跟一轉,原本欲過牆的蘇慎言便又轉了回來。

  「之之,這是想去哪?」

  一雙多情的桃花眼璀璀璨璨,宛若星辰當中。

  蘇婉之悲憤,若不是常年累月受其所害,她又怎麼會眼光水漲船高,又怎會對禮部侍郎家肥豬痛下下手,又怎會被新科狀元的相貌所驚,言語不慎。

  終其所以,罪魁禍首當屬眼前人。

  顯然,蘇慎言並沒這個自覺。

  見蘇婉之不回答,反倒逼近了一步。

  她下意識退了一步,淡淡脂粉香氣從蘇慎言的衣衫上透了過來,轉了轉眸,站定道:「哥哥……這是剛從醉煙閣回來?」

  蘇慎言也站定在她身前,折扇在身前指點:「你待如何?」

  蘇婉之斂容,狀似一本正經道:「哥哥如此年紀已入得大理寺,更應好好讀書習字,以圖報效國家,助我北周增強國力,不該流連煙花之地,荒廢了正途。」

  蘇慎言盯著她,良久,竟是霍然笑了:「這些廢話又是從哪本話本上看的?好了好了,你想出去也行。不過,總要哥哥跟著你才安全,夜黑風高,要是被哪個不長眼不幸拐走了蘇家大小姐,可怎麼是好?」

  蘇婉之痛心歎氣,大哥這果真是在大理寺這等陰慘冷冽之地呆久了,言語之間,明誇暗諷,犀利無比,倒跟那大理寺卿禿驢張大人有幾分相似。

  「之之在想什麼?哥哥也多日不見你了,如今以身作陪,你難道不高興?」

  她乾笑:「高興,高興。」

  「不開心?」

  「開心,開心,怎麼不開心?!明都不知多少少女期望與哥哥夜遊明都,之之有此殊榮,簡直三生有幸,感激涕零,恨不能此時便化作烏雀,啣草以報,來感懷上蒼,以慰我此時的激動之情。」

  蘇慎言聞言,笑而不語。

  於是,一路無言。

  跟著蘇慎言,自然不會再走小路。

  因蘇婉之未滿十六,身板尚未發育,寬大的小廝服一蓋,倒也看不出男女,更何況,走在蘇慎言身旁,眾人只當她是蘇慎言僕從,十人倒有九人的視線都衝著他去了,自然沒人注意到一邊的小廝。

  便也在此時,蘇婉之見識到了蘇慎言的姘頭之多,令人歎為觀止。

  每走幾步,就能見少女邊掩著面,邊偷窺蘇慎言,更有女扮男裝之少女前來攀談,顯然相熟也不是一日兩日。

  這還只是在晚間,白日更不知還有多少。

  蘇婉之不禁唏噓扼腕,如今的少女們啊,竟只注意外在皮相,難道都無人發現蘇慎言這副皮囊之下的荒淫心腸?

  能如我家齊王般表裡如一的人能有多少啊,扼腕扼腕。

  正腹誹著,眼前突閃過一人。

  那人在侍衛的掩護下從轎中閃入酒樓不過瞬息,蘇婉之甚至未曾看清他的面目,但只那一個剪影憧憧的側面,她便能斷定,對方的模樣,只怕不俗。

  當下,懶得去管身旁蘇慎言,腳下如風,幾步便從人群中擠了過去。

  站在酒樓門口,望著茫茫人海,蘇婉之方覺剛才的行為實在魯莽了。

  這人他……究竟是在哪?

  剛呆了不到一刻,肩膀便被人拍住。

  連猜也不用猜,她把手所進衣袖裡邊慢吞吞地回頭邊朗聲唱和:「蘇公子……」

  蘇慎言連看也不看她,收回手道:「便知你見色起意的壞毛病又發作了。」

  蘇婉之不樂意了:「公子,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整日所見男子不過你一人,看久了已是審美疲勞,多看看調整一下視野也是好的……」

  「看膩了?」

  她頷首:「膩了。」

  蘇慎言半句話不多說,抬腿便走,至出了酒樓,聲音才悠悠飄來:「既然膩了,那上面那位公子只怕也入不了你的眼,我們走吧。」

  蘇慎言這話在蘇婉之腦中略一轉,不過瞬息便抬腿追了出去。

  「公子,公子……」

  蘇婉之神情乖覺地望著蘇慎言,微微抬起頭,企圖給他一種被仰視的感覺:「公子,你認識方才進去的那位公子?」

  蘇慎言這廝顯然覺得抓住她把柄,負手而立,仰頭望天,竟是不搭理她。

  腳下一轉,蘇婉之慢悠悠道:「蘇公子你不告訴我也無妨,反正人已是在酒樓了,我便一間一間廂房的搜,若是有人盤問起來,只說我是蘇相家蘇公子的小廝,蘇公子侍妾與人私奔,我前來追人。」

  蘇慎言不語。

  她繼續悠悠朝著酒樓晃去。

  邊走,邊偷偷舉袖掂量著:一,二,三……

  「之之,慢著。」

  壓住上揚的嘴角,蘇婉之不耐道:「蘇公子又有何事?」

  剛一轉頭,便見蘇慎言那把竹骨折扇一抬,似是要敲在她頭上,身形一閃,躲過當頭一敲。

  蘇慎言頓了頓,終是搖搖頭,有些寵溺似地笑道:「你還真是半點虧不肯吃。好吧,告訴你便是……」

  「那人……」蘇慎言拖長了音調欠揍道,「……不正是……你一直想見的那人……」

  第2章 第二章

  第二章

  「真的!?」

  齊王姬恪。

  蘇慎言尚沒說名字,她就霎時驚了,震了。

  呆呆半晌問:「他……是齊王?」

  蘇慎言毫不猶豫頷首。

  蘇婉之即刻舉手摸了摸額、捏捏臉,二話不說接著抬腿便要朝著酒樓走。

  倒是蘇慎言先一步喚住了她,無奈道:「你就這樣去,如何能見到齊王?」

  為人當要能屈能伸,她懂的。

  垂下頭,轉過身,雙手低放於膝,眨起眼睛,蘇婉之低低乖巧道:「哥哥,此事拜託你了……」

  姬恪所進酒樓乃是明都內數得上名號的邀月樓,蓋因一詩中狂生的一句詩作而名,也因此常年吸引些自詡風雅之學子逗留,再又因此此處與隔壁花樓關係密切,大有相輔而開之意。

  想來不難理解,對月邀杯,再配上美食若干,酒足飯飽,難免不會想些更風雅的顛鸞倒鳳之事。

  蘇慎言作為風月場之老手,文士中之敗類,自然是熟客。

  帶著她一路寒暄套話,很快便找到了姬恪所在的包廂。

  蘇慎言推開門的一剎那,蘇婉之些微有些恍惚。

  她其實是曾見過姬恪的,八年前,太后大壽,宴請群臣,傳奇話本看得多了,蘇婉之對皇宮總是有種難言的情節,難得一次進宮機會自不會錯過,軟磨硬泡之下到底是跟著爹爹進了宮。

  進去了後,沒裝乖多久,她就藉著尿遁從大殿溜之。

  那時八歲的她在師父手下輕功已有小成,自忖流竄不成問題,便左手握隻雞腿右手抱只肘子,邊啃邊四處張望。

  見到姬恪正是那時。

  不得不說,蘇婉之八歲前大多呆在府中,爹爹官務纏身懶得搭理她,師父又神龍見首不見尾,難得有個師弟又還未出現,日日朝夕相對男子只蘇慎言一人。

  而蘇慎言自小有小潘安之稱。

  這直接扭曲了她的審美,那時在她眼中,年紀相仿少年不過兩類,一類,比蘇慎言好看,一類,比蘇慎言難看。

  所謂物以稀為貴,後者數量太巨,她實在記憶不能。

  然而,就這麼一個前者,蘇婉之卻是記了整整八年,還時常揣出來惦念回味。

  猶記得,那也是四月天的一個日子。

  御花園裡的牡丹開得極好、極艷,少年裹在厚厚的銀白裘皮大麾中,只露出半張臉和一雙修長的手來。聽見她的腳步聲,少年緩緩側頭,那一幕像是戲曲裡刻意回閃似的,她看的一眨不眨,只等少年整個轉過頭來,才恍然回神,那一張臉,竟是襯得園裡那嬌艷雍容的牡丹都淡了三分。

  蘇婉之的少女春心,也便是從那時起懵懂的。

  蘇慎言抬袖,低首:「拜見齊王殿下。」

  隨著蘇慎言這麼一聲,蘇婉之的神智也神遊回來。

  姿勢仍是恭謙的站在蘇慎言身後,眼睛卻悄悄向上瞅去。

  人還未看到,已先聽得一道極其悅耳的嗓音。

  「是謹與麼?我還在想入京後何時能見到你呢?」

  蘇婉之偷偷瞥了瞥蘇慎言,衝他擠擠眼睛。

  謹與是蘇慎言的字,若關係不甚密切之人是不會知道的。

  蘇慎言理也沒理她,聞言後,倒是即刻恢復了他風流公子的常態,一點也看不出剛才恭謙守禮的模樣。

  「謹與也是剛知道,尚不及拜訪。方才在路上瞧見王爺的身影,便就過來看看。」

  蘇慎言的話音未落,兩聲沉穩的腳步聲踏了過來。

  這兩聲直踏得蘇婉之心頭蕩漾,視線就順著那白緞繡雲紋的長靴飄了上去。

  姬恪離她不足五步之遙,身後的小几上擺了一張棋盤和一杯冒著熱氣的清茶,一襲白衣如雪,穿在他身上,平白多了幾分清冽之感,隱隱又透出帝王家說不出的尊貴之意,彷彿高山流水,流雲飛絮。

  看蘇婉之一眨不眨的望著他,他微微側過頭來看向她,那一雙眸子裡是比墨更深沉的光澤,卻又帶著絲毫無害的溫潤之意,比之八年前,更是……蘇慎言踩了蘇婉之一腳,她艱難地嚥了嚥口水,迅速低下頭,同時琢磨著怎麼報這一腳之仇。

  「這是……你新找的小廝?」

  蘇婉之迅猛抬頭:「我是……」

  沒料蘇慎言更快地打斷我:「是啊,剛剛買回來,笨手笨腳什麼都不會,還總是惹麻煩,不聽話的很。」

  蘇慎言,我記住了!

  姬恪目光輕柔,宛如月光流水般清靜,語調溫和:「你為什麼一直盯著我?」他微微彎下腰,這句話竟是對著蘇婉之說的!

  驟然靠近的距離幾乎能聞見姬恪週身的清淺氣息,蘇婉之一哆嗦,實話就哆嗦出來了:「你好看。」

  話一出口,便覺得甚是丟人,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垂頭。

  姬恪卻是笑了,這一笑好似光風霽月,將姬恪週身瀰漫著的淡淡疏離氣息也似乎驅散開來。

  他的身後,是如墨的夜色,廂房外掛著幾隻精巧宮燈,在微起的風中搖曳,萬家燈火點點映亮在身側,斑駁光影投射在姬恪身上,他微微側首彎眸,眉目疏朗,容顏清冷,雪白衣袂在隨風漾起,那等景象,堪以入畫。

  此時此刻,偏偏有個煞風景的聲音道:「之之,口水快掉下來了……」

  蘇婉之僵硬回頭。

  「公子,你說什麼……」

  蘇慎言以扇掩面,飛快回道:「公子只是覺得帶如此小廝出門有些丟人……」

  ********************************

  「恪怎麼此時入都?」

  「父皇五十壽誕,我總要回來的。」姬恪漫步走回小几邊,信手收著棋子,聲音有些許悵然:「時久未回,明都都有些陌生了。」

  「若是恪不嫌棄,謹與倒是可以做個嚮導。」

  姬恪微笑道:「那倒不必,大理寺是事務想必也很繁重,就不麻煩謹與了。」略停了停:「更何況,明都多少也算我的故地。」

  「那樣的話……」

  沒等蘇慎言一句話說完,蘇婉之已經極兇猛地用小指戳了他數次。

  到底骨子裡流著一樣的血,蘇慎言這回終於沒拆她的台。

  「……不若讓我的小廝帶著恪在明都轉轉?雖然這小廝,咳咳……不過城內的倒還是熟絡的。這幾年明都內大小也翻修了幾回,只怕同八年前多少略有差別。」

  蘇婉之忐忑地偷偷瞄著姬恪。

  姬恪靜靜回過頭,眸光裡是淡如水的平靜,旋即又微笑起來:「正好我也要找個地方,那便麻煩了。」

  明都大小地方,蘇婉之多少都逛過,夜間出門尤其多。

  於是,跟著姬恪上轎子上的甚是坦然,姬恪這頂轎子是按著藩王規格來的,舒不舒服姑且不論,但絕對是大氣的,坐了姬恪蘇婉之兩人仍顯得寬敞。

  兩人座位正中多出來個隔板,整齊擺了一套書冊,邊上垛了鏤花彫刻的匣子一隻,轎內四周均是上好的繡品鋪襯,明明沒茶卻也散發著隱約的茶香。

  那是姬恪的氣息,蘇婉之想到這頓時精神一振,不過她也沒忘了姬恪讓她帶路的初衷。

  「王爺想去什麼地方?」

  姬恪坐在蘇婉之對面,抬眸可見的位置。

  聽見蘇婉之的問話,姬恪道:「暫時不急,自回明都我還未在城內逛過,你可以先帶我四處看看麼?」

  姬恪的聲音不疾不徐,很是平靜。

  蘇婉之自然不會違背姬恪的意願,更何況,在城內逛一遍可比直奔某處的時間要長得多,她巴不得呢。

  自邀月樓外,蘇婉之一邊告訴轎夫路徑一邊指著夜景滔滔不絕的跟姬恪做著介紹。

  姬恪一直安靜聽著,絲毫沒有不耐煩,甚至還偶爾問上一句,表示他在聽著。

  遺傳自老蘇丞相,蘇家這兩兄妹的口才都算尚佳,一番介紹說的妙趣橫生,說到興起之處,蘇婉之還連比劃帶演示,反正她現在一身小廝打扮,也用不著顧著什麼大家閨秀的形象。

  轎子也從邀月樓一路順著長街而下,拐彎便是明都的南城門。

  轎夫抬得很穩,自南城門再行至北城門幾乎沒有什麼顛簸,但蘇婉之看見緊閉的北城門也就知道這一躺只怕是要走到頭了。

  「這是北城門,出了城就是北郊鏡湖,王爺如果無事不妨去看看,每到夏日鏡湖邊百花齊開,湖面倒映起花影,層層疊疊密密覆下花海一般,美不勝收啊美不勝收,再向北去幾個城便是北庸關,不過那個地方嘛……小人也沒去過。」

  說完這一番話,蘇婉之才發覺自己已經口乾舌燥了。

  姬恪忽然叫停轎子,掀開側簾說了兩句。

  轎子停在城門前,姬恪下了轎。

  蘇婉之連忙也跟著下車,剛一下車,就見有人送了一壺清茶和幾隻茶杯過來。

  姬恪回首對著蘇婉之笑笑:「方纔你說了這麼多,想必肯定口渴了。」

  蘇婉之愣了愣,方伸手去接那茶,不過實在口渴,也不客氣,倒上便喝。

  咕咚咕咚幾杯下了肚,才覺得臉頰微紅,有些少女般的羞赧。

  這對於橫行了將近十五年的蘇婉之而言,實在難得。

  把茶壺茶杯交還,蘇婉之看著姬恪的背影。

  姬恪的身形挺得很直,不知為何,那頎長的背影總讓她覺得有些單薄。

  想起有關姬恪十一歲大病幾乎垂死之後身體便一直不好的傳聞,蘇婉之覺得很是不舒服,想了想道:「王爺,現在天色已晚,春寒料峭,你還是趕快回轎子裡吧。你要去尋什麼地方,不如明天小人再帶你去?」

  姬恪笑著搖頭:「不用了,我要找的地方便在這附近。你便先回去吧。」

  說罷又對身後的侍衛道:「送蘇小姐回去吧。」

  蘇婉之的如意算盤沒有打響,甚是失落。

  垂頭喪氣的坐在不知姬恪何時叫來的另一頂轎子裡,朝著蘇府前進。

  然而,想著想著,又總覺得哪裡不對……

  等等,方才姬恪說送她回去時,說的是……

  蘇小姐!!!!!!

  第3章 第三章

  第三章

  蘇婉之懊惱了整整三日。

  每每思及那晚之事,都覺得這會可是面子裡子都丟盡了。

  蘇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看著自家小姐食不下嚥,悲憤難當的模樣,也忍不住跟著急得團團轉。

  倒是因為大理寺公務繁忙,白日少見回府的蘇慎言笑瞇瞇地撐著折扇對蘇星道:「不用擔心,我只消幾句話,就能讓你家小姐恢復正常。」

  蘇星將信將疑。

  誰知,蘇慎言只進屋片刻,出來之時,蘇婉之已經由悲憤變成興奮了。

  蘇星大為驚奇,忙問:「大少爺,你剛才對小姐說了什麼啊?」

  折扇一收,蘇慎言舉扇在蘇星眼前晃了兩下,道:「佛曰:不可說。」

  言罷,又搖著扇出了門。

  蘇星再去問蘇婉之之時,蘇婉之已經翻箱倒櫃地找起了衣裝。

  「小姐,你這是在幹嘛?」

  蘇婉之嘿嘿一笑:「這會你不讓我出去也不行了。」

  「為什麼啊小姐?」蘇星茫然。「小姐,小姐,你快告訴我啊!」

  蘇婉之再不解釋,繼續忙活起來。

  蘇星的疑問,很快得到解答。

  三日後,晟帝為三皇子齊王殿下接風洗塵,特宴請明都內青年才俊到齊王舊府同樂。

  齊王舊府無人居住已久,平日只有一兩老僕照料,齊王這一回來,定然是不能再如此了,晟帝撥了幾十侍女侍從伺候齊王起居,又令工部著人修葺齊王府,短短幾日之內,齊王府便大變了模樣,亭台樓閣,飛簷陡壁,假山怪石一樣不缺,所有家什也都徹底翻了新。

  起初蘇婉之不知,還暗自想過,就齊王府那個破舊模樣能開宴席?

  此時一見,頓時為工部的效率所震驚,震驚之餘,蘇婉之還有些忐忑,雖然是和蘇慎言一同去的,但是似乎也許可能青年才俊其實與她無關……

  沒想一步入齊王府中,蘇婉之就見滿目的大家閨秀,鶯鶯燕燕,心中大定之餘,又有些不爽。

  蘇慎言長袖善舞慣了,沒一會,便同幾個年紀相仿的青年聊到一起。

  蘇婉之掃了一眼,那幾個也都是世家出身。

  光看打扮,個個都是一副翩翩公子,氣度不凡的模樣,又是玉珮,又是峨冠,衣衫上繡了大團大團繁複精緻的花紋,人手配備一隻折扇。

  不過視線移到臉上……能看的還真沒幾個……

  但就那麼幾個能看的,蘇婉之已經瞧見了不少小姐偷偷暗送著秋波。

  自小蘇婉之就是在男孩堆裡混跡,後來情竇初開曉得男女授受不親後又因為性格原因,蘇婉之一向同這些大家閨秀不怎麼處得來,再後來蘇婉之剽悍的名聲漸起,就更沒人樂意同她扎堆了,如此一來蘇婉之自然也沒有什麼閨中密友。

  好在她也不大在意。

  四處閒轉,正想逮個侍從問下齊王何在,就聽見一道尖刻的女聲。

  「有些人,長得不怎麼樣,偏偏還總做些癡人說夢的事情,真是可笑,也不瞧瞧自己那副河東獅的模樣……」

  若說這幫嬌小姐裡,蘇婉之若有最看不慣的人,便是這位開口的王蕭月小姐。

  所謂宿敵,無外乎與此。

  當初蘇婉之剛剛意識到自己是個女子時,也曾想同這些小姐處好關係。

  奈何久在男孩堆裡,女子家該會的事情一件不會。

  哪家的布料好看,哪家的簪子做工好,哪家的成衣鋪最合心意,哪家的胭脂水粉最艷麗,這樣對於蘇婉之而言,都好似天方夜譚。

  她所熟悉的卻是刀槍棍棒,玩樂混世。

  深思熟慮後,蘇婉之意識到她分明是找錯對象了,雖然她父親是丞相,可是這些文官家出身的小姐實在和她不對盤,她應該去找武官家女才對!

  想通之後,蘇婉之立刻下手。

  巧了,手握重兵的武官世家王家這一代家主王將軍恰好有個女兒和蘇婉之同歲。

  蘇婉之滿懷希望地帶著自己的寶物直奔去找王小姐。

  可是,事與願違。

  王小姐尖叫著把蘇婉之辛苦做好的泥塑和收集的爬蟲毀了個乾乾淨淨,蘇婉之忍無可忍,脾氣爆發,握起小拳頭,一拳把嬌滴滴的王小姐徹底砸暈。

  當然,事情的最後,還是被蘇慎言一番甜言蜜語外加兩盒容坊新出產的桃花醉胭脂給解決了。

  可是,這兩位大小姐也就此結下了不共戴天的梁子。

  每每見面,相看兩相厭。

  此時在齊王府遇見,卻是冤家路窄。

  蘇婉之一甩袖,特地挑的月白滾金邊長裙旋起,隨著蘇婉之的動作翩躚而落,雪白的流蘇在腰間款擺,流雲髻兩邊垂下的烏髮散落於肩膀,只就外表而言,確實是個大家小姐模樣。

  嬌弱弱的掩起唇,蘇婉之嬌羞道:「不知,王小姐在說誰呢?」

  王蕭月見狀,露出高傲不屑之色。

  「說誰呢,誰心裡清楚。哼,蘇婉之,你別以為現在你裝……」

  蘇婉之卻突然把視線朝王蕭月身後移去,似乎看見什麼般,訝異道:「唉,齊王殿下……」

  王蕭月頓時住口,一改臉上的表情,極盡大家閨秀的緩緩回首,嘴角含笑:「齊王……」

  蘇婉之捂著肚子大笑。

  「哈哈……王蕭月,你這是第幾次上我的當了……看你也挺聰明的,怎麼就死不悔改,哈哈……」

  沒想到,王蕭月回過頭來,卻沒表現出憤恨的表情,反而用一種同情的目光看著她。

  蘇婉之察覺不對,再想回頭的時候已然遲了。

  姬恪從從容容從她的身後走出,換了一身深紫的朝服,高冠上垂落下銀色絲絡,姬恪的精神似乎也比上次見面要好些。

  一連兩次,在心上人面前丟人,蘇婉之真覺得自己背運到家了。

  倘若此時地上有個坑,蘇婉之定然迅猛把自己埋進去,毫不遲疑。

  「蘇小姐,那日多謝了。」

  蘇婉之疑惑抬頭。

  姬恪微微一笑:「那日勞煩蘇小姐帶路。」

  姬恪不提便罷,一提蘇婉之更加覺得無地自容。

  「那件事……齊王殿下還是不要提了……」

  姬恪所要招待的人眾多,自然不可能和蘇婉之久聊。

  姬恪剛走,王蕭月便湊過來驚訝道:「你居然認得齊王?」

  其實根本不算認識,但蘇婉之看著王蕭月的模樣,頗為舒爽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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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方纔那兩個分別是王將軍和蘇丞相的女兒。」

  其徐跟在姬恪身後低聲道。

  姬恪輕輕「嗯」了一聲,表示知道。

  「那邊坐著的是於尚書之女和厲太傅之女……」

  姬恪順著其徐的話一一看過去,依然是溫和的神情。

  待記完後,姬恪才喘了兩口氣,微微垂下頭,掩蓋住眸子裡銳利的光芒。

  「公子,需不需要先去休息一下?」

  姬恪揮手推開其徐欲扶的手,淡淡道:「餘毒早就清乾淨了,我沒事。」

  「可是公子的身體仍被重創……」

  「我沒事。」

  其徐見姬恪堅持,也不勉強,只是靜等著姬恪。

  不過一會,姬恪又重新恢復了精神,唇邊笑意柔和。

  「其徐,我讓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麼?」

  其徐應道:「已經有消息了,不過,還需要進一步接洽。」

  「那麼,另一件呢?」

  「那件事已經辦妥,公子無須擔心……只是,不知是否需要提前?」

  姬恪微笑搖頭:「欲速則不達。」

  所關心之事已了,姬恪正要離開,其徐卻又忍不住道:「公子,我見陛下對您至關至切,而且……」

  姬恪的笑容微停了一瞬,旋即道:「其徐,你太單純了。」

  「帝王家的事,沒有你想的那樣簡單。」

  言罷,姬恪再度轉身。

  沒等走到園中,便聽見一陣混亂的騷動聲。

  姬恪走到時,正見一身月白長裙的女子拽著一名青年的衣領,聲音威脅道:「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周圍整整圍了一圈人。

  而這青年竟然面對一名女子唯唯諾諾,顧左右而言他。

  再走近些,才發現一邊的地上另一青年正躺倒在地痛苦哀嚎。

  姬恪一眼便認出,那女子正是蘇丞相的獨女蘇婉之。

  他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早知道這個是個奇特的根本不像女子的女子,可是,無論如何,女子如此作為,是不是有些出格了?

  第4章 第四章

  第四章

  蘇婉之怒極,根本沒顧上考慮什麼形象不形象。

  方纔佔了王蕭月便宜的,蘇婉之很是愉悅,便在齊王府裡又逛了起來。

  齊王府早年無人失修之時,蘇婉之藉著白綾,沒少翻進去玩樂,個人愛好便是在這找尋姬恪曾用過的舊物,毛筆、硯台什麼,甚至連小花瓶都順走了一個。

  小小一個齊王府,自然也給蘇婉之摸得再熟不能。

  蘇婉之記得,齊王府側園西側有個小屋,少有人去,蘇婉之幼時常在那囤積自己的寶貝,經年未去,不知還在否。

  漫步而去,卻沒想聽見裡面隱約有些人聲。

  「剛才想說什麼,快些說罷。」

  「大哥,聽宮裡人說,聖上這幾日每日都面見齊王,親自指點教授,寵幸非常,我們這跟著大皇子可靠麼,要不要趁著時局還未明朗,叫父親改投齊王?」

  蘇婉之對北周的皇位之爭毫無興趣,她父親是純臣,一生只聽從晟帝一人的命令,這等皇位之爭之事跟她家實際毫無關係。

  不過,蘇婉之還是回憶起了那位大皇子的音容相貌。

  相貌尚算過關,只可惜,那雙小眼睛怎麼看怎麼一副賊眉鼠眼的模樣,尤其一笑起來,估計大皇子自以為那等笑容是爽朗瀟灑,在蘇婉之眼裡,就只有二字能夠形容……猥瑣!

  跟她家齊王簡直天淵之別,這位小弟真是有眼光,想著,蘇婉之翻身上了房頂,繼續聽牆根。

  「笨蛋!你懂什麼?聖上再寵齊王,也不可能將皇位留給齊王。」

  「誒,這是為何?」

  「你可知齊王的母妃蕭妃是什麼出身?」

  「這個……不知,大約也就是哪位世家的小姐……」

  「世家小姐?……蕭妃的出身可是比世家小姐要尊貴的多,她可是血統純正的公主出身……可惜,卻是個前朝的公主。」

  「啊,哪?」

  「你當聖上是真的對齊王好?無非就是為了補償這八年齊王受的苦,而且齊王在民間名聲甚高,聖上自然是要做做樣子給天下人看的。」

  「八年受的苦?齊王不就是因病去了齊州,難道……」

  「因病?呵呵……誰都知道齊王幼時便能騎善射,身子虛?體弱多病?那根本就是中了毒!許皇后容不得齊王,當年若不是蕭妃……」

  那聲音越來越小,蘇婉之幾乎聽不清楚。

  但蘇婉之聽了這些,心裡的不舒服一點點堆積起來。

  剛想掀開一片瓦,聽得清楚,就忽然聽見裡面的人道:「所以,你說齊王這個雜種又非嫡子怎麼可能繼承大統?要我看,他現在最該做的,只怕是趕緊巴結巴結大皇子,以求能頤養天年吧。」

  「嘿嘿,大哥說的是,不論那齊王再是優秀,也就是個雜種羔子而已。」

  手掌握緊鬆開數次,聽到最後一句話,蘇婉之終於忍不住。

  從房頂一躍而下,推開小門。

  果不其然,兩個青年男子正站在其中,見她進來,神色有些慌亂,但還強裝鎮靜。

  蘇婉之根本不等他們說話,上前逮著個子高的就一是狠狠一拳。

  「你,你是哪裡來的潑婦!」

  另一個見狀,忙想朝外跑。

  蘇婉之手臂一揚,白綾飄帶便從袖中「嗖」一聲躥出,直直綁住另外一人的胳膊。

  綁住這個,那個卻趁機朝著人多的地方跑去。

  既然已經做了,蘇婉之也懶得去管什麼後果,身形一動追了過去。

  這次的出手,蘇婉之半絲沒有覺得後悔。

  不論如何,她無法忍受別人在她面前詆毀姬恪,這幾乎是有些偏執的念頭。

  姬恪不記得也罷,她卻是記得的。

  八年前,她在御花園裡見到姬恪,十一歲的姬恪還未長開,五官輪廓都帶著些許少年的稚氣,手裡握著一卷已經翻皺了書,淡淡書卷氣揮散在他的身側,整個人顯得柔和而親切。

  她驚得差點連手裡的雞腿都沒握住,哆嗦著指著他:「你,你是人是妖?怎麼長得比蘇慎言還好看……」

  姬恪放下書,衝她極溫柔的笑:「我叫姬恪,是人。」

  她兩步跑到姬恪面前,仔仔細細的研究著姬恪的外貌,姬恪倒也不生氣,任由她瞪著一雙大眼睛裡裡外外的看個透,卻只是笑。

  確定他是人後,她放下心來,乾脆一屁股坐在姬恪身邊,問他:「裡面的宴席你怎麼不去?」

  姬恪緩緩坐直身體,不答反倒:「油,你的臉上沾著油。」

  「啊?」

  修長手指慢慢靠近她的頰邊,略帶薄繭的食指抹去臉上蹭著的油。

  彼時,她還不知道什麼叫情動,只覺得被姬恪微涼手指觸過的地方像被火燒了一樣燙了起來,心跳也莫名其妙的快了起來,視線該往哪裡放都不清楚了。

  直到姬恪清脆清泠的聲音再度傳來,她才找回了神智。

  「母妃病了,可是怕過了病氣不讓我去看,我實在不想去那宴席。」

  言罷,姬恪微垂下頭,神情有些低落。

  她的情緒也隨著姬恪低落下來,當即,她做出了一個決定,把自己右手裡用油紙包著的肘子給姬恪!

  「諾,這個我還沒吃過,給你。」又補充道,「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只要吃些我喜歡的東西就不會再難過了,而且,你沒去宴席,肯定現在也沒吃吧,這個給你吃!」

  姬恪看著那剛剛拿出鍋,還冒著熱氣的肘子,用有些疑惑的目光望向她。

  她咬咬唇,大大咧咧道:「沒事,沒事,你吃吧,我還有個雞腿,我最討厭吃肘子了,給你給你……」

  蘇婉之確定自己對姬恪有意也是那時,眼巴巴望著姬恪吃掉她最喜歡的東坡肘子,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心疼,反倒比自己吃了還要滿足。

  她是喜歡姬恪的。

  她記得有關姬恪的一切,她記得姬恪哪怕一個微小的動作,她更記得姬恪殘留在她記憶裡,永遠溫柔似夢的笑容。

  這麼這麼的喜歡,又怎麼能容許人這樣辱罵姬恪?

  直到人群圍住她,她才些微有些覺得似乎鬧大了。

  丟下手裡的青年,蘇婉之四下尋找蘇慎言的身影,咳咳,至少她得知道這兩個人她惹不惹得起。

  剛剛回頭看去,蘇婉之便整個人僵住。

  姬恪站在離她不足五步之遙,雖然只有一瞬,但是蘇婉之仍能確定她方才看見姬恪似乎是微微皺了眉。

  姬恪是……不認同她的做法麼?

  可是,她是為了……

  姬恪步伐穩穩的走向她。

  蘇婉之呆呆站著沒動,任由姬恪走到她的身側,而後眼睜睜看著姬恪從她身邊走過,那淡淡的眸光並沒有看向她,而是筆直的朝著那兩個被她打的青年看去。

  「兩位錢公子可有事,我府上尚未請大夫,如果不嫌,可以做齊王府的馬車到就近的醫館。」

  年紀較小的那位錢公子見到姬恪,神情頓時有些不自在,扶起自己在一邊哀嚎的大哥,忙對姬恪行禮道:「齊王殿下,這個,這個就不麻煩了,我,我們休息休息就好了。」

  姬恪見狀,也不強迫,沉吟了一下溫言道:「若是如此的話,我府上有種從齊州帶來的金瘡藥,極是有效,不妨給令兄一用。」

  錢公子自然不敢再反對,點著頭帶著自家大哥到一旁廂房歇息,末了還瞪了蘇婉之一眼。

  那一眼蘇婉之確實沒有發現,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此刻依然看起來溫和謙遜的姬恪身上。

  她以為姬恪會來教訓她什麼,沒想到姬恪什麼也沒說,看見兩位錢公子離開,竟也抬腿準備離開。

  眾人本議論紛紛,但見人都走了,也就漸漸散了。

  僅剩的幾個對著蘇婉之指指點點,她也不甚在乎。

  看見姬恪竟真的快要消失在她的視野裡,蘇婉之才急了起來。

  咬咬牙,一甩裙裾,便追了上去。

  「姬恪姬恪……你別走……」

  姬恪聞言,竟然真的停了下來,回眸溫聲問道:「蘇小姐有什麼事情麼?」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不像個女子?」

  沒料蘇婉之會問這個,姬恪倒是一愣,才淺笑道:「蘇小姐,為何有此一問?」

  「是不是覺得我太粗俗了,太過分了?」蘇婉之迅速在腦內組織了一下措辭,「我平時不是這樣的,只是,只是……他們欺人太甚……」

  「哦?」姬恪轉過身來站定,看著蘇婉之,展顏淡淡道「他們是如何欺負你了?」

  蘇婉之剛想再次扮作嬌弱女子,乾脆說他們調戲她便好。

  可是,一抬眸,看見姬恪幽暗深邃的瞳仁,帶著絲絲犀利,彷彿能看透她一般,那些到了嘴邊的話怎麼也再說不出口。

  支支吾吾半天,也只憋出一句:「是他們太過分了,真的是他們……」

  姬恪笑道:「我知道了。還有別的事麼?」

  「沒有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姬恪方纔的表情,竟有種似笑非笑的感覺。

  蘇婉之閉上眼,已經沮喪的徹底失去任何念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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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恪直向前走了數步,一個身影不知何時又跟在了他的身後。

  「公子,那個蘇小姐似乎是喜歡您。」

  姬恪聞言,腳步也未停一下,只道:「我知道。」

  第5章 第五章

  第五章

  「之之,你還真的動手揍了啊。」

  蘇慎言搖扇,斜睨著蘇婉之,動作風流飄逸至極,只是那慢悠悠的語調,怎麼聽怎麼透著一種幸災樂禍。

  蘇婉之坐在齊王府一角的石階上,雙手抱頭,如雲的衣袂掩住她的面容,長長的裙裾拖到地面她也像是毫無察覺。

  搖扇在蘇婉之身旁轉了一轉,仍不見蘇婉之搭理他,蘇慎言收了折扇,妥協似輕歎了口氣:「別懊惱了,那兩人不過是太府寺少卿之子,區區一個從三品而已。」

  言罷,蘇婉之依舊是那個姿勢。

  蘇慎言耐心有限,轉了轉掌中折扇,忽對著一處道:「恪,你怎麼來了?」

  蘇婉之手臂微動,動了一半又停了下來,悶悶道:「哥,別逗我了。」

  這招他兄妹二人自小用大,分辨起來也幾乎無難度。

  「我的大小姐,你終於肯開口了……嗯哼?到底是怎麼了?把你的沮喪說出來也好讓哥哥解個悶。」

  蘇婉之放下手臂,怒視:「蘇慎言!」

  末了,聲音又低了下去。

  「他討厭我了。」

  「誰?」

  「還能有誰?」

  蘇慎言兩步邁到蘇婉之面前,定定看著她,略帶詫異問道:「這裡那麼多青年才俊,你這一趟就光顧著看齊王了?」

  蘇婉之毫不遲疑地瞪回去:「這裡還有比齊王更好看的麼?」

  盯:「難道你還就非齊王不要?」

  瞪:「我還就非齊王不要了!」

  蘇家兩兄妹相互對瞪,竟是雙方都不甘示弱。

  半盞茶的功夫,蘇慎言別開視線,隱約嘀咕:「自小眼睛便大如銅鈴,和你比這個,我太吃虧了……」言罷,語帶不快道:「你就這麼自信齊王能看上你?這滿場想做齊王妃的只怕是不少。」

  蘇婉之霍然起身,手托裙邊,翩然而轉。

  姿勢優美而利落,那一襲月白滾金邊的長裙猶如花瓣般綻放,凌空旋舞,繡在衣裙腰身的瓔珞流蘇隨著蘇婉之垂下的烏髮漾起動人的弧度,蘇婉之腳尖一停,驀然回首,羽睫下眼瞳若水,笑靨如花。

  常年不將蘇婉之當女子的蘇慎言也微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

  即便只有一瞬,依然被緊盯著的蘇婉之捕捉發現。

  蘇婉之得意地甩下裙子,伸一指虛挑蘇慎言的下巴,眨眨晶亮的眸子嫵媚道:「蘇公子,奴家美麼?」

  這次蘇慎言反應迅速,一扇打開蘇婉之的手,震驚道:「這,你都是跟誰學的?」

  蘇婉之轉回石階邊,笑得狡黠:「不是哥哥你書房裡的美人十八式,這招叫什麼……額,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指紅杏挑豆來……」

  蘇慎言無言,望天。

  良久,低下頭無奈道:「之之,你想喜歡誰哥哥都不會管,可是,齊王你最好還是趁早放棄。」

  蘇婉之亦斂笑,端正姿態站在蘇慎言面前問道:「為什麼?我怎麼就配不上他了?」

  瞧著如此認真對他說話的蘇婉之,蘇慎言心中既有著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同時也有著更深的憂心。

  蘇慎言略一思索,放低聲道:「齊王他……之之,聽我說,陛下的身體這幾年因為那些長生丹藥變得越發枯槁,皇儲未定,不論大皇子睿王、二皇子燕王,還是三皇子齊王、七皇子靜王都有擁立者,在此時,父親作為當朝一品,若是和一方牽扯上關係,很快便會被打入黨朋一系。蘇家歷經三朝還能有此繁盛,無外乎一個『純』字,你明白麼?」

  她點頭:「我明白,可是……」抬頭,蘇婉之的目光清澈而堅定,「哥哥,我若真想嫁,也還是有辦法的,對麼?」

  蘇慎言不著痕跡的從蘇婉之的目光裡移開,復又撐起折扇,散漫道:「可是哥哥我不會幫你。」

  不止不會幫,也許還會百般阻撓。

  姬恪他,把一切都看的太透,之之啊,這樣的男子又怎是你能掌握的?

  蘇慎言閒閒笑著,若為帝姬恪定然是明君,若為臣姬恪也會是能臣,只是,這樣的男人偏偏不適合做女子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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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王府,齊王內宅書房。

  「公子,既然蘇相之女欽慕於您,為何不順水推舟?若是娶到蘇相之女,得蘇相支持,只怕對公子繼承大統助力不小。」

  姬恪將隨手抽出的書塞回書架,微微一笑:「蘇相不會把女兒嫁給我的。」

  其徐剛硬的臉上露出奇怪的神色:「這是為何?公子難道還……」

  抿了抿蒼白的唇,姬恪忽得問道:「府上的人是否都走了?」

  「回公子,是。」

  「共來了多少人?」

  「世家公子三十三人,小姐四十一位。」這些姬恪其實都知道,但其徐仍是如實回答。

  「那你可知這裡,支持我的又有多少人?」

  「這個……」其徐語塞,迅速在腦中過著每個公子小姐的家世。

  姬恪勾起唇角:「不用數了,很少。朝中但凡稍有見識都能看出我即位的可能性極小。」

  沒有直言,但是,姬恪沒有說出口的是,因為他尷尬的身份,蘇相無論如何也不會將女兒嫁給他。

  只是,看見姬恪用如此平淡的語氣說著這樣的話,其徐一時覺得胸中淤塞難捱甚至不知說什麼寬慰公子才好,轉念又一想,公子又何須他來寬慰,這些年他看著公子在危機四伏下一點點轉變越發堅強也越發思慮深重,卻是無能為力,然而,若不是這樣的公子又怎麼能撐到如今。

  叩門聲輕微傳來,姬恪道:「進來」。

  吱呀一聲,青衣侍女托盤而入,小心將盤中藥碗置於桌上,低垂著頭道:「王爺,這是今日的藥,尚熱著。」

  姬恪微笑道:「多謝。」

  侍女的頰邊泛紅,低低道了聲「嗯」便出了門。

  姬恪見狀,垂下睫,手指扣沿,端起書桌上已經溫熱的藥碗,濃稠的黑色汁藥散發著辛辣的苦澀,姬恪似未覺般,仰頭,汁藥順著喉結的幾下滾動湧入胃中,滿口的苦澀瀰漫,連著口腔一直灼燒到胃中,姬恪卻連眉也未動一下。

  已經喝了八年的藥,也不再覺得苦。

  也許他還要再喝一生,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他再也不會讓自己失去什麼了。

  母親告訴他,他流著的是這世上最尊貴的血統,他亦認為。

  是我的,遲早還要是我的。

  放下碗,姬恪的眸若點墨。恰似朔夜蒼穹,漆黑的掀不起絲毫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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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同蘇慎言大吵一架之後,便再沒見過此君。

  蘇婉之依舊被禁足,不知蘇慎言對蘇相夫婦說了什麼,第二日一早,蘇婉之就見自家娘親捧著厚厚一疊的畫捲走了進來。

  攤開一看,具是明都內各家官宦世家子弟的畫像,環肥燕瘦,不一而足。

  而且……蘇婉之甚為無言的看著蘇夫人攜著兩盒零嘴坐在蘇婉之身側,拉著蘇婉之的手,一張一張評頭論足,從家世到樣貌到人品,大有長談之意。

  蘇家家訓,在外聽老爺的,在內聽夫人的。

  蘇婉之敢在家裡和蘇相據理力爭,偏偏不敢得罪整日在家無所事事的蘇夫人。

  所以面對蘇夫人笑瞇瞇地說:「之之啊,你也不小了,終於到了娘可以操心你終身大事的時候了,這終生大事,娘親定然要認真、仔細、嚴謹的幫你好好的操心一把,你一定一定要放心。我想,我的之之這麼乖,一定不會讓娘親失望的,對吧?不然,娘肯定會覺得很傷心很傷心的。」蘇婉之連半個不字都「蹦」不出來。

  蘇婉之只好雙手交疊,鵪鶉狀乖乖坐在椅子上。

  看著蘇夫人樂不思疲的好似挑白菜一樣挑女婿,蘇婉之眼角抽了抽,繼續眼觀鼻鼻觀心,反正問到她一概是:「娘親啊,這位公子如此優秀,簡直好似仙男下凡,之之自愧與其差距太遠無法相配,內心十分惶恐。」或者,「娘親啊,你看這位公子面帶煞氣,瞧之渾身難受,顯然與之之八字不合,硬撮合成一對,只怕會有災害,娘親還是另擇,另擇……」

  幾次下來,蘇夫人也覺察出蘇婉之壓根就不是挑夫婿而是存心搗亂!

  當即,蘇夫人把畫一放,丟下手裡吃了一半的核桃仁,沖蘇婉之怒道:「這個不喜歡,那個也不喜歡,死丫頭,你到底是要哪樣啊?知道你喜歡漂亮的,老娘托了十來個媒婆把整個明都官宦家美男的畫像都給你弄來了,我容易麼我!你還在這裡給我挑三揀四的!」

  蘇婉之縮頭縮手,一副低到塵埃裡的乖巧樣。

  「娘……」

  身邊的侍女已經習以為常的收拾起蘇夫人吃剩的核桃殼。

  那廂蘇夫人突然似福至心靈一般眼睛一亮,清了清嗓子,放低聲音湊到蘇婉之耳邊:「之之,你老實跟娘說,你是不是已經有心上人了?所以才這些都看不上?嗯?」

  第6章 第六章

  第六章

  蘇婉之是很想嬌羞答答的彆扭兩下,再做出萬般無奈的樣子說出姬恪的名字。但是轉念想到蘇慎言說的那番話,蘇婉之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蘇夫人養蘇婉之十五年快十六年,看著蘇婉之神色猶豫的模樣,知道八成有戲。

  默默在心中感慨完女大不中留啊不中留,當即旁敲側擊,軟硬兼施。

  蘇婉之瞧著蘇夫人興致勃勃口水滿天飛的模樣,嘴角抽搐,早知如此還不如繼續聽她挑白菜,額,女婿呢。

  在見識到蘇婉之的油鹽不進之後,蘇夫人又怒了。

  「死丫頭,讓你說你不說,信不信娘明天就在這堆畫像裡隨便找一個給你定親!」

  蘇婉之小心抬頭,斟酌道:「娘,您願意讓女兒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

  「不許跟老娘討價還價。」蘇夫人霍然起身,手指戳著蘇婉之的額頭,「之之,你說出來娘又不會吃了你……不然,小心娘親一氣之下把你嫁給大理寺卿張大人做續絃!」

  額,蘇婉之默默嚥了口口水,大理寺卿張大人確實是位位高權重、為人可靠的男子,奈何壯年早謝——是個禿子。

  又想了想,反正這事遲早也是要被娘親知道了,還不如她自己說。

  躲開蘇夫人的手,蘇婉之坐直身體,莫名的聲音就有些低落:「娘,我告訴你了,你暫時不許告訴爹。」

  「乖之之,我不告訴你爹那個老頑固,你就別磨蹭了。」

  「齊王姬恪。」

  說完這話,蘇婉之便垂下頭,老半天沒見反應,剛想抬頭就聽到自家娘親若有所思的聲音:「齊王啊……娘從前見過他,相貌也確實標緻,你喜歡他倒也不奇怪……不過,之之,齊王此子……你不覺得難度太高麼?」

  「娘你什麼意思?」

  「就為娘昔年所見,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無論說話舉止都沉穩有禮,接人待物張弛有度,又加上他現在在齊州呆了這些年,這樣的人還是久居高位長大了只怕眼界太高,只看得見大局大勢,卻未必顧得上那點男女的小情小愛。」

  蘇婉之望天,頗不以為然道:「娘親,照你這說,那爹呢?無論如何,我喜歡他,就是喜歡他。」

  蘇夫人空出食指,繼續戳蘇婉之:「讓你亂比喻,那能一樣麼?你爹那個呆子……」頓了頓,改戳為撫又道,「不過,有這等志向不錯,不愧為娘親的女兒。娘親看好你!」

  蘇婉之喜出望外:「那娘親不反對我喜歡齊王?」

  「我為何要反對?在娘眼裡,什麼權衡權勢統統沒得我家女兒的幸福重要……」蘇夫人坐回座位,抄了一把瓜子繼續磕,「但怎麼能讓齊王心甘情願娶你這可就是你的事了,他現在聖寵甚眷,聖上又對送他去齊州八年此事心存愧疚,可不會強迫他娶妻,你娘給你去提親要是被人趕著出來那臉我可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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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到蘇夫人的口頭支持,雖然怎麼擺平姬恪還一點頭緒都沒有,蘇婉之依然覺得興奮異常。

  把從齊王舊宅順來的齊王幼年墨寶擺在桌上,蘇婉之用指尖輕輕撫摸著她為保護這張薄薄宣紙而特地托人定做的紅木框架,不時綻開幾聲的傻笑。

  蘇星被蘇婉之詭異的笑容弄得毛骨悚然,看了看那副她怎麼也沒看出門道的字,邊幫蘇婉之梳頭邊問道:「小姐,您這會又是怎麼了啊」

  蘇婉之頭也不抬,又寶貝的摸了摸那副字,悠然道:「在想怎麼把這副字的主人變成你的少姑爺。」

  蘇星手一抖,差點沒被蘇婉綰髮的銀釵扎到。

  她對不起老爺,對不起夫人,對不起大少爺,她都這麼管著不讓小姐隨便出門了,小姐還是變得越發開放了……

  蘇婉之不以為意,繼續看著字。

  能從姬恪眾多天下蒼生花草樹木四書五經的練筆中找到這幅稱得上情詩的東西,她自然是寶貝的不能再寶貝。

  雖然那上面其實寫的是三歲小孩都知道的《關雎》……

  入夜,蘇婉之摸著畫框入眠。

  復起時,又開始琢磨怎麼能再見到齊王,洗刷一下她之前留給他的壞印象。

  娘親雖然支持她,但是以她娘親那個性子能起到的作用實在……她爹,她巴不得他不知道才好……最後想來想去,能幫她的竟然只有蘇慎言,可是蘇慎言這幾日顯然是刻意躲著她。

  蘇婉之思考了一下,看來免不了還是要出去再去找蘇慎言一趟。

  然和姬恪的這第三次的見面,她倒真是想破頭也沒想到。

  夜朗星稀,烏鵲南飛。

  又是趁夜,撒過安魂散,蘇婉之摸出蘇府。

  這次沒能遇見蘇慎言,蘇婉之甚是遺憾。

  蘇慎言此時會在的地方,無外乎三處,大理寺,他在大理寺就近購下的小宅子和……青樓。

  只是略一斟酌,蘇婉之便雇了頂轎子直奔蘇慎言的宅子。

  到了附近,蘇婉之正欲下轎,忽然看見一頂甚是眼熟的轎子停在那小宅子前。

  再一看,蘇婉之差點沒坐穩。

  那轎子不正是姬恪的!

  重又回轎子坐好,多塞了一錠銀子,蘇婉之乾脆在門口等著。

  她本意就是找姬恪,既然姬恪已經自投羅網,自然她也不急了。

  不多時,裹著厚重披風的人影被迎出入了轎子,只遠遠望著那挺直如松柏的背影,被夜晚燈火勾勒如畫的側顏,蘇婉之的心就不自主的多跳了兩拍。

  指使著轎子跟在姬恪身後,不近不遠的距離,那轎子並未朝著齊王府行進,反倒是反方向。

  姬恪轎子停下的那一刻,蘇婉之以為自己眼睛瞎了。

  然而,姬恪的轎子卻是確確實實停在了醉煙閣側門前,那不時傳出的嬌媚笑聲和陣陣脂粉香氣,隔了老遠便能察覺。

  醉煙閣醉煙閣,名字甚是文藝,實際卻是個地地道道的妓館。

  蘇婉之也不是沒進去玩過,之前為了戲耍師弟容沂,她還特地大搖大擺的帶著容沂從正門進去,叫老鴇弄了十來個姑娘一字排開說是要帶容沂開葷,結果被滿臉通紅的容沂死拖硬拽給拉出了醉煙閣。

  只是,進去的若是姬恪,那就……

  不死心的蘇婉之死死盯著姬恪的轎子,沒想真的看見那黑色身影從轎子裡漫步而出,自側門入內,蘇婉之說不上是什麼感覺。

  幹幹笑了兩聲,甩下銀子,從側牆攀了進去。

  好在她這次為了去找蘇慎言,預計有可能去往醉煙閣,還特地換了套質地上好的男裝,略弄了弄臉頰和喉嚨,就算被人發現也無甚關係。

  沒想,一躍進去,蘇婉之頓時被滿面蒸騰的霧氣熏的兩眼茫茫。

  聽聞醉煙閣之所以叫醉煙閣源於此間內各個頭牌的住所均建得猶如天宮幻殿,無數輕紗曼舞,極盡華美出塵,尤其夜晚來,還能瞧見仙霧裊娜,雪白宮裝的丫鬟往來不絕。

  不過,這仙霧是不是濃了點?

  咳咳,怎麼還這麼熱……

  蘇婉之一邊揮袖一邊試探著朝裡走。

  撲哧。

  腳底一滑,蘇婉之整個人一頭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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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煙閣,錦嵐小築。

  「回稟公子,這些日子小女收集到的資料只有這些,至於有些大人尚在懷疑之中,名單也附在其後。」

  姬恪兩指一覆,並未急著去看,反倒輕聲道:「月錦,這幾年,苦了你了。」

  誰知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話,竟讓一向清冷對人從來不假辭色的醉煙閣紅牌月錦紅了眼。

  月錦咬了咬唇,低著頭,柔聲道:「小女的命都是公子救的,能為公子做點小事,又怎麼能說苦呢?」

  姬恪微側眸,清冽的音色裡似乎染上些許憐惜和悵然:「我救你也不過舉手之勞。這風月之地終究不適合女兒家呆,等幫我做完最後的事情,你就離開吧。雲郡是個好地方,到時候我會讓人護送你去,你……便找戶好人家嫁了罷。」

  月錦一驚,當即跪倒:「公子,小女此生願給公子為奴為卑,求公子別趕我離開!」

  不見姬恪的反應,月錦微微抬眸,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堪稱完美的姿容,那也是個近乎完美的人,月錦連忙又低下頭,掩飾住自己眼中濃濃的迷戀之色。

  姬恪卻是覺得疲倦,御人之術,最上莫過御心。

  月錦喜歡他,所以他如此說,月錦不但不會離開,反而會更加專注的為自己賣命。

  只是,再自然的面具,戴久了也有累的時候。

  他需要一刻的休憩,也只是轉瞬就足夠。

  姬恪顫動睫羽,睜開時,眸裡已經一片如水溫柔,表情是無懈可擊的清雅淺笑。

  他動了動唇,正欲開口,忽然撲通一道落水聲傳來。

  姬恪和月錦兩人同時朝著小築內的溫泉看去。

  在水裡沉沉浮浮間,蘇婉之算是明白了,這壓根不是什麼仙霧,這就是個溫泉澡堂冒出的熱氣……

  拚死的掙扎撲騰了兩下才發現原來她能踩到池底……

  虧得她還以為剛才會淹死呢。

  艱難的走到一邊,抓著一邊的暗勾,踩著暗槽,蘇婉之費力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了一半上來。

  喘了口氣,蘇婉之正想繼續爬出去,有人邁著沉著而冷淡的腳步聲走近。

  她抬頭一看,頓時面容一僵,嘴慢慢張大。

  手指一滑一鬆。

  砰!

  又一聲巨響,她又摔了回去……

  第7章 第七章

  第七章

  醒過來的時候,蘇婉之寧可自己繼續暈著。

  柔軟的被褥上熏了細膩的香料,床帳邊緣掛著好些手工精緻的香囊,陣陣醉人香氣瀰漫在整個女子閨房中,好似溫香軟玉。

  身上全無濕潤感覺,反而顯得乾燥舒適。

  姬恪就坐在房內的桌邊,褪去厚重的披風,裡面是玄色錦服,銀絲雲紋盤踞於內邊,若隱若現,此時姬恪微側眸,薄唇微抿,淡淡笑意。

  「蘇小姐怎麼會在這裡。」

  蘇婉之在回答他的問題和詢問她掉回水裡後發生了什麼之中抉擇,最後還是把微紅的臉頰朝被窩裡藏了藏,才篤定道:「我是來找我哥的。」

  ……此時正在自己宅內泡澡準備就寢的蘇慎言突然打個一個大大的噴嚏。

  萬年黑鍋王,蘇慎言……

  姬恪聞言,沉吟了一下,溫聲道:「蘇公子今晚並不在此間,蘇小姐若是急著找他,我可以叫人送蘇小姐去蘇公子的宅子。不過,這麼晚,實不宜出門。」

  「咳咳,不用了不用了,現在估計哥哥也已經就寢了,我還是明日再找他吧。」

  蘇婉之連忙拒絕,又想著現在該說什麼才正常。

  有人叩門,姬恪應了聲。

  白衣丫鬟端了盤子進來,盤中放了兩碗藥,一碗漆黑,一碗泛著淡淡薑黃。

  姬恪起身,端了其中一碗至蘇婉之床邊。

  感覺到姬恪的靠近,蘇婉之忽得坐起,不想起得太猛,額頭差點撞上床梁。

  剛想揉揉額頭,已經有一隻手覆在她的額上。

  似無奈的輕笑聲自頭頂沒入她的耳中。

  「很疼麼?」

  聲音卻是極溫柔的,月光流水般皎然清婉。

  從額頭的熱度一直燒到蘇婉之的心裡,她的腦中轟然一響,半晌竟是吶吶無言。

  眼睛四處亂掃,奈何近在眼前的姬恪擋住了大半視線。

  於是,抬眼是姬恪,垂眼是姬恪,側眼還是姬恪。

  腦子也儘是姬恪。

  「我很可怕麼?」

  蘇婉之聞言,斬釘截鐵道:「不。」

  姬恪溫柔笑,語氣似有疑惑:「那為什麼你一看見我就嚇的掉進湖裡,現在也不敢抬起頭?」

  蘇婉之自然不會告訴他,那來自少女看見心上人的嬌羞。

  想了想,小心地抬頭,眨眨眼,大眼睛正對上姬恪因為笑容而微彎的眸,蘇婉之心中慨歎,為什麼這世上會有人好看成這種地步?

  輕輕揉揉她的額,姬恪彎腰在蘇婉之的額上吹了口氣。

  蘇婉之又怔了怔。

  姬恪的氣息驟然離開,遞來一碗仍冒著熱氣的藥。

  「方纔蘇小姐落水,雖然月錦小姐及時替你換了衣裝,可是為免染上風寒,蘇小姐還是把這碗薑湯喝下吧。」

  小口小口的喝著湯,看見姬恪又坐回了方纔的位置,些微的失落湧上蘇婉之的心上。

  這時,她才發現姬恪正端起另一碗藥喝。

  那碗明顯比她的大,藥汁苦澀的味道濃得隔了老遠還能聞到。

  「姬恪,你生病了?」

  姬恪仰頭把藥喝下,用一邊的方巾拭乾淨唇,溫言道:「不是,宿疾而已。」

  「那藥很苦吧。」

  「喝多了也便不覺得苦了。」

  「可是其實還是苦的吧。」

  姬恪難得的遲滯了一下,才笑道:「這麼說也可以。」

  蘇婉之摸摸腰側,裝東西的荷包還在身上,從裡面摸出兩塊拿油紙抱著的東西,丟給姬恪。

  「我特地找府裡廚子做的糖衣包,很甜的。」

  「糖衣包?」

  「就是冰糖葫蘆外面那層糖衣,我嫌山楂太酸,就乾脆只做了糖衣包起來吃。」

  姬恪怔怔看著手裡包的小小的糖球,忽而一笑,取了一顆,含進嘴裡。

  確實很甜,一含進去甜味就從舌尖蔓延開,瞬間驅散了口中的苦意,幾乎讓他覺得不適應。

  可是,不求酸,只求甜,這樣的想法,該有多麼可笑。

  蘇婉之喝完,就手腳麻利的把掛在一側的一套碧色裙裝換上。

  邊換,她才想起姬恪方才提到的月錦姑娘……醉煙閣的紅牌紅遍明都,一手琴藝出神入化,她自然是聽過的。

  手下的動作滯住,姬恪竟然還真的是來這裡……

  蘇婉之不由得浮現出蘇慎言搖著折扇解釋自己常去醉煙閣的理由:「男人嘛,食色性也,你要相信哥哥,這個年紀沒有需求的,要麼是無能,要麼是斷袖……」

  照蘇慎言的理論,那麼她是不是該慶幸一下……

  姬恪聽到蘇婉之穿衣聲,轉過身去輕聲道:「蘇小姐若換好衣服,那我這便叫人送小姐回府。」

  方纔的念頭盤桓在蘇婉之腦海,實在擱之不下,於是,也就出聲了。

  「額,這裡是醉煙閣吧。」

  「是的。」

  「那你是來……」

  姬恪笑了一聲,竟然還是笑意宛然的樣子,沒有絲毫赧然:「蘇小姐以為呢?」

  蘇婉之憋了半天也沒好意思把你是不是來嫖妓的這句話說出口。

  倒是一個聲音,先傳了過來。

  「齊王殿下,是來聽我彈琴的。」

  月錦自門外漫步而入,水色紋荷花長裙桃紅抹胸,玉色輕紗罩在肩頭,耳垂邊一顆寶石紅耳環,隱在烏黑長髮中寶石宛若一滴鮮血,行動間腰側環珮泠泠,氣質清傲。

  她只是一抬起頭,蘇婉之就感覺到巨大的壓力。

  姬恪並沒有拒絕月錦站到自己身側。

  更何況月錦說的話也並非完全不實,他確實很喜歡聽月錦彈的曲子。

  既柔情蜜意又順從,和緩如水。

  月錦見狀,心頭一喜,隨即道:「蘇小姐,還有什麼疑問麼?」

  蘇婉之見著對面那對璧人,耀目的把她的眼睛都快閃瞎了。

  壓力越大,蘇婉之心裡翻湧的情緒也越強烈。

  所謂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她自然是明白的。

  縮縮袖,蘇婉之正襟危坐道:「我有事想單獨同齊王說。」

  潛台詞,月錦姑娘可否先讓讓。

  月錦不是笨蛋,自然明白,退了兩步,出去。

  姬恪轉頭問她:「蘇小姐還有什麼事情麼?」

  蘇婉之兩步走到姬恪身前,事到臨頭,她還是有那麼點羞赧。

  只好稍稍轉個彎子:「你喜歡這個月錦姑娘麼?」

  姬恪毫不猶豫笑道:「自然是喜歡的。不喜歡又怎會來聽她彈琴?」

  蘇婉之解釋:「不是這種,是那種想娶回去做妻的那種。」

  姬恪微微斂眸,良久道:「那種喜歡,卻是沒有。」

  他吐字很慢,也很清晰。

  蘇婉之聞之大喜,恨不能當場拍桌把姬恪定下。

  但心裡還殘存的那麼些矜持讓她定了定道:「那你有喜歡的人麼?」

  「不曾。」

  蘇婉之悵然若失的「哦」了聲,對姬恪道:「那如果有人喜歡你呢?」

  單刀直入,幾乎不帶掩飾。

  其實姬恪從一開始就知道,蘇丞相之女喜歡他,第一次,第一面,蘇婉之尤穿著男裝看他時的目光,幾許忐忑,幾許焦灼,還有幾許的不知所措,都匯成了思慕之情。

  這樣的目光他見得多了。

  女子原本就比男子好操縱,只是女子的行為過於受情感的支配,不如男子做事來得可靠,所以他一向很少利用女子做事,那樣的不可操縱性太高。

  只是,蘇婉之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接近,送上門來的他為何不能利用一二?

  更何況,蘇婉之如此身份和如此性格,要利用起來,實在太簡單。

  他的聲音依舊清雅有禮,不曾絲毫改變。

  「蘇小姐,你可知……很多人是不能輕易談喜歡與否的。」姬恪只略停,又繼續說,「你是否覺得月錦小姐喜歡我?」

  蘇婉之一愣,還是直言道:「是啊,難道不是?」

  姬恪淡笑搖頭。

  「你不知道月錦小姐過去的經歷,自然會如此簡單認為。」

  蘇婉之被姬恪的淡淡輕愁的音色驚住。

  姬恪同她說了一個故事,一個很俗套的故事。

  弱女子同寡母清貧的生活,隨著年歲增長,女子的容貌越盛,卻因此招惹到了權貴,權貴逼迫女子就範,女子不肯,權貴便以其母之命要挾,其母聞之竟以命護女兒貞潔,誰知權貴仍不肯罷休,強搶女子並下藥辱其清白,因女子掙扎之中傷了權貴,權貴一怒之下又命人痛揍女子並將她賣到青樓……

  這個女子自然是月錦小姐,而這個權勢滔天的權貴,卻正是當朝大皇子姬止。

  「我能做的,只有盡力護住她。」姬恪淡淡看著桌面,目光中似乎隱隱有些無力的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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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蘇婉之已經被送出醉煙閣。

  其徐才慢慢自陰影中走到姬恪身側:「公子,這樣做是否不妥。」

  「有何不妥,這件事的確是姬止所為,只不過那女子香魂已逝而已,更何況,我這麼做也是為她報仇。」

  「可是,公子,這樣利用蘇小姐……」

  「不是我利用她,她做的一切都是她自願的也是她自己清楚的。」

  姬恪語氣沒有任何起伏,站起身,朝外走去。

  夜幕籠罩,無星無月,倒映在姬恪眼瞳中,更是一片黯淡的漆黑。

  「其徐,你最近的話有點多。」

  第8章 第八章

  第八章

  一月後,明都內最富盛名的戲班子壽喜班上演了一出新戲,在明都一炮走紅。

  這出新戲名為《艷鬼恨》,說的是一名貌美如花的女子被大官逼迫,其母不堪作為大官威脅籌碼自縊而亡,大官仍是下藥辱了女子清白,又將女子轉賣到青樓,女子在青樓遭受百般蹂躪,終香消玉殞,奈何怨氣太重便化作艷鬼時時跟在大官身邊,將大官家鬧得雞犬不寧,最後一方外仙人得知,憐惜艷鬼替她殺了大官,艷鬼心願已了,煙消雲散轉世投胎為仙人靈獸報恩於他。

  這曲折的劇情與離奇仙怪故事吊足了觀者的胃口,甚至不少女子看此戲時還潸然淚下,抽噎聲不絕。

  然而這部戲的起始,卻是要從一月以前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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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自醉煙閣,送回來後,蘇婉之一晚上沒睡好,第二日一早爬起來把藏在櫃子裡的傳奇話本都攤出來。

  蘇星看她把話本翻得亂七八糟,剛要收拾,蘇婉之抬手制止:「別動,我再想想。」

  「小姐,你在想什麼啊?」

  蘇婉之頭也不抬,繼續翻著,口中高深莫測道:「你不懂的。」

  瞭解自家小姐也不是一天兩天,蘇星撇撇嘴,一跺腳出去了。

  蘇婉之依然維持著剛才的姿勢。

  不過片刻,蘇星又喘著氣慌忙跑了進來:「小姐,小姐……」

  蘇婉之悠然道:「急什麼,慢慢說……」

  「小姐,韓先生來了!!」

  「什麼!!!師傅回來了?!」

  蘇婉之飛速從榻上跳下,兩隻赤著的腳踩在地上,一臉慌亂的收著鋪的凌亂的話本書。

  蘇婉之的這位師傅是她爹的至交好友,據說她父親還是只是個秀才的時候兩人就已相識了,手無縛雞的蘇丞相能平平安安蹦躂到現在韓先立所起作用甚巨,但也因此,蘇丞相從小就逼著蘇家兄妹二人拜在韓先立門下,跟著他習武。

  提起此事,蘇婉之就滿腹牢騷。

  她被迫習武的時候,蘇慎言已經被蹂躪的淡定了,每日做完自己的功課看著她蹲馬步做苦力就在一邊幸災樂禍。

  可憐人家少女這個年紀都是被嬌養在家裡,她自懂事後,就一日比一日苦,整日想著應付韓先立每日佈置的習武內容和每旬一次的考察。

  終於,兩年前勉強出師後,韓先立高人表示要帶著關門小弟子出門遊歷。

  蘇婉之當晚給觀世音菩薩燒了三柱高香。

  沒想,韓高人走前丟下一句「不日歸來檢查汝兄妹功夫」便飄然遠去。

  這一去就是兩年,蘇婉之本以為已經高枕無憂了,沒想到啊沒想到……

  蘇婉之前腳收拾好東西,一道清亮的少年音已經迫近。

  「師姐,師姐,我和師傅回來了!」

  小師弟容沂先一步邁了進來,緊接著後面是一身尋常青衫卻難言週身沉傲之氣的男子。

  「婉之,我上次教你的劍術與白綾融合的如何了?」

  蘇婉之乖巧的接過蘇星手裡差,雙手托捧:「師傅,您一路風塵也累了。先喝口茶吧。」

  韓先立淡淡的眸光一掃。

  「你是不是一點也沒練?」

  蘇婉之裝傻:「呵呵,怎麼可能啊,師傅。」

  「那就練給我看。」

  那劍法別說練了……蘇婉之連記都記不大清楚了……

  苦哈哈的握著白綾的一端,在韓先立的凝視下,蘇婉之一步步挪到校場……

  結果自然是……

  韓先立冰冰冷冷盯著她,吐出六個字:「每天練五十遍。」

  再然後,蘇婉之的苦難日子便到來了。

  每日天不亮早起負重,繞著蘇府轉上十來圈,直到日上三竿,便開始在校場練劍,容沂看著,一遍一遍,直到日落西山,渾身都似散了架一般。

  蘇婉之不是沒想過偷懶,反正容沂好糊弄的很,隨便裝著哪裡不舒服,呆頭呆腦的小師弟就連忙噓寒問暖,端茶遞水送點心。

  俗話說莫伸手伸手必被捉,這樣美妙的待遇只享受了兩次,就被韓先立當場抓包,結果換成了韓先立親自監督兩人一人練一百遍,一直到了更夫敲響三更鐘,韓先立才算放過他們。

  那之後,蘇婉之再想偷懶,容沂就乾脆去廚房端了一碗黑漆漆的藥汁過來,說是可以治癒頭疼眩暈發熱腿軟等等等等……

  蘇婉之瞪著那碗味道詭異的藥汁,又瞪了瞪一臉真誠關切的容沂,決定還是老實練劍。

  這一練就是十來天,每日累的蘇婉之大腦空空,幾乎想不起其他。

  盼星星盼月亮,韓先立終於有事要出門,七日後才回來。

  蘇婉之飽飽睡了一個美覺之後,爬起來又翻出那些話本,奮筆疾書起來。

  容沂忐忑地望著蘇婉之,深思熟慮多次才吶吶開口:「師姐……我們這樣偷懶不好吧……」

  「為什麼不好?」

  「萬一師傅知道了……」

  「師傅為什麼會知道?」

  「這個,這個……」

  蘇婉之文思微卡,叼筆思索,兼摸了摸容沂毛茸茸柔軟的腦袋:「你不說我不說師傅不會知道的,就算知道了,別怕,師姐罩著你!」

  被蘇婉之極具氣勢的話語震懾,容沂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清醒後,更小聲的偷偷辯解:「可是,師姐每次犯錯……都是拿我抵過的……」

  蘇婉之轉頭詫異道:「有麼?」

  容沂辯解更小聲:「有。」

  撈過容沂的肩膀,蘇婉之大手一揮:「你不懂,那是師姐對你的愛護。男人總是要經歷磨難才能成長,對不對?」

  「對……」離得太近,蘇婉之身上熏香的味道清淡,容沂的臉頰微紅。

  「你沒有聽過女子須歷經苦難吧。」蘇婉之湊近說。

  「沒有……」臉更紅了。

  蘇婉之鬆開容沂,拍板陳詞:「那就對了,師姐這是幫你歷經艱難,終成大業。所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好了,你懂了吧。」

  「懂,懂了。」

  「很好,一邊玩去吧,不要打擾師姐。」

  如此廢寢忘食,日夜勞作,不到五日,蘇婉之的成果就新鮮出爐。

  她把墨跡吹乾,所有的宣紙收好,疊成一摞,塞進衣襟口袋裡就要出門。

  蘇星不出意外的又攔在門前。

  「小姐,難道小姐忘了上次出門惹上禮部侍郎家的公子,把人……」

  這番言辭,反覆多次,蘇婉之已耳中生繭。

  當即打斷:「你知道小姐我要去哪麼?」

  蘇星愣了一下:「不知道。哪?」

  「壽喜班。」

  「啊?啊!」蘇星語氣一變,改攔為攬,哀求道:「小姐,小姐,你帶我一起去吧。」

  壽喜班乃是城中最受歡迎的戲班子,每日客似雲來,幾個當家花旦更是美艷絕倫唱功不俗,那眼波一個流轉,唇角一個微抿,都能勾人魂魄,也因此這壽喜班每日的戲價頗高,但是依然有著不少的客源,其中更有好些貴胄子弟是這壽喜班的票友。

  蘇婉之是想常去,但是裡面魚龍混雜,子弟眾多,惹禍的可能也噌噌上漲,尤其王蕭月這個死對頭也時常帶著閨蜜前去,久而久之,蘇婉之倒也懶得去了。

  不過,這次卻不是主要為了聽戲。

  給了蘇星五兩銀子去聽戲,蘇婉之逕自轉到戲班子後台亮明身份去見戲班班主。

  戲班班主是個微胖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起先是畏於蘇婉之的身份,看了蘇婉之的本子後當即眼前一亮,這本子雖然用詞粗糙,但貴在夠曲折夠吸引人,只要略加潤色,必然是個能大紅的本子,更何況這還是蘇相之女送來的本子,這些貴胄子女所寫只要能入眼,他都是不會拒絕的。

  兩人當即一拍即合,問及潤筆費,蘇婉之說只取平時七成,但有個要求,裡面那個大官的扮相必須找她所寫的來,那胖子班主自然忙不迭答應。

  如此這般,也就有了這部戲。

  送完劇本回來,不出三日韓先立果然回來驗收成果,雖然兩天的突擊練習有些倉促,但顯然還是勉強通過了韓先立的要求。

  蘇婉之鬆了一口氣後,便等著新戲上演。

  趁著韓先立出門半日,蘇婉之再度溜出看戲,坐在雅閣包間裡,她心滿意足欣賞自己的成果。

  雖說和事實並不完全一樣,但細微處的相似卻是和姬恪敘述的一模一樣,她承認,她懷有私心,所以她把月錦變成了女鬼,不過……蘇婉之一眨不眨盯著戲台上白衣翩躚嘴唇帶笑的方外仙人,怎麼說她也把她變成了姬恪的靈獸麼……

  再一轉頭,蘇星看的兩眼通紅,絞緊手帕,容沂一臉驚奇目光專注於戲台。

  蘇婉之更加心滿意足的再次看去。

  無論如何這部戲卻是紅了,然而,滿城的議論中,不知是誰先冒出一個聲音,這大官的打扮和模樣扮相怎麼這麼像朝中的大皇子姬止,又聽聞大皇子嗜好女色……此事,該不會是真的吧……

  好事者開始調查,順籐摸瓜,半年前慘死醉煙閣裡的柳雁姑娘被挖了出來。

  這位姑娘的經歷竟與戲中所說相差無幾,除了柳雁是的的確確身死醉煙閣,而大皇子還逍遙法外,其餘竟是完全一致。

  一時間,明都上下都流傳起了各種各樣有關大皇子姬止的傳聞。

  例如大皇子姬止極端殘忍,手下玩弄的女子少有倖存,又傳言大皇子姬止被妖邪附身,每月須女子精血方能維持形態,還傳……各色傳聞,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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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言自民間,流傳入官宦之中,也漸漸傳進了大皇子的睿王府裡。

  大皇子姬止聞之震怒,當即派人抓了壽喜班的班主,喝問他戲本從何而來。

  抓捕過程沒有遇到絲毫困難,姬止本還想用些手段逼他說出實言,沒想跪在地上的班主絲毫沒有猶豫,直言便說是蘇相之女蘇婉之。

  姬止怒氣翻滾,又加身邊僕從眾人慫恿,不等多想便要殺進蘇相府中問個清楚。

  就在此時,府中一位藍衫幕僚站出,道:「大殿下,此時不宜去直問。」

  姬止見這只是平日府中豢養的普通幕僚,眼角一斜道:「為何本王不能去?」

  那名藍衫人不緊不慢道:」大殿下,此時去盤問必然得罪蘇相,這是其一。其二,大殿下這一去便是坐實了民間傳聞。其三,大殿下又如何知道這不是個巧合?蘇相作為中立中堅,不站在幾派任意之一,其女沒有必要刻意陷害大殿下,更何況就情理而言她也不可能知道柳雁小姐之事。」

  姬止眸中的情緒翻滾激昂,終究壓下。

  他著力的掃了那名他從未正眼看過的幕僚一眼,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藍衫男子當即一彎腰,道:「小人姓江,單名一個成,無字。」

  一刻後,齊王府。

  天色已遲,涼風陣陣拂動。

  「公子,姬止果然沒有去丞相府。」

  姬恪咳嗽了兩聲,淡笑:「那麼看來成已經順利的吸引力姬止的注意。」

  「可是,公子,如此作為會不會太過高調?」

  姬恪屈指示意其徐關窗:「我也未料到她會用如此手段,高調與否我尚不知,但卻是管用的。」

  「可是公子,那月錦姑娘不是柳雁姑娘之事不是暴露了?蘇小姐知道的話……」

  姬恪以一指止住他的話,淡淡道:「這只是小事。」

  沒想,姬恪的話剛止,有人敲敲書房門,小心稟告道:「殿下,門外有位蘇小姐求見。」

  第9章 第九章

  第九章

  蘇婉之被下人帶到側廳等待。

  姬恪出現時仍是那套曲裾玄衣,步伐妥帖自廳外行來,他的長髮未束,些許落在肩頭,其餘直滑到腰際。

  廳堂外是齊王府新修葺的花園,順著曲回的長廊,無數燈擺搖曳。

  微漾的燈光下,姬恪容顏如玉。

  他的神情卻是溫柔的。

  見到這樣的姬恪,蘇婉之心裡越發沒有底氣。

  沒想,在她問之前,姬恪已經先一步開口。

  「蘇小姐是來問和月錦姑娘有關的事情麼?」

  蘇婉之點頭。

  她不想覺得姬恪騙了她,所以她來問了。

  只是沒想,姬恪只用了一句話就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救下月錦姑娘的時候,她還叫做柳雁。」長而濃密和睫輕合,姬恪輕聲道:「她不願提及,所以那日我沒和你說,也沒料到你會……」

  蘇婉之頓時覺得有些尷尬。

  姬恪卻沒有怪罪她的意思,反是對著蘇婉之忽而一笑。

  「蘇小姐既然來了,有沒有興趣欣賞齊王府的夜色?」

  「夜色?」

  細長的眉眼彎彎,似帶著蠱惑。

  姬恪沒有答話,只是帶著蘇婉之到窗外花園。

  各式或濃或淡的花香瀰散在園中,氤氳出極其幽雅的氣息。

  幾經攀爬,站在花園正中假山高處,姬恪示意蘇婉之抬頭。

  搖搖晃晃站穩身姿,瞧著彷彿近在咫尺的屋簷,蘇婉之仰頭。

  一望無垠的夜空。

  蒼穹漆黑如墨,一直淹沒到目不所及,無邊無際。

  萬千繁星浩渺,好似有人捧了細碎銀沙,洒然散於空中。

  那一瞬間,她被所看到的震住。

  再看向姬恪,姬恪似乎並沒有要她說什麼。

  只是平靜的看過來,微笑說:「這處是我最近發現的,一直想找人分享。」

  蘇婉之的視線從天空轉到姬恪身上,就再難移開。

  在她看來,比起死物夜空,站在身邊的這個活生生的齊王,要美得多,也具誘惑力的多。

  他溫柔注視著蘇婉之的時候,蘇婉之甚至有種,被疼著寵著的感覺。

  真是太溫柔了。

  蘇婉之歎,再這樣下去,在這個男人的面前,自己會越來越笨的。

  爬上容易,爬下難。

  從假山上爬下時,蘇婉之一個不穩,差點從假山上摔下,幸虧先下去的姬恪伸手一攔,蘇婉之才堪堪站穩。

  這麼一來,不可避免的衝撞到姬恪身上。

  姬恪輕咳兩聲,臉色在瑩白的夜光下顯得更加蒼白。

  砰砰兩聲心跳後,取而代之的是隱約的心疼。

  姬恪送蘇婉之到府門口,蘇婉之幾乎捨不得離開。

  快邁上轎子的那一刻,蘇婉之像是想起了什麼,掉頭看向姬恪:「姬恪姬恪,下月的圍獵你去麼?」

  姬恪似是怔了一下,才頷首道:「嗯,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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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回府中,其徐連忙上前為姬恪披上毛麾。

  寬大的毛麾中,姬恪的身形越顯瘦削。

  他不是沒發現,剛才他帶蘇婉之去看夜色,蘇婉之的目光卻只停留在他的身上。

  他的確是為了哄蘇婉之才帶她去看什麼夜色,現在目的顯然已經達到了,但是……姬恪總覺得不大舒服。

  蘇婉之的目光太過自然也太過坦蕩。

  明明知道不可能,卻總有種被看穿的感覺。

  被看穿他其實根本不是這樣溫柔如水謙遜有禮的人,他做的一切都只是偽裝。

  為了最後掠奪的偽裝。

  接近他的女子,哪個不是為了他的皮相和表面裝出的溫潤如玉。

  如果知道他的內心,她還會那種可笑的目光看著他麼?

  姬恪冷笑。

  反正姬止之事已經起到效果,所要的目的也很快就能達到。

  蘇婉之……暫時沒有價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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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皇子姬止逼死弱女子的事情一傳十十傳百,到底是傳進了晟帝的耳朵。

  晟帝對這個性格暴烈的大兒子一向頗有微詞,知道之後,自然十分不悅,但是念著自己五十大壽即將到來,天師正要為他煉製新的長生丹藥,在此時處理大皇子實在不是件好事,更何況許皇后必然會護著大皇子,事情鬧大,皇家的顏面必然受損。

  因此,他只是在退朝後,將姬止叫到殿中,旁敲側擊要他謹言慎行作為提醒,同時讓他在隨後的圍獵中好好表現。

  誰都知道大皇子善騎射,武藝超群,每每在圍獵中大方光彩。

  就在這樣微妙的氣氛下,圍獵之日也已到來。

  北周上任帝王是在亂世中結束了風雨飄搖的前代王朝,靠的完全是手中的兵權,因此極其重視培養後代弟子的勇武之氣。

  他在位時,便時常組織圍獵,晟帝即位後,每季的圍獵也被作為一種傳統保留了下來。

  蘇婉之坐在馬車裡,搖搖晃晃跟著大部隊奔向明牧圍場。

  距離上次見姬恪,已過去二十來日,偷偷寫戲本暗諷大皇子姬止的事情被蘇相知道,老頭子精神奕奕的把她罵了個狗血噴頭,引經據典,上追上古堯舜,下至當今大儒,足足罵了兩三個時辰。

  最後,蘇相接過蘇夫人手裡的茶,潤了潤嗓子,拍板。

  再然後,她就在蘇家的祠堂裡跪了四個時辰……

  揉揉似乎隱約還酸疼的膝蓋,蘇婉之掀了簾子朝外看去。

  如他們一般的官宦世家還有不少,都隨在隊伍裡,再往前,明黃的儀仗氣勢威武,透過縫隙,能看見先頭同色華蓋下的龍攆。

  齊王的隊列在……

  「啪」沒等蘇婉之找到,騎馬跟在一側的蘇慎言就用扇炳敲在蘇婉之頭上。

  「乖乖坐回去。」

  「哥……」蘇婉之委屈。

  「你瞧瞧哪家的小姐像你一樣……」

  蘇婉之捂著額頭不以為意:「哥,齊王殿下在?」

  蘇慎言直接用扇子將蘇婉之的腦袋戳回去。

  「跟來看圍獵就跟來看,哪裡如此多的廢話。」

  有蘇慎言看著,蘇婉之一路上都沒找到機會接近姬恪。

  出行第四日,車隊終是到了明牧圍場,此處林深靜謐,水草豐美,禽獸繁衍旺盛,南北相距足有三百里,按照地形與獸類,共分六七十圍區。

  眾人在行宮內略作休整,翌日清晨年輕男子便都換上勁裝,帶著保養良好的長弓箭弩策馬入圍區。

  蘇慎言作為年輕男子之一,一早便隨君側而去。

  混跡在一眾女眷中,蘇婉之輕易就偷到一套太監服,在和蘇夫人解釋過找不到齊王與嫁不出去必然關聯後,蘇婉之換裝溜入貴胄子弟的行列。

  這一趟出行,晟帝帶了好些妃子皇孫,隨侍的太監不少,沒人留意到她。

  大多數人的注意力此時都集中在了晟帝的身上,他的聲音不大,但是他一開口,場面中便是一靜。

  蘇婉之既不為官又不是什麼誥命夫人,得見天顏的機會自然少之又少。

  見晟帝說話,也忍不住朝那望去,遠遠便看見一個鬚髮微白的老者一身耀眼明黃龍袍坐在龍攆當中,十二毓的珠簾垂在雙目前,聲音蒼渾有力,面貌卻較他的年齡顯得過分蒼老,臉色也有些衰敗的病態。

  蘇婉之很不忠君的想,看這樣子,這老頭只怕是活不長了。

  晟帝言畢,策馬的公子哥們幾人一群揚鞭朝圍區深處騎去,手中握著長弓,似乎都躍躍欲試。

  眼看人都要走盡,蘇婉之也沒在這些人中看見姬恪的身影。

  再等不住的蘇婉之一個策馬,跟著其中一隊騎了出去,這些隊列中本就有跟隨負責拾取統計獵物的太監,所以也沒人發現有什麼不對,更何況此時眾人的目標都是早早獵到獵物到晟帝面前邀功。

  好巧不巧,蘇婉之走了半程,聽著前面人的對話,才知道這一隊竟然是大皇子姬止的隊列。

  再瞅著帶頭人猥瑣的小眼睛,幾乎可以斷定是姬止……

  真是冤家路窄啊……

  此刻姬止握著手裡烏金木彎月寶弓,背手抽箭,復用兩指夾箭拉弦。

  箭一聲飛鳴脫手而出,直射進前方狂奔的小鹿腹中。

  蘇婉之頓時覺得小腹一痛,小心翼翼的挪到隊伍最後。

  見箭中,姬止哈哈大笑,早已有拍馬的侍從下馬抓了小鹿到姬止面前。

  「大殿下真是英武非凡,這麼快就獵到了獵物,只怕全北周都再找不到比大殿下更擅騎射之人了。」

  姬止繼續拊掌大笑:「說得好,來人,賞!」

  聞言,更多的人拍起了姬止的馬屁,一時讚美聲誇耀聲不絕。

  姬止似乎很享受於這樣的恭維,摸了摸手裡的寶弓,姬止道:「本王也以為,男子就該如此,馳騁草原,金戈鐵馬……留在帳中只知整個喝茶看書做婦人態實在為人恥。」

  「是啊,是啊,大殿下說得有理!」

  「如大殿下這般才是真男兒啊!」

  蘇婉之卻隱隱有不舒服的感覺……姬止說的,是誰?

  姬恪身子不好……難道,真的差到連圍獵都不能,那麼他現在真的留在了大帳裡?

  只猶豫了一刻,蘇婉之便小心退到後側,待眾人看不見後,策馬狂奔向大帳。

  然而,她不知道,就在只距離她前方不到五里的地方。

  有整整二十個黑衣人舉刀圍住了姬恪,而姬恪的身邊卻只有一個人。

  姬恪並沒有露出慌張的神色,只是面沉如水的抬眸望著黑衣人,薄唇微啟,語態淡漠而冰冷:「是誰派你們來的?」

  第10章 第十章

  第十章

  未等姬恪話音落下,其徐已拔劍立於姬恪身前。

  姿勢似是隨意,但卻把姬恪死死護在身後。

  為首的黑衣人眼神示意,二十人同時出劍,招招狠辣斃命。

  姬恪神色不變,深黑的瞳孔深沉而望不到底。

  十之七八是二皇兄燕王,另有各一成可能是大皇兄睿王和七皇弟靜王。

  要真的確定,還需要其徐抓住其中之一。

  其徐當頭一刀就割斷了其中一人的咽喉,那刀快的恍若一道銀光,光芒一閃,鮮血飛濺,頭顱已骨碌碌滾動到地上。

  平日看起來沉默木訥的其徐在刀鋒出時暴起濃烈的殺氣,一人應付十來人毫不吃力,他甚至還抽空問姬恪:「公子,可有事?」

  頭顱離姬恪只有一步之距,鮮血濺在他的身側,一襲白衣依然雪白乾淨。

  姬恪淡聲道:「我沒事,留一個活口。」

  黑衣人此時才意識到眼前狀態的棘手,事先並沒人告訴他們姬恪身邊的男子武功會如此高強。

  看著中間獵物胸有成竹的模樣,難免還會有埋伏。

  但此時想退,顯然已經來不及。

  只要一抽出刀,劍光便會瞬息籠住,下一刻,等待著他們的只有粉碎肢體。

  一陣狂奔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圍獵剛開始,怎麼會有馬匹回轉?

  不等多思慮,馬匹上太監衣著的纖細身影已經模糊可見。

  蘇婉之習武,耳目較常人靈敏許多。

  遠遠聽見打鬥聲,不詳的預感促使她策馬前來,沒想到乍一眼就看見一群黑衣人圍住姬恪主僕二人。

  蘇婉之倒不知此刻該是慶幸自己來的快,還是擔心怎麼下手救人。

  但身體尚在大腦之前,馬匹已經一往無前的衝進了打鬥群中。

  又是她。

  不易察覺的皺眉,姬恪在蘇婉之到之前對其徐低語:「別讓她受傷。」

  然而,不過一瞬,姬恪的話就顯得多餘。

  蘇婉之縱馬至此,毫不做停,右手持韁繩,左袖口揮出一條白綾,在空中一蕩,白綾便捲起姬恪的身子,疾掠十丈,眨眼間已把他一個兜圈拉到自己的馬上坐好。

  動作幅度太大,姬恪的身體不堪重負,尚來不及說什麼,已經一個急喘伏在蘇婉之的背上。

  一時,黑衣人們都有些怔愣。

  明顯佔著上風的是齊王二人,這掠人之事……又是為何。

  其徐見狀,緊張的同樣又有些哭笑不得。

  知道蘇婉之不會傷害姬恪,邊上又隱著數十自齊州帶來的暗衛,其徐倒也並不是太急,但手下的攻勢顯然比起方才更凌烈了幾分。

  黑衣人更是叫苦不迭。

  只是誰也沒料到,蘇婉之的馬在穿過眾人後,突然脫韁狂奔起來,蘇婉之拚力拉韁繩,馬匹依然瘋了般向前狂奔,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

  勉強穩住上下顛簸的身體朝下一看,才發現,馬匹狂奔的後蹄上銀光閃爍。

  顯然是剛才錯過眾人時,不知被誰的刀砍到馬腿……

  蘇婉之難得的沮喪了起來。

  這是要跑到什麼時候啊……卻不知邊上跟著的暗衛幾乎在同時啼血。

  「棄馬……」

  一個虛弱的聲音響在蘇婉之的耳畔。

  姬恪不知道什麼時候略微清醒了一點,緊咬到死白的唇略鬆開,吐出兩個字。

  只是離得太近,又在馬上,顛簸中,姬恪的唇碰到蘇婉之的耳垂。

  柔軟的唇瓣,溫熱的氣息……

  蘇婉之渾身一個激靈,竟然忘記反應。

  姬恪的瞳孔突然猛一收縮,聲音驀然拔高:「快點……」

  蘇婉之一抬眼,也驚了。

  此處原本就在明牧圍場的邊緣,如此發狂狂奔,竟然不一時就到了邊緣。

  而邊緣的盡頭……是一處斷崖。

  馬速太快,自看見斷崖到近在咫尺,不過瞬息。

  傳奇話本上,自懸崖掉落遇見精怪,高人,寶物等的多不勝數,可是真的面對上,能清楚明白的知道,掉下去,九死一生。

  白綾纏在姬恪身上,蘇婉之手腕翻轉多次,才將白綾脫開,越是急迫,有些事越是做的慢。

  呼嘯的風聲凌烈,一時兩人均是衣襟翻飛,陣陣作響。

  又耽誤了些時間,從前方尋到一顆樹,白綾射出,纏住樹枝,蘇婉之拽了拽,一手握住白綾一手抱過姬恪的腰。

  姬恪的身體本就大傷,調養之後也不過日常活動無礙。

  如此顛簸之下,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一隻小手緊緊環住他的腰,些微的髮絲帶著女子幽香拂過姬恪的面頰。

  姬恪有些不適的側頭,正看見蘇婉之纏住的樹枝。

  低喘兩聲,姬恪聲音小的近乎耳語:「不行……那樹枝……」

  馬蹄距離崖邊幾步之遙。

  「來不及了!」

  蘇婉之手臂發力,抱著姬恪身形騰然而起。

  馬匹顯然也意識到危險,想停下馬蹄,但已來不及,馬腿交錯之下,一聲啼鳴,整個落入了懸崖當中。

  蘇婉之鬆了一口氣。

  手臂再一收緊,準備借力將兩人送回明牧圍場之內。

  沒想到,白綾突然一鬆,只聽見咯吱一聲,白綾縛住的樹枝承受不住兩人的重量竟然從中斷裂開!

  本已起來的身體再度沉了下去,萬丈深淵只在腳下!

  落下去之前,蘇婉之隱約看見有人拚命狂奔想要拽住她手裡的白綾,可惜距離太遠,根本夠不到……

  完蛋了!

  瞬間蘇婉之腦中只有這三個字。

  身體騰起的感覺蘇婉之不是第一次體會,但是這樣急速下墜的感覺確當真是生平第一次。

  耳邊儘是風聲咆哮,身體渾不著力。

  那一刻,蘇婉之的腦中曾是一片空白……太過失力的感覺,似乎離死亡只有一線之隔。

  但下一刻,她清醒過來。

  掉下去的不是只有她一個人,還有姬恪!

  姬恪不能死,姬恪絕對不能死……她還要嫁給姬恪呢,現在絕對不能死!

  峭壁縫隙上生著雜亂的樹杈,蘇婉之的左手依然死死抱著姬恪,右手揮動白綾,借助樹杈的力量減緩下落的速度。

  那些樹杈比起圍場內的還要小,自然經不住他們的重量,但掉落的增速確實要緩和一些。

  手掌被白綾磨破,破皮的掌心隱隱有血絲。

  很疼,但是蘇婉之半點也不敢鬆開。

  現在沒人能救得了他們了。

  姬恪動了動唇,似乎說了什麼。

  風聲太大,衣袂獵獵翻飛,實在聽不清晰。

  蘇婉之把耳朵湊到姬恪唇邊,分辨幾次,才勉強聽出他的話。

  「咳咳……看下面,是地面還是水面?有多深?」

  蘇婉之聽清,連忙朝下看,清晨剛過,依稀有著晨霧繚繞。

  隨著霧氣滾滾,陽光透過縫隙滲透而下,霧氣同時向著四面裊裊散開,雲霧深處,可見不大明晰的一線江水。

  「水面,大約……我看不清。」

  身體的不適到了極限,急速下落讓姬恪幾乎想反胃。

  強迫自己清醒……他還什麼都沒有做,他暫時……不能死。

  「蘇、蘇小姐,你會泅水麼?」

  「不會……」

  姬恪想起她掉進醉煙閣浴池裡的狼狽景象,心裡一沉……

  沒等他再說什麼,忽然聽見蘇婉之斬釘截鐵的聲音。

  「姬恪,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

  姬恪有些想笑,他會落到現在也還是因為……事到如今,怪罪已然沒有任何意思。

  五臟六腑隨著越來越疾的下落,翻滾不休。

  姬恪慢慢合上眸,積蓄體力。

  掉落進水面的那一瞬,姬恪驀然睜開眼,掙扎著向上游。

  卻發現,手腕上綁著一條白綾,正隨著水力拖他朝一邊曳去。

  他扯了扯白綾,白綾的一端似乎正綁在一塊暗礁上。

  那蘇婉之呢?

  念頭驟起,一息遲疑。

  一道巨浪拍下,淹沒了所有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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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恪清醒時,渾身酸痛,好似散架。

  但,並沒有死。

  身下便是陸地,天色沉幕,看似暗色的駭浪仍是一淘一淘的湧來。

  向上望去,饒是姬恪也覺得慶幸……蘇婉之並沒有告訴他大河盡頭是道傾天瀑布。

  手腕上的白綾破碎,只剩下短短一截。

  等等,姬恪想著……跌落瀑布的時候,似乎有人護著他。

  蘇婉之在……

  暗夜裡一切都如墨般漆黑,姬恪向邊緣摸索,尚未摸到人之前,淡淡的血腥味已經飄進鼻腔。

  第11章 十一章

  十一章

  再向上,是略粗糙的布料,入手滑膩。

  姬恪將沾了液體的手指湊到鼻端,確實是血。

  眼睛漸漸適應了陰暗的環境,姬恪看清,身邊昏迷不醒的女子正是蘇婉之。

  暗下來的天色,分辨不清靛藍的衣料和血跡。

  姬恪吃力地站直了身,四下打量起來。

  他們身處的是一處淺灘,遙遙能瞧見瀑布奔湧的形狀,而他們所處的身後是一個巨型的鐘乳洞,洞壁光滑,寸草不生,洞外似乎是蔥鬱的林木,隱約的枝蔓伸展只顯出密密的陰影。

  除此以外,周圍並不見燈火,更不見人家。

  姬恪略一思索,便準備先去鐘乳洞休憩一會,他們既然是被水沖來的,再看見這個石洞,很容易猜出現在正是退潮時分,地面沙石尚濕潤,那麼退潮必然剛過去不久,漲退潮間隔通常是三個時辰,時間還夠,最重要的是……他現在急需休息。

  剛邁出一步,姬恪想起仍躺在地上的蘇婉之。

  彎腰探了鼻息,還活著。

  略作猶豫,姬恪試著抬起蘇婉之的胳膊,不算重,他還能負擔的起。

  拖著胳膊將蘇婉之拉近石洞裡費了姬恪大半的力氣,坐在地上的姬恪已經氣喘吁吁。

  時間過去太久,姬恪已經習慣了這具殘破的身體。

  易病,體弱,乏力。

  靠著洞壁,姬恪抱臂閉眸淺淺呼吸,想走出這裡無論如何他需要體力。

  然而,沒一會,低吟聲打斷了他的休憩。

  睜眼便見蘇婉之難受的皺著眉,姬恪才注意到剛才拖過來的時候,蘇婉之的身下壓著一塊不大不小的石子,正好硌著她的半個身子,由於太不起眼,方才並沒有注意到。

  姬恪上前撥開石子,微一垂頭,正對上蘇婉之甫睜開的眼睛。

  大而圓的眼睛烏黑黑,接著不甚明亮的月光倒映著他的容顏,隨即那雙眼睛裡流露出一些痛苦之色。

  姬恪就勢扶她坐起,視線卻並沒落在她的身上。

  雖然蘇婉之穿的是較她而言相對寬大的太監長衫,但是被水一浸透,長衫緊貼著肌膚,自然而然就勾勒出少女的身形。

  蘇婉之醒來先是被身上的傷疼的一激靈,而後又連忙拽住姬恪欲回的衣袖。

  「姬恪姬恪,你沒事吧。」

  姬恪並未抽回衣袖,反倒微微一笑:「我沒事,你呢?」

  見姬恪無事,蘇婉之捂著身上的傷口嗷嗷叫了起來。

  「好疼,痛死了……」

  姬恪頗無言,更讓他無言的是緊接著就聽見「刺啦」一聲,蘇婉之背過身去,竟然就這麼大喇喇的撕起了自己的衣服。

  撕開長袍下擺,略略提起濕透的褲腿就看見摔得皮開肉綻的傷口,好在有衣服包著,傷口處倒也不算太不堪。

  從小就受傷習慣,這點痛倒還能忍,蘇婉之偷眼看姬恪。

  姬恪又坐回石壁,閉眼,微側身對著她。

  紛揚的髮絲貼著他雖然透濕依然雪白的衣衫,淺淺的風揚起他的額發,落到合著的眸上,猶如漸起的蝶翼。

  蘇婉之莫名的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我、我給自己上點藥。」

  姬恪聞聲,未睜開眼,只是溫和道:「蘇小姐放心,我不會睜眼的。」

  蘇婉之暗想:咳咳……其實我一點也不怕你睜眼……

  掏出懷裡隨身帶的金創藥,蘇婉之背著身快速的處理身上的傷處。

  腿上好幾處傷口,右臂略有點脫臼,蘇婉之左手一用力,又把手臂扶正了回去,還揉了揉保證手臂的靈活性,最後再處理額頭上些微的傷處。

  姬恪閉著眼睛,只能聽見不遠處發出一陣陣倒抽冷氣和咯吱咯吱骨節活動的聲響,令人毛骨悚然。

  這個女子……果然奇特的不像個女子。

  又過了一會,蘇婉之安靜下來。

  長衫被撕下大塊包紮傷口,本身就不是太好的布料被她暴力撕扯的層差不齊、毛邊突起,配著身上斑駁的污跡,看模樣是極狼狽的,但她自己似乎並不覺得。

  反而她試探著問:「姬恪,你真的沒事麼?用不用上藥?」

  姬恪微微笑:「不用了。蘇小姐還是先多休息一會,此處不宜久留,漲潮前我們還要去找其他出路。」

  說完便繼續閉目養神。

  蘇婉之靠在另一側,抱膝看著姬恪。

  因為姬恪閉著眼睛,她才敢這麼一眨不眨的看著他。

  越是看越是覺得好看,姬恪清俊的臉上乾淨白皙沒有一點瑕疵,眼眸緊閉雖然看不見那雙漆黑的眸,但眼瞼處覆蓋下的細細陰影,又總有種讓人禁不住心軟的孤寂。

  會喜歡上姬恪,也多半是因為那種感覺。

  八年前還是八年後,無論姬恪笑得有多溫柔多謙和,她總覺得姬恪隱約有那麼一瞬是落寞的。

  八年前那個躲在御花園裡看書的少年和眼前男人的身影重合,蘇婉之真的很想抱住姬恪,就這麼抱著,什麼也不做,又想去安慰他,讓他不要總這麼、這麼……

  略垂下頭,好吧,姬恪根本不需要。

  驀然睜開眼睛,姬恪似乎有些無奈,依然笑著:「蘇小姐,何故一直盯著我?」

  蘇婉之接著答:「你問過我這個問題啊。」

  姬恪一怔笑了笑,再不言。

  此後,蘇婉之也不好意思再死死盯著姬恪,仰頭看了看石洞外。

  繁星點點,遼闊的一望無際。

  突然就想起姬恪那晚帶她看的星空,收回脖子,蘇婉之輕輕笑了。

  再垂頭看著地面,漸漸也覺得乏了。

  半夢半醒之間,寒氣透過單薄而濕潤的衣衫侵襲。

  蘇婉之覺得冷,下意識就朝著姬恪的方向挪去,不多時,就已經挪到姬恪身邊。

  三番四次被打斷睡眠,姬恪睜眼,入目的是一顆小小的腦袋,靠在他的胳膊上,依偎的姿勢十分小心翼翼,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蘇婉之因為失血也顯得蒼白的面容,安靜下來倒也像是個大家閨秀的模樣。

  就在這坐著睡確實有些冷,更何況身上的衣衫也只是半干。

  只靠他一個人走出去未免有些困難,如果蘇婉之凍病了那麻煩的還的是他,姬恪猶豫了一下,抽出手微微攬住蘇婉之。

  沒料即使睡夢中的蘇婉之依然會得寸進尺,一個躬身,整個人就埋進了他的懷裡,兀自尋了一個舒服的位置沉沉睡去。

  雖然姿勢並不舒服,姬恪還是強迫自己就此睡去。

  兩個半時辰後,姬恪準時醒來。

  懷裡的人沉睡不醒,姬恪輕輕叫了兩聲:「蘇小姐,蘇小姐……」

  蘇婉之沒有反應。

  姬恪無奈,只好又叫了兩聲:「蘇婉之,蘇婉之……」

  蘇婉之聞聲一驚,猛然抬起頭,正撞上姬恪的下頜。

  姬恪吃痛的悶哼了一聲。

  眼睛迷茫了片刻,蘇婉之清醒過來,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別人的懷裡醒來,逕直想去看姬恪的下頜有沒有事。

  姬恪推拒,撐著石壁站直了身笑說:「我沒事。只是,再不離開就要漲潮了,我們下次未必就有這麼好的運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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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時分,天微微亮。

  一縷晨光投射進張家寨的寨門。

  張大嫂一早便爬起來送自家男人出去打獵,等張大哥一走又轉回來劈柴做飯,看著炊煙自屋頂裊裊升起,搓了搓手,忙活著把放在屋裡的草藥擺出去曬。

  張家宅不大,幾十戶人家都很是和善。

  林裡貂子多,狐狸多,豹子也多,他們一家靠著張大哥獵來的動物皮肉已能過活,張大嫂又粗通些草藥醫理,一家兩口子過的倒也不錯。

  寨裡人良善而且好客,偶爾有些過路人經過,在這借宿也往往出手大方,所以寨裡也不排斥外來人。

  剛把草藥曬了一半,張大嫂就隱約聽見敲門聲。

  敲門聲很輕、很慢,並不擾人。

  聞聲,張大嫂擦擦手就去開門。

  門外站著兩個人,都顯得十分狼狽,一個白衣一個靛藍長衫,個子矮些穿著靛藍長衫的人扶住較高的白衣人,兩人身上都有些淋濕的痕跡,再一細看,張大嫂的眼睛滯在白衣人的臉上,移都移不開。

  那白衣人烏髮微散,雪白衣衫的下擺也染了些許污跡,但絲毫未能掩蓋他的風華,尤其那張臉,卻是令人驚訝的好看。就連張大嫂進城採買見到的那些貴人,也沒一個比眼前男子更加清俊而氣質乾淨。

  直到聽見輕微的咳嗽聲,張大嫂才反應過來,不等二人說話,便道:「兩位是來求宿的吧?我這尚有一間空房,我馬上就去收拾乾淨。」

  那白衣人微微一笑,聲音虛弱的可怕:「那便多謝了。大嫂,請問,這裡是何地?」

  「這裡是張家寨。不知公子怎麼稱呼?」

  「我姓蕭,這位是……」

  「小人是公子的侍從。」

  蘇慎言的侍從扮多了,蘇婉之也便從善如流。

  扶著姬恪坐進屋內客房裡,姬恪體力透支很快便靠在榻上閉眸沉睡。

  蘇婉之早早便看見外面擺著的草藥,出門正打算問這位大嫂借點藥,再借點乾糧和熱水。

  一路行來,她也看出姬恪的氣力不支。

  她猶記得姬恪是需要喝藥的,這一天一夜的路途未進食又未飲水,姬恪的樣子實在嚇人。

  沒想她剛一走到外面,就見張大嫂笑吟吟的看著她,還衝她擠擠眼睛:「不用擔心,此處人煙稀少,寨子裡又一向安穩,即使有人來著巡查也不會有人發現你們。」

  這詭異的話語,讓蘇婉之生出些莫名囧然的念頭。

  「大嫂,難道你以為我們是私奔出來的?」

  張大嫂驚訝的看著她:「難道不是麼?」

  第12章 十二章

  十二章

  姬恪一向淺眠,這次卻是沉沉睡了足有五個時辰才轉醒。

  起時,天色已經盡皆暗下。

  他坐起身,低頭看著身上乾淨的白色褻衣,一刻的怔忪。

  果然是太過疲倦了麼。

  還是那處民居,被褥上散發著淡淡的潮氣,窗欞和牆面都泛起薑黃,陳設也相當簡陋與陳舊。

  歡快的交談聲自屋外傳來。

  他咳了兩聲,交談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快步而來的腳步聲。

  「你醒了?」

  蘇婉之舉燈而來,她換了一身淺粉的布裙,質地很普通,裙上繡著的蓮花圖案也很粗糙,但穿在身上,絲毫沒有掩蓋住她那種與生俱來的飛揚氣息,尤其是那雙大眼睛,晶亮亮明閃閃,像是能恍花人眼。

  就連姬恪也是愣了愣才綻開習慣性的溫和笑容。

  其實姬恪並不喜歡這樣的女孩子。

  雖然同樣是迷戀,比起月錦的性格,蘇婉之要難把握的多,他喜歡聽話的、委婉的、懂得點到為止的聰明女人。

  蘇婉之,不能說她笨,只是……

  「餓了吧?有粥,你要喝麼?」

  姬恪點點頭。

  蘇婉之飛快地奔到隔壁,又「咚咚咚」的跑回來,只是手裡多了碗冒著熱氣的粥。

  不等姬恪反應,蘇婉之已經自動自發的舉起勺子在唇邊輕吹,遞到姬恪唇邊。

  勺子邊緣有一道深茶色的裂紋,看起來並不怎麼乾淨。

  蘇婉之的眼睛晶亮,期待的看著他。

  抿了抿唇,姬恪還是微張開了口。

  粥的味道很一般,還隱約有煮糊的黏膩感,只是勉強可以入口。

  但姬恪確實是餓了,一勺一勺吃下去竟沒有抗拒,甚至吃的一乾二淨。

  蘇婉之又跑去收拾碗碟。

  方纔那位張大嫂站在門框處,笑看著他們,目光中充滿了了然之色。

  姬恪隱隱有些不怎麼好的預感。

  那廂,張大嫂已經感慨的開頭:「這姑娘對蕭公子是真的好,倒讓我想起年輕時我和我家那口子……」

  撫額,姬恪覺得頭疼,這個女子究竟又對他人說了什麼?

  這倒是錯怪了蘇婉之,蘇婉之雖然很想和姬恪有點什麼瓜葛,但也並沒有想過通過卑劣手段。

  充其量,也只是在別人誤會的時候沒有否認,被人當做是默認了而已。

  夜晚,蘇婉之睡在榻上,同一間房內,已經睡足的姬恪換上張大嫂留在床沿邊的青布褂漫步而出。跟打獵歸來的張大哥問了路,才知此地距離明都並不遠,麻煩就麻煩在當中隔了一條山脈,山路崎嶇,險峰陡壁,並不好走,夜間更是容易遇上野禽、猛獸。

  一旁的張大嫂建議他從管道繞行,雖然可能多上半個月的行程,但比起橫越山脈總是安全的。

  姬恪笑容依舊,沒有表態,只是似想起什麼問:「請問,在下之前的衣服呢?」

  張大嫂到院中,不一會就抱著他昨日穿的白衣過來,已經洗淨乾透,還晾曬出淡淡春光的味道。

  翻到白色褻衣,姬恪略詫異:「這是……那我身上那套?」

  張大嫂歎笑道:「還不是你家姑娘幫你買的,那可是上好的綢子,她變賣了自己的珠鏈才有閒錢替你買了套現成的。不是我說,你這姑娘對公子你可真真是癡情,一出門便是幫你又置東西又煮粥,方纔還問我有沒有調養身子的藥想要給你熬一碗。唉……這麼好的姑娘家,公子可別負了人家。」

  回到屋內,就著光線渾濁的油燈,姬恪將自己的白衫自衣袖微撕開,雲袖內有一個不易察覺的暗袋,姬恪翕合睫羽,眼瞳漆黑幽深,從中取出一顆兩個米粒大小的藥丸,剝開蠟衣,含進舌中。

  他的餘毒其實並未清乾淨,當年許皇后的那碗補湯,母親替他喝了大半,仍有一小半進了他的口中,雖然醫救及時,但到底無法清理除盡,也只得靠著藥物壓製毒性,苟延殘喘至今。

  摸出另一隻袖口,姬恪正想如法炮製,忽然聽見有人語速極快說話。

  姬恪停了一下,發現是蘇婉之在說夢話。

  仔細聽去,蘇婉之喃喃說:「師傅,我聽話,我認真練功,你就別罰我了,要不我給您唱個歌……」

  姬恪頓然有些啼笑皆非。

  沒料,蘇婉之話音一轉:「……姬恪,其實我不比月錦姑娘差多少的,唔,不就是臉蛋沒她漂亮,身段沒她標緻,性格沒她溫婉

  ……喂,你別走啊,別走別走……」

  再之後,蘇婉之的聲音越發荒誕走板,根本聽不出是在說什麼。

  這一掙動,身上蓋著的薄被便落下了肩頭。

  腦海中張大嫂的話一閃而過,姬恪的視線挪到蘇婉之攤開的手指上,些微的燙傷紅腫。

  走近兩步,姬恪兩指夾著被單,小心覆蓋回蘇婉之身上,並略向裡掖了掖。

  還未抽回手,忽然手臂被一隻溫熱的手掌握住。

  姬恪以為蘇婉之轉醒,手一背,便將那件衣衫藏起,未開口便察覺蘇婉之翻了個身仍舊沉睡,雙眸緊閉,呼吸緩和,只是握住姬恪手臂的手越發收緊,竟將姬恪的手整個抱進懷中,嘴中還嘟囔著什麼。

  掙扎試圖把手臂抽出,反覆幾次,終究未遂,蘇婉之的力氣實在大的驚人。

  姬恪無奈,坐在床邊椅上,靜靜盤算歸去時日和朝中可能發生的變動。

  房間裡漸漸靜下,只剩清風微動的聲響。

  油燈不知何時燃盡了,姬恪也以手支額淺淺睡去。

  *******************************************************************************

  第二日,小寨中忽然下起雨。

  天邊還只可見一絲晨曦的時候,沉沉的雲朵厚積在天穹,一片蒼然的暮色,細雨便已斜斜落下。

  一早,張大嫂就在忙碌的朝屋中搬運東西,一扁簍一扁簍的藥材很快堆積滿不算大的屋內。

  剛歇下一口氣,就看見那位白衣蕭公子倚在門邊,疏離的目光望向天際盡頭。

  儘管他的面上還帶著倦容,但絲毫無損那張清俊絕倫的容顏。

  「蕭公子這麼早就起來了啊?你看我這忙的都沒注意,我先給你倒杯熱水吧。」

  姬恪聞言,謙和的一笑,眸中那一汪深沉的墨色蜿蜒成了流水般的和順:「多謝了。」

  溫水入口,壓下了一夜的倦怠。

  「蕭公子,看著天色,恐怕你們還要等上幾日才能走。若是下雨,山路泥濘,極易出事。」

  「多謝。我知道了。」

  「別看這雨來的突然,對鄉親們而言這可是個天大的好事,這天可都旱了好些日子了。」看姬恪的神色似乎有些失望,張大嫂無緣無故就多嘴起來:「蕭公子若是無事,可以帶著那位姑娘去看晚上寨裡的雨神會,每年開春寨裡下雨都會舉辦一場,寨中的年輕男女都會去,裡面很是熱鬧。」

  「有趣麼?」

  蘇婉之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顯然是剛起來,髮絲蓬亂散在肩頭,笑意宛然。

  那笑容太明媚,姬恪一息失神,慢慢別開視線。

  午時,大雨傾盆,豆大的雨滴砸在地面與屋簷,辟啪聲作響,地面上砸出一大大小小數個水漩。

  自窗望去,整個世界都淹沒在滂沱水霧中,朦朧間低矮的村落染上天青的色澤,影影綽綽。

  大雨直到晚間才漸漸小了,又恢復了斜風細雨的模樣。

  蘇婉之從下午便坐在階前,邊幫張大嫂挑揀藥草,邊眺望蒼茫雨景。

  鬆鬆灑灑的樣子毫無大家閨秀的氣質,卻勝在自然。

  見雨小了,蘇婉之忙一躍而起。

  剛想去找姬恪,就見姬恪已經走了出來,並沒有穿他自己的白衣,而是換了一身同蘇婉之差不多的藍衫,萬千髮絲紮成一束,除了那張臉其餘都與當地青年無甚差別。

  蘇婉之訝異。

  姬恪笑得溫和而沉靜,看不出病態:「你不是很想去,那就走吧。」

  雨神會開在一條淺流的河水邊,他們去時已經搭了好些棚子,有些是歌棚,年輕的男子女子在裡面歡歌笑舞,有些則擺上自製的布織工藝品和向雨神祈福的面具等等,另有一些棚內更是設座、備茶,款待從其他村寨來的年輕人,人山人海,好不熱鬧。

  蘇婉之對這些民間的東西,只是耳聞,從未見過,頓覺甚是新奇,想湊上去看,但又擔心人群衝散她和姬恪,只好探頭探腦地伸著脖子。

  跟在姬恪身邊,等了一會,蘇婉之忽然發現他好半天沒有走動。

  順著姬恪的視線看去,擺在地上的,是一面繡得極精緻的寶藍色雙面繡錦囊,那針線與手藝是蘇婉之一輩子也到不了的高度。

  蘇婉之凜然。

  姬恪難道喜歡會女紅的女孩子……

  感應到她的目光,姬恪笑笑,眼中的落寞一閃而逝,直言道:「沒什麼,只是想起母親小時候也曾給我繡過一個。」

  是這樣?

  蘇婉之鬆了一口氣,連忙指著錦囊對攤主說:「這個可不可以買給我。」

  攤主是個小個子的男人,他笑著遞給蘇婉之一串竹環:「這個可不賣,五文錢一次,要是套中了,便給你。」

  「這個怎麼可能套上去?」蘇婉之拿著那只比手腕粗些的竹環,裝作苦惱狀。

  對方精明一笑:「那可不是我的事。」

  蘇婉之掂量了一下竹環,又看了看姬恪。

  姬恪笑說:「沒關係,我並不想要。」

  沒料到,蘇婉之對他眨了眨眼睛,無聲做了個口型。

  看我幫你贏到手。

  第13章 十三章

  十三章

  一環,兩環,三環……

  攤主目瞪口呆的看著蘇婉之輕輕巧巧把十來枚竹環投在錦囊上,一枚也沒落空。

  能把白綾玩的如臂使指,這點功夫自然不在話下。

  收了竹環,攤主苦著臉把錦囊遞給蘇婉之。

  掂量掂量,蘇婉之便笑著拋給了姬恪。

  錦囊做的很是漂亮,價錢應該遠在五文之上。

  姬恪跟在蘇婉之身後,寶藍色的錦囊轉動在指間把玩著,平靜的視線流淌過細韌的絲線,直到前面女子淺粉的衣衫。

  不知在想些什麼。

  蘇婉之似乎很開心,絲毫沒有在意纏綿在空中的細雨,高仰著頭,東看西看之下,不知不覺間就拽住姬恪的衣袖。

  細白的手指,攥著他的袖口分外用力。

  一瞬間,姬恪有種怪異的感覺,怎麼會就這麼跟蘇婉之出來了,就這麼並肩走在陌生的道路上?

  理智告訴自己,雖然想回明都需要靠蘇婉之,但是沒必要和她太過親密。

  他的路上,只需要他一個人就夠了。

  扯扯他的袖口,蘇婉之手指不遠處,低道:「那個是……」

  棚中,戴著猙獰鬼臉面具的年輕男女圍在一起放肆跳躍舞打,手裡拿著各種古怪的器樂,舞動中配合著跺腳和手掌交擊發出震悚的響聲,動作誇張,但是亦極其炫目,富有感染力,路過的人們都忍不住駐足停留。

  姬恪看了一眼,溫聲回到:「那是儺舞,源於上古氏族對於圖騰膜拜,對於常人而言,有驅鬼逐疫、祭祀功能的意義。」

  蘇婉之回首,笑得明媚:「你會跳麼?」

  一愣,姬恪笑笑搖頭:「那種舞是古時流傳下來的,舞姿和儀式已經遺失了大半,現在跳多半是沒有定式的。」

  蘇婉之瞭然的點點頭。

  難怪看起來像群魔亂舞……

  不過,既然沒有要求……

  蘇婉之拽著姬恪上前,問邊上攤位的攤主:「你這裡面具賣麼?」

  半刻鐘後,紛紛攘攘的笑鬧聲迎面撲來。

  儺舞的隊伍中,多了一對年輕男女。

  舞樂聲震天,就連滴答的雨聲也被淹沒在了歡慶的聲音裡,無人留意。

  舞動的人群中,一道玉帶輕盈揚起,淺粉的衣衫翩翩若飛,女子皓腕輕抬,那條玉帶便圍著女子疾速騰轉而起,忽隱忽現的那抹粉色莫名的奪人目光,女子身軀雖似柔若無骨,其間蘊藏的力道卻帶著一絲凌厲的氣勢,旋轉間不論動作還是步伐都簡練乾脆,又似乎綿延不絕力道無盡。

  熱烈,張揚,而又不乏柔美。

  漸漸地,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匯聚在女子身上。

  張家寨雖在此地算大,但比起大城鎮還是顯得孤陋了,這般舞蹈,卻是從未見過。

  戴著面具的姬恪漸漸退到一側,眸中倒映著飛快旋轉的女子身影。

  只是粉色的布衣,卻硬是給她舞出了血色紅衣的氣度。

  莫名的,姬恪想起在自己府上,蘇婉之拽著錢家公子的衣襟,氣勢逼人的模樣。

  人有百樣,女子又為何不能是如此模樣?

  姬恪正想著,那條玉帶似有生命一般靈活的舞到他的身前,勾起他的手指便把他勾到近前,姬恪微愕然。

  不知是受民風影響,還是蘇婉之本就大膽,看不清面具下她的表情,但蘇婉之的手已經遞到了姬恪的身前。

  那雙手乾淨細長,掌心有習武的薄繭,還有這幾日帶著他而落下的大大小小的傷口。

  跳躍舞動的速度漸漸慢下來。

  不知是誰先開起的頭,有人嚷嚷:「跟她跳吧,大男人家的還害羞什麼?」

  「就是就是,姑娘家都不怕羞了。」

  「快點去吧,可別讓姑娘來等著你啊。」

  樂聲還在耳邊奏響,蘇婉之的手固執的停在他的身前,明明是矮他半個頭的個子,沒有一點怯弱。

  像是一瞬靜了。

  那隻手只在他眼前。

  一份靜止的等待,一切一切誘惑著他把手交付。

  不管遲疑還是失神,等姬恪回過神來,手卻已經放在了蘇婉之的手上。

  那是姬恪一生中少有的,在想之前便已經做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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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神會上,一場熱鬧的儺舞。

  歡歌笑語,笑聲不絕於耳。

  多年後再想起,姬恪已經記不得那場舞究竟是如何跳的,只記得蘇婉之淺粉的布衣在視線中紛亂的旋轉,似乎永不停歇,永不疲倦。

  不過,當日晚上回到張家,蘇婉之就似斷了腿一樣,迅速洗漱換藥癱軟在床上。

  空房內只有一張床。

  前一日,他們是錯開時間入眠,還未覺得如何。

  此時便顯得尷尬。

  張大嫂兩口早已睡下,大約以為他們真是一對,也沒有想過住宿之事。

  姬恪亦覺得累,但剛服過藥,倒也還能忍耐,便漫步出了房間。

  睡了一會,蘇婉之才想起這事,姬恪已經不見了。

  自榻上爬起,繞到院中,看見姬恪正在削一根竹節,竹節極長,他低垂著頭,不緊不慢的一刀刀削著。

  「姬恪,你不睡麼?」

  姬恪搖頭,指節泛白的手指依然握著竹子:「你先睡吧,我不睏。明日上路,山路難行,我準備些竹子好方便行路。」

  大半夜不睡覺,說是為了削竹子,這理由……實在牽強。

  「我來削吧。」

  大大咧咧搶過一根竹子,坐在一邊,蘇婉之抄起身邊的柴刀削了起來。

  削法大開大闔,幾刀下去,竹子已經瘦削了一圈。

  姬恪忍俊不禁:「你還是回去睡罷,今天夠辛苦了。」

  「我習過武,不覺得累,還是你去吧。」

  「我……」

  不等姬恪說完,蘇婉之一把奪過姬恪手裡的竹子,抱起整摞竹子向後一放,嚥了嚥口水視線略飄道:「其實不用這麼麻煩,那床它……挺大的。」

  饒是姬恪,也被震上了一震。

  並肩躺下的時候,兩碗水擺在正中。

  額,姬恪擺的。

  清風皓月,寂靜無聲。

  姬恪閉上眼睛,意識漸漸迷離,不是沒有注意到緊緊盯著他側顏的視線,只是確實累了。

  蘇婉之也早就累了,不過,怎麼想到自己睡在姬恪身邊,就怎麼精神振奮,渾似打了雞血一般。

  翌日清晨,姬恪醒來剛想起身,就見有人伏在他身上,攀著他的四肢,臉頰紅潤,呼吸淺淺。

  蘇婉之是什麼時候爬到他身上的。

  再一看……姬恪撫額,她又是怎麼做到越過那兩碗水爬過來的?

  咚咚。

  許是聽見了動靜,傳來兩聲叩門聲。

  「我熱了饅頭,兩位可要起來吃些?」

  「等……」

  話音未落,那門就自己吱呀一聲開了。

  房間內的情形頃刻落入張大嫂的眼中。

  「啊,我過會再來叫你們。」

  「砰」門就這麼又給帶上了。

  再出來時,張大嫂看著兩人的目光怎麼都透出些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味道來。

  姬恪也未去深究,畢竟他們馬上便要離開了。

  留了兩錠銀子,兩人便帶足了乾糧和水,拄竹子順著張大哥說的路走了下去。

  綿延起伏的山地上,因為春天的到來染上些許生機勃勃的綠色,地面還有些因為雨水淤積的泥地,自山腳下蹣跚而上,直面巨大的山體乍然看去有種即將傾壓而來的錯覺。

  兩人都是轎子馬車做慣了的,此時全靠雙腿跋山涉水不免覺得辛苦。

  然而,除了辛苦,更有些單調。

  蘇婉之歇了歇,忽然問:「姬恪,你在齊州真的如傳聞中那麼厲害麼?」

  好吧,她其實想問很久了。

  喘了口氣,姬恪笑:「什麼傳聞?」

  「就是說你一到齊州就大發神威懲治貪官污吏,乾旱了好些年的齊州隨著你的到來天降甘霖,年年豐收,人人安居樂業,家家戶戶都敬你做門神……」

  蘇婉之越說越誇張,姬恪失笑,淡淡道:「沒有這麼神話。不過是調整了一些政策,幾年下來略有所成而已。在一地,便謀一地福祉。」

  沒說出口的還有,謀一地的民心。

  不論最終是否能成,至少齊州是他最後的退路,怎麼能不好好經營。

  「姬恪姬恪,那是不是也如傳聞中一樣,在齊州有許多家小姐傾慕於你?」

  啞然了一瞬,姬恪搖頭道:「那更是無從談起,小姐們都在深閨中,又哪裡來什麼傾慕?」

  這話一半一半,傾慕自然是有,只是姬恪一向對女子溫謙有禮,也少有過分親近曖昧,敢直言愛慕的少之又少,像蘇婉之這種的更是奇葩一朵。

  聞言,蘇婉之若有所思。

  朝前走了一段,囁嚅了一會才又突然開口:「姬恪,其實我八年前在宮裡見過你,不知可否記得?」

  第14章 十四章

  十四章

  提到宮中,不知為何,姬恪的表情忽然就暗了。

  微垂頭,濃密的睫羽覆蓋下眼瞼,投射淡淡陰影,卻看不清他眼底流轉的波紋:「在宮中的時日,太過久遠,我只怕已經記不清了。」

  記不清?

  蘇婉之誘導:「你再想想,記不記得有個小女孩曾經給你送過一個醬香的東坡肘子?用油紙包著的!還熱乎的!」

  面對蘇婉之的滿面期待,姬恪仍舊是搖了搖頭。

  蘇婉之頓時神情蔫然。

  沒精打采的拿著竹子戳地,一邊走一邊戳,留下身後一個個泥洞子。

  姬恪這次倒是真沒騙她,對他而言,宮中不堪的記憶要比美好的多得多,太久沒去回想,也已經遺忘的差不多,那些細枝末節,更是無從回憶。

  只是沒想到蘇婉之會這麼受打擊。

  走了又一截,蘇婉之仍舊不死心的問:「你真的真的一點都不記得,再回想看看,東坡肘子,非常好吃的東坡肘子,汁液濃厚,肉質鮮美,筋肉活絡,充滿嚼勁,一咬下去滿口生津……」

  說完,蘇婉之就先嚥了嚥口水。

  這樣的描述對於兩個只帶著干冷饅頭過活的人而言實在是件殘忍的事情,姬恪不由輕笑。

  笑容讓蘇婉之晃了晃神,就聽見姬恪略微歉疚的聲音:「我實在記不得了,小時候在宮中給我送過吃的的女孩子實在太多……」

  太多?

  蘇婉之抽了抽嘴角,又蔫回去了,甚至沒留意到姬恪語氣裡帶的那幾分少有的狡黠。

  一路蘇婉之走的郁卒,姬恪卻顯得步履格外輕盈。

  過了午時,兩人都有些疲累。

  在一塊稍顯乾淨的大石頭上,兩人席地而坐,取出張大嫂準備的乾糧,一人一個粗面饅頭就這水吃了起來。

  山珍海味吃慣,蘇婉之咬了兩口就覺得難以下嚥,不比剛出鍋鬆軟的饅頭,此時已經有些發冷變硬,尤其想起剛才的東坡肘子更是悲從中來,哽咽的難以自持。

  反觀姬恪,倒是極其斯文的一口一口慢慢吃著,他吃得很慢,咬一小口喝一點水,細嚼慢咽,一點點東西都能吃上好一會。

  姬恪這樣體弱都行,那麼她也應該不在話下吧。

  洩憤似的,蘇婉之又狠狠咬了一口饅頭,喉頭滾動,吞嚥下去。

  「咳咳咳……」

  糟糕……被饅頭嗆到了。

  姬恪的手拍上她的被,蘇婉之狠狠猛咳了兩下,又大口喝了幾股水,直到兩頰都咳的緋紅才算勉強嚥了下去。

  「姬恪,咳咳咳……」

  蘇婉之痛苦閉眼。

  她還能更丟人一點麼?

  方纔姬恪才說有好些少女給他送吃的,其中不知道會有多少大家小姐,蘇婉之再自負也知道自己的形象在常人眼裡絕對配不上溫婉賢淑的良妻標準,這會又咳的形象全無——她剛才分明看到自己噴出來的饅頭屑順著膝蓋骨碌碌滾掉到地上,姬恪對她只怕又沒什麼好印象。

  第一次見面她女扮男裝半夜和哥哥廝混,第二次見面她把倆世家公子揍得鼻青臉腫,第三次見面她掉進醉閣的溫泉池裡,第四次見面她直接撈著人跳了崖……

  嗚呼哀哉!

  沒等蘇婉之感慨完,忽然臉上傳來了一點冰涼的觸感。

  蘇婉之睜開眼,姬恪的修長如蔥根一般的手指從她的臉頰拂過,幾點輕觸,似癢非癢,極其勾人。

  「臉上,沾了東西。」

  姬恪的聲音不大,幾分疏懶溫存。

  騰一聲,蘇婉之的臉紅了。

  她顫聲:「姬恪……」

  「嗯?」姬恪似乎無意的斜挑起眉,那般的劍眉星目,一瞬而過的風情讓蘇婉之的心也跟著一顫。

  八歲的時候,姬恪對她做過同樣的事情,只是那時尚小,對男女之事又無甚感覺,也沒覺出什麼來。

  時值今日,蘇婉之在蘇慎言的熏陶下,又加上偷翻了蘇慎言房裡若干本春宮,一時間腦中儘是綺念。

  她忍不住挪開身子,坐到一邊去,雙手抱頭繼續啃饅頭。

  姬恪不明所以,探過身子溫聲問:「怎麼了?病了還是哪裡不舒服?」

  朝裡挪了挪,蘇婉之口中漫聲道:「沒什麼沒什麼……我就是有點熱。」

  布衣不比蘇婉之以前華麗的長裙,也沒有如雲的衣袂,根本遮不住多少臉面,姬恪一垂眸就看見蘇婉之紅彤彤的脖子,紅暈順著脖子蔓延而上,染得耳朵根都是紅紅一片。

  姬恪此時想得卻是,蘇婉之這樣的女子居然會害羞,真是……不可思議。

  再略略靠近一點,蘇婉之又略略朝著裡面移去,半絲也沒有了之前的剽悍之氣。。

  「熱?是額頭發熱了麼?」

  姬恪探手到蘇婉之的額頭。

  微涼的手指觸到蘇婉之的額,非但沒有為額頭降溫,反而燒得更厲害了。

  抬眼是姬恪清俊至極的臉,額頭是姬恪手指的觸感。

  姬恪的手指,姬恪的手指……真是好漂亮的一隻手指……那手指……

  蘇婉之順著那隻手指又移了上去。

  對蘇婉之的視線毫無察覺,姬恪若有所思:「確實是很燙。」又對蘇婉之說,「蘇小姐覺得頭暈麼?」

  蘇婉之點頭點頭。

  「那大約真的是發熱了。蘇小姐,快起來,我們回去先帶你看大夫,再買些藥熬了喝。」

  「等……等等……我沒事……」

  蘇婉之一把抓住姬恪按在她額頭上的手。

  下一刻,蘇婉之想得是,我居然真的抓住了,居然真的抓住了姬恪的手!

  「我真的沒事……你讓我坐一會便好了……」

  既然拉了,就捨不得放下。

  大約是因為身體不好,姬恪手指的溫度很低,皮膚卻極其細膩光滑,摸在手中宛如玉石一般沁涼、溫潤。

  指尖劃過姬恪的掌心,那隻手似乎微顫了一下。

  蘇婉之連剩下的小半饅頭也顧不得吃,忙鴕鳥狀把頭埋進膝蓋裡。

  半晌,手中握著的手也並未抽走,反而感覺到姬恪坐在她身邊,不近不遠的距離。

  蘇婉之偷眼望去,姬恪並沒有生氣的樣子。

  只是問她:「覺得怎麼樣了?」

  蘇婉之突然膽子就打了起來,雖然她素來膽大,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在姬恪面前總是束手束腳的,說起話來也是笨嘴笨舌,還總語帶猶疑。

  「姬恪,你今年該是十九了吧?」

  說完蘇婉之便又想抽自己,她這這都問的是什麼問題啊?又得兜個大圈子。

  姬恪輕聲應:「嗯,我生辰在五月,到時虛歲應已及冠了。」

  狠狠心,蘇婉之直言問:「那你有沒有婚約?」

  「尚無。」

  蘇婉之手攥的更緊了些:「那你有沒有心上人?」

  姬恪一噎,還是道:「尚無。」

  「那你瞧我如何?」

  雖然蘇婉之強裝淡定,但說這話的時候,姬恪仍能感覺到蘇婉之手心沁出的汗。

  不等姬恪回答,蘇婉之又補充:「其實我挺好的啊,論出身不算差,琴棋書畫嘛……這個,雖然不精,但是我也多少會些,而且我身體好,到時候肯定能照顧好你,我還……」

  聽著蘇婉之絮絮叨叨的細數自己的優點,好似生怕他瞧不上她一樣,姬恪的唇不自覺地微微揚起。

  方纔他還當蘇婉之是當真害羞,現在握著他的手滔滔不絕也絲毫不覺未男女授受不親,沒有半點羞赧。

  冰冷的手在溫熱的小手掌裡被一點點捂暖。

  也許記憶裡真的有個小女孩曾給她送過肘子吧,只是他確實不記得了。

  想想那個場景,又看著身邊似乎永遠沒有煩惱痛苦情緒直白的少女,大約會是很有趣的。

  倒也不覺得蘇婉之握著他的手那麼彆扭了。

  「姬恪,姬恪,你在聽麼?」

  姬恪側眸,微笑:「我在聽。」

  圓而烏黑的大眼睛看向姬恪,眨了眨眼睛,像是有光漫射而出:「那你覺得呢?」

  希冀眼瞳的流光溢彩。

  再沒有第二個月錦可以給他做擋箭牌,姬恪頓了頓,笑:「我覺得你很好。」

  真的很好。

  思慮簡單,未經塵世指染,稚氣未退,對一切充滿幹勁和活力,甚至連情緒都會毫不掩飾的從眼眸裡溢出。

  不知,不懂,便不用想。

  蘇婉之放開姬恪的手,霍然起身,臉頰微紅,眼睛直直盯著山脈的那邊。

  「那好,姬恪,我們快些回明都吧!」

  她娘親都答應了!

  回明都了就可以提親,下聘的!

  第15章 十五章

  十五章

  又走了一日,兩人在路上遇到了一隊在山中採藥的商販,說明去意後便跟著一隊人馬回了明都。

  此時,距離圍獵已經過去了十來日。

  人一多,蘇婉之自然不好再和姬恪說話,一路到了明都,城門口卻是戒備森嚴。

  姬恪上前表明身份以後,城門守備很快帶人核實,身份一確定即刻便有人打開城門把姬恪迎入。

  而蘇婉之,則是一進城門,就看見黑著一張臉的蘇慎言。

  「之之……」

  蘇大公子搖扇,漫聲。

  蘇婉之即刻便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哥,我好慘啊。」

  一扇柄敲在蘇婉之頭上,蘇婉之梗著脖子,乖乖任敲。

  瞧著蘇婉之因為跋涉而襤褸的布衣,未經梳洗而顯得蓬亂的發,甚至臉上原本細嫩的肌膚也因風吹日曬而黑瘦了不少,蘇慎言難得的心軟了軟。

  「好了,你哥哥我一向好心,我這就不追究你了,爹娘那裡我可做不了數,你可不知道這會鬧得有多大。先回家吧。」

  蘇婉之原本欣喜的表情又耷拉了下去。

  剛一回家,蘇星就撲上來,死死抱住蘇婉之,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好不容易精疲力盡餓著肚子安慰了這個,乖師弟容沂也紅著眼睛跑來,蘇婉之當即一把把師弟扇到一邊去,端起廚房特地為她開的小灶大快朵頤。

  開玩笑,她可是已經十來日沒有好好吃過飯了。

  再叫下人燒了水,準備了舒適的新衣,坐進浴盆中蘇婉之正準備美美的泡上一覺。

  還沒泡上半盞茶的功夫,有人破門而入。

  「死丫頭,你還敢回來!」蘇夫人一推屏風,直直上前拎起蘇婉之的耳朵,愣是把她從溫熱的水中提了起來。

  「娘,娘親……你輕點,我是您女兒不是您兒子啊。」

  自小蘇婉之就調皮搗蛋,雖然時常拿容沂頂罪,但也有被抓個正巧的時候,因此沒少被蘇夫人教訓,這提耳朵就是裡面最常用的,只是考慮到年歲漸長,蘇夫人動手的次數也少了許多,一時半會蘇婉之竟還有些不適應。

  扯了件外袍給蘇婉之裹上,蘇夫人又氣不打一處來:「你還知道你是個女兒家啊,圍獵追出去找男人我也就不說你了,居然還抱著個男人跳了崖,你當你是梁祝啊!」

  蘇婉之訕笑:「娘親,我這是情況緊急情況緊急……」

  插腰圍著蘇婉之轉了好幾圈,蘇夫人一個爆栗砸在蘇婉之的頭上,怒道:「早知當日我就直接把你許給大理寺張大人做續絃了,張大人的樣貌是不怎麼好,禿也禿了點,可勝在可靠穩重啊,娶了你定會一心一意待你,也不會平白折騰出這許多事來。」

  哪裡是不怎麼好,娘親,你太含蓄了……若是爹長成那樣你會嫁麼……

  蘇婉之小聲嘀咕。

  「怎麼又一副不樂意的樣子,別得意人家張大人還不見得看得上你呢……」

  等蘇夫人長長一串教訓結束,歇口氣的時候,蘇婉之才試探著說:「娘,你說如果姬恪答應的話,不反對我們的親事吧。」

  「我是說過……」蘇夫人一愣,「怎麼,我這半天都白說了,你還想嫁給他?」

  蘇婉之垂頭眨了眨眼,羞澀的說:「我跟他說了,他說他覺得我挺好的。」

  眼前蘇婉之慢慢抬起頭,期冀地看著她。

  這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倔脾氣。

  蘇夫人歎了口氣,「就是他現在想娶你,也怕是沒這個功夫。」

  「啊,為什麼?」

  「你是真不知道這些日子發生了什麼……連明都裡都戒嚴了,你還沒察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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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

  「我沒事,也沒有怪你的意思。」姬恪壓了壓疲倦的眼皮,「我不在的時候都發生了什麼?」

  「圍獵之時,又出現了兩撥刺客,陛下被刺客重傷,姬躍及時趕到救下陛下,又聞訊公子墜崖,陛下大怒,斬殺了牽扯關聯宮人一百三十一名,全城戒嚴。」

  眼睛也未睜,姬恪問:「還有麼?」

  「兩日前,姬止強搶歌女入府,那歌女不堪受辱自盡而亡,其父向御史大夫李大人當街告狀。」

  姬恪的唇染上幾分笑意:「那明都中如今風頭最勁的是我的二哥燕王姬躍?」

  「正是。」

  「傳訊給江成讓他此時不要在意我的存在,姬止可不能這麼早就退場。哦,還有……那株千年靈芝還在麼?替我敬獻給父皇。」

  其徐微訝:「那是夫人留給公子的,公子……」

  姬恪想也沒想,輕擺手:「於我無用,便是雞肋。我父皇他暫時還不能死。對了,大臣處近日有什麼風吹草動?」

  清醒一刻,其徐便又把幾日收集的消息對姬恪娓娓道來。

  姬恪聞言,似在沉思,並沒回話。

  其徐見狀,猶豫了良久又道:「公子,那日您被蘇小姐帶落懸崖後……」

  「哦。」姬恪頓了一頓,忽得一笑。

  笑容很淡很淺,突如其來,彷彿是一瞬想到什麼好笑的事情。

  姬恪的笑容慣來是溫柔明媚,柔和若春風一般,倒少有這般笑得莫名其妙,甚至叫人摸不著頭腦。

  就連其徐也略是一驚,難道這位蘇小姐對公子做了什麼,還是……

  然而,只是一刻,姬恪笑容不變語態平平道:「之後並未發生什麼,只是在民居裡住了幾日一路走了回來。」似乎方纔那一笑都是幻覺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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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姐,你在做什麼?」

  蘇婉之剛把白綾拋上樹梢,就聽見一道清脆的少年音。

  「噓,小聲點。」

  左右看看,四下無人,蘇婉之才放下心來,轉眸道:「小容沂,大半夜不睡覺怎麼在外面亂跑,乖,快些回去睡覺吧。」

  容沂搖了搖頭,聲音洪亮:「蘇夫人說師傅這幾天不在,讓我看著師姐……」

  不等容沂說完,蘇婉之就一把捂上他的嘴。

  又確定了沒人才陰陰地沖容沂笑:「聲音小點,師姐這是人生大事,你不懂。」

  「可是蘇夫人讓我看著你……」

  蘇婉之眼眸微轉,笑笑,語氣誘拐:「是說只要看著我就好了麼?」

  容沂向後退了一步,莫名覺得背脊發寒。

  半個時辰後。

  「師姐,我們還是回去吧。外面很危險的。」

  蘇婉之扯著容沂,想也不想:「都說了不會帶你去醉煙閣了,你還怕什麼?」

  「可是,師姐,這樣真的不好啊……」

  說話間,已經走到了齊王府。

  想著這個時候,該已經沒什麼人了,卻見一個熟悉人影自齊王府走出。

  蘇婉之擦了擦眼睛,趕忙拉著容沂躲到一邊去。

  「師姐,那不是蘇大哥麼?你為什麼要躲啊?」

  蘇婉之想也不想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管。」

  「可是……」

  「你哪裡這麼多問題。」

  容沂委屈的癟癟嘴,再不說話。

  那廂,蘇婉之異想天開的想,蘇慎言這麼大半夜的上門,難道是想幫她提親?

  越想越覺得應該是,自家妹子和人家孤男寡女的相處了十來日,做哥哥的自然要讓人負責。

  蘇慎言是真上道啊真上道。

  難怪這麼年輕就在大理寺混的如魚得水。

  「好了,我們回去吧。」

  容沂連忙兩步跟上蘇婉之回轉的腳步,欣喜道:「師姐,你打算回去了。」

  「嗯。」

  打定主意,先去找蘇慎言盤問清楚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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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幾日蘇婉之卻是沒料到蘇慎言一時變得如此忙碌,說是巡城司為在城中抓到了一夥刺客,這幾日正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共審。

  說來可笑,也就在這個當口,晟帝的五十壽辰如期到來。

  不過,原本晟帝還對大皇子睿王姬止頗有微詞,此時聽說姬止主動上門對那舞姬父親負荊請罪,又解釋清楚當日實是只想請舞姬入府中為睿王妃舞一曲,沒想家僕未曾解釋清楚,舞姬小姐也誤會了,方至如此慘劇。

  晟帝聞言,不論真假,口中卻是再不提此事。

  更何況,刺殺之後,晟帝便知道自己只怕命不久矣,更加倍的催促方士為他煉製長生不老藥,此時能安安穩穩再好不過。

  籌備數月的壽誕也在這個時候歡歡喜喜的開了起來。

  上次偷跑出去第二日師傅韓先立便又遠遊而歸,神清氣爽順帶壓搾自己的兩個弟子。

  每日練武練得精疲力竭,蘇婉之這會晚上是實在再沒力氣夜間活動。

  及至晟帝壽誕,才算是再次出門。

  晟帝的壽宴挑了宮中最大的一座殿,前殿坐著晟帝和三品以上的官員,後殿則均是三品以後,大小官員各都攜了家眷,滿堂看去,鶯鶯燕燕倒是佔了過半。

  蘇婉之跟著蘇丞相,自然位置很是靠前。

  而姬恪的位置,更是直坐在晟帝下首的第三個位置。

  幾日不見,姬恪在路途中迅速消瘦的臉龐也像是豐盈了一些,衣著華貴繁複,璀璨金黃的長袍上隱繡層層疊疊,乍看之下,那上面的流雲飛絮都似活了一般,起伏纏綿,烏黑長髮被一頂紫金冠高高束起,越發顯得丰神俊逸。

  蘇婉之間或夾著,邊品著秀色可餐。

  正看著,就見一個同樣衣著盛裝的少女走到姬恪身邊,少女笑顏如花,冰雕玉琢的容貌亦是極美,神情恬淡如雪,隱隱透著一股清澈之意。

  即便沒見過,蘇婉之也能猜得出來,這是晟帝最寶貝的小公主,朝陽公主。

  只說了兩句,小公主就坐在了姬恪身側,托著下巴看姬恪,嘴裡還喋喋不休的說著什麼。

  姬恪自始至終都微笑看著她,安靜傾聽,目光如水,極耐心也極溫柔的樣子。

  蘇婉之默默眼紅了。

  「蘇悍女,羨慕了?」

  好巧不巧,王將軍一家正坐在蘇婉之下首,王蕭月夾了一筷子精緻糕點,語氣閒閒,笑得很是欠揍。

  「就你這樣怎麼跟朝陽公主比,母夜叉。」

  可謂冤家路窄,蘇婉之側臉,嘴角一抹陰笑:「要不要我們出去比比?」

  指節一輪,咯吱作響,威脅意味十足。

  正說著,小公主拉了姬恪離席。

  蘇婉之眼尖看見,偷看了一眼蘇大人蘇夫人正在同前來敬酒的官員客套,便趁其不備輕手輕腳站起來,朝後退去。

  顯然王蕭月也看見了,跟著蘇婉之退了退,細聲問:「蘇婉之,你這是要去哪啊?」

  蘇婉之微笑吐字:「我去恭房。」

  「蘇婉之!」王蕭月一陣惡寒,「女人家的說這個……你惡不噁心。」

  前腳剛一走,發現王蕭月還是跟了過來。

  「王大小姐,幹嘛跟著我?」

  「誰跟著你了,我也出恭不行麼?」

  兩人正爭執著,忽看見不遠的樹蔭裡,一高一矮兩個華貴的身影一閃而過。

  兩位千金小姐相對一視,顧不上再吵嘴,又都跟了上去。

  第16章 十六章

  十六章

  朝陽公主帶著姬恪一路前行,腳步不停,竟是漸漸走近了外臣禁地——後宮。

  蘇婉之猶豫了一下,看王蕭月沒有回去的意思,想著她怎麼也算女子,咬咬牙便繼續跟了上去,她卻是不知,王蕭月此時也抱著同樣的心思。

  蘇婉之習武,腳步輕靈,王蕭月又跟的略後,這一路之下倒也沒被發現。

  再走走,兩個大小姐都覺出不對了。

  後宮便是後宮,可這地怎麼越走越荒蕪,一路過來不止宮人沒看到幾個,就連建築也越發破敗,由金碧輝煌的連綿殿宇變成長滿青苔籐蔓的陳舊古殿。

  本來女子為美衣著本就單薄,此時更覺陰風陣陣。

  實在想像不到宮中竟然有這麼樣一個地方。

  前方,朝陽公主同姬恪仍在走著,絲毫未作停留,只是此處無多少遮蔽,怕被發現,蘇婉之二人離得就遠了些。

  又走了走,幾個轉彎之下,竟是把人給追丟了。

  四周寂寂無聲,唯有落葉沙沙拂動聲響,兩人面面相覷,為何去何從思索。

  王蕭月抑制住自己回轉的念頭,哆嗦道:「蘇……蘇悍女!我們還是回去吧……」

  雖然會武,但瞧著這陰氣甚重的地方,蘇婉之心裡也有點犯嘀咕,本想退了算了,眸光一瞟,看見抱臂瑟瑟發抖的王蕭月,心中惡念一起,露齒笑道:「王大小姐,你平日不是膽子大得很麼?何時變得如此膽小怕事了?」

  蘇婉之這番表情做的實在不厚道,王蕭月恨得牙癢癢,剛想回嘴兩句,蘇婉之已經一個人朝前走去。

  比起一個人朝回走,至少前行還有個伴。

  王蕭月跺跺腳,到底是跟著蘇婉之走了下去。

  越往裡越顯陰森,不知不覺,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座破落的殿宇,金漆的柱子被磨得褪了色,蛛網纏繞了整個大殿頂端,就連牌匾也掉了大半下來,只能隱約可見開頭一個「霜」字,殿門隨著微風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王蕭月終是扯住蘇婉之的衣袖:「……這裡面怪怪的,我們快回去吧。」

  左右看看,再無別的出路,那麼姬恪十有八九是和小公主進了這裡面,雖然是有些駭人,不過,都追了這麼久,不進去看看蘇婉之實在覺得虧得慌。

  嘴角一勾,蘇婉之笑得人畜無害:「王小姐,你要是怕,就自己一個人回去唄。」

  當即用手帕包著手,推開眼前似乎搖搖欲墜的大門。

  撲簌簌的塵埃落了滿地,殿宇的面目也落入了蘇婉之的視線中。

  空蕩蕩的大殿零零碎碎擺著些東倒西歪又損壞了十之七八的家什,地面薄薄一層塵土,蛛網密佈,一副意料中的頹敗景象。

  一望能看到邊,並沒有人。

  不得不說,蘇婉之此時確實有些失望。

  沒想到追了大半天,還是白跑,怎麼說也得至少讓她多看姬恪兩眼嘛。

  剛想離開,忽然聽見清風中傳來一道極細微的聲響。

  「什麼聲音?」

  聲音倒沒聽清,就聽見王蕭月突然尖叫起來。

  蘇婉之抬手一把摀住王蕭月的嘴,側耳傾聽,聲響越來越大,像是個女人的聲音,一個女人的笑聲。

  還沒聽仔細,突然手指一痛。

  王蕭月竟然用牙咬了她的手,蘇婉之怒,看向王蕭月正想發火,突然間王蕭月的眼睛直直盯著她的身後,嘴張得老大,卻半晌發不出聲音,只有喉嚨裡咯咯響了兩聲,接著兩眼一翻,竟就這麼生生暈倒了過去。

  蘇婉之不明所以,回過頭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餘一指的距離,一個披頭散髮的白衣女子湊臉到蘇婉之面前咧嘴陰陰的笑,而那張臉,幾乎稱不上是臉,皮膚大半潰爛滿是瘡疤,一道傷口橫貫在鼻樑上,把這張恐怖的臉彷彿一切兩半,再配上那詭異的笑容,尤其在空曠的大殿中要多滲人就多滲人。

  女子笑了一會,卻見蘇婉之還在尖叫。

  她撇下大約是唇的部位,聲音嘶啞道:「我不可怕麼?」

  蘇婉之停止尖叫,中肯回道:「可怕。」彷彿怕對方不信,她還點了下頭,補充,「真的很可怕。」

  「那你為什麼不暈倒?」那聲音依然嘶啞,如同拉破的風箱。

  蘇婉之想了想:「如果你能告訴我姬恪在哪裡,我就告訴你我為什麼沒暈倒。」

  略退了退,白衣女子用手托著自己慘烈的臉似乎在沉思。

  離得稍遠些,那張臉也顯得沒那麼可怖,心中將它當成一團肉團,蘇婉之莫名想起席上沒來及吃的羊肉。

  蘇婉之嚥了嚥口水,乖乖等著。

  說起來,這不怕倒要感謝蘇慎言。

  作為一個從小以看自家妹妹驚慌失措倒霉犯錯為樂的哥哥,蘇慎言還是個小粉糰子的時候就會拿著死老鼠死蟑螂塞進蘇婉之的被窩梳妝盒等等,從一開始的尖叫暈倒到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把東西塞回蘇慎言的被窩,蘇婉之的適應能力可謂與日俱進。

  後來蘇慎言以新科一甲第三名探花的身份自請調入大理寺之後更是變本加厲,沒事就給蘇婉之捎點大理寺特產——誰都知道大理寺那個和刑部直接掛鉤的地方能出什麼好東西……

  噁心著噁心著,吐著吐著就習慣了。

  「姬恪在……」

  嘶啞的聲音再度響起。

  蘇婉之抬起頭,屏息聽。

  突然,蘇婉之驀得揚腕,一條白綾自袖口「嗖」然而出,白綾纏住身後木棍,光噹一聲木棍落地,幾滾之下遠遠摔離。

  舉著空空雙手的小公主站在蘇婉之身後,一瞬呆怔,似乎還不能相信剛才發生了什麼。

  再一道人聲,溫和無奈,無比的耳熟無比的悅耳。

  姬恪摸了摸朝陽公主姬陽的腦袋,對蘇婉之做了一個拱手的姿勢:「不知道蘇小姐這一路跟著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

  金光燦燦的姬恪站在這冷冷清清的大殿中,倒把大殿都襯得似乎亮了三分。

  蘇婉之被晃了晃目,嘿嘿笑道:「沒什麼,沒什麼,就是吃撐了出來逛逛,不小心就逛到這了,而且……」

  剛想說王蕭月,這才意識到王蕭月已經暈了,正四仰八叉不甚雅觀的倒在地上人事不醒。

  姬恪歎了口氣,雖明知蘇婉之是托詞也沒點破:「蘇小姐煩請現在帶著王小姐快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倒是小公主聽見姬恪的話,驚訝地眨了眨眼睛。

  瓷娃娃般的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扯著姬恪的衣角,柔聲撒嬌道:「恪哥哥……」

  姬恪無聲地搖搖頭,抬手制止了她的話。

  兩步走到蘇婉之身邊,扶起王蕭月遞給蘇婉之:「蘇小姐,自前方沿著此路向下,不出半刻,便能看見巡邏的守衛,只說迷了路,他們會帶你們回去的。」

  蘇婉之接過,就見姬恪忽得展顏一笑,略顯白皙的面容在這一笑的襯托下更是透出些令人心折的味道,明月清輝尚不及一份容色,直教人心跳砰然:「今日之事,還望……」

  不等姬恪說完,蘇婉之就目光直直的點頭點頭。

  然則,便是在此刻,女子的笑聲再度詭秘響起。

  「嘻嘻嘻嘻……」

  陰風一起,那淒婉催命般的聲音忽忽然而飄,直教人覺得風聲鶴唳,毛骨悚然。

  小公主已經當先跑了過去。

  姬恪也是臉色一變,很是難看。

  蘇婉之不明所以,看向方纔那個肉臉女人,對方也看向她,肉色的嘴唇緊閉,顯然,這次的哭聲不是這個女人發出來的。

  而且,這聲音雖沒有方才大,但明顯更加的淒厲,也更加聳人。

  皇宮內院禁闈隱秘蘇婉之在話本裡也有耳聞一二,但也卻是沒想到能真的遇上。

  再一刻,小公主哽咽的哭聲斷斷續續傳來,姬恪顧不上蘇婉之,匆匆循著聲音走了。

  和女人大眼瞪肉眼瞪了好一會,女人扯著嘶啞嗓音對她道:「公子讓你走!你走!」

  蘇婉之試探著問:「這裡面到底是誰啊?」

  「不管你的事,知道了會死。快走!」

  「你是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的啊?」

  女人瞪大眼睛,似乎沒想到蘇婉之的膽子達到這個程度。

  這些年誤闖入的宮女太監和內眷稀稀疏疏加起來也有七八個,不是被她嚇暈,就是被公子下手或威脅或處理掉,可這小姐看起來竟是絲毫不怕。

  更讓她詫異的卻是另一件事,一看衣著就知這個小姐十有八九哪個官家小姐,一旦說出去可謂後患無窮,可是,公子居然打算放她走……

  「你不說的話那我自己進去看看了……」

  「等等……」女人澀聲,「你不怕死麼?」

  蘇婉之毫不猶豫的點頭:「怕。」

  「那你為何還不走?」

  「他們方才從裡面出來,也沒死啊。」摸摸下巴,蘇婉之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繼續道,「更何況,如果危險的話,姬恪呆在這我不放心。」

  言罷,把王蕭月靠在邊上,蘇婉之便打算進去。

  那女子攔在前面,卻是用一種古怪的口氣問道:「你和……公子是什麼關係?」

  這個問題甚是合蘇婉之的意。

  蘇婉之整整衣裙和鬢髮,雙手捧腮,微微側顏粲然一笑:「你不覺得我和姬恪很般配嗎?」

  第17章 十七章

  十七章

  那女子的神情更加古怪。

  蘇婉之趁著女子不備,腳步一晃,越過她朝裡面而去。

  「不許去,你……」

  狡黠一笑,蘇婉之已經先一步踏了進去。

  女子伸手一把向蘇婉之抓去,眼看就要夠到衣袖,忽見白綾一揚,力若千鈞般揮開女子的手,隨著白綾「嗖」一聲回到蘇婉之身邊,她腳尖一蹬,已遠遠跳開數丈。

  方纔沒有留意,大殿之後還有一個不起眼的小門,位置極隱秘,正通向後面的偏殿。

  地上還有家什的碎屑,蘇婉之輕巧地越過。

  再一邁步,再不顧女子的呼喊,閃身進了殿內。

  那詭異的笑聲越發清晰,不知是不是聽得多了,蘇婉之倒不覺得很怕。

  偏殿依然是荒廢已久了的模樣,只是收拾的略乾淨了一些,而那笑聲的出處卻是從地下而來。

  飛快掃了四周,蘇婉之的視線停在了邊角不起眼的一個小櫃子上,櫃子倒在地上,上面的灰卻不及地面的多。

  掀開櫃子,下面是兩個把手樣的鉤子。

  蘇婉之用白綾一拉,那看似很重的地磚竟被拉了起來,露出一個只容一人過的洞口。

  蘇婉之鑽身而入的時候,女子才將將走進殿中。

  沒料到的是,剛一下洞,兩眼尚一片漆黑之時,就有人把刀架在蘇婉之的脖子上。

  寒光凜冽,蘇婉之嚥了嚥口水,指尖捏著刀鋒,細聲細氣的說:「壯士,能不能把刀拿來一點,我怕你手抖。」

  對方聽見她的聲音,口氣生硬道:「蘇小姐?」

  「誒?你認得我?」

  蘇婉之一轉身,還沒看清人,已經被另一個人的聲音懾住。

  「其徐,放開她。」姬恪自微光中走出,不論髮冠衣著都一絲不苟,但蘇婉之卻莫名覺得他顯得疲憊,「蘇小姐,你怎麼還沒走?你不該來這裡。」

  那柄懸在她脖子上的刀一瞬抽開,甚至移開的過程中,還帶了一縷她的發。

  蘇婉之掃了一眼,髮絲斷口處平整光滑,倘若剛才那刀抹過的是她的脖子……

  脖子隱隱開始覺得疼。

  果然,有些事還是不要深想的好。

  笑聲漸漸低下去,蘇婉之下意識的朝姬恪身後望去。

  姬恪的反應讓她不得不想到,裡面那個女人……該不會是姬恪的母妃蕭妃吧。

  似乎是知道瞞不過,姬恪並沒有擋住蘇婉之的視線。

  地窖的這端沒點燈,盡頭處卻亮著盞油燈。

  眼睛漸漸適應了昏暗的光線,蘇婉之也看清那頭是個地牢,朝陽公主蹲在地上拉著地牢裡女人的手,那個女人的頭斷了般低低垂著,一動不動。

  之前那個鬼臉的女子也爬了下來,只看了蘇婉之一眼,就蹣蹣跚跚的向前跑去。

  「姬恪……這裡也沒什麼麼。」

  姬恪的視線如水一般滑過蘇婉之的面前,油燈的燭光在他清俊的面容上明明滅滅,遺留下一片晦澀的陰影。

  「你還想看到什麼?」

  語氣頗淡,甚至帶著些許的不悅。

  這是蘇婉之第一次聽見姬恪的用這樣的語氣同她說話。

  試探著問:「姬恪,你生氣了?」

  「沒有。」

  還說沒有,那語氣那神情……

  蘇婉之抬起頭,大大的眼睛盯著姬恪,咬咬牙道:「好吧,姬恪,我就是想來看看你,聽你說說話,什麼宮廷隱秘什麼謎團我都沒興趣牽扯,我都快半月沒見到你了。」

  「登」一聲,身後其徐的佩劍撞上了石壁。

  就連姬恪都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這樣小兒女的話在這樣冷僻的環境裡,實在格格不入。

  但蘇婉之說的如此自然,如此理所應當,好像沒有任何覺得不合適。

  大概是覺得畢竟和姬恪有那麼一段共歷生死獨處的時光,蘇婉之說起話來更加的直截了當。

  倒是姬恪被蘇婉之是話一岔,忽然就覺得氣不起來。

  甚至於覺得自己方才和蘇婉之計較,實在是件很無意義的事情。

  一方面來說,蘇婉之這個性子叫做直率不加掩飾,另一方面,卻是讓姬恪都無從揣測。

  若是換一個人跟著他們走到這裡,姬恪絕對會懷疑對方的用心。

  可是這個人若是蘇婉之,姬恪卻實在不知道……

  微微別開視線,不去看那雙似乎有光暈流轉的眸子。

  姬恪輕歎一口氣:「就算如此,你也無須跟到這裡。你難道不知這裡藏有隱秘,雖然這個秘密在皇室中已不算絕密,可是你是外臣之女,干係牽連重大的話,你只怕再也走不出這裡。」

  牢中關的是雲妃,姬陽的母妃,早幾年已經銷聲匿跡了的晟帝寵妃。

  但對姬恪而言,她還有一個身份,便是自己母妃蕭妃的陪嫁,他的族人。

  蕭妃死後,姬恪去了齊州,這位同樣美艷的侍女曾經一度取代了蕭妃的存在,甚至還生下了備受寵愛的公主姬陽,可是晟帝到底受不了一個時不時會向自己提起蕭妃過往,時而有些神經質的妃子,在許皇后的施壓下,雲妃被打入了冷宮,人也漸漸瘋癲起來。

  姬恪回到明都時,雲妃已經因為幾次在冷宮中傷人,被關進了地牢。

  在姬陽的慫恿下,姬恪去見過幾次雲妃,這也是一種試探,許是因為愧疚,晟帝知道,但是隻字未提也從未阻攔。

  雲妃的確是瘋了,但也有偶爾清醒的時候。

  從她的口中,姬恪套出了不少有關舊族人的事情,他的母妃雖然死了,但畢竟是前朝公主,在前朝皇室幾乎死絕的情況下,他的身份在舊族中就是極尊貴的,若能聯絡起舊族人的力量,於他而言,無外乎如虎添翼。

  畢竟,從八年前他就已經開始謀劃這件事,若真要做,就一定要萬無一失。

  姬恪所想,蘇婉之全然不知。

  或者說她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想著能這麼輕而易舉被她和王蕭月跟蹤到,而這裡又沒有什麼守衛,那麼藏著的秘密肯定不至於致人死地,當下繼續用更細緻的目光描摹著姬恪的面容,聲音中絲毫沒有擔憂,疑問的非常真誠:「那姬恪,你打算把我一直留在這嗎?」話到末了。竟還有些羞澀。

  明明是順著姬恪的話向下說,但是這話從蘇婉之口中說出來,那感覺一時間倒有些變味,甚至於還帶著點旖旎。

  姬恪頓時語塞,有種雞同鴨講的無力感。

  陰森的環境裡,姬恪清晰看到其徐似不忍觀之般微微扭過頭去。不遠處姬陽也向這邊投來疑惑的目光,似乎是奇怪為什麼姬恪在那裡耽誤了這麼久。

  姬恪沉吟道:「方纔是我說重了,蘇小姐還是請回。」

  蘇婉之私心也不過是來看看姬恪,總覺得她和姬恪相處時間不長,對姬恪也不夠瞭解,所以便想著能近一些。

  此時,看姬恪的模樣,蘇婉之倒也不想急於求成顯得太過分。

  「那我……」念頭一轉,蘇婉之忽然想起一件事,隨口便問了出來,「對了,姬恪,那日我看見我哥從你府裡出來,是和你說了什麼麼?」

  姬恪聽見蘇婉之的話後,語焉裡的溫和之意漸漸冷淡了下來,並不明顯:「沒什麼。蘇小姐,你說是來看我的聽我說話麼,現在你見到了,聽到了,可以離開了罷。」跟隨姬恪多年,其徐自然感覺到,目光不自覺轉到蘇婉之身上,以為蘇婉之會被姬恪的口吻激到。

  沒料蘇婉之這次的重點又放錯了地方。

  「我這就走,這就走……姬恪,你能不能不要再叫我蘇小姐了,我聽著彆扭,你叫我婉之吧。」

  站定在姬恪面前,蘇婉之大有姬恪不叫便不走的味道。

  姬恪的視線轉到蘇婉之的臉上,沒有帶著笑,深黑的瞳仁不見光澤,溫和笑意也被掩藏在了潤黑之中,然而蘇婉之就這麼回瞪向姬恪,微微癟著嘴,睫毛輕顫,眼瞳卻是一眨不眨,流轉著清澈見底的水意,無遮無攔更顯得無畏。

  幾秒的對視,像是過了幾年。

  動了動唇,姬恪垂眸認輸,聲音低沉:「婉之……」

  那一聲比起呼喚,倒更像是歎息。

  即便如此,蘇婉之還是聽得心頭一蕩,歎謂般的呢喃何其勾人,更何況是用姬恪那溫玉般柔和的音色說出,她恨不能當場撓牆。

  之之之之聽多了倒像是叫鳥名,哪有婉之來的嫻靜婉約,更帶著不言而喻的曖昧。

  心滿意足的蘇婉之飄飄然出了地牢。

  目光只在蘇婉之身上一掃而過,姬恪便大踏步走向了地牢深處,燭火在姬恪幽暗的眸中跳動,蒼焰寂寂。

  那一聲「婉之……」隨著清風,漸漸消散,再無痕跡。  

  第18章 十八章

  十八章

  蘇婉之回到宴席的時候,慶典才剛過半。

  久時未歸,蘇夫人問及,蘇婉之捂肚子,表情扭曲,裝作吃壞了東西剛從恭房出來,蘇夫人見狀也就沒再追問,只順口問了一句:「之之,隔壁王家的小姐你方才出去見到了沒有?」

  蘇婉之沉思了片刻,道:「我似乎剛才看到她也朝著恭房去了……」

  ——不知道被人發現王家大小姐暈倒在恭房裡間,會是個什麼光景。

  大殿正中堆建起墩台,一隊身姿裊娜的舞姬輕紗薄履,高高踮起腳尖,在乍暖還寒的天氣裡,隨著悠揚華貴的琴聲,輕歌曼舞。

  姬恪還沒回來,蘇婉之百無聊賴的拿筷子夾著肉往自己嘴裡塞。

  嚼了嚼,唔,味道還不錯。

  左右看看,無人注意,蘇婉之抄起筷子幾下撥拉了七八塊肉進自己的碗裡,準備慢慢享用。

  剛想開吃,蘇夫人一筷子擋住蘇婉之。

  「之之,吃那麼多,你還當不當自己是姑娘家了?」

  蘇婉之委屈地看著自家娘親,神情楚楚可憐。

  手指卻死死叩著碗口,不撒手。

  母女倆對著一碗肉僵持著,頭頂上有聲音飄來。

  「躍見過蘇夫人,蘇小姐。」

  慢條斯理的音色,恰到好處的抑揚頓挫,幾分慵懶幾分低啞,笑意蘊藏其中。

  蘇婉之僵了。

  衣袂浮動,紫衣的一角掃過桌面,淡淡熏香的氣息。

  蘇夫人已經一臉慈愛的轉頭:「是燕王殿下啊。」

  姬躍笑得無限風華,紫金冠紮在頭頂,襯著一襲紋樣繁複重疊的深紫錦袍,極其風騷,明晃晃的紫玉琉璃抹額映光一閃似能刺目,眉眼間昳麗的近乎妖異。

  晟帝的二皇子燕王姬躍。

  蘇婉之一直以為他是個變態。

  姬躍的母妃是已逝前皇后玉皇后,玉皇后在生下姬躍後便難產而死,說起來這位十三歲嫁給晟帝十七歲為晟帝生下嫡長子的皇后也算是鞠躬盡瘁,奈何這位皇后有個缺點,也是致命的缺點——其貌不揚。

  作為一個要和幾百上千女人搶男人的女人,可以笨可以蠢也可以狠毒,但絕對不能不漂亮。

  不漂亮的下場就是不受寵,不受寵的結果就是明明自己兒子是嫡長子,但包括晟帝沒人承認。

  姬躍在扭曲的環境中扭曲的長大,許是玉皇后的怨念有了效果,從十來歲開始便越長越妖孽,越長越勾人,而他本人更是偏愛艷色,每每出場光是衣著打扮便震倒了一片。

  奈何姬躍那張臉確實不錯,看久了除了打扮誇張總體還是以好看為主的,北周人民也向來對美人比較寬容,再加上姬躍身份特殊,如此這般,硬是給姬躍開創了新一代妖孽美人的先河。

  當然,這不是蘇婉之覺得他是變態的原因。

  姬躍十四歲便被封王出宮建府,比他大哥姬止還要早上一年,論起原因……

  蘇婉之抽了抽嘴角,北周第一位因為指染宮女太多被趕出皇宮的恐怕只有這位殿下了吧。

  更傳言,姬躍還在燕王府裡豢養了幾十寵姬……

  蘇婉之聽過北地為了配產出更多好馬,會取其中血統最純正的公馬與其他母馬交配,產出血統優良的小馬駒,這位燕王殿下只怕比那些配種的種馬還要生猛……

  但最讓蘇婉之覺得費解的是,對於這樣一位生猛的殿下,依然有著眾多的高官名門小姐猶如飛蛾撲火般恨不能立刻撲進他的懷抱再不出來。

  而姬躍變態就變態在這裡……他來者不拒……

  蘇婉之還僵持著,燕王殿下已經親切地和蘇夫人攀談了起來。

  話題幾變,不知怎麼地就移到了蘇婉之身上。

  「不知蘇夫人和蘇小姐剛才在說些什麼?」姬躍眼波隨之一轉,到了蘇婉之的身上。

  蘇婉之頓時有種自己已是姬躍案板上肥肉的感覺,不自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廂,蘇夫人倒還毫無知覺,指著蘇婉之的碗道:「還不是小女太貪吃,你看她,這麼一大碗肉竟然想一個人吃完……」

  姬躍看了一眼,微彎下腰,自然而然地夾了一塊肉,塞進嘴裡,嚥了下去。

  細長的眉眼微瞇,那塊琉璃抹額在他的頭上晃了兩晃,淺光映映:「不算上好,我府裡新請了一位雲州的廚子,手藝絕妙,蘇小姐如果有興趣,可來一試。」說話間飛揚上挑的眼角噙起笑意。

  蘇婉之目瞪口呆。

  姬躍剛才吃肉用的筷子,是她的筷子!

  視線瞄到那筷子上沾著的點點口水,蘇婉之心中一陣惡寒,當即強笑婉拒:「多謝燕王殿下抬愛,小女在閨中已久,不慣外出。」

  姬躍微調頭,勾著唇不溫不火笑:「難怪不常見到蘇小姐。」

  離得越近,蘇婉之越能清楚的看到那張俊美又陰柔的臉龐,比之姬恪溫和清俊的容顏,實在……

  太娘了!

  話說,她娘呢?

  蘇夫人眼觀鼻鼻觀心,竟是不打算管她!

  好你個重色輕女的娘!

  蘇婉之向邊上靠了靠,繼續嬌羞狀:「殿下……您離這麼近,小女十分羞赧……」所以您能不能過去一點?

  沒料,蘇婉之讓開的那點位置,反而讓姬躍靠得更近。

  「不知蘇小姐有沒有逛過御花園?」

  「嗯,逛過的。」忍耐忍耐。

  「那可有興趣與躍同游?」

  蘇婉之霍然抬頭,忍住磨牙聲:「殿下,小女已經逛過了。」

  姬躍手指優雅地輕輕捋過額前的鬢髮,兩彎剔透清澈的眸子漾起魅惑漣漪,輕笑的甚為愉悅:「我帶你逛,自然與你自己逛不同。」

  姬躍用他的言行舉止,完美的詮釋了自戀二字。

  頭疼的感覺蔓延進蘇婉之的腦中。

  一縷異味飄來,蘇婉之眼角餘光一瞟,只見王蕭月自偏門而入,身上不知沾染了什麼,帶著些臭烘烘的味道,目光四處搜尋。

  最後定格在蘇婉之身上,踏前兩步就要朝著蘇婉之撲過來。

  蘇婉之眼疾手快,假裝腳底一滑,拽著姬躍一個側身。

  王蕭月直挺挺撲進了姬躍的懷裡……

  那味道……周圍的幾位大臣及家眷都忍不住捂著鼻子向邊上靠了靠。

  蘇婉之站到一邊,扇了扇風。

  她明明只是把王蕭月丟到隔間裡,沒扔進裡面,咳咳,怎麼這麼臭……

  姬躍大約是頭回遇到這麼特別的投懷送抱,眼前的女子他自然是認得,只是,怎麼會是這個味道……眼尖看見王蕭月裙邊沾染到他衣角上的似泥非泥的深黃色物體……

  一陣胃腸翻滾的滋味湧上來。

  姬躍第一次很不君子很不優雅的推開了投懷送抱的佳人,連滿臉通紅的佳人也忘了安慰,就頂著衣衫上一身的褶皺匆匆退下。

  王蕭月滿臉尷尬的看了看四周,特別狠狠瞪了一眼捂嘴偷笑的蘇婉之,提起裙裾一溜小碎步奔出。

  蘇婉之心情大好的回到自己的位子繼續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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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極生悲的是,當蘇婉之真的從恭房出來的時候,正看見換好衣服的燕王姬躍站在去大殿的必經之路,等她。

  蘇婉之學著王蕭月的小碎步,小心拎著裙裾,力圖製造一種泯然眾人的大家閨秀氣質。

  「蘇小姐。」

  蘇婉之垂頭看著地面,溫婉笑:「燕王殿下還有什麼事麼?」

  姬躍換了一身白色錦袍,腰間一條蟠龍玉帶,明明是素色的裝扮,一臉妖孽笑容的姬躍穿來卻反透著一種禁慾般的氣質,好似無限斑斕的顏色都掩藏在姬躍的白袍下。

  不知從哪裡摸來了一把折扇,姬躍居高臨下俯視蘇婉之,以扇勾著蘇婉之的下頜,這次卻沒了方才在大殿裡的好情緒,甚至聲音裡還帶著些許威脅的味道,細眸瞇得很是危險:「蘇小姐,你還是不要裝了的好。」

  蘇婉之又是一陣惡寒,哪裡來的慣例,調戲姑娘就一定要用折扇勾下巴?

  眨巴了兩下眼睛,蘇婉之按著心口:「殿下,小女……」

  姬躍向前逼近一步,蘇婉之倒退一步。

  「殿下,你離小女遠點嘛……別靠這麼近……」

  一步又一步,不知不覺,蘇婉之就被逼退到廊柱上,正想著拐個彎從邊上再退後,已經被姬躍握住手腕。

  蘇婉之訕笑:「殿下,你抓著我的手幹嘛?給人看到了多不好……」

  毫不為所動,姬躍逼著蘇婉之乖乖站定,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你覺得我好看麼?」

  蘇婉之點頭點頭。

  雖然蘇婉之對姬躍沒有絲毫興趣,但也承認,姬躍這張變異的臉從皮相上來說絕對是不難看的。

  姬躍緊緊攥著蘇婉之的手腕,眉梢挑起斜斜入鬢,語氣甚是疑惑的問:「那你為什麼好像不喜歡我?」

  蘇婉之哈哈乾笑。

  姬躍攥著蘇婉之手腕的手更用力,一捏之下,隱約可聞咯吱兩聲毛骨悚然的骨骼扭動聲響,蘇婉之頓時疼得齜牙咧嘴。

  這個變態!力氣這麼大!

  好吧,殿下你贏了……蘇婉之沒什麼骨氣的打算求饒。

  正欲開口,眼見一個同樣的白衣身影自不遠處走來,別人身影的蘇婉之或許會認錯,但姬恪的絕對不會!

  當即張口就要喊:「姬……」

  姬躍卻像是發現了一般,迅速兩指一掐,卡嚓一聲後,蘇婉之的下巴便被利落卸開。

  折扇也不用了,姬躍直接上手勾住蘇婉之的下巴,唇角一咧,笑容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與輕魅,琉璃抹額似因他的神情也染上了些許幽暗的色澤:「你就這麼喜歡姬恪那個冷血變態?」

  蘇婉之有口難言。

  好意思說別人,你才變態呢!

  下巴被卸了,手腕被抓了怎麼辦?

  不還有腿麼?

  忍無可忍,蘇婉之眼中厲光一閃,抬起膝蓋狠狠朝著姬躍下-身頂去。

  幸虧姬躍學武反應快,下一秒便抽身退離蘇婉之一步以外。

  蘇婉之那一腿踢的又狠又猛,絲毫沒留手,即使沒踢到,仍帶起短促的風聲一嘯。

  這一退離,蘇婉之自然從鉗制中脫身,扶著下巴擰動了兩下,把掰開的下巴又托了回去,同時揉了揉劇痛的手腕。

  定定看著姬躍,蘇婉之咬牙切齒出五個字:「殿下,請自重!」

  姬躍若有所思地看著蘇婉之,似乎在看一樣待價而沽的商品。

  懶得再和這位殿下糾纏,蘇婉之矮身準備從姬躍身側閃過,不料姬躍腳步一移又擋在了蘇婉之身前。

  瞇起眼,姬躍嘴角溢出一個妖韶笑容,似乎也不打算再糾纏下去:「姬恪不會娶你的,比起他我自覺容貌才學不差,不若嫁給我如何?」

  蘇婉之用一個「殿下您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的目光回應了姬躍。

  姬恪方才才走過,現在也沒走的太遠,此時若是去追應該還來得及。

  姬躍卻堵著她的路,完全不讓她走。

  「蘇小姐,為何不考慮一下?」

  北周的燕王殿下勾起一側的唇角,手指隨意梳理起自肩頭滑落的鬢髮,墨黑雪白,反差中格外的奪人眼球,眼角微揚流瀉幾分輕惑,薄唇壓低聲音到近乎低語般,勾魂攝魄。

  蘇婉之一心撲在姬恪身上,根本沒有注意到姬躍特意流露的魅惑。

  「除此以外,殿下還有別的事麼?」

  姬躍漂亮的眼瞳中閃過一絲惱怒,旋即被他壓了下去。

  「蘇小姐,若你嫁我,我可保你享盡寵愛與榮華,一生不論是否有所出燕王正妃的位置都是你的,你想何時回蘇府我都應允,絕不會讓你受氣受凌。如何?」

  這番話姬躍說的很是自信,他允諾的條件是多少名門小姐所奢求的,更何況,他本人並不差。

  蘇婉之連想都沒想,就直接說:「就這個嗎,殿下,我會考慮的,那小女先告辭了。」

  她壓根沒想過嫁給姬躍,條件不條件根本與她無關嘛。

  雖說蘇婉之回話回的快且認真,但是口吻裡的敷衍姬躍卻是聽得一清二楚。

  姬躍本來就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更不如姬恪性子隱忍會偽裝,見蘇婉之走也不再阻攔,只是轉瞬聲音裡那點柔情蜜意都消散了乾淨,餘下的唯有陰冷猶帶著幾分譏誚的:「蘇小姐,本王可比你更瞭解我三弟,娶你對他而言是樁不划算的買賣,以他從不肯吃虧的性子,要他娶你,你便是做夢吧。」

  蘇婉之的腳步頓了頓,回首看去。

  音色淡而清越,反倒不見幾分惱怒:「成與不成,不在你也不在他,我自己做的事,合乎於心,我樂意足以。」

  語畢,掃過姬躍難看的臉色,蘇婉之邁著輕快的步子奔去找姬恪。

  第19章 十九章

  十九章

  然而拖得久了,姬恪已經不在了。

  蘇婉之頗為沮喪的坐回自己的座位,歡歌笑語中,晟帝同身側太監耳語兩句,樂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晟帝渾濁亦並不清晰的言語聲。

  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晟帝的致辭。

  乍然聽到一聲「賜婚」,蘇婉之登時豎起耳朵。

  「……兒臣無異議。」

  循聲望去,睿王姬止面色如常的應聲,倒是被賜婚的工部尚書一家面如死灰,看那家小姐的樣子都快哭出來了。

  蘇婉之不禁有些羞愧,畢竟怎麼說姬止那玩弄女子的傳言也是自己弄出來的。

  誰知,剛一想,晟帝又把目光轉向姬躍。

  「躍兒可有心儀的女子,若有便說出來,朕便也一道幫著你賜婚了。」

  蘇婉之一凜,下意識看向姬躍。

  反是未曾注意幾乎這一刻,席上小姐十之八九都忍不住朝著姬躍看去。

  姬躍揚袖,白衣在他身前翩翩然舞了一道極華麗的弧度,隱約可見玉帶自姬躍的腰間穿行而過,更襯得姬躍腰身細韌,束髮的紫金冠隨著姬躍的微微低頭,閃耀出炫目的光暈。

  「兒臣屬意……」

  姬躍的尾音微顫,留得意蘊悠長,引眾人都忍不住側耳傾聽。

  蘇婉之暗暗撓桌,姬躍不會玩殿上逼婚,君無戲言這種把戲吧……

  似乎是有意的,姬躍眼眸一斜,督了一眼蘇婉之所在的方向,那一眼端的是水波脈脈,欲語還休。

  這一片若干家的小姐都忍不住羞紅了臉,若能譯成言語,只怕便是「殿下,你好壞……」

  對於這種刻意的發情,蘇婉之已經淡然處之。

  比起風流公子,自家還有個名滿花街柳巷的蘇慎言蘇少卿,簡直處處發情幾多愁,說起來蘇婉之能長成這種奇葩,並且在明都萬千風流公子中一枝獨秀的相中姬恪,且死不悔改,和蘇慎言的反面教育有著不可或缺的關係。

  折磨夠了一片芳心,姬躍勾唇笑得妖嬈:「兒臣屬意在座最大膽的小姐。」

  此言一出,嘩然一片。

  夠八卦的開始到處打聽誰家的小姐為人處世最為放肆。

  蘇婉之努力把自己往桌子底下縮縮縮,還是禁不住慢慢投過來的視線。

  尤其在姬躍話音一落的同時,蘇婉之囧然的發現似乎正襟危坐著的姬恪有意無意的瞟了過來,那目光若有似無裡就透著點篤定。

  蘇婉之悲憤。

  歷數了一下自己做過的「好事」,蘇婉之嘴角抽了抽,害禮部侍郎家的公子落水,逼得新科狀元差點自盡,還拳打了太府卿家兩位公子等等等等……

  第一次,她開始反省自己為何不能像個正經大家閨秀一樣一門不出二門不邁,就算出門為何不女扮男裝、喬裝改扮、冒名頂替……

  也好過現在丟人丟分還搞不好給選出去同姬躍……

  「哦,朕不知躍兒竟喜歡這樣的女子,唔,不知滿朝文武誰家的小姐最為大膽啊?」

  晟帝饒有興致地睜大自己因為蒼老越發顯得無神的眼睛打量著眾位大臣家的小姐。

  好幾位小姐硬是克服了羞澀,大著膽子挺直脊樑微笑。

  蘇婉之繼續縮縮縮。

  目光幾繞,在眾人視線的指引下,蘇婉之到底沒逃過被點名的宿命。

  「額,那家一直朝著桌裡躲的是誰家的小姐啊?」

  訕訕笑著從桌下坐起,雙手交握放在膝頭,頭低低垂著,髮絲遮掩住蘇婉之的臉頰,一副標準小媳婦鵪鶉狀,聲音細弱似弱柳扶風:「陛、陛下,人家人家害怕……」

  眼睛掃過一遍的蘇丞相,晟帝繼續追問:「是蘇卿家的丫頭啊。你怕什麼呀?」

  蘇丞相看著自家不爭氣的女兒,默默在心頭泣血,剛想替蘇婉之向聖上認個錯,沒料蘇婉之已經開了口。

  「大家都看著人家,人家害怕嘛……」

  那聲音嬌滴滴,脆生生,活脫脫一個弱質少女。

  聞言,就連蘇丞相和蘇夫人都抖上了一抖。

  說罷,蘇婉之悄然抬眸看了一眼晟帝,又受驚似的倏忽垂下眼簾,頭低的幾乎埋進膝蓋中。

  眾人更是默默。

  蘇丞相接著泣血,聖上若是知道真相,會不會……會不會覺得他家欺君啊……

  晟帝的目光又轉回了姬躍。

  「不知躍兒覺得哪家的小姐最大膽呢?提出這樣的要求,只怕躍兒心中已有了人選了吧。」

  姬躍自袖中伸出修長手指,順著蘇婉之的方向直直指去。

  笑容裡帶著肆意與幾縷邪氣,音色亦若低吟般婉轉:「就是她。」

  晟帝似乎沒能反應過來,愣了一下才道:「躍兒是想娶蘇卿家這個丫頭?」

  蘇婉之想揍人,真的,很想很想……

  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還是她,姬躍玩她呢?

  渾然不覺之間,握在手裡那根玉筷已經被蘇婉之悍然掰斷,嘎崩一響,好似掰斷的正是姬躍的子孫根。

  「兒臣以為不是。」

  柔和而不顯懦弱的聲音,溫潤若流水綿延。

  姬恪坐在座中,淺笑妍妍,眼瞳淡淡似有微光泛起,氣質清朗光風霽月,言辭間落落大方道:「既然二皇兄喜歡大膽的女子,那如今瞧來便不是蘇家小姐。」

  大約姬恪的言語過於理所應當,仿若只是陳述事實,更何況對像又是蘇婉之,倒也沒人朝著爭風吃醋方面去想。

  只是暗地裡想著,齊王殿下還真是才從齊州回來啊,性子又好,連蘇家小姐方纔的樣子都當了真……

  那廂,蘇婉之埋進膝中的臉上嘴角都快笑得合不攏了。

  晟帝思忖了片刻,問姬躍:「躍兒,是如此麼?」

  被喚到的燕王殿下卻是看向了另一側的齊王殿下。

  姬躍倒不是沒料到姬恪會出口阻攔,雖說蘇婉之的確是個很有趣的女子,但他想娶蘇婉之的本意從根本而言也確是衝著蘇婉之背後的蘇丞相。

  雖有許氏一族的支持,但如今姬止已經沒有那麼討聖寵,更何況帝后不合已不是一日兩日,如今許皇后大約是意識到當年為了保住皇后之位殺戮太重,近幾年更是都躲在自己的殿中吃齋念佛,不管世事。姬恪比起姬躍則優勢更小,再者前朝血統也會制約姬恪,只要有其他皇子在守舊派的大臣抵死也不會讓姬恪即位,晟帝的幾位皇子中,目前卻是他的勢力最大。

  而他目前要做的不是贏取更多的支持,而是穩固自身。

  蘇丞相為相已久,已是清流中的支柱,若他投向哪方哪方勢必會勢力大增,但想想便知,沒那麼容易,姬躍也沒想過只是通過聯姻就贏得蘇相的支持。

  但娶蘇婉之雖不會直接為姬躍帶來什麼重大的利益,可至少會讓其他幾方投鼠忌器,也會隱隱讓他沾上幾分清流的味道,換而言之,蘇相只有這麼一個女兒,若姬躍做出了奪權違逆之事,罪及九族,蘇相也脫不了干係,無形之中,倒是把蘇相和他綁上了一條繩子。

  當斷,姬躍不介意拖幾個死鬼一同下地獄。

  這樣的盤算姬恪自然能猜到,阻攔他就在意料之中了。

  可是……

  姬躍伸舌舔了舔唇,看著姬恪毫不示弱的回盯著他的目光,幾分玩味。

  蘇婉之喜歡姬恪,就連他只是在席上看看蘇婉之熱烈的視線就能猜出,他聰明的三弟姬恪又怎麼會不知道,這麼一說,倒是不怕被誤會麼?

  還是說,姬恪也有幾分動心了?

  他們尚小時,姬躍便看得出這個和他同樣籠罩在驍勇大哥姬止陰影下的三弟也不是什麼善類,去齊州養病?去齊州避難才是真。

  就他收集的資料而言,姬恪做事的風格向來是利益最大乾脆利落,絕不做無用之事,所以他才敢斷言姬恪不會娶蘇婉之,因為蘇婉之不能在婚姻這項籌碼中帶給他最大的利益,所以他不會娶。

  然而,此時姬躍更多了些其他的心思。

  蘇丞相先一步跨了出來,朱色官服長揖到地:「聖上明鑒,小女頑劣,實在配不上燕王殿下。」

  「蘇卿何必如此說,朕瞧著蘇小姐還是很不錯的嘛。」

  晟帝瞪大了眼睛,蘇婉之模模糊糊的身影在視線裡朦朧成像,至少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看身材也不會差哪去。

  「躍兒,你倒是說說,你看上的到底是不是蘇家小姐啊?」

  姬躍以手掩目,卻是做出了一副黯然傷神的模樣。

  「蘇相都這麼說了,想必蘇小姐覺得皇兒不夠優秀,不願嫁與我,父皇又何必要兒臣明言?」

  這句話說的是兩分失望三分黯然外帶五分的歎然。

  在席眾人紛紛以不識好歹的目光看向蘇婉之和蘇丞相。

  「哦?」

  晟帝聞言,沖蘇婉之道:「蘇小姐,你是否不願嫁給躍兒啊?」

  父子倆短短幾句話,硬是把選擇權都撇給了蘇婉之,說是選擇,然而這選擇中卻還是帶著些強迫的硬性。

  蘇婉之若是說願意,那必然得嫁給姬躍,還得說是心甘情願嫁給姬躍,若是蘇婉之說不願意,那麼得罪晟帝與燕王那是肯定,之後只怕也無人再敢向蘇婉之提親,連燕王殿下都看不上,那還能看上哪家,就算蘇婉之主動倒貼,只怕對方也會礙於燕王的身份不肯迎娶。

  姬躍在心底冷笑,蘇婉之這麼喜歡姬恪,自然不會想嫁給他燕王姬躍,拒絕了之後晟帝問她不願嫁給姬躍是何原因,以她這種性子只怕是會說出想要嫁給姬恪,而姬恪十之八九是會當面拒絕蘇婉之的要求,到那時蘇婉之還是要嫁給他,只是不知拆穿了姬恪憐香惜玉的假面具之後這位癡情的姑娘是否還會願意繼續慕戀姬恪。

  萬一中的萬一,姬恪應允了蘇婉之的請求,那就更妙了,娶了無用的蘇婉之得罪了晟帝和他,以後只說橫刀奪愛就足夠讓姬恪為人詬病了,他之後的種種對付姬恪的手段也師出有名了。

  他想的甚美。

  那邊蘇婉之已經緩緩抬起了頭,斂了笑意和羞澀,聲音依舊細弱,但面容上卻是少有的認真與正色,讓人不由自主也著意聽起了她的話:「小女非是覺得燕王殿下不好,也並非過分自信以致以為燕王殿下配不上小女。只是小女常聞『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又常見父母以彼此為唯一相愛甚篤,因而心中難免有所希冀。小女也聞時常有女子相夫教子遵守三從四德,然而男子卻三心兩意輾轉於煙花之地對妻兒置之不理,不免為此憤憤,或許可笑,但因此小女真的只願能尋到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燕王殿下尚未娶妻已有了姬妾無數,恐小女嫁過去之後成為妒婦,與燕王殿下爭執不合致使家宅不寧,所以……」

  朝堂之上世人皆知蘇相未納姬妾也從不出入煙花之地,笑他懼內的不少,蘇相也未有解釋,此時聽來倒也確實是愛護妻子的舉動。

  壽宴上來了不少官員的家眷,其中不乏賜封的誥命夫人,聽了蘇婉之的話,一時之間倒有不少感同身受,憶及年少時對於心上人的期待,再看看旁邊的死鬼,頓覺傷感,不住就應和起來。

  蘇婉之這番話其實很是大膽,但她說的坦蕩,也毫不掩飾內心,反倒讓人覺得直率,又因燕王在這方面確實名聲不大好,晟帝一時也有些不知如何應答。

  姬恪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杯中佳釀,唇不覺抿了起來。

  第20章 二十章

  二十章

  「那此事便先擱下。」

  似乎賜婚一事也是晟帝的一時心血來潮,眼見眼前事倒不像是一時半會能夠解決的,話音一轉,就又提起了其他的事。

  蘇婉之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不住偷偷看向姬恪。

  方纔也真是緊迫,雖然裝作弱質少女可以躲避一定的責難,可是若不擺出正色堅決之姿,晟帝只怕會不顧她的意願。

  姬恪坐在桌前不緊不慢的低啜著酒,間或夾上一箸菜,桌前擺著的夜光杯極精緻,鏤空的紋路順著掐絲的金邊延展,一抔牡丹花骨朵在杯沿靜靜綻放,他的姿態優雅自然,似乎並沒有因為剛才的插曲而掀起任何的波瀾。

  近乎灼熱的視線自姬恪的手指流淌到面頰,他安之若素。

  不論發生了什麼,不論他的心裡在想什麼,面上永遠都是一成不變溫雅謙和翩翩公子的模樣,這是他的習慣,也是他之所以能在齊州安然無恙至今的原因之一——他看起來沒有破綻。

  酒香醇厚,芬芳蔓延於唇齒間。

  剛才自冷宮回轉,察覺蘇婉之和姬躍在一起的時候,他還以為是錯覺。

  甚至於方才蘇婉之在冷宮中還對他一往情深的模樣,怎麼會轉身又和姬躍糾纏不清。

  現在才知,倒不是蘇婉之糾纏不清,而是姬躍糾纏不清。

  他不會娶蘇婉之,也不會讓姬躍娶蘇婉之。

  所以他出聲阻攔了。

  心裡卻摻雜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願求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何其的小兒女心性,莫說嫁給他或者姬躍,就算是嫁給朝中隨便哪位大臣家的公子,三妻四妾爭寵自不必說,若是照著蘇婉之那個性子被人以妒婦休離也怕不是不可能——哪家的小姐能有蘇婉之那般凶悍。

  姬恪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想到這個,只是不由自主便念了,想了,一時之間,竟是少有的去擔心起別人的事情。

  「公子。」

  姬恪回神,酒杯在指掌間穩穩立著:「其徐,都處理好了?」

  「回稟公子,公主殿下已經送回,霜月殿也已經恢復了原狀,無人發現。還有……」

  「什麼?」

  「屬下回來的時候,姬躍的手下告訴屬下讓公子在壽宴結束後等他。」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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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席後,暗夜輕籠薄紗,煙霧裊娜。

  成群的宮女將席上的殘羹冷炙一一端下,流水般川行而走,幾點宮燈串成一條輝映迴廊,紅漆木的廊柱曲折蜿蜒。

  兩個氣質迥然的白衣男子立於迴廊一頭。

  「二皇兄,不知有何事?」溫而不懦的音色,唇畔猶帶笑意。

  姬躍斜挑起眉睨著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姬恪,你一直這麼裝著,不累麼?」

  「恪一向如此,二皇兄何出此言。」

  雖然言辭溫和,但姬恪回視過去的視線卻絲毫沒有躲閃。

  片刻,姬躍撲哧一聲大笑開。

  單論皮相姬躍卻是比不上姬恪,但姬躍向來喜怒不禁,也從不壓抑自己的情緒,眉眼飛揚間比姬恪的恭謙和順倒是生動的多,大笑之下,容色更是極艷,此時若是有女子在側,只怕要當場失神。

  大笑後,姬躍的神情變得柔和:「三弟,你何必同我如此生疏,你在齊州的八年是因為誰造成的你恐怕也清楚的很,你我都不喜姬止,更不願許後掌權,何不彼此合作?此後皇位一事,便各憑本事如何?畢竟若是姬止即位,你我以後只怕都會……而且,弒母之仇,我絕不會忘。」最後一句卻是咬牙切齒說出的。

  姬恪似乎沉吟了一刻,才低歎一口氣:「是。不過,二皇兄,皇位之事我從未肖想。」

  拍了拍姬恪的肩,姬躍笑得極是親暱:「那是更好,我也不願與三弟你相爭,這樣,你若助我為帝,我保你在齊州永世安穩。」

  姬恪只笑,並不說話。

  似忽然想起什麼,姬躍突然道:「對了,不知三弟對於蘇相之女是何看法?我欲娶她為妻,若三弟無意,那我也不用忌諱。」

  姬恪聞言心中一動,回道:「即便娶了蘇相之女,也不會有任何襄助,二皇兄為何?」言辭間似乎是不解。

  「三弟只用告訴為兄是否對其有意便可,這些為兄自會掂量。」

  腦中那張極生動的女子面容一閃而過,姬恪心口悶了一悶,緩緩搖頭。

  得到姬恪否認的回答後,姬躍彷彿很是開心,含情的雙眸笑意暈染,同姬恪又聊了兩句,便各自分開。

  分開之後的剎那,兩人的神色具是一冷。

  同時暗自想,滿口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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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潮散盡,姬恪走出。

  去見姬躍之前,其徐已將轎子停在了宮門口。

  這一路直走到宮門,不算長也不算短。

  微寒天氣,姬恪輕咳了一聲,攏緊衣領,步伐不緊不慢,鎮靜如常。

  「姬恪。」

  走了不一會,忽聽得熟悉的少女聲。

  滿天下,會直呼他名字的女子也只有那一個,偏偏姬恪又不知怎麼讓她改口,便一直這麼應了下來。

  姬恪有些頭疼的停下腳步。

  她怎麼還沒回去?

  回身間,蘇婉之小跑而來,漆黑夜色下碧色裙裾飛揚,廣袖如雲,紛揚的三千髮絲隨著鬢髮間玎玲作響的環珮輕盈舞動,好似身後並不是宮闈深深的皇城,她也不是個世家出身的大小姐。

  一瞬之間,姬恪想起了在齊州曾見過的奇景,秋日高起,成群的繽紛鳥雀展翅自無際蒼穹一掠而過,飛向不知何處的遠方。

  無比的自由,無可束縛。

  「蘇……」

  小姐二字還未出口,蘇婉之已出聲打斷。

  「姬恪,我不想嫁給二殿下。」

  早已沒了在大殿上言之灼灼讓人無可辯駁的氣勢,但那般正色而認真的模樣卻是一絲也沒少。

  姬恪輕「嗯」了一聲。

  「姬恪,我喜歡你。」

  直白的,毫無掩飾的,沒有絲毫虛假與試探的。

  甚至眼眸中的深情都可以自那流光溢彩的眼瞳中一望而知,姬恪心口微震。

  儘管早已知道,但親口聽蘇婉之說出,仍會覺得……為什麼這個女子可以大膽到如此程度?

  蘇婉之顧不上去想姬恪此時的無言究竟是何意思,吞了兩口口水,定定神,拽著姬恪的衣袖道:「那你呢?」

  姬躍的可變性對於蘇婉之而言太過不可靠,她不想要變數,更不想嫁給姬躍,在殿上說出那番話的同時,她就已經盤算著既然躲無可躲不如早點定下來——夜長夢多,而且有了那一番話她就名正言順的一個人獨霸著姬恪,不管什麼月錦、日錦她統統都不想有。

  沒有甩開蘇婉之的手,姬恪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不討厭你。」

  實話,心底的實話。

  「那喜不喜歡?」

  攥著姬恪衣袖的指節不知不覺因為用力而泛起了皚白色,蘇婉之的視線緊緊停留在姬恪的面容上,不肯漏掉一點的細節,目光裡卻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點讓人不忍拒絕的希冀。

  紛擾的宮人腳步與交談聲好似一下遠去。

  那一刻,那一方的天地,只剩下兩人。

  萬籟俱寂。

  姬恪忽得揚唇,展顏一笑。

  「你為何這麼緊張?」

  這一笑,方才緊迫的氣氛頓時蕩然一空。

  蘇婉之不死心,頹力地扯著姬恪的衣袖,頭低低垂著:「姬恪,我不想嫁給二殿下,我想嫁給你,你娶我好不好?」

  即便大膽如蘇婉之,這樣的話也仍是說的磕磕絆絆。

  姬恪沉默。

  他雖然心思深重,但絕少欺騙女子,也少輕易承諾。

  蘇婉之攥著他的手越發收緊,彷彿那隻手裡承載者她所有的期望。

  不忍心,不忍心那雙眼瞳裡的光點暗去。

  鬼使神差的,姬恪點了點頭,輕聲道:「我願意娶你。」

  蘇婉之緊攥的手放鬆,頓時眉開眼笑,拉著姬恪便朝宮門外走去。

  人已經散盡,也無人察覺他們的逾越。

  腳下的青石板,靴子踏上一步一響,寂靜中格外分明。

  姬恪跟著蘇婉之,就這麼一直走著。

  長長的路途,似乎要走很久,但走到,其實也不過一瞬。

  宮門口青衫風流的蘇慎言已握扇等待良久。

  姬恪抬眸間,便望見蘇慎言的投來的目光,方纔還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笑意氤氳的眸此時已經隱隱染上一些墨黑的色澤。

  自小的玩伴,一個眼神便也心知肚明。

  在蘇婉之尚未察覺之間,有些事情已經無聲的達成了默契。

  我願意娶你,不代表……我能娶你。

  第21章 二一章

  二一章

  齊王府。

  「這便是宮中傳來的新消息?」

  「是。」

  姬恪手指一揉,那份通過重重禁地運出的帛片便已經變成了粉碎。

  看著飄搖落地的布料,姬恪的眸光深沉,似在思索。

  身後的其徐彎腰拾起布料,投進一旁染著的瑞獸鎏金香爐中,裊裊輕煙隨著辟啪的灼燒聲點點暈起。

  再是千年靈芝也救不了晟帝在鼎爐丹藥中每況愈下的身體。

  晟帝欲立儲。

  姬恪無聲地想著那個蒼衰老人在他面前流落出的所謂的關情,替他修葺府宅,為他舉辦夜宴,賞賜更是如雲湧來。

  但,皇家怎可能真有關情?

  深夜暗招重臣入宮,再是如何的喜歡他,皇位也依然留給了嫡子,沒料到他和姬躍策謀許久,晟帝仍舊是選擇了他最不成器的大兒子。

  姬恪的手指不自覺的握緊。

  布帛上晟帝並非未曾提到他,只是……他的母親。

  恪,其母,血不純。

  單就才能而言,不提大皇子睿王姬止,就連二皇子燕王姬躍……也未必比得上他。

  香爐中暖煙浮動,暗香溢出,春日裡那一點點的暖意便順著身體融入四肢百骸,但心卻仍是冷的。

  多年前的一幕幕在眼前重現。

  九重宮闕里,他伏在母親的膝頭,一遍遍聽著母親不厭其煩的說。

  「恪兒,你父皇是愛你的。」

  「恪兒,不要管其他人怎麼說

  「恪兒,你的身上留著最高貴的血,你該驕傲的活著。」

  他的母親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女人,不止他如此認為,凡天下見過他母親的人,無不會生出這樣的念頭。

  美麗,高貴,溫婉,賢淑。

  他的母親值得所有最好的稱讚。

  然而,他卻親眼,看著自己風華無雙艷冠後宮的母親為自己飲下毒酒,看著那鮮活溫熱的生命一點一點變得冰冷,最後消失殆盡,失去生存的痕跡。

  姬恪微微覺得頭疼。

  帝王家的薄涼,絕不是一句喜不喜歡,愛不愛能解釋的。

  他的父皇欠了他多少……終歸是要還的。

  漆黑如墨的眼眸更加深邃如夜,閃過嗜血的銳光。

  「其徐,我之前吩咐你的都準備妥了麼?」

  「是。」

  晟帝夜招進宮中的有七位大臣,丞相蘇巖,護國上將軍王如松,御史大夫齊虞,吏部尚書任漆,季川候李聊與,兵部尚書劉宇斌,太尉關簡。

  清一色的老臣,在朝中地位無一不舉足輕重。

  而這七個人對於晟帝的影響也頗深,真正的皇位抉擇,其實不過在這七個人中。

  如果能贏得支持致使晟帝應允那便是最好,若不能,也只有兵行險招。

  又囑托了其徐注意其中幾人的動向和籌備的另外一些事,姬恪方靠在椅背上歇息。

  其徐忽然遞上來一張東西:「這是王將軍的拜帖。」

  略掃了一眼,別開視線:「我知道了,放下吧。」

  閉眸,眼中是一片暗色。

  像是尚未點燈的宮門外,隱隱綽綽的微光,只有輪廓而無影像。

  思及那日晟帝壽誕出門時,姬恪莫名覺得有些滯了滯。

  他答應蘇慎言的必然會做到。

  娶妻於他……亦是一枚棋子,用便要用到刀刃上。

  最好的人選……未睜開眼,姬恪的手指觸上拜帖,指尖一彎夠了過來。

  王將軍的女兒,若未料錯……也是慕戀他的。

  與蘇相不同,王家武將世代沿襲靠的並不是帝王的寵幸,而是實實在在鐵血錚錚的戰功。

  他們忠的不是帝王,而是這片土地。

  他們是鋒銳的無鞘之劍,是利器,亦會自傷,端看用劍之人。

  若是能得到他們的承認,那麼他們會不遺餘力的去輔助。

  這才是他真正該去謀取的助力。

  想著姬恪又將七人各在腦中過了一遍。

  丞相蘇巖和季川候李聊與均是純臣,他們不會支持任何一方,兵部尚書劉宇斌生性懦弱,只怕會先與三方虛與委蛇等大局已定再做牆頭草,御史大夫齊虞最是迂腐,對嫡長繼承的法則倍加推崇,十之八九是支持姬止的,吏部尚書任漆是姬躍的姨夫,立場毋庸置疑,他能贏得的支持不過兩份,護國上將軍王如松和太尉關簡。

  可這兩份卻偏偏掌管了天下大半的兵權。

  姬恪勾了勾唇,又陷入了另一份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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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府內。

  「之之,你若是再亂跑,不要管為兄心狠手辣。」

  蘇婉之嗤笑:「就你還心狠手辣?」

  折扇在手中有一下沒一下的敲動,蘇慎言危險地瞇起眼睛:「你這可叫三日不聞,上房揭瓦?你信不信我能一扇子隔著筋肉將你的腿骨打斷,而且保證你三月下不了床。」

  蘇婉之的眼皮挑了挑,聽這口氣,這會蘇慎言是真生氣了。

  雖然是同一個師傅教出來的,但就武力值而言,蘇慎言高了她不止一點半點。

  洩了氣,蘇婉之撇下嘴道:「我不出門也成,你把姬躍換成姬恪,你趕我我也不出門。」

  見不到姬恪也罷,偏偏這幾日姬躍三番兩次的上門,就連在蘇相默許下大闔府門,都能被姬躍趁著送聖旨進府混溜進來。

  誰知道這位孔雀一般的殿下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坊間流傳二殿下對蘇相之女情根深種,非卿不娶,甚至蘇婉之還無意間在小書坊內間翻閱到一本臆想出的她和姬躍的恩怨情仇,若不是顧忌上回戲班被姬止連鍋端了,蘇婉之還真想寫一本北週二皇子艷情史……

  那廂蘇慎言以扇頂額,很是無奈的說:「除了那張臉,姬恪到底哪裡值得你如此慕戀?」

  蘇婉之眨眨眼,飛快回道:「哥,其實我也從來沒覺得你除了臉哪裡值得傾慕……」

  蘇慎言怒,一手指向一邊背景圍觀的小師弟容沂。

  「小沂,把你師姐送回屋,半步都不許她出院子。」

  似乎又不滿意的補充了一句:「如果你膽敢放她出去,回來之後,每人每日一頓蟲宴。」

  蟲宴——大理寺特產之一,各種噁心至極的蟲子彙集,或長或軟或黏膩,要求生吞。

  半個時辰後。

  「小師弟,小沂,沂沂,你讓我出去吧。」

  容沂難得的堅決搖頭,搬椅子堵在院門口:「不行,大師兄說絕對不讓你出門。」

  韓高人接受邀請繼續雲遊,蘇氏夫婦去敬香,蘇大少去應酬,唯一需要擺平的只有小容師弟。

  蘇婉之循循善誘:「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隨便聽從他人的要求,如此這般,多無男子的氣概,大男子當有自己決斷。」

  想了想,容沂才仰起臉微笑道:「可是我也覺得大師兄說的很對啊,師姐你還是不要出門了的好……」

  身後蘇星一邊泡茶一邊偷笑。

  蘇婉之捥了蘇星一眼,繼續綻開大師姐應有的溫柔笑容。

  「那這樣……師姐跟你說一件事,好不好?」

  眨了眨眼睛:「什麼事?」

  蘇婉之輕勾手指,壓低聲音:「湊過來點,師姐就告訴你。」

  容沂扭捏了一下,耳朵靠過去。

  砰!

  容沂不可置信的扭過頭來看著蘇婉之,長大了嘴,慢慢倒下。

  丟開背在身後的花瓶,蘇婉之嘿嘿一笑,轉頭看向蘇星。

  蘇星抱著茶杯,倒退兩步。

  「小姐,小姐,你要要……要做什麼?」

  蘇婉之溫婉一笑:「我死也不打算嫁給姬躍,那麼就辛苦你了。」說著,兩步逼近蘇星。

  那笑容在蘇星眼中,怎麼看怎麼扭曲,怎麼看怎麼猙獰。

  權衡之下,蘇星看了一眼手裡端茶的瓷碟,又看了一眼蘇婉之,當機立斷,把瓷碟拍在自己的腦袋上,又一聲響之後,蘇星晃了兩下,頹然倒地。

  蘇婉之很滿意的拍拍自家侍女的面頰,準備走人。

  抬腿到一半,忽然靈機一動,想起放在自己閨房裡的那副字。

  轉身取回,才又出門。

  蘇府的位置建的好,正在高官一條街的正中,為怕結黨營私,長年累月街面上空空闊闊,不見人煙。

  蘇婉之自後門而出,小心抱著畫框,左右看過之後才大踏步的朝著齊王府走去。

  沒料,剛走了兩步。

  對面一頂極其奢華奢侈奢靡的轎子便從巷頭拐了過來,絳紅錦緞包裹,邊緣鑲綴數顆貓眼大的寶石,流光熠熠,四面起坡房頂狀的頂蓋上璀璨的銀絲流蘇華麗的傾瀉了一窗,轎門前的輕紗帷幄微卷,縱橫著一道道繁麗的花紋,比起姬恪的之高不低。

  抽了抽嘴角,蘇婉之腳跟一轉,便想溜回去。

  對面轎簾已然掀開,露出一張很是美麗的臉龐,琉璃抹額在那張容顏上微顫,音調也顫上了一顫:「我的蘇小姐,你這是……要去哪?」

  蘇婉之跟著顫了顫,擠出笑容:「二殿下,您怎麼……」又來了!

  姬躍好整以暇的以手支腮,半探出身,低笑道:「你若是想出門,不妨和本王一道。」

  「男女授受不親,小女,小女還是……」

  低垂下頭,蘇婉之放柔聲音……

  「聽說今日王將軍家宴,請了我三弟,不知道蘇小姐有沒有興致同去?」姬恪的聲音慢條斯理中透著廝磨的味道。

  三弟?姬恪?

  蘇婉之驀然抬頭,轉瞬低下,嬌羞的擰了擰手裡的畫框:「小女還是跟燕王殿下一道吧。」

  第22章 二二章

  燕王不請自來,倒真是出乎王如松的意料。

  然而更加出乎的意料的是,與燕王同來的竟是蘇相的女兒蘇婉之。

  蘇婉之同王蕭月素來關係不和,這是眾所周知的,而且,上次晟帝壽誕之後,但凡提到蘇婉之,自家的女兒無不是恨得咬牙切齒。

  此次主動上門,又是和燕王殿下,王如松不禁覺得一頭霧水。

  「不知燕王殿下所謂何來?」

  姬躍下了那輛風騷的馬車後,抬袖拱手,笑瞇瞇道:「本王閒來無事,路遇蘇小姐,聽聞她要來找王小姐,我便送她過來,也順便叨擾一下貴府。」語調一頓,更加意蘊悠長:「王將軍該不會是不歡迎本王吧?」

  蘇婉之未說話,顯然是默認了姬躍的說法。

  王如松自然不會說不,忙揚起手做請狀,心裡暗罵,蘇婉之怎麼可能會來找他家蕭月。

  又想起府裡還有個齊王殿下,王如松頓時覺得頭更大。

  「本王多謝王將軍款待了。」

  語音未落,便攜著蘇婉之大搖大擺的走了進去,一襲深紫錦袍在地面蜿蜒而過,姿態極是隨意自然,儼然若主人狀。

  蘇婉之緊隨其後,邁著極迅捷的小碎步,步伐穩健。

  ******************************************************************************

  姬恪受邀而來,此時正在將軍府花園內的石亭中。

  將軍府的花園自然與別處不同,花卉甚少,假山奇多,怪石嶙峋,各個雕刻的鬼斧神工審美別緻,奇異非常。

  王蕭月穿著簇新的粉嫩裙裝,懷中抱琴,一步一步蹣跚而來,裙裾上的粉色芙蕖隨著她的腳步而顫動。

  姬恪的視線劃過這些詭譎的假山落到了王蕭月身上。

  王蕭月隨之低頭露出銀鈴般的笑聲,似乎很不好意思,卻又下意識的挺了挺胸。

  這樣的官家小姐,姬恪在齊州也見過不少,無論動作衣著還是都是無可挑剔的大家閨秀。

  姬恪對於這樣的女子雖然談不上喜歡,倒也不討厭。

  但此時,莫名的,姬恪竟覺得眼前女子的行為很是做作,看將過去甚是不適。

  也更別提好感什麼。

  「那些假山都是府裡侍衛弄的,我什麼也不懂的。」王蕭月低頭細聲道,「我平日在府中都是彈彈琴,畫畫畫,做做女紅或者看看《女誡》的,舞刀弄槍的其實我都不懂的。」

  「嗯,王小姐當真是大家閨秀。」

  姬恪淺笑,再是不適,他也不會讓女子難堪,更何況,這個女人很有可能是他未來要娶的。

  王蕭月聞聲,更是羞澀,根本不敢抬頭看姬恪,抱緊手中的琴道:「聽聞齊王殿下對琴棋書畫皆有造詣,那,那小女彈一曲讓齊王指教可好?」

  本來便是可有可無的事情,姬恪點頭,溫文公子的笑容不變:「我不過是略懂皮毛而已,小姐彈了便是。」

  王蕭月端坐在石亭一側,放下琴,深吸一口氣,十指撥弄琴弦,彈得小心翼翼,叫人昏昏欲睡。

  姬恪無言的發現,即便如此,這一首曲中彈錯的地方也有五六處之多。

  學不來風雅,又何必附庸風雅?

  倒不如……

  姬恪微合眸,屏退開那張鮮妍的笑容,剛想說兩句寬慰王蕭月,忽然眼前人影一閃,剛才在腦海中的面容似乎此時出現在了面前。

  恰似幻覺。

  再一眨眼,才發現,那並不是幻覺。

  蘇婉之,怎麼到這裡來了?

  「聞美人琴聲,玩賞風景,三弟真是好情致。」

  姬躍翩翩然而入,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笑容,語態輕佻,氣勢卻不自覺的強了起來。

  側身看向姬躍,仍笑,只是眼底卻漸漸冰冷。

  姬恪無聲的問: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甩袖,姬躍無聲的應:我自然是來攪局的。

  王家小姐這條路姬躍倒也試過,可惜對方完全不喜歡他這個類型。

  求不得,便也不交惡。

  畢竟兵權可是個實實在在的東西。

  繼而他才會把視線投向蘇婉之,既是拉人下水,什麼強取豪奪他是全然不怕。

  如此,他又怎麼會讓姬恪輕易得償所願。

  果不其然,兩位殿下無聲對峙之時,不遠處,兩位女子亦是劍拔弩張。

  蘇婉之笑瞇瞇道:「蕭月,好久不見啊。」

  「久什麼,這不才……哼。」

  蘇婉之微垂眸,正巧看見王蕭月攤在桌面上的古琴,三尺六寸五長,七弦錚錚,琴聲古樸雅致,線條極是流暢光潤,質地非金非木,瞧之卻甚是光滑美麗,想來也該是把好琴,深知對方琴藝如何的蘇婉之不由為琴暗惋,可以毫不猶豫的說,她彈得都比王蕭月好。

  「蕭月,你在彈琴啊。」

  王蕭月不禁警覺的按住琴,語氣不自覺的帶上挑釁:「是又怎樣。我方纔正在彈琴給齊王殿下聽呢。」

  蘇婉之不以為意,反倒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那笑容毫不掩飾其中的嘲諷,但蘇婉之的表情卻很是無辜。

  姬恪既然聽過醉煙閣月錦姑娘的琴聲,王蕭月這番舉動根本就是……自取其辱嘛……

  王蕭月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當著心上人的面被這個自小的對頭嘲笑,簡直……奇恥大辱!

  「我彈得不好,那你彈一曲便是!」

  說著把琴朝著蘇婉之拋去,卻是用了十成十的力,即便砸不到蘇婉之也至少能讓蘇婉之丟個人。

  姬恪見狀,不著痕跡的皺起了眉。

  方纔還一副愛琴如命的樣子,現今卻將琴如此拋卻,毫無珍惜之心,簡直比直接粗鄙更來得讓人鄙夷。

  再一側,姬躍倒是絲毫未覺有何不妥,一矮身,姿態慵懶的靠在了一邊的石凳上,一副看好戲的樣子看著兩女爭鬥。

  蘇婉之這些年的武藝並沒有白學,毫無難度的接過古琴,一個華麗而瀟灑的轉身,衣袂隨之聯翩而起,水色的裙裝紛揚凌舞,她的動作亦是乾脆利落,腳步一止,便抱琴坐下,揚起的衣角也漸漸塵埃落定。

  無論動作還是姿勢,這一手都做的極好,讓人賞心悅目。

  王蕭月氣結,本是想給蘇婉之難堪的,倒沒想反讓蘇婉之出了風頭。

  指尖在琴弦上撥彈,蘇婉之試了試音,微垂的頭抬起,半邊髮絲自一側傾瀉而下,直落在肩頭,她嫣然一笑,笑容中煥然若有光:「你還真要我彈?」

  王蕭月遲疑了一下,她說這話可不是讓蘇婉之繼續出風頭的。

  倒是姬躍聞言,挑眉啟唇,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道:「蘇小姐的琴看來彈得不錯,那不知本王有沒有這個耳福?」

  色厲內荏的蘇婉之眼角微抽,心中恨恨又不敢發作。

  壓低聲音咬牙切齒:「燕王殿下府中舞姬歌姬甚多,小女還是不要獻醜了。」

  姬躍笑得魅惑:「那怎麼同,那些貨色怎可與蘇小姐相比?」尾音婉轉,略上挑。

  嘴上應著「彈一曲也沒什麼」,蘇婉之心中卻在暗罵,衣冠禽獸,摧花淫魔,遲早有一日得死在花柳病上!

  笑得正開懷,姬躍沒來由的打了個噴嚏。

  雖然蘇婉之和姬躍這段話分明是不對盤的很,但聽到別人的耳中,反倒有幾分情人拌嘴的味道。

  一直安靜不插嘴的姬恪忽道:「若蘇小姐不願彈,那便不彈也無妨。」

  他的神色平靜,語氣一如既往的溫潤如水,體貼入微,似乎只是純粹為蘇婉之解圍一般。

  蘇婉之頓時將感激的目光投向姬恪。

  那目光灼熱的讓姬恪不自覺的微別開視線,落在將軍府上一朵盛開的月季上,看在眼中,似乎那朵月季似乎越發高雅優美,顏色也越發艷麗。

  「那可不行,難得有機會,又怎麼錯過?」姬躍眼眸一掃,脈脈輕佻的眸光恍若帶著濃情一般飄過蘇婉之的臉蛋,「你說是吧,婉之?」

  雞皮疙瘩掉了一地,蘇婉之又撥了撥弦,強裝鎮定正色道:「殿下,我們似乎還沒熟到直呼其名的地步吧,小女實在愧不敢當。」

  「那你到底彈,還是不彈?」

  語焉裡脅迫之意潛藏。

  蘇婉之抬了抬眸,一手綰起髮絲塞到耳後,纖長的手指在琴弦上又一撫。

  「彈便彈。」

  下一個音節響起,卻是鏗鏘有力,一聲震顫。

  蘇婉之的手勢大開大闔,毫無滯怠,卻是一個調子比一個調子高亢,一個比一個氣勢磅礡。

  她彈得是……《十面埋伏》。

  會有女兒家彈這種曲子麼……

  在場三人均是無語,但不等感慨完,那凌空旋舞的琴聲迅速侵入眾人的耳中,撥亂心弦。

  蘇婉之自《十面埋伏》第二個部分第六個小節彈起。

  在急速的撥彈中,每一個音節的顫動,都讓人心驚肉跳,根本沒人來得及關注她的音是否准,她的調是否和。

  這首男子都未必駕馭的好的曲子卻在蘇婉之的手裡變得純然而鋒銳畢露。

  金戈鐵馬的蒼涼,悲慼倉皇的境地,又在境地處蔓延起希望的痕跡,狂放而銳意四射,毫無保留。

  讓人的心跳都隨著忽高而忽低的曲調起伏不定,似乎眼前也瞬息掠過沙場,掠過屍橫遍野,掠過悲愴戰地,俯視著一刻無畏而隨心所欲的靈魂。

  一曲終了,調子卻彷彿仍在院中悠悠飄蕩。

  第23章 二三章

  二三章

  蘇婉之按著撲通撲通直跳的心,不可察覺的鬆了口氣。

  她的琴技有幾斤幾兩,自己清楚的很,若就這麼直接彈也頂多比王蕭月強上那麼一點,但她實在不想在姬恪面前落了下風。

  就劍走偏鋒選擇了這曲《十面埋伏》。

  這是高人韓先立最喜歡的曲子,高人平素的個人愛好便是抱著一把琵琶在院子裡沒完沒了的彈《十面埋伏》。

  從小聽到大,沒個百來遍也有幾十次,此時換成琴曲倒也不難,更何況明都上層此時流行的大多是吳儂軟語的靡靡之音,乍然聽到這樣的曲調卻是會讓人耳目一新。

  蘇婉之暗自齜牙笑,這次怎麼也贏王蕭月。

  果不其然,王蕭月狠狠的握緊拳,手背上青筋好似都要爆出。

  不等蘇婉之得意,半斜靠著石凳上的姬躍突然道:「你這曲子的味道是不錯,但是技藝太差,起承轉合不夠流暢,撥彈不到位,甚至整個曲子都有些音澀……」

  蘇婉之驀然幾發眼刀,惡狠狠的射過去。

  姬躍舔了舔唇,沐浴在凶狠的眼刀下,甘之如飴。

  「蘇婉之,殿下說的對,我看你也彈得不怎麼樣嘛!」

  一聽姬躍的話,王蕭月頓時眉開眼笑,再不負剛才氣急敗壞的模樣。

  其實她對琴藝毫無興趣也毫無天分,只是聽說姬恪在齊州的時候很欣賞琴藝出眾的女子,才會刻意討好迎合,沒料反被蘇婉之將了一軍,蘇婉之的琴技她根本沒什麼見地,只是覺得蘇婉之剛才彈的確實比她有氣魄也比她振奮,心中難免不忿,此時聽到姬躍的話卻是正合她意。

  蘇婉之不安的看了姬恪一眼,正想反駁,未料有人已先一步開口。

  「彈琴的本意便是為了悅己悅人,其意本在技上,若為追求高超的技藝而無其意,那彈得再好也不過本末倒置,恪倒覺得方才蘇小姐的曲子彈得不錯。」

  依舊是姬恪的聲音,姬恪的話。

  蘇婉之剛剛的擔憂和不安頓時一掃而空,還有什麼能比姬恪的承認來的更重要。

  隨姬躍上將軍府也好,彈琴也好,她做的一切也不過是為了姬恪。

  如此一來,她甚至反而有些感激姬躍和王蕭月的話,如果不是他們兩個,蘇婉之又怎麼能聽到姬恪誇讚她的話?

  驀然站起,蘇婉之腳下一滑,兩步到了姬恪面前,問他:「你真的覺得我彈得好?」

  姬恪並非第一次誇讚女子,但卻是第一次見到有女子這麼毫不矜持,一般女子對此也只會回禮一笑,更別提追問。

  眼前的蘇婉之,張揚,天真,純然,不懂得見好就收,不懂得欲擒故縱,也不懂得如何留有餘地,做事全憑自己的想法。

  和他構想自己未來所要迎娶的妻子是截然不同的類型。

  蘇婉之的琴和蘇婉之的舞一樣,熱烈而大膽。

  但是,一瞬間竟覺得無法拒絕,無法……傷害,姬恪微笑:「是真的。」

  姬躍的指節敲擊著石桌面,笑道:「既然這麼說,三弟,聽聞你的琴技超凡出眾,不如也彈一曲來聽聽如何?」

  自進了將軍府以來,這還是姬躍說過的唯一一句蘇婉之想附議的話,當即甚是期待的看著姬恪。

  姬恪未說話,漫步走到石桌前的琴邊,修長如玉的手指輕撥了兩個琴弦,弦音顫動,恍若扣在心房。

  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信手撥彈了一小段曲子,很是舒緩的調子,自耳中流淌過心間,如山澗清泉,純醴而清冽,不知不覺便讓人陶然如醉,似沉入夢境中,隨著曲調而輕漾,或高或低,時而纏綿如水又時而溫和若風,靜氣凝神,連呼吸也像是緩了下來,在溫柔撫慰中忘卻塵憂。

  姬恪的表情亦是溫柔安寧的,手指撫弄的動作輕柔,淡淡的柔情讓他整個人都柔軟了下來。

  曲調悠長,綿延不絕,彷彿若有光流轉在姬恪身側。

  蘇婉之不覺屏住呼吸,心卻跳的飛快。

  來的路上,不知是有意無意姬躍問她:「我一直想不大通,你為何會喜歡姬恪?」

  這個問題,蘇慎言問了她不下十幾次,蘇婉之也就掰了十幾個答案給他,但實際上,若要蘇婉之真的一條條說出喜歡姬恪的理由,她倒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若說是喜歡上姬恪那張臉,那她為什麼對姬躍一點感覺都沒有。

  若不是因為相貌,那又是因為什麼?

  然而此刻,像是突然福至心靈,喜歡姬恪,也許只是因為那一刻的柔軟。

  八年的姬恪,一臉錯愕的接過她遞來的肘子,聽完她的話,一瞬間笑顏如花。

  八年後的姬恪,不會再那麼容易臉紅,也比小時候要成熟的多,但她的姬恪還是她的姬恪,不論外表如何,她相信他的內心依然是安寧柔軟的。

  會陪她任性跳舞,會忍不住替她解圍,也會被她的固執打動溫柔的喚她的名字……

  隨著尾音落下,蘇婉之才恍然回神,似大夢一場。

  餘音似乎仍舊在耳邊迴響,久久不願遺忘。

  她喜歡姬恪,很喜歡很喜歡……

  蘇婉之一直神遊到告辭才回過神來。

  「蘇小姐?蘇婉之?婉之?」

  被姬躍的聲音一個激靈震醒,才發現不知何時姬躍自石凳上下來,湊在她耳邊,越湊越近。

  連忙向後一躍,避退開姬躍,很不客氣道:「殿下,有事麼?」

  「嗯,我們該走了,這算事麼?」姬躍假意思忖道。

  蘇婉之目光轉了轉,姬恪正雙手托著琴還給王蕭月。

  王蕭月神情癡呆的看著姬恪,不知是沉醉在曲中還是沉醉在姬恪的風華中無法自拔,整個人都顯得暈暈乎乎的。

  比對了一下,蘇婉之自覺還是比她有出息的多。

  「那恪便告辭了。」

  恭謙有禮,溫文爾雅,再嫌棄的看了看毫未察覺的依舊晃著額間琉璃抹額賣弄風騷的某燕王殿下,蘇婉之不覺覺得自己真是甚有眼光。

  剛一出府,蘇婉之就意識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進將軍府的時候,她是坐姬躍的轎子來的,回去……難道還要做姬躍的轎子?

  小金鉤勾起微卷的轎簾,簾邊的貓眼寶石折射著耀目的輝光,花紋自一側的蔓延過整個轎子,姬躍坐進轎中,斜斜靠著,慵懶的眸光望向蘇婉之,似乎是等她上車。

  另一側姬恪也將將坐進轎中,轎子蘇婉之從前見過,之前她還覺得大氣,如今一比之下姬恪的轎子清減的簡直可以稱得上寒酸。

  但……蘇婉之毫不猶豫的邁步進去,斂了斂身上的剽悍之氣,壓細聲音道:「姬恪,我沒坐轎子過來,能不能載我一程?」

  姬恪看了一眼姬躍,眼神示意要姬躍送蘇婉之,對面姬躍卻似毫無察覺,甚至還笑了笑才拉下簾子,吩咐轎夫起轎。

  再看蘇婉之,她一鑽進轎子裡,就逕自找了舒服的地方坐著,讓人想趕她下去也無從下手。

  不可察覺的隱光自姬恪的微顫瞳仁中一閃而逝。

  權當……是最後一次陪她吧。

  「蘇小姐現在回蘇府麼?」

  迅速抓住話中的漏洞,蘇婉之眨巴眨巴眼睛得寸進尺問:「那可以現在先不回蘇府嗎?」

  姬恪無奈道:「那不知蘇小姐想去哪?」

  撇撇嘴,蘇婉之不樂意道:「你可以不要叫我蘇小姐麼?」

  這次姬恪猶豫的時間明顯比上次要短,妥協道:「那不知婉之想去哪?」

  蘇婉之想了想,突然道:「還記得我上次在轎子裡告訴你的鏡湖嗎?就在北城門外,現在已是夏季,百花群開一定很好看。」

  ******************************************************************************

  夏日的鏡湖,一池的睡蓮搖曳生姿,湖面粼粼波光散開。

  夾岸邊低垂的枝葉猶如搖擺的垂簾,遮掩住了碧波蕩漾的湖水,湖面上一葉葉扁舟似自畫中駛出一般,朦朦朧朧,若點墨般淺淡。

  蘇婉之同姬恪坐船而下,沿岸輕飄而去。

  湖岸盡頭由綿延的花卉鋪陳,比夾岸來得更加繁花似錦。偶爾春風微拂,迎面響起悉悉索索的動人聲響,宛如樂聲,一兩朵花瓣隨之飄零落入湖面,倒映著迷人的花枝,好似將湖水也染上了花瓣的色澤。

  路過其中,便真如置身花海。

  蘇婉之忍不住,站起身,袖中白綾飛出朝著枝頭掠去。

  不多時,租來的小船中便擺滿了蘇婉之摘來的花朵,芳香四溢。

  姬恪未曾留意,只靜靜看著周圍的美景,齊州的氣候較這裡要差的多,也少有這麼繁麗絢爛的景象。

  挑挑揀揀花枝,趁著姬恪走神,蘇婉之偷偷把花擺上姬恪的衣襟,衣角。

  回頭看著一身的花瓣,姬恪失笑,剛想抖落,蘇婉之忙止住他,歪頭用手指比劃,歎了口氣道:「要是有畫紙畫筆就好了。」

  「你莫不是還想把它畫下來?」

  蘇婉之點頭點頭:「很好看啊。」

  姬恪頓時無言,卻又禁不住唇角笑意。

  像是想起什麼,蘇婉之自懷中摸出一個小畫框遞給姬恪,神情裡頗有些驕傲的意味。

  姬恪接過,看見畫框上稚嫩的筆跡,是一份稚童手抄的《關雎》,筆意尚不成熟,但也有了幾分清逸幾分洒然。

  很熟悉,只辨認了一會,姬恪就可以確定,這是他自己年幼時的筆跡。

  他抬頭,眼中的淺光有些晦暗。

  「這……你是哪裡來的?」

  蘇婉之不無得意的說:「我可是找了很久才從你那些天下蒼生花草樹木四書五經的練筆裡找到這個。」說完,她又意識到自己的行徑似乎不那麼妥當,訕訕追問,「那個……姬恪,齊王府常年無人,我進去取你幾副練筆不妨事吧……」

  姬恪笑著搖頭,卻不由自主的握緊手裡的紅木畫框。

  畫框四周已有些褪色,那是反覆摩挲久了之後的結果。

  河岸邊傳來女子隱約的吟唱聲。

  關關雎鳩,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為什麼要這麼喜歡他?

  眼前少女無憂的看著他笑,晶亮亮的大眼睛裡滿載著深情厚誼,純粹而不摻雜任何的雜質。

  蘇婉之喜歡他,他知道。

  不因為他是齊王,沒有任何目的和企圖,只因為他是姬恪。

  他其實……不值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女子不該是被疼惜,被追逐,被愛護的麼?

  忽然有些莫名的酸澀。

  眨眼的瞬間,姬恪收斂了所有的情緒,似乎方纔所有的一切動容都只是錯覺。

  控制自己的情緒,他一向,很擅長。

  把畫框還給蘇婉之,姬恪抿了抿唇,語氣平淡問道:「你為何不問我今日為何在王將軍府上做客?」

  蘇婉之把畫框收起來,遲滯一瞬,仍舊輕鬆道:「不就是做客嗎,又能怎麼樣?」

  「我是因為……」

  打斷姬恪的話,蘇婉之仰起臉:「這些我都不關心我只關心你。」

  那些殘忍的言辭,就這麼被堵在嘴邊,再也說不出口。

  湖面蕩起微波,清清淺淺的漣漪。

  小船在悠長的河道漸行漸遠,直到遼遠的再也不可望的地方。

  一汪碧水,萬頃清洌。

  七日後,蘇婉之得知姬恪的婚期定在下月的十五。

  新娘,不是她。

  年少輕狂,不問情緣深淺,相思無常,待回首,終不復。

  蘇婉之也終於淡定不下去了。

二四章

 姬恪婚宴的前一晚。

 夜色淒迷,伸手不見五指。

 四周的燈早已暗下,只剩下一盞油燈隨風飄搖。

 更鼓聲自外遙遙傳來,聲音似遠又近,悠悠蕩蕩的一聲一聲鳴起,清脆而嘹亮。

 「唔,這個就是赤血丸,吃下以後會瞳色變紅,殺戮欲起,整個人的潛能都會被激發出來,但是時間維持不長,而且反噬也同樣嚴重……」

 昏黃的光線下,蘇婉之看著指間拇指指甲大小的紅色藥丸,忍不住輕咬嘴唇。

 艷紅的藥丸倒影在蘇婉之的眸子中,宛如鮮血般的色澤。

 容沂又指了指另外一種暗褐色的圓丸:「這個叫做雷鳴珠,大力投擲出去能夠引起很大的爆炸聲和大量的煙霧,還有一定的殺傷力。」

 「嗯,我知道了。」

 容沂站在蘇婉之面前,有些侷促的攥了攥手,似乎很想把蘇婉之手裡的藥丸搶回去。

 「師姐,你快些看完吧,你還是……讓我趕快還回師傅那裡吧。」

 搖搖頭,蘇婉之輕笑,「這個嘛,來,我偷偷告訴你……」

 「什麼?」

 不由自主,容沂朝蘇婉之的位置靠了靠。

 砰。

 容沂軟綿綿的倒了下去。

 蘇婉之抿唇,暗歎,還是這麼好騙。

 利落的把容沂綁好,塞進一邊的衣櫥裡,蘇婉之擦了擦手,把那顆紅色藥丸吞嚥下去。

 而後靜靜坐下,等待著藥效發作,也等待著天色亮起。

 既然已經做了決定,她就絕不後悔。

 明日一早,便是姬恪的婚宴。

 蘇婉之咬牙切齒,她怎麼也不會讓他娶王蕭月!

 十指彎曲,漸漸泛起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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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前。

 蘇婉之是從蘇星嘴裡得知的這件事。

 那日,定時採買胭脂水粉和布料的蘇星從外頭回來,面色古怪中便透著說不出的味道。

 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忍耐不住,在蘇婉之優哉游哉捧著以前根本不會碰的刺繡時,脫口說了出來。

 那根針就這麼直直刺進了蘇婉之的手指。

 鮮血從指尖沁出,滴落在雪白的繡布上,宛如落梅。

 蘇婉之的聲音聽起來說不出的僵硬:「蘇星……你在說什麼?」

 有些僵持般的轉過臉,蘇婉之看著蘇星,甚至方才愉悅的笑容仍掛在臉上,未曾淡去。

 但蘇星卻莫名覺得寒涼。

 她縮了縮脖子,還是重複了一遍:「剛才街上都在說,齊王殿下已經往王將軍府上下了聘禮,下個月十五日就要過門了……」

 「娶誰?」

 「王……誒,小姐你別跑。先把手上的傷口處理掉,小姐,小姐……」

 輕功使到極限,蘇星根本追不上蘇婉之的腳步。

 然而,蘇婉之終究沒能如願出府。

 這幾日都將公文挪回府裡處理的蘇慎言已經聞聲攔住了蘇婉之的去路。

 「之之,你這是想去哪?」

 蘇婉之一把打開蘇慎言攔在她身前的扇子,奪步便要出門。

 又是一個閃身,蘇慎言折扇刷拉一聲展開,硬擋在蘇婉之身前。

 蘇婉之咆哮:「滾。」

 「你想去找齊王殿下質問?」用的不是疑問,而是肯定句。

 「你以為你是姬恪的誰?他憑什麼要因為你改變他的決定。蘇婉之,我早跟你說過,不要去招惹姬恪,不要去喜歡姬恪,你為什麼就是不肯聽哥哥的話?」

 就是太瞭解自己這個妹妹,蘇慎言才會在這個時候,守在這裡,甚至說出這樣一番話。

 蘇婉之的眼圈不知不覺紅了,氣勢卻半點沒弱:「你都知道是不是?」

 ——知道姬恪要娶王蕭月……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蘇慎言無言。

 從小到大,蘇慎言也只見過蘇婉之紅過一次眼睛。

 那是小時候,撫養他們的奶娘去世之前,奶娘很疼蘇婉之,每次蘇婉之惹了麻煩,奶娘總是盡己所能的護著蘇婉之,對等的,蘇婉之對奶娘的感情也很深,甚至一度連蘇夫人都嫉妒蘇婉之對奶娘的感情。

 然而,奶娘去世的時候,蘇婉之整整在奶娘墳前跪了一天一夜,整整七天一聲不吭。

 蘇婉之一直……都是個很重感情的人。

 按住蘇婉之的額頭,蘇慎言輕歎了一口氣:「別去了。即使你去了,也改變不了姬恪的決定。忘了他吧。」

 「可是他明明說過……」

 「都是騙你的……無論再美的許諾男子對女子說的話,怎可當真?」

 騙你的……騙你的……騙你的……

 這三個字在蘇婉之的腦海裡不斷的迴響。

 姬恪陪她在張家寨跳舞,陪她遊船,說願意娶她,幾次幫她解圍……難道都是假的?

 像是料到蘇婉之在想什麼,蘇慎言斬釘截鐵道:「都是假的,你所見到的姬恪……都是假的,那只不過是一種偽裝而已。」

 他早就想和蘇婉之說,但是深深慕戀著姬恪的蘇婉之根本聽不進去。

 強迫自己收回手,痛一次,總比一輩子痛來得好……我不是個好哥哥,能為你做的也只有如此……只是希望,你能承受得了……

 那一席話說完,蘇慎言以為蘇婉之會生氣,會大怒,甚至……會哭。

 但是蘇婉之沒有。

 她垂下頭,久久沒有說話,意外的安靜。

 雙手在身側攥成拳,聲音意外的平靜:「我知道了。」

 蘇慎言始料未及,順著道:「你明白就好,不要做傻事。」

 「嗯。」

 蘇婉之有些僵硬的轉身,一步步朝回走。

 她一直垂著頭,蘇慎言以為蘇婉之是受不了打擊而消沉,卻未曾發現蘇婉之那雙清亮透徹的大眼睛裡森然的眸光。

 姬恪……我喜歡你,所以為你做了這麼多即使被利用也甘之如飴,但我不是笨蛋……我的感情也沒這麼好踐踏。

 我不是那麼……好騙的。

 ******************************************************************************

 隨著炮竹聲一陣震耳欲聾的尖嘯,一場盛大的婚宴即將開始。

 流水般的賓客湧進齊王府,賀禮高高堆疊。

 前一日,是大皇子睿王殿下迎娶工部尚書之女的日子,今日卻是三皇子齊王殿下的婚宴,誰也未料齊王殿下會這麼快娶妻,但可知的是晟帝為了兩位皇子的婚宴特地罷朝兩日,並命工部晝夜不停佈置王府,恩寵甚篤。

 姬恪清晨醒來便眼皮直跳,直到換上大紅喜服也仍未好轉。

 待髮冠束好,走出門外,登時看愣了一眾的賓客丫鬟。

 姬恪平日大多是白衣示人,甚少穿其他顏色的衣裳,也向來少帶配飾,此時用上大紅的色澤,絳紅滌帶順著兩鬢流瀉,那溫和清俊的眉眼一下子被紅色強烈的反差襯托流光溢彩起來,像姬躍,卻又比姬躍更加誘人,一個眼神都帶著難以言說的靡麗,讓人驚艷。

 若說姬躍是天生的妖孽,那此時的姬恪便是墮入魔道的仙人。

 禁慾清冷與艷麗熱烈交織在姬恪的身上,輝映成了難言的韻味。

 見狀,姬恪淡淡一笑,眸光略掃,有端著盤子的丫鬟已經呼吸都快停滯了。

 然而最無法呼吸的便是今日的新娘,王蕭月。

 看著貼滿了整個府邸的大紅雙喜和大紅帷幔,王蕭月幾乎像是做夢。

 姬恪怎麼會就上門向她提了親,又怎麼會此時要和她成為夫妻,但在她想明白之前。便已經沉進了姬恪的笑容中。

 懷著忐忑的心情換上鮮紅欲滴的大紅喜服,戴上尊貴無匹象徵王妃的九龍四鳳冠,看著鳳冠上無數翠雲珠花鑲嵌和珠寶十二鈿,王蕭月呼吸不暢。

 這一切都是夢吧。

 但婚禮仍在進行,喜娘扶她坐上花轎,越過火盆,經歷過一道道儀式,她踏進了齊王府的正堂。

 透過輕薄的喜帕,望向不遠處長身玉立的姬恪,視線所及,皆被頭帕染成鮮紅。

 莫名的,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卻不知,站在那頭的姬恪,同樣也覺得心跳加快。

 太……順利了。

 整整半個月,蘇婉之沒有來找他,沒有要他的解釋……如今,他馬上要禮成了,蘇婉之卻還沒有任何反應……太反常了。

 「新人拜堂,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看著對面跪下的女子,姬恪一瞬間出現了恍惚。

 下一刻,便是乾坤變色。

 兩道巨大的震雷聲在正堂外響起,無數的繚繞煙霧一湧而下,衝進正堂。

 正堂內外所有的人都忍不住用手掩著雙眼。

 就這樣,在重重護衛的守衛之中,有一個輕靈的人影自煙霧中漫步而來,絳紅的長裙似火焰般燃燒在姬恪的雙眼中。

 她……終於還是來了。

 姬恪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

 蘇婉之倒提著一把刀,走的很穩。

 那把刀是容沂的,極其鋒利,刀身呈彎月狀,刃口處寒芒閃閃。

 絳紅色的衣衫遮掩住蘇婉之身上不斷浮現的血紅色光斑,而她的眸子,也是深紅。

 當護衛們想要攔住她時,已經遲了。

 只跨了一步,蘇婉之已經越過眾人,站在了王蕭月的身邊,拉下王蕭月的蓋頭,在確定新娘真的是王蕭月的剎那,蘇婉之的瞳色一瞬間深的彷彿要滴出血來,轉瞬即逝。

 姬恪只站在咫尺的位置,他似乎沒有看見蘇婉之手裡提著的刀,神色依然平靜。

 鮮紅的眸子略略褪去色澤,蘇婉之問:「姬恪,你說過願意娶我。」

 那音色顯得很是飄渺,飄飄搖搖落盡姬恪的耳中,卻宛如炸雷般。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至少還有一更,至多還有兩更。=V=

 拼了!

二五章

 姬恪垂眸道:「是,可是我並沒有承諾要娶你。」

 他說的那樣理直氣壯,那樣理所應當,語氣裡的淡然就好像他說的都不過是實話而已,從來不曾欺騙,也從來不曾利用過言語間的漏洞。

 多麼讓人心寒,蘇婉之大笑:「姬恪,以前我只以為你聰明睿智,卻沒想到……你同樣狡猾。一時興起要你跟我說的話竟然都要這麼設下陷阱……是我的錯,是我聽錯話,會錯意,領錯情。」

 笑容裡有淒愴有悲涼,也有不可抑制的殺氣。

 正對的姬恪感覺到一陣寒意從背後襲來,但他沒有動,甚至連位置也沒偏離半分。

 一來一去的說話間,護衛已經把蘇婉之重重包圍,被她拽著的王蕭月也試圖掙扎開蘇婉之的手臂。

 誰也沒有看清蘇婉之的刀是怎麼抬起來的,但下一刻,那把刀就已經架在了王蕭月纖細的脖子上。

 速度實在太快,手指的閃動只能看見模糊的剪影。

 這個動作太過駭人,一時間,所有的護衛舉著刀都不敢輕舉妄動。

 姬恪同樣也看見了,蘇婉之的武功絕對達不到這樣的水平,若她的武功如此之強,那時兩人掉落山崖就不會那麼辛苦了,她平日表現出來的武功也不過和宮中護衛的高手不相上下,再結合蘇婉之眼裡不正常的紅色,姬恪一下子便明白……蘇婉之只怕是用了什麼禁藥來短期提高身體的能力。

 笨蛋。

 姬恪不易察覺的合一下了眸。

 蘇婉之血紅色的眼睛盯著姬恪,似乎是不死心,又似乎是想給自己一個死心的理由,她問姬恪:「我只問你一句,姬恪,你說願意娶我,這句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看著姬恪,每一次都是這樣認真專注的目光。

 但這一次……蘇婉之的眼睛裡甚至有些讓人心酸的懇求……她還喜歡姬恪,她不想徹底忘掉姬恪……

 兩片蝴蝶似的睫毛顫動,撲閃下是兩片濃重的陰影,姬恪薄唇輕啟。

 他說:「蘇小姐,放開我的新娘。」

 點到為止,婉轉而且不著痕跡,姬恪慣來的風格。

 對姬恪情根深種的時候,蘇婉之的大腦不由自主的犯傻,總是把一切都朝著姬恪喜歡她的地方去想。

 若是半月前,她大可以以為是姬恪在保護她,姬恪讓他放開王蕭月是為了讓她快點逃出去……

 可是……現在她可以很輕易的分辨出,姬恪的意思是……我的新娘是王蕭月,不是你,不論我願不願意娶你,都沒有任何意義。

 心裡最後的一點希冀慢慢冷卻下來。

 蘇婉之的聲音也冷了下來:「姬恪,讓我放開她不是不可以,只要你發一個誓——血誓。」

 眾人聞言都是一變。

 北周最高級別的誓言便是血誓,儀式很簡單,刺破手指,將血滴進碗中,對著自己的血許下誓言,再喝下,寓意便是只要自己的身體裡還流淌著一滴血,就不能違背自己的誓言。

 這是北周開國皇帝為了鞏固皇權,而帶頭逼著同自己拼天下的兄弟們立下的,若他國也罷,但姬恪作為北周皇子,這個誓言,絕對不可以違背。

 姬恪只是遲滯了一下,便道:「你說是什麼誓言。若是傷害他人,違背道義倫理我不能答應你。」

 蘇婉之幾乎想上去撕破姬恪臉上淡淡的表情,這個人,怎麼可以這個時候還這樣淡然處之?

 但她忍住了。

 她冷笑:「你放心,我要你許的誓言很簡單……此生除了蘇婉之你不得娶任何人為妻為妾,也不得納任何侍寵。」

 這話一說,倒是蘇婉之懷裡的王蕭月率先發作,她尖叫:「蘇婉之你還要不要臉,居然敢讓齊王殿下許這樣的誓言!」

 蘇婉之手中一緊,那把吹毛可斷的刀便在王蕭月的脖子上劃出了一道血痕。

 王蕭月頓時嚇得花容失色,再也不敢說什麼了,畢竟夫君沒了還可以再找,但是命沒了,就真的沒了。

 「你這個誓言,我……」

 不等姬恪接下來的話說完,蘇婉之右手一拍,說時遲那時快無形的掌風驟起,那個方向的幾名護衛頓時嘴角流血,躺倒在地上失去知覺。

 「如果你不答應,我就殺光這裡所有的人……我說到做到。」

 幾乎在蘇婉之說出這句話的瞬間,那雙紅色的瞳仁散發出了讓人心驚膽顫的嗜血氣息,一頭烏黑的青絲繁亂的散在肩頭,宛如張牙舞爪的妖爪,絳紅的衣袂隨著微風獵獵揚起,這一刻的蘇婉之像極了一個嗜殺成性的魔頭。

 剛才的那番舉動,加上現在蘇婉之的模樣誰也不懷疑她能否殺光這裡所有的人。

 像是過了一瞬,又像是過了千年。

 姬恪歎息道:「蘇婉之,即便是如此,我也不可能……」

 蘇婉之不耐煩的打斷:「這不重要,你答應或是不答應?」

 劍拔弩張的氣氛更加的濃烈。

 見姬恪沒有反應,蘇婉之再次揚起手。

 這次,姬恪終於妥協道:「好,我答應你,可以放開她了麼?」

 「不。」蘇婉之笑得嫵媚,「我要看著你許下血誓。」

 她拽著王蕭月的頭髮,親自走到姬恪身前,端起放在一邊盤子中的交杯酒,遞到姬恪手中。

 姬恪咬破手指,血滴在了杯子裡。

 蘇婉之盯著姬恪。

 姬恪閉眸道:「我北周齊王姬恪發誓此生除了蘇婉之不會娶任何人為妻為妾,也不得納任何侍寵,若有違誓言便……」

 「便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蘇婉之瞪著紅眼補充。

 姬恪又重複了一遍,將杯子遞到唇邊,一頓:「你現在可以放開她了麼?」

 「好。」

 她鬆開手,幾乎瞬間,姬恪衣袖內的袖箭射向了蘇婉之。

 那塗了軟筋散的箭確實射中了蘇婉之,然而,他沒料到在同一時間,蘇婉之張開雙手,硬生生迎著箭,手托著酒杯底把那杯酒灌進了姬恪的嘴裡,涓滴不剩。

 「哈哈哈哈……」

 蘇婉之手按著胸前的箭猛然拔了出來,箭進的不深,只有丁點的血絲,她仰天大笑:「姬恪……我這輩子,絕對絕對不會嫁給你的!」

 驟然轉身,提起刀,蘇婉之一個縱躍從包圍圈中飛出。

 反應過來的護衛們連忙追去。

 姬恪的視線掃過落在地上的袖箭。

 不該只進去這麼深,蘇婉之的身上應該穿了一件類似於軟甲的東西……即便如此,她還是中了軟筋散。

 那麼,一切都還在安排中。

 他擦了擦嘴邊的酒水,看也沒看已經癱軟成一團的王蕭月,踏步出門:「其徐,幫我備馬,我要最好的最快的。」

 其徐低聲道:「公子,剛才蘇小姐掌風劈的那兩個人,並沒有死。」

 他小心地抬頭看著姬恪,方纔他其實可以在一開始護住姬恪的,可是……對那個單純女孩子的憐憫讓他一瞬間遲疑了,就是這麼一瞬,姬恪便被逼著許下了血誓。

 這樣的誓言……對於任何一個男人而言,都是無法忍受的吧。

 姬恪神情卻還是一如既往。

 「我知道。」姬恪輕聲道。

 即使魔化了,也依然如斯的……善良,不願意傷害任何一個人,便選擇傷害自己,憤怒和喜悅都直白的讓人驚訝,讓人憐惜,只可惜,蘇婉之愛上的人……是他。

 輕歎一口氣。

 結束了麼……

 姬恪抬眸看向遠方,那抹艷紅的色澤已然遠去,在視線中只餘下隱約的紅痕。

 不……蘇婉之,還有別的在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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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縱起輕功飛馳出去,不過一瞬,蘇婉之就察覺到身體裡不對。

 藥效完全發作的力量充盈感似乎在一點點變弱,力氣也在快速流失。

 糟糕……

 眸子在深紅和烏黑中變換,不斷在身上連續浮現的血紅印記也開始變淡。

 這才是最讓蘇婉之擔心的,赤血丸的藥效雖然強勁,但只能撐很短的時間,而且之後,她的身體會處於極度虛弱的狀態。

 身後策馬的追兵眼見蘇婉之的速度突然慢下來,心中一喜,都加快了追捕的速度。

 城門已經近在眼前,時間太快,姬恪還來不及通知城門守備,硬衝是一定可以衝出去的。

 蘇婉之已經打定主意,身上帶足了盤纏,可以先去外面避些時日,雖然她大鬧了姬恪的婚宴,可是她並沒有殺害任何一人,也沒有真的做出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牽扯到蘇相最多也就是教女無方,被晟帝訓斥一頓,不會真的對她父親不利的。

 捏著手心裡最後一顆雷鳴珠,蘇婉之思忖著要在何時用上。

 便是在此時,一聲馬蹄嘶鳴。

 有人從街面的暗巷裡策馬躥了出來,看見蘇婉之的模樣,似乎卸下一口氣,才將折扇別到腰間,伏低腰身長臂伸向蘇婉之,語氣急切:「之之,快,上馬,我送你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我偉大!齜牙

 差點就在十二點前了,嗚嗚……我盡力了……

 還有一更。明早吧。

 大家晚安。

二六章

 是蘇慎言。

 此時此刻,唯一肯幫她的人……只剩下蘇慎言了。

 是苦楚,是感動,抑或其他,蘇婉之已經分辨不清。

 只覺心懷中有難以言說的熱流湧上,蘇婉之重重的對著蘇慎言點了一下頭,夠著他的手便跟著翻身上了馬。

 馬蹄聲不絕於耳,掀起滾滾浪塵,馬蹄沾地而過,踏踏兩聲,宛如騰飛一般。

 蘇婉之靠在蘇慎言的懷裡,身上頹力的感覺越加明顯,血色的眼睛也覺得刺痛難忍。

 「哥,你怎麼知道……」

 輕喘氣,蘇慎言的回答簡短。

 「容沂。」

 城門近在咫尺,遠遠聽見大量的馬蹄聲奔騰,城門口的攤販大都遠遠避開。

 就在此時,一道渾厚洪亮的嗓音道:「齊王命,關城門。」

 蘇婉之聽出這是姬恪的護衛其徐的聲音。

 隨著這一聲,眼前的城門霍然動了起來,漸漸閉合。

 蘇慎言的馬速絲毫未有減緩,他低聲在蘇婉之的耳邊叮嚀:「靠緊我,要出城了。」

 接著,甩動馬鞭,狠抽馬臀。

 馬匹吃痛,猛然揚蹄,嘶吼後狂奔而出,從城門縫隙間硬是穿梭而出。

 蘇婉之鬆下一口氣之際,另外一道聲音也隨之而來。

 「放箭。」

 不可置信的回頭,重又開啟的城門口,姬恪縱馬而來,單薄的身體在空中彷彿一陣風便能吹走,而他骨節分明的手中正握著一柄烏黑長弓。

 喜服仍舊穿在他身上,也仍舊好看的驚心動魄。

 眉目清俊,氣質清風霽月,薄薄的唇微抿,血色似乎也隨著之前的那杯酒盡皆褪去。

 城牆上,不知何時已由巡邏的護衛變成了滿城樓的弓箭手。

 「把刀給我。」蘇慎言突然道。

 「好。」

 蘇慎言從蘇婉之手裡奪過刀,一手策馬一手持刀,珵亮的刀身在他的身後飛旋,無數的箭簇被揮開,投射到路邊。

 只是短短數瞬,道路兩旁遍都堆滿了殘破的箭簇。

 擋劍間隙,蘇慎言語速極快對蘇婉之道:「之之,你聽著……你現在可以去祁山師門,說你是韓先立的弟子,會有人讓你住下的……」

 「我已經讓蘇星和容沂在那裡等你了……」

 蘇慎言越說越快,聲音也越發的低。

 「哥,那你呢?」

 「我……」

 淡淡的血腥漫溢到鼻端,蘇婉之駭然回頭。

 血滴順著蘇慎言的衣襟一直低落到馬背上,蜿蜒而下,沿路都是點點血跡。

 一根通體漆黑的長箭深深嵌進蘇慎言的後背,箭翎高翹。

 蘇婉之慢慢睜大眼睛。

 像是慢動作般,她看著蘇慎言含笑從馬背上摔下。

 重重的一聲。

 跌落地面,塵土飛揚。

 她的腦子也一瞬間懵了。

 蘇婉之翻身下馬,攬住蘇慎言,手腳慌亂地想要堵住蘇慎言一直不停流淌的血,口中木然的重複:「哥,蘇慎言,你不要嚇我,別這樣,起來,跟我一起走……」

 然而指縫間潺潺流淌的血液仍然濕熱的灼燒著她的手。

 觸目驚心。

 蘇慎言還是笑,但抑制不住嘴角溢出血絲:「別管我,走……」

 光風霽月的貴公子蘇慎言躺在地上,衣衫髮絲上都沾滿了塵埃,但蘇婉之從來沒有一刻覺得她的哥哥這麼的好看過。

 「起來啊,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咳咳……走,我沒事……你快走……」

 流了這麼多的血,他怎麼可能還活得了?

 漸漸淡去的血色再度浮現在蘇婉之的眼睛裡,她霍然轉眸,姬恪握弓坐於馬背上,數丈的距離。

 那支箭是特殊材質的,極其珍貴,在圍獵上她見過,不會認錯,那是只有皇室成員才有……此刻,卻代表著姬恪。

 指甲陷進手心裡,蘇婉之竭力控制住翻騰洶湧的殺意。

 她錯了,她真的從一開始就錯了。

 長的再漂亮再好看,姬恪的心都是冷的,是狠的。

 她破壞了姬恪籌謀依舊的婚禮,她逼著姬恪立下毒誓,姬恪怎麼可能放過她?

 是她太任性是她太衝動。

 她後悔了……

 為什麼從來只有錯到離譜,才知道後悔?

 她放聲大笑,肝腸寸斷,映著血紅的雙眼,無比可怖。

 這次,是真的……死心了。

 笑聲戛然而止,蘇婉之抱著蘇慎言,嘶吼出了五個字,冰冷而凜冽,目光森然中透著蕭殺:「姬恪,我恨你。」

 一字一頓,像是用盡了全部氣力。

 即使隔著長長的距離,也依然能感受得到少女身上散發出的濃烈的恨意和語氣中無比的蒼涼。

 然而,蘇婉之沒有哭,從始至終,一滴眼淚也不曾落下。

 那是極致的悲,已然無淚。

 姬恪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手中的弓弦,堅硬的弓身深深嵌進了他的掌心,幾乎印出血來,他感覺到胸腔在聽見蘇婉之話的剎那間,閃過一絲窒息的苦楚。

 明明是自己定的計劃,為什麼真的做了,卻會覺得心悸。

 不等他細想下去,蘇婉之驟然發難,拾起掉落的刀狠狠向姬恪擲去,距離阻隔的太遠,即使蘇婉之竭力,也只是落在姬恪的馬前,但是追著她的一眾護衛卻因為她這個舉動而停滯住腳步。

 蘇婉之趁機上馬,揚鞭而離。

 她的聲音卻從風中橫貫而來,振聾發聵:「救我哥,他若是死了,我便要你償命。」

 在顛簸的馬背上,蘇婉之彎下腰,攥住自己的衣襟,克制住心口一陣一陣蔓延的痛,眼前是一條似乎永遠到不了底的路。

 姬恪,你為什麼要這樣……我恨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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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追了。」

 姬恪抬手,止住追蹤。

 眼見蘇婉之的背影漸行漸遠,直到遼闊的地面頂端,只餘一線辨不清晰的紅影。

 姬恪的眸也隨之沉然。

 「可是……」

 策馬轉身,再不理睬:「其徐,去救蘇慎言。」他不擔心,蘇慎言不會死。

 「是。」

 視線落在掉落地面的彎刀上。

 姬恪知道。

 蘇婉之那時是真的想殺了他。

 已經做到極致了,蘇婉之絕對不會再喜歡上他了,他答應蘇慎言的事情也已經辦到了。

 可是……絲毫沒有喜悅。

 ——姬恪,我恨你。

 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在他面前天真的笑著說「姬恪,我喜歡你」,再也沒有人會對他伸出雙手說「你會跳麼」,也再沒有人會再無條件的對他全部信任。

 其實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只是,八年了……姬恪再度體會到久違了的心痛。

 傷害這樣一個女子,是不是太過了。

 一瞬的恍惚。

 耳畔響起在蘇府夜色中蘇慎言對他說過的話:恪殿下,我可以幫助你奪權,但是你不可以動我妹妹。你會是個好皇帝,但絕不會是個好妹婿,與其讓之之留在宮中整日勾心鬥角,我寧可讓她嫁給一個疼她的普通人。

 蘇慎言的話也沒錯,對於蘇婉之,長痛不如短痛。

 他沒錯,蘇慎言亦沒錯。

 姬恪抿起唇,轉身駕馬回城,一步一步走向煙雲詭譎的明都。

 無比的堅定也無比的艱難。

 他自己選擇的路,再難也要繼續走下去。

 為了他的母親,也為了他自己。

 溫文爾雅的齊王殿下,此時此刻,臉上慣常的溫和笑容已不復往日模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讓人膽顫心驚。

 蘇婉之……其實,離開未嘗不是一種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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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文把字數修少了,淚奔,放個小番外給覺得被虐到的姑娘,扭動~

 【崩壞慎入】【崩壞慎入】

 若干年後,蘇婉之喝茶曬太陽,回憶起當年自己肝膽俱裂從明都殺出的悲痛經歷,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怒道:「姬恪!!!」

 姬恪垂首泡茶,聞聲,神情很是習以為常,泡茶中的手指絲毫不動,穩如泰山。

 「什麼事?」

 「當年……」

 姬恪出聲,很是無奈:「婉之,翻舊賬不是個好習慣。」

 蘇婉之更怒:「你聽我說完!!!!!」

 姬恪噤聲,繼續泡茶。

 「當年都是你的錯,你怎麼就忍心……嘰裡呱啦嘰裡呱啦……」

 半個時辰過去。

 蘇婉之喘了口氣,姬恪手指觸壁,試了試溫度,將茶放在蘇婉之面前:「渴了?」

 「你怎麼知道?」蘇婉之接過就喝,喝完才察覺不對,繼續怒視:「不要以為你泡個茶我就會忘掉了……」

 姬恪抬眸:「哦,你說那件事,其實……」

 「其實?」

 「其實都是謹與的主意。」

 「怎麼可能?你不要推卸責任!」

 姬恪定定看向蘇婉之,漆黑的眼眸閃著真誠:「你也知道當初他並不願意你嫁給我,所以就出此下策讓你死心……若說有錯,你哥哥才是主犯。」

 見姬恪言之鑿鑿,蘇婉之稍微放低聲音:「真的?」言辭卻還帶著懷疑。

 姬恪點頭繼續道:「自然是真的。不然他怎麼會自那之後一直躲著你不肯見面。」低頭牽過蘇婉之的手,姬恪聲音溫柔似水:「若不是他,我們怎麼會諸多波折?」

 手掌溫熱,蘇婉之又被那聲音一激,頓時心一軟,隨口道:「好像也有那麼點道理。」

 姬恪笑,柔情蕩了滿眼。

 萬年黑鍋王蘇慎言,果真名不虛傳。

二七章

 祁山正殿,恢宏大氣的玄道聖像雕刻其中,地面鋪陳漢白玉石為基,石門玉柱,彩環重簷,盤龍鳳繞,八十一根紅楠木支架其間,上繪有各類瑞獸,栩栩如生,煞是浩然壯觀。

 只是遙遙遠觀,便覺得撲面而來一種正教大派之氣勢,讓人為了震顫。

 此時殿內明亮通透,月白的幡布輕微飄晃,印出數道長長的人影。

 蓬頭垢面的少女半跪半坐在地面上,姿勢很不雅觀,四周圍滿了祁山的教眾,最前面是祁山掌門,其餘弟子按照身份衣著依次排開,很是齊整。

 少女低垂著頭,聲音裡微含著哽咽,用讓人悲慟的音色稱述。

 「……他一劍射來,射中了家兄的胸口,我無法救治只得將哥哥丟在明都,自己獨自離開……」

 「……就是這樣,我就這麼上來山了。」

 眼觀鼻鼻觀心淡定狀安然而坐的祁山掌門祁浩然高人微微睜開眸,看了一眼因為徒手爬上祁山而狼狽不堪衣衫凌亂的蘇丞相之女也是他師弟韓先立徒弟的蘇婉之,道:「看茶。」

 很快有身著藍錦廣袖直裾深衣的小弟子端上茶來,茶色清新,茶香馥郁。

 一點不客氣的捧著茶杯牛飲而盡,在對方目瞪口呆的眼神中扯袖擦了擦嘴,蘇婉之睜大眼睛舔唇又問:「還有麼?」

 娃娃臉的小弟子欲言又止。

 蘇婉之霍然清醒,再不提茶,將茶杯一跺,繼續一臉淒愴的望著祁浩然。

 祁掌門溫聲:「蘇小姐不用急,渴了便繼續喝。」

 蘇婉之搖頭,語氣悲慼:「祁掌門,你難道不覺得我很慘麼……慕戀的人迎娶他人還砍了家兄,我因此有家歸不得,說不定還會連累到父母,長兄也生死未卜……」

 祁掌門深以為然點頭:「很慘。」

 低垂頭,蘇婉之抹了抹眼睛:「祁掌門,那你是肯收留我了。」

 祁掌門繼續點頭,對身邊的執事弟子道:「給蘇小姐一套僕役弟子的衣裝,順便讓她收拾收拾和鄧小姐一間屋子住。」

 「僕、僕役弟子……」

 蘇婉之不自覺重複……祁浩然他有沒有弄錯啊?

 她都這麼慘了,他居然還讓她做僕役。

 祁掌門露出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捋了捋自己的山羊鬍,對著門口掃地的弟子招招手:「來,莫忘,過來過來。」

 蘇婉之隨即扭頭看去。

 叫莫忘的弟子聞言停止掃地,單手握住笤帚走了過來。

 蘇婉之打量了一下,那名弟子面容憨厚,精裝身材,皮膚黝黑,一身弟子的深衣常服將他的粗腰束緊了幾分。

 他放下笤帚,走到祁浩然面前,恭敬道:「掌門,請吩咐。」

 祁掌門捋鬍須道:「且將你的事情說給這位蘇小姐聽聽。」

 莫忘露出了一副極其不適合他的深沉表情,似乎經過了一番激烈的心裡掙扎以後,才沉痛道:「是,掌門。」

 然後他開口,說了一個無比淒慘無比可悲的故事。

 莫忘的父母都是樸實的老百姓,靠種田養家,路遇一個待產少婦倒在路邊,好心收留了對方,少婦難產而死剩下一個漂亮女孩,自小便作為莫忘的童養媳,誰料女孩長大了不甘心只做莫忘的媳婦,便串通山賊殺了莫忘全家,自己做了山賊的壓寨夫人,莫忘因為當日在外反倒躲過了一劫,此後莫忘便隱姓埋名上了祁山希望能學藝報仇,這一呆已經是三年了。

 蘇婉之聽得一愣一愣。

 也不悲也不淒了,腦中順勢閃過無數狗血的話本,連帶著眼前黑黝黝的小弟子都彷彿高大了不少。

 真是一慘還有一慘高。

 跟這個比起來,她那點傷痛算什麼!

 莫忘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正無法自拔,忽然感覺到從邊上投來的同情憐憫目光,那目光實在太灼熱,他想忽略也忽略不了。

 他不由自主的瞪過去,卻發現對方的表情更加的充滿同情之色,其中還間或有些理解之意,莫忘頓時一陣無力。

 祁浩然又捋了捋鬍須,把視線投向蘇婉之,高人狀問道。

 「蘇小姐,你還有異議麼?

 蘇婉之當即大搖其頭:「沒了!」

 祁掌門終於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帶她去報到。唔,正巧後山缺一個掃地的弟子。」

 點點頭跟著方才端茶的小弟子出門,蘇婉之邊走邊又覺得哪裡不對。

 怎麼……方才好像是被人誆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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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山甚大,山脈連綿起伏不絕,內裡包羅萬象,怪石靈泉隨處可見。

 而祁山這一派也就建在祁山之中,若不是韓先立早跟她說過入山之法,她只怕連門也找不到。

 不過一旦進入,這裡面倒也大得很。

 走出了方纔的正殿,呈現在眼前的是個巨大的環形迴廊,迴廊邊緣每隔兩丈是一個柱子,柱子中間則有一個拱門,蘇婉之望了望,發現拱門後都是模樣相似的院落,看來是祁山弟子的居所。

 那小弟子帶她順著迴廊七拐八拐,就繞到了一間獨門獨院的小院落中,推門指了指其中一間,語氣平淡道:「喏,你就住在那,等會其餘的東西會有人給你送過來。你有什麼不懂的就問和你同屋的鄧小姐,她早你三個月來。」

 蘇婉之看了一眼,還是忍不住側臉叫住那個小弟子:「喂,那個,你叫什麼名字?」

 祁山上只有零星女子,幾乎稱得上是座和尚山,而蘇婉之從品貌上而言還屬上佳,又氣質灑脫勝在自然,此時側眸看來,倒顯出幾分風情。

 見狀,小弟子臉紅,一刻僵持,隨機正色道:「你不要妄圖誘惑我,我乃祁山最有潛力的弟子林圓,是絕不會被美色所迷的,哼……」

 說著,不等蘇婉之再說什麼,逕直拂袖,扭扭頭轉身走了。

 林圓……那臉,它也確實挺圓的。

 蘇婉之抽了抽嘴角。

 不過……她有誘惑麼……這位,未免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念及自作多情四個字,蘇婉之剛才還淺笑著的神情忽然就黯淡了下來。

 轉身,大邁步進了院子。

 推門而入,便見圍牆圈起的方寸大小有一方小池塘,兩株古槐樹,屋前搭了個葡萄架子,架子上還爬著些籐蔓植物,但因為缺乏打理黃黃綠綠很是難看。

 只大致掃了一眼,蘇婉之便穿越而過進了房間。

 房間裡空無一人,靠著牆角隨意的擺了兩張塌,塌對面是一個精緻的梳妝台,上頭擱了好些飾物,再近些是一張八仙桌和兩個人高的桃木櫃子。

 房間裡充滿了生活氣息,以及另外一個女子的味道,蘇婉之一時間有種進入別人房間的感覺,很是彆扭,不過想到這以後也是自己的屋子,又心安理得了。

 挑了沒人動過的那張塌,蘇婉之掀開被褥,脫下鞋襪和髒污的外袍就躺了進去。

 躺下去的瞬間,她幸福的呼了一口氣。

 這幾天真是……累死了!

 本來她從明都逃出後,腦中萬念俱灰。

 因為擔心姬恪的追兵追到,連停下來休息都不敢,一路風塵僕僕的來到祁山腳下,還學著話本裡說的,晝伏夜出,白日睡覺夜裡趕路,幾次從馬背上摔下來,無比淒慘。

 而且因為擔心連累,她壓根沒敢去找來接應她的蘇星和容沂,硬是自己咬著牙歷經千辛萬苦九九八十一難終於爬上了祁山,到了山上的時候人已經累的只會喘了。

 在這樣的情形下,對姬恪的恨不由自主的就淡了,那些洶湧的愛也像是隨之淡了。

 也許是已經報復過了,蘇婉之現在冷靜以後想來,姬恪做的一切對他自己而言其實沒錯,只是自己不能接受而已。

 他從來沒有做過承諾,無論是娶自己還是其他什麼,那些旖旎的念頭其實也只是她的一廂情願。

 姬恪對每個女子都好,都是溫潤如玉謙謙君子守禮的模樣。

 她早該明白,這樣的人其實比蘇慎言那種處處留情還讓人生恨,當你知道一個人風流的時候你會下意識的阻止自己動真心,可是倘若這個人一直孑然一身你便會開始希冀甚至遐想若他喜歡上你,會不會只喜歡上你,又對你有所不同。

 種種種種,咎由自取。

 她現在恨只恨姬恪刺進蘇慎言體內的那一箭,不知道哥哥他現在……怎麼樣了。

 想著想著,蘇婉之不知不覺就陷入了夢鄉。

 睡夢正酣,半夢半醒之間聽見有人在屋外說話,尖銳嬌嗲的女聲愣是把她從夢境裡拖了出來。

 蘇婉之生平最討厭有人吵她睡覺,更討厭這道類似王蕭月的聲音,腦子不大清醒之中,想也沒想隨手摸了一樣東西就衝著眼前模糊的人影丟去。

 砰。

 瓷質花瓶落地,瓶裡的鮮花全部散落在地面,水也淌了一地。

 「小姐,不知計某何時惹了你,你為何要砸我?」

 男聲清貴優雅,微微帶著一絲瘖啞的磁性,很是好聽。

 蘇婉之猛然從床上坐起,目露凶光:「姬?你姓姬?」

 作者有話要說:既然寫了門派,又怎能不寫大師兄這種生物。

 PS:開頭幾百字門派描寫是段妞授權給俺的,感謝她,嗷。本來其實不重要,但是,俺給污蔑怕了,所以標下。齜牙

 拜年哦~各位兔年快樂~

 其實俺的手指昨天壯烈了來著,今天是負傷上陣的,昨天人家送的瑞士軍刀,我拆開一看,覺得刀刃好鈍,就上手摸了摸,然後就壯烈了,血止都止不住TAT最後我含進嘴裡,自己都喝掉了……

二八章

 「小姐,計某姓計,不姓姬……」

 祁山掌門大弟子計蒙計大師兄低頭看了看沾著水漬的布履,很好心的解釋。

 蘇婉之睡得眼前模糊一片,尚來不及擦眼睛,便看見眼前朦朦朧朧有個男人站著。

 看不清樣貌,但從身形依稀可辨是個清瘦的男人。

 男人!清瘦!

 根本沒注意對方說的是什麼,大腦仍舊不是很清醒的蘇婉之瞬間便想到了姬恪,好吧……什麼不恨啊淡了啊忘記啊根本都是她困窘時拿來自-慰的。

 要是姬恪此時手無縛雞的站在她面前,她直接上去就亂刀把姬恪削成片!

 下意識,蘇婉之的手順著床榻邊緣摸去,一直摸到桌面上,刀沒摸著,反倒是抓住了一根銀簪。

 銀簪就銀簪。

 握著凶器,蘇婉之惡向膽邊生,比劃了一下,就準備朝著眼前模糊的人影狠狠擲去。

 沒想東西還沒投出去,又是一道脆響,隨即嘩啦啦一地的水聲。

 這次落地的是個茶壺。

 隨後而響起的是一個極盡嬌嗔的女聲:「啊啊啊啊……你你你……你這個不知道哪裡來的女人拿著我的銀簪要做什麼?」隨機將嬌弱的聲音轉向另外一個人,「計師兄,我不認得她的,你幫我把她趕出去好不好……」

 魔音穿耳過,蘇婉之一個激靈,醒了。

 看了看手上握著的銀簪,蘇婉之徹底醒了……我這剛才是要幹嘛?

 順著銀簪,蘇婉之又看向魔音來源也是她未來的同屋難友——鄧小姐。

 青絲如瀑,裙裾曳地,那一襲桔色長裙將鄧小姐的身子裹成了球狀,乍一看去,倒很像蘇婉之愛吃的橘子。

 「啊,計師兄,她還瞪我,我好害怕……」

 說話間,橘子小姐十分瑟縮的向另一側靠去,小鳥依人狀。

 蘇婉之目瞪口呆,明都的嬌小姐她也不是沒見過,但還是頭回見到如此無恥的理所應當的。

 不過,也是這時,蘇婉之才認真看起方才被她行兇的男子。

 靛青色紗衣罩在身上,領口邊和袖口都有細緻的玄色紋繡,藏青絲帶鬆鬆綰著如雲烏髮,眉目間是一種極致的俊朗,標準的劍眉星目,唇畔噙著淡淡笑意,若有似無。

 若說蘇婉之此時若有最討厭的長相,那麼這張臉一定位在其列——面無表情便面無表情,大笑便大笑,這種似笑非笑,看似很好相處,其實根本如隔煙雲的長相……根本就是欠揍啊!

 欠揍男子繼續掛著欠揍笑容,不著痕跡的讓開半個身子,恰恰好躲開了橘子小姐的投懷送抱。

 而後他道:「鄧小姐的院落看來並無大礙,那計某便先走了。至於這位小姐,若無猜錯,應該是今日上山的蘇小姐,今後她也將住在這個院中,希望兩位能相處和睦。」

 言罷,也不等鄧小姐再說什麼,轉身便退出了院中。

 此行此徑,何等的欠揍何等的騷包。

 身邊的鄧小姐捧著肉嘟嘟的臉頰,眼中迷離閃爍:「計大師兄真是太俊秀了,太完美了。」

 蘇婉之歎氣轉頭。

 鄧小姐立即不樂意道:「哼,你歎什麼氣?計師兄可是祁山的支柱,不論武功相貌人品能力可都是一等一,你瞧他方才說話做事,多麼的井井有條,多麼的一絲不苟……」說著,像突然想起什麼,語氣一轉,「我可告訴你,不管你是哪裡來的,我早你三月住進來我就是主,就你這細胳膊細腿若是敢覬覦我的計師兄,我就……我就用笤帚把你攆出去!」

 要她覬覦,至少也得她感興趣啊!

 蘇婉之嘴角抽抽,為何這祁山上的人所思所想都如此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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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換上送來的僕役青衫,折了折袖口,總算衣服不顯得那麼寬大了。

 除此以外,發來的東西裡還另有一套換洗備用的衣衫,幾個洗漱用的木盆,乾淨的毛巾,一本祁山山規手冊,考慮到她是女子,還特地多發的一個收納盒。

 蘇婉之本來就不愛帶首飾,去掉耳朵上的珍珠耳環、手腕上蘇夫人給的玉鐲,再把頭上綰髮的玉簪取下來,烏潤長髮只用一根繫帶草草束了,整個人一下子都變得素淨了。

 多虧蘇夫人的遺傳,蘇婉之本就生得不難看,平素的妝容也都是蘇星幫她打理,這麼一打扮,倒多出了些清雅的味道。

 看著手冊裡附送的祁山地圖裡用硃砂筆標出的她要的掃地區域,蘇婉之用手指比劃了一下,這個後山的區域……是不是有點大。

 邊上的鄧玉瑤——此時蘇婉之已經知道對方叫做鄧玉瑤,是個土財主家的女兒,因為在家裡日日胡吃胡喝導致嫁不出去……咳咳,自然鄧玉瑤不是這麼說的,又因為家裡和祁山有點沾親帶故的關係,所以被自己的爹送上祁山,希望能受點祁山弟子勤奮修行的影響,稍微變得勤儉持家賢妻良母一點……

 她見了蘇婉之手裡的地圖,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臉上的肥肉都隨之顫動,很是嚇人:「你是不是得罪了給你分任務的?這麼大塊地,你就是掃上一年也不見得能掃完一遍。」

 蘇婉之捲起袖子,瞇了瞇眼睛:「你就這麼肯定,如果我能做完呢?」

 「若是你能做完,我就……我就告訴你計師兄的生辰愛好與平日愛去的地方。」

 放下地圖,蘇婉之神情懨懨道:「不感興趣。」

 「喂,你……」鄧玉瑤叉起腰,神色一轉道:「那不然我就告訴你祁山的一個秘密之所,我保證會讓你大吃一驚。」

 蘇婉之揚了一下眉,又低下去:「誰知道你說的是什麼鬼地方。」看了看天色,該是晚膳的時間了,手冊裡說這個時候可以到祁山的公共膳房裡領取膳食,她伸了一個懶腰,「我先去吃飯了。」

 鄧玉瑤似乎還不死心,依舊在她身後道:「喂,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娘舅的三侄子的二表叔可是掌門……的貼身侍童,我這消息可是確確實實的,全祁山不會有超過五個人知道的,喂,你別走這麼快啊……啊,今天有紅燒肉,我的紅燒肉!」

 考慮到目前蘇婉之還處於新人懵懂狀態,對於祁山的認知實在是兩眼一抹黑,所以她還是和鄧玉瑤一道去了膳房,領取膳食的窗口裡已經排了三四十米長,膳房中間是齊刷刷的一溜長桌和條凳,場面巍巍壯觀。

 鄧玉瑤扭著胯,一搖一擺很是**的對蘇婉之搖搖手指道:「女弟子是不用排隊的。」

 而後走到一個排隊人寥寥無幾的窗口,在一眾男弟子歆羨的目光在施施然托起膳食坐到一邊的卡座,卡座邊的女弟子迅速四散轉移開位置。

 鄧玉瑤依然毫無壓力的在那些複雜的視線下把一塊肥瘦均勻的紅燒肉塞進嘴裡,腮幫子一動一動對蘇婉之道:「祁山什麼都好,就是男弟子太多,太討厭了,每日盡喜歡盯著人家看,沒見過姑娘家長得好看的麼。」

 蘇婉之頓時覺得……早知如此,她乾脆一路問人摸過來算了,至少這樣也比坐在鄧玉瑤身邊來得好……

 端了飯碗,蘇婉之默默找了離鄧玉瑤頗遠的位置坐下,雖說菜碟裡只有少得可憐的幾塊紅燒肉和一大把老奄奄的白菜,但是餓的飢腸轆轆的蘇婉之還是很快把碗裡的菜一掃而空。

 心滿意足的擦著嘴,正準備回去。

 忽然有人如旋風般衝進膳房,口中大喊:「快快!都別吃了!二師兄出關又來挑戰大師兄了,地點就在正殿前面的平台,大家快點去看啊!」

 隨著這一聲響起,此起彼伏的聲音隨之湧起。

 「啊,真的假的?大師兄又要虐二師兄了啊!」

 「二師兄真是我等的楷模,都輸了兩百八十二回了,還敢去挑戰大師兄!當真勇氣可嘉啊!」

 「別說那些沒用的!來,開盤賭了啊,這次二師兄能在大師兄手裡撐幾招啊?」

 「十招!」

 「切,這麼不給面子,我賭十五招。」

 「你們這什麼眼力,我壓五招!」

 呼嚕嚕,猶如大風過境,只聽見碗盤在桌面滴溜溜轉動的聲音,整個膳房人去樓空,鴉雀無聲。

 獨剩下蘇婉之一人安穩坐在桌前。

 恍惚間似乎能聽見膳房上空飛過一隻漆黑的烏鴉,「哇啦哇啦」尖叫而過。

 不過,很快連最後一人都不剩下了。

 走到一半的鄧玉瑤回折過來,肥手拽住蘇婉之的胳膊,很是理所應當的道:「你還坐在這幹嘛?還不快去看?這可是大熱鬧啊。」

 再然後,蘇婉之便被拖著到了正殿門前。

 鄧玉瑤的動作如風,她連掙扎都沒來得及掙扎。

 第一次蘇婉之發現,體型在體力上的佔得優勢……也絕對不容小窺。

 轉眼朝正殿前的空地看去,已有兩人傲岸的站在前方,甚是鶴立雞群。

二九章

 祁山之顛,正殿之前。

 兩襲青衫被風鼓起,獵獵作響。

 頎長身影被夕陽無限拉長。

 逐漸落下的深紅圓日,映襯在兩人身後,彷彿巨大的帷幕,將兩人的身形襯托的更加高挺出眾。

 祁山眾弟子圍在四周,安靜的擠鬧著。

 氣氛劍拔弩張。

 大戰一觸即發。

 「小生,你怎麼又來了?」語氣頗有無奈。

 「這次我不一樣了!在閉關中我參透了另一層境界,我一定可以一雪前恥,讓你對我俯首帖耳!」

 那聲音繼續無奈:「是俯首稱臣。」

 「那個……不重要!反正,大師兄,看招吧!」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身形略矮的男子握緊劍,劍尖從地面直拉而起,他的頭微微低垂,若有風而過,掀起他的額發。

 端的是,高人氣勢。

 接著一個漂亮的起手式,挽起劍花。

 雙臂平展,深深刺向前方。

 整個招式都極其的圓滑與流暢,似乎與身體同步。

 就連被鄧玉瑤拉來圍觀蘇婉之都忍不住暗歎一句,好漂亮的招式。

 終於,被攻擊的大師兄計蒙出手了。

 所有人紛紛屏住呼吸。

 就在所有人都期待著一場驚心動魄的打鬥之時,計蒙忽然一個閃身,雙指並作一指,輕輕一拂。

 二師兄鍾小生的動作頓時一頓。

 就這麼一頓,計蒙手肘撞劍,手掌握住鍾小生的,一個輕輕鬆鬆的反轉擒拿,把對方硬是扭過身去,俯按住身體。

 「匡當」一聲,鍾小生的劍掉到了地上。

 眾人的表情紛紛變成了不可置信,下巴掉了一地。

 他的動作很隨意,也並沒有任何花哨的成分。

 但做下來卻是讓鍾小生完全避無可避。

 「結束沒有?」

 鍾小生難以置信的回頭:「不可能,不可能,你怎麼會一招就贏我?」

 稍微沉吟了片刻,計蒙才開口:「你剛才準備那麼半天到底是在做什麼?」

 「氣勢,氣勢啊!你沒覺得我方才很有種強大的氣勢麼?」

 計蒙老實回答:「沒有,我只看見你剛才全身都是漏洞。」

 「你難道沒聽過全身都是漏洞等於沒有漏洞麼?」鍾小生衝著計蒙怒吼。

 計蒙又沉吟了更長的時間:「你閉關三個月就領悟出這個了麼?」

 鍾小生掙扎了兩下,發現計蒙的手臂鐵鉗似地自己完全掙脫不開。

 嚷嚷道:「先放開我啊!」

 計蒙笑笑,鬆開抓著的手。

 低垂著腦袋的鍾小生眼中賊光一閃,雙腿向後一踢,兩手從下偷襲,那姿勢要多萎縮便多猥瑣,要多無恥便多無恥。

 剛才還掛著漫不經心笑容的計蒙眼神一利,長腿狠狠踹了過去。

 三個字:快,狠,准。

 下一刻,他的月白雲紋靴子便踩在鍾小生的背上,下面那個人給他壓的動彈不得。

 計蒙卻仍是笑的風輕雲淡。

 「師弟,偷襲可不是好習慣。你還是再回去閉關三個月吧。」

 領邊袖口的玄色紋繡彷彿要騰然而起,金色的夕陽映照下,那稜角分明的面頰上也似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微光。

 毫無懸念,鍾小生完敗。

 眼看已經沒有任何懸念了,那邊的賭局也開始收盤了。

 擺賭局的弟子樂的臉都笑開了花,這場大部分統統猜錯,那錢可就流進他的口袋裡的,誰想到大師兄這次這麼不留情面,居然一招就搞定了二師兄。

 蘇婉之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方才鄧玉瑤拉著她過來,正巧她身上還剩下一兩碎銀子,就隨手投了壓的最少的一項,沒料到還真的被她蒙對了。

 這比率,可是一賠二十啊。

 那弟子不大情願的推給了蘇婉之一堆碎銀子,道:「諾,這是你贏來的。」

 蘇婉之接過,數錢數的正開心。

 淡若輕煙猶帶一絲矜貴優雅嗓音忽然在不遠處響起。

 「都看夠了麼?明日便是教場練習,如果誰練的不合格……」

 計蒙的話音未落,那裡三層外三層圍滿的弟子再次作鳥獸狀四散消失,只留下淡淡煙塵。

 蘇婉之未數完銀兩,自然不肯走。

 作為不用去教場練習的女弟子鄧玉瑤也坐在一邊朝著計蒙明送秋波。

 「小姐,不知你靠計某贏了多少錢財呢?」

 未抬頭,蘇婉之道:「唔,你等下,我還沒數完。」

 見計蒙的注意力去了別處,鍾小生連忙越加掙扎,白淨的小臉蛋在正殿前的白玉磚上不斷磨蹭,好容易計蒙稍微放鬆,鍾小生爬起,丟下一句「等我回來報仇」便連滾帶爬迅速消失,身形快的宛如飛起。

 「一共是十二兩七十八文。」

 「不知一半是多少?」

 蘇婉之迅速報出數字:「六兩三十九文。」

 一雙大手攤在蘇婉之面前:「那給我吧。」

 蘇婉之忽略身邊拽她衣袖的鄧玉瑤,冷臉,翻白眼:「計師兄你想太多了。」

 計蒙並不生氣,似笑非笑盯著她:「不給我也可以,那你告訴計某,昨日你為何那般對我?你若不說,為了計某以後不會無緣無故被小姐偷襲,我可能會採取一些手段。」

 此話一出,方纔那寬厚仁德大師兄的摸樣蕩然無存。

 蘇婉之連眸也未抬,扭頭便走:「關我什麼事。」

 正說著,天邊一道嘹亮的聲音自正殿下而上。

 「師姐,我找了你好久!」

 容沂從台階上蹬蹬蹬幾步踏了上來,衣衫絲毫不亂,唯有髮絲有些散開,倒是眼眸晶亮,似乎很是欣喜,還有些期盼。

 但在邁上台階之後,容沂的表情瞬間淡了下來。

 容沂和計蒙遙遙對視,很有種宿敵的味道。

 他指著計蒙道:「師姐,這個混蛋欺負你了麼?我去幫你教訓他!」

 蘇婉之安撫的拍了拍他的頭,義正言辭的教導:「換過來說,他欺負你了,我幫你教訓他……」

 「師姐!」容沂抱怨。

 蘇婉之笑:「好了,我們下去吧。」

 「師姐……」

 「還有什麼事?」

 容沂跟在蘇婉之身後,邊走邊垂下眼睫,聲音也壓低了些許:「我……我離開的時候,聽人說,蘇師兄他……他可能……」

 「他可能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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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煙閣,錦嵐小築。

 裊裊琴音自臨水江汀上悠悠飄蕩,如同仙樂曼妙,引人沉醉。

 輕紗掩映,讓人辨不真切,便更加對這位名滿明都的月錦小姐充滿慕戀之情,也同時更加的妒忌能夠霸佔月錦小姐的這位入幕之賓。

 但,實際上,此時的錦嵐小築裡呆的卻是兩個男人。

 「殿下,你可真是忍心,如斯美人你就讓她在外面挨凍彈曲以掩人耳目,未免也太不憐香惜玉了吧。」

 斜躺在榻上綁了厚厚白緞的蘇慎言悠然道。

 明亮宮燈下,姬恪又看了看手下送來的密諜,頭也不抬:「蘇公子若是有憐香惜玉之心,那事成之後我就把月錦許配給你做妾,如何?」

 蘇慎言語塞,頓了頓,他才笑著撫額搖頭。

 「你果真無心啊,瞎子可都看得出月錦喜歡的是你,你若是把她許配給我,可是會傷了美人的心。我可不想做這等得罪美人的事情。」

 停止翻閱密諜,姬恪忽得抬眸道:「那你同我合謀設計,之後還要詐死,就不怕傷了你妹妹的心。」

 「之之……」蘇慎言這才收斂了方纔的笑容,換上了一副認真的神色:「她對你用情太深,如果不用這等重擊讓她死心,她只怕還會傻傻對你死心塌地,到時會做出何事我也無法預料。更何況,這麼一來,正好我也可以借此死遁幫你查探你要的消息……我說過你不要去動之之,我助你即位的話不是空言。」

 「她……會死心了麼?你就不怕傷得太深緩不過來?」

 蘇慎言揚唇笑:「我自己的妹妹我還不清楚麼?之之固然重情,但是她同樣堅韌,真心便是真心以對待,一旦決定放棄,便也是真心放棄,雖然會痛會傷,但是時間久了,她遲早會忘記。」

 「……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那時候之之的奶娘死了,她在奶娘的墳前跪了一天,七日不肯開口,嚇壞了爹娘,我們百般安慰都無用,沒料半月後,她自己擦乾眼睛,笑著說不會讓爹娘再擔心,奶娘也一定不希望她這麼消沉,那之後她就再也沒有提過也再沒那般傷過,並不是忘記,恰恰相反每年奶娘的祭日她仍會去祭拜,她只是更加堅強罷了。之之一直是如此,所以我不擔心。」

 姬恪垂頭,似乎是在認真翻閱,遲滯了很久,才開口。

 「你不是個好哥哥。」

 蘇慎言按著傷口躺在那柔軟的芙蓉塌上,大笑:「我們家的教養方式就是如此嘛,男孩女孩都不許嬌養,哪像殿下對朝陽公主那般無雙寵溺,不知羨煞了多少家的女兒。」

 抿抿唇,姬恪道:「也許吧。」

 像是突然想起,蘇慎言撐起折扇道:「殿下,你怎麼突然有心思關心起之之了?」

 「只是碰巧想起而已。」

 「是這樣麼?」蘇慎言尾音微揚。

 姬恪卻沒有理會,只語氣輕描淡寫「嗯」了一聲後,便不再啃聲。

 只是,手中的密諜讓他忽然有些煩躁。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計劃行事,都很順利,很順利。

 太子之位,指日可待。

 只是……

 ——她遲早會忘記,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姬恪忽然覺得,他其實並不願意如此。

三十章

 「他怎麼了?你說啊……」

 蘇婉之站定,轉眸看向容沂。

 容沂被蘇婉之轉瞬冷寂下來的聲音嚇到,醞釀已久的話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口,回想他剛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的心情,噎了噎,才又開口:「他……」

 突然,蘇婉之出聲打斷:「等等,你別說了。」

 明明是蘇婉之要容沂告訴她的,但此時不敢聽下去的卻也是她自己。

 她害怕……害怕從容沂的口中親耳聽到那個消息,不聽便可以當做不知道,不知道便不用痛。

 「師姐?」

 蘇婉之語氣飛快。

 「我沒事,很快回來,別來追我。」

 話音未落,容沂便見蘇婉之飛速躍下台階,疾步拐進正殿下兩側的小樹林,之後身影逐漸隱沒進山林中。

 山林後是一片草木繁盛的密林,鬱鬱蔥蔥,一眼望不到邊。

 當日赤血丸藥效過去後,蘇婉之的身體一直處於極其虛弱的情況,但因為擔心追兵追上一直強打精神支持著身體,對身體的損耗極甚,至今也沒能完全恢復,如今狂奔之下,很快就覺得力竭。

 站定在一處,蘇婉之手指一動,翻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對著眼前的樹木草垛就是一通亂砍。

 直到累到連刀也提不起,她才慢慢順著樹枝滑坐下來。

 力氣消耗盡,才不覺得胸口鬱結的苦悶那麼難熬。

 剛才贏了的銀兩掉落在地面,鋪成一片,蘇婉之也懶得去拾。

 其實她自己也知道方纔的掩耳盜鈴。

 蘇慎言那日流了那麼多的血,怎麼可能平安無事,不去想,就不覺得難過,一旦想起,才覺得自己殘忍。

 為了救自己哥哥才會出事,自己怎麼可能這麼心安理得的過著,甚至剛才還笑得那麼開心。

 抱膝靠著樹,蘇婉之慢慢垂下頭。

 姬恪……

 再想起這個名字,第一次浮現的已經不是開心和興奮,而是痛心。

 就像盤桓在心頭的一塊疤,不敢動,一動便是痛徹心扉,然而不動,梗在心口的感覺又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不知做了多久,有人在蘇婉之頭頂說。

 「這銀子你不要了?」

 蘇婉之理也沒理。

 對方彎下腰,把散落在地面上的銀兩一個一個慢慢拾起來,掂量了重量,在手心拋將起來。

 「你真的不要?」

 蘇婉之木然道:「要拿便拿,你煩不煩!」

 計蒙輕笑,銀亮的銀子在手心不斷拋起拋落:「姑娘家不該這麼粗魯的。」

 「關你何事?」

 「的確不關我的事情,不過你似乎還沒回答我之前的提問。」

 蘇婉之本就心情不佳,計蒙這悠哉哉的調子更是惹怒了蘇婉之,無法控制遷怒的情緒,蘇婉之冷不丁揚手一擲,剛才劈砍的匕首就這麼狠狠朝著計蒙射去。

 「我對殺你偷襲你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如果你再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這麼煩我下去,我就保證不了了。」

 輕而易舉的躲開匕首,計蒙對於這個突然變得剽悍的少女感到有些意外。

 但還是笑著:「計姓不是大姓,不過,計和姬音似,而姬姓是國姓,你所想要刺的,是誰?」

 蘇婉之霍然瞪住計蒙:「計大師兄,你不應該是很忙的麼?怎麼現在這麼有空來管一個僕役弟子?」

 「被你看出來了?」計蒙眨眼,揉了揉眉心,「那我也不用兜圈子了,是韓師叔來書讓我代他照顧你,我欠他一份人情。所以為了我的人情,蘇師妹你稍微配合一點,至少在祁山的這段日子,裝你也裝的開心點。」

 韓先立。

 回想起記憶裡面癱臉的韓高人,蘇婉之實在沒想到他還會記得關照她。

 可是,哥哥呢……

 幾乎剎那,剛才那種沮喪的情緒再度來襲。

 蘇婉之剛想垂下頭,計蒙湊近,微訝道:「原來你方才沒有哭。」

 「我看起來很像哭了的模樣麼?」

 計蒙頷首:「很像。」

 被對方一瞬間破掉沮喪的氛圍,蘇婉之站起身,乾笑:「那多謝計師兄的關心了,我沒有哭,也沒有打算哭。」

 看了看對方手工精細的靛青色紗衣,再看看自己身上布料粗糙的衣衫。

 蘇婉之憤憤拍了拍坐下時沾染的塵土,轉身便準備走。

 走了兩步,似想起什麼,又退回來,挑挑揀揀拾起一塊木料,抱進懷裡,拾起掉落在地面的匕首朝回走。

 計蒙詫異,叫住她:「你要這木頭做什麼?」

 蘇婉之腳步不停,齜牙咧嘴回眸:「我會裝的開心的,計大師兄就不用多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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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摸出祁山地圖,照著地形一路摸到蘇婉之被分配到的院落裡,剛放下手裡頗重的木料,就聽見房間裡寸步不讓激烈的吵鬧聲——兩個女子的爭吵聲。

 「這是我鄧玉瑤的地盤,怎麼能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這也是我小姐的屋子,我小姐就喜歡這個被褥這個熏香這個擺設!」

 「你這個惡奴!小心我把你丟出去!」

 「你敢你敢!你丟我就叫人!我就哭!讓掌門把你趕出去!」

 蘇婉之站在門前,手指觸上門板,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門板吱呀一響,裡間的蘇星一聽,頓時放下死死抱在懷裡的瑞金貔貅香爐,飛奔而出,狠狠抱住蘇婉之。

 「小姐,小姐,蘇星擔心死你了!嗚嗚……小姐,以後你做什麼都帶上蘇星好不好,上次圍獵也是,這次也是,蘇星都快嚇死了……」

 撲進蘇婉之懷裡的蘇星哭聲震天,沒多久就感覺到胸前一片濕跡。

 蘇星哭了?

 蘇婉之一愣,心頭有絲暖意隱隱蕩漾開。

 她摸上蘇星的腦袋,一下一下的撫摸:「嗯,別哭了,小姐以後不會丟下你了。」

 「……大少爺不在了,我好怕小姐也不在了。嗚嗚嗚……齊王殿下,不對,姬恪是個大混蛋!以前小姐還那麼喜歡他,可是他居然居然那麼對老爺和夫人……」

 ——大少爺不在了。

 通。

 有什麼狠狠的撞在了蘇婉之的心上。

 自己猜測是一回事,然而真正聽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種刺痛一瞬間席捲了蘇婉之的大腦和心口,如果不是蘇星現在還抱著她,她只怕會痛的當場彎下腰來。

 狠狠咬唇,唇上的痛混合著鮮血的滋味讓她稍微清醒一些,她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因為她還有想要繼續追問的事情:「告訴我,我爹我娘怎麼了?他們有沒有怎麼樣!」

 蘇星連忙搖頭:「沒有,沒有,老爺夫人沒事,只是齊、姬恪他彈劾老爺說老爺教女無方,老爺這幾日都被聖上下旨禁足閉門思過了。」

 蘇婉之合眸,沉聲。

 「我知道了。沒事了,別哭了。」

 聞聲,蘇星抬起頭,看著蘇婉之淡然的神情,忽然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心頭一慌:「小姐……你別這樣,你如果難過,就哭出來好不好……你這樣蘇星好害怕……小姐小姐……」

 抬手摸了摸蘇星的發,蘇婉之輕聲笑笑,沒人知道她要多費力才能忍住讓自己笑出來。

 「傻丫頭,我是真的沒事,你哭什麼哭,就給你小姐我丟臉。」

 別哭了,是……沒什麼好哭的。

 她狠狠的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指甲都泛起了駭人的皚白色。

 哭泣……無非是讓親者痛仇者快,在哭也挽回不了任何東西,是她之前太幼稚了。

 因為年紀輕,因為自持有父母哥哥的照拂,因為膽子大,就敢肆無忌憚。

 可是,現在已經沒有第二個蘇慎言可以為她犧牲了……

 入夜,輾轉反側半晌難以入眠,小心從榻上爬起。

 蘇婉之摸坐在院子裡,握著匕首,把木頭跺在身前,對著清冽的月光一下一下的削,每一刀都很用力,幾乎是力道萬鈞。

 木頭的碎屑飛揚起,堆積在地面,匯成一片。

 蘇婉之沒學過木雕,自然刻的一塌糊塗,一夜的工夫只能勉強成型。

 從粗糙到扎手的木料上能不怎麼清楚的分辨出這是個人形,橢圓的頭,細長的身子和胳膊腿,拂去上面的木屑,最後蘇婉之找了一張紅紙,寫上之前打聽過的姬恪的生辰八字,貼在木質人形的頭上,而抱著這塊木料,後插在院子邊一個木樁上。

 擦擦手,摸出蘇星帶來的珠寶盒裡的銀簪。

 蘇婉之對著那個木質的人形比劃了幾下,夜色裡並不看得清晰,但是她就那麼果斷而凶狠的一投,銀簪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嗖的一聲直中了人形的正中。

 蘇婉之又接連幾投,根根正中紅心,人形被插得猶如刺蝟一般。

 把所有的銀簪全部射出,蘇婉之長舒一口氣,把眼前醜陋粗糙還插滿銀簪的人形想像成殺千刀的姬恪,她的心裡忽然就浮上一絲安撫的情緒。

 希望……姬恪以後最好沒有可能落進她的手裡。

 翌日清晨,蘇婉之回籠覺還未睡足,小師弟容沂就咚咚咚敲起了院門。

 「師姐,師姐……」

 蘇婉之被吵得翻來覆去,雙眼翳翳根本睜不開眸,等了半天也不見蘇星去開門,只得披上外袍,自己開門。

 剛一開,就聽見容沂連珠炮似的對蘇婉之說:「師姐師姐,我……今天第一次去校場練習,你可以去看麼?」

 蘇婉之迷離著雙眼,背脊微駝,口氣懨懨:「你叫蘇星陪你去吧,我沒興趣。」

 「可是,師姐……」

 容沂睜大了眼睛,滿滿是委屈和哀求:「年前都是蘇師兄和那個姓計的比,幾乎都是平分秋色,這次輪到我了……我怕……我怕落了師傅和蘇師兄了名聲……」

 「蘇……我哥?」

 「嗯。」

 十指順了順凌亂的發,蘇婉之輕吐氣,又揉了揉太陽穴,掩藏住眼臉下的黑眼圈,道:「好吧,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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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

 「殿下,你怎麼了?」

 「我沒事。」

 姬恪皺眉,揮開其徐的手,方才轉醒的一刻莫名其妙覺得渾身淡淡的酸疼,但身上又並無傷痕。

 想了會,仍未想通。

 看看陰霾的天色和堆積成朵似乎壓境而過的烏雲,姬恪只得歸結於舊疾發作。

 不過……看樣子,的確是要變天了。

三一章

 清晨的光線並不明晰,落在蘇婉之的眼簾上,是蒙然的光暈,並不強烈,依然讓她的眼睛淡淡刺痛,幾乎睜不開眼。

 搖了搖頭,蘇婉之讓自己稍微清醒一些。

 擠出笑容,她拍了拍容沂的頭:「可別輸了。」

 容沂撓撓頭,又抿了抿唇,最後狠狠點頭,扭頭朝人群裡走去,並沒有發現蘇婉之過分蒼白的面色。

 祁山的校場建在祁山中的一個峽谷地帶,兩側環山林立,校場四周擺滿了兵器架。

 校場上已經滿是祁山弟子,烏壓壓一片的弟子常服,藍衫青衫不一而足,但隊列極其整齊,甚至不輸北周正規軍列。

 蘇婉之站在一側,沒什麼精神的席地而坐。

 地面很涼,從□蔓延至大腦,卻恰好讓她不至於沉眠。

 抬起眼,逆著光正好看見那邊的景象。

 站在最前主事的是計蒙,邊上站著個中年男子,看年齡大約是祁山師叔輩的,再後便是祁山大片大片的弟子了。

 在計蒙的指示下,先有一排十名弟子上前演習。

 拳腳舞動虎虎生威,蘇婉之看得昏昏欲睡,眼皮也一直跳動。

 一個時辰以後,終於全部演習結束,輪到弟子單獨比試。

 計蒙話音一落,容沂已經出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其餘弟子自覺站在了一邊,空出中間一大塊空地,只餘下計蒙和容沂二人。

 計蒙微笑接受,從邊上的兵器架上隨手取下一柄長劍,同時反手把鬆鬆束起的發繫緊,腿略向一側跨步,隨著這一跨,那微笑也隨之收斂,換上認真的神色。

 反觀容沂,他拿的是他慣用的大刀,背手將刀背架在肩上,容沂臉色一肅,紮起馬步,暗自蓄力,袍角無風自舞,整個人都渾似一把敦厚的利刀。

 沒料到容沂真打起來也挺有氣勢的。

 蘇婉之唇角勾了勾,若是蘇慎言站在那裡……

 按著眉心,掩蓋住瞬息痛苦的神色,蘇婉之深深吸了一口氣,把那些翻滾的情緒壓下去。

 她不能……不能示弱,除了容沂和蘇星,整座祁山裡都是陌生的人,再痛苦也不過是讓容沂、蘇星擔心而已,不會有父母哥哥來安慰她了,那些毫無意義的安慰和同情她也並不需要。

 蘇婉之,別丟臉。

 再抬起頭,蘇婉之臉上已經看不出方纔的難堪和痛苦之色了,唇角含笑,彷彿和平時沒什麼差別。

 校場中的打鬥也正式開始了。

 容沂的刀勢駭人,一刀狠劈下去,一條細長的石縫順著容沂腳下的地面至裂到計蒙的位置,校場的地面用的是千鈞石墩,極其堅硬,平日別說劈裂,就是劈出一點傷痕都難得很,因此這一刀令眾人都忍不住倒抽冷氣。

 這也是容沂的優勢所在。

 蠻力。

 容沂看模樣甚至還顯得有些瘦弱,可是運起功來,力氣能達到一個很可怕的程度,這點就連蘇婉之也不敢輕試。

 只可惜,在容沂剛出刀的瞬間,計蒙已經身形一閃,避開了容沂刀鋒所指,反而步如疾風,握劍衝向容沂,容沂揚刀,刀鋒順勢一轉,計蒙騰空一躍,雙足穩穩落在容沂身後。

 雖然容沂的力氣夠大,但可惜不夠靈活,幾刀下來氣喘吁吁,卻怎麼也劈不到計蒙。

 那廂計蒙游刃有餘的避開鋒刃,間或舉劍劈刺,容沂回護不及,身上多處劍傷,人也累得兩頰緋紅。

 十來招之後,計蒙依然優雅的握劍,衣衫半絲不亂。

 他抬眸,淡笑起來:「只有這樣麼?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話,那麼下面師弟可是要輸了。」

 容沂凶狠地瞪著他,揚起刀鋒:「那你動手好了!誰輸誰贏還不知道呢。」

 一番打鬥看下來,蘇婉之的耳中嗡鳴,腦內也有些眩暈,隱隱有作嘔的**。

 忍不住半扶住額頭,她看得清楚,剛才計蒙並沒有盡全力,而且只他使出的那幾招,容沂可能確實打不過他。

 以力破巧本來就有極大的難度,而比起計蒙,容沂的力顯然還不夠強大。

 果不其然,後半場計蒙不再留手,也不再躲避,很多次甚至直逼鋒刃,刀劍對擊,刀鋒中劃出「刺刺拉拉……」的摩擦聲,刀鋒上力量懸殊竟不相上下。

 而接著,那刀光竟然一點點朝著容沂壓去。

 刀光鋒利折射,彷彿下一刻就要劈砍到容沂。

 蘇婉之坐不住了。

 一個利落的甩袖,袖中的白綾絞住正在力拼的刀刃,稍一發力,刀鋒又再度拉回了勢均力敵的程度,容沂的危機立刻化險為夷。

 她一個縱身躍到場中,反手架匕首支開計蒙的劍,面無表情拱手對計蒙道:「我師弟技不如人,不如我來和你比如何?」

 計蒙不慌不忙的收回劍,並沒有因為蘇婉之的突然插手而驚訝,把劍收回鞘中,又撣了撣青衫上的並不存在的塵土,他才轉頭似笑非笑看向蘇婉之,吐出一句話:「計某從不和女子交手。」

 說罷,收劍便要退開。

 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不能讓哥哥的名聲落下。

 像是胸口鬱結的一股氣忽然不收控制,蘇婉之握住白綾手指一抖,靈活的白綾如同活物般順著計蒙的衣角攀爬而上,最後勾住他的頸脖,死死繫住。

 蘇婉之睜開眼睛,沒什麼笑意的視線落在計蒙的身上:「如果我殺了你你也不還手麼?」

 並指如刀,扯裂開蘇婉之的白綾,計蒙回頭,挑眉道:「你現在的狀態,我三招就能嬴你,還有什麼意思?」

 「我……」

 「別硬撐了。臉色發青,雙眼無神,血絲密佈,剛才用白綾扯開我們的劍,你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吧。」

 蘇婉之不以為意,握緊白綾拉到身前,目光灼灼地緊盯計蒙道:「你試試就知道了。」

 此時,圍觀弟子也興奮起來。

 這還是第一次有女子要挑戰大師兄,瞧瞧這位姑娘長得還是不錯的嘛,不知道師兄是憐香惜玉還是辣手摧花呢?

 於是群起起哄。

 「大師兄,你就答應人家比一場吧。」

 「就是,不敢比多不男子漢啊!」

 「對啊,師兄!我們都不急的!你可以慢慢比!」

 計蒙掃了一眼起哄的方向,目光冷銳,眾人即刻噤聲,各個又身姿挺立的站好。

 再看向蘇婉之,計蒙輕聲道:「試試也不是不行,不過我先要和你說一件事。」

 「什麼事?」

 「很重要的,是有關你哥哥的。」

 蘇婉之聞言一怔,道:「好,你說。」

 聲調淡漠,計蒙道:「你想讓所有人都知道?」

 蘇婉之略湊耳朵過去。

 計蒙乾脆利落的並指點穴,蘇婉之隨即軟綿綿倒下,連哼一聲也未來及。

 容沂在一側連忙扶住蘇婉之,恨恨地朝計蒙看去。

 ——但不知為何,他覺得剛才的那一幕很是眼熟。

 「是你讓她來的?」

 「這同你有什麼關係?」

 「愚蠢。」計蒙直言,「你沒發現再等等她只怕會當場暈倒麼?」

 「我……」

 「你送她去房間休息,我去找人給她抓藥。」

 「可是……」

 計蒙已經走回校場,眼睛一瞇,點出兩個方才叫的最凶的弟子,讓他們率先比試,並且不見血不算停。

 弟子哀嚎出聲,幾乎要抱著計蒙的大腿求饒,計蒙抬腿踹翻,露出一個慣常有的大師兄笑容,道:「剛才怎麼沒這麼乖,去,給我好好比武。誰輸了就出去練一百次祁山入門劍法。」

 那邊,容沂已經小心架住蘇婉之,沖計蒙狠狠送了兩記眼刀,才架著她回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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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場演習後,計蒙回自己的院中洗褪一天的疲累。

 換好衣衫後,想起蘇婉之。

 之前聽韓師叔說是丞相之女,計蒙還以為要照顧的是個嬌弱的大小姐,倒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女子,堅銳強韌到好似不會受傷一般。

 不知道病後是個什麼模樣。

 懷著這樣不良的心思,計蒙幾步路順到了蘇婉之的院中。

 突然想到這似乎還是鄧玉瑤的院子,計蒙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

 「啊,計大……大師兄,您是計大師兄吧,您是來看小姐的吧,快點進來啊。」

 陌生的小姑娘抱著一盆熱水領著計蒙就要進屋。

 計蒙只沉吟的一瞬,便跟著進去了。

 好在鄧玉瑤並不在。

 計蒙不著痕跡的鬆了口氣。

 又看了一眼,才發現他之前叫人送來的藥擺在床邊的小桌上,沒有動過的痕跡。

 那小姑娘忙解釋:「小姐一直昏睡到現在,藥也就一直沒喝。」放下盆,又補充道:「這是準備給小姐擦汗的,小姐剛才一直睡得不安穩,現在才稍微安靜下來。」

 探過藥碗的溫度,還溫熱著。

 「藥還是讓她喝下去吧。」

 「小姐現在昏迷著,怎麼……」

 修長手指扣住碗底,計蒙坐到蘇婉之的身側,另一手夾住蘇婉之下頜,指尖發力輕輕一捏,蘇婉之的嘴唇微微張開,藥水就順著蘇婉之的喉嚨迅速被餵了進去。

 不過計蒙顯然沒有餵藥的經驗,只餵了幾口蘇婉之就痛苦的皺起眉,輕微的咳了起來,沒來及嚥下的藥水順著唇角流淌而下。

 「把毛巾拿來,給你小姐擦擦。」

 話說到一半,計蒙突然發現剛才那個小姑娘不知不覺從屋中消失了。

 哭笑不得,計蒙自己動手把木盆邊緣搭著的毛巾拽下給蘇婉之擦了擦,還想繼續進行剛才未完的餵藥事業。

 沒想,這一口還沒餵下去,自己的手腕倒是給抓住了。

 計蒙以為蘇婉之的醒了,放下藥碗正要說話,那邊蘇婉之卻忽然垂下頭,聲音艱澀道:「哥哥,蘇慎言……別丟下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別丟下我……」

 語氣再不負清亮不負明媚,只是混亂到語無倫次的一遍遍重複,握住計蒙的手腕怎麼也不肯放手,力氣之大,讓計蒙都微微覺得手腕疼痛,卻又不忍把她甩開。

 蘇婉之沉痛的音色裡帶著一種幾乎讓人不忍心的祈求。

 尤其這樣的聲音還是蘇婉之發出的。

 想看好戲的心情一下子散去,任由蘇婉之抓著,計蒙壓低聲音柔聲道:「不會丟下你了,乖,沒事的。」

 一遍一遍下來,蘇婉之似乎被安撫了,也漸漸安靜下來。

 計蒙的心不知不覺也沉靜了下來。

 剛想再去拿藥碗,忽然蘇婉之抬起頭,雙眸空洞無神,神色空濛地轉向計蒙,彷彿陷入了自己的夢魘般,而後在計蒙未預料到的剎那,嘴角忽然扯出了一個詭異的弧度,隱秘的一笑道:「姬恪,我咬死你!」

接著,張口狠狠咬住計蒙的手臂。

三二章

 蘇婉之這口咬的又狠又準又用力,幾乎用了十成十的力。

 堅硬的牙齒咬破皮膚,直到沁出血痕也毫不鬆口。

 從發覺蘇婉之神情不對到手臂上劇痛不過瞬息間的功夫,計蒙再想甩開蘇婉之的時候,蘇婉之已經又歪著頭倒下了,嘴裡還含著他半截手臂。

 計蒙生平第一次被一個姑娘的言行鎮住。

 ——有未出閣的姑娘會凶悍到上口咬人麼?

 那個姬恪……又是誰?

 來不及多想,計蒙連忙小心翼翼推開蘇婉之,挪出自己的手臂,看著上面清晰宛然的齒痕,和溢出的血絲,計蒙又看了看睡夢正酣的蘇婉之,無言的想自己還是先在這個房間找些東西來包紮一下傷口。

 大約是剛收拾過,房間裡並不顯得凌亂。

 女兒家的房間計蒙不是沒進去過,沒怎麼費工夫就在抽屜裡找到一塊細白的絹布。

 草草包好傷口,計蒙正想往回走,意外看見絹布中有一角紅色的木框。

 手指撥弄開,是副裝裱精緻的字畫,想著來逃難都帶著的想必會是名家名作,計蒙取出來一看,卻並不是意料中的,反而是一副甚至連他的字都不如的……習作。

 饒有興致的仔細端詳了片刻,倒也不算太幼稚,不過……《關雎》,蘇婉之寫這個是因為……思春了?

 轉頭再看向閉著眼睛絲毫無所察覺的蘇婉之,仰面,手臂伸在被外,眼角嘴邊還有微亮的光,實在不是什麼好睡姿。

 計蒙很懷疑……這樣的姑娘有人敢要麼?

 天色朦亮,照耀進房間。

 蘇婉之翻了個身,身體裡的疲倦一掃而空,但大腦卻昏昏沉沉。

 輾轉了一會,終是托著額坐起身。

 隔壁鄧玉瑤姑娘睡的正香,不時發出呼呼的輕響。

 穿戴好出門,晨曦的微光跳射進眼中。

 蘇婉之揚手擋了擋礙眼的光線,大腦開始回想。

 她是怎麼就這麼睡著了的……對了,計蒙!比試!他竟然點她的穴!

 頓時怒不可遏,怒從中來,簡直不可斷絕。

 磨了磨牙,蘇婉之順手抄起院子裡放著的柴刀便大踏步走了出去,目標……計蒙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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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起刀落。

 鮮血一揮而灑,浸了滿地的濁紅。

 「咳咳咳……」

 姬恪不可抑制的咳了出聲,其徐忙上前,右手使內力助姬恪緩過氣,邊問:「公子,要不要先讓行刑停止,等過一會在開始?」

 左手握拳抵唇,姬恪搖頭,輕聲道:「繼續。還有多少個?」

 翻過行刑的名冊,其徐道:「還有三十一人。」

 「我知道了。」

 散發著灼熱氣浪的烈日正掛在當空,蔭棚下熱意依然不減。

 姬恪勾唇角,淡色的唇瓣上只有一絲血色,頰邊卻是不正常的紅暈。

 他輕笑,聲音低微幾不可聞:「我不會讓他失望的。」

 御史大夫齊家滿門抄斬,罪名,府中藏匿御用之物,意圖謀反。

 監刑者,齊王姬恪。

 謀反……迂腐守禮到近乎刻板的齊夫子會謀反?滿肚子君臣大義忠君報國的齊御史會謀反?

 若說齊家真正的罪孽,也只在於齊家養了一個十足的紈褲。

 欺男霸女,仗勢欺人,無惡不作。

 也是這個紈褲,連往自己府裡帶皇袍之事也做得出。

 被抄家的時候這個紈褲甚至還在和府上的寵妾嬉笑玩樂。

 不過……混跡朝野能被致死罪的原因永遠只有一個……你礙著別人了。

 聽著耳畔利落的人頭落地聲,姬恪閉眸,任由自己的意識一點點模糊,紛亂的聲音一點點遠去。

 「啊,齊王殿下,齊王殿下怎麼了?」

 「快傳御醫!」

 流言從此時開始,齊王體弱,觀刑暈厥。

 而齊家之事,也並非結束。

 此後接連有大臣因事獲罪,或貶或砍,一時間朝中皆是人心惶惶。

 每日上朝前謹言慎行,有膽小的甚至在上朝前吩咐家人準備好後事,誰也不知風雲變幻的朝堂之上又會誰獲罪誰倒霉。

 齊王稱病罷朝多日,正殿之上立於最前端的依次是睿王姬止,燕王姬躍,靜王姬音,季川候李聊。

 齊家亡故後,坐上御史大夫位置的是御史台一名中丞,新御史大人姓索,人如其姓,為人處世都十分縮手縮腳,對幾方前來恭賀的官員都是恭恭敬敬,料想不多時又是另外一個兵部尚書——牆頭草。

 出了此等事,最抑鬱難平的要數睿王姬止,他自宮中的暗衛才處得知晟帝屬意他為皇儲,又迎娶了工部尚書之女,本是春風得意。

 但不知晟帝到底打得什麼算盤,至今也未正式提出皇儲歸屬,反倒循了燕王齊王的意,將支持他的齊家滿門抄斬。

 工部工部,六部中最無用的便是工部。

 若不是他府上還有個足智多謀的軍事江成,只怕姬止現在都已經坐不住了。

 轉念又想到因病多日不出的齊王姬恪,姬止這才稍微覺得舒心一些。

 這個皇弟一直讓他摸不大清,表面上是個溫文和善的溫吞皇子,但卻總給他些陰沉沉的感覺,這點甚至比燕王姬躍更甚。然而此次……雖然一直知道姬恪體質一向弱,但沒想到他連膽子都小到如此地步,不就看個行刑,都能嚇到昏倒,這樣的身體和膽色想要為帝,當真可笑。

 被腹誹良多的姬恪此時卻是安安穩穩端坐於榻上。

 茶香混合著藥香氤氳,黑木案台上已經空無一物的藥碗靜靜擺放。

 髮絲未束,散亂下來的黑髮隨性的披散在肩頭。

 姬恪的臉色遠沒有他人猜測裡那麼駭人,雖然依然白皙,卻不至蒼白,唇色也顯得潤澤了許多。

 案上攤了張寫滿人名的紙,姬恪提筆在上勾畫,每一筆都斟酌多次,才緩慢下筆。

 擱下筆,姬恪將紙推遠,閉目沉吟。

 寂靜裡,一道聲音宛如炸雷般響起。

 ——姬恪,我恨你。

 姬恪霍然睜開眼睛,眼前依舊是他的臥房,並沒有任何異樣。

 但那聲音清晰,在耳邊反覆迴盪,就好似……有人方才才說過一般。

 再度闔上眼,那雙帶著恨意的血紅眸子驟然毫無防備的出現在姬恪的漆黑的視線中,姬恪沒再睜眼,而是慢慢等待眼前的景像一點點消散至無痕。

 心口有些鈍然的悶,很不舒服。

 起初姬恪以為這只是他所謂的同情心和良心在作祟,並沒有阻止這種現象。

 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覺得自己像個完整的人。

 至少他還有憐憫,不至於完全迷失。

 但次數多了,姬恪漸漸覺得不對,只是愧疚憐憫不至如此,然,似乎已經有些遲了。

 鬱結於心的結,若不解開,便如夢魘。

 如同兒時,母親的笑,美麗而瞬息凋零。

 想著,姬恪忽得開口道:「其徐。」

 陰影裡有人疾步而出:「在。」

 「接洽的事情如何?」

 「已經基本談妥,但需要公子出面以為證。」

 「瑾與呢?」

 「蘇公子暫時還無消息。」

 「……蘇小姐呢?」

 其徐愣了一下,但還是道:「蘇小姐順利進入祁山。屬下已經派人潛入了祁山,不過至今還未有回應。」

 「是如此?」

 低垂下頭,其徐應聲:「是。」

 不知不覺間,其徐的額頭隱隱滲出冷汗,他的確派人去了,但沒有回應的原因……是他沒去收。

 姬恪並沒有追問下去,而是沉默了一會,突然話鋒一轉問道:「其徐,你今年已經二十又三了吧。」

 「是。」

 似乎只是隨口,姬恪問:「那你可曾喜歡過什麼人?」

 其徐不知所以,言語一滯,才語氣平板道:「幼時還未被夫人救回時,曾有個鄰家小姑娘給我送過饅頭,時日太遠,我只記得她左頰邊有個笑窩,現在想來,我當時應該是喜歡她的。」

 姬恪很是意外的看著其徐,淡淡微笑:「倒是少聽到你說自己的事能說這麼多。那……喜歡一個人是個什麼感覺。」

 雖覺得今日的姬恪實在古怪,其徐仍是絞盡腦汁回憶:「大約,大約就是看見她的笑容會覺得很開心,若有人讓她不開心,我便會恨不得同那個人打上一架……」

 抿了抿唇,姬恪微斂笑容。

 「這樣……是喜歡?」

 「這只是屬下的而已……」

 「我知道。」

 姬恪轉過頭,不再問其徐,其徐默默退下,姬恪依然看著桌面,似乎仍舊在看著這些公文密諜。

 然而,無人知道,他的思緒已然飄遠。

 那是個已經夜深的晚上。

 宮闕深深的皇城前,遼闊廣寂的長道上。

 有個大膽而直白的姑娘一身翩然似飛的碧色裙裾,曾定定站在他面前對認真的對他說:

 「姬恪,我喜歡你。」

三三章

 所有的記憶隨雲飛散,只餘點點心悸,一聲歎息,再不可尋。

 姬恪斜靠在榻上,呼吸輕緩。

 斑駁不明的光跳躍在他高挺的鼻樑上,半明半暗間透出一些不可知的悵然。

 其徐微微仰首,一瞬間的迷惑。

 因為那一剎,姬恪的面容中閃過另一種本不該存在在他身上的迷惘。

 一直以來,公子都知道自己要走的是一條怎樣的路,在齊州的八年,即使起初地方官員如何不屑如何在背後腹誹,公子始終都不曾退卻過,更不曾迷惘過,懲處官員,制定賦稅徭役要求,解決地方倭寇,應對刺殺,一件件一樁樁,他比任何人都堅韌。

 公子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會在夫人的低聲吟唱中恬然入夢的無憂少年,又怎麼……會有迷惘?

 「公子,還有件事。」

 「還有什麼事?」

 其徐不自覺壓低聲音:「公子,昨日王將軍托人來問推遲的婚宴該如何辦?王小姐一直纏著他問。」

 似乎是才憶起這件事,姬恪不置可否的「哦」了一聲,道:「去回他,就說現在不是時候。他會明白我的意思。」

 「不是時候?」下意識的其徐輕聲重複。

 「血誓我現在還不適合違背。」褪去迷惘,姬恪淡淡掃向其徐,眸光並不銳利,其徐卻覺出莫名壓力:「其徐,我知道你同情蘇婉之,但是別再試探我了。」

 其徐即刻點頭。

 「屬下知道!」

 姬恪的視線已經落向了別的地方:「退下吧。」

 彎腰,其徐慢慢退到姬恪的身後。

 遠離的那一瞬,他聽見姬恪無聲的輕歎:「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能試探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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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是試探?」

 大清早一出門便被人用刀攔住,計蒙倒也不怎麼生氣。

 蘇婉之握緊刀冷笑:「我說了跟你比試,就是跟你比試,誰跟你試探了!」

 彷彿沒有看見那把模樣凶悍的柴刀,計蒙挑挑眉宇,目光頗含審視的意味,上三路下三路打量過蘇婉之的全身,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其實,單從外表來說,你也不算特別差。」

 蘇婉之被那目光激的毛骨悚然,強撐著臉上的冷笑:「你到底什麼意思。」

 「轉過身來看看。」

 計蒙悠悠中隱帶著調戲的語調終於讓蘇婉之憋不住了,自小只有她調戲人哪裡有別人調戲她的,當即揮刀直戳計蒙腰眼,語氣咄咄:「大師兄,你怎麼不轉身給我看?」

 閃身躲過,計蒙手掌握住刀背。

 蘇婉之不長在力氣,單論力氣,實在比不過計蒙。

 緊握著刀背,計蒙剛想說話,就見蘇婉之連一刻也不等,狠狠抬腿,尖頭的靴子直朝他下-身踢來。

 說來不過轉瞬,計蒙眼皮一跳,眼急手快鬆開刀,握肩把蘇婉之推遠。

 這丫頭真狠。

 計蒙實在不敢想像,如果蘇婉之剛才那一腳踢實了會是個什麼結果。

 微微慍怒,脫口便道:「這是誰教你的?小姑娘家的知不知道這種舉動十分的有辱名聲……」

 蘇婉之收腿,回道:「蘇慎……」

 只說了兩個字,就戛然而止。

 剛才還洶洶的氣勢也一下子弱了下來,未經梳洗的髮絲紛亂披散,落在她的肩頭,一時間,有種喪家之犬般的落魄,像個被家人丟棄的孩子,茫然無助。

 計蒙念及前晚蘇婉之握著他的胳膊痛苦的呢喃,心頭一軟。

 ——哥哥,蘇慎言……別丟下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別丟下我……

 畢竟是個剛剛失去親人的小丫頭,何必和她計較這麼多。

 「別想那些了,如果你想……我會幫你物色對象的。」

 計蒙輕撫了一下半落下的額發,有些煩躁有些憋屈還有些憐惜,剛才的怒意早不知去了那裡……大師兄做久了,難道自己也變得雞婆了。

 沉默了一會,蘇婉之才抬起頭,看向計蒙,語氣疑惑:「物色什麼對像……」

 大師兄計蒙也語塞了一瞬。

 「這個……咳咳,雖然你是師叔的弟子,但論輩分也該是我的師妹,我也算你的長輩……」

 蘇婉之安靜的聽著計蒙往下說。

 「女子長到你這個年紀,是該考慮婚嫁的問題了……我瞧著你這個性格只怕在明都裡是找不到匹配的男子……祁山上也不乏優秀的男子,你若是看上什麼人大師兄也可以幫你……咳咳,這個我不是說你思……」

 思春那個春字,計蒙怎麼也說不出口。

 蘇婉之嘴角微抽,提刀笑:「你怎麼會覺得我需要這個?」

 計蒙也沉默了片刻,他總不好說是從蘇婉之房間裡翻出的東西察覺出來的,只道:「我猜的……」

 「莫名其妙。」

 本以為會發怒的蘇婉之並沒有生氣的模樣。

 把刀鋒收了收,她臉上還是方纔的笑容,「計蒙大師兄,你都二十好幾了吧,還是先操心你自己吧。」

 那笑容很清淡,說不上開心還是難過。

 話音一落,蘇婉之抿了抿唇,轉身,又走了。

 「蘇婉之,你……」

 蘇婉之揚了揚柴刀,沒回話。

 雖然計蒙剛才的話很荒謬也很扯淡,如果不是計蒙剛才的態度,蘇婉之甚至以為計蒙是知道了姬恪的事情在取笑她。

 但,不知道為何,從計蒙說話的語氣裡,蘇婉之忽然感覺出一種淡淡的溫暖。

 那是種說不出的直覺。

 誰對她好,誰是真的關心,她能察覺的出來。

 對她不好,她自然不會假以辭色,對她好,即使不說出來,心裡也是知道的。

 計蒙的那番話……是真的關心,雖然是笨了點也真的莫名其妙了點。

 只是,看上什麼人……

 蘇婉之不無痛苦的想,喜歡過姬恪,她還可能去喜歡別的人麼?

 痛,恨。

 說到底還是忘不掉,曾經有多愛現在就有多恨。

 姬恪……直到他娶妻前她還幻想著姬恪什麼時候上門提親,抬著八抬大轎吹吹打打來娶她,轉瞬間一切就都變了,紅色的嫁衣沒有穿到她的身上,一生一世的誓言也沒有對她許下。

 而後的一切一切,甚至她自己都來不及反應。

 其實她早該察覺的。

 姬恪只說願意娶她,姬恪從不對她許誓,姬恪從沒有主動找過她,姬恪也從來只是對她恭謙守禮。

 她又憑什麼覺得姬恪對她動了心?

 以至於落到現在這個境地,有家歸不得,甚至還拖累了父母和哥哥……

 將刀一把甩到木樁上,深深陷進去。

 蘇婉之慢慢蹲□子,不自覺的以手捂面,片刻的無言後,吃力地站起身,面上再看不出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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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今日還是托病不上朝麼?」

 姬恪喝了一口侍女端來的清茶。

 身後自有侍女上前仔細為姬恪穿戴,著裝。

 任由侍女穿戴完畢,姬恪略抬了抬,才道:「今日是?」

 「十七日。」

 頓了頓,姬恪並沒有急著開口,而是朝外看了看,又屈指思忖了片刻,才對其徐道:「也差不多是時候了。備轎,我要上朝。」

 「公子,你的身體……」

 姬恪搖頭,不容分辨道:「我的身體沒事,不用擔心。」

 他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在完成他的願望之前,他絕對不會死。

 乘轎一路到了皇城下,森森石壁,高不可攀。

 直到側殿階前才緩緩停下,掀開轎簾,姬恪彎腰而下。

 深紫近黑的朝服袖口微收,腰間革帶緊束,籠在長袍中的姬恪顯得格外瘦削,背脊也格外挺直,沿階而上,行動間玉珮綬帶曳動不止。

 見到這位病假多日的齊王殿下今日居然來朝,不少大臣都覺十分意外,彼此眼色交互,卻無人敢上前。

 姬恪也並未在意,目不斜視直步向前。

 正殿之上,眼見姬恪入殿,眾人的表現紛紜,睿王姬止露出恰到好處的關懷笑容,眼底微有不屑,燕王姬躍直接大笑上前拍過姬恪的肩膀,模樣很有幾分兄友弟恭的意味。

 只從這裡看去,只覺得幾位王爺關係甚是和睦,很是風平浪靜。

 其下暗潮,無人得知。

 九五之尊的高座之上,晟帝在內監攙扶下顫身坐穩。

 「今日……有何時要奏啊……」

 昏聵渙散的目光掃過列席的官員臣子。

 空闊的台階下落針可聞。

 幾瞬的沉悶。

 踏踏兩聲疾快的腳步,朱色小團花綾羅布料在眼前一晃,長揖至地道:「聖上,臣有本要奏。」

 四品諫議大夫。

 「哦……卿家何事啊?」

 「今天下平順,五穀豐登……然聖上年已……故臣提議不妨先立儲以備……」

 晟帝將眸光定格,無形的威壓。

 「你說什麼,對朕再說一遍……」

 試探的開始,卻也是爭鬥的鋒芒嶄露。

 姬恪無聲的瞟過燕王與睿王,不著痕跡。

 雖然是以他表態為起始,但是,暫時都與他無關了。

 袖口掩藏手掌,按住心口,輕喘一聲……睿王燕王,勢均力敵,爭鋒相對,他有信心做得利的漁夫。

 那麼……如果他消失一段時日,也無事吧。

 ——不知道的事情,對他來說,太危險了。

三四章

 時日如水流淌。

 盎然春意褪去青澀,遍地是繁茂枝葉,花團錦繡,蟬鳴不絕。

 已是入夏的時節了。

 長袍換了薄衫依然被灼灼熱浪激得熱汗漣漣。

 即便祁山地勢高峻,也仍抵擋不住酷暑的濕熱,整座山中都瀰漫著無言的燥熱。

 往常蘇府內是有地窖自存的冰塊可以抵抗暑意,還有蘇夫人收集的各式冰枕冰毯冰榻,蘇婉之來得匆忙,蘇星能攜帶的東西也有限,現下自然是通通沒有了。

 在這種情形下,蘇婉之實在不想出門。

 但不提祁大掌門給她佈置的後山掃地任務,單容沂就讓她不得不出門。

 自從那日輸給計蒙之後,小師弟容沂便痛下決心,一定要贏過計蒙,每日無事就拖拽著蘇婉之到校場習武。

 校場露天,毫無遮陰之處,連日下來,容沂的武藝沒上去多少,蘇婉之倒是被曬黑了一圈,汗流浹背之下,神色懨懨食之無味,人也消瘦了不少。

 最後還是蘇星看不下去去找了計蒙,大師兄沉吟之下,指了一條明路。

 祁山是山,有山便有水。

 環山腳而繞的水取用自然是不便,可是在祁山山腰有條溪流清澈的小澗,泉水清冽微寒……

 計蒙又看似無意道,過兩日是祁山的山慶之節,山中弟子均會在校場內篝火一慶,屆時山上其餘各處的守備會少了很多……

 暗示到這個份上,蘇婉之再傻也明白是什麼意思。

 當即準備好洗漱東西,只等山慶之節到來。

 說起這個山慶之節,不得不提到某日清晨。

 甫一起床,蘇婉之便見鄧玉瑤坐在梳妝台前搔首弄姿,妝盒裡釵環被撥弄的泠泠作響。

 蘇婉之還未覺得有什麼不同,出門一看,迴廊間錯落的院落邊滿是人影,到處張燈結綵,紅綢宮燈交錯於視野,大紅的「慶」字貼在窗楞上,邊上還配著一個同樣紅紙剪成的小人,蘇婉之辨不出是哪家的神像,只能姑且看出那小人捋鬚而立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很是眼熟。

 「這是……過新年?」

 正貼著小人的一個圓臉小弟子不屑的看了看蘇婉之:「連這個都不知道……嘖嘖,原來是你……這是我們祁山的山慶之節!」

 「山慶之節?」

 另一個年長些的弟子補充:「也就等於祁山的新年。」

 她微覺得記憶紊亂:「現在難道不是夏……」

 兩個弟子同時默默了一下,第三個弟子撲哧一聲笑了:「蘇……師妹,這是掌門定下的,他覺得我們祁山自成一派,未必要和方外的人士保持一致,這般方能凸顯我們祁山的特別之處。」

 蘇婉之還在品味這份特別之時,計蒙單手提了厚厚一疊子紅紙丟到眾弟子中,很正直的告訴了蘇婉之真正的答案。

 「沒那麼多原因,不過是因為掌門的生辰在夏季罷了。」

 ——真是個簡單易懂的理由。

 再看去,方纔那個紅紙剪成的小人,怎麼看怎麼像祁山的掌門……祁浩然。

 但不論如何,至少這個節日給了蘇婉之偷偷下山的機會。

 祁山戒備森嚴,易入難出,想上得山來只有一條路,祁山的另一側則是一個萬丈峭壁,和蘇婉之上次掉落的懸崖不同,這是真的毫無可攀爬之處萬仞堅壁的陡壁。

 藉著掃地的名義,蘇婉之把祁山四周的地形都摸了一遍。

 用炭筆在手帕上繪了簡單路徑,蘇婉之便朝回走,路過正殿前,看見低頭掃地的莫忘。

 仍然是低階弟子的深色常服,沉默寡言。

 同是拿著笤帚在炎熱的天氣裡掃地,又同是被仇敵逼迫上山,看見莫忘,蘇婉之不自覺倒有些親切的感覺,便叫了句:「莫師兄好。」

 祁山按照入山時間排名,從這點來說全祁山幾乎都是她的師兄。

 莫忘抬頭,看了一眼她,語氣木木:「師妹好。」

 雖然簡單,但卻並不讓人覺得冷淡。

 夕陽西斜,已離落日不遠,孤寂打掃的身影倒映成拉長的日影,地面上只有一兩高處落下的葉片,笤帚拂過地面「沙沙」聲不絕。

 想到莫忘之前說自己過往時平淡到無波無瀾的聲音,蘇婉之忽然有些難過,心中一動,也不急著回去了。

 避開餘暉映照,她挑了處乾淨的台階坐下。

 莫忘見狀,並沒有管她,依然一下一下平靜的掃除地上的塵埃。

 「莫師兄,你還恨麼?還想報仇麼?」

 莫忘回答的很快,毫不猶豫:「不恨。想。」

 蘇婉之有些意外:「為什麼會不恨?為什麼不恨還要報仇?」

 似乎是第一次有人問他這個問題,莫忘沉默了好一會,才回答蘇婉之:「起初恨,想報仇。現在不恨,但仇不能不報。」

 對於莫忘的這個解釋,蘇婉之顯然還是沒能明白。

 莫忘又沉默了會,才道:「她很聰明很能幹,會幫我說話幫我解釋,但是她不想嫁給我。」

 蘇婉之好一會,反應過來,這個「她」指的是莫忘那個串通山賊殺了莫忘全家的女子,想到這,她禁不住朝莫忘看去,莫忘還是那個樣子,並沒有覺得自己說的有什麼不應該。

 落下的霞光依依不捨自腳下偷換黯淡,漆黑的陰影鋪撒開。

 「你很喜歡她?」蘇婉之問。

 「喜歡,很喜歡。」同樣是不假思索的回答。

 蘇婉之霍然站起,驚愕問:「因為喜歡所以你可以不恨她?甚至你一家都……」

 她的動作太大,連莫忘都又抬頭看她,而後搖頭,一字一句說的很緩慢。

 「她不想嫁給我,可我想讓她嫁給我,她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殺了我父母的是山賊,不是她,她不會這麼做。」

 「你的意思是說會出這樣的結果是因為你沒有顧忌她的意願,強迫她嫁給你?」蘇婉之仍是不可置信:「怎麼,你怎麼會到這個時候還為她說話?」

 「不,是實話,她本性不壞。」

 莫忘繼續搖頭,聲音黯然:「過去我不知道,現在能明白,嫁給我不是她希望的。」

 是不壞。

 記得女孩子曾經徹夜不眠教他讀書習字,是他太笨,學不會,女孩子也曾在他被父親痛揍勒令不許吃飯的時候,偷偷給他送吃食,他以為這樣的生活就很好了。

 可是,女孩子心比天高,他困不住。

 蘇婉之回到自己院子的時候,天幕已沉落,星子散亂,夜黑如墨,唯有蟬鳴不絕。

 「小姐,累不累?我現在去熱飯,小姐你等一下哦。」

 見蘇婉之站在門口,蘇星先一步攙過蘇婉之,噓寒問暖。

 坐在自己的榻上,蘇婉之心不在焉。

 她一心想嫁給姬恪,似乎也從來沒有考慮過,姬恪願不願意娶。

 姬恪一直在做的,都是他該做的。

 說起來,除了最後那一箭,她連恨他的理由都不具備。

 蘇婉之苦笑,她真的……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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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慶之節。

 炮竹聲聲響徹山內,燥熱的天氣中,這一聲聲叫人覺得格外煩躁,但祁山上歡慶的氣氛卻沒有少下一分。

 鄧玉瑤早早就穿戴一新,趕去校場。

 按著祁山的地圖與蘇婉之手繪的路線,到了時間,蘇婉之便帶著蘇星一路攀山路而下。

 這般急切的趕路,更加增添了熱意。

 不多時,蘇婉之的薄衫上就浸透了汗水,貼在身上粘黏著,很不舒服,但想著很快就到了泉澗,咬咬牙忍了下去。

 計蒙說的並不清楚,蘇婉之和蘇星也在山腰找了好一會,才根據計蒙的描述找到那處。

 湖光山色,疏影橫斜,疊影重重。

 澗泉流水清清泠泠,一汪細流自壁邊潺然而下。

 些許稀疏的枝葉倚著山壁舒展枝椏。

 清風隨明月波光徐徐而來,舒緩的涼意讓蘇婉之頓時覺得身上的熱氣被轉瞬吹散。

 反覆確定無人之後,蘇婉之先解了薄衫,只著裡衣泡入水中。

 清涼的寒意絲絲透體而來,無限舒暢。

 宛如人魚般,蘇婉之在水中酣暢遊弋,時沉時浮。

 實在是舒服。

 痛痛快快泡了好一會,蘇婉之才接過蘇星遞來的干布巾擦乾身體,用外袍擋著,飛快換好裡衣,再換蘇星下水。

 在水下時,蘇星同樣舒服的感歎出聲,蘇婉之站在岸上忍不住笑。

 夜色漆黑,此處又地處偏僻,只有鳥獸低鳴,蘇婉之不自覺地放鬆了精神,閉眸感受著撲面而來的清涼。

 待蘇星出水時,蘇婉之正抬手把濕潤的烏黑長髮用錦緞束起。

 剛束到一半,澗泉後忽然閃過一個黑影,飛速從蘇婉之面前掠過,拾起她放在一邊的包袱便跑。

 那身形並不算很快,但勝在猝不及防,蘇婉之根本沒能反應過來,待清醒後丟開束髮的錦緞去追,已經落後了對方好些距離。

 想到剛才她和蘇星一直在貪涼毫無察覺,說不定下水的過程就被對方一點不漏的看進眼裡。

 這種時候,簡直不容她不怒不可遏。

三五章

 雖然東西是一定要追的,但蘇婉之畢竟還有顧忌——蘇星還在水裡泡著呢,萬一是什麼調虎離山計,那蘇星又不會武功,不是慘了……

 這麼一遲疑,前面的人影已經消失的更遠,再不追就根本來不及了。

 此時蘇婉之手上只剩下一根銀簪,想也沒想,蘇婉之就手將銀簪狠狠擲去。

 不得不說連日來對著木樁人形練習還是有效的,銀簪穩穩朝人影射去,對方似乎發現了蘇婉之投擲而來的銀簪,略略側身看了蘇婉之一眼,緊接著身影一閃,便手腳靈活的鑽進草木叢中。

 無法確定有沒有射中,蘇婉之跟著也躍了進去。

 沒料到一躍進去,就再也找不到了,那人影像是一下子消失了一般,蘇婉之左右看了看,又靜聽了一會聲音,四周還是寂靜悄然,她只好沮喪的得出結論……人追丟了。

 好在那包裡放的不過是換洗的衣物和一些碎銀子而已。

 只當破財消災吧。

 歎了口氣,蘇婉之剛邁步想回去找蘇星,鼻端忽然蔓延過一絲淡淡的血腥味。

 血液的味道讓蘇婉之一下子敏感了起來。

 難道她剛才其實是射中了?那個賊還在附近?

 她猛然回身,草叢樹林掩蓋,只有隱約模糊的月光,看不清四周和腳下,血腥味依然在鼻子前端瀰漫,淡,但也確實存在。

 彎腰拾起一根木棍,蘇婉之摸索著往前探。

 走了好一段距離,血腥氣息越發的濃郁,木棍也遇到了阻攔。

 蘇婉之小心謹慎的蹲□探手摸了摸,另一手做好了隨時襲擊的準備。

 還有餘溫的,一根一根的,是……手指?

 撥開遮擋著的草叢,蘇婉之才看清,眼前躺著的是一個年輕男子。

 月光映照在男子的臉上,蘇婉之可以清晰看見男子的模樣,他緊閉著雙眼,樣貌很普通,一身儒生青袍沾染了些許污跡與血跡,邊上掉落了一個背囊,幾本書散落在地面,看樣子是個書生。

 ——誰知道是真書生還是假書生。

 為求安心,蘇婉之用木棍把男子的手攤開。

 男子的手掌一看便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皮膚細白,只在指間有薄繭,能看得出,那是長期持筆造成的。

 還真是個書生。

 蘇婉之松下口氣,喊了兩聲:「喂……你醒醒,醒醒……還活著麼?」

 沒反應。

 又推了推那男子,對方還是毫無反應。

 難不成已經死了?

 手指搭上脈搏,蘇婉之屏息了一會,能感受到微弱的跳動。

 那就還是活著的。

 握著肩膀把人扶起,蘇婉之剛想再試著叫人,一側眼,察覺到有血自男子的唇角蜿蜒流下。

 「喂喂……你別嚇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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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欠……小姐,這個要怎麼辦?」

 蘇星裹著外袍,哆嗦著手指指著地上昏迷不醒的男子,一臉驚惶地問。

 「我也不知道。」

 「那小姐你就把他拖了過來……」

 蘇婉之攤手,很理所應當:「我總不能見死不救。」

 又打量了一下那個男子,蘇星很是不理解,自家小姐一向只對美人心軟,這個男子的長相……雖說不醜吧,但也實在是平凡了些,簡直丟到人堆裡就找不著,只怕在路上看見,多看一眼也不會。要說平日也罷,現下她們是自身都難保了,哪還能救別人……但她還是猶豫著問:「小姐,接下來該怎麼辦?祁山上我們是和鄧小姐同住的,斷斷不能直接把人帶回去……更何況萬一他就這麼死了……」

 那慘白的臉色在月色下越發的瘆人。

 望天良久,蘇婉之咬咬牙:「救都救了,也不能就這個棄屍荒野……」又沉吟了一刻,蘇婉之道低聲道:「有個地方……」

 主僕二人一人抬腿一個抬頭,走幾步歇半天,總算在山慶之節結束之前把人從疏於把守的祁山下抬了上去,咬著地圖,蘇婉之拐進了一個獨門獨戶的院子裡,踹開房門,將人小心輕放在床上,才氣喘吁吁的坐下休息。

 房間裡的陳設很是風雅,絳紗珠簾掩在門前,窗簾紗幔隨風輕舞,牆壁邊掛了好幾副一望便知是名家手筆的畫作,一架繪著山河圖的屏風遮擋住內間寢室,紅木書案邊堆了好些的書冊。

 蘇婉之的指尖在書案上摸了摸,很乾淨。

 這裡看起來,就像個隨時主人會回來的房間。

 這是蘇慎言在祁山上的院落。

 容沂和蘇婉之提過,蘇婉之卻遲遲沒有敢來,觸景生情多少會有,但畢竟此處她以前從未來過,痛依然,只是並非不能忍受。

 她按著心口,大口喘息了幾下,再不去看。

 時間已經不早,再不走只怕就被發現了,蘇婉之快速取過書案邊的紙筆,簡單寫了情況,希望這位書生看後別在祁山到處亂跑,給人抓了包。

 寫完,蘇婉之就帶著蘇星回了自己的院子。

 萬幸,她們剛躺倒裝作睡著,後腳鄧玉瑤才滿臉紅暈的扭腰進了來,絲毫沒有發現什麼不妥。

 第二天,蘇婉之清早起來就讓蘇星帶了一籠點心兩人一同趕去了蘇慎言的院子。

 雖說對方也並不認得她,但畢竟是自己救的人,萬一出了什麼錯,她總覺得要負起什麼責任。

 到了才發現,蘇婉之之前的擔心實在很多餘,因為對方壓根還沒醒。

 雙眼緊閉,就連躺下的姿勢和前晚都沒什麼差別。

 「小姐……要不,我們先回去吧,一時半會還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醒呢。」

 蘇婉之想想也是,剛想走,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扭頭看向蘇星:「蘇星,我們就這樣干晾著他是不是不大對啊……要不要去熬點藥?總不能就這麼讓他硬熬吧?」

 蘇星條件反射問:「熬藥?什麼藥?」

 蘇婉之想了想,拍拍蘇星的肩笑:「你是丫鬟,熬藥熬什麼藥這種事自然是你去想,乖,去吧……」

 對於蘇婉之這種一旦不知道如何是好,是拿小姐身份壓人的習慣,蘇星已然習以為常,暗自撇撇嘴,把上回計蒙在蘇婉之暈倒時留下的藥方又照樣子抓了一副,反正醫藥房的弟子說這是調養身體的藥,想來也差不多。

 熬藥歸來,蘇婉之看著碗中無比漆黑的藥液,有些躊躇:「這藥……不會喝死人吧?」

 看著蘇婉之的表情,蘇星也有些猶豫,但還是點點頭:「應該……不會吧。」

 「真的?」

 蘇星哭喪下臉:「小姐……你別問了,我也不知道。」

 「沒事,沒事。」蘇婉之難得大度一回,清了兩下嗓子,「反正是藥三分毒,能熬過去說明我們的藥對了,熬不過去……咳咳,那就是他命不好。」

 懷著這樣的心思,蘇婉之頓時心安多了。

 讓蘇星把人扶起,把藥碗湊過去,手指壓腮擠開嘴唇,把藥倒了進去。

 對方昏迷中也十分配合,沒多費功夫,一碗藥就被灌了下去,末了,蘇婉之還好心的用帕子擦了擦對方的嘴。

 扶著對方倒下之後,天色已經高起。

 來不及在看看對方喝完藥的反應,蘇婉之怏怏換上僕役弟子的衣服,帶著蘇星繼續拿笤帚掃後山。

 掃了兩個時辰,又被容沂拖去校場看他習武。

 本以為能稍微休息一下,誰知道計蒙大師兄表示,由於山慶之節,導致校場內一片狼藉,於是當日訓練以及圍觀的所有弟子……一概打掃校場。

 毫無遮陰之所,熱浪滾滾的校場……

 怎一個苦字可表。

 容沂一臉歉意的對蘇婉之說自己並不知道會要求打掃校場,蘇婉之狠狠把他的腦袋按到地上,表示沒關係。

 累死累活的回到院中,念及救來的人,蘇婉之忽然又來了精神。

 不知道自己那藥到底有用沒用,人又救活了沒。

 蘇星也對這事很是關心。

 於是主僕二人一合計,帶著晚膳去了那空置的院子裡。

 沒料對方還是沒醒。

 和衣躺倒,神情靜謐,猶如已沉睡千年萬年。

 若換一副皮囊,蘇婉之或許還有欣賞一下美人酣睡的景象,此時卻是又失望又覺得無趣。

 和蘇星對坐在紅木書案邊,蘇婉之打開食盒,裡面的菜餚大多是蘇星開小灶做的,幾碟小炒,一碗清湯,雖然簡陋但菜色比之祁山的大鍋飯顯然要精緻不少,光是色相就叫人食指大動。

 蘇婉之當即不客氣的大快朵頤起來,反正也無外人,蘇婉之吃的很是暢快。

 對面的蘇星同樣毫不客氣,筷子夾的甚是豪放。

 食物的香氣隨之四溢。

 就在此時,蘇婉之隱約聽見耳邊微弱的人聲,有些沙啞,很是孱弱。

 又扒拉了兩口飯,那聲音依然在側,揮之不去。

 背脊覺得發涼,蘇婉之吃飯的動作頓了頓,慢慢詫異回頭。

 床上的人還躺著未動,但聲音確實是從那傳來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那聲音在耳邊,彷彿是:「餓……」

三六章

 空寂的院落雜草叢生,雖已是入夜,地面仍有熱氣灼烤,炎意濃濃。

 門房緊閉,自外窺不見燈光,只能隱約可見瑩芒撲朔,仔細卻又辨不清晰。

 若是此時有人路過只怕就會嗅到幾縷淡淡食物的香氣,極勾人食慾。

 蘇婉之掂量了份量,撥弄食物進食盒另一側的盤中:「喏,這些給你。」

 而後,蘇婉之蘇星兩人都看向那個才清醒的書生。

 書生看了一眼盤裡的菜,微低下頜,道:「多謝小姐了。」聲音低而細弱,文質彬彬也透出些恭謹,書生氣十足。

 說完,握起筷子,毫不客氣的開始用餐,動作斯文矜持。

 蘇婉之瞧著碗碟裡的飯菜,說不出的鬱悶。

 本來兩人份的食物分成三人份明顯就有些不足,而且……對方這個態度未免太過從善如流了吧,好像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一般。

 默默無言的吃著飯,蘇婉之和蘇星對了對眼神,又扒了兩口飯,終是按捺不住問道:「這位……額,公子……敢問尊姓大名是?怎麼會這個時候落在……」

 書生並未急著回答,等口中和筷上的菜餚都吃盡,才喝了一口茶細聲道:「在下姓蕭……謝,單名一個字宇,字子讓。」微垂下頭,額前的髮絲半垂,似乎是要掩蓋住眸中的暗淡:「在下本打算赴明都趕考,未料路遇劫匪,與書僮失散,又被賊人追至此地,多虧小姐相助,在下不勝感激。哦,對了,不知小姐可否看到我帶的書籍?」

 書?

 蘇婉之想了想點頭:「我是有看到書,就在你身邊的一個背囊裡……」

 謝宇忙抬起頭,平凡無奇的眼睛裡露出希冀之意,音色裡似也含著殷切:「小姐,可否帶我去取回?」

 「取回?」

 蘇婉之帶著歉意的搖頭:「這裡是祁山,你的書都丟在祁山山腰,現在守衛重重根本下不去。」

 「那該怎麼辦?」

 頓了頓,蘇婉之才拿手指指向自己,疑問:「你問我該怎麼辦?」

 謝宇頷首。

 蘇婉之攤手,神情無辜道:「你問我我又問誰?我那日也是趁著山慶之節偷跑下去的。」

 「在下也不知……」

 謝宇忽然按住胸口,以手覆唇,劇烈的咳嗽了兩聲。

 手掌鬆開,幾塊殷紅的血跡浮現於掌心,看得人觸目驚心。

 蘇星似乎想起什麼,「啊」了一聲。

 兩人都看向蘇星。

 蘇星半摀住臉,退到蘇婉之身後,道:「沒什麼,奴婢怕血。」

 說話間,偷偷拿手指戳了戳蘇婉之。

 自家侍女怕不怕血蘇婉之自然知道的清楚,略一想就明白蘇星剛才反應……這丫頭只怕以為謝宇咳血是因為方纔她們在謝宇昏迷時喂的那碗藥。

 想到這,蘇婉之忍不住朝謝宇看去……咳咳,她們那藥真的沒問題麼?

 謝宇蜷起手心,唇邊血跡猶在,臉色在瑩瑩燭光下倒也看不出什麼。

 他歉意一笑:「抱歉,嚇到小姐的。之前在下被追擊的時候曾被劫匪以掌重傷胸口,所以可能傷及肺腑,修養些日子許就好了。」

 聽完謝宇的話,蘇婉之稍微心安一點,雖然心裡還是難免有那麼點心虛。

 好歹人是她救來了,送佛送上西,救人救到底。

 打量了一下對方那小身板,要是再咳出來點血,搞不好真的就一命嗚呼了。

 「算了算了……謝公子你就先呆在這裡吧,書什麼的,這裡也不少,都是我哥哥的,你可以先看著……反正你身體現在也不好,又身無分文,隨便下山出了什麼事也難說……等過過有機會我就送你下山……」

 謝宇並無異議,邊聽邊點頭。

 最後一拱袖,站起身,長揖道:「那就麻煩小姐了。」

 許是謝宇那副樸實的樣貌所致,這番舉動做起來顯得十分的誠摯,連帶著那平實的容顏落進蘇婉之眼裡也瞧著順眼許多。

 回自己院子的時候,蘇婉之不禁感慨:「果真還是長得一般的人可靠謙遜些,長相稍微出挑些,人就變的傲慢無禮……」

 蘇星卻顯得有些憂心忡忡,一路上一直衝著蘇婉之叨念。

 「小姐,那個謝公子吐血……真的不是因為我們的藥麼?萬一他真的出了事……」

 駐足,蘇婉之用手指彈了彈蘇星的腦袋,眉眼舒展笑:「別杞人憂天了。」

 「可是,小姐……剛才他吐血的樣子真的好可怕啊……」

 轉過身,蘇婉之歪頭視線在蘇星的身上來回掃:「說起來……你怎麼這麼擔心他,莫不是心動了?唔,我倒是沒料到,原來我家小蘇星喜歡這樣的……」

 狠狠跺腳打斷蘇婉之欲言又止意味深長的話,蘇星怒道:「小姐,我哪有,我喜歡的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是大男子漢……小姐你才……不不……我就是不喜歡這樣的、這樣的小白臉……」

 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的蘇星連忙改口。

 蟬鳴聒噪,熱意帶動煩躁。

 一時間,蘇星忐忑地望向蘇婉之。

 雖說蘇婉之尋常日子還是會同她說說笑笑,可是一旦提及姬恪或者蘇慎言的事情,總是能看見蘇婉之的神色不自覺的暗淡下來。

 就像個傷疤,不去碰可以當做不存在,一旦碰到,就會裂開,露出瘡痍滿目的傷疤。

 她家小姐,始終忘不了姬恪,就像她始終忘不了大少爺的仇一樣。

 蘇婉之眨了眨眸,方才調笑蘇星的笑意不知不覺褪去了些許,音色染上落寞:「我是喜歡啊。」

 「喜歡誰,不喜歡誰又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倒也真想能控制自己……」

 掌心觸上蘇星不自覺低下的頭,壞心的揉亂髮絲,蘇婉之揚唇輕笑:「好了,傻丫頭,沒什麼好避諱的,喜歡誰又不丟人……你要是真喜歡,我認你做乾妹妹,不論身份相貌嫁給他都是綽綽有餘……」

 「喂……小姐,我真的沒有喜歡他……」

 蘇婉之彷彿沒聽到一般,手指抵唇,思忖道:「不過,這謝宇單從身形來看還真有點小白臉的氣質……後面這些日子,他說不准就靠我們提供食宿了,那……小姐我這算不算養了個小白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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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炎熱的夏日裡,即便是夜也依然帶著暑意,漫步至院子中,方方正正的院落裡,有一方水井,井口極深,帶著微微的寒氣,邊緣是一個取水用的壓水閥。

 他握緊把手,用力壓下。

 涓涓細流自竹管一頭流淌下,清冽而微沁。

 垂下頭,把手心遞去,手指輕搓,掌心的紅色污跡一點點被洗褪,手掌也再度變得冰涼。

 方才吃的太快,胃裡隱隱有些不舒服。

 他看著自己逐漸被洗的潔白的掌心,若有所思。

 血袋也許還是要繼續準備的。

 「公子,茶好了。」

 他若有若無的應:「嗯。」

 身後的人走近,穩穩端著的盤中,一杯清茶置於其中,透過清澈的水波能看見舒展的葉片在杯中游動,時起時伏,宛如一葉扁舟,一縷茶香也隨之逸出。

 他接過茶杯,被水浸染的冰涼的手掌被茶水熨燙,指尖的青白再度變回淡粉。

 低頭抿了一口,溫暖之意順著口中流淌進胃。

 心口卻始終還是冰涼。

 無論怎樣惡劣的環境,他都能適應,也能甘之如飴,唯獨不能捨棄的只有茶。

 若問及緣由,他自己也記憶不清,只能說是……唯習慣耳。

 茶香浮於鼻端,他繼續垂首品茗,淺淺啜了一口。

 「朝中有消息傳來麼?」

 「有。尚無任何異動。」

 捧杯回屋,放杯於桌前,他抬頭看向書架上整齊堆疊的書冊,抬手隨意勾下一本,信手翻閱。

 他忽然想,來這裡已經幾日了?

 蘇婉之在這裡,看樣子過得不錯……並不如他所想。

 那他又究竟是為了什麼上祁山的,微閉目,他可以給出無數個理由,但最深處的緣由,卻是連自己也想不明白。

 也許他知道,也許,他只是不願意承認。

 剛想和上書,一頁薄薄的信封自書中飄然而落。

 他彎腰拾起。

 信封上是很幼稚的筆跡,潦草而凌亂,分辨了好一會才認出信封上所寫的內容。

 哥哥親啟。

 親啟兩字黏在一起,幾乎分辨不出。

 不知怎麼,他失笑出聲。

 虧得字都寫成如此了,還知道要信封上要寫親啟二字。

 他從來不是君子,坐在榻上,展開信,艱難的閱讀起來。

 信的內容很簡單,是說師傅又罰她如何如何,邊咒怨邊期待,最後囑托自己的哥哥給自己帶些零嘴。

 片刻後他起身,又勾下兩本書,從中尋到另外的信,不知哪來的興致,夜色沉沉下,對著這些孩童的囈語,固執的看了下去。

 可以從中看出,筆者於遣詞造句上的天分實在有限,信箋上的內容不止短而且大多十分無意義,寥寥幾句的內容,撒嬌有之,求助有之,告狀有之,譴責有之,可他不知不覺,就看完了厚厚一沓。

 隨著年紀漸漸長,字跡好了些,除了內容以外敘述上毫無進步。

 然而,只從這些信箋中,他卻莫名的感覺,彷彿眼前有個少女生動的在他面前一點點成長。

 自幼年到少年。

 一顰一笑,宛然在側。

 紙上少女的笑聲恍惚在耳邊響起,像是要破紙而出。

 理智告訴自己,這種舉動十分無意義,甚至不若去讀些國策兵法,卻控制不住眼睛和手指。

 夜深,祁山的更鼓一聲聲敲響,顯得十分渺遠。

 他被喚回神,抬手想取茶。

 觸手卻已經涼透。

 看了太久,原來連茶水涼了都未曾發現。

三七章

 祁山閒暇時間的守備實在不怎麼好穿越,於是謝宇就這麼暫時住了下來。

 三餐或是蘇婉之或是蘇星送進院中,謝宇一概來者不拒,有便吃,若是忘記送了,也並不抱怨,只安靜讀書。

 謝宇作為一個身無長物的書生,身上唯一有點價值的就是一肚子才學,說起話來皆是侃侃而談,狀似隨意,言辭間卻又顯得落落大方,不知不覺就誘人聽他說下去,謝宇尤其擅長說地方風物,寥寥數句,就將一地之特色盡數道來,再配上他隨手所作的畫作,登時那景色便彷彿現於眼前,很是引人入勝。

 蘇婉之和蘇星聽得津津有味。

 謝宇見狀,便說無以為報,若是願意,他可以教兩位小姐作畫。

 琴棋書畫這等雅事一向是蘇婉之的軟肋,更何況她還有偌大片的後山要掃,小師弟容沂要應付,哪裡有時間學,於是這個條件也就變成了謝宇教蘇星作畫。

 雖說蘇星也不見得有多愛作畫,但至少也能打發些時間,不至於在山上無事可做。

 總體來說,蘇婉之對自己養的這個小白臉還是很滿意的,除了三餐謝宇幾乎沒什麼其他的要求,整日所做也只是呆在蘇慎言的書房裡看看書寫寫字,性子比她見過的明都子弟都還要沉穩些。

 ……沉穩好啊,總比那些浮誇子弟來的可靠。

 雖說相貌不出眾,但這也不是最重要的嘛,長得好又不能當飯吃。

 蘇婉之偷看過他的字,謝宇慣用左手執筆,上身稍傾,背脊挺直,姿勢很正,握筆的手指清瘦有力,寫出來的字雖說比不上名家名作,但字跡恭敬嚴正,一絲不苟,想來做個賬房先生也是不差的,這樣的人,配她家蘇星其實真的還不錯啊。

 打著這個算盤,蘇婉之連續給謝宇送了幾餐的飯,邊送也邊考察。

 謝宇好脾氣,任由她看也並不說什麼。

 不知是不是自己撿來的緣故,蘇婉之越看越順眼,本來還擔心謝宇身體不好,但那日之後也沒再見他吐過血,也許那口其實是淤積在胸口的淤血也不定。

 蘇婉之放下心,看著謝宇隱隱就有種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理。

 她還不知道要在祁山這鬼地方呆多久,如果一輩子回不去,總不能讓蘇星也陪著她一起孤獨終老。

 這幾日她常見蘇星一臉欣喜拿著新畫的畫給她看,對著畫指指點點,告訴她哪裡用了什麼筆法,哪裡有是如何畫出的,雖然她尚未從中看出畫的是什麼,但瞧著蘇星的樣子,該是應該喜歡畫畫的,自然也該是喜歡教她畫畫的人。

 於是,後面幾次去蘇婉之就一直想著怎麼和謝宇搭搭話,問問他可有婚配,對娶妻方面有什麼要求,覺得她家蘇星如何。

 卻不料,第一句話卻是謝宇先問出的。

 「蘇小姐為何都來得這麼遲?」

 蘇婉之下意識的就接了一句:「我還有後山要掃呢。」

 停下握筆的手,謝宇抬眸看向蘇婉之,眼神裡似乎有些詫異:「掃後山?」

 隱隱也覺得被分配去掃後山是件挺丟人的事,但既然說了,也沒必要為了這點小事說謊。

 蘇婉之還是點點頭:「是啊。」說完又憤憤道:「都是祁山那個老頭子的錯!」因為對方並不熟悉,所以蘇婉之不加掩飾的向謝宇連珠炮似的抱怨了起來,甚至到最後都有些手舞足蹈了起來,眉目間卻是神采飛揚。

 不知不覺間,謝宇擱下畫筆,看著對面的女子,久久,只是聽並不言語。

 女子並未發現他看向她的目光,但他還是微垂下的眼眸。

 視線最終落在書桌一側的抽屜邊緣,抽屜裡放著厚厚一疊的信。

 信裡的小女孩也曾這樣抱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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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布巾擦了擦順著臉頰流淌下的汗水,蘇婉之輕吁了一口氣。

 懶得計較形象,撐著笤帚就坐在了地上。

 蘇星陪了她一些日子,但是論體質蘇星差她遠了,蘇婉之不忍心就硬逼著她先回去了。

 然而,雖然蘇婉之習過武,抵抗力要強些,可眼下的天氣還是熱的,火辣辣的陽光照射在皮膚上也還是讓人受不了的,蘇婉之本身白皙的肌膚也漸漸有向蜜色轉變的跡象。

 容沂知道後,也曾嚷嚷著要讓計蒙給蘇婉之換個任務,不過被蘇婉之一個暴栗堅決駁回了。

 她並沒有自虐的傾向,只是一來上回偷著去泡澡已經麻煩了計蒙一回,她可不想欠太多人情讓人覺得她是走後門來的,二來,雖然又累又熱,也不是完全無法忍受,連日下來,蘇婉之覺得自己的身體強健了不少,再說就連莫忘那樣資質普通的人都能勤勤懇懇的掃地,為何她就不能。

 再者,這些日子不知道為什麼總有些莫名其妙的人在她的院子前面的晃來晃去,一副不懷好意的樣子,還總說些十分欠揍的話,畢竟是在祁山的地盤她又不敢太過放肆,惹不起只好躲了再說。

 歎了口氣,正當蘇婉之準備把布巾塞回去,站起身繼續掃地的時候。

 忽然耳畔響起了另一陣「沙沙」的掃地聲,蘇婉之還以為是哪裡掃地的弟子不小心掃到自己的區域,仰起頭看向對方正想說什麼,忽然語塞了。

 舉著笤帚一下一下左右掃去的瘦削身形,很是眼熟。

 只是背著光,對方又垂著頭,蘇婉之一時看不清對方的長相,試探著道:「謝宇?謝公子?」

 對方仰首,映入蘇婉之眸中的依然是那張平凡無奇的臉,甚至他的身上還套著蘇婉之給他的一套祁山弟子常服,墨綠近黑的色澤,逆光看去,辨別不出顏色,倒像是一件黑袍,若是往陰影裡一站,只怕都沒人能找到他。

 「蘇小姐。」

 謝宇應聲,不卑不亢的口吻。

 確認了人,蘇婉之更驚訝:「你怎麼跑出來了?你現在……不是該教蘇星畫畫麼?」

 「小蘇小姐正在書房裡臨摹畫軸,暫時不需要我。」謝宇並沒有停下掃地的動作,慢聲道:「蘇小姐救我一命,還為我提供膳食與住所,我怎能看小姐一人辛勞?」頓了頓,又道:「後山人跡罕至,我走過來並沒有人看到,小姐不用擔心。」

 還是滿口酸儒的味道,但好在做事也夠細心。

 蘇婉之笑了,心裡默默覺得自己果然沒有看走眼,嘴上還是說:「你又不會武功,一個病弱書生能有什麼用。趕快回去吧,莫不是一會你曬暈了還要我扛你回去?」

 語氣裡是很隨性的態度。

 謝宇不自覺握緊了手裡的笤帚,蘇婉之的口氣讓他很不舒服,但他沒有說,只是搖頭道:「在下不會這麼容易暈倒的。」

 蘇婉之等了一會,見他還是站在那裡不緊不慢的掃著,頓覺無奈,只好站起身,走到謝宇面前,循循善誘道:「小書生,你就別給我添亂了。你回去好好陪著蘇星畫畫我就很感謝你了。」

 謝宇漆黑的瞳仁霍然看進蘇婉之的眼睛裡,莫名讓蘇婉之眼皮一跳,那一瞬她竟然生出些眼前的人哪裡不容小視的感覺。

 「若在下就想在這掃地呢?」

 溫文細弱的聲音在蘇婉之耳邊響起,她猛然清醒。

 再看去,小書生還是小書生,平凡無奇,面貌尋常,只是言語間不知為何帶著些賭氣般的感覺。

 蘇婉之笑自己想太多,念及謝宇的話又覺得啼笑皆非,終是攤手:「你想便想,我又不能綁著你回去。」說完,提著自己的笤帚走到另一側,剛掃了一下,又似想起什麼,對著謝宇道:「順便說一句,你以前沒掃過地吧。你這個掃地的姿勢很容易揚塵,最好是用笤帚面壓著朝一個方向掃,才不容易讓塵土飛濺,也更容易將灰掃到一起。」

 謝宇掃地的動作一滯,稍作停頓後,按著蘇婉之說的掃了起來。

 也許是錯覺,蘇婉之彷彿看見謝宇的頰邊似乎泛起一些紅暈。

 莫不是覺得不好意思了?

 握著笤帚,她咧嘴笑著搖了搖頭。

 本以為謝宇堅持不了兩天就會放棄,但沒料到,這一掃就是十來天。

 每日謝宇都在同一時間陪著蘇婉之掃地,等到太陽落山後,才走回去,蘇婉之不說,他就這樣,固執的簡直像個孩子。

 雖然謝宇的臉上並沒有汗水流下,但是看著他的小身板,蘇婉之總有種他隨時會暈倒的搖搖欲墜之感,只是每每如此想的時候,謝宇又總是能堅持比她想的更長的時間。

 數次下來,蘇婉之的興趣乾脆轉變成,看謝宇什麼時候會倒下。

 雖然這個想法似乎有點對不起蘇星,但是……蘇婉之想,如果謝宇倒下了,正好蘇星可以在床邊照顧著,人病中最是柔弱了,來個趁虛而入,還不能把這個小書生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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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在她準備拿下之時,也有個人在討論拿下之事。

 「就這麼點小事你都拿不下?」計蒙挑起眉。

 對方很是尷尬了撩了撩自己的頭髮,擠出一個笑容:「這個……大師兄,這麼一個姑娘,你讓我照顧她,還給她獻慇勤是不是有點困難啊?」

 「怎麼了?你不是號稱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麼?」

 負責採買常年下山的三師兄駱南很靦腆的掩唇笑:「片葉不沾身嘛……所以,我就什麼都沒碰過的嘛……再說,蘇家那個小妞是普通官家的文弱小姐麼?總是不呆在自己房裡,難得讓我遇上一次,想示示好什麼,哪知道我不過說了句『蘇小姐,你真美。』就被她用柴刀刀背狠狠敲了十來下,現在還疼著呢……山下那些姑娘家哪個不是待字閨中一門不出二門不邁,說話細聲細氣,行動弱柳扶風,哪有她這樣的……」

 「……咳咳,是這樣麼?」計蒙摸著下巴,沉吟。

 駱南諂媚搓手笑:「大師兄啊,其實,與其去找個師弟去照顧她,還不如你自己照顧呢,俗話說兔子也吃窩邊草……」

 駱南的話沒說完,就忽然感覺一陣危險的氣息襲來。

 再看去,計蒙單翹著一條腿,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樣讓駱南頓覺危機。

 「大師兄,我這是給你出主意啊,你別這樣嘛……喂,大師兄大師兄,我胡說的,你別過來啊……」

 作者有話要說:嗷嗷,我還是勤奮的,好吧,日更是有那麼點點難,但是雙日一更還是可以做到的!

 今天路上交通堵死鳥……嗚嗚,俺奔波了一天才到地方,癱倒

 大師兄還是木有正式出場,但好歹放出來溜溜鳥……

三八章

 蘇婉之等了一日一日,謝宇始終還是那個搖搖欲墜的樣子。

 實在等的不耐,蘇婉之甚至都想試試用手指推推謝宇,看他會不會被這麼一推,就倒在地上了。

 但想歸想,真做蘇婉之還是不會的……萬一真出了事,誰負責?

 即便她自己不大想承認,但是有個人陪著她,怎麼說也比孤單一個人來得好。

 謝宇說話慢條斯理,彷彿怕驚擾了什麼一般,音調很輕,落進耳中有種滌塵般的澈然,煩躁的天氣下,聽到這樣的聲音倒讓蘇婉之也覺得心裡清涼了不少,久而久之,無事也喜歡找謝宇搭話。

 「謝宇,你家是哪的啊?」

 「在下家鄉在祁山以北。」

 「以北……那不是齊州?你是齊州人?」

 謝宇頓了頓,還是點頭。

 掃了一半的蘇婉之停下動作,對謝宇勾了勾手指:「誒,先別掃了,過來過來。」

 謝宇握著笤帚,似乎猶豫了一下。

 下一刻,已經被蘇婉之拖著笤帚拽了過來,蘇婉之指了指自己邊上的位置,說:「坐。」

 謝宇看了一眼浮塵未拭的地面,撩起袍腳,也坐了下來。

 「你是齊州人,那肯定知道齊王吧。」蘇婉之低著頭,聲音不大,也沒有什麼期待之意,似乎只是隨口問問。

 不知道蘇婉之什麼意思,但謝宇還是應聲:「自然是知道的。蘇小姐想問什麼?」

 「齊王在齊州,他……」蘇婉之的神情裡有一絲茫然,一轉即逝,像是對謝宇說的又像是自言自語:「算了,你不過是個小書生,能知道什麼呢?」而後笑了笑準備站起身。

 身邊坐著的謝宇突然道:「蘇小姐想問什麼問便是了,謝宇雖然是個書生,但也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聽聖賢書的書獃子。」

 「齊王在齊州是不是聲望很高?是不是很受齊州百姓愛戴。」

 謝宇聞言,道:「這麼說也是可以的。」

 蘇婉之根本沒顧謝宇的措辭,又問道:「那……你見過齊王麼?」

 她轉頭看向謝宇,眼眸中帶著迷惘的神色。

 謝宇緩緩搖頭:「我不過是個平民百姓,怎麼會有機會見到齊王殿下,若說見過也最多只是慶典節日遙遙看上一眼,只怕也看不清楚人。」

 「這樣啊……也對。」蘇婉之低笑。

 「蘇小姐,你笑什麼……」

 蘇婉之的唇動了動,卻沒出聲,又反覆開闔多次,才輕聲道:「其實……我見過齊王。」

 「哦……哦?」謝宇做出驚訝的神色。

 等了一會,蘇婉之卻沒說下去,站起身似乎又要準備掃地。

 謝宇見狀卻少有的追問了下去:「蘇小姐,你見過齊王?」

 「是啊。」蘇婉之的聲音若有悵然:「我見過,現在回想起來,也不算是什麼好的見面吧……我喜歡吃豬蹄肘子,就以為他也喜歡,還非要看著他吃完,其實他也不見得喜歡,是我一廂情願而已……」

 她說的很亂,本來也不指望謝宇能聽懂。

 握起掃把剛掃了一下,謝宇的聲音才又傳來:「不管他喜不喜歡,至少你這份心意對方能感受到。」

 蘇婉之回眸,看見謝宇認真的神色,禁不住又笑了出來:「你知道什麼,一知半解還來安慰我。」蘇婉之忽然想起今晚似乎鄧玉瑤說了很遲才回來,就又對著謝宇道:「對了,今晚蘇星做了好吃的,你要不要去?」

 把若有所思的視線從地上移起,謝宇輕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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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星根本沒預料到謝宇會來,叫了一聲「謝公子好」就手忙腳亂了起來。

 指節扣了扣桌面,蘇婉之輕笑。

 謝宇進來之後顯然也意識到這是女兒家的閨房,很規矩的坐在外間的八仙桌邊,目不斜視的盯著桌面的紋路。

 蘇星端菜的間隙,蘇婉之繞到一側的梳妝台,從下面的櫃子裡找到蘇星這幾日的畫作,一幅幅慢慢欣賞,看到一半才被蘇星發現,蘇星跺了跺腳,從蘇婉之手裡搶過畫紙,垂著頭道:「小姐,我畫的很難看的,你就別看了嘛。」

 「不會啊,進步很大嘛,比你之前畫的強多了。」

 蘇星卻是正色道:「小姐,你就別逗我了。你要是看過謝公子畫的,就知道我畫的這個簡直連入門都算不上!」

 雖說蘇星只是個小侍女,但就連蘇慎言也沒見她這麼誇過。

 聯想起之前想要給蘇星牽線的事情,蘇婉之頓時轉向謝宇,眉開眼笑:「謝公子,我家蘇星這個徒弟還不錯吧。」

 眉目微微抬起,謝宇淡笑:「小蘇小姐很聰明。」

 但也僅此而已,並沒有什麼曖昧的地方。

 蘇婉之只當他們是含羞,蘇星的菜上來之後,三人圍坐一桌,誰也不客氣的吃了起來。

 桌面上有魚有肉,還有個湯,換做以前蘇婉之根本不會在意,畢竟都只是尋常菜色,現在卻覺得很是滿足,祁山採買都是有限額的,魚肉如果不是計蒙特別交代,根本輪不到她。

 心情愉悅,蘇婉之特地夾了一筷子魚籽給蘇星,想了想,又夾了一筷子給謝宇。

 謝宇剛想謝過,蘇星忽然轉頭看向蘇婉之,小聲道:「小姐,那個……」

 蘇婉之投以疑問的目光。

 蘇星只好繼續小聲解釋:「上次畫魚的時候謝公子說的,他不吃魚籽的……」

 話還未說完,謝宇就夾起那塊魚籽,塞進口中,喉嚨幾動,咽將下去,而後輕聲道:「沒關係的。畢竟是蘇小姐一片心意。」

 此子甚是上道。

 感慨完,蘇婉之正想繼續吃飯,忽然院中傳來了敲門聲。

 糟糕!鄧玉瑤不是說很晚才會回來麼!

 來不及說話,蘇婉之和蘇星對了個顏色,拉起謝宇就朝裡面走去,聽見敲門聲,謝宇顯然也明白了怎麼回事,沒有推阻,任由蘇婉之拉著他。

 打開衣櫃,堆滿衣物,不夠大。

 看床底,一地的灰塵,而且高度也不夠高。

 幾下權衡,蘇婉之把謝宇塞進被子中,叮囑他千萬不要出來,剛說完,那邊就有人進了房間。

 「蘇……婉之……」

 蘇婉之霍然看去,頓覺訝異,那邊進來的卻不是鄧玉瑤,而是計蒙計大師兄。

 雖說算不得日理萬機,但是平日沒事她還真的很少見到計蒙,畢竟是分管事務的大師兄,計蒙每天的事務可一點也不少。

 「大師兄……有事麼?」

 計蒙「咳咳」了兩聲,遞上來一個籃子:「今日掌門早上吃了六個紅雞蛋,覺得十分吉利,所以給山上每個弟子都發了一個紅雞蛋。額,還有你駱南二師兄他剛從山下回來,說是為了給你賠禮,帶了些糕點,都在裡面了。」

 蘇婉之將信將疑的接過籃子。

 雖然她知道計蒙人其實還不錯,但是有這麼好心?還親自給她送東西?

 掀開籃子上的布,裡面確實端端正正擺著兩個紅雞蛋和兩碟子糕點,桂花糕、如意餅,還冒著絲絲熱氣,看來是剛熱過的。

 蘇婉之更詫異:「大師兄,還有什麼事情麼?」

 計蒙同樣覺得無語,送糕點這種小事根本用不著他出面,怎麼就想著想著自己送過來了?

 當然,他絕對不承認自己是被駱南那個笨蛋慫恿的……

 「蘇……婉之,這些日子在祁山上過的可好?可有什麼地方需要提意見?」

 第二次蘇婉之才意識到計蒙叫的是她的名字。

 當即用更懷疑的目光看著計蒙,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

 「沒什麼,我過的挺好的,勞煩大師兄操心了。」

 計蒙忽然明白駱南的心情了,看著蘇婉之,他確實覺得……自己沒什麼好說的。

 難道要聊聊今天的天氣如何?今日的菜色如何?

 似乎是看出計蒙的苦惱,蘇婉之瞅了一眼點心,難得良心大發一次:「大師兄,上次的事情多謝你了。」

 「什麼事情?」計蒙下意識反問。

 「就是……那次下山……多謝師兄指點啦。」

 「這件事?不用客氣。」計蒙語氣輕快起來,似乎在為終於找到話題而愉悅。

 這一輕鬆起來,飯菜的香氣就這麼飄進了計蒙的鼻中,他問蘇婉之:「你們在吃飯?怎麼這麼香。」

 「嗯。」蘇婉之從實交代:「這是蘇星做的。」

 「難怪……」

 說著,計蒙就這麼走到桌前:「誒,這裡怎麼有三副碗筷。」

 蘇婉之這才發現桌子上謝宇的碗筷還沒有來得及收下去,多虧謝宇吃飯慢,碗中的飯還沒有少了多少,便靈機一動道:「這是本來給玉瑤準備的,不過她有事出去了。」

 計蒙點點頭,表示理解。

 接著很理所應當的拿起那副多餘的碗筷,挑眉笑道:「我還沒吃晚飯,不介意加我一個吧。」

 蘇婉之想拒絕,但想著對方都幫了自己好幾次了,還給自己送東西,就這麼趕出去似乎是不大好。

 矛盾之下,看向蘇星,蘇星這次卻也是一副進退兩難的模樣。

 最終,還是又一次三個人圍在一桌吃飯,只是原本謝宇的位置此時卻被計蒙取代了。

 而謝宇……蘇婉之只敢計蒙低頭的時候悄悄朝後看看,希望謝宇沒有在被子裡被悶死……如果要是被發現了,那慘的可就不止謝宇一個人了!

三九章

 「蘇星的手藝不錯嘛。」

 蘇星僵著臉笑:「多謝大師兄誇獎了。」

 一頓飯吃的蘇婉之和蘇星都忐忐忑忑,反倒是計蒙吃的很是愉悅。

 飯罷還指了指籃子,微笑著問蘇婉之:「糕點你不嘗嘗看麼?」

 蘇婉之只想著早點送走這尊大神,聽到計蒙的話,二話不說拿了一個桂花糕塞進嘴裡,桂花糕的清甜滋味在唇舌中漾開,來不及品位蘇婉之便道:「很好吃。計大師兄還有別的事情麼?」

 目光幾轉,計蒙的視線瞄到角落裡的笤帚,才像忽然想起道:「對了,我和掌門說了,掃地此事實在不適合女子來做,自明日開始,將你調到膳房,不知你意下如何?」

 知道女子不適合掃地還讓她掃了這麼久!

 蘇婉之不由斜了計蒙一眼。

 計蒙的模樣很是光風霽月,絲毫未有愧疚之感。

 「婉之你為何這般瞪著我?」

 忍了忍,蘇婉之咬牙切齒道:「知道了,那計大師兄你可以走了吧。」

 這番模樣,倒讓計蒙想起了一件事,抬起一隻手,高高揚起,墨黑衣袖順著手臂滑下,露出一截精瘦的手臂,自上可隱約窺見一個不大卻很深的牙印。

 蘇婉之不明所以望著計蒙。

 計蒙低笑,指著手臂上的牙印問:「知道這是誰弄的麼?」

 那笑容實在給蘇婉之不怎麼好的暗示,她試探問:「不可能……是我吧。」

 計蒙含笑頷首。

 似乎怕她不信,還把手臂稍稍向蘇婉之湊近,道:「你若不信,可以用牙比對一下。」

 牙印兩邊各有一處略深些的位置,正好和蘇婉之兩邊的虎牙對應……難不成真的是她咬的?

 搜刮記憶,蘇婉之怎麼也找不出這麼一段來,只好把求知的目光投向蘇星,蘇星拚命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蘇婉之頭疼,用戒備的眼神看著計蒙:「是我咬的又怎麼樣?你打算咬回來麼?」

 說著把手臂朝自己身後縮了縮。

 看蘇婉之被逗實在很有趣。

 計蒙骨子裡的劣根性發作,不由自主開口,臉上卻仍是尋常的模樣:「你真的不記得你那時昏迷,緊緊抓著我手臂的說了什麼?」

 拚命回憶,還是記不得有這麼回事……昏迷……上次似乎她是昏迷過一次……然後呢……

 正想著,計蒙忽然站起身,蘇婉之未曾預料,嚇的猛然朝後仰去,差點從椅子上摔下。

 低頭看見蘇婉之驚疑的神情,大大的眼睛裡滿滿是戒備不解還有些許的懊惱,計蒙忍不住笑笑,抬手摸了摸蘇婉之的頭,道:「同你開個玩笑而已,這麼經不起逗。」

 揮手拍掉腦袋上的爪子,蘇婉之瞬間面無表情,從椅子上站起身,手指著外面道:「好走,不送。」

 明明比計蒙還要矮半個頭,氣勢卻半點不差。

 「咳咳……」兩聲極輕的咳嗽聲自房間裡飄出,聲音並不大,甚至不仔細聽都幾乎無法分辨。

 但此時實在太安靜,計蒙又是習武之人,當即敏銳發現。

 「誰?」

 「咳咳咳……」蘇星又咳了兩聲,弱弱舉手,「大師兄,是我。」

 計蒙的視線卻一直朝著房間裡看,淡淡道:「連聲音從哪裡發出來我都分辨不出來麼?」說著就想朝裡走。

 「不許。」

 張開雙臂,蘇婉之攔在計蒙身前,只覺得頭皮都開始發麻。

 低頭看了一眼蘇婉之,計蒙的聲音平靜裡帶著些些的脅迫的意味:「裡面是什麼?」

 蘇婉之強迫自己抬起眼,忽略心裡的那點點心虛,道:「裡面什麼也沒有,我的房間,不讓你進去不行麼?」

 「我分管祁山的事務,你若隨便帶什麼不該帶的上山,難道不關我的事?」計蒙瞇起眼,揚唇笑,「你讓不讓?」

 「大師兄,真的沒什麼。」

 腳下一轉,計蒙就準備從蘇婉之身側繞過去。

 幸虧蘇婉之一直緊緊盯著計蒙,計蒙剛一動她就跟著一轉,此時還是牢牢擋在計蒙身前。

 正在劍拔弩張時,忽然蘇星叫道:「鄧小姐回來了。」

 計蒙的眼皮挑了挑,又見蘇婉之還是堅定的站著不動,低歎了一口氣,道;「那算了,我先走了。」

 說罷,袖口一揚,竟是溜了。

 見計蒙是真的走了,蘇婉之才鬆下一口氣,對蘇星豎起了拇指,笑道:「真聰明。」

 蘇星卻沒笑,低聲道:「小姐,鄧小姐是真的回來了……」

 話音未落,鄧玉瑤哼著小曲,扭臀擺胯的從狹窄的門口擠了進來。

 瞧見蘇婉之,露出一個嫵媚的笑容:「擋在這裡做什麼啊,哎呦,真是的……」

 而後,蘇婉之就眼睜睜看著她躺上了床,從枕下取出一本才子佳人的浪情話本,津津有味的看了起來,兩腿一翹,把謝宇從裡間從來的路堵了個通透。

 蘇婉之很想仰天長嘯,她到底是哪根筋不對,為什麼要叫謝宇過來吃飯。

 事已至此,說什麼都來不及了……

 洗漱後,蘇星躺上了床,蘇婉之坐在桌前遲遲不肯上床。

 鄧玉瑤放下話本,瞟了一眼蘇婉之:「怎麼,今晚不睡啊?」

 蘇婉之握了握桌上的茶杯,剛想說今晚她準備和蘇星一起睡,就看見鄧玉瑤很是喜悅的道:「你若是不睡的話,你的床能不能今晚借給我?你那個被褥看起來似乎很軟的樣子,唔,還有那個熏香爐……」

 蘇婉之哀怨了看了一眼蘇星特地從蘇府帶來的捻金銀線滑絲錦被,連綿起伏的被子簇成一團,也看不出有人無人。

 她哀聲道:「……我睡。」

 掀開被子一角,蘇婉之和著中衣躺了下去。

 一躺下,她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天氣炎熱,其實蘇婉之的被子只蓋了腹部的位置,她也並沒有接觸到被子裡的人,但只要一想到自己和一個不算熟悉的男人躺在一張床上,她就覺得實在很怪異。

 躺了一會,她才想起一件事,手指戳了戳被子。

 天氣這麼熱,謝宇還一直躲在被子裡……都一兩個時辰過去了,他會熱死吧。

 隔了一會才有一點點回應。

 燈已經熄滅了,礙於鄧玉瑤的床在不遠的地方,蘇婉之不敢開口,又沒耐心一直等著,想了想,乾脆動手一掀邊上的被子。

 緊接著就聽見近在咫尺的呼吸聲。

 她小心地轉頭看去,眼睛好一會才適應了完全的黑暗,謝宇的輪廓在黑夜裡顯得很不清晰。

 蘇婉之想著再伸手指下去戳戳謝宇,但又看不清楚,只好順著謝宇的頭摸了下去。

 觸手是一片微微濕潤的髮絲,向下終於觸到了肌膚,似乎是額頭的部分,還帶著薄汗,再向下摸到了一副高挺的鼻樑。

 蘇婉之不由想,雖然謝宇長得不怎麼樣,但摸起來倒還不錯,肌膚細膩,觸手光潔,鼻樑也比預料的要高。

 剛想著再向下,忽然手掌被另一隻溫熱的手捉住。

 手掌也有薄汗,蘇婉之微有些涼的手被包裹在其中,溫熱的溫度很快透過相接的肌膚傳來。

 蘇婉之一驚,就想抽手,那手已經先一步握緊,把她的手掌攤開,用手指輕輕在上面劃著,掌心頓時感覺到一陣酥癢。

 忍耐著抽手的**,蘇婉之努力分辨謝宇在她手心劃的字。

 這個遊戲她從前也和蘇慎言玩過,靜下心來,一一拼寫。

 抱歉,我何時走。

 手指停頓下來,蘇婉之也學著在謝宇的手心劃:等她睡著。

 想想,又補充了兩個字:打呼。

 謝宇明白了,不再寫字。

 再度安靜下來,蘇婉之忽然感覺鼻端飄進一縷淡淡的茶香,非常淡非常淺,也很熟悉。

 起初她以為是自己方才泡茶沾染上的,仔細嗅了嗅,才發現似乎是謝宇身上的。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她又伸手下去。

 這次只摸到頭髮,還沒觸到謝宇的頭,謝宇就先一步握住了她的,雖然沒有表示,但蘇婉之不知為何就覺得下面的謝宇對她的舉動有些無奈。

 她在他的掌心劃:你身上有茶香?

 謝宇回她:不知道。

 蘇婉之又問:你也愛喝茶?

 謝宇停了停,才回她:是。

 那縷茶香意外的好聞,就像謝宇的手握起來意外的舒服,莫名讓蘇婉之覺得安心。

 蘇婉之不知不覺就又在謝宇的手心劃了起來:剛才你沒悶壞吧。

 謝宇回:沒有。

 蘇婉之剛想再回他,謝宇卻先問了:剛才那個男子是你的大師兄?

 這沒什麼好隱瞞的,蘇婉之回:是啊。

 想想方才計蒙似乎後來態度不怎麼好,蘇婉之又補充:他人不壞,很照顧我。

 謝宇久久沒回蘇婉之的話。

 蘇婉之以為他是對這個不感興趣,百無聊賴想再找個話題,手心卻又感覺到謝宇手指在劃。

 你喜歡他?

 沒料到看起來除了看書畫畫對什麼都不感興趣的謝宇會這麼八卦,尤其聯想起謝宇平時那張總是神色木訥的老實人臉,這種反差蘇婉之頓時感覺啼笑皆非。

 懷著逗一逗的心思,蘇婉之回:你猜。

 謝宇答:猜不中。

 蘇婉之忙問:你想知道?

 謝宇的手指在蘇婉之的掌心劃圈,似乎遲疑了很久,才寫下一個:是。

 想到謝宇現在或許的又木木的又很頭疼的樣子,蘇婉之都快笑出聲了。

 正在這時,隔壁床上終於傳出了鄧玉瑤漸起的鼾聲。

 「呼……」

 蘇婉之拍了拍謝宇,示意他起來。

 屈膝正要從床上下來,謝宇忽然聽見鄧玉瑤大叫一聲:「啊,不要!大師兄~」

 謝宇被那聲音一嚇,以為鄧玉瑤醒了,忙低俯□,不想正好撞上蘇婉之半起的身體,一撞之下平衡失控,逕直倒在了蘇婉之身上。

 蘇婉之同樣沒預料到,連叫也沒來得及叫一聲,就被壓了個結實。

 而她的唇上也似乎覆蓋住了什麼柔軟的東西。

四十章

 靜,很靜。

 幾聲寂寥的蟬鳴在夜空裡顯得很是渺遠,彷彿從另外一個世界傳遞過來,絲毫不真實,近在耳邊的似乎只有溫熱而輕緩的呼吸聲。

 這樣的寂靜持續了幾秒。

 蘇婉之的大腦一片空白,她的確膽子很大,也從蘇慎言那裡知道了不少男女之事,可是那都只是紙上談兵。這次卻是她第一次和一個男子有這麼親密的接觸,即便和姬恪……也不過是靠得近點罷了。

 被謝宇的身體壓住,撲面而來的便是那股清淡的茶香,接著是男子身上特有的麝香氣息,充斥了整個感官。

 然而,最讓她無法忽視的是,唇上的觸感,柔軟還帶著點濡濕。

 四目相接,均是愕然。

 那個位置……只怕該是嘴唇。

 心在一瞬間幾乎不受控制的狂跳了起來,卻也因此回神,忙抬手推開謝宇,蘇婉之自己退後兩步,抵著床架,兩頰的溫度上升像是燒了起來,她連看也不敢看謝宇,慌忙別開頭。

 想說什麼,又意識到房間裡還有鄧玉瑤,忙摀住自己的嘴。

 動作太大,被子都差點給她推下床來。

 謝宇任由她推開,就勢下了床,期間一直低著頭,似乎也不知道該對蘇婉之說什麼。

 隔壁床鄧玉瑤的鼾聲如故,剛才突如其來的夢話好像只是錯覺一般。

 但眼下兩人顯然都沒心情再去想。

 一兩刻的沉默,謝宇從房間裡走出。

 他的腳步很輕也很穩,不疾不徐,走得並不快,但也只是很短的時間,蘇婉之再抬起頭,謝宇的身影已經從房間裡消失。

 蘇婉之斜坐在榻上,沒有蓋著被褥,垂頭沉思了好一會,心裡還是紊亂煩躁,又想起謝宇未必記得回去的路,也跟著下了床追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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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宇並沒有走遠,他腦中的紊亂絲毫不亞於蘇婉之,只是慣常的冷靜讓他沒有做出什麼失禮的舉動。

 無法否認的是,剛才那一瞬間,他的腦中像炸開了什麼一般。

 幼時因身體緣故,而人又不在明都,所以他並未像其餘皇子在十三四歲就有侍女侍奉床榻,也從未納過侍妾,畢竟光是齊州之事就夠讓他禪盡竭慮了,根本毫無風花雪月的心思。

 所以,同蘇婉之一樣,方才也是他第一次同一個女子有親密接觸。

 雖然也曾在跌落山崖時環抱過蘇婉之,但那時精疲力盡,只想著盡快休息,半點旖旎的念頭也興不起。

 然而,如今……腦中揮之不去的女子身上乃至唇上的芬芳的氣息,清新如雨後還沾染著露珠的梔子花,淡雅而讓人不自覺沉然。

 他清楚的知道那個人是蘇婉之,被他傷害至深的蘇婉之。

 也清楚的察覺到自己無法控制轉變的心態。

 池塘裡水質清澈,幾可望見池底,一兩朵蓮花靜靜盛放。

 謝宇俯身,粼粼微波漾動的水面倒映著那張沉醉了齊州大半少女心的容貌,忽然想起方才少女的手曾順著他的額摸索而下,心弦一亂,他無聲的掬一抔水沖刷在面頰上。

 微涼的池水使人清醒,也讓他漸漸平靜下來。

 從懷中掏出手帕拭乾水珠,再取出方才因為太熱而褪下的面具,小心的覆蓋在自己的面容上。

 面具薄如蟬翼,色澤如他微白的肌膚一般無二,接縫被巧妙藏於發下,除非探手細細摩挲,否則絕發現不了。

 再抬起頭,他還是那個容貌平凡無奇的小書生謝宇。

 「謝宇。」

 身後有聲音輕喚。

 謝宇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轉頭看向來人。

 「你知道回去的路麼?」

 謝宇點點頭,隨即露出淺淺笑容,聲音細弱:「我知道。」

 明明還是謝宇的模樣,同樣平凡的五官和慣常的帶著書生氣的笑容,但蘇婉之就是抑制不住自己變亂的心跳,怎麼看眼前這個人怎麼覺得彆扭。

 這樣的情緒讓蘇婉之覺得實在很不舒服,好似總有什麼壓在她的心口。

 她閉了閉眼睛,豁出去般道:「方纔那個……只是意外,你能不能就當沒有發生過?」

 謝宇一怔,看向蘇婉之。

 蘇婉之也不由自主的將目光轉向謝宇,似乎是現在才留意到,謝宇的睫毛很長,輕顫之下那雙眸子裡映著溫潤的光也像是隨之輕漾,有種讓人心動的溫柔,襯托之下,那張平凡的臉也忽然變得好看了起來。

 她又動了動唇,似乎還想說什麼。

 謝宇淡淡看了她一眼,已經先道:「蘇小姐,你忘記了便是。」

 他的口氣平靜,一如尋常。

 但不知為何,蘇婉之總覺得他似乎……不是很開心。

 低下頭,蘇婉之想解釋些什麼,比如她並不是想劃清關係什麼,只是……想了想,蘇婉之沮喪的發現自己私心裡的確是想和謝宇劃清關係。

 撮合謝宇和蘇星還是其次,主要是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和謝宇之間發生什麼。

 見她一直欲言又止,看著他卻又不說話,謝宇心思幾轉,終又笑了笑:「蘇小姐不用擔心,在下並不是無恥糾纏之人。我知小姐對我無意,能救我我已然感激不盡,更不敢有什麼其他念頭。」

 謝宇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蘇婉之也算松下口氣。

 「夜裡路比白天可能還要難認,謝宇,反正我嫌熱,晚上估計也睡不著了,我帶你回去也當時散步。」

 每日送飯食,這路蘇婉之自然比謝宇要熟悉。

 見蘇婉之並無勉強之意,謝宇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

 剛想走,謝宇一轉身,忽然留意到堆在院子一角柴禾中的一樣事物。

 那是一塊不大的木雕,插在一個木樁上,粗糙的外形在朦朧的夜色下顯得很可怖,從木雕上可以分辨出大約是個人形的模樣,上面貼著一張紅紙,正中的位置插滿了各式的銀簪。

 察覺謝宇的視線,蘇婉之倒沒覺得不好意思,上前將銀簪一一拔出,收到一邊道:「忘記收好。」

 「這是?」

 蘇婉之並沒有多提,只是隨口答,「只是個靶子而已,我心情不好就朝上面投擲簪子。」

 謝宇走近一步,看見紅紙上端,用黑墨寫著大大的兩個字「姬恪」,頓時覺得喉嚨口微噎,像哽住了什麼,再看看那個粗糙的木雕,醜的簡直不堪入目,上面還密密麻麻堆積著無數被扎的洞口。

 他自己身上也忽然像是被人紮了一般泛起一種怪異的痛。

 蘇婉之毫無所覺,指著那個木雕道:「如果你心情不好,也可以拿這個扎它。

 謝宇張口,遲疑了好一會才試探道:「這個靶子……上面似乎是個人的生辰八字,是你所討厭的人?」

 停下動作,蘇婉之的語氣忽然淡淡:「不是。」

 「那……」

 「是我恨的人。」

 謝宇心口微震,耳畔又有些恍惚的聲音。

 把東西都放好,蘇婉之扯了扯謝宇的衣袖,朝外走,輕笑道:「我不想說,你也別問了。我沒本事報仇,只能這樣聊以自-慰。」

 「抱歉。」

 謝宇輕聲在蘇婉之身後道。

 蘇婉之回眸笑:「你道什麼歉啊,你又不是那個混蛋。走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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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裡的祁山靜謐非常,所有的院落都熄滅了燈光,一路無燈,前方的路也看的並不清晰。

 謝宇跟在蘇婉之身後不緊不慢的走著,夜風吹拂,吹散了熱意。

 蘇慎言的院子已經依稀可見。

 叫住蘇婉之,謝宇道:「我已經認得了,蘇小姐回去吧。」

 蘇婉之點了點頭,看著謝宇推門入院,對著院落外木牌上寫著的蘇慎言三個被塵土掩埋的字,發了一會呆,轉身就準備回去。

 忽然,一個聲音在她身側不遠的地方道:「蘇婉之,能給我解釋一下,剛才進去的那個男人是誰麼?」

 猛然側頭,蘇婉之就看見這個時辰本該在自己房間熟睡的計蒙站在不遠的地方斜斜抱臂靠著廊柱歪頭看她,似笑非笑神情。

 同剛才不一樣,這次可是被抓了現行。

 蘇婉之頓覺後悔,早知道這個狐狸大師兄居然會在門外守株待兔,她就乾脆讓謝宇在她的房間裡呆一晚算了。

 她訕訕笑:「計蒙大師兄……」

 計蒙斜睨她:「別叫的這麼好聽,方才騙我不是騙的挺開心的麼?你知道偷偷帶人上山該是什麼罪過麼?」

 「大師兄~~」蘇婉之上前兩步,走到計蒙面前。

 事出緊要,看來還是……

 輕輕抬手,迅速扯住計蒙的衣袖,不勝嬌羞的垂頭,音色好似染了蜜:「大師兄,你在說什麼啊,我聽不懂……」

 計蒙也不甩蘇婉之的手,低頭看了一眼蘇婉之,用同樣柔情蜜意的聲音道:「蘇師妹,你不懂那就好。我現在就進去把裡面那個人拖出來丟到山下,他好像不會武功吧,那就更好辦了……」

 說著,朝院門的方向走了一步。

 再想走第二步,計蒙的去路已經被蘇婉之的腿擋住了。

 「大師兄……你不是真的……」

 「真的。」計蒙的笑容陳懇,作勢又要走。

 「喂喂……好吧,我告訴你……」蘇婉之耷拉下腦袋,「我也不是有意帶他上來的,是那日……」

 想著既然計蒙是私下來找她,那估計事情還是有轉圜之地的,蘇婉之也就沒有再隱瞞下去。

 除了和謝宇同睡一張床上,蘇婉之把事情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計蒙。

 計蒙安靜聽她說完,沒有急著告訴她對謝宇的安排,而是沉吟了一下,問她:「那你打算如何?」

 「我只是想著有機會就送他下山。」

 「就是如此?沒有其他的想法?」

 蘇婉之不明所以,疑問道:「我還該有什麼想法麼?」

 綻開笑容,計蒙摸了摸蘇婉之的腦袋,笑得很是明媚:「沒什麼。那你以後就不用管他了,送飯也不用了。」看著蘇婉之狐疑的目光,計蒙又補充,「等你三師兄半月後再下山的時候,我讓他把這位謝公子帶著下山。你不用擔心。」

 「可是……」

 「還有什麼事情麼?」

 蘇婉之一時也想不出什麼不對的,只是潛意識覺得計蒙這個人實在不怎麼靠得住,謝宇那個柔柔弱弱的小白臉落到計蒙手裡……而且,不可否認的是,這些日子謝宇一直的陪伴,讓她隱約也有些不捨……

四一章

 「咚咚咚。」

 客氣的三聲叩門聲後,計蒙徑直推門而入。

 吱呀一聲,三分塵埃落地,映入眼中的院子有些荒蕪,而後便是從屋內走出的男子,相貌乏味可陳,神情意外的平靜。

 「你知道我要來?站在這裡等我?」

 對方頷首,鎮靜回答:「我並不知道你會來。」

 向四周看了看,計蒙頗有些玩味的勾唇:「這裡只有你一個人?」

 「是……」

 計蒙走上前,拉起對方的衣袖,柔軟的布料極其順滑,隱隱泛著光澤,他冷笑:「這樣的布料,不該是祁山上有的吧。」

 抽回自己的袖口,對方仍是那般惹人厭的冷淡模樣,淡淡道:「那又如何?」

 話未說完,衣領已經驟然被計蒙提了起來。

 微微瞇起眼睛,黑芒在計蒙的眼瞳中一閃而逝,唇角勾起的笑容很是危險:「如不如何那是你的事!我懶得管你潛入祁山接近蘇婉之到底是什麼原因,但是我警告你,如果你敢做出什麼不該做的事情,我會讓你死的很慘。」

 衣領勒住頸脖,轉瞬呼吸不暢,謝宇的臉色也被憋得漲紅。

 計蒙未曾發現,他的身後一個鬼魅般的身影正欲接近,謝宇閉眸,手指在身側搖了搖,黑影見狀,不甘不願的退後。

 狠狠鬆開手,計蒙的目光依舊緊鎖謝宇。

 踉蹌了兩步,才靠著房梁堪堪站穩,謝宇一手撐著房梁,一手按住胸口劇烈的咳嗽起來。

 計蒙冷眼看著謝宇,直到對方停止咳嗽才冷冷道:「你現在跟我去雜役房,我會找人看著你,你最好老老實實的呆半個月,半個月自會有人壓著你下山。」

 轉身走了兩步,發現謝宇並沒有跟上,計蒙剛想怒喝便聽見謝宇開口說話。

 「為什麼要我下山?」聲音清冷低啞,很是悅耳,和那副長相實在不配。

 斜睨謝宇,計蒙毫不猶豫回答:「我不會把任何一個不知背景不知目的的危險人士留在祁山,不論你是誰。」

 明明是弱勢,但謝宇卻絲毫沒有被計蒙壓制住的感覺,背脊挺直,口氣仍是不卑不亢:「如果我說我不會做任何有害祁山的事情呢?」

 「那你留在祁山到底是何目的?」計蒙脫口問。

 忽然靈光一閃又道:「你莫不是為了蘇婉之?」

 聞言,直到方纔還氣勢凌然的謝宇垂下睫,輕歎了一口氣,嘴唇微抿,回答:「或許,算是吧。」

 計蒙剛想笑,腦中突閃過一個畫面,走前一步,逼近謝宇,語氣古怪道:「你難道叫做……姬恪?」

 謝宇眸光一變,一瞬間湧起了殺意。

 計蒙壓根沒有來得及從姬姓聯想到北周皇室,先想起的卻是那晚少女恍惚的神情,和那句咬牙切齒幾乎用盡全力吼出的話。

 倘若眼前人是姬恪,那麼他必然狠狠傷害過蘇婉之,不若如此,蘇婉之也不會對他這麼恨之入骨。

 那一口咬得的確是錐心刺骨。

 念頭一動,計蒙再次拎起謝宇的領口,挑眉惡狠狠道:「如果你叫姬恪,我就更不會讓你接近蘇婉之。」

 「你……知道?」

 謝宇的神情霎時茫然,落在計蒙眼中,卻是萬分的可惡。

 你讓人家姑娘在睡夢裡都難以忘卻對你的恨意,自己卻還敢是這種茫然的神情!

 對蘇婉之的那點點心疼驟然放大,計蒙想也沒想,一拳揮下去,砸在了謝宇的胸口。

 「這當是給你的教訓。」

 到底看對方絲毫武功都不會,計蒙還是留手,最多只用了六成的力。

 但他沒料到,那一拳下去,謝宇只來得及悶哼了一聲,就直接被砸得跌坐在地上,深深彎著腰,半晌直不起身,看模樣是極痛。

 計蒙教訓過不知多少次不聽話的弟子,這個分寸還是有的,正常成年男子被打這麼一拳,最多就是覺得胸口悶疼一下就過了,怎麼會誇張到這種程度。

 他只當謝宇是在裝模作樣,抱胸冷冷看了謝宇一會,發現他還是那個模樣,一動不動。

 走近一步,用手推了推謝宇。

 謝宇被推得身子側向一邊,計蒙才乍然看見謝宇唇畔溢出的血絲和他深深咬唇緊皺眉頭的面容。

 不像是裝的。

 二話不說,計蒙手指搭上謝宇的脈,眉頭輕擰。

 這傢伙的身體怎麼這麼虛,看蘇婉之方纔還挺擔心他的模樣,要是被自己這一拳打出了什麼事,會不會很難交代……

 這樣礙手礙腳的做事,真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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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膳房的工作顯然比在後山掃地來得輕鬆的多,蘇婉之的工作起初就是坐在一邊洗洗菜,準備準備做飯的材料,半天後,膳房的管事師兄發現了蘇婉之的另外一項天賦——殺雞。

 祁山是個相對簡單的世界,人人的思慮都比較簡單,畢竟能長成大師兄計蒙那樣的也是少數……也因此從山下買來的小雞仔如今養大了要宰殺了,當初膳房裡養雞的一干廚娘等都有些不忍心,但雞養大了總不能放那等它壽終正寢,殺雞的工作就變成了一項很艱巨的任務,往常每日都能瞧見斑駁帶血叫聲淒厲的肥雞和抄著菜刀漫山遍野跑的殺雞人。

 蘇婉之卻沒有這個概念,跟著蘇慎言混到大,什麼噁心的東西沒見過,奪過菜刀,握住雞脖子,手起刀落,乾淨利落。

 頓時,蘇婉之就上升到了膳房救星的位置。

 整天啥也不用做,就呆在一邊,抓兩個雞脖子卡嚓卡嚓,就結束了所有的任務。

 簡單是簡單,一開始蘇婉之還能當做發洩,久了看著那些呆呆舉爪到處亂跑的小雞,也覺得自己甚是罪孽,簡直就是個劊子手。

 說起來也是空閒時間一多,人就容易胡思亂想。

 蘇婉之一天工作結束,禁不住又想起了謝宇,聽計蒙的話蘇婉之和蘇星這幾天都沒有再去看謝宇,也不知道謝宇現在吃住如何。

 晚飯的時候,蘇星一邊端飯也一邊問蘇婉之:「小姐,大師兄不讓我們去送飯,那我還能去學畫嗎?」

 「我也不知道。」撮合蘇星和謝宇的念頭又浮現進了蘇婉之的腦袋裡,她忍不住問蘇星:「蘇星,你老實回答小姐,你對那個謝宇到底有沒有什麼其他的心思?」

 蘇星抽了抽嘴角:「小姐,我上回都說了,我不喜歡這樣的男子……」念頭一轉,蘇星忽然道,「小姐,你三番兩次問我這個問題,不會是你自己動心了不好意思說,想借我給你自己找個理由吧……」

 蘇婉之拍桌:「小姐我是這麼無恥的人麼?」

 默默扭過頭,蘇星繼續擺盤子。

 小姐,你無恥了很多回了……

 但不論如何,蘇婉之總覺得有些惴惴不安。

 躊躇了兩日,還是去找了計蒙。

 計蒙聽到她的問話,眼也不眨回答的很快:「他很好,衣食住行我都不會短了他的,你不用擔心,也不用去看了。」

 懷疑的看了計蒙一眼,蘇婉之反問:「真的?」

 「真的。」計蒙眼神真誠,連眸都未曾移開一下。

 蘇婉之一把推開計蒙,朝著蘇慎言的院子走去,計蒙身形一動攔住蘇婉之,揉了揉眉心,語氣放柔:「都說了不讓你去,為什麼不聽話?」

 「計蒙大師兄,你沒發現你每次說謊的時候表情都格外的誠懇……」蘇婉之很不給面子道。

 計蒙頗尷尬的捋了一下額發,道:「有這麼明顯?」

 「好了,現在可以讓我去看了麼?你不會餓了他好幾天才不讓我知道吧。」

 「等等……」

 「嗯?」蘇婉之轉頭看向計蒙。

 計蒙深深歎了一口氣道:「他不在那個院子裡……」

 「那在哪?」

 「……在祁山的醫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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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山醫館。

 蘇婉之趕到的時候,謝宇還在沉睡,身上覆著薄裘,靜靜平躺,雙眸緊閉,不知是不是錯覺,臉色更甚一日的白。

 她剛想說話,就被在一旁看護的馮大夫喝止住。

 「這位公子喝了藥剛睡,別吵醒他。」

 又看了謝宇一眼,蘇婉之示意馮大夫出來,同時拖著計蒙的衣服出了房間。

 方纔還神色平靜的馮大夫見狀,不禁大為駭然,他在祁山呆了也有好些年了,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對這位管事的大師兄計蒙如此不客氣,而計蒙居然也並不生氣,只是無奈笑笑,就任由蘇婉之把他拖出去。

 出了房間,蘇婉之迫不及待的問大夫:「馮大夫,他怎麼樣了?有沒有什麼事?」

 說這話的時候蘇婉之的手還扯在計蒙的衣服上。

 馮大夫強迫自己把視線從蘇婉之的手上移開,勉強找回自己引以為傲的醫德,正經道:「這位公子看樣子很可能是有宿疾在身,雖然無大礙,但是調養不利,他自己本身又不怎麼愛惜自己的身體,難免就顯得弱了些,此次受傷牽動舊疾,看起來也就顯得嚴重。不過,只好好好養身,不去做些過分操勞的事情,調養個兩三年也就能常人差不多了。但是,如果再這麼費心勞力下去,只怕會折了壽命。」

 他刻意弱化了受傷的存在感,蘇婉之卻一下子抓住關鍵詞:「受傷?」

 計蒙轉眸,遞了一個眼神過去。

 馮大夫從善如流摸了兩把自己的山羊鬍,道:「咳咳……小傷小傷,過些日子就好了。額,大夫我還有個病人要看,就先走了。」

 說著,腳底抹油,溜之。

 蘇婉之面無表情瞥向計蒙,聲音淡淡:「大師兄,你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動手了?」

 「我只是……打了他一拳。」

 「為什麼打?你就因為看他不順眼就可以隨便動手打人?更何況對方還是個根本不會武功之人!」蘇婉之抬手怒指計蒙。

 計蒙苦笑,有種有口難言的感覺。

 解釋說是因為蘇婉之,蘇婉之只怕未必會信,而且,不論理智情感上計蒙都不想讓蘇婉之知道那個躺著的書生謝宇可能是蘇婉之惦記的某個人,權衡之下,還不如乾脆解釋。

 手指幾乎指上計蒙的鼻樑,蘇婉之又驀然收回了手。

 剛才的怒氣似乎被她自己一點點斂起,她轉身朝著醫館走,再也不看計蒙,只輕飄飄的丟下一句:「計蒙,我很失望。」

 ……你說會照顧到謝宇,可是你食言了。

 但只這一句輕飄飄的話,像是哽在計蒙喉頭的刺,噎得他說不出的抑鬱。

 我是為你好!裡面躺著的那個才該是混蛋!誰知道他嬌弱成那樣!

 上前一步,拖住蘇婉之的胳膊,計蒙豁出去的想,他幹嘛要為了別人的事情委屈自己,向來只有他冤枉人把人整的嗷嗷叫,何曾有人敢冤枉過他。

 「那個謝……」

 計蒙的話還未說完,前面的蘇婉之反手就狠狠給了計蒙一拳,十成十的力,毫無保留直擊在計蒙的腹部

 。

 捂著疼痛的腹部,一滴冷汗順著額角滴下,計蒙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四二章

 那一拳完全是蘇婉之條件反射做出的舉動,她明明正在氣頭上,計蒙居然還來抓她的手。

 打完她也有些心虛,但一進屋內,看見依然沉睡著的謝宇,那點愧疚之情頓時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隱約不明的愧疚和心疼。

 畢竟謝宇怎麼也算是她拾回來的,自己辛辛苦苦把他救活,卻被計蒙這一拳就又揍到床上去了。

 只是想想,蘇婉之就有些怒從中來。

 在謝宇的塌邊坐了半個時辰,蘇婉之正想回去改日再來看謝宇。

 床上謝宇掙動著睫毛逐漸轉醒,低哼了一聲。

 蘇婉之腳步一轉,停在謝宇的塌邊:「醒了?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語氣裡的關切不假掩飾。

 謝宇一怔,繼而搖搖頭,用手臂支撐著身體坐起。

 他起的很慢,蘇婉之有心幫他一把,但他推拒了開蘇婉之攙扶的動作卻很堅決,幾乎不等蘇婉之再分辨什麼。

 蘇婉之只當是謝宇還在因為計蒙的事生氣,收回手斟酌道:「那個……計大師兄他也不是故意的,他可能只是……只是……」言語至此,忽得一頓,大約她也覺得實在難以圓過話來。

 謝宇微露詫異之色,隨即用手觸了觸額,合上眸,掩蓋住自己的神色。

 原來……蘇婉之還不知道……

 該慶幸麼?

 其實方纔他就已經醒了,只是不知如何面對蘇婉之,便一直躺著,直到發現蘇婉之要離開,他才抑制不住的睜開眼。

 蘇婉之見謝宇沒有反應,半彎下腰去看他的表情,試探問:「謝宇,你生氣了?」

 還是那番木木的表情,謝宇抬眸,正對上蘇婉之投來的視線,他不自覺的移開眼睛,道:「你是在替他為我解釋麼?」

 「那你究竟是生氣了沒?」蘇婉之一個旋身,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眼眸微揚,「謝宇,你若是生氣了,那你就直說衝我發火唄……可你這副樣子別人看了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見她說的理所應當,謝宇略略怔然了一瞬,「你為何總是能把事情想得這麼簡單?」

 蘇婉之反問:「你難道喜歡把簡單的事情想的複雜麼?」

 謝宇瞬間啞口無言。

 「他打你哪裡了?」

 謝宇頓了一下才老實回答:「胸口。」

 「還痛麼?」

 搖頭。

 「那你快看看有沒有淤青,要不要上藥?」蘇婉之嘀咕,「剛才那個馮大夫也沒交代……」

 謝宇的手放在衣帶,他也不知計蒙那一拳打得有多重,初時確實是極痛,現在倒只有些悶痛,正欲解開,忽然發現蘇婉之竟還盯著謝宇。

 「你怎麼還不,呃……」

 謝宇眼睛瞟向蘇婉之,不言不語,蘇婉之幡然明悟,臉頰微燒,背過身去閉上眼。

 身後是衣物悉悉索索的聲音,蘇婉之的聽力不差,距離又如斯近,自然聽得清清楚楚。

 腦中沒來由的回想起那晚手指觸碰到的肌膚,細膩而微涼,觸感宛如絲綢般光潔。

 正想著,就聽謝宇急促的痛吟了一聲。

 蘇婉之下意識回頭看去,一瞬間就僵住了。

 衣衫半褪掛在臂彎,謝宇大半個身子連著胸膛都明晃晃的暴露在蘇婉之的眼前,白皙如瑩玉的肌膚毫無瑕疵,因為長期不見日光,顯得有些蒼白,但也不過分瘦弱,薄被半掩,腰線收的恰到好處,引人遐思……

 那場景實在太震撼,以至於蘇婉之甚至沒能留意到謝宇胸口一個淺淺的淤青印記。

 只是微微按了一下傷處,就痛不可支的謝宇第一時間也沒能反應過來,但到底比蘇婉之要早些意識到,雙手一環,迅速將敞開的衣服合攏,手指飛快的繫上繫帶,咳咳了兩聲。

 蘇婉之也回過了神,用手掩著嘴唇,臉頰發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我不是故意的……」

 轉過臉,謝宇飛快回答:「沒事。」

 一時之間,兩人臉上都有些尷尬之色,蘇婉之更不知道該怎麼去接謝宇的話。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也是真的沒想到會看到這麼刺激的一幕,不過……謝宇的身子實在比他的臉有誘惑力的多……

 吶吶半晌,蘇婉之啟唇低聲問了一句:「你胸口可有淤青?有的話,我去給你拿點藥膏,會好的快些……」

 「那多謝了。」

 謝宇的音色依然清冷,但尾音卻帶著些微的輕顫。

 聞言,蘇婉之快步走了出去,迎風拍了拍臉頰,努力散去臉上的紅暈。

 走得快,回來的也快。

 把藥遞給謝宇的時候,蘇婉之的神色已經恢復了平靜。

 「你好好休息幾日,到時候我再來看你,額,給你帶點蘇星做的點心。」這時蘇婉之才想起另一件事,「對了,蘇星讓我問你,她還能學畫麼?」

 「當然可以。」

 謝宇接過藥,唇角不受控制的輕揚,半勾起微笑的弧度,輕輕淺淺,卻顯得很溫暖。

 那個幾乎不算笑容的笑容讓蘇婉之的心也跟著暖了起來,不知是不是看久了的緣故,平凡的容顏落進蘇婉之的眼裡,反倒覺得既親切又舒服。

 美人再美又如何,心是黑的,還是一樣要不得,有時候倒不如個普普通通的平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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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輕逸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再聽不見。

 「她已經走遠了?」

 「是。」

 復又解開衣襟,手指沾著清涼的藥膏,塗抹在受傷處。

 靜靜等姬恪給自己上完藥,其徐才垂頭道:「公子,打算何時回明都?」

 「不急。」

 「可是……」

 姬恪打斷,神色淡淡將衣服重又穿好:「我知道。如今朝堂如何?」

 「已經為立儲之事吵得不可開交。」

 輕笑一聲,姬恪放低聲音,似是同其徐說又似是自言自語:「父皇還是授意姬止?」

 不等其徐回答,姬恪又問:「謹與的那件事查的如何了?」

 「已有眉目。」

 沉吟片刻,姬恪又道:「自雲妃牽線來的那些族人只怕並不會乖乖聽話,你可以引著他們先做些小的舉動,若要祭刃可先從明都郡守起始,那是姬止的人,記得手腳乾淨些,不要留下證據。還有我來之前已和太尉關簡商榷過,他雖未應,但已有意向我,必要時,可讓子讓出手,脅迫制住他,畢竟他還有把柄在我手中,但在那之前讓子讓謹言慎行,萬不可讓五年之功功虧一簣。」頓了頓,又道,「我故意露紕,幾回之下,江成此時不說已成姬止的左膀右臂,應該也已取得姬止的信任,讓他此時只管放手輔佐姬止,其餘暫不用理會,姬躍只怕也不會好應對……」

 一項項聽姬恪交代完,其徐默默記下。

 待姬恪話音落下,其徐忽得道:「公子,王將軍來話說王小姐想見你……」

 姬恪漫不經心應道:「我不是讓你對外稱病……」

 「王小姐說雖未禮成,但到底也是八抬大轎進來的,她十分關心公子的病情。」

 雖然其徐語氣平板毫無起伏,但姬恪還是能從中聽出王蕭月的不滿。

 不滿……的確,那日成親禮堂被蘇婉之攪黃了以後,他便再沒見過王蕭月,之前是王蕭月受驚過度在家養病,之後卻是他稱病不出。

 王將軍握著的兵權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這一分的助力,在謀取皇位上可能是至關重要的,他從未想放棄……然而,那之前對他而言無關緊要的娶妻之事,忽然間變得棘手了起來……

 手指叩著桌面,姬恪沉默地盯著某處,良久,啟唇:「其徐,我今日的藥呢?」

 「屬下馬上去煮。」

 「等等……」

 其徐頓住腳步:「公子還有何事?」

 「我是不是……該離開這裡?」姬恪的瞳孔中有迷惑的霧氣升騰,「也許,我該做的,是去安撫王蕭月……」

 姬恪迷惘的語氣讓其徐心頭又是一驚,他在暗中保護姬恪多日,眼見姬恪自山上化身謝宇以來的一切一切,簡直……完全不像姬恪,尤其和蘇婉之的相處的時候,他根本分辨不出眼前那個男子會是他眼看著長大的公子……他家的公子怎麼會為了一個女子每日不辭辛勞去做最下等僕役的工作,又怎會那般安謐的畫畫寫字,怎會任由他人欺凌也毫不反抗,怎會……

 無數的怎會,讓其徐無法不作出一個猜測……

 姬恪……對蘇婉之動了心。

 若是這樣,那一切就都有了解釋。

 可無論再怎麼同情憐惜那個深愛姬恪的女子,對其徐來說最重要的始終都是姬恪,而姬恪……

 會因為那個女子受傷麼?

 他看得出,那個女子並沒有認出姬恪,可是對眼前變裝的謝宇動心只怕還沒有姬恪深,更重要的是,她對姬恪恨之入骨,若是知道謝宇便是姬恪,那麼……不堪設想。

 姬恪並不知其徐所想,他只是在靜靜沉思,在這裡的日子是絕比不上明都的,沒有高床軟枕錦衣玉食,甚至連僕從也只帶了其徐一人,可是……在這裡的日子是他從未有過的簡單和平靜,即便在烈日下掃地心中也是一片清明,不會再在閉眼間聽見蘇婉之咒狠的言語,不會閃過那雙充滿恨意與兇惡的血色眸子,他所看見的只有一個笑容明媚善良偶爾壞心眼的女子……

 幾乎讓他有些不捨,那種**比他想像的還要強烈。

 此時,他又怎麼會想走。

 理智和情感相悖,難以取捨。

 低垂下眼簾,終是曬然一笑。

 沒想到,姬恪,你也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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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不是計蒙覺得理虧,蘇婉之再去看謝宇也無人阻攔。

 所以不知的原因……蘇婉之之後就沒再見過計蒙,雖說計蒙一貫很忙,但平日總還是能見到一回兩回的,這次卻像是人間蒸發了,蘇婉之不得不想到一個很無語的原因……她打了那一拳,計蒙生氣了……

 大師兄不會這麼小家子氣吧。

 但思前想後,靠譜的理由,竟然還只有這一條……

 在猶豫著要不要去道歉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曖昧事。

 蘇婉之去膳房工作後,伙食自然是大大改善,祁山土生土長的掌勺大師傅覺得她小姑娘家天天做殺雞這種工作太辛苦,且誤以為蘇婉之因此食不下嚥才長成這副不好嫁人生養的竹竿樣,還時常給她偷偷塞一兩個雞腿鴨腿,雖然對原因有些不滿,但那幾個雞腿蘇婉之還是很樂意笑納的。

 沒想,有一回大師傅順路給蘇婉之送飯時,正巧碰見了正欲出門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鄧玉瑤鄧小姐。

 頓時被鄧玉瑤那白潤的臉膛,粗壯有力的腰身,壯實的手臂吸引去了全部心神,驚為天人,從此朝思暮想,非卿不娶,連削白蘿蔔的時候都忍不住對著蘿蔔露出迷離癡望的眼神。

 那之後,大師傅給蘇婉之送飯送的甭提多勤快,眼睛卻總朝著鄧玉瑤的方向看去,看一眼,竊喜半晌,鄧玉瑤見狀卻是不甚煩惱的傲嬌一哼,那勁頭看得蘇婉之都覺得心酸了。

 問及大師傅到底是看上鄧玉瑤哪點了,大師傅嬌羞羞的望著手裡的白蘿蔔,柔聲道:「俺娘說了,白潤豐滿的女子那是美好的了,摸起來軟軟和和不說,將來生娃什麼也好……」

 蘇婉之表示理解。

 可惜,鄧玉瑤卻是一點也看不上土裡土裡滿身炊煙味的大師傅。

 一片真心撞南牆這種事蘇婉之深有體會,本著深有體會的心情蘇婉之還是盡力撮合兩人,而且蘇婉之還很不厚道的教了大師傅一招——所謂流言猛如虎。

 沒多久,全祁山都知道那位恐怖的大小姐鄧玉瑤也有了追求者……平日大大咧咧的鄧玉瑤如今已如驚弓之鳥,一出門就提心吊膽生怕大師傅從哪裡突然鑽出來遞出一朵大腰花向她示愛。

 蘇婉之把這件事繪聲繪色的告訴謝宇的時候,自己倒是先笑得前仰後合。

 「謝宇,你不知道……鄧玉瑤看見腰花時候的表情,臉憋的比腰花都還要紅,大師傅還在不停的補充『鄧姑娘啊,你看這腰花多大一塊啊,俺切的可小心的,這麼大塊腰花可難切了,可是俺心裡想著你,俺就不覺得難切了……』……」

 謝宇嘴角帶笑,雖是笑著,眼睛卻只看著蘇婉之。

 笑得肚子都痛了,蘇婉之忍著滿臉的笑意問謝宇:「喂……你給點反應啊……」

 謝宇失笑,修長手指撫開遮擋在蘇婉之額前的髮絲,輕輕微笑出聲:「嗯,我在笑啊。」

 手指的觸碰點點輕微,像是帶動了心悸。

 蘇婉之的笑容慢慢斂起來。

四三章

 「怎麼了?」

 蘇婉之重又揚起唇,掩蓋住方纔的失神。

 「沒什麼,沒什麼……」

 門被推開,蘇星提著飯盒走進,擦了擦額上的汗,悻悻道:「我被大師傅趕出來送飯了。」

 蘇婉之揭開飯盒一看,儘是大魚大肉,不由笑起。

 飯罷,蘇星從袖中取出一卷紙,遞給謝宇。

 展開來,是一副畫。

 蘇婉之瞅了一眼,紙上畫著幾株蒼勁的青竹,除此以外一片空白,顯然是沒有畫全。

 接過畫,謝宇細細看過,抿唇,指尖指點了幾處:「這些地方,你又用筆描了?」

 「我畫的不好,下筆之後總是沒法做到想要的……而且,我真的不知道這下面該怎麼畫才好……」

 出乎蘇婉之的意料,蘇星竟然真的一副學生姿態。

 「下筆如何便是如何。」長睫隨著謝宇抬眸而撲朔閃動,神情認真而嚴謹,讓人不覺信服他的言辭,「作畫萬不可強求,意且在形上,雕琢筆墨倒不如細細觀察你所要畫的事物……下面再畫什麼不取決於畫,而取決於你想畫什麼……」

 蘇婉之對畫的瞭解也僅止於蘇府裡掛著的幾幅山水,初時對謝宇的話也只是無事隨耳聽聽,但聽了兩句漸漸注意力就轉向了別的。

 手指半挽著發,蘇星側頭認真聽謝宇一一分析,神色恭謹,謝宇同樣神情一絲不苟。

 距離離得很近,兩人間流轉的氣氛也很平和。

 從蘇婉之的位置看去,桌前的兩人很是般配的模樣。

 一瞬間,蘇婉之覺得心口莫名的悶漲,清清淺淺,說不清道不明,但就是覺得不舒服。

 在兩人未察覺之際,蘇婉之先悄然溜出了房間。

 既然想撮合蘇星和謝宇,那麼看到這樣的場景,她不是該高興的麼。

 為什麼……會是這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漫無目的走著,看著一條條迴廊在視線裡近了又漸漸遠去,直到覺得疲憊的時候,抬頭看看眼前的匾額,從醫館到她從沒來過的庫房,已經繞了大半座祁山。

 昂首望去,方纔還不過是暮色微沉,如今蒼穹邊只餘一線微光,取而代之的是遼闊深邃到無法分辨的黑夜。

 星辰璀璨的點綴其中。

 記憶裡似乎也有這麼一片夜空,繁星浩渺,幾乎讓人目眩神迷。

 「這處是我最近發現的,一直想找人分享。」

 齊王府花園裡,有人半仰著頭如是說。

 柔和的微笑,依稀流轉著溫柔情誼的目光,連夜色都無法比擬的容顏。

 一同站在夜空下,就好像,她是被愛著的,被寵著的。

 可惜,無論她的記憶有多美,都是假的。

 蘇婉之的心在沉寂中,感受到一絲窒息的氣息。

 以後該怎麼辦?

 只那麼一瞬間,她心裡忽然湧起一種想落淚的衝動。

 閉上眼,蘇婉之大口大口的呼吸,好像這樣就可以掩蓋心裡逸散到無法抑制的空洞。

 明明是錯覺,但是恍惚間似有花香瀰漫。

 「……蘇婉之?」

 霍然睜眼,餘暉下的人影逆著光,只能隱約辨別出高瘦身形,幾乎覆蓋住盆的花被他抱在懷中,花朵繁茂,幽香陣陣。

 對方見她,輕歎了一口氣,有些無奈:「迷路了?我帶你回去。」

 蘇婉之卻只是靜靜的看著他,不言不語。

 放下花,走近兩步,些微的光落在蘇婉之的面容上,明暗交錯,她的神情脆弱的像是一碰即碎。

 計蒙的胃還有些隱約的痛,可是蘇婉之這個模樣,一向眥睚必報的他卻沒有感覺到快意。

 到嘴邊的話啞然失語,抬起手,彷彿想要觸碰,但手指停在半空,無法向前。

 遲疑時,驟然的體溫襲來。

 靠過來的頭顱抵在他的下頜,髮絲上有淺淺的沁香,一絲一絲拂動,微癢的觸感。

 「蘇……」

 「我沒事,借我肩膀一刻……一刻就好。」

 愕然後,神情放緩,計蒙直直站著,身形不動,手臂虛環。

 細微的樹枝踩踏聲響起,計蒙猛然抬眸,眼若利刀。

 不遠處的樹叢前,站著另一個年輕男子,臉色微白,五官平凡無奇,看不出情緒波動,似乎他只是不經意路過。

 肩頭仍俯趴著的蘇婉之毫無所覺,一動不動。

 計蒙的視線自蘇婉之身上一掠而過,再移到謝宇身上,手臂收緊,圈住蘇婉之,微皺眉,眼神示意對方離開,瞇起的眸中帶著警告的意味。

 對方卻似乎並沒有收到他的威脅,手掌慢慢握緊,只看了蘇婉之一眼,轉身便走。

 不過一會,已經再看不見。

 一刻鐘,整整一刻鐘後,如同靠過來時一般,蘇婉之驟然推離開計蒙。

 迅速消失的體溫讓計蒙有剎那的不適。

 蘇婉之的眼角依然乾澀,眨了眨眼,她咧開嘴笑,似乎剛才的一切都不過錯覺而已:「大師兄,我誤會你了,你真的是個好人!之前打你那一拳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

 誠懇的表情,晶亮的大眼睛,一如尋常。

 不過是怕他記仇罷了,計蒙自嘲想,他這算不算是被利用了?

 抬了抬下巴,計蒙斜睨著蘇婉之,嘴角的笑容實在不怎麼友善道:「你剛才把我當成誰了?」

 蘇婉之也只僵了一瞬,迅速道:「大師兄怎麼會如此說?大師兄便是大師兄,難道大師兄這般沒有自信?」

 指節在蘇婉之身側的廊柱敲了敲,思忖片刻,計蒙似乎想到了什麼好笑的,又恢復了似笑非笑:「不用裝傻了……蘇婉之,你心裡有個難以忘懷的人那是你的事,但是三番四次拿我做替身,你就沒想過我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麼……」

 稍稍挪了位置,蘇婉之訕笑:「大師兄……」

 「蘇婉之。」

 「啊?」

 「你打算在祁山上呆多久?」

 語氣一暗:「這個……約莫是能呆多久呆多久吧……」

 「韓師叔讓我照顧你……只怕你呆多久,我就要照顧你多久對不對?」

 偷眼疑惑看向計蒙……雖然在祁山上,有計蒙的關照會好過很多,但是……蘇婉之總覺得這話絕對不能照著計蒙的引導說下去……

 不等蘇婉之回答,計蒙挑了挑眉,一把抓住蘇婉之的手,勾唇道:「如果如此的話,那不如我娶了你如何?」

 蘇婉之震住,頭一回不知道該怎麼回計蒙的話,甚至連手都忘了抽回。

 計蒙說完這話,其實自己也微震了震。

 初初想到這個,還真是不忿蘇婉之這種拿他當他人的態度,但又想了想,其實此事也未嘗不可。

 祁山弟子到了一定年齡,也是會娶妻生子的,師門中女子甚少,往往是僧多粥少,所以下山娶妻也便成了祁山弟子的一個試煉,計蒙事務繁忙幾乎脫不開身,自然也沒機會下山尋妻,原本他是想從祁山女弟子裡隨便選個瞧著順眼的,反正不過傳宗接代,如今蘇婉之送山門來,倒是意外合適。

 畢竟比起那些在祁山長大的女弟子,從外來的蘇婉之要有趣的多,也和他口味的多。

 目光打量過蘇婉之,計蒙接著用氣定神閒的語氣道:「橫豎你我都到了適婚之齡,我身邊尚無適合的女子,雖然你行止粗魯,姿色平平,但總算也是韓師叔的弟子,武功也不算差,勉強也說得過去……更何況我若娶了她人,再照顧你未免落人口實,不如乾脆娶你也好交代……」

 在計蒙的一席話裡,蘇婉之勉強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大師兄,我真的知道錯了……」

 「你難道不願意?」計蒙的聲音挑高,很理所應當:「在祁山你難道還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夫婿,你有什麼不滿意的?」

 那語調,頗有種我都不挑你了,你還有什麼好挑的意思。

 蘇婉之嘴角微抽……大師兄,你還可以更自戀一點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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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握著杯盞的手指帶了些微的顫抖,旋即穩住,手指蜷緊,一絲不顫,姬恪低頭,輕啜了一口茶。

 「他真的同蘇婉之說要娶她?」

 尾音裡有些不可捉摸的顫音。

 「屬下所說的都屬實,絕無半句虛言。」

 其徐低著頭,不敢去看姬恪的表情。

 「我知道了,你下去罷。」

 然而,其徐離去前,到底是忍不住看了姬恪一眼,空曠的醫館內室裡只有姬恪一人,此刻他的神色異常平靜,幾乎同平時沒有任何分別,但正是這沒有任何分別,讓其徐的心裡湧起不可抑制的不安。

 往常姬恪如此他自然是不會多想,可是在他心裡幾乎已經可以肯定姬恪對蘇婉之動了心之後,姬恪如此的表現,卻是讓其徐擔心了。

 待蘇星走後,姬恪循著其徐所說的路線追著蘇婉之走去。

 卻沒料到到時看到的是那樣的一幕。

 再隱忍壓抑,那一刻姬恪因抑制失態握緊的拳無法掩飾。

 只是,在祁山上,他不是名滿天下風華無雙人人稱讚權謀在握的齊王姬恪,他只是一個病弱路遇劫匪的普通書生謝宇,無論身份相貌都無法同祁山大師兄相比。

 更何況,桎梏著他的又何嘗只有身份相貌。

 其徐眼看著姬恪抿唇轉身,面沉如水,眼看著他走回醫館,喝完藥,看完密諜,平靜的好似什麼都不曾看見。

 直到更鼓敲響,到了就寢時間,才啞著嗓子問他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其徐本不想說,但……倘若這個能讓公子死心回到明都,即使公子憤怒難過也都不過是一時,終會忘記,變回原來那個不近人情的齊王殿下,雖然有些對不起蘇小姐,但事已至此,又如何挽回?

 他這麼想,卻沒料姬恪是這樣的反應,不悲不喜,但也絲毫不提要回去。

 慢慢從屋中退出,其徐順手合上了門。

 姬恪閉眸,一手按著鼻樑,另一手穩穩的將茶水放在桌上,無聲的歎氣。

 無法否認,他嫉妒了。

 看見蘇婉之在別人懷中,聽見別人說要娶蘇婉之……都讓他覺得壓抑,就像童年時看見姬止在自己母后和父皇面前無忌肆言卻絲毫不會被責罵也不用擔心被人陷害一樣,妒恨抑或是欣羨。

 接著,他想起了幾個時辰前蘇婉之剛剛想過的問題。

 ——以後該怎麼辦?

四四章

 重刀狠力劈下,攜起懾人勁氣,皸裂的紋路順著地面延展。

 容沂滿意的收刀至鞘。

 「師姐,你覺得我能贏過那個計蒙麼?」

 蘇婉之心不在焉:「能。」

 直到容沂緊攥刀一個飛旋,就要去找計蒙,蘇婉之才如夢初醒般道:「小容沂,你去哪?」

 「我去找計蒙挑戰!」

 一把扯住容沂,蘇婉之簡潔道:「你現在去是丟人。」

 「可是你剛才……」

 「我剛才怎麼?」

 把袍袖理順,容沂癟癟嘴,還是忍不住道:「師姐,為什麼今天你老是走神?」

 走神?

 她能不走神麼?

 歎了口氣,拍拍袍角的塵土,蘇婉之站起,拉過容沂:「回去吃飯吧,明日再來練,反正來日方長。」

 計蒙同她說要娶她的事情她只當是計蒙捉弄她罷了,畢竟計蒙她實在看不出計蒙對她有什麼情誼,可是之後計蒙居然真的認真同她討論起了婚宴事宜,她就再撐不住了——計蒙那個架勢,竟像是真的要娶她。

 隔日後,甚至還有她師娘輩的女人說是替計蒙來要她的生辰八字,雖然被她推脫走了,可是那種怪異感還是久久補褪。

 娶她……

 蘇婉之扯嘴唇笑了笑,張燈結綵的禮堂,艷紅的喜袍,一切的一切對她而言都是再不堪不過的記憶。

 真是……不想再回憶起啊。

 吃完飯,蘇婉之照例邁步想出去看謝宇。

 還未邁出院子,又轉了回來,飯她是和容沂一道在膳房吃的,此時回來卻並不見蘇星,想來是去看謝宇了,既然如此,她又去做什麼礙事呢。

 眼前又浮現出蘇星和謝宇在一起的畫面,霎時間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什麼。

 收拾了會東西,剛想去膳房工作,正看見蘇星氣喘吁吁的跑進院裡。

 「小姐,小姐……」

 蘇婉之詫異看著她:「我正要去膳房,出什麼事了麼?」

 稍微緩了口氣,蘇星才繼續道,話語裡依然帶著喘氣聲:「我剛才聽說謝宇出了醫館,就去了院子裡,哪知道,我看見謝公子正在收拾東西,看樣子是要走了!膳房我替你去,小姐,你現在快去看看吧。」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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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婉之到的時候,謝宇正在煮一壺茶,咕嚕嚕的氣泡爭搶著衝上了水面,而後一個個砰然炸裂,清淡的茶香隨著騰然的霧氣淺淺瀰散。

 桌邊還有未畫完的殘畫,墨跡半干,色澤依然鮮亮。

 「謝宇,你要走?」

 一上來,蘇婉之便開口問。

 提起茶壺,滅了爐火,謝宇才略帶疑惑的回:「你……為何這麼問?」

 不等他說完,蘇婉之已經先一步道:「你現在才剛剛好,怎麼能就這麼下山,多少也要再待會休息一下,還有……你要如何下山,計蒙說過放你下山了麼?你不是盤纏盡失,那下山了之後你又要去哪?路費呢?」說的快了,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些許焦灼。

 謝宇笑著搖頭:「我的傷不重,已經無礙了。」

 「你是真的要走?」

 似無意般,低垂頭掀開茶壺,謝宇輕聲道:「蘇小姐是要嫁給計蒙師兄麼?若被人知道我是蘇小姐帶山上來的,只怕會被人說閒話,早些下山其實也是件好事。」

 「你怎麼會知道?」蘇婉之問出這句話完全是下意識的,計蒙只是和她提過,她也並沒有答應,本以為只是件少有人知的小事,怎麼會連謝宇都知道了!?

 「我只是……早上聽醫館弟子說的。」謝宇似乎是在斟酌,慢了一拍,方道:「難道這並不……」

 「你是聽誰說的?哪個弟子?」驟然打斷謝宇的話,蘇婉之不自覺聲音裡染上怒氣。

 「我不記得……」

 蘇婉之咬牙:「那我這就去問!」

 轉身,蘇婉之邊想走,手腕卻被人抓住了。

 這麼一下,蘇婉之才回過神,忙轉頭道:「我是氣急了,都忘了勸你別下山了,謠言什麼你不用在意,既然計蒙都沒把你攆下山,還送你到了醫館,你就儘管呆在山上,沒有人會說你的。」

 謝宇平靜的看著她,握緊的手沒有鬆開。

 漆黑如墨的眼睛裡似乎湧起了什麼難解的情緒,如同漫卷的夜空,浩渺無邊,蘇婉之不由自主的轉身停駐。

 「蘇小姐……」

 謝宇的聲音很沉,慢慢開口,話語像是從他的口中碾磨而出。

 儘管慢,蘇婉之還是等著他說下去。

 可是,等了好一會,謝宇也沒有再說什麼,似乎是很難以啟齒,抿緊的唇被壓的幾無血色。

 蘇婉之搖了搖手腕,抓著她的手卻沒有鬆開。

 「你想說什麼直說便是,不用抓著我的手了……」

 耐心耗盡,比起手無縛雞的謝宇,蘇婉之的力氣到底還是打一些,用力一拽,甩脫了謝宇抓著她的手。

 失去了手掌中的溫度,謝宇收回手,拳在身側握緊,他到底還是說出了口。

 「蘇婉之,你可以不嫁給計蒙麼……」

 話一出口,謝宇便不敢再去看蘇婉之。

 別人或許不是,但對他而言,順從於心去說話,是件何其困難的事情。

 不想,等來的第一個回應,卻是蘇婉之的笑聲。

 「你莫不是也說你打算湊合著娶我吧,小書生,你就別湊這個熱鬧了……」蘇婉之想了想,笑得有些無奈,「我自己什麼樣我自己清楚,過去的十來年壓根沒有哪家的公子敢說喜歡我,怎麼今日一朝翻身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即不淑女也談不上窈窕,你……不會是因為那日我見你寬衣了就覺得要娶我了吧,這完全沒有任何必要啊,你不用勉強自己……」

 「不是……我不是……」

 謝宇別開臉,難得顯得有些狼狽。

 見他如此,蘇婉之忍不住想逗逗他,剛想開口,忽然想起什麼,斂了斂笑:「而且我們也並沒有多少接觸,說起喜歡,你該喜歡的是蘇星吧,如果她對你也有意,我可以答應讓她和你一起下……」

 「不是的,是你!」

 驟然截住蘇婉之即將說下去的話,謝宇再次拉住了蘇婉之的手。

 能說出剛才的話對他而言是多麼不易的事情,卻還被一直歪解,以至於謝宇不自覺湧起了挫敗的感覺,是的……他完全可以順著蘇婉之說的話,說他不過是礙於禮節或者是其他,可是……已經在理智之前脫口而出了,這麼無疾而終,以後……還會不會再有機會?

 倘若蘇婉之嫁給了計蒙……

 他忽然覺得窒息,當那個女子嫁做人婦,從此三從四德,他們再無瓜葛,那那個會為他甚至不惜生命,那個大膽而放肆,熱烈而天真,那個義無反顧即使在最後也放不下他的女子……是不是會永遠的消失。

 他不願意……

 蘇婉之,你讓我今生今世除了你不能再娶他人,你又如何能再嫁給別人?

 拽住蘇婉之,在她沒有防備的同時,把她徑直拉近自己的懷裡。

 淡淡的茶香讓蘇婉之一僵,沒能及時掙脫。

 下一刻,貼過來的,是謝宇的唇。

 所有的話語,盡數被吞沒,剩下的好似只有謝宇身上特有的氣息,清淺而靜謐。

 蘇婉之能很清楚的感覺到鼻息間溫熱的呼吸,清冽乾淨,茶的香氣侵染在唇上,卻也有茶的微澀,百味交雜,輾轉廝磨間她看不清謝宇的面容,但綿長的氣息拂過,即使在親吻也帶著說不出的壓抑情緒,糾纏著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具身體裡藏匿的決然和一絲若有似無的柔軟,莫名讓人覺得放不開。

 相濡以沫的纏綿間氣息也漸漸變得輕微。

 謝宇閉著眸,一手攬住蘇婉之的腰,一手扣住蘇婉之的後腦,溫柔的含著蘇婉之的唇親吻吮吸,似乎是怕她退開。

 ——他並沒有發現蘇婉之弱化下來的態度。

 閉上眼睛,謝宇眼中腦中都是一片漆黑的空白,然而內心卻無比的平靜安逸,似乎這一刻可以一直持續到天長地久。

 但好像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利刃破空而來的聲響打斷了這片安靜的旖旎。

 蘇婉之像是這時才清醒,猛然推開謝宇。

 幾乎是用了全力,謝宇被這一下推了老遠,將將靠著牆才得以站穩。

 而他剛才所在的地方,一柄吹毛飲血鋒芒畢露的劍正橫在當中,若他再遲走一步,只怕那柄劍便會當胸而過。

 剛剛鬆下一口氣,沒料到那柄失了準頭的劍尖一轉,橫向謝宇再度刺來。

 計蒙冷冷的盯著他,眼睛裡毫無溫度。

 而那柄攜帶著沖天殺氣的劍直直而來,鎖住謝宇所在的那方天地,無論謝宇如何動,那劍尖竟都是指著他的,一時間謝宇避無可避。

四五章

 「計蒙!」

 比計蒙的劍更快的是蘇婉之的低吼,計蒙的劍術她很清楚,這一劍下去即使不致死,也會要了謝宇半條命,再加上謝宇剛剛病癒,肯定是凶多吉少……雖然她對謝宇剛才的舉動很不滿,可是也沒想過要謝宇死。

 而計蒙同樣覺得不爽。

 上次的冤枉已經讓計蒙夠憋屈了,這次蘇婉之還要攔著他麼?

 對面那個根本不是什麼普普通通的小書生,處置這種身份不明的危險人物本來就是他的權利,憑什麼要他背無故傷人的黑鍋,蘇婉之又憑什麼管他。

 念及此,淡淡的怒意不覺浮起,計蒙用劍尖抵著謝宇的胸口,恨聲道:「蘇婉之,你知不知道這個謝……」

 話未說完,被他制住的謝宇突然動了。

 劍客對於自己劍下的一切最是敏感,謝宇這一動,計蒙下意識就用劍去攔。

 只是一個條件反射的舉動,卻沒料到下一刻傳入耳中的便是利刃入肉的聳人鈍響,而劍尖已經沒入謝宇身體三寸。

 謝宇隨即悶哼,痛苦的皺眉,鮮紅的血液順著傷口流淌過雪白的衣衫,紅白分明,很是刺目。

 跟著那一劍,蘇婉之的心也像是咯登了一下。

 一瞬間的慌神,在看見謝宇傷口的那一刻,她甚至都沒想到應該怎麼辦。

 計蒙也是一愣,正想上前看看謝宇的傷勢,抬眼便對上謝宇的眸子,因為痛苦瞳孔內微微收縮,但和他相對的那一瞬,那雙漆黑的眼眸分明的彎了一下,唇角跟著輕輕扯動,模樣竟是在笑。

 剛剛滅下的怒火重燃,計蒙抬手,便要拔出插在謝宇胸口的劍。

 而直到此時,蘇婉之才乍然清醒過來,猛推開計蒙,怒斥:「現在拔劍,你要他死麼?快點送他去醫館……算了,我自己送!」

 說著,不等計蒙反應,蘇婉之一手繞過謝宇的肩膀,另一手穿過他的腋下,半架著他便準備出門。

 「蘇婉之!他是個……」

 蘇婉之已經扶著謝宇出了門,根本不聽他說什麼。

 「騙子」兩字就這麼堵在了計蒙的喉頭,像是嚥不下去的魚刺,不止噎還痛。

 自己的劍,計蒙很清楚,他沒有要殺謝宇的意思,方才根本不是他動手是謝宇自己撞到他的劍上去的!

 只是,現在解釋……蘇婉之恐怕根本不會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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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山醫館。

 從蘇慎言的院子一路走到醫館,已是不遠的一段路。

 蘇婉之本可以御起輕功,但又怕扯動謝宇的傷口,只得一步步蹣跚而來,謝宇雖然不重,但對於身為女子的蘇婉之而言也是個不小的負擔。

 到了醫館,蘇婉之才發現,謝宇捂著傷口的手已經被血浸透,下半截白色長衫染上斑駁的血痕,條條觸目驚心。

 而謝宇本人,也已經因失血過多神智昏聵。

 這麼快見到謝宇又被抬進來,馮大夫很是訝異。

 看見謝宇胸前插著的計蒙的佩劍,馮大夫更加訝異。

 小心的看了一眼一臉擔憂的女子,馮大夫很忐忑的問了一句:「蘇小姐,這……謝公子的傷是……」怎麼弄的?

 蘇婉之抬眼,咬牙吐出一句話:「治好他。」

 那一眼宛如刺刀鋒利無比,馮大夫不自覺的後退一步,只覺後背微微升起寒意……蘇婉之這一眼,倒像是同他說,如果治不好謝宇,那你就完蛋了。

 嚥了口唾沫,馮大夫輕道了一聲「我盡量」,便緊接著讓藥僮去準備些止血的藥劑碾磨成粉。

 馮大夫在院內替謝宇拔劍治傷,蘇婉之不敢添亂,只好在醫館外坐著。

 但是沒坐一會,就又心神不寧。

 因為醫館裡太靜,拔劍有多痛蘇婉之可以想像,可是從始至終裡面都沒有傳出一聲謝宇的呻吟,顯然——他昏過去了,就連拔劍也沒有把他弄醒。

 這種心驚肉跳的感覺,蘇婉之此生只體會過一次。

 明都城門外,蘇慎言從馬背上掉下,鋒利的箭羽插進了他的身體裡,生死不知,只是那時悲傷太過,這種忐忑反而被痛沖淡了,然而現在……蘇婉之再一次體會到那樣的感受。

 簡直度日如年。

 一念之差,可能就是天人永隔。

 生命何其脆弱,何其不堪。

 在那之前,蘇婉之從沒有體會過這種看著身邊人逝去的感覺,就連蘇慎言,也是後來得到消息一瞬間的疼痛,然而此時卻好似凌遲一般,一點點體會著那種無力。

 她甚至已經完全忘記了謝宇在之前對她做的無禮舉動。

 夕陽漸漸在天邊沉墜下來,蘇星也從膳房帶了飯食過來。

 都是很可口的菜餚,可是蘇婉之只吃了一點就再沒胃口吃下去了。

 蘇星不無擔心的看著蘇婉之:「小姐,我知道你擔心謝公子,我也擔心,可是你不能不吃飯啊……這樣你會餓壞了的。」

 對著蘇星笑了笑,蘇婉之搖頭:「沒有,我只是沒胃口而已。放這裡吧,我餓了會吃的。」

 蘇星沒有辯駁,只是又擔心的看了蘇婉之一眼,才把東西都收好,擺放在了食盒裡。

 兩三個時辰後,馮大夫才從房間裡走出。

 衣服上還沾了點血跡,馮大夫的神情顯得有些疲憊,還沒等邁出兩步,蘇婉之就已經站在了他身前。

 馮大夫嚇的差點仰頭摔下去,扶著廊柱站穩後才撫鬚道:「咳咳……蘇小姐不用擔心,我剛才拔了劍,替他清理了傷口,還用羊腸線把傷口縫合……」

 蘇婉之不耐煩打斷:「然後?」

 這一聲又差點嚇到馮大夫,剛想擺出的名醫架子早已蕩然無存:「然後……然後不就好了唄。」

 「好了?」蘇婉之鬆了口氣,不自覺笑了,喃喃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馮大夫有些不忍心:「不過……」

 「什麼?」

 在惹麻煩和醫德之間,馮大夫猶豫了一下,才小心問:「蘇小姐,這個謝公子以前是不是中過什麼烈性的毒啊?」

 「啊?」蘇婉之茫然。

 「謝公子的肺腑實在有些不堪,較正常人要弱上許多,剛才處理傷口的時候他的心肺差點停跳,我花了好一會才讓他平復下來……啊,不過,我仔細檢查了一下,這個原因並不是因為受過外傷,而是內部臟腑收到過毒素的肆虐……」頓了頓,繼續道:「他這個樣子,實在不是長壽之相啊,即便內腑不再受傷,只怕也是個……」

 「是什麼?」

 馮大夫反覆嚥了嚥口水,才吐出兩個字:「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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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上躺著的謝宇仍然沒有清醒。

 想來也是,又是拔劍又是縫合傷口,即便是醒著也得硬生生給痛暈了。

 但總歸人還是活著的,蘇婉之心裡的惶急也漸漸褪去。

 褪去後,蘇婉之才像是忽然想起謝宇在被計蒙所傷之前做過的事,他……這算是強吻了她吧。

 也許他剛剛有此舉動之時,蘇婉之會勃然大怒,但是現在對著床上面色蒼白,一動不動的謝宇,怒氣不自覺地就消散了。

 氣不起來,她反而想起了更多。

 謝宇吻她的時候,她其實……並沒有很排斥。

 也許是在那之前,蘇婉之對謝宇也有那麼點點的好感,他雖然不出眾,但是他安靜,他沉穩,他會陪著她頂著烈日掃後山,他會溫柔的在她手心寫字……如果不是這樣,她也不會在看到他和蘇星親密的時候覺得煩悶,在知道謝宇要走了之時那麼急切的想挽留。

 那麼,謝宇應該也是喜歡她的吧。

 不是北周丞相之女蘇婉之,只是單單純純住在祁山上的小弟子蘇婉之。

 想到這,蘇婉之突然有個很衝動的念頭。

 謝宇喜歡她,她也不討厭謝宇,為什麼他們不能在一起試試?

 忘不掉姬恪是她的劫難,可是一直一直這樣沉湎於過去,她只怕一輩子都忘不掉姬恪……那麼,如果她試著去喜歡另外一個人,是不是就可以漸漸忘掉姬恪?

 忘掉那個人帶來的痛,帶來的傷,以及帶來的感情……

 蘇婉之慢慢合上雙眼。

 想起謝宇紅著臉語氣近乎急切的對她說,「不是的,是你!」

 蘇婉之沒來由的笑了起來。

 坐在謝宇的床邊,她忽然無比的安心,仔細幫謝宇掖了掖被角,蘇婉之打了一個呵欠,一整天的精神緊繃,她自己也累得夠嗆,先回去睡一覺,明天再來看謝宇吧。

 至於短命……

 馮大夫的話在耳邊響起:「他這個症狀難治,很難治,這毒素都不知在他的體內潛伏多久了……呃,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若說有能力試一試,那恐怕只有一個人,只是這個人實在不好找……」

 無論多難,總歸有辦法的。

 蘇婉之邊想邊漫步回了自己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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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前腳剛走,後腳便有黑影邁了進來。

 黑影蹲守在謝宇的床前,看見謝宇的模樣,頓時露出擔憂懊惱的神情,好一會,才側過頭看向門口,眼中閃過幾縷複雜難明的情緒。

四六章

 「大師兄,山下運上來的果蔬已經到了。」

 計蒙放下擦拭劍身的布巾,粗略點過數量,微笑吩咐:「這些都運到庫裡吧,記得挑一份出來選個精緻的籃子送到掌門房內。」

 「是。」

 剛想回轉,一個身影從成堆的果蔬籃中閃現。

 計蒙先是訝異,而後淡淡笑道:「他沒事了?」

 對方聽見他輕描淡寫的口吻,霍然抬頭盯著他,似乎想發作,但終究壓下自己的怒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暫時沒事了。不過,我想帶他去求醫,你能讓我出山麼?」

 「求醫?」

 蘇婉之便把馮大夫告訴她的一席話又複述給了計蒙。

 聽她說完,計蒙笑了,眼睛裡蒙著一層輕嘲:「他告訴你的那個人的確能醫好謝宇,不過……蘇婉之,你告訴你打算怎麼去找?而且……你為什麼要為了一個毫無干係的陌生人跑這一趟,再說又不是生命垂危,不過是可能會短命,你何至於這麼小題大做?」

 計蒙的話裡帶著顯而易見的薄涼。

 「計蒙……人是你打傷的!」

 彎腰從果蔬堆裡拾起一顆青菜,在手中拋起拋落,計蒙輕輕一笑:「你要出去我不攔你……不過出去了,就不要回來了。」

 看得出,計蒙是真的生氣了,可是……蘇婉之不理解,人明明是計蒙刺傷的,他怎麼可以一點愧疚之感都沒有:「那你是不打算讓他去求醫?」

 語調卻平靜下來,蘇婉之已經不抱希望了,反正看樣子計蒙也不會答應。

 出乎意料,計蒙搖搖頭:「他可以去治,但是你沒必要陪著他。」

 「什麼意思?」

 計蒙揚唇,似笑非笑:「我的意思就是,他一個人下山求醫,我會讓弟子送他下去並且準備好盤纏,至少暫時不會讓他餓死的。」

 聽罷,蘇婉之幾乎是下一瞬間就搖頭拒絕。

 「我怎麼知道你不會趁機殺了他?」

 計蒙看向蘇婉之,視線中若有似無的寒意讓蘇婉之後背不覺湧起冷意,計蒙突然踏前一步,蘇婉之不自覺向後倒退,計蒙卻只是把拿著的青菜塞進蘇婉之的手裡,眸裡那層讓人驚駭的冷意慢慢散去。

 「青菜可以明目,你最好多吃點。」

 退回剛才的位置,計蒙歪頭笑:「我的確不能保證會不會一氣之下殺了他,反正一切你自己決定。」

 說完,不顧蘇婉之的反應,計蒙轉身便要走。

 「計……」

 「對了。」計蒙似想起什麼,突然回頭:「我之前跟你說過什麼要娶你的話,你可以不用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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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醫館的時候,謝宇正在喝藥。

 他的臉色依然白得有些嚇人,氣色也不怎麼好,顯得有些神色懨懨,看見蘇婉之進來,謝宇放下手裡端著的碗,安靜的衝她微笑。

 笑容裡不覺就有些靜謐人心的意味。

 蘇婉之方才有些動搖的心忽然安定下來,計蒙剛才的態度讓她總覺得是不是哪裡不對,可是……無論如何,她總不能就這樣讓謝宇一個人下山。

 側眸一看,藥碗裡的藥還剩下大半。

 「怎麼不喝?」

 「有點燙,正要喝。」謝宇重又扣起碗沿,姿勢斯文好看。

 探指試了試溫度,確實很燙。

 「你等一下。」

 蘇婉之拐進隔壁又取了一個空碗,將藥來回倒過幾次,再遞給謝宇時,藥已是溫的。

 看著謝宇對她感謝一笑便仰脖將苦澀的藥汁一口氣喝下,蘇婉之坐在床沿,神色有些複雜。

 待謝宇將碗再度放下,蘇婉之似下定決心般道:「謝宇,你的身體並沒有全好……大夫說如果不及醫治可能不會長壽……」

 謝宇愣了一下,垂下眸,低道:「是麼……」

 「但是大夫告訴我有人能徹底治好你……」蘇婉之頓了頓,「所以我想……」

 沒有說話,謝宇只是靜靜等著她說完。

 「你一個人下山不安全,我陪你吧……」

 如蘇婉之般大膽,說完這番話也仍有些忐忑。

 即便她有想過若和謝宇在一起,但畢竟兩人目前的關係說到底也不過爾爾,越雷池尚早。

 謝宇仍是垂眸,蘇婉之看不見他的神情,自是越加忐忑。

 然而,還未等這陣忐忑褪去,謝宇忽得抬頭,一雙沉然如墨黑濃無邊的眼睛望進蘇婉之的眸裡,有欣喜也有些莫名的悵然:「你……不打算嫁給計蒙了?」

 蘇婉之啼笑皆非:「我從來也沒打算嫁給他過,以訛傳訛,都是假的。」

 「是……這樣?」

 「嗯。」把碗收起,蘇婉之道:「你不反對的話,等你稍微好一點我們就動身。」

 定定看了一眼蘇婉之,謝宇道:「好。」

 話說間,他又低垂下頭,蘇婉之只當他是羞澀,說了聲好好休息,就送碗出去。

 那一個「好」字後沒說出口的疑問是,蘇婉之你為何要陪我下山?又為何要陪我一同求醫。

 一時間,謝宇卻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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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宇養傷的日子過得很快,灼熱的夏意也褪去了些許。

 輕薄的夏衣外也開始罩上了秋衫。

 藉著膳房之便,蘇婉之讓蘇星煮了不少好東西給謝宇,謝宇的臉色也總算不那麼蒼白。

 蘇婉之也去祁山的書庫差了不少典籍,馮大夫說的能治好謝宇的人據說姓沈,此人醫術極其精湛,久居回春谷,可是這個回春谷的位置卻少有人知道,典籍裡記載了好幾例江湖人士去回春谷求醫的事情,可惜只寫了沈神醫的醫術如何如何了得,妙手回春卻隻字未提回春谷的位置,蘇婉之不禁有些沮喪。

 想去問計蒙,但是想起上次的不歡而散,蘇婉之再厚臉皮也知道計蒙恐怕是真動怒了,至少這些日子她都再沒有見過計蒙,就算勉強堵著去問,他也不見得會告訴蘇婉之回春谷的位置。

 唯一讓她感到安慰的是,大師傅對鄧玉瑤的追求計劃終於有了點突破。

 為了躲避大師傅的慇勤,慣常喜歡睡到日上三竿的鄧玉瑤每日早起,大早就躲出去生怕被大師傅抓到,不料出去亂逛的結果是在後山迷了路,走的長了又不小心扭了腳,簡直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便在此時,大師傅抄著食盒猶如天神下凡,硬是憑著一身硬朗的氣勢背著偌大的佳人走出了後山。

 不論英雄還是狗熊,救美了之後總還是讓佳人心裡的排斥之意淡了一些。

 雖然大師傅一臉憨笑獻慇勤的樣子還是讓鄧玉瑤很是嗤之以鼻,但總算不會對方一來鄧玉瑤就躲了出去,連個冷面也不給。

 哀歎著走到醫館裡,卻發現謝宇正靠在枕上捧卷讀書。

 燦金的陽光自薄薄的窗稜裡流瀉而下,鍍在謝宇的髮梢和手指上,乾淨的側臉和半垂下的額發間是一片蒙然的微光,就連被褥上也被映照得熠熠生輝,謝宇整個人籠在這片光暈裡,顯得十分安謐。

 不知是不是錯覺,蘇婉之總覺得謝宇比初見的時候要好看上很多。

 沒有姬恪那般令人驚艷的容貌,平平淡淡間卻有種讓人安心的溫暖。

 蘇婉之腳步很輕,謝宇並沒有發現,依然專注在書上。

 他看書的目光溫柔流連,隱隱有繾綣之意,感覺到蘇婉之坐在床邊,那樣的目光便直接從書上落到了蘇婉之的身上。

 「來了?」

 這句話脫口而出,幾乎是習慣般。

 蘇婉之望著他笑:「嗯,你身上的傷怎麼樣了?」

 謝宇笑著搖頭:「無礙了。」

 已經一段的時日了,蘇婉之沉吟一下道:「那我們準備下山吧。」

 「什麼時候?」

 「大概就明日後日吧。」

 沒有問她為什麼這麼快,也沒有問她是否有把握,謝宇只是依然微笑著,說:「好。」

 蘇婉之隱隱仍有些愧疚。

 回春谷她還是沒有訊息,只能從隻字片語中猜出大致的方位,她不一定能救得了他。

 這麼一想,就有說不出的沮喪。

 「謝宇……」

 「什麼?」謝宇溫柔地問她。

 蘇婉之別開視線:「……沒什麼,你繼續看書吧,不用管我了。」

 謝宇略帶疑惑的看向蘇婉之,但見蘇婉之似乎真的沒什麼,才重又去看書。

 支著下頜,蘇婉之不再說話。

 之前想要和謝宇在一起不過是蘇婉之一時衝動的念頭,她自己知道,哪有這麼容易……無論忘記一個人還是愛上另一個人,更何況,對姬恪的恨還夾雜著蘇慎言在其中,隨隨便便的忘卻……

 可是,眼前的謝宇,恍然間顯得那麼美好。

 大好的陽光下,靜謐的房間裡,蘇婉之忽然有了些倦意。

 無知無覺就趴在被褥上昏沉入眠。

 書在謝宇的手中放了良久,也不見翻頁。

 蘇婉之沉睡後,他才慢慢放下書,看向蘇婉之的睡顏,她睡得很沉,並沒有察覺。

 連日以來,蘇婉之都在照顧他。

 在明都城門外的那一幕以後,他大約從未想像過會有一日和蘇婉之這麼溫情的相處,不,準確點說,自從他去了齊州以後,就從未想過有一日會和一個女子糾纏至此,而論及原因,竟還是自己主動。

 他已經該回去了,卻又留戀不捨。

 眼中的溫柔逐漸被理智的銳芒取代,他終究不只是書生謝宇,他還是北周的齊王殿下姬恪。

 下山……也該是分別之際了……

 不是沒想過告訴她真實身份帶著她回明都,可是……就連自己都覺得這個念頭實在可笑,院中的木雕還滿身瘡痍的放著,蘇婉之不說,可是有多恨,他很清楚,說出口了,只怕等著的是蘇婉之毫無保留的痛恨……他又騙了她。

 以後……

 他記得蘇婉之說過,她要只求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他的結局,要麼贏了,後宮佳麗三千,要麼輸了,毒酒一杯。

 哪裡還有以後?

 修長手指緩緩伸出,似乎想要觸碰,在即將接近那沉睡的面容時,遲疑著又似乎想要收回。

 指節彎曲停滯在空中,不敢再近。

 良久,他彎下腰,在蘇婉之的額上印下一個清淡的幾乎察覺不到的吻。

 暖意融融的房間裡,唯美的恰似一幅畫卷。

 第三日清晨,蘇婉之讓蘇星收拾好行裝,帶著輕便的行李去找謝宇,準備下山。

四八章

 他們走的一直是大道,莫忘駕馬車,蘇星蘇婉之和「謝宇」坐在馬車裡,只坐了一會,蘇星就一副如坐針氈的樣子,尋了個覺得擁擠的理由就和莫忘一起做到馬車前。

 趕了半晌路,蘇婉之覺得有點餓。

 從包袱裡取出兩張燒餅,咬了一口,雖然有點冷但還是軟的,想著,又遞了一張給「謝宇」。

 「你吃麼?」

 「謝宇」接過燒餅,語氣溫和有禮的微笑道:「謝謝。」

 而後便一言不發的也一口口吃了起來。

 明明是獨處,兩人之間氣氛卻平平靜靜,毫無旖旎曖昧,那副容顏也還是那番模樣,蘇婉之有一瞬間的疑惑。

 一路無言直到午間在驛館歇腳。

 計蒙給的銀兩不少,蘇婉之開了間房午休,睡了一會總覺得心裡莫名的慌亂。

 輾轉反側之下,起身下樓問小二叫了一壺茶。

 茶水壓下了奔波的疲累和惶然,記得謝宇似乎是喜歡喝茶的,蘇婉之又讓小二給謝宇送去一壺。

 半個時辰後,四人繼續上路。

 剛坐上馬車,蘇婉之記起似乎有個髮簪丟在了樓上,同蘇星打了個招呼就上去取,回來時經過了謝宇方才休息的房間,一眼瞧見剛才的茶壺還擺在那裡。

 鬼使神差的,蘇婉之提了提茶壺,滿滿一壺茶,一點也沒有少。

 心頭的疑惑越發的大。

 上了馬車,蘇婉之似無意般問「謝宇」:「我覺得這家驛館的茶還不錯,中午還讓小二給你送上來了,你覺得怎麼樣?」

 「謝宇」頓了下,繼續微笑:「多謝。確實不錯。」

 至此,蘇婉之已經肯定謝宇在撒謊。

 可是……這種喝茶小事為什麼要騙人,直說不想喝不就行了……

 在直接問還是不動聲色查探中猶豫,蘇婉之甚至都沒有發現自家侍女的不在狀態。

 馬車行了一日,已經徹底走出了祁山的範圍。

 蘇婉之忍不住旁敲側擊:「謝宇,治好了之後你打算如何?」

 聞言,「謝宇」似乎想了想才道:「此等事,還是等治好了之後再議吧。」

 「你今日怎麼不看書了?」

 「馬車顛簸,對目傷害極大,不宜看書。」

 手指叩擊在車壁,蘇婉之像是沒話找話:「謝宇,我們相識已有約莫半年了吧。」

 「謝宇」的回答很快:「尚不到半年,至多不過三月。」

 蘇婉之輕笑:「那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說的話麼?」

 「謝宇」流露出一絲疑惑,疑問道:「不是蘇小姐把我救來的麼?我那時神志不清,又何談第一次見面說的話。」

 幾乎無懈可擊。

 但蘇婉之腦中的疑慮不減反增,正是因為謝宇的回答太快,這些細節就連她自己也是回憶了好一會,才憶起,而比起細節,那些由自己主觀的念頭謝宇卻反而要思慮。

 實在……不正常。

 這種不正常在晚上到了頂點。

 蘇婉之點了一份魚籽燒茄子,圍坐一桌吃飯時,蘇婉之舀了很大一勺褐色的魚籽夾雜著茄子進「謝宇」的碗裡,魚籽染著醬汁,因為並沒有和魚放在一起,乍一眼倒也不會認出,「謝宇」謝過蘇婉之,就著飯將魚籽盡數吞下,沒有任何不適。

 謝宇是不吃魚籽的,上回艱難嚥下的情節蘇婉之還記得,這傢伙……到底是誰?

 她一向不是忍耐的性子,之所以忍著,完全是因為不想和謝宇交惡,可是如果眼前這個人不是謝宇,那就另當別論了。

 她壓著情緒,佯裝無事道:「謝宇,我有點事想和你說,你能不能和我出去一下?」

 「謝宇」看了一眼吃到一半的飯,猶豫一刻,道:「好。」

 「謝宇」跟著蘇婉之走到客棧外的院子裡,駐足等著蘇婉之開口。

 蘇婉之衝他莞爾,揚唇的剎那袖中的白綾飛速躥出,縛住謝宇的手腳,看似纖細的白綾充滿韌性,蘇婉之抬手一勒,白綾收緊,「謝宇」便被毫無抵抗力的拖了過來。

 「你是誰?」

 被勒住手腳,「謝宇」頓時神情慌亂了一刻,下一刻看向蘇婉之,似是不解:「我是謝宇啊。」

 蘇婉之根本不等他解釋,扣住謝宇的手腕。

 即使不會醫,蘇婉之也能感覺出對方強勁的脈搏,勃勃生機同謝宇那個和緩到有些遲滯的脈象截然不同。

 不等對方反應,蘇婉之的手就在「謝宇」的臉上摩挲,「謝宇」掙扎不能,只得任蘇婉之在髮絲間摸到了一條極細的接縫,順著接縫小心的撕開,露出的卻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又重複了一遍問話:「你是誰?真的謝宇在哪裡?」

 對方卻只是緘默不言。

 蘇婉之又勒緊了幾分,白綾深深扣進只穿了單薄儒衫的身體裡。

 「說!不說信不信我殺了你?」

 對方毫無動容,開口:「蘇小姐殺了我吧。」

 威脅無用,他根本不怕死!

 沮喪與惶急同時湧上,蘇婉之不自覺垂下手,聲音淡淡:「你是誰派來的都跟我沒有關係,我只想知道你們把謝宇帶到哪裡去了,你告訴我,我現在就放你走,行不行?」

 對方動了動唇,終言:「對不起,蘇小姐。」

 話音一落,蘇婉之的心也跟著沉了下來。

 「你們是不是殺了他?」

 對方尚未回答,身後有人叫道:「小姐,小姐……」

 「蘇星?」蘇婉之微轉身,輕聲道,「你出來幹什麼,回去。」

 輕描淡寫的語氣,過分的平靜,深深瞭解自家小姐的蘇星一聽便覺得不對。

 再一看眼前那個穿著謝宇衣服卻面容陌生的男子,蘇星頓時心頭慌然無措,糾纏了自己一天的憂慮也跟著浮上心頭,顧不上多想就跑向蘇婉之,低頭疊聲道:「小姐,對不起對不起。」

 蘇婉之摸了摸蘇星的頭:「你跟我道什麼歉,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事情。」

 轉頭看向那個冒牌貨,蘇婉之問他:「你到底怎麼才肯說?」

 對方只是道:「蘇小姐,對不起。」

 下一刻,有紫色的污血從對方的口中流出,蘇婉之一驚,忙鬆開手裡的白綾,然而已經來不及,軟綿綿倒下後,再探對方鼻端,已經氣息全無。

 蘇婉之大駭,反覆探息,隨著那毫無反應的生命流逝,她的心也跟著沉到谷底。

 眼看著鮮活的生命在她的眼前消逝,蘇婉之的感覺只剩荒涼。

 這個人死了,那一切的線索都斷了,她甚至不知道謝宇是什麼時候被換掉的,而且……能輕易的用一條生命來掩蓋秘密,那殺了謝宇又算得了什麼。

 即將入秋的節氣夜間已經有些微涼,低低嗚咽的夜風拂過,蘇婉之沒來由的打了一個寒顫。

 雙手抱臂,驀然一點淒惶。

 蘇星還在地上搖著那具屍體,蘇婉之抬眸望著遠處的燈火,若有所思呢喃,不知是說給蘇星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我找不到謝宇了,那還去什麼回春谷,我們回祁山……不對,計蒙說了下山了就不要再回去了……那我們去哪呢……」

 還沉浸在眼睜睜看著人死的驚駭中,蘇星抬頭看見蘇婉之的模樣,更是嚇得不輕。

 姬恪說是選擇讓小姐受傷還是一無所知,可是……再受傷又怎麼能比得了現在!至少、至少,告訴了小姐,她不會以為謝宇已經死了……至少,就連恨也比現在這個樣子好!

 「小姐,謝宇沒有死!我知道他在哪!」

 蘇婉之木然的轉動眸子看向蘇星,帶點期待帶點狐疑,最終換做一笑:「你又怎麼知道的?別哄我了。」

 咬咬牙,蘇星站直了身,繞到蘇婉之身前,囁嚅了良久,卻又開不了口。

 蘇婉之等了半晌也不見她繼續說,只當蘇星是哄她,拍了拍蘇星的肩,便欲回轉。

 「小姐!」蘇星見狀終於鼓起勇氣,又一次攔住蘇婉之,閉著眼睛,低吼道:「小姐,因為謝宇就是齊王姬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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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王府,書房。

 其徐無聲的掠進姬恪的院中,低聲向姬恪匯報朝中消息,姬恪安然聽著,末了,其徐忽得道:「公子,那個替身已死。」

 姬恪握筆的手抖了一瞬,繼續書寫:「這麼快。」

 「那公子,之後該如何?」

 姬恪沒回答,只是繼續寫。

 抖抖紙張,待墨跡半干,將紙折起,放入信封中,遞給其徐:「這信你務必交給太尉關簡,定要他本人收到。」

 隻字未提蘇婉之。

 其徐前腳剛走,便有人引折扇於身前晃悠而來。

 丟下厚厚一沓的文書,來人兀自尋了姬恪書房一處鋪著軟墊的榻靠坐上,眸光一抬,儘是風流滿溢:「齊王殿下,我這次可是為你出生入死了一回,你要的我都找齊了。」

 姬恪接過,草草翻閱,微微點頭:「我要的的確是這個,你是如何找到的。」

 「錢、權,威逼利誘,不過十九年前的事情還真的不大好找,大理寺庫房都被我翻了個底朝天。」蘇慎言悠然扇扇,俊逸的眉微挑,很是自得,「除了這個,應該還有不少你想要的,權當是我的附贈吧。」

 「謹與,多謝。」

 「謝什麼,你當帝王總比你那兩個不成器的哥哥強,更何況這時節,純臣也不好做啊。」

 似是有所感慨,蘇慎言拍扇,「唉,這些日子都沒去醉煙閣,也不知那些姑娘們可否還記得我蘇某人……對了,殿下,我家不成器的妹子呢,你可有她的消息?」

姬恪番外

 雨夜無眠,從齊王府的閣台眺望,透過淅瀝的雨簾,姬恪能看見宮城的一角,翹起的簷角重疊而起,煙雨朦朧。

 就連眼簾似乎也被滂沱的水汽浸染,朦朧不清。

 恍惚時,姬恪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紛亂的記憶似乎氤氳纏結,穿梭過層層意念,鋪瀉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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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多年前。

 金碧輝煌的宮殿,成群蜿蜒聳立的建築,深幽的迴廊裡竟是悄無聲息,宮人們恭敬的沿著寬闊的廣道循矩而行,只餘下曲裾深衣自地面拂過的沙沙聲,驕陽下奢華的一切是那樣華麗誘人卻又隱纏著一縷說不出的淒哀。

 那是姬恪最初的記憶。

 他生在宮中,長在宮中,十一歲以前他的一切都被北周皇宮烙下深深印記。

 他記得從母妃居住的霜華殿到父皇的寢宮一共要走一百二十七級台階,路過三座宮殿,繞過七個迴廊,就算是用跑的,這麼一長段路他也要走上半個時辰,而父皇卻時常來看母妃,會賞賜母妃漂亮的衣裳和精緻的首飾,也會指點他的功課。

 那麼遠的路,父皇走過來一定很辛苦,如此不辭辛勞,父皇一定是很愛母妃的。

 小時候的姬恪這麼認為。

 然而他不知道,父皇是帝王,即便在後宮也是乘著龍輦的。

 而且……如果真的那麼愛,又怎麼會讓母妃住在後宮中最偏遠的宮殿,常年鎖居深宮,整日對著的只有奢靡的家什和高闊的宮牆。

 母親是真正才貌雙全的女子,在那一方冷寂的空間裡,手握書卷,捧茗香茶,她教會他如何唸書,從書上的每一個簡單的字起,一筆一劃,一個音節一個音節,溫柔而慈愛。

 他永遠記得那個溫婉的音調,合著那樣的聲音,伴他在霜華殿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日夜。

 那個不大的殿宇,有他,有母親,還有雲姨,曾經姬恪的所有也不過如此,他滿足於簡單的生活,從未想過離開,更未想過那更遼闊更遙遠的水墨山河。

 江山予誰,又與他何干?

 但有些事卻偏偏非人所能預料。

 七歲,他進了蒙學。

 太傅講學,底下做了一排排的皇子公主,身邊皆伴著名臣子弟做伴讀。

 他孤零零的獨自走進學堂,又孤零零的等著雲姨帶他回霜華殿,耳畔是其餘皇子公主的嬉鬧聲,他曾試圖加入他們,但最終未去嘗試,母親說過——人生在世,別人如何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要挺直脊樑做人,於心無愧便好。

 然而,不知何時,以他所謂的大皇兄為首的子弟開始以捉弄他為樂。

 他們最常問的問題是:「你是哪家的野種?」

 他的身體裡流著一半前朝的血,這是個禁忌,不能說亦不能解釋。

 唯一不會奚落嘲弄他的是蘇相家的公子,蘇相是朝中中流砥柱,沒人會去得罪,看似吊兒郎當的蘇公子曾向他提議要做他的伴讀,最終被他拒絕……朝中亂如渾水,他不想節外生枝。

 不過是被羞辱而已,又能如何?

 但差異又何止羞辱,父皇去太學查看,單獨考察大皇子姬止,誇完亦是如雲獎賞,二皇子姬躍不甘,向父皇抱怨,父皇笑著給他也補了一份賞賜,姬恪站在末尾,父皇卻似從未見過他,視而不見般掠過。

 隔些時日,父皇再去看母妃的時候,對他又是一副慈父模樣。

 他終是明白……父皇的寵愛只在這霜華殿,出了這個殿宇,他只是父親眾多無望皇位的皇子之一。

 他憤憤的將自己的發現告訴母妃,委屈湧上心間,母妃卻只是溫柔攬著他,低聲道:

 「恪兒,你父皇是愛你的。」

 「恪兒,不要管其他人怎麼說

 「恪兒,你的身上留著最高貴的血,你該驕傲的活著。」

 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母親的話,他信,只是不甘。

 他認真學習四書五經,經策典論,讀遍百家詩,一遍記不住便再記第二遍、第三遍直到記住為止,遇到不會的便反覆思索推敲,實在不會便再去問太傅。

 他被傳作神童,七歲作詩,八歲熟讀四書五經,九歲便敢與教習的大儒爭辯。

 所有的授課師傅都誇他聰慧過人,可堪大用。

 那時的他,尚不會斂卻鋒芒,亦不會韜光養晦,他只是在等著他的父皇如同誇耀大皇兄般誇耀他。

 然而,在那之前,先找上他的卻是他名義上母后,許皇后。

 美麗雍容的許皇后請他吃點心,一整盤的酥餅,做的精緻誘人。

 即便再遲鈍,他也知道,這點心不能吃。

 他打翻食碟,不肯吃,許皇后臉色一沉,極怒讓他跪在階前,自日中到日落,何時反省自己衝撞了皇后的罪過何時起。

 他倔強的咬著唇,一言不發跪著。

 腹中飢餓,疲累交加。

 夜色下,他恍惚看見一個女子抱住他,跪在他的身側。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母親走出霜華殿,卻是為了他。

 跪了一夜,母親病了,他也病了,父皇來看他們,卻沒再像平日面目慈善,只叫了太醫,甚至沒有多看他們幾眼,就匆匆走了。

 他怨憤了。

 母親的話卻還是在耳邊:「恪兒,你父皇是愛你的,不要恨你父皇。」

 他漸漸懂了,即便再努力,也不會得到父皇的誇獎,不在於學識,而在於身份……無論母親再美,無論他再優秀,身體裡的血液無法抽乾,他的母親是前朝公主,而他永遠沒有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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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隆隆」

 響徹雲霄的炸雷聲隨著一道耀眼的閃電迂迴的掃過明都的每個角落,打破了沉靜的夜空,狂暴的雨緊密密的撒落。

 雨大了,狂風捲計,呼嘯蒼穹,到處滴水如柱、雨簾紛飛。

 其徐上前,雙手遞上一件斗篷:「公子,雨大。」

 裹緊斗篷,寒風依然躥過篷底,寒意襲來,姬恪卻只是站著,不避不躲。

 多年前的那個雨夜,他一輩子也無法忘卻。

 什麼是誣陷,什麼是百口莫辯。

 他第一次在霜華殿中見到那麼多的人,鎧甲上銀光粼粼,如同刀劍的鋒銳,他們在將霜華殿從裡至外翻過,搜出幾封書信與一個人偶,父皇的人偶。

 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釋。

 前朝公主被迫嫁給當今聖上,不知感激聖恩,一心尋機報仇復國,被人贓俱獲。

 那一樁後宮中的秘辛在幾乎不給任何辯駁的機會下敲定。

 等待著他和他母親的只有毒酒一杯,他的父皇一直都知道……

 父皇的皇位來的很懸,他不是嫡子,更有個比他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父皇所仗的無非是下手快,朝內朝外不服的人甚重,那時的他需要靠許家的實力來維持這個平衡。

 所以無論許皇后做了什麼……他都不會管,即便是殺了他的妃嬪與幼子。

 他永遠記得那個高傲的女人仰著下頜,眼中帶著尖銳的快意,看著她母妃一口口喝完杯中的毒酒。

 窗外的雨水幾乎將整個霜華殿籠罩在其中。

 端起杯子,他也喝了兩口,許皇后見狀,滿意的微微側身,朝後望了一眼,電光火石他的母親搶過他杯中的毒酒,一飲而盡,再遞到他的手中。

 而那個懦弱的帝王,只敢在許皇后走後,來看垂死的他們母子。

 母親已經毒發,面頰上紅潤的血色迅速褪去,扯著男子的袖子,艱難的張嘴:「求求你,恪兒……太醫……他是你的兒子……送他去齊州回、回……」

 他跪在母親的榻前,腹中絞痛,卻死死咬著牙,眼睜睜的看著生命的力量一點點地從母親虛弱的身體裡抽失。

 即使在生命裡的最後一刻,母親也依舊是那麼溫柔。

 他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下來,他知道母親一定不會忍心看著他傷心流淚,他也知道如果要想為母親報仇,此後再不能懦弱、膽怯。

 也是從那一刻,他就再放不下了。

 他恨許皇后,也恨他的父皇。

 可是,他只是個普通的不受寵的皇子,要報仇談何容易……

 唯一的辦法,就是坐上那個生殺予奪的位置,只有那樣,他才能報復回當初所有傷害過他母親的人。

 像是脫了韁的馬,唯一的歸途,只有一直走下去,不論最後的結局會是怎樣。

 所以他從啟程去齊州便開始謀劃,整整八年,他終於回到了埋葬了他一切的明都。

 他以為自己的心在齊州的八年已經磨礪的足夠堅韌。

 無論什麼都不能再影響到他,可惜……世上最難把握的便是人心……世事難料,姬恪閉上雙眸。

 雨越下越大,雷越打越響,天空中一片陰霾。

 未曾想過,他注定淒冷的一生中,會遇上一個蘇婉之。

四九章

 狹小的空間被石板牆堵實,只餘高處一塊通風處,微有些潮濕的地面鋪著草垛,鐵質圍欄隔絕空間,唯有昏暗的燈光落在草垛上,些許陰冷幽暗。

 蘇星敲敲欄杆:「獄頭,能不能給點水?」

 光頭的獄卒橫了她一眼,啐道:「你還當自己是大小姐啊,這裡是大獄!」

 怏怏退回去,就看見蘇婉之抱著膝蓋一言不發的盯著地面,眼神兇惡的駭人,只站在一邊就能感受到蘇婉之身上傳出的陰森的氣息。

 蘇星抿了抿唇,又看向在一旁靜坐的莫忘,神情漠然,似乎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歎了口氣,蘇星也跟著坐了下來,誰知道這裡的治下這麼清明,姬恪替身的屍體被人找到,有人作證,他跟她們是一道的,也因此,三人就這麼被押解進了牢房。

 推了推蘇婉之:「小姐……」

 蘇婉之木然的轉頭,聲音咬牙切齒:「有事嗎?」

 蘇星被蘇婉之的模樣嚇到,瑟瑟朝後縮:「小姐,我也是才知道,不是我不想告訴你,是怕你……」

 「怕我什麼……」

 回想起她剛說出口的時候,蘇婉之那種震驚而不可置信的表情,蘇星不禁嚥了口口水。

 要不是小姐知道消息後整個人都像是爆掉了般的模樣,在上來緝捕她們的捕頭面前硬生生用掌風削倒一片樹,那幫捕頭也不會當機立斷把她們逮捕回去——就算不是犯人,這女子也是個危險人物。

 想著,蘇星又歎了口氣。

 蘇婉之捏了捏拳,突然用雙手握住蘇星的肩頭,反覆搖動怒極道:「你歎什麼氣啊!要歎氣也是你小姐我歎!有沒有搞錯啊,我給那個混蛋騙了一次也就算了,居然給他來回騙了兩次!每次都是他,每次都是!你知道我有多痛心麼!我現在恨不得立刻殺了那個混蛋!千刀萬剮我難洩心頭恨!混蛋!混蛋!混蛋!」

 被蘇婉之搖的頭暈眼花,待蘇婉之放開手,蘇星勉強才找回了方向感。

 「小姐……」

 發洩過,蘇婉之重又抱住膝蓋,闔起雙眸,嘴上仍喃喃著:「混蛋混蛋……」

 蘇星看得心疼,握住蘇婉之的手:「小姐,對不起……」

 止住聲音,蘇婉之深吸了兩口氣,握緊拳頭,狠狠砸向地面。

 她早該發現,謝宇身上那股淡淡的茶香,揮之不去的香氣瀰漫,如果他只是個普通書生,怎麼會有那麼靜而彌久的茶香……普通人家是喝不起好茶的,多半是喝香味已散的陳茶。

 更何況,在謝宇身邊的那種時而寧靜時而的心情,她該有預兆才對。

 只是,不肯承認……

 摔倒一次沒什麼,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次……

 除了沮喪,蘇婉之更有種說不出的情緒。

 謝宇怎麼會是姬恪,怎麼能是姬恪……她不願回想,亦想不清晰。

 獄卒送來了飯菜,順便告訴蘇婉之明日提審。

 飯菜都已涼透,還散發著一種淡淡餿味,只有一邊的冷饅頭還堪以下嚥。

 吃了兩口,就掰給了蘇星,莫忘倒是全部吃了乾淨。

 入夜,微涼的天氣讓蘇婉之有些受不了,抱著手臂半夢半醒,被一陣吵鬧聲驚醒。

 連忙推了推靠在她身邊的蘇星,另一側莫忘已經醒來,目光灼灼的盯著獄外。

 大堆蒙面人握著大刀衝進獄中,迎面便砍翻了守衛的獄卒,直衝進裡間,末尾一個身著文衫的蒙面人忽得道:「我是黑風寨的二當家,今日來解救我寨被無辜牽扯入獄的兄弟,各位有志之士若有人願意跟我入寨,那以後便都是兄弟。」

 接著,蒙面人指示了一個握刀的下屬,摸到獄卒的鑰匙,接連打開牢房。

 蘇婉之拉著蘇星也跟著出來,牢中自也有一些人留著,但多數選擇了出來。

 跟著人潮走了一段,蘇婉之發覺,大半的犯人都跟在剛才那名文士後,恍然了一刻才明白,畢竟出了牢中,戴罪之身只怕是洗不盡了,再想謀生只怕不易,要混口飯吃,倒不如跟著他們賣命。

 雖然自己現在沒有去處,但也沒必要跟著他們去山賊窩,想著,蘇婉之準備拉蘇星回轉,轉了個身,竟然不見蘇星的身影,再朝前看去,蘇星跟在莫忘身後已經離她有段距離。

 蘇婉之一急,擠著人群想去拉兩人,跑得遲了,蘇星已經跟著莫忘上了山賊帶來的簡易馬車,蘇婉之忙追上去,剛一躍上馬車,就已有人駕著馬,緩緩行駛起來。

 馬車上坐了十來個人,有男有女,都灰頭土臉,神情麻木,各自縮坐在一隅。

 壓低聲音,蘇婉之問:「蘇星,你怎麼上了車?」

 蘇星茫然:「我剛才沒找到小姐,見莫忘師兄一直朝前,就以為小姐你也在前面。」

 另一側坐著的莫忘轉頭看過來,黝黑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他沉聲:「兩位小姐,我可能不能再保護你們了,若要走,就棄車。」

 一路上莫忘的表現都像是個透明人,卻沒料第一次開口便是要分別。

 「可是,掌門讓你跟著我們,你一個人要做什麼……」蘇星剛想問下去,突然被蘇婉之抬手攔住。

 山寨,土匪,和莫忘意外的表現,讓蘇婉之聯想起一件事。

 「莫忘師兄,這個寨子不會就是……」殺害你全家的土匪窩?

 雖未說完,但是顯然莫忘已經明白了蘇婉之想要問什麼,只遲疑了一瞬,便點點頭,憨厚的面容掛著少有的凝重:「你們還是快走,我會牽連你們。」

 蘇婉之愣了愣,才讓自己相信……自己大鬧姬恪婚禮還是靠著師傅的秘藥,可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弟子竟然要靠一己之力去挑戰一個山寨……

 忽得,蘇婉之揚唇大笑,聲音卻並不大:「牽連又有什麼關係?你有想殺之人,我也何嘗沒有。我幫你報仇,你幫我報仇如何?」

 莫忘默默低頭,手握成拳,音調極低:「我要殺的只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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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鄙陋的幾乎稱得上是木板的馬車被拖進去了山寨中,顯然寨裡的人對這批剛來的犯人還有戒心,男女分類登記了姓名祖籍和從前所作的事,因何事入罪,將人群打散分在山寨的幾處。

 登記到蘇婉之時,負責記錄的土匪露出了幾分驚艷之色,提問時還毛手毛腳總想佔些便宜,蘇婉之忍著差點就想動手,好在那個文士二當家看見,教訓了這土匪幾句,對方才收斂,嘴裡還嘟囔著:「寨裡哪有這麼細皮嫩肉的娘們,比寨主夫人都不差,摸兩下怎麼了……」

 直到躺在床上,這一路的顛簸才算是告一段落。

 這幾日的變故太多,又是直到謝宇是姬恪又是入獄,如今又跟著上了土匪窩,蘇婉之一時心情無法平靜下來。

 但最初直到謝宇便是姬恪的震驚也漸漸淡去。

 一直以來無論面對姬恪還是謝宇,蘇婉之總是喜歡掩耳盜鈴,被騙了一次兩次,到現在才開始學乖。

 姬恪化身謝宇上山來找她所謂何意,她已經再不敢去想,無論姬恪是處於何種考慮,欺騙便是欺騙,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

 念及此,洶湧的怒意無法遏制,無論是弒兄還是再三欺騙,都足夠蘇婉之對姬恪湧起殺意。

 她是真的想殺了他,哪怕殺不死,至少讓他後悔也好……

 可是,那樣的人,會有後悔的時候麼?

 他有在乎的事情麼?

 輾轉一夜,直到天明。

 和蘇婉之住在一屋的都是女子,清一色的粗布衣木簪,有昨日跟著蘇婉之一起到山寨的,也有本就在這的。

 蘇星跟著蘇婉之,舉動間仍是將蘇婉之當小姐侍候,邊上的女子嗤了她一聲,沒說什麼。

 不到中午,就見一個衣著錦緞的女子帶著滿身釵環娉婷而入,身後也了個侍候丫頭,女子長得很美,行動時顯得很是嫻靜,只是與當下她們的處境格格不入。

 「誰是今日新到的姑娘啊?」女子的聲音亦很柔美。

 蘇婉之和另幾個女子應聲,那女子一一看過,最終將視線停留在蘇婉之的臉上,兩步走近,握住蘇婉之的手,輕笑:「妹妹長得可真好,比姐姐都不差呢。不知怎麼流落而來,看著面色,只怕吃了不少苦頭吧。」

 女子的言辭自然,若是旁人聽見這聲音只怕會覺得親切,但是不知為何蘇婉之就是難以升起好感,從女子手裡抽出手,笑得疏離冷淡:「勞煩操心,只是昨晚沒睡好。」

 「妹妹看來戒心很重啊,我是這山寨寨主的夫人青宛,以後大家就都是一家人了,妹妹何必如此呢?」

 寨主夫人?

 蘇婉之敏銳的發現,下意識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這個就是莫忘念念不忘的女子?

 青宛被她瞧的莫名,剛想問,蘇婉之已經打了口呵欠:「不知夫人有何事?」

 被捧慣了,也見慣了唯唯諾諾的女子,乍一見到蘇婉之的忤逆態度,更何況蘇婉之的姿色比她也不差多少,這更讓青宛覺得厭惡,忍著不悅,青宛仍笑道:「沒什麼,我就是來看看你們的,怕你們不適應。」

 「多謝夫人關心。」

 蘇婉之雖是感謝的言辭,但語氣裡難掩淡淡譏誚。

 青宛終難忍,連其他女子也沒問,就轉身離去。

 蘇星擔憂的在蘇婉之身後問:「小姐,這可是寨主夫人,我們得罪了她,會不會有麻煩啊?」

 點了點蘇星的頭,蘇婉之轉身回塌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們又能奈我何,大不了跑路而已,我就是看她不爽。」

 貪慕虛榮,不知感恩。

 莫忘不怪,她卻看不慣,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將他人的真心踐踏於地,為什麼有的人可以身在福中不知福。

 當晚,蘇婉之還未入睡,又有人來了院中,這次卻不是青宛,而是三四個彪形大漢。

 為首者用憐憫的目光看著蘇婉之,道:「青夫人叫小姐去赴宴,小姐快準備準備,不要讓我們難做。」

 很顯然,來者不善。

 蘇婉之想了想,留下蘇星獨自一人跟著對方出門。

 大約是以為蘇婉之只是個普通的柔弱小姐,對方並沒有壓著她去,只是四人將蘇婉之圍在當中。

 路走到一半,蘇婉之忽然道:「那個……我有點內急,可以讓我先去方便一下麼?」

 為首的大漢沉吟了一下,道:「附近沒有茅房,這個……」

 蘇婉之忙說:「隨便尋一處草垛,你們只要背過去就可以了,到時有風吹草動你們也能聽見,我一個弱女子跑不遠的……」

 她的聲音很低,亦很柔,雙手絞著衣角,顯出幾分小女兒家的嬌媚,讓人心中生憐。

 四人交流了一下道:「這樣也成。」

 當下,帶著蘇婉之到了一處草地,四個大漢依言背過身。

 突變只在瞬息間,蘇婉之用白綾無聲無息勾起一塊巨石,接連砸在三人的腦上,未等慘叫,三人已經暈厥過去,第四人剛反應過來想要反擊,不料迎面就被蘇婉之抬腿踹翻。

 從懷裡抽出匕首,卡在對方的脖子上,蘇婉之勾唇冷笑,陰測測道:「你們那個青宛夫人,到底找我什麼事?」

五十章

 齊王府。

 其徐推門而入,語氣裡難得的有些急切:「公子。」

 大門敞開,風霎時灌進。

 案頭上的紙頁被微風翻動,如飛揚起的衣角般翩躚而動,冷風一激,姬恪難耐的掩唇咳嗽。

 待其徐合上門,姬恪扯開手,用鎮紙壓住紙頁,淡聲問:「什麼事?」

 「蘇小姐……因替身死去之事入獄,恰遇黑風寨劫獄,便跟著上了黑風寨。」

 姬恪倏地抬眸:「黑風寨,那個……很棘手的?」

 「正是。」其徐不假思索答。

 黑風寨距離齊州不遠,佔山為寇胡作非為,本著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的念頭,姬恪盯起這座山寨已有不短的時日,遲遲未動手的原因一則因此山寨更建早於姬恪赴齊州,根基深厚,想連根拔起定要耗費大力氣,二則黑風寨阻隔著齊州與明都,若交惡,必然是翻大動作,那時他尚在韜光養晦之際,貿然動手反會惹來猜忌,雖埋伏了人手,卻仍是隱而不發。

 若有所思了片刻,姬恪問:「那她……有事麼?」

 「最新傳來的消息是,蘇小姐與黑風寨寨主夫人青宛交惡,卻不知後頭又如何了。」

 寨主夫人……姬恪想起了諜報上的訊息。

 青宛,比黑風寨主小了足十二歲,年輕美貌,卻極有手段心機,分管寨中一干雜事,嗜好笑裡藏刀,為人眥睚必報。

 「在黑風寨附近的人手有多少?」

 「約七百多,若急從齊州調派,少說能有兩千多,再緩一日,許能調到一萬以上。」

 緩緩從椅子上站起,姬恪以指節叩擊桌面,似在計算什麼,而後問:「若我趕去黑風寨,一來一回需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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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風寨除了劫掠,也偶爾做些交易……這交易自不是普通的錢物交易,而是最為人所不恥鬻人妻女的夥計,幾乎隔些日子就有被掠上山的女子被用麻袋一捆轉賣給人伢子,到時候再將人賣到遠些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既不會損害山寨的名聲亦能來錢,缺德是缺德了些,但到底也是樁一本萬利的好生意。

 蘇婉之聽完對方的解釋,一時間有些不能反應。

 未料到青宛竟然是想賣了她。

 待對方說完,蘇婉之隨即並指如刀,起落間將人劈暈,她抬腿,四周盡皆是相似的草垛,卻不知該朝往哪去。

 正怔愣時,有人腳步接近。

 蘇婉之猛轉身,握緊白綾,斂息戒備等待出手。

 「蘇小姐,沒事吧?」

 是莫忘的聲音。

 鬆開白綾,蘇婉之放下口氣,道:「我沒事。」

 看到地上倒著的人,莫忘顯然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面無表情的掏出繩索,將四人死死綁起來,道:「蘇小姐,此地不宜久留,快下去吧,仇是我的,我一人報便可。」

 「你惦記的女子……可是叫青宛?」

 莫忘霍然轉頭:「你怎麼知道?」

 竟然真的是……

 蘇婉之不知是該遺憾還是歎息:「我見過她,莫忘師兄,她真的是你說的女子麼?為何我覺得她並不如你描述的善良……你知不知道,今晚便是她叫我去,意圖是將我賣給……」

 「不可能!小宛她不會是這樣的人!」

 莫忘緊緊盯著蘇婉之,緊抿著唇。

 恍惚間,蘇婉之似乎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別人哪怕只是說姬恪一句不好,被她聽見,都會覺得很不舒服,下意識的選擇相信姬恪,甚至到了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固執地步。

 如她,莫忘這究竟是不敢相信,還是在自欺欺人……

 在心裡歎了口氣,蘇婉之漫聲道:「你若是不信,那我先去見她,你在外面聽著。」

 莫忘認得路,帶著蘇婉之很輕易找到了青宛的院子。

 那院子較其他都要顯得貴氣些,高屋建瓴,簷角飛揚,紅木門緊閉,琉璃瓦被外頭的燈火一朝,盈盈潤潤,就連外頭的牆面都粉塗的嚴實。

 指點完蘇婉之,莫忘御起輕功躲到一旁,蘇婉之外表不過是個文弱女子,其他人只當她是青宛的侍女,倒也未留意。

 敲了敲門,是個丫頭開的,略疑惑打量她。

 卻是青宛的聲音先傳了出來:「外頭是誰?」

 「是我,不是青夫人叫我過來的麼?」

 青宛扭著腰走出,見蘇婉之,忍不住問:「叫你來的人呢?」

 「叫完我,他們不都走了……」

 「走,他們怎麼敢走?」

 「這不重要。」蘇婉之跨前一步,半條腿邁進了院中,嘴角勾起笑,淺淺淡淡,沒什麼溫度,「青夫人,不知道你認不認得一個故人?」

 剎那,一向強勢的青宛竟被蘇婉之逼得不自覺倒退了一步,當下警惕道:「什麼故人?」

 「小村莊,待產少婦,童養媳……還有,忘恩負義。」

 蘇婉之說的極慢,幾乎是一字一頓,嘴角的笑容依舊淡淡譏誚。

 每一個字落進青宛耳中都是如此熟悉。

 「你在胡說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講什麼!」青宛心頭猛一跳,下意識辯駁。

 「我說什麼……你其實知道。」

 不可能!

 青宛壓下心頭巨震,安慰自己,他們都死絕了,黑風寨主那個死老頭明明告訴自己已經全部處理乾淨了,眼前這個不知誰家的小姐不可能知道的!

 不對,就算她知道了如何?

 這是她青宛的地頭,殺一個死丫頭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她根本不用害怕!

 這樣想著,她終於覺得好受了一些,維持住平日的冷靜,青宛輕揚朱唇道:「就算你知道又如何?反正今天你也要下去陪他們。」

 「那就是說,他的一家的確是你叫人殺的?你為了如今的榮華富貴勾結外人把生養自己的父母屠戮殆盡……青宛,你簡直……枉為人,你難道都不會做噩夢的麼?」

 噩夢……

 青宛有一瞬間的恍惚,噩夢,怎麼可能不做噩夢,她只是不想嫁給那個沒用又粗鄙的種田漢,所以在採買被黑風寨擄去時,她選擇了順從黑風寨主,雖然那個死老頭又醜又老,可是他可以給她榮華富貴錦衣玉食。

 但她也是真的未預料到那個死老頭在自己的養父母找上門來之時,會帶著兄弟血洗了那個農宅。

 等知道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她不敢惹惱黑風寨主,只得一味順從,這份順從為她贏得了山寨寨主夫人的位置,也讓她大權在握……

 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她已經放不開了。

 咬唇,青宛對蘇婉之冷笑:「什麼噩夢?那些都是他們咎由自取,想要絆著我的腳步阻止我飛黃騰達,更何況殺人的又不是我,這可和我沒有半點關係,你不要扯到我身上。好了,我不管你是為了什麼而來,你的戲結束了,來……」

 青宛的聲音突然戛然而止。

 不知從何時起,有人藏在了她的身後。

 若平日她定能發現,然而此刻心神不寧,竟然良久都未曾意識到。

 此刻那人閃出,手指飛快的點在青宛的啞穴,同時揮掌擊暈侍候的丫頭。

 深色常服,黝黑面頰,正是莫忘。

 莫忘看著青宛,唇蠕動了幾次方開口,聲音低沉瘖啞:「小宛,真的是你做的,是你要人殺了我的父母……」那音色裡帶著濃濃的悲哀,黏稠而濃郁。

 青宛被點了啞穴,自然回答不了。

 而他等的也不是她的答案。

 「居然真的是你,枉費我……」

 莫忘看著她大笑,嗓子裡卻冒不出笑聲,像是哽在喉嚨中,發出難聽的嘶啞,似乎不知即將抒紆的情緒究竟該笑還是該哭,只是純然的發洩。

 這一幕,何其的眼熟。

 背叛,被最愛的人背叛、傷害,痛徹心扉……

 蘇婉之於心不忍:「莫忘師兄,你沒事……」

 莫忘卻似未聽見,一點一點斂起笑容,拔出刀架在青宛脖子上,已然無淚的眼眶紅起,像是有灼熱的火焰燃燒其中,一望便覺灼意逼人,冷冷道:「帶我去找你的寨主!」

 未料莫忘竟真準備一人赴險,蘇婉之忙道:「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她剛邁出一步,身邊的莫忘手指飛掠,點在蘇婉之的穴道上。

 微側頭,他的聲音瞬間冷硬到毫不留情:「蘇小姐,我已經通知大師兄救你下山,你就在這等著。剩下的事情你便不要管了,那是我的私事。」

 說完,壓著青宛,他一步步朝著寨中走去。

 接連的驚呼和震怒聲從莫忘所去的方向響起,然青宛正在他手中,無人敢輕舉妄動。

 也因此,青宛的這座小院落無人管束,霎時空了下來。

 蘇婉之一直保持著方纔的姿勢,未動一步。

 她想跟去,但身體卻不受控制的定住,不知道自己沒有阻止莫忘獨自犯險這件事到底對不對,她只有安慰自己,那是莫忘想做的事情,即便阻止了,也不見得能成功,畢竟,他等這一天,太久了。

 僵硬著身體,蘇婉之想,什麼時候,她也能有這麼一天。

 無論愛恨仇怨,她都想和姬恪來一個了結。

 灼燒,慘叫,殺戮的聲響鋪天蓋地而來,蘇婉之躲在院子裡,仍是發呆。

 她甚至沒意識到,這樣大的動靜絕不是一個人能製造出來的……

 她只知道,恐怕已經什麼都來不及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很長也許很短的時間。

 有人拉起她的手:「蘇婉之!都亂成這樣了,你居然還一個人呆在這,你傻了麼,快跟我走。」

 蘇婉之抬頭,是計蒙那張清俊的臉孔。

 兩張同樣出色的臉孔彼此重合交錯,蘇婉之盯著計蒙的臉看了好一會,回過神。

 「我被點了穴。」

 瞬息功夫幫蘇婉之解開了穴,計蒙若有所思:「這個手法……是莫忘?」

 蘇婉之頷首,試著活動僵持的手腳,低道:「計蒙,莫忘他……」

 計蒙沉默了一會才回話:「那是他的選擇,他上祁山學藝本就是為了報仇,師傅讓他做低等弟子做的事,也是希望他修心,但他執念太深……已經挽回不了了。」

 「我知道了。」

 蘇婉之仍是低低道。

 計蒙總覺得蘇婉之有哪裡不對,卻又說不上來,終是只道:「我們走吧。」

 轉身後,卻並不見蘇婉之的反應,好一會聽見她的聲音:「大師兄……」

 「怎麼了?」

 「點穴時間太長,走不大動,你等我一下……」

 果然,她只朝前邁了一步,腳下就是一個踉蹌。

 計蒙忙扶住蘇婉之,神情無奈,「一點也走不了了?」

 「也不是……啊……」

 不等蘇婉之說完,計蒙一手抄過她的腿彎,一手繞過扶住腰,竟是將蘇婉之打橫抱了起來。

 蘇婉之起初覺得這個姿勢十分彆扭,但手腳實在麻木,也沒有心情與計蒙爭辯,便自暴自棄的不動了。

 抱著蘇婉之,計蒙朝山下走去。

 大約是各懷心思,兩人似乎都未覺得這個姿勢有多麼曖昧。

 走了一段,計蒙試探著問出最讓他疑竇的問題:「蘇婉之……那個姓謝的呢?你不是要送他去回春谷?怎麼會落到這裡?」

 垂下頭,蘇婉之看著地面,聲音很輕:「大師兄,之前對你發火是我不好,我在這給你陪個禮。至於謝宇……」緩了口氣,她接著道,「從來也就沒有謝宇。」

 計蒙一想,便知只怕是謝宇那個身份暴露了。

 得出這樣的結論,不知為何的,計蒙有一瞬間長舒口氣般的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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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都清點過了,人也都已經看押起來。」

 姬恪走進所謂黑風寨寨主的院落,此時這裡已經佈滿了焦黑的灰燼,徒留下地上斷壁殘垣,土堆瓦礫掩埋如小山垛,一隻手燒得焦黑的手自瓦礫下探出,淒厲無比。

 順著姬恪的視線,其徐繼續道:「方纔的火焰便是從這裡起的,我們勢如破竹攻來也有一點僥倖,審問過他們都說我們攻上來之前有人挾持了寨主夫人,一把火與寨主和管事的寨主夫人同歸於盡……」

 只停了一會,姬恪轉頭問:「找到蘇婉之了沒有?」

 其徐語塞,不言。

 「怎麼了,沒找到?」

 「找到了。」其徐說完,又是一頓,「此時順山路而下,還能看見蘇小姐。」

 姬恪幾步走到院外,沿著已經空空闊闊的山路向下走。

 不一會,遙遙看見山路下兩個背影。

 一人抱著一人,從此處只能看見男子的背影、女子微微側過的髮髻和飛揚的裙裾,整個姿勢顯得很是親密。

 被抱女子淺碧色裙裾旁是男子靛青色的紗衣,相同色調的衣衫在微風中揚起,衣角宛如糾纏,看起來異樣的般配。

 蘇婉之常穿碧色衣裙,計蒙大弟子服的外紗慣來是靛青色澤。

 又走前幾步,定定看著兩人,姬恪突然覺得不舒服。

 從明都趕馬車一路奔波而來,幾乎未得到好好休息,身體的疲憊剎那間席捲而來,姬恪合上眼,嚥下從腹腔中湧起的甜腥之意。

五一章

 天色漸明,晨曦微光依稀可辨,山路下能看見一線紅日,蘇婉之一路無言被計蒙抱著下山,未曾察覺黑風寨的異樣。

 蘇星先頭就被救下,此時已等在山下。

 在山腳的客棧歇息一夜,第二日一早三人便回了祁山。

 再回祁山後,計蒙對從前謝宇之事隻字不提,未再追問,以往在膳房的活計也沒再提讓蘇婉之去做,倒是容沂跑來找她,追問她為何一聲不吭就下了祁山。

 蘇婉之答不出亦不想答。

 千百個念頭紛至沓來,同時湧上腦海,蘇婉之的腦中凌亂。

 最後匯聚至頂,仍是放不下,忘不掉,她一路行來並沒有見到張榜告示,想來姬恪並沒有對她發通緝,那麼如果此時她回了明都應該也是安全的,那她只要堵在齊王府前,遲早能見到姬恪,到時候……無論是殺還是傷,蘇慎言的仇和她被騙的仇,總能有個了結。

 想來想去,她還是打算先去問計蒙。

 無論如何,至少,得去給計蒙道個謝。

 走至計蒙的院子,空闊無人,蘇婉之遲疑了一下,方要推門而入,卻聽見裡面傳出人聲。

 「蒙兒,你今年已經二十好幾了吧……」

 「是。」

 「為師瞧你也不小了,你是不是該考慮找個媳婦,繁衍香火……」

 實在難以想像,這八卦兮兮的聲音竟是祁山掌門祁浩然。

 「弟子尚不急,此時再過兩年再議吧。」

 「再過兩年?不不,這可太遲了……依為師看最好便在今年內為宜,遲了不止到時適齡的女兒家都嫁出去了,更影響我祁山弟子娶妻——你身為大師兄不做表率,底下的師兄弟又怎好娶妻。」

 「這個,師父……讓弟子再考慮考慮。」計蒙的聲音竟顯得有些弱勢。

 祁浩然的語氣聽起來則似乎很愉悅:「那你便好好考慮吧,有了合適人選記得同師父說,你成親的事宜師父可都給你準備好了,你可別憋在心裡不說。那為師便先走了。」

 聽到這,蘇婉之不敢再聽,忙躲到一邊。

 祁浩然自計蒙屋內晃悠而出,長鬚微晃,道袍飄散,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拐出院子時,眼睛不著痕跡的朝後一瞄,露出幾分笑意:小計蒙,也不知為師這姻緣線牽的到底是對不對呢。

 計蒙不知祁浩然為何同他聊著聊著,就說到了終生大事上。

 雖說他也知道自己今生是必然要娶妻的,但現下卻還未思量清楚,祁山正式弟子中女弟子不足百人,往常交際中計蒙也都見過,卻沒對當中哪個升起什麼特別的興趣。

 一時要他娶起來,他倒是也不知道該娶哪個合適,不免有些頭疼。

 而此外讓他唯一感興趣點的……

 想起蘇婉之,計蒙覺得更加頭疼了。

 正想著,有人邁步而來,禮貌的敲了敲未關緊的門。

 計蒙抬眼一看,好巧不巧正是叫他頭疼的蘇婉之。

 只是不知為何,蘇婉之瞧著她的目光總覺得有些古怪,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蘇婉之……你什麼有事麼?」

 等蘇婉之把來意說了,計蒙思索片刻,問:「你的意思是……你想現在回明都?」

 蘇婉之隨即頷首。

 「不行。」

 她脫口問:「為什麼?!」

 計蒙很清楚明確的回答:「我答應韓師叔照顧你,此去回春谷已經讓你犯險一次了,不可能再讓你去明都冒險,若出了事我不好同師叔交代。」

 「我會和師傅說,這事與你無關。」

 計蒙勾起一側嘴角,歪頭瞇起眼笑:「你現在能找到韓師叔?」

 蘇婉之語塞一瞬。

 就是在明都只要韓高人不呆在蘇丞相府裡,她就根本找不到韓高人的影子。

 「找不到?那就結了……回去好好呆著,等何時韓師叔說你可以回去了,再回去。」

 「可是上次……」

 「別說上次,如果不是我及時趕到,你以為你被點了穴放在那裡就安全了,萬一被黑風寨哪個兵士看到,你只怕想逃也逃不出來……還有,我明明把回春谷的地圖給了你們,你居然還能把自己折騰到黑風寨,我對你單獨行動實在不放心。」

 「那如果我不是單獨行動呢?」

 「還有人會陪你?蘇星?她不會武。容沂?讓他陪你你只怕應該擔心他了……你還能找到別人麼?」

 計蒙批蘇婉之批的滔滔不絕,言辭間毫不留情,似乎是在發洩之前她執意要下山之事。

 偏偏蘇婉之理虧,不好辯駁,只等生生應著。

 待計蒙說完,蘇婉之原本準備著的道謝詞也徹底憋回了肚子裡。

 「好了,蘇婉之,你乖乖回去給我呆著,別再想東想西了。」

 揮揮手,計蒙如趕小狗般推搡著蘇婉之。

 蘇婉之實在憋屈的厲害,磨了磨牙,終於忍不住損了一句:「計大師兄,就你這性子……你不肯成親不會是因為沒有女子願意要你吧。」

 計蒙收住準備回轉的腿,邁了回去:「什麼沒人要……」似想起什麼,他皺眉,「你剛才在偷聽?」

 蘇婉之正色:「不是偷聽,是正大光明站在門外聽罷了——掌門嗓門太大了。」

 「你都聽完了?」

 「差不多吧……」

 計蒙皺起的眉舒展開,微微向上挑起:「你難道覺得我是因為沒人要?」

 看計蒙不生氣,蘇婉之的心反而提了起來,說話也透著幾分謹慎:「我覺得……難道不是麼?」

 展了展眉,又掛起那似笑非笑不知真假的笑容,計蒙戲謔道:「沒錯,就是。不過,蘇婉之,我這次也算是救了你,既然我沒人肯要,你難道不該以身相許?」

 計蒙的話讓蘇婉之一怔。

 這個話題計蒙不是第一次說,她不知對方意思的真假,更不知怎麼回答。

 電光火石間,蘇婉之腦中飛轉,做了一個決定。

 那廂計蒙已經先一步又笑開,也沖淡了方纔的氣氛:「同你說笑而已,不用當真。」

 說罷,側身欲回房。

 卻在背過身的瞬間,聽見蘇婉之的話:「計蒙,其實也不是不可以……掌門逼得急,你又無人選的話,我可以先嫁給你,不過……你可以陪我回趟明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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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方的寇主黑風寨在一夜間易主之事,知道之人尚寥寥無幾。

 本該是齊州齊王手下的兵士們有條不紊的接管了寨內的事務,清理焦礫殘垣,重建廢墟,順便清除藏匿在隱秘位置的餘孽。

 一切看起來井然有序。

 而齊王殿下本人此刻卻不如他的剿匪事業來得那麼順暢。

 因為……齊王殿下病了。

 姬恪的身體餘毒未清,多年來一直用藥壓制,將毒素壓到最小,在祁山時,有時其徐供藥不及,毒素便會稍稍反噬,積少成多,點點毒素在經脈蔓延,又被計蒙一擊重創,本來便是要修養多日的,後來緊接著被計蒙一劍刺下,那一劍雖然不是著意去刺的,到底還是給他的身體雪上加霜了。

 好容易修養了些時日,又馬不停蹄的趕回明都,處理完明都的事務,又因為黑風寨的時再連夜趕來,終於,在確定黑風寨已拿下,蘇婉之安全離開後,姬恪的身體有些撐不住了。

 他以為當日喉頭那一口甜腥只是巧合,未料那其實是個開始。

 當晚,他昏迷了數個時辰,發起低熱,深夜醒來後臥在床上咳得肝膽俱裂、滿頭大汗,直到大口血吐出,才察覺不對。其徐忙熬了藥,讓姬恪服下,這藥他喝了八年,然而到了今日,已不那麼起效。

 其徐又趕忙帶人連夜去請大夫,但這跟隨姬恪多年的病症又怎是能輕易治好的?

 幾名大夫相互合計,開了張方子也只是勉強控制住了姬恪的病不再惡化。

 原本姬恪是打算處理完黑風寨,就即刻趕回明都的,這個時候明都內煙雲詭譎,時刻變化皆是風起雲湧,隨時可能會有大變動,他必須要在明都做好準備,在大局已定之前攪亂這灘渾水,方能從中牟利,可若是遲了,那等著的結果就不是他想要的了。

 八年籌謀,盡在此時。

 他不能功虧一簣。

 可奈何,身體實在撐不住,不止其徐,就連他帶來的幾個齊州的守備都堅決反對姬恪如此近乎自殺的行為。

 他只得留在黑風寨,暫得養病。

 只是,病情連續幾日都絲毫不見好轉。

 明都送來的諜報還是源源不斷傳到姬恪手中,朝中每一個三品以上大臣的動向,晟帝的動向以及大皇子姬止和二皇子姬躍近來的動作,他壓制住腦中的暈沉,一份份看過,一字不漏。

 儘管每看完一份,他都要忍受幾乎無止境的咳意,和肺腑裡翻攪的苦楚。

 而正是在此時,姬恪接到了另一份來自不同渠道的消息。

 消息裡只有一句話:

 蘇婉之與計蒙將於十日後在祁山上成親。

 接到消息的同時,姬恪的手抖了抖,忍耐不住的又吐出一大口鮮血。

 鮮血滴落在地面上,再慢慢洇成一灘深紅的污跡。

 那尚未乾涸的艷紅色澤,讓他一瞬間想起了那雙紅如火焰般刺目的眸子。

 他忽然想知道,蘇婉之聽見他要成親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反應。

五二章

 自幼時見著隔壁尚書家嫁女兒的風光場景後,蘇婉之便開始遐思自己成親時會是個什麼樣的光景場面,會穿什麼樣的嫁衣,會坐什麼樣的轎子,會有多少賓客。

 蘇夫人對這個話題也十分感興趣,一邊數落著蘇大人當年娶她的排場不夠大,一邊幫著蘇婉之構想。在這方面,蘇夫人顯然比蘇婉之有經驗的多,一番描述下來往往說得蘇婉之兩隻大眼睛夜明珠似的亮。

 然而,蘇婉之從未想過她的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婚禮,會是在這樣倉促的情況下。

 更未預料到同她成親的那個人並不是姬恪。

 這個決定她下得很快,但也談不上後悔不後悔。

 一方面計蒙確實是個好人,反正她此生也不見得會認真再嫁給別人,嫁誰不是嫁,另一方面,蘇婉之真的憋不住了,她想回明都,她想找到姬恪,她想質問姬恪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情去扮演謝宇,是覺得玩弄她很有趣還是說……無論如何,再讓她安安穩穩呆在祁山上,她做不到。

 此外還有一點,卻是在當時沒有細想到的……賭氣也好,故意也好,一個孤身去找姬恪怎麼都顯得弱勢了,憑什麼只許姬恪娶妻,不許她嫁人?

 只是,終究還是在看見計蒙送來的喜服時,悵然了。

 如果,她嫁的人是姬恪……

 握緊喜服的一角,蘇婉之無奈苦笑,她上輩子到底是欠了姬恪多少債,才會這麼念念不忘。

 然而,姬恪終究是個混蛋,是個大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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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山很大,但是弟子也不少,大師兄要成親這件事在第一時間便傳遍了整個祁山。

 蘇婉之很快見識到了計蒙在祁山的地位,往常蘇婉之的院子裡向來是門庭冷落,消息一出,各類男弟子女弟子紛紛跑來瞻仰蘇婉之到底何許人也。

 如此一鬧,蘇婉之連試喜服的心情也沒了,橫豎也不過那麼回事。

 隔壁床的鄧玉瑤已經在大師傅的糖衣炮彈加美食中微有淪陷的跡象,至少大師傅已經不用拐彎給蘇婉之送飯,而是直接給鄧玉瑤奉上各種精心烹製的美食,過去鄧玉瑤還偶爾控制自己的食慾,如今卻是放開肚皮大吃起來,一日圓潤過一日,時常來探望的大師傅眼中的愛慕卻也是一日勝過一日。

 看得蘇婉之都有些嫉妒了。

 為什麼其他人喜歡一個人就可以這麼簡單,偏偏她喜歡上一個人就惹來了如許多的劫難?

 掌門的動作確實很快,不過幾日,祁山上下已經盡皆張燈結綵起來,隨處可見紅色的繡球與綢帶,帷幄連綿,如此大的陣勢倒把蘇婉之也嚇了一跳,後來知道這一日成親的不止計蒙,尚有另外兩位師兄,那兩位師兄同山上兩位師姐郎情妾意已久,礙著大師兄計蒙尚未成親也不敢向掌門提及,如今自然是一併成了,皆大歡喜。

 說起來,祁山上唯一不大歡喜的只怕就是容沂。

 小容沂對於蘇婉之突然而然決定嫁給計蒙的事情十分不能理解,一臉關心加氣憤的追問蘇婉之是否是迫於計蒙淫威才被逼就範,蘇婉之解釋了許久,容沂才勉強打消了繼續找計蒙決鬥的念頭。

 只剩兩日便是婚期。

 蘇婉之正在屋內看蘇星一樣樣把東西擺弄放好,抱著盆出去收外頭的曬著的衣服時,計蒙推門而入。

 答應後她倒也沒再見過計蒙,只不過這次計蒙是真忙,而並非前幾次刻意躲著她。

 在祁山並沒有未婚夫妻婚前不得見面的習俗,計蒙來得很坦然,手裡拎著一個檀木食盒,遞給蘇婉之,似乎有些彆扭的慢聲道:「這是駱南快馬幾日從明都帶回來的小吃,蘇夫人蘇大人仍是被禁足,大概是沒有機會來了,你就先吃點,當是……」

 打開食盒,各種精緻小點都是熟悉的樣子。

 大約是剛熱過,甫一掀開還有熱氣撲面而來,直衝上蘇婉之的面頰。

 在食物騰起的蒸氣中,蘇婉之不自覺地眼眶微微濕潤,不同於悲傷不同於喜悅,滋味難言。

 計蒙抬手,幫蘇婉之擦了擦眼睛,沒有淚,只有一點點的濕跡,不知道是蒸出的還是眼中浸潤的。

 「好了,蘇婉之,你這樣我會有種欺負你的感覺。」頓了頓,計蒙道,「我再最後問你一次,你是當真要嫁給我?」

 夾了一個芙蓉糕進口,甜而不膩的滋味入口即化,清香的糯米味。

 蘇婉之一點點嚥下,正要回答。

 忽然,外面傳來了蘇星一聲極其短促的驚叫聲。

 聞言,蘇婉之來不及回答,登時轉身出門。

 蘇星跌坐在地上,木盆打翻,兩件衣衫凌亂的掉在一旁。

 「怎麼了?」

 狠狠喘了兩口氣,蘇星才慢慢道:「沒事,沒事,就是剛才看見一隻黑貓跑過去。」

 蘇婉之摸了兩下蘇星的頭以示安慰,又動手想去去扶打翻的盆,手卻一下停住,木盆背後一隻黑色的鏢壓著一張小字條深深鍥了上去。

 計蒙此時也走了出來,只是注意都集中在了蘇星身上。

 不知怎麼,蘇婉之鬼使神差的用衣袖一掩,悄無聲息的將飛鏢拔出,紙條塞進袖中。

 計蒙拉起蘇星,蘇星忙感激的笑笑。

 遙遙遠遠一聲更鼓,代表著即將到了入夜的時候,計蒙作為大師兄是要巡夜的,只同蘇婉之又交代了兩句要小心變又走了,大約覺得還有機會,之前的話題也未曾繼續。

 蘇婉之假裝淨手,打開了那張字條,頓時臉色一變。

 內容很簡單。

 今夜三更後山一敘,急,望務必到。

 當然,這不是讓蘇婉之臉色變了的主要原因,不大的字條上印了一個私章,那印章上刻著化成了灰蘇婉之都認識的兩個字——姬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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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天,蘇婉之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成眠。

 手裡緊緊握著那張字條,幾乎沁出汗液,她怎麼也沒料到,姬恪此時竟然不在明都,而就在祁山附近。

 那麼,去還是不去?

 她之前的確是迫切想見到姬恪,可是真要讓她見了,又不免忐忑,她不知道控制不住自己會做出什麼事情,是乾脆一劍劈死姬恪,還是痛心疾首的控訴他的欺騙。

 矛盾的情緒在腦中交織。

 最終,蘇婉之拍案而起。

 我到底在糾結些什麼,什麼都不管了,先見了再說。

 輕手輕腳換好衣衫,蘇婉之小心關門,便朝著後山而去。

 後山的空地上果然有一個男子的頎長身影,但……走近了,蘇婉之驚訝的發現,那個身影,並不是姬恪,姬恪比他略高些,也略瘦些。

 頓時,蘇婉之警惕起來。

 對方轉頭,蘇婉之又是一驚,未料到對方竟然是姬恪的護衛,那個向來沉默寡言的其徐。

 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蘇婉之又有點說不出的失望。

 何其矛盾。

 「你叫我出來有什麼事情麼?」

 其徐冷峻著臉,沉默了一下才道:「公子病了,很重。」

 蘇婉之的心猛地縮了一下,隨即輕笑:「那與我又何干?」

 「大夫說,公子可能命不久矣。」

 「那與我又何干?」蘇婉之不耐煩的重複了一遍,別過頭不再看其徐:「如果你是來告訴我這個的,那就不用了。你知道,他殺了我哥哥,騙了我兩次,我恨他還來不及,你難道指望我擔心他?還有,你最好看好你家公子,他呆在明都不是好好的,幹嘛又回來,如果不小心被我找到了,說不定在他病死之前我就忍不住一刀結果了他。」

 其徐繼續沉默。

 沉默到蘇婉之幾乎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其徐終於又開口了:「蘇小姐,如果你說的都是真心的,那麼為什麼你的手在抖?」

 聞言,蘇婉之下意識的握緊拳。

 其徐繼續道:「公子本來是沒事的,可他執意要上黑風寨連日奔波才……」

 斷然打斷其徐,蘇婉之的聲音不覺拔高:「你不要告訴我,他上黑風寨是為了要救我?」

 其徐仍舊沉默,但神情卻像是在默認。

 在得知姬恪竟然為了救她不遠千里的竊喜湧上來之前,先一步到來的,是一種巨大的荒謬感。

 「你的意思是他要救我?那在明都外大聲說著「放箭」的是誰?那把箭尖指向我射出的又是誰?如果當日不是蘇慎言,那支箭只怕射進的就是我的身體裡了吧?」

 「你憑什麼說姬恪是要救我才奔波成疾的?而且黑風寨本來就距齊州不遠,姬恪來剿匪難道不是因為臥榻之旁不容他人鼾睡,不是怕萬一奪嫡失敗退路上遇到阻礙?」

 已經顧不上掩飾,蘇婉之的話直白到近乎無理。

 其徐一向不善言辭,他不知道怎麼跟蘇婉之解釋說,姬恪想處理黑風寨隨時可以,即便奪嫡失敗退路當中依然可以輕而易舉的處理掉黑風寨,而且完全不用自己親自到場動手。

 他更不知道怎麼去安撫蘇婉之明顯有些激動的情緒。

 只能繼續沉默,等蘇婉之的火氣漸漸下去,才道:「公子喜歡蘇小姐你。」

 此話一出,蘇婉之幾乎要氣樂了。

 「其徐,我知道你是為你家公子賣命,我不想為難你,你到底要我做什麼,直說吧,不用再騙我了。」

 姬恪喜歡她?

 她根本一個字都不信。

 其徐不明所以的看著蘇婉之,為什麼他明明說的都是實話,蘇婉之就是不明白。

 又沉默了一會,他還是順著蘇婉之的話說了下去:「蘇小姐,公子的病只有回春谷尚或許能有一救,這也是夫人的遺願,你能帶他去麼?」

 起初誰也不知為何蕭妃要讓自己的兒子到齊州那個偏遠的地方,說是為了健體的靈泉,但靈泉對姬恪的毒實際並無多大作用,如今想來十有**是希望姬恪能找到回春谷,徹底把身上的餘毒清除。

 蘇婉之實在忍不住冷笑:「原來你是為了回春谷的地圖。我之前是想帶他去,他做了什麼,找了個替身,還害得替身為他自盡,視人命如草芥,我又何必為他的生死操心。這地圖如今再想要,已是不可能。」

 說罷,轉身便要走。

 「蘇小姐!」

 蘇婉之頭也不回,「別叫了,沒用。」

 「蘇小姐,那你能不嫁給別人麼?」

 「笑話。」蘇婉之霍然回首,眼睛死死盯著其徐,「我想嫁給誰,與姬恪何干?反正他也不想娶我。」

 其徐忍不住辯駁:「公子雖未說,但其實是不願小姐嫁給他人的。」

 那觸目驚心的血跡還歷歷在目,把那則消息傳給姬恪時,其徐也猶豫了許久,終是傳了進去,未料當晚姬恪的病情惡化更重,幾乎暈厥過去。

 他終於看不下去,於是來找了蘇婉之,希望蘇婉之能夠帶姬恪去求醫,哪怕不行,至少有蘇婉之陪在姬恪身邊……姬恪的精神總會好些。

 可未想蘇婉之竟是這番回應。

 明明蘇婉之是喜歡公子的,而且應該是非常喜歡,而公子應該也是喜歡蘇小姐的,可是為何會鬧到這步田地……其徐想不明白。

 蘇婉之聽完其徐的話,咬了咬唇,擠出笑容:「夠了。這話你不用再說了,要說便讓他自己站到我面前說,並且實實在在詛咒發誓,不然他的話,我已經一點也不敢相信了。」

第五三章

 和其徐聊完,蘇婉之孤身回往屋內,躺下後更加睡不著。

 姬恪不在明都,竟然就在據此不遠的黑風寨,那她想去找姬恪,遠不用跑到明都……在知道離得不遠,甚至可以說近在咫尺的時候,蘇婉之忽然有些茫然。

 天亮時才濛濛睡去,祁山上幾乎一切都已經籌備妥當,嫁衣也被一點點展平擺在了蘇婉之的屋子裡。

 火紅的衣裙有一瞬間的刺目,讓蘇婉之片刻恍惚。

 旋即一笑,在鏡前換過嫁衣,只是民間置購,自比不得那日王蕭月所穿華貴,但手工細緻,倒也合身,紅艷的裙裾把她也襯托的面色紅潤,宛如一個真的嬌羞新嫁娘。

 她問蘇星:「好看麼?」

 蘇星張口想說好看,可話到嘴邊,又有些說不出口。

 倒是有人先一步接話:「很好看。」

 計蒙不知何時又來了,臉色略顯得有些蒼白,手臂上還纏了繃帶。

 「你手臂上……受傷了?是誰?」蘇婉之不由驚道。

 昨晚她見計蒙時還是好好的,怎麼一夜的功夫就受傷了?

 「只是昨晚巡夜發現有人潛入祁山,捉人時不幸被傷而已,無妨大礙。」

 昨晚,潛入……

 蘇婉之心中一頓,該不會這麼巧吧……

 「人捉到了?」

 「嗯,就關在後山的石牢裡。」

 「你的傷……明天……」

 計蒙搖搖頭,挑眉笑:「這點小傷你當我會在乎?不會影響到明日的。」

 望著蘇婉之若有所思的神情,計蒙壓下心裡的疑慮。

 待計蒙走後,蘇婉之方換下嫁衣。

 心頭卻總有些不安,掃了後山這麼久,後山的石牢她自然也認得,山上弟子犯錯一向是送去懲戒室,只有外來人被捉才會送到石牢,故而石牢內常年是無人的,管束也少了很多。

 大約昨晚才關進人,蘇婉之遠遠看見石牢原本無一人的門口此時站了兩個弟子。

 不想被人發現,她深吸一口氣,足下如風,身形飛快閃過,兩名弟子只覺眼前一花,隨即後頸被劈,再無神智。

 推開石牢的門,蘇婉之摸出火折子點燃牢壁的油燈。

 一間間空牢看去,終於走到最末的位置,有人地垂頭而坐,聽見響聲猛然抬頭。

 居然還真的是其徐。

 他顯然也受了不小的傷,燈光映下來,地上有暗紅的血跡。

 蘇婉之和其徐接觸不多,只知道他是姬恪的護衛,武功不弱,對姬恪忠心不二。

 「蘇小姐……」其徐身形晃了晃,竟然站起來了。

 蘇婉之略退了退,心思在腦中飛快轉動,半晌,她動唇:「我可以放你出去,帶我去找姬恪。」

 其徐的眼睛驀然一亮:「蘇小姐,你答應了?」

 冷哼一聲,蘇婉之露出幾分譏誚:「你想太多了,我昨晚說的話你還記得麼?」

 沉默回思,其徐試探問:「是蘇小姐想聽公子親口說?」

 用從看守弟子身上取下的鑰匙打開石牢的門,蘇婉之的神情更冷:「不是那句,是『如果不小心被我找到了,說不定在他病死之前我就忍不住一刀結果了他』這句。」

 雖然聽蘇婉之這麼說,但其徐顯然並不相信。

 昨晚的確是他大意了,他孤身一人上山,被蘇婉之拒絕了要求,心中又惦記姬恪的身體,難免露出些行跡,本想夜深不會有人注意,未料被蘇婉之那個大師兄發現,單論武力對方不見得是其徐的對手,可是連日奔波操勞,又因對方人多勢眾,他還是受傷被擒,本想等身上的傷略好些便以武力破出去,沒想蘇婉之會來救他。

 蘇婉之既然肯救他,那必不會看著公子去死,這麼想,其徐心頭壓著的大石也輕了幾分。

 跟在蘇婉之身後,走得都是僻靜小路,一路都未遇見祁山弟子。

 其徐徹底放下心,一邊調息一邊跟在蘇婉之。

 突然,蘇婉之頓住腳步。

 其徐也隨之一頓,抬頭正對上那位祁山大師兄計蒙的眼睛,幾乎同時,他微微弓腰,神色戒備,目光銳利的死死盯著計蒙,蓄勢待發。

 計蒙卻只看著蘇婉之,眼睛裡流露出淡淡的失望。

 蘇婉之不笨,一下子便明白,計蒙之前就對她有所懷疑,難怪那麼簡單的就告訴她關押的位置,此時她身後還跟著其徐,幾乎是坐實了罪名。

 明日就是她和計蒙的婚期,被計蒙抓住這樣的事情,實在……

 一時間,三人都不曾開口。

 寂靜無聲中,只能聽見偶爾風過拂動枝葉的聲響。

 蘇婉之動了動唇,終道:「我……」

 沒想,計蒙此時也開了口:「你……」

 見狀,蘇婉之索性道:「大師兄,你先說罷。」

 計蒙也不讓,神色冷峻:「蘇婉之,你其實想嫁的還是那個謝宇,而不是我罷。」聲音也透出幾分冷意,再不似之前的柔和關切,「看在師叔的面子上,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這人我可以放過,但你必須現在乖乖回去待婚,我可以當做什麼也沒有發生,明日成親照舊。如果你執意帶此人下山,便做叛門,婚約作廢,以後你也再不是祁山弟子,出了事,我也不會再若上次般去救你。」

 任誰看見自己的新婚妻子帶著一個剛剛被捉住的陌生男子下山,都不會有什麼好心情,計蒙沒有直接發火大打出手,已經很給面子了。

 聞言,其徐站不住了,忙開口:「蘇小姐……」

 「閉嘴。」蘇婉之驀然一聲斷喝,止住了其徐的話。

 她垂眸,似乎在看著什麼,又似乎在想什麼,良久看向計蒙:「計蒙,現在讓我下山,明日一早我一定趕在婚期前趕回來成親,這樣可以麼?」

 計蒙笑:「我憑什麼信你?現在取消婚約還來得及,若等到明日,你不回來話變成笑柄的可是我。」

 蘇婉之上前一步,忽然握住計蒙的手。

 計蒙一驚,卻甩脫不開蘇婉之的手,蘇婉之定定看著他,那雙大大的眸子裡竟然滿滿是誠懇,蘇婉之的眸本就極亮,此時看在計蒙的眼中更有些刺眼。

 她說:「計蒙,我沒有騙過你。」

 沒有騙過,小事不論,但是大事從來沒有騙過,甚至於當日要和謝宇離開,她說的也完全是實話。

 計蒙的心不自覺地軟了軟。

 再一次,計蒙為自己的心軟而感到無奈,幾乎是不甘心的道:「明日辰時,辰時之前,如果你沒有趕回來,那我就當做你叛門。」

 「多謝!」蘇婉之從方才就一直冷冰冰的面容上終於露出了笑意,淺淡卻讓人如沐春風。

 計蒙都忍不住別過頭不再看。

 鬆開計蒙的手,蘇婉之正待繼續走。

 被鬆開的手讓計蒙有一瞬的失落,不過一閃即逝,他面無表情轉身準備回去。

 忽然,蘇婉之快步跑到計蒙面前,張開雙臂,抱了一下計蒙,又說了一遍:「謝謝。」

 這一聲很輕,卻帶了幾分哽咽的味道。

 計蒙一怔,蘇婉之已經又放開他,逐漸跑遠。

 微側身,看著蘇婉之遠去的背影,計蒙的眼睛裡也像是蒙了一層夜霧。

 蘇婉之走在前面,揉了揉眼睛。

 方纔那一刻,計蒙無端讓她想起了蘇慎言,那個總是和她吵嘴卻在危急關頭,拚死護著她的哥哥。

 一瞬間,居然有想哭的衝動。

 眼看蘇婉之還是帶著他下山,其徐自然不會多言,只是斟酌想安慰兩句:「蘇小姐……」

 如果不是姬恪……連帶著看其徐也不那麼順眼。

 用手臂狠狠抹了兩下眼睛,蘇婉之瞪了一眼其徐:「別說話,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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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山距離黑風寨實在不算遠,蘇婉之在山腳下驛站買了兩匹馬,丟給其徐一匹,又買了簡單的繃帶讓其徐自行包紮,便讓他帶路。

 馬蹄急踏,幾聲奔浪似的鐵蹄聲後,已奔出數里。

 其徐的騎術很好,自小路走亦十分平穩,蘇婉之跟在他身後片刻不停。

 約莫幾個時辰後,兩人已經到了黑風寨下,黑風寨的獵獵黑旗尚掛在山上,遠看去一片黑影十分駭人。

 聯想起自己在黑風寨的遭遇以及那個總是沉默掃地的莫忘師兄,蘇婉之不覺也沉默了下來。

 沿途都有把守的兵士,其徐從懷中取出腰牌,一路暢通直到寨內。

 指著正中的一間亮著燈的屋宇,其徐微彎腰退後:「公子在房間裡,蘇小姐可以進去了。」

 他並沒有入內的意思。

 蘇婉之有些想笑,他就真的一點不擔心自己對他家公子下手麼?

 手觸上門板,輕顫了一刻,隨即再不猶豫,用力推開門。

 還是第一眼就看見了姬恪。

 半臥在榻上,面如紙白,鬢髮微有凌亂,掩住半邊面容,唯獨唇瓣上染了血色,格外顯眼。

 姬恪也看見了她,微微轉過視線,烏潤髮絲傾斜,流瀉到純白褻衣上,另半側的臉隨之露出,暗淡無光的眸子無悲無喜,卻在看見她的一刻顯出幾分訝色。

 那副容顏依舊俊美到無可挑剔,如同初見。

 只一眼就已足夠讓周圍的物事為之褪色,徒留下那張無論從何角度都叫人心折的面龐。

 蘇婉之依然覺得他好看,只是,不會再因為那張臉而心跳加快、怦然心動。

 斂去訝色,姬恪抿了抿薄唇,眼神變得溫柔。

 他的聲音出乎意料的羸弱和沙啞,似乎還帶著些低顫:「你來了?」

 只聽聲音蘇婉之就知道,其徐說姬恪病重,不是假話。

 也是此時,她才留意到房間裡瀰漫著的濃重的藥味和淡淡的血腥味,若有似無。房間裡所有門窗緊閉,一點寒風也不曾入內。

 從懷裡掏出匕首在掌中把玩,蘇婉之根本不答姬恪的話,冷冷淡淡問:「謝宇是你?」

 似乎意料到蘇婉之會問,姬恪輕輕點頭,未曾否認,只是靜靜看著蘇婉之,音若歎息般道:「是我。」

 蘇婉之沉默了一刻。

 握緊匕首,鋒刃指向姬恪,寒芒一閃:「如果有人殺了你親生哥哥,軟禁了你父母,還把你當猴耍欺騙了你兩次,你會怎麼樣?」

 「大概會……殺了她……」

 不等姬恪說完,蘇婉之道:「很好。」

第五四章

 幾乎是話音一落,蘇婉之的匕首就直直向姬恪刺去。

 不長的距離,剎那匕首已經遞到了姬恪身前,他卻沒有躲避,只是輕啟薄唇道:「蘇慎言沒死。」

 蘇婉之一驚,手不自覺微偏,匕首沒有紮在要害,卻也正中了姬恪的肩胛骨。

 刀鋒入肉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同時順著匕首血液噴湧而出,染紅了姬恪的白衣,也染紅了蘇婉之的裙裾。

 姬恪一聲悶哼,單手撐住肩胛。

 髮絲垂下,掩蓋住他一時痛極的表情。

 匕首上的血沾染到蘇婉之的手心,溫熱的血液讓她悚然一驚,翕合唇瓣,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你說什麼?」

 好一會,姬恪似乎才緩過勁,咬牙道:「蘇慎言被救活了。」

 蘇婉之蹲□,手緩緩握住匕首,血液太滑,她的手掌上已經浸透了姬恪的血。

 看著姬恪的眼睛,她慢慢說:「姬恪,你讓我怎麼相信你?」

 姬恪迅速的閉了一下眼睛,甜腥的滋味在口中翻滾,艱難道:「書桌下第二個抽屜。」

 鬆開手,蘇婉之起身找到姬恪說的抽屜,猶豫了一下,沒有動手拿,而是找了一個鉤子拉開。

 破壞姬恪婚事時,姬恪的偷襲她還記得。

 不知何時起,有了這些防備之心。

 拉開後,並沒有機關和暗器,撈出裡面的東西,是一封信。

 上書四字,之之親啟。

 拆開了,是蘇婉之熟悉的蘇慎言的字跡,沒心沒肺的一行字:安好,勿念。蘇慎言

 末了是蘇慎言的印章,那是蘇慎言隨身攜帶的,也是蘇婉之親手刻的,在右下角有一個很小的缺口。

 一瞬間的狂喜後,蘇婉之慢慢冷靜下來,這是蘇慎言寫的,可是……

 「為什麼蘇慎言對外說他死了?」她冷冷問姬恪。

 姬恪閉著眼喘息,聽見蘇婉之的聲音,輕聲回答:「說來話長,但確實事出有因。」

 握著信,手裡的鮮血沾染上信紙,手指攥緊,信紙幾乎被揉破。

 她抬頭,看著姬恪,血已經整個染紅了他的肩頭,原本挺直的背脊也漸漸因為痛苦彎曲。

 哆嗦了兩下唇,她強自鎮靜地問:「你告訴我這個,是不想讓我殺了你?」

 姬恪想回答她,剛張口,忽然俯低身體,從床下抽出一個木盆,張口便吐出一口血,黏稠的血液鮮紅欲滴,一時間蘇婉之竟然不敢去看,猛然別過頭。

 吐過後姬恪像是好了一些,將盆推進,用掛在床頭的濕巾擦淨唇角的血,對蘇婉之虛弱笑笑:「嚇到你了?」

 轉回頭,蘇婉之看著姬恪,說不上的滋味。

 見到姬恪吐血的瞬間,她真的被震了一下。

 她知道姬恪這次只怕病的不輕,可是沒想過居然已經這麼嚴重了……

 那條掛在床頭的濕巾一側已經滿是鮮血了,只是姬恪交疊在一起,她才沒有注意到。

 此時姬恪的臉彷彿比剛才又白上了三分,明明剛才已經是紙白了……

 心口處忽然覺得疼。

 想想姬恪的婚禮,想想姬恪的絕情,想想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蘇婉之強迫自己忽略掉那種心疼。

 「沒有,沒嚇到。」

 姬恪仍是笑,風輕雲淡又溫和如水:「之前是礙於約定,才不能說,現在……我都快死了,約定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所以……如果你還想來殺,就殺了我罷。」

 他笑得那般平靜,幾乎讓蘇婉之想起在明都相處時,那個總是溫柔和善體貼入微的齊王殿下。

 但卻瞬間讓蘇婉之覺得憎惡,是的,那都是謊言,都是假的,都是欺騙!

 蘇婉之的手又一次摸上了染血的匕首。

 低低道:「如果我殺了你,你的皇位呢?你不想要皇位了麼?你不是還為了那個位置娶了王蕭月?怎麼,這麼輕易就放手了?」

 姬恪垂眸:「親沒有結成,以後也不會有機會。」

 「為什麼?」

 姬恪低笑,大約是口腔中的血液潤澤,他的聲音不再那麼沙啞,似呢喃也似自言自語:「已經如此了,我為什麼還要強迫自己去娶一個自己並不喜歡的女人?」

 這幾乎不像是姬恪說出的話。

 蘇婉之又一次震了震,血液依然從姬恪的肩膀流淌而出,潺潺不絕,血河般流淌。

 至此,她才真的覺得,姬恪大約是真的不在乎生死了。

 這樣苒弱的身體,就算他撐到了登基為帝,也做不了多少日子。

 可是……蘇婉之用舌潤了潤唇:「姬恪,這和我都沒有關係了,我只是想為自己討份公平而已,殺與不殺你,以後我們都不會有交集了。」

 姬恪霍然抬頭,蒼白的面容襯得那雙漆黑的眸子越發黑得深沉,如濃墨渲染的黑夜,深不見底。

 「蘇婉之,你要嫁給計蒙?」

 毫不猶豫,蘇婉之回答:「是的。」

 又低頭咳了兩聲,姬恪輕聲問:「你可不可以不嫁給他?」

 這其實不是姬恪第一次說這句話,蘇婉之憶起謝宇似乎也曾經說過。

 那時她有驚訝,有淡淡的羞怯,也有些許的驚訝與驚喜,但現在帶給她的感覺更多的是諷刺。

 風水輪流轉,終於也輪到姬恪了麼?

 蘇婉之忽然問:「你婚禮那天我說的第一句話你還記得麼?」

 姬恪一怔,略沉吟道:「我記得。」

 「我說了什麼?」

 過了一會,姬恪才緩緩開口:「你說『姬恪,你說過願意娶我。』。」

 「你回了我什麼?」

 這次開口的時間更長:「我說『是,可是我並沒有承諾要娶你。』」

 「是啊,你什麼承諾都沒給我,我嫁給誰,與你何干?」蘇婉之說得理所應當。

 「可是,蘇婉之……」

 姬恪坐直起身,總是含笑的黑眸中帶著幾分認真和迷惘:「……我好像喜歡上你了。若我現在肯娶你呢?」

 「已經遲了。」蘇婉之毫不留情道,「你騙了我兩次,你懂什麼是肝腸寸斷嗎,你知道我是怎麼從明都外趕到祁山的嗎,你知道只要我一想起那件事就痛苦的幾乎無法呼吸,難道說都可以當做沒有發生過?」

 「彭!」

 蘇婉之被猛然一聲血液飛濺的聲音嚇到,只見姬恪一手握著剛剛從自己肩膀中拔出的匕首,一手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似乎隨時會倒下,唇瓣和臉頰上都沾上了些許血點,卻為那張臉平添了幾分淒艷的色澤,深深呼吸了兩口,姬恪才微弱著聲音道:「那你就把你受過的痛苦付諸在我身上,直到你覺得夠了。」

 說完,他甚至還扯了扯唇角,竟然是在對蘇婉之笑。

 蘇婉之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姬恪,她想起了祁山上的謝宇,握著掃把固執的在烈日下幫她掃地,明明每次都像是要被灼烤得暈倒,卻又每次都硬生生扛下來。

 目光漸漸轉向平靜,蘇婉之接過姬恪手中的匕首。

 小小一把匕首已經被姬恪的鮮血染滿,滑不可握,蘇婉之靜靜的站著,片刻後道:「姬恪,這是你說的。」

 「既然你沒有殺蘇慎言,那麼我不會殺你,只是你騙了我兩次,我刺你兩刀不算多吧,方才算是一刀……你還能再讓我刺一刀麼?」

 姬恪略向後靠了靠,張開雙臂,空門大露,被血染得斑駁的褻衣已不復方纔的純白,肩頭的匕首被強力拔出,血肉外翻,十分可怖。

 光看就讓人覺得疼痛,他卻只是擰眉笑看著蘇婉之,微合了合眸:「你刺罷。」

 握著匕首,走近姬恪。

 鋒利的刀尖寒光熠熠,讓人膽寒,鋒芒從姬恪的額頭起滑下,姬恪閉著雙眼,像是絲毫未覺。

 刀尖從額頭滑到鼻樑,再到下頜,極緩慢磨人。

 每一處都像是要下刀,但最終又向著別處移去,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姬恪的身體連顫動也沒有,似乎只是平靜的等待著蘇婉之給予的一刀,他甚至不在乎是什麼位置,會傷害到他哪裡。

 忽然覺得無從下手,蘇婉之放下刀,丟到一旁:「夠了,不用了,刺也只是讓你身體疼罷了,你既然不怕,我再刺多少刀又有什麼差別。」

 姬恪睜開眼,墨色的眸子裡似有水意溫流。

 「別這樣看著我。」蘇婉之冷冷道,「我不是下不了手,只是覺得下手也沒有什麼意義而已。」

 用姬恪床頭擺放的溫水洗淨手指,蘇婉之道:「你以後好自為之,不要再來招惹我了。我知道此時軟禁我父母未嘗不是好事,這點我不會怪你,既然你又沒殺蘇慎言,那麼今日以後我們就當兩清。」

 「姬恪,我走了。」

 放下擦乾淨手指的毛巾,蘇婉之抬腿便要走。

 「等等……」

 姬恪出聲叫住她。

 「還有什麼事?」

 「你要去哪?」

 「自然是回祁山。」

 按住血液已經漸漸停止流淌的肩頭,姬恪的身體略路前傾,只是這個動作,就讓他的額上微微冒出冷汗:「……不要嫁給計蒙。」

 駐足,轉頭,蘇婉之回道:「為什麼不要?」

 「你剛才……」

 「我剛才可什麼也沒答應。」蘇婉之亦站直身。

 站著的蘇婉之比半躺著的姬恪要高上不少,她微低頭,看向姬恪,竟有種俯視的錯覺。

 她的聲音平靜,甚至有些殘忍的冰冷:「是你說要把我受過的痛苦付諸在你身上,直到我覺得夠了。但是,我並沒有說付諸過了,我就不嫁給計蒙……」

 「姬恪,這是你教我的。」

 姬恪張了張嘴,終是啞口無言,他抬手,似乎想做阻攔,蘇婉之卻已經再次推開門走了出去,根本不等姬恪再說什麼。

 屋外,夜色已沉。

 漫天的暮色倒映入蘇婉之的眼中,無邊天幕像一張沉甸甸的網,糾纏於心,沉悶難安。

 原本很有報復快意的事情,蘇婉之卻忽然不覺得開心。

 姬恪說喜歡她。

 他親口說,她親耳聽,可是……為什麼是在這個時候?

 曾幾何時,蘇婉之喜歡姬恪喜歡的可以連命都不要,他墜崖,她就跟著跳下去,毫不猶豫,甚至還是帶著喜悅的,看見姬恪受一點傷,她就心如刀絞,恨不得同人拚命,可是到了此時,此時……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蘇小姐,蘇小姐……」

 其徐的聲音喚醒了蘇婉之的思緒,她定了定神道:「我走了,你回去好好看著你家公子吧,他應該……還沒死。」

 蘇婉之的話讓其徐一驚,忙問:「怎麼了?」

 眼眸懨懨垂下:「沒什麼,你進去了就知道了。」

 再不等蘇婉之,其徐連忙推門進去。

 蘇婉之快步出山寨,找到來時的馬匹,翻身上馬,朝著來路策馬狂奔而去。

 星夜奔馳,馬蹄飛快的踢動,耳邊儘是呼嘯風聲。

 狂烈的風刮在臉上是生疼的滋味,也風乾了眼角邊或許的一點濕意,眼角乾澀到疼痛,眼皮沉沉。

 為什麼還是覺得難過?還是覺得不舒服。

 姬恪……真的要死了麼?

 慘白的面色,暗淡的眼瞳,艷麗的鮮血,方纔所見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重現,看他的樣子,恐怕真的活不久了……

 蘇婉之,你到底還在糾結些什麼?

 還是說,即便到了如斯地步,你還是放不下,那個混蛋……

 為什麼,那個混蛋要在這時候說喜歡她,說會娶她?

 狠狠咬住下唇,唇瓣被咬得破裂,鮮血的味道蔓延進口腔。

 蘇婉之告訴自己:忘掉吧。

 計蒙還在等著你,辰時之前,回去成親。

第五五章

 蘇婉之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祁山,從身到心的疲累讓她差不多是麻木的催促著馬匹前行,在天際染起第一縷微光時,她總算攀爬著上了祁山。

 活了十來年,蘇婉之從來沒有一晚覺得這麼累過。

 還未走到祁山山門,就看見蘇星焦灼的來回踱步,乍然見她,臉上閃過欣喜,忙跑到蘇婉之面前:「小姐,小姐,你怎麼又丟下我亂跑……啊,小姐,你怎麼弄得這麼狼狽,這是……什麼?」

 順著蘇星的話,蘇婉之看看自己身上的裙裾。

 裙角上沾了塵土,顯得風塵僕僕,乾涸的血跡星星點點凝固在裙上,像塊難看的污漬。

 那是她刺姬恪時,沾到的。

 蘇婉之一刻失神,隨後平靜道:「沒什麼,反正一會也要換嫁衣。蘇星,去打點水,我要沐浴。」

 說罷,便朝裡走。

 蘇星的聲音在身後,顯得小心翼翼:「小姐,你真的要嫁麼?」

 雖然她並不討厭計蒙,也不介意計蒙做她家小姐的夫婿,可是……不管是她還是小姐都知道小姐其實心裡喜歡的並不是計蒙,而且……看她小姐現在的樣子,哪裡像是個即將出嫁的姑娘家,倒像是剛給人奔喪回來,整個人神色懨懨,無精打采,無半點喜悅之情。

 未曾回頭,蘇婉之的語氣平淡的沒有一絲起伏:「我答應過計蒙,為什麼不嫁?」

 「那小姐……你總要開心點……」

 扯了扯嘴角,勾起弧度,蘇婉之沒好氣道:「我一整晚趕路沒睡,我有力氣開心麼?」

 「啊?」

 「準備水去,快!」

 揉了揉眉心,看著蘇星去幫她準備水,蘇婉之慢慢坐倒在階前。

 熱水很快準備好,蘇婉之泡進木盆裡,溫熱的水波漾去疲憊,她閉眸腦中一片空白,沉沉泡了一刻的光景,待水轉涼,才慢慢爬出。

 擦淨水,蘇婉之起身換上已經擺好掛在屏風上的嫁衣,大紅嫁衣逶迤衣角於地,很是艷麗。

 蘇星幫她戴上鳳冠霞帔,將髮髻梳好,又拍了些胭脂掩蓋住蘇婉之過分蒼白的臉色。

 門外辟里啪啦響起了炮竹聲,恰好此時有人走進。

 「你回來了?」

 蘇婉之回首,正見計蒙亦穿著喜服逆光走來,紅衣似火,臉上不知是真是假也帶了些倦意。

 點了點頭,環珮泠泠響在耳畔,蘇婉之道:「沒有食言,我回來了。」

 日光落到房內,淺淺光暈稀薄到淡不可見。

 恰是辰時。

 走到蘇婉之面前,計蒙能看見蘇婉之眼睛裡浮起淡淡血絲,大約是一夜奔波未睡的緣故。

 沒有問別的,計蒙只是從背後拿出一碗尚溫熱的元宵,擱在蘇婉之面前的桌台上,柔聲道:「祁山講究不多,儀式一向從簡,不過也要約莫折騰個把時辰,你先吃點墊墊,等儀式結束就先回房睡了罷。」

 接過元宵,蘇婉之垂頭低聲道:「謝謝。」

 「謝什麼。」計蒙笑開,彷彿如釋重負,「你只要別再折騰出事我就很感激你了。」

 元宵的熱度透過瓷碗傳遞到蘇婉之的手上,輕輕舀了一個元宵入口,圓潤飽滿的顆粒微燙,含在口中幾乎要燙到唇,淡淡水汽騰上蘇婉之的眸。

 她什麼也說不出口。

 已經沒有緊要的事需要趕去明都了,她其實也不用再嫁給計蒙了。

 「那我先出去了。」

 眼睜睜看著計蒙走出,蘇婉之仍舊捧著元宵。

 祁山的女弟子魚貫而入,很快整個院落都熱鬧起來,雖有捻酸不甘但大都是祝福之詞,最後趕來的是祁山的掌門夫人,趕走一干女眷,笑吟吟的拉著蘇婉之出了院子。

 院外已是一地炮竹煙花的碎屑,往日常見的師兄弟一個個擠眉瞪眼的抱著器樂吹拉彈唱,再遠些是一頂紅綢包裹的轎子。

 蘇星急急跑來,把蓋頭替蘇婉之蓋上,便攙蘇婉之上了花轎。

 直到一步步踏進禮堂——也就是祁山正殿,蘇婉之還有種如隔夢幻的感覺,打了個呵欠,有人給她遞上茶盞,她聽見計蒙的聲音:「把茶奉上就好。」

 蘇婉之照做,接著便聽見高亢的男聲。

 「新人拜堂,一拜天地——」

 握住紅綢的一截,蘇婉之低頭,微微覺得眩暈。

 「二拜高堂——」

 頭更覺得重。

 「夫妻對拜——」

 「砰」一聲,蘇婉之一頭栽向前,計蒙眼疾手快攬住蘇婉之,蘇婉之便整個癱進計蒙懷裡,面色潮紅。

 計蒙伸手一探,蘇婉之的額頭溫度偏高,像是病了。

 一時間,正殿裡的其他人都有些怔愣,不知發生了什麼。

 「她病了,我先送她回去,你們繼續。」

 說完,計蒙的手抄抱起蘇婉之,任由蘇婉之的衣帶輕曳,不顧眾人的目光朝外走去。

 踢開佈置好的新房,將蘇婉之放在床上時,計蒙也微微喘起了氣。

 其實以他的武功,抱蘇婉之繞祁山走個來回都不成問題,只是……他昨晚亦沒睡。

 蘇婉之說會回來,他並不全信,蘇婉之和那個人有什麼糾葛他一概不知,唯一知道的便是那人在蘇婉之心中的地位比他只怕要高得多,他不是不信蘇婉之,只是……越是不知越是不安。

 好在,蘇婉之到底是回來了。

 躺在床上,蘇婉之仍睡的不安穩,口中喃喃說著什麼。

 替蘇婉之除去鳳冠霞帔和身上嫁衣,只著中衣蓋上梅紅錦被,計蒙又探了探她的額溫,倒也並非太高,計蒙放下心,蘇婉之大約是奔波的太疲累了,讓她先睡一會也罷。

 剛想出門,計蒙卻又忍不住湊近蘇婉之嘴邊,聽她在說什麼。

 含含糊糊的音節分辨不清,只能隱約聽見:「姬恪……別死……不許死…………還沒有…………啊……」

 似乎是看見什麼極可怖的場景,蘇婉之低叫了一聲,額上冷汗直冒,反倒漸漸平靜下來,不再呢喃。

 計蒙站在蘇婉之身側,卻是不知心中該如何感覺。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娶蘇婉之究竟是對是錯,蘇婉之整顆心……只怕都在另一個人的身上。

 幫蘇婉之掖好被角,計蒙無聲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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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場異常昏沉的睡眠裡,蘇婉之陷入深沉的夢境中。

 所有的畫面被破碎打散分開在腦海中,又以各種方式上演,一夢未醒又是一夢,壓抑的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她夢見幼時的年華,夢見爹娘,夢見蘇慎言,但夢到最多的還是姬恪。

 藏於記憶裡的每一段回憶被重新組合塞回了蘇婉之的腦中,夢見御花園裡年紀尚輕笑意純然的姬恪,夢見在那個小村落與她共舞笑容無奈的姬恪,也夢見了臥躺於床臉色慘白鮮血浸染衣衫的姬恪……

 姬恪空落著視線,微笑看她,唇角血液滿溢,雙眸漸漸閉合,漫天血色吞沒,生命的跡象剎那枯萎,風華逝去,無痕消亡,再不可追。

 循環往復,終,她驟然驚醒。

 滿額的冷汗浸濕了鬢角,手背蹭著眼眶,點點濕意灼燙了手背。

 看外頭天色,竟已漸漸日暮。

 她睡了多久?

 剛垂下眸,被滿目的艷紅驚駭,霎時間腦中掠過姬恪在漫天血色中淒婉微笑的模樣,嗡鳴一聲,那念頭如煙雲轟然炸裂,蘇婉之掀開被子,坐直身下床,待那些思緒漸漸靜止,才緩緩恢復了清醒,也憶起了之前發生的事。

 外面依舊有吵鬧聲音,隔著屋宇院落,顯得很遙遠。

 蘇婉之換上擺在桌上的紅色常服推門而出,她從院中一直走到膳堂都未遇見人,直到膳堂才算有人煙,遠遠瞧著裡面滿是喜慶的人群,而計蒙站在正中,一杯杯灌著酒,看不出是否喝醉,嘴邊一直是慣常的笑容。

 他並沒有發現蘇婉之。

 蘇婉之站在門口,不知道是否該進去。

 「小姐小姐……」蘇星的聲音。

 蘇婉之回頭,正看見蘇星向她跑來:「我在呢,你怎麼在外面。」

 沒有回答蘇婉之的話,蘇星只是欲言又止的望著蘇婉之,背著手費力眨了兩下眼睛。

 蘇婉之輕笑:「怎麼了?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略略退了一步,蘇星把藏在手上的東西捧給了蘇婉之,那是一隻白鴿。

 狐疑接過,蘇婉之抓著白鴿,問道:「怎麼了?」

 蘇星咬咬牙:「小姐,那白鴿腿上栓了一張小箋,本來不想給你的,可是……唉,還是你自己看吧……」

 取下小箋展開,字跡很陌生,但顯然寫的很潦草,只有簡單的一行:

 公子昨日昏厥,生死不明。

 想來應該是其徐寫的,蘇婉之記得只有他是叫姬恪公子。

 手指慢慢緊攥小箋,蘇婉之默默低下頭,沉默了片刻,問蘇星:「你這是哪裡來的?」

 「下午我看見這只白鴿一隻在我們院子裡低飛,就抓來看……就看見這個……」

 蘇婉之又問:「還有別人看見麼?」

 「……這個,應該沒有了……」

 又是沉默了一會,蘇婉之才輕聲道:「我知道了。」

 夢境裡姬恪的模樣在腦海中飛速掠過,一幕幕閃爍。

 蘇婉之閉上眼,搖搖頭,揮散腦中念頭。

 然而,下一刻,有人奪過她手裡的小箋,看去。

 蘇婉之回身想搶回,卻看見計蒙垂頭看著那行字,嘴角勾起的笑容慢慢淡去,他看向蘇婉之:「蘇婉之,這個公子……你是擔心的那個人?」

第五六章

 頹然的放下手,肩胛處的傷口傳來一陣陣痛楚。

 原本蘇婉之刺的並不深,但未及時止血又加上逞強強行拔出傷口上的刀,致使姬恪肩膀上的傷越加嚴重,勉力支持住身體也不過是強弩之末。

 其徐衝進來時,驚得差點絆倒在地。

 蜿蜒的血液染紅了整隻手臂,順著指尖一點點滴落在地面,姬恪的面容慘白駭人,幾無人色。

 嚇的其徐連連叫道:「公子,公子……」

 姬恪並未應聲,煞白著一張臉,面沉如水,一動不動望著遠處,似在沉思,又似在神遊,對自己身上淋漓鮮血渾無所覺。

 見此,其徐心中更是驚懼,顧不上禮儀伸手探了探姬恪的脈。

 還未搭上,姬恪已緩緩抽出手,轉頭平靜看向其徐,音色裡微有些孱弱:「我沒事,替我包紮罷。」

 其徐忙想出門找大夫來包紮,一隻腳剛踏出門,只聽身後「砰」一聲重響。

 再回頭看,姬恪已然倒在榻上,髮絲散亂,鮮血浸染,而人,也已神智不醒。

 待姬恪再有意識的時候,已經疲累的連眼皮也沉沉墜墜,再抬不起。

 傷口處仍然隱隱作痛,只是大約上藥包紮過,不再那麼難以忍受,姬恪試圖坐起,才發現身體無力到竟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

 驚詫之後,姬恪只得在心中苦笑。

 這次倒是當真什麼也再做不了了,無論是皇位還是……蘇婉之。

 他已經出來了不短的日子,明都內究竟如何,他一概不知,更別提謀劃籌措,這個先機若為姬止或者姬躍搶先,那等著他的絕不會是什麼好下場……

 現今,卻是無能無力。

 姬恪卻突然間覺得輕鬆了起來,八年了,他活得太累了。

 睜不開眼,卻能感覺到燭燈微弱的火光在眼皮前閃爍跳躍,宛如篝火。

 幾乎是有些遲鈍的,姬恪意識到……已經,又入夜了麼?

 那麼……蘇婉之已經成親了?

 姬恪的眼眸前一片漆黑,辨不清任何事物,長久的寂靜與沉默後,才有一絲絲的酸澀之意從胸口蔓延而上,透過四肢百骸,漸漸湧向身體的每一處。

 混合著肩膀肺腑中的疼痛,逐漸麻木了身體痛覺,似乎永無盡頭。

 在作為謝宇的時候,他可以肆無忌憚的攬住蘇婉之,要求她不要嫁給計蒙。

 可是如今,他根本沒有那個資格。

 是不是在失去後才會覺得珍貴,千金易得,人心難求。

 也許再給他一次機會回到以前,他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談不上後悔或是悔恨,那是已經深入骨髓了的性格,趨利避害,只是如今的心痛卻也是真的,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一日會在乎一個那樣的女子,但當一切已成定局,連他自己也無法掙脫違背自己的心。

 是從什麼時候起呢?

 連自己也未曾察覺,還真當自己的心是鐵石做的,當一顆真心全無防備呈現在眼前的時候,自己的心湖到底是被攪亂了一池春水。

 然而,攪亂春水的人已經被他一手設計推遠,以致到了別人的懷抱中,無可挽回。

 原本已經麻木的內心在這一刻無法抑制的抽痛了起來,緩慢的無可控制的。

 若不是他現在根本動彈不得,只怕得即刻按住心肺。

 忍耐著漫長而持久的疼痛,姬恪在榻上不知躺了多久,忽然在耳畔聽見瑣碎的爭執聲。

 ……公子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不知何時會醒來何時又會……蘇小姐就不能先放下那些別的,先帶公子去回春谷治病麼?

 ……這與放不放下無關,我為什麼要帶他去治病?

 ……蘇小姐真的能夠眼睜睜看著公子死?

 ……我是不能,可我也不想救他。

 ……為什麼?若是蘇小姐真能狠得下心,那為何此時會在這裡?

 那些聲音似遠還近,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聲音依舊在繼續,卻彷彿轉換了什麼。

 ……蘇婉之,既然我帶你到了這裡,那若你想帶他治病我不攔你。

 ……這話……你是不是又要來什麼如果我離開這裡一步,你就算我叛門……

 ……這次不會。你沒有辜負我的信任,所以……我也給你一次信任,你帶他去治病,治好了再回祁山。

 ……可是,計蒙……萬一治不好,萬一我回不來呢?

 ……那就當是我倒霉。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答應……

 ……蘇婉之,你去照照鏡子……從你那天回來以後,你臉上的表情就像個行屍走肉,還有半分蘇婉之的樣子麼?

 ……對不起……

 ……別抱了,擦擦眼睛,去看看他死了沒。

 斷斷續續的話並不連貫,只能聽見隻言片語。

 姬恪能感覺到有人靠近他,能聽見很輕微的哽咽聲,能聞到一陣淡淡的屬於女子的熟悉氣息,卻怎麼也夠不到。

 衣衫摩擦,是緊緊擁抱的聲音。

 直覺告訴他,那是蘇婉之和計蒙。

 胸腔中的心房像是又沉了一層,沉痛到再無所覺,外界的一切越發遠去,像是被隔絕在另外一個世界。

 一個只有他自己的世界。

 安逸,寂靜,沒有權謀,沒有責任,沒有需要肩負的仇恨,也沒有……愛。

 在那個世界裡,他安靜的翻閱曾經短暫的美好回憶。

 和母妃呆在霜華殿裡的時光。

 母妃教他讀書習字,替他念那些名山大川的地理志,用筆墨描繪壯麗恢宏的山河,將一切美好鋪襯在他的面前。母妃還會抱著他唱那些動人的歌謠,聲音溫柔婉轉,一遍一遍在耳邊迴盪,久久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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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防姬恪重病昏厥之事洩露,輕裝簡行,上路的只有四人。

 姬恪,其徐,蘇星和蘇婉之。

 蘇婉之原本是不願的,但到底還是狠不下心,姬恪雖然過分,但至今所為也罪不至死,更何況,姬恪會病到如此下場,或多或少,和她脫不開干係,看見姬恪躺在床上虛弱的彷彿隨時會被風吹散毫無知覺的模樣,她終究還是心軟。

 好在,姬恪一直昏迷未曾清醒,自己的所作所為他也並不知道。

 在心中打定主意,送姬恪到回春谷,救活了姬恪,趁著姬恪清醒之前她便走,至少那時候她不再會為姬恪的事情憂心,姬恪願回去謀取他的皇位便謀取,她老老實實回祁山過她的小日子,陽關道獨木橋,老死不相往來。

 雖說她讓姬恪發了誓,但倘若姬恪即位,那樣的誓言這個騙子怎麼會信守,若干年後,姬恪娶妻生子,那就真的再無瓜葛了。

 這麼想著,蘇婉之卻絲毫未考慮過萬一姬恪救不活該怎麼辦。

 為防再出事,一路上三人都是低調行事,除了馬車內為怕顛簸鋪了厚厚數層絨絮,讓姬恪躺得極盡舒適,其餘穿著衣飾皆是常人打扮。

 回春谷在齊州,然而偌大的齊州,即便有了大略地圖要找到一個小谷又談何容易。

 到了齊州屬地,為怕將事情鬧大,其徐並沒有告訴齊州郡守,只是在城中定下兩間小客棧,將姬恪安置下,又讓蘇婉之蘇星看著姬恪,之後其徐便拿著計蒙給的地圖,獨自摸索位置。

 趕路趕的頗為小心,生怕姬恪在路上就一命嗚呼。

 此時雖然姬恪還未清醒,但至少呼吸尚在,蘇婉之也放下一顆心,靠坐在客棧房間內的太師椅上,神情有些複雜的看著躺在床上的姬恪。

 蘇星下去張羅吃食,房間裡一時安靜下來,只餘蘇婉之輕緩的呼吸聲。

 她抬手倒了八仙桌上的茶水,已經有些涼了的茶滋味堪堪可入口,也顧不上其他許多,喝了兩口壓壓驚後,蘇婉之又另取了杯子倒茶,握著茶杯走到床邊,手指粗魯的夾開姬恪的嘴,將茶水灌進姬恪已經有些乾裂的嘴唇中。

 明明只是想餵水,卻還是不自覺地下點狠手。

 因為這幾天趕路小心,姬恪的病情沒有嚴重的樣子,但也好不到哪裡去,許是失血過多,臉色依然慘白,昏迷的症狀也沒有一點好轉的跡象。

 將茶杯放到一邊,蘇婉之垂頭看了看姬恪。

 此時,已經湧上心頭的第一感覺已經不再是姬恪的臉有多好看多好看,而是……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蘇婉之忘不掉姬恪血染白衣向後仰倒,笑讓她刺他的時的神情。

 什麼也不在乎,甚至於他自己的生死。

 在痛恨眼前人的同時,她同樣覺得心疼,到底還有什麼是能讓姬恪在乎的。

 正想著,門外忽然一陣嘈雜。

 蘇婉之拉下簾子,掩蓋住姬恪,起身開門,樓下客棧的大堂此時圍滿了官兵。

 齊州本地的官兵,應當算是姬恪家的兵了,蘇婉之倒也不畏懼,不過……她也大概明白姬恪此次跑出來絕對是偷跑出來,若被發現,事情鬧大,並不是好事。

 一念及次,樓下已有大嗓門的官兵揚著副畫像嚷嚷:「我們奉了齊州司馬之名,前來捉拿朝廷要犯,客棧裡所有的賓客都給我出來,出來,讓我們對著畫像一個個檢查!」

 聞聲,蘇婉之心裡一緊,姬恪這個模樣要怎麼出來……她倒不擔心姬恪被認出,畢竟姬恪到底還是個皇親貴胄,普通衙役怎麼可能認得他。

 對策還未想出,蘇婉之的目光突然膠著在那副畫像上。

 畫像上是個年輕公子,一身白衣溫文爾雅,煞是眼熟。

 蘇婉之禁不住心裡一咯登,這……這有沒有搞錯啊,這不是姬恪麼!他自家的兵怎麼把他當朝廷要犯抓了!

第五七章

 搞沒搞錯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這幫人的確是來找姬恪的,而且絕對來者不善,趁著樓下搜查的官兵還未到,蘇婉之迅速合上門。

 回頭看,姬恪還一臉蒼白的躺在床上,毫無知覺。

 推開窗,外面是片小池塘,她跳下去倒沒什麼,可是姬恪下去……會死。

 門外喧鬧聲已經越來越近,蘇婉之快速打量了一下房間,腦中飛快否定了幾個位置,最終乾脆翻身而上,拉開被子,褪去外袍只著中衣,又將姬恪向下推了推,用被褥掩住。

 沒一會,官兵就敲到了蘇婉之的房間。

 「請進。」

 十來個官兵很快圍滿房間,見是個小姐,為首的有些猥瑣地笑了笑:「小姐這是在休息啊。」

 蘇婉之低垂眉眼細長手指絞著被角,楚楚可憐狀:「小女子正預備午睡,不知道幾位官爺有什麼事?」

 「沒什麼,我們來找個朝廷要犯,例行搜查,希望小姐不要在意呵呵。」說著又道,「不知小姐是哪裡人,要到哪裡去?此時怎麼一個人在客棧裡?」

 那廂蘇婉之信口胡扯一一對答,而後繼續絞被角:「那不知官爺要檢查多久……」

 「這個嘛,很快啦……」

 說話間,官兵已經把房間內的書櫃衣櫃窗簾統統翻了個遍。

 理所當然的沒有搜出人,為首的官兵揮手正準備讓人都退出去,蘇婉之松下口氣。

 忽得那人視線一瞟,瞟到了蘇婉之的榻上:「這床榻我們好像還沒搜呢……」

 蘇婉之那顆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忙嬌嗔:「官爺說什麼呢,小女子尚未出閣,這床上怎麼可能還有第二個人?」

 「這我們可不知道……小姐得掀開被子讓我們看一看嘛……」

 看著對方走近,蘇婉之作驚恐狀攥緊被子裹在頸脖處,手指卻快速在床上摸索,只是一側就碰到了姬恪臉頰上的肌膚,姬恪靠得離蘇婉之極近,淺到幾乎沒有的呼吸在蘇婉之耳邊淡淡飄蕩。

 茶香芬芳,淡淡襲人。

 莫名的讓蘇婉之心中一定,手指繼續摸索,很快摸到她藏在床上的匕首,握緊刀柄,只等對方拉開被子,她就準備動手。

 十幾個人她能不能打過是一回事,但終究不能坐以待斃。

 掀開簾子,為首的官兵先是看了看蘇婉之的樣貌,砸砸嘴,手觸到被角。

 蘇婉之眨巴眨巴眼睛,手握著刀柄。

 她在心中默數,一、二、三……

 「唉,剛才有個人畏罪跳窗逃跑了!快追啊!」

 忽然門外一陣嚷嚷,那官兵又看了一眼蘇婉之,當機立斷命令手下:「快出去,追!」

 蘇婉之鬆開手,只覺得手心已經被汗透,頭皮也有些發麻。

 把姬恪從被褥裡挖出來,探了探脈,還好,還活著,只是在被褥裡悶了好一會,額上起了薄汗。

 用手帕替姬恪擦乾淨汗,又低頭看了一會。

 緊閉著雙眸的姬恪依舊白衣如故,三千如瀑髮絲散亂在肩頭,襯著那張俊美的臉龐,多了幾分讓人心憐的矜貴和脆弱,偏偏嘴角無意識的揚起,神色柔和溫潤,讓人不禁遐想若睜開眸子又該是如何的模樣。

 長歎一聲,蘇婉之想,如果姬恪一直是這樣溫柔無害乾淨的讓人連指染都不忍那該有多好,為什麼這個人的思慮要這麼深,為什麼他總是做著讓人看不透的事情。

 回想起在祁山,姬恪還是謝宇的時候,為了躲避計蒙,謝宇也是藏在她的被褥中,他們用手指在手心繪字,幼稚卻也溫存,滿心熨燙的都是撫慰的暖意。

 如果,如果……

 太多的假設絲毫不切實際,蘇婉之無奈的半閉雙眼,手指不由自主的觸到姬恪的手掌,慢慢攤開。

 細長手指一勾一劃。

 姬恪,對於你,我到底算什麼?

 心口慢慢騰起了說不出的滋味,或痛或傷或悵或惘,她這輩子真是栽在了姬恪的手上,栽了一次不算,居然還栽了兩次。

 可是,喜歡就是喜歡,又有什麼辦法。

 慢慢俯□,在姬恪失去血色微微乾裂的唇上印上一吻,淡若煙雲。

 隨即蘇婉之爬起身披上外袍,臉上再看不出半分剛才的繾綣。

 她也只是敢在姬恪昏迷的時候做這些,若姬恪真醒了,她倒真的不知道怎麼去面對了。

 深吸一口氣,蘇婉之下床朝門外看,許是剛才的動靜太大,這會倒沒有多少人。

 不過,此地顯然也不是久留之地,雖說現在人走了,但保不準對方一會發現那人不是姬恪就又回來了,想著,蘇婉之把姬恪扶起,替他穿上鞋襪,又戴上面紗,攙扶著姬恪背起包袱就朝外走去。

 到了樓下正遇上欲上樓蘇星,蘇星見蘇婉之忙小聲急急道:「小姐,剛才那些人是來抓姬……公子的,你看到沒有!」

 「我知道,我們現在就走,你去和掌櫃說待會其徐回來讓他先在這等著。」

 蘇星連連應聲,跑向櫃檯。

 許是因為病的緣故,姬恪並不太重,甚至蘇婉之一用力就能透過單薄的衣衫摸到姬恪的骨骼,些許膈人。

 壓下心頭的憂心,蘇婉之繼續朝前走。

 看著人來人往的陌生街道,蘇婉之頓了頓腳步,客棧是不能再住了,齊州境內她又完全不認識,下面要去哪好?

 思前想後,蘇婉之終於想到了一個可以住宿還不會被無故盤查,並且可以打聽消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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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上妝濃,芙蓉樓前脂粉香氣瀰散,樓內喧囂,自是聲色犬馬燈紅酒綠,一片芙蓉鄉的景致。

 「公子,公子,怎麼瞧著有些面生……您這是第一次來,我們芙蓉樓的姑娘可都是個頂個的大美人,包您滿意……」

 一身華衣的搖著金邊折扇,半掩唇的年輕公子露出了頗感興趣又很是遺憾的表情,身上掛著的玉玨瓔珞隨之晃動,顯出幾分貴氣:「鴇媽媽呀,我確是頭回來這裡,不過今次可能不能來見識您家的美人……」

 「呦,公子這是為何啊?」

 年輕公子對著自家小廝勾了勾手指,那矮個子的小廝抱著個昏迷不醒的人走上近前。

 「媽媽瞧這姑娘如何?」折扇一收,半挑起那人的臉。

 半盞燈光輝映,投射在那人的面容上,白皙的肌膚如玉如雪,五官毫無瑕疵,宛如天賜,唯獨唇色略白,但姣好的唇形反讓人覺得別有一番特色,只是這容貌即便在青樓的浮華喧塵中,仍是透出幾分清冷出塵尊貴之意,讓人不忍玷污,竟是美得不似人間該有。

 只一眼,老鴇就看呆了眼。

 美人她見多了,還真未見過如此樣貌的……真真是,要是落進她的手裡,她保證能讓「她」紅透半個齊州!

 不等她再看上兩眼,那年輕公子就迅速將美人的面容掩起,看著老鴇癡呆的樣子,流露出幾分不滿之意。

 老鴇很快清醒過來,忙半贊半妒道:」公子,你這……姑娘,真是美!媽媽我也是頭回見到這麼標緻的美人。」

 年輕公子的臉上這才有了幾分得色,悠悠搖著折扇:「好了,你也看到了,這可是個大官家的女兒,我花了大力氣弄來的,不過,我這身在外地,去客棧又覺得不安,鴇媽媽能不能給我弄間清靜些的院子……放心,這銀子我是不會短了你的!」

 老鴇恍然大悟,這樣的事她以前也不是沒遇到過,也知這樣的客人雖然不點小姐,但出手一般都比較闊綽,也不算賠本,忙不迭應道:「這容易,媽媽我馬上就帶你們去。」

 年輕公子似無意歎道:「明都呆的太不安生了,還是這齊州好,天高皇帝遠的。」

 老鴇一聽這公子是明都來的,就更放心了:「那是那是,我聽其他的大人說現在明都裡可亂了,各家大人都閉不出戶,生怕惹火燒身,改天就被人彈劾下去,據說是這天子快不行了,底下幾個兒子都想搶那個位置呢……」大約老百姓都有八卦的愛好,對方只說了一句,這廂老鴇就喋喋不休的說了起來,反正明都和齊州離得可不近,也不怕有人來找她麻煩……

 「……就說我們這齊州,那是齊王殿下的屬地,我雖沒見過齊王,但也知道,這齊王不止長得好也是真有才幹的,他來這些年,不少商賈都是在他的鼓動下過來的,貪官也也比之前少了呢…………」

 年輕公子若有所思的聽著,忽然打斷問:「對了,現在這齊州司馬是……」

 「公子想去拜訪?」老鴇自以為看出了對方的意圖,得意的一笑,「那公子可是問對人了,這司馬大人可是我們芙蓉樓的常客,最愛點我家的煙紅姑娘了,幾乎是隔幾日就要來一次呢,過兩日公子有意,媽媽倒是可以給公子牽個線,只不過……」

 老鴇搓了搓手。

 年輕公子當下一笑,從小廝手裡接過一錠銀子放在老鴇手裡,意蘊悠長道:「一切都麻煩鴇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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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進院中,蘇婉之放下折扇一拍喉嚨,吐出一個喉結丸,頹然坐在八仙桌邊,就手給自己倒了杯茶,又遞了一杯給蘇星。

 蘇星把姬恪放在床上,也累得夠嗆,接過茶水喝了一口。

 主僕二人相視一望,皆是默默無言。

 良久,蘇星問:「小姐,你臉上的妝要不要洗掉?」

 「不用了。」蘇婉之搖頭。「萬一等會有人進來也不方便。」

 蘇婉之自小扮男裝次數也不少,這次更是刻意去學蘇慎言的姿態,雖不是十成十的像,也像了個六七成,再加上臉上刻意加深加粗的眉毛和五官輪廓,脖頸處的喉結和肩胛兩側的墊肩,好歹讓蘇婉之混了過去。

 不過總算是進來了,那就不用擔心追捕了。

 而且從剛才老鴇那的消息,蘇婉之至少知道了一點,明都還沒徹底變天,那來追捕姬恪的就應該不是大範圍的。

 蘇婉之有些鬱鬱的想,其實她不是沒猜過,會不會是大皇子或者二皇子繼承皇位想來殺掉姬恪,如果那樣的話……至少姬恪是絕對當不了皇帝的了……

 為什麼不想姬恪當皇帝……

 閉上眼,蘇婉之得說,對於姬恪為了皇位選擇王蕭月,並且對她趕盡殺絕的行為,還是怨恨的。

 如果姬恪當不了皇帝,那麼就證明他之前做的一切都是白費了……想到這裡,蘇婉之承認,這個結果讓她有爽到……

 走到床邊,床上的美人姬恪還是毫無所覺的樣子,蒼白的面容恬然安逸,甚至彷彿還帶幾分笑意。

 摸了摸姬恪的臉,蘇婉之突然想起一件事。

 這一路的顛簸,客棧裡的遇險,芙蓉樓裡的塵囂竟然都沒有喚醒姬恪,雖然姬恪心臟還在微弱的跳動以證明他還活著,可是他這個樣子……不會一輩子都醒不過來了。

 這個念頭猛地冒出來,蘇婉之心裡忽然就是一驚。

 蘇婉之正想著,門外又想起老鴇慇勤的聲音:「公子,公子……想著公子一路舟車勞頓,媽媽給你送了些吃食。對了,還有您這第一次來,一定要嘗嘗我們這的招牌芙蓉酒啊。」

 趕忙吞下喉結丸,蘇婉之壓著嗓子道:「進來。」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應該會日更,於是……

 扭捏的求冒泡泡……

 戳~

 這章木有虐小雞,下章繼續>0

第五八章

 蘇婉之也確實餓了,之前忙著逃跑改扮根本沒來及吃飯,此時接過老鴇送來的飯,和蘇星兩人圍坐在桌上,三下五除二的吃下了大半。

 剩下半碗飯,兌了湯,讓蘇星扶起姬恪也一勺勺小心的餵了進去。

 喂完後,又看了一眼老鴇送來的酒,細長頸的酒壺看起來很是精緻,打開瓶蓋,淡淡馥郁的酒香飄出,蘇婉之倒出來一點,嘗了嘗,確實味道不錯,濃淡正好,並不辛辣也不過分平淡,酒味化開是淺淺馨香,滾過舌尖,醇香豐醴,似苦還甜,韻味綿長。

 蘇星喝過也忍不住輕聲讚歎。

 兩人坐著休息了一下,時辰已經漸漸入夜,兩人一直沒敢再回客棧,此時也沒有其徐的消息,想著夜晚該沒有人再搜查了,蘇星便提出去跟其徐碰個頭。

 蘇婉之想起剛才的念頭,又呆坐了一會,自斟自飲兩杯,不覺望向床榻上。

 無聲一歎,望向窗外,月光皎皎,當空一輪明月。

 不知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還是月色太過朦朧,蘇婉之的眼睛裡浮現出一片朦朦朧朧的重影。

 酒水入口,卻總覺得孤寂,她一個人醉多無趣,又倒了一杯,坐到姬恪的床邊,蘇婉之端起酒杯餵了進去,姬恪似乎灌慣了東西,即使沒有意識,湯汁和酒水也很輕易的灌了進去。

 喝完之後,姬恪還是沒有反應,該白的臉色仍舊白,該乾裂的唇瓣仍舊乾裂,眼皮緊閉,沒有半點要醒來的跡象。

 蘇婉之只得作罷。

 一壺喝盡,蘇婉之的腦袋也暈得差不多了。

 屋子裡只有一張床,她不可能把姬恪擠下去,自己也不可能睡地下,想了想,終究還是吹滅燈和衣躺上了床,反正姬恪也昏迷不醒,就當他是根木頭好了。

 睡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迷迷糊糊的蘇婉之突然覺得身體裡莫名騰起了一股熱意。

 隨即,那股熱意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而她整個人都像是泡在了溫水裡,浮浮沉沉,混不著地,漸漸又有一股燥熱襲來。

 蘇婉之不耐煩踢開被子,扯了扯衣領,露出來的肌膚被夜風一吹,舒服了許多。

 但還覺得不夠……

 一瞬間,她恨不得把身上的衣服全部扒乾淨……

 這個念頭終於引起了蘇婉之的警覺,不對勁!

 口乾舌燥的爬下床直接摸到八仙桌上的茶壺,「咕咚咕咚」對著壺嘴半壺涼茶下了肚,才勉強壓下去一點的熱意。

 臉上卻還是燒得厲害。

 她剛才唯一接觸過不對的東西就是那老鴇送來的食物和酒……等等,酒!

 聯想起老鴇送酒來時那股子欲言又止的風騷勁和無限曖昧的眼神,不詳的預感越發濃重。

 這酒裡面……不會放了……

 蘇婉之抽了抽嘴角。

 剛才她喝了,蘇星喝了……還餵給了姬恪……

 想到這裡,蘇婉之連忙點亮油燈,照到姬恪身上,姬恪的臉頰此時竟然也鍍上了一層奇異的紅暈,襯著那副容顏,宛如剛剛成熟的紅果,剔透明艷,說不出的誘人。

 蘇婉之頓時震了,驚了。

 深深吸了兩口氣,蘇婉之推門而出,院子位置獨立,屋外是一片小池塘,池塘上開著朵朵輕曳的荷花,很是風雅。

 但即便如此,夜深人靜時,屏息聽去她還是能聽見似從遠處傳來的呻吟聲,時高時低,痛苦中夾雜愉悅。

 在別人耳中聽來或許是情趣,在蘇婉之耳中那就是……

 飛快用房間裡的木盆舀起池水,將手放進冰涼的池水努力褪減熱意,可惜那股子燥熱還是順著越演越烈,蘇婉之簡直欲哭無淚。

 這玩意的效果不會是傳說中的必需要……那啥那啥,才能那啥那啥。

 痛定思痛,乾脆放下木盆,跑到池塘邊,兩眼一閉,整個人躍進池中。

 涼意瞬間沖淡了方纔的燥熱,蘇婉之也總算定下心來,好歹是可以壓制的,待自己完全冷卻了,蘇婉之這才拖著被池水浸透的衣衫從池壁爬了上來,走一步衣衫上就滴下若干水漬,可憐了她這剛花重金買來衝門面的衣服……

 打著噴嚏進了屋,脫下浸透了水而變得沉甸甸的外袍,蘇婉之正準備爬上床,才發現平素呼吸緩慢的姬恪呼吸突然粗重了起來。

 認命的又下床,撈過木盆,用布巾浸濕,敷在姬恪的額頭上,仔細擦過臉頰。

 反覆幾次,姬恪臉上的溫度仍然沒有褪去,穿著濕衣趴在床邊的蘇婉之卻已經凍得瑟瑟發抖,天氣雖不冷,可是夜風一吹,寒意侵襲,就算她身子骨再好也吃不消,更何況前些日子還才因為睡眠不足暈倒過。

 當即又是幾個噴嚏。

 忍不住,蘇婉之把手伸進被子裡摸到了姬恪的手臂,溫熱的身體傳遞來暖意,讓蘇婉之舒服的歎氣。

 在心裡來來回回反覆做了多次心理建設,蘇婉之終於下定決心,把布巾一丟,一下鑽進了被子裡,被窩裡被姬恪的體溫捂得相當溫暖,凍得發抖的蘇婉之轉眼就不再覺得冷,身體也不由自主的朝著暖和的地方靠,靠著靠著,就湊到了姬恪的身邊。

 姬恪如同一個大暖爐,不停散發著熱氣。

 很快驅散了寒冷,迷迷糊糊間,蘇婉之展臂抱住了姬恪,睡意也在這個時候一點點席捲了蘇婉之的意念,意識散去,她毫無知覺的又往姬恪懷裡鑽了鑽,鼻尖湊上姬恪的頸項,無意識的用唇蹭了蹭,揮之不去的淡淡茶香被熱氣一蒸,瀰散的更加彌久,也更加好聞,幾乎讓人沉迷。

 因為沒有意識,所以她肆無忌憚的抱著姬恪,蹭著姬恪,內心卻無比安寧無比滿足。

 就在這樣的環境下,蘇婉之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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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婉之做了一個夢,一個從她出了明都以後就少有的好夢。

 她夢見一套她從未見過的華貴嫁衣,五色的錦繡,綴滿了東海明珠,翡翠鑲金的飾物滿掛衣襟,金絲流蘇在胸前搖曳,手工精緻到幾乎天衣無縫,她穿著那樣的嫁衣站在喜堂裡,蘇大人和蘇夫人笑容滿面的坐在主座,許許多多認識不認識的人都來向她慶賀,蘇慎言敲著她的腦袋塞給了她一本春宮,然後她看見了喜堂那頭同樣穿著大紅喜服的男子緩緩向她轉過臉來……

 在看見男子面容的那一刻,突然,有個聲音在她耳邊尖叫。

 「啊,小姐!我……我什麼也沒有看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著便是蹬蹬蹬幾聲腳步聲。

 尖銳的聲音幾乎要刺破耳膜,蘇婉之不滿的揮揮手,似乎要驅逐開這個聲音,念頭剛起,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

 再一睜開眼,發現眼前是一張放大了很多倍的面孔。

 膚質光滑,鼻樑俊挺,五官秀致,容貌無可挑剔,濃密睫毛細細覆蓋在眼眸下,如同隨時要掙脫欲飛的蝶翼,顫動著美麗。

 再抬抬手,觸到柔滑的布料和溫暖的身體,蘇婉之頓時駭得半天回不過神。

 昨晚的記憶一下子湧上腦海,轉頭看著蘇星已經消失了的背影,蘇婉之默默無聲鬆開抱著姬恪的手,爬起身。

 又探了探姬恪的鼻息,還活著,這才慢慢穿起了外衫。

 名節什麼,名聲什麼,反正早都沒有了……

 出門後,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麼,蘇婉之總覺得其徐和蘇星看她的眼神中帶點怪異。

 默默忍耐到早飯後,其徐開始說正事這種怪異才壓了下去。

 其徐沿地圖所示奔波了一日,總算在深山老林中尋到了回春谷的蹤跡。

 蘇婉之鬆了口氣,又忍不住把在客棧所見告訴了其徐,其徐沉吟後,只說此事會去過問,蘇小姐不必擔心,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先送姬恪去回春谷。

 這點,蘇婉之也贊同。

 只是,在青樓住著,白日出門未免太過顯眼,更何況他們之前的馬車還丟在客棧,三人一合計,預備等入夜準備妥了再出門。

 蘇星跟著其徐去採買物資,準備馬車等東西,也不知有意無意,只留下蘇婉之看著姬恪。

 雖然姬恪躺在床上還未醒,但再共處一室,蘇婉之總覺得彆扭,乾脆搖著折扇在院中伸腿坐下曬太陽,剛搖了兩下,聽見叩門聲響起。

 門開,只見老鴇扭著腰走進來,一臉討好之意的沖蘇婉之擠眉弄眼。

 「公子,不知昨夜滋味如何?」

 昨夜……滋味……

 那酒果然有問題!

 蘇婉之低低咳嗽兩聲,以扇掩唇,想想蘇慎言此時該如何反應,隨即歎道:「**苦短、苦短……」

 老鴇頓時露出心知肚明的笑容:「想來光是那小姐的容貌就足夠公子……」

 蘇婉之又咳了兩聲。

 「這都天光大亮了,那姑娘還未起身?可需要媽媽我找兩個手腳伶俐的丫頭來侍候著?」

 蘇婉之當即大搖其頭,嘴角噙笑:「這事不用勞煩鴇媽媽操心了……」

 「公子是想……」老鴇又露出了心領神會的表情:「媽媽懂得,懂得……」

 你懂得,你懂得什麼!

 蘇婉之垂頭掩飾住有些泛紅的臉頰,也意識到,顯然無論此刻她說什麼都是越描越黑,當下乾脆閉嘴不說,兀自倒了杯茶以清心。

 老鴇卻還不甘心,朝著蘇婉之身後的屋內瞅了瞅,很是留戀道:「公子要是哪一日覺得膩歪了,媽媽我願意出大價錢將那姑娘贖下……不知怎麼的,媽媽瞧那姑娘一見如故,總覺得是哪裡見過呢……」

 剛喝下去的一口茶差點噴出。

 咯登一聲嚥下,蘇婉之繼續用扇子遮掩,語焉不那麼清晰:「好說好說,等我膩了一定會跟鴇媽媽說的……」

 「對了,公子不是想結識司馬大人,司馬大人今晚過來,要不要媽媽引薦一下?」

 蘇婉之想了想,擺手:「引薦自是要的,但是我現在身無長物,今晚太倉促,待準備好了再見。」

 又寒暄了一陣,總算送走了熱情非常的老鴇。

 蘇婉之又坐回台階上,百無聊賴的扇著折扇望著天邊浮起的雲朵。

 此時,她卻是不知轉眼間老鴇就把蘇婉之院裡藏了一個絕色佳人的消息賣了出去。

 從日中看到日落,蘇星和其徐遲遲不歸,蘇婉之等得不耐煩,又不想回去和姬恪呆在一起,在院子裡來回轉了幾個圈,那老鴇竟又來了。

 「公子……」

 「何事?」

 老鴇連忙慇勤笑:「公子,今夜芙蓉樓有異邦美人的歌舞,不知公子可否有興致去看?」

 蘇婉之正無聊,折扇一收,眼睛晶亮:「異邦美人?」

 「正是,金髮碧眼妖嬈嫵媚,雖比不上公子屋裡那位,倒也別有一番風味,據說那歌舞更是勾人魂魄呢。」

 實在無聊,蘇婉之想了想,溫文一笑:「那好。」

 如老鴇所言,這異邦女子輕紗妙曼,體態豐腴,金色的卷髮配上碧翠碧翠的眼瞳,騰挪扭轉間弧度**,舞姿也絕不同於北周的歌舞,的確是很有特點。

 但是只看了一會,蘇婉之就覺得無趣,她到底不是男人,看著衣著暴露扭動的女人興趣也僅止於好奇罷了。

 酒水她更是不敢亂喝,夾了兩塊點心吃,就起身準備回去。

 未料,剛走幾步,那老鴇就急急追來:「公子,你怎麼這麼快就回去了?」

 蘇婉之搖扇,搖頭:「沒興趣。」

 「公子,這可是稀有的外邦女子啊,您就不想今晚嘗嘗滋味麼?」

 想嘗也沒那個能力,蘇婉之想。

 當下繼續搖頭:「不用了。」

 那老鴇竟還是擋著她不放,蘇婉之這才覺得有什麼不對,定神一看,老鴇的神色中竟還有些惶急,一股不安的情緒瀰漫上來。

 蘇婉之折扇一打,揮開老鴇,當即運起輕功飛身朝她住的院中掠去。

 身後是老鴇驚叫的聲音:「快,來人,快攔住他!!」

 院外竟站了兩個官兵,蘇婉之見狀,當下心頭又是一急,腳步不停衝進院中,一腳踹開門板。

 就看見一個形容猥瑣的中年男人衣冠不整連滾帶爬的從床上摔下來,結結巴巴,似乎連話都說不清楚:「齊、齊……」

 作者有話要說:。。。。寫出這種的情節的俺很糾結

 森森覺得我是虐了小雞的,一柱擎天一晚上神馬。。。。

 至於最後小雞腫麼了……你們猜啊猜~→_→

第五九章

 此情此景,蘇婉之受到的驚嚇絕不亞於眼前滾倒在地的男人,連忙看向榻上,見姬恪還好好躺在那裡,衣冠楚楚,安然的彷彿只是熟睡未醒,在放下心的同時也略略覺得失落。

 姬恪還沒醒。

 踹開礙事的男人,蘇婉之小心將姬恪扶起。

 那個男人此時也像是清醒過來,扶著牆邊站起,哆嗦著手指指向蘇婉之和姬恪兩人,嘴上漸漸利索:「你們、你們……來人,對了……來人,快點把這兩個人抓起來!」

 隨著這一聲驚叫,適時老鴇也帶人衝了進來。

 一幫打手護衛帶著官兵霎時將整個屋子圍滿,蘇婉之卻彷彿視而不見,用力拍了拍姬恪的肩:「醒醒,醒醒……起來,我們走了……你快醒來啊……」

 連連叫了數聲也還是不見姬恪有反應。

 她剛想繼續叫,未等再開口,就被打斷:「走什麼走,這兩人衝撞了本大人,快,快把他們拿下!」

 蘇婉之斜睨了說話者一眼,平平靜靜一眼,看得對方卻是心頭一跳。

 一時間,竟然無人敢上前拿人。

 歎了口氣,蘇婉之將姬恪的雙臂搭上肩,竟是背起了姬恪。

 儘管姬恪病了許久,體重銳減,但到底還是個男人,蘇婉之剛背起就覺得背上一沉。

 勉力站穩,袖口一揚,白綾「嗖」然飛出,捲住剛才那個中年男人,眨眼間拖拽到自己身側,單手握匕首抵上對方脖子,蘇婉之言簡意賅:「讓我們走。」

 中年男子明顯不情願,張口還想說什麼,蘇婉之一腳毫不留情的踢在對方心窩,那男子即刻痛得再說不出話。

 官兵們見狀,也是投鼠忌器的很。

 「好說好說,你先放了司馬大人……」

 「你……你可千萬別對司馬大人動手……」

 司馬大人,蘇婉之心中一動。

 背起姬恪,不著痕跡的打量了一眼那中年男子就,蘇婉之便朝外走,邊走邊冷聲道:「讓我別動你們大人,就乖乖給我站著別動,不然我可不保證會不會手抖。」

 這活計幹了不止一次,蘇婉之已然熟門熟路。

 但是這次顯然沒有前次那麼管用,蘇婉之如今的姿勢實在有些勉強,官兵們也摸不清蘇婉之的虛實,對視了良久,腳步卻也沒怎麼動。

 蘇婉之沒耐心耗,踹著那男人向前走去。

 司馬大人在前開路,自然無人敢攔,蘇婉之雖然方才一直心頭警惕,此時卻也略略鬆下口氣,不緊不慢朝前。

 未曾留意身後幾人對視一眼,在他們看來,蘇婉之身形瘦弱,還背著人,能有多大的能耐,明著司馬大人在不好動手,暗地偷襲就未必不行。

 當即幾人就握住刀,小心翼翼的向蘇婉之靠近。

 蘇婉之也實在累了,直到幾人舉刀才察覺身後殺氣。

 白綾自袖口飛出,捲起其中一把刀,便直揮而下,堪堪擋住另外兩柄刀,誰知側面又斜砍來一柄,蘇婉之本就有些吃力,此次再抽回白綾已來不及,而且那刀下來勢必先砍到的會是姬恪……

 蘇婉之在拿姬恪當肉墊還是硬抗之下思考,瞬息苦笑,在思考前,手臂已經先一步橫起攔在了身後。

 等待刀落的過程既短暫也漫長,蘇婉之眨了下眸,疼痛卻遲遲未到。

 她一轉眸,便看見駭人的一幕。

 那柄刀確確實實劈了下來,只是此刻,有一隻手握住了它。

 鋒利的刀鋒嵌入皮肉,鮮血浸染刀面沿手臂蜿蜒而下,一滴一滴,落入地面,匯成污跡。

 姬恪的聲音像是從夢魘中掙扎出,低弱的幾不可聞:「快走。」

 來不及驚喜於姬恪的清醒,蘇婉之用白綾勾刃擊飛那柄刀,接著狠狠一腳踹向那位司馬大人,背起姬恪直衝而出。

 外頭正是芙蓉樓的大堂,蘇婉之衝進,被衝撞的尖叫聲不絕,裡面頓時亂作一團。

 蘇婉之根本顧不上多看,死死咬著牙一股腦向前跑,出了芙蓉樓外頭正是花街柳巷,人頭攢動,幾閃之後追兵的叫喊聲越發的小,又跑了不知多久,直到已遠遠看見城門,蘇婉之躥進一條無人小巷,躲進其中一戶院門下,才喘著氣停了下來。

 身後已經再看不見追兵,蘇婉之的氣力也已然耗盡。

 喘了兩口氣,蘇婉之用刀劈開院門上的小鎖,背著姬恪跑了進去。

 她的運氣還沒有糟透,進了院子推門入屋蘇婉之發現屋子裡並沒有人,不過,屋裡家徒四壁,也確實沒什麼看護的必要。

 跑到床邊,蘇婉之這才小心將姬恪從自己的背上卸下。

 姬恪閉著眼睛,眉宇緊皺,臉色越發難看,手臂無力下垂,血液仍不時從指尖滴落。

 狠狠握緊手指,直到指甲幾乎嵌進手心,想哭的情緒才被蘇婉之壓制住。

 在屋內翻找出一塊看起來乾淨些的布,蘇婉之輕輕托起姬恪受傷的手掌,那一刀砍的極深,皮肉外翻,深可見骨,慘烈的讓蘇婉之緊緊咬唇,才敢繼續動手包紮。

 包紮時,聽見耳邊有細若蚊蠅般的低哼。

 揉了揉眼睛,蘇婉之忙向姬恪看去:「你醒著麼?很痛?」

 姬恪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迷離不清,口中低喃:「蘇……婉之?這是哪?」

 「是我!齊州,我們在齊州,這裡……是戶民居。」

 蘇婉之說的又急又快,語焉模糊,姬恪卻並沒有追問,只是反應有些遲鈍似的轉了轉眸,喃喃問:「你有沒有傷到?」

 「我沒事沒事,那刀沒砍到我!」

 慢慢揚起一側的唇角,綻開一個淡到幾乎無法分辨的笑容,姬恪輕聲道:「你沒事,那就好。」

 話音一落,那雙眸子再度合上。

 「姬恪,姬恪……」

 姬恪也再無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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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已是月正中天,星子密佈,夜色如水般傾瀉而下。

 透過窗子能看見恍惚的燈光在各家宅中閃爍不定,萬家燈火,他們所在的屋內仍是一片漆黑。

 疲累與飢餓競相襲來,蘇婉之本想出去弄些吃的充飢,看到仍舊昏迷不醒的姬恪,怎麼也不敢再獨自跑出去。

 坐在姬恪床邊,蘇婉之以手支額,壓抑著身體的不適,靠在姬恪身邊也昏昏睡去。

 蘇婉之也確實累了,背著姬恪跑了那麼長一段路,此時昏睡過去,卻是到了將近午時才醒來。

 睜開眼,便對上一雙猶如水墨畫般意蘊綿長的墨色瞳仁。

 驚得蘇婉之當場就倒退兩步跌出了床邊,待反應過來,驚訝變作驚喜,她忙道:「姬恪,你醒了?」

 姬恪點頭微笑,眸子裡滿是溫柔的喜色:「醒了。」

 然而,這樣的目光讓蘇婉之忽然一下子冷靜了下來。

 她還記得姬恪清醒之前她最後和姬恪那不甚愉快的對話,姬恪肩膀上的傷還未好透,隔著包紮的紗布隱約可見淡淡血色,那是蘇婉之刺的。

 原本她的打算是在姬恪清醒之前送他去回春谷治病,治好了她也好全身而退,可是……姬恪現在就醒了。

 對於姬恪清醒的喜悅一點點冷卻下來,蘇婉之用平靜語氣道:「我只是受人所托送你去回春谷治病罷了,你別想太多。」

 姬恪的眼中掠過一絲意料中的黯然,喜色也漸漸褪去,只是溫柔猶在:「我知道……」

 「那就好。」蘇婉之不再看姬恪,推開屋門看向屋外,「我去弄點吃的,一會去找蘇星和其徐匯合。對了。齊州應該是你的地盤,為什麼會有人通緝你?」

 「通緝我?」

 「對,就是那個齊州司馬,應該是你的下屬。」

 姬恪想了想,緩緩搖頭:「他是大皇兄的人,大約是知道我在這裡罷。」

 「怎麼,齊州不該都是你的人麼?」

 「不止。」姬恪搖搖頭,並沒有多談。

 蘇婉之對此也沒有太大興趣,只把匕首丟給姬恪道:「我出門弄吃的,你在這裡別亂跑。」

 姬恪苦笑:「想跑我也跑不動。」

 只過了一炷香後,蘇婉之就帶了十來個包子兩碗粥回來。

 自己留了一半的包子和粥,另一半放在姬恪床頭,蘇婉之惡狠狠道:「你自己吃。吃快點,我們還要出門。」

 姬恪笑著應下。

 他被蘇婉之刺傷右肩,手掌卻是傷在左手,兩手具有不便,包子尚可以小心用右手捧起吃,粥只能小心側彎起身用右手握住湯勺,慢慢遞到唇邊。

 兩下之後,右肩的傷口就有些崩裂,姬恪只好又換到左手。

 蘇婉之飛快吃完,抱臂看著姬恪艱難的模樣,心上一軟,終究還是……看不下去。

 劈手奪過姬恪的勺子,從底層舀了勺稀飯,吹也不吹就塞進姬恪嘴裡,粥此時還冒著熱氣,溫度想必不低,姬恪只在進嘴的瞬間皺了眉,隨即便嚥下,似乎毫無所覺。

 腦海中閃過姬恪近乎自虐般張開手臂讓她刺的樣子,蘇婉之心頭一跳,覺得自己如此作為實在很沒意思,也不再捉弄姬恪,老老實實從上面舀把一碗稀飯都餵給了姬恪。

 吃完,蘇婉之又拿出一瓶金創藥,一聲不吭的給姬恪肩膀和手掌都塗上藥重新包紮。

 姬恪的眉宇漸漸舒展開,自始至終不變的是眼眸裡靜謐安然的溫柔。

六十章

 坐上了馬車,蘇婉之靠著榻自斟了一杯熱茶,才算安下心。

 這次總算沒再橫生枝節,找到蘇星其徐的過程很順利,馬車和行裝都準備妥當,扶上姬恪便再次踏上去回春谷的路。

 回春谷就在齊州境內,也用不著再過境。

 握緊茶杯,側眸,姬恪躺在鋪滿被褥的馬車裡沉睡已久。

 其徐和蘇星在外趕車,馬車越開越偏僻,車外也越發寂靜。

 大約到了林間,車轱轆轉動開始吃力,漸漸起了顛簸,蘇婉之倒無所覺,車身搖晃兩下,姬恪睜開了眸,微皺起眉,似乎對顛簸的道路很不適,按著額,低道:「茶。」

 蘇婉之剛想倒茶,又停住手,沒好氣道:「自己倒。」

 放下手,姬恪眸中的迷糊漸漸散去,看著蘇婉之,又是苦笑。

 慢慢坐直身,姬恪顫巍巍用左手端起另一個茶杯,就預備要飲下杯中已經半涼的殘茶。

 那茶不知放了幾日,蘇婉之見姬恪竟是真的要喝,才忍不住以手按住杯口:「你還嫌自己的身體不夠麻煩?」逕自動手把茶水倒出馬車外,接上溫熱的新茶,正欲遞茶給姬恪,忽然帶幾分狐疑的問:「姬恪,你沒有故意裝成這樣?其實你沒有病得那麼嚴重?」

 姬恪手握拳,撐在口邊咳了兩聲,蒼白的臉色染上幾點薄紅,待咳意平復下來,才笑問:「你希望我病得多重呢?」

 本想為難姬恪的話,卻反而讓自己啞口無言。

 蘇婉之丟下茶,扭頭不再看姬恪,聲音淡淡飄來:「病多重都是你的事,和我有什麼關係。」

 「蘇婉之……」

 「又有什麼事?」

 姬恪抿了抿杯中純醴的新茶,苦澀的滋味自口中蔓延而下:「蘇婉之,你就打算一直用這樣的態度對我麼?」

 「怎麼?我態度不好麼?你不樂意?」話裡的語氣近乎是咄咄逼人。

 姬恪訝然片刻,終是一笑:「沒什麼。你喜歡就好。」

 虛弱的聲線裡不乏委曲求全之意。

 蘇婉之不樂意了,霍然轉頭盯著姬恪:「你別老用這種口氣說話好不好,弄得好像是我對不起你一樣!明明一直被你設計欺騙的人是我,該覺得委屈的人也是我!」

 溫柔笑意仍掛在姬恪的臉上,似乎從來他就是這個樣子,溫文爾雅,謙和恭順。

 過去這些都是蘇婉之愛慕的理由,然而此時,卻變成了讓她覺得不舒服的地方……姬恪怎麼還可以用這樣的態度面對她?

 聽完蘇婉之的話,姬恪露出怔愣的神色,隨即笑容苦澀道:「自小母妃教育我便是如此,君子為人無論何時何地須要溫謙待人。」他牢牢記著,這點其實相當有用,無論敵友貴賤他皆是這樣一副面具,於是人人都道齊王殿下溫潤如玉,性子謙和有禮,為君子典範,有名士之風,這樣久了,連自己也剝離不開。

 「有一而再再而三騙人的君子麼?好了,把頭扭過去,我不想看見你,你也別說話了!」

 蘇婉之不為所動,目光堅定的命令姬恪。

 他確實騙蘇婉之有些過分了,蘇婉之這個態度其實……也屬正常,姬恪無奈歎了口氣,轉頭向一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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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行了兩三個時辰,才漸漸慢下。

 蘇婉之撩開馬車窗簾,只見不遠處矗立著兩塊參天巨石,很是駭人,巨石上刻著偌大三個黑字:回春谷。

 其徐停下馬車,對車內的蘇婉之姬恪道:「到了,此處便是回春谷。」

 跳下車,蘇婉之好奇:「谷在哪?」

 其徐不言,只是上前敲擊巨石,聲聲震天。

 不多時,有白衣妙齡少女提盞八寶琉璃燈漫步而下,面上笑顏如花。

 「不知是哪位前來求醫?」

 蘇婉之不客氣指著馬車:「裡面那人。」

 少女走到馬車前,掀簾一看,秀麗的面容上顯出幾分不出意料的驚艷:「好漂亮的公子……」驚歎後又低聲嘟囔道,「我就說谷主才不可能是這世上最好看的人,哼哼,果然一山自有一山高,看他以後還臭顯擺不,不過這臉還真是好看的緊。不知道摸上去……」

 說話間,少女探出一隻手,竟像是要上去觸摸看看。

 立在一側的其徐兩步走到少女面前,沉聲道:「不知姑娘能否讓我們入谷求醫?」

 少女訕訕收回手,綻開大大笑容:「能,當然能。不過他這身子從正常通道進,只怕半路就得累死過去,你們等著,我找人把他抬下去。」

 話音一落,少女飛快穿過兩塊巨石,兩柱香後,帶著兩個身強力壯的大漢抬了一頂竹椅過來。

 「扶他上去,谷主現在正閒著,下去了就能看病了。」

 事情似乎出乎意料的簡單,蘇婉之卻莫名的不放心,動手攔住兩個要扶姬恪的大漢,對少女道:「等等……難道回春谷就沒有什麼看病的要求?你就這麼給他看病了?」

 「回春谷自然有回春谷的規矩。」少女抬了抬下巴,很是驕傲的樣子,「你若是江湖中人難道沒聽過回春谷的求醫令?不得允許擅入谷內者不救,死人或一心求死者不救,惡貫滿盈罪大惡極者不救。你們又不在此列,我為什麼不救?」

 蘇婉之還是有些忐忑:「那把他治好需要什麼代價?」

 少女有些不耐煩:「還不知道他什麼病呢,這些等谷主看了再說。病人都還沒問,你怎麼這麼多問題?」

 一直閉眸休憩的姬恪突然開口,聲音柔若春風:「這位姑娘,我們是第一次到回春谷求醫,難免多些疑問,抱歉。」

 「你道什麼歉,又不是你問的。」少女一改方纔的不耐煩,笑容明艷,「對了,有沒有人說過,你不止長得好看,聲音也好聽。」

 姬恪一愣,似想起什麼,淡然一笑:「的確是有人說過我好看。」

 「你為什麼一直盯著我?」

 「你好看。」

 蘇婉之心頭沒來由的浮現出這兩句對話,心頭一跳。

 那廂,兩個大漢已經扶著姬恪坐上竹轎子,蘇星對蘇婉之喊道:「小姐,我們也下去。」

 蘇婉之回神,點點頭,跟在少女身後自巨石縫隙而上。

 拐彎之後,蘇婉之就呆住了。

 方才巨石遮掩,看不到此後的全貌,如今看去,只見那巨石掩蓋的狹窄谷口下是層層石階,石階歪歪扭扭直通而下,不知百層還是千層,猶如懸崖陡壁,駭人非常。

 怔愣時,少女已經帶著兩個大漢步履如飛,少女的身形虛幻,幾步後就已經將蘇婉之甩下,宛如葉片飄零。

 蘇星拍了拍蘇婉之,顫聲問:「小姐,怎麼辦啊?」

 看著另外一側已經飛身而下的其徐,蘇婉之咬咬牙道:「怎麼辦?爬也得爬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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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時辰後,蘇婉之攙扶著已經完全癱軟的蘇星爬完最後一個台階,蘇星一屁股坐在地上,插腰對蘇婉之揮手:「小姐,我……我不行了。」

 蘇婉之靠著牆,幾乎想要淚流滿面。

 但念著姬恪還在裡頭,又撐著往前走了兩步,那個白衣少女此時提燈正等在這,見她們如此很是不屑道:「你們好慢啊,我都等了大半天了,」說著,手指一指,「喏,順著這條道一直朝前最末一座便是谷主的院子。」

 言罷,又一次飄然遠去。

 蘇婉之看著那條長長的大道,頭一次體會到傳說中喉頭一甜幾欲吐血的感覺。

 「小姐……」

 蘇星哀求看向蘇婉之。

 蘇婉之摸了摸蘇星的頭,蛋定道:「沒事,我一個人過去,你就坐著休息。」

 蘇星用同情的目光看著蘇婉之,雙手握拳作打氣狀:「小姐,辛苦了!」

 待蘇婉之欲仙欲死匍匐到了那最末的院落,已然日薄西山。

 那修的極盡騷包華麗的院子裡,其徐正站在側屋門口,身形筆直的朝裡望著,見蘇婉之走來,沉聲道:「谷主正在為公子施針,已經兩個時辰了。」

 蘇婉之繼續靠著牆喘氣。

 還未來得及說話,門就轟然打開。

 一個衣冠楚楚的男子略帶疲倦之色從裡走出,身後跟了三兩個小童,腳步在門口頓住,側目道:「誰是剛才那人的家人?」

 其徐忙出列道:「我是。」

 男子淡淡道:「你確定剛才那個是活人?」

 蘇婉之和其徐都是一震,這次是蘇婉之忍不住先道:「怎麼可能不是活人?」

 那男子的視線從其徐滑到蘇婉之身上,勾唇帶了幾分玩味,繼而冷聲道:「他幼時中過毒,不知哪個庸醫居然對這種小毒也用以毒攻毒的辦法,積聚在他身上的毒素幾乎侵染透了五臟六腑,再加上那些透支生命力的耗費,能撐到現在還不死他也不容易了。」

 對方說的輕輕鬆鬆,蘇婉之卻反而不那麼擔心,反問道:「那你到底能不能治好?」

 男子只道:「我盡力。」

 「堂堂回春谷的谷主連這點小病都治不好了麼?」語氣中帶了三分不以為然。

 男子轉身,向蘇婉之逼近一步,淡笑:「小姑娘,你這激將法倒用得不錯,不過……好,你確實找對人了,若是別人未必治得好,可到我沈天行手裡,就沒有治不好的病,你最好現在就想想要用什麼償付我的報酬,這病要治好可要費我不少功夫。」

 蘇婉之轉轉眸,微笑:「這點小病也用的著谷主花大功夫?」

 男子這次卻沒動:「小姑娘,激將法用一次就夠了,多了可就不靈了。」

 說著,也不等蘇婉之再說什麼,就帶著小童走進了正屋,並隨口吩咐道:「帶病人去春香閣。」

 人都走了,蘇婉之自然也沒辦法。

 又撐著牆休息了一會,她才想起去找人問,到底回春谷治病需要什麼樣的報酬?

 計蒙給她帶的銀兩雖不少,但也不算多,可是看這回春谷的架勢……蘇婉之望了望,只見這小院內迴廊曲折縱橫,庭院幽深,迴廊盡頭連接一水中樓閣,清泉細流自假山潺潺傾流,環樓閣迴繞,泠泠水聲悅耳動聽,似綿延不絕……這似乎不是幾百兩就能打住的……

 提心吊膽的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蘇婉之便找到領他們進谷的少女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少女聽完,掩唇一笑道:「這有什麼好擔心的,若沒有黃金萬兩也可以用其他東西來償付的嘛。」

 「那還有什麼……」

 少女想也不想便嬉笑道:「比如說你最珍貴的東西啊。」

 最珍貴的東西,蘇婉之叨念著這個詞走近春香閣的廂房裡,藥香縈繞間,姬恪靠著榻上,手中握了一卷書,潔白的書卷襯在他的指間,顯得手指越發修長白皙。

 看見蘇婉之走進,姬恪忙放下書,衝她溫柔笑起,似乎又想起蘇婉之的命令,笑容斂了斂,略側過臉,吐出一個簡單的音節:「早。」

第六一章

 蘇婉之在這一刻深切體會到什麼叫做無理取鬧。

 好,這次無理取鬧的其實是她自己……明明是她要姬恪把頭扭過去別說話的,可是姬恪真的照辦了之後,她又覺得不舒服了。

 真是……彆扭的心理啊,蘇婉之默默在心裡抓狂。

 可是看著姬恪一臉溫柔笑容的模樣,她又克制不住自己想揍人的**,只不過她自己也知道,若真是一拳揍實了,姬恪不死也至少半條命下去,於是又強自按捺下。

 內心種種複雜之情一言難盡,蘇婉之在屋內尋了處坐下,硬邦邦回了句:「早。」語氣裡還帶著壓抑的火星味。

 姬恪見蘇婉之如此,顯然是不大想理他,還是硬著頭皮問:「額……用過早點沒?」

 「沒。」

 「我這還有剛做的點心……」

 「沒胃口。」

 他說一句,蘇婉之堵一句,姬恪無奈垂了垂眉目,便又拿起書,側身看起。

 兩人都不說話,房間頓時陷入了靜默中。

 剛從堵姬恪的話中找到樂趣的蘇婉之不情不願的瞅了瞅姬恪握著的書,是本藍封皮的醫術,正欲開口,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藥我端進來了。」

 白衣裙的少女不等回答就舉著托盤步入房中,逕直擺在姬恪的床邊,托盤裡裝了幾隻木碗,少女指著每個木碗仔細交代:「喏,這個是現在要喝的,這個要等冷涼了才能喝,這個是敷在傷口上的……」

 姬恪認真聽著,一一記下。

 少女吩咐完,又瞧見姬恪握在手裡的書道:「你現在手臂上的傷還沒好,最好不要亂動……你的傷口,唉,我幫你上藥重新包下好了……」

 說著,手腳熟練的將包在姬恪手上的布帶解開。

 病中要謹遵醫囑,姬恪自然不會反抗,任由少女纖指抹了藥膏塗在傷口重新用材料透氣的紗布包紮。

 倒是渾然將坐在一側的蘇婉之忘卻,蘇婉之總覺著有些不是滋味。

 一邊包紮少女還不斷在唧唧喳喳火上澆油:「你這一身傷都是怎麼弄來的?怎麼有人忍心,這麼好的皮膚,就這麼又是劈又是扎的,要是讓我碰到……」

 忍耐不住,蘇婉之霍然起身,大步走到少女面前。

 「你要說什麼就直說!他身上是我砍的,你有意見麼?」

 少女挑眉,語帶三分怒氣,神色間絲毫沒有退讓:「你砍的?他身體都這樣了你還砍得下手?我就是有意見不行麼?」

 「這關你的事麼?」

 「他是我回春谷的病人,自然關我的事!這裡是我回春谷的地盤,你若是不滿就出去。」

 蘇婉之再懶得爭辯,轉頭便要拂袖走。

 剛走了一步,衣袖便被人拉住,蘇婉之火起欲要甩開,那端飄來溫潤好聽的聲音:「別生氣。」

 那個聲音又對另一側少女道:「姑娘,我是心甘情願的,莫要怪她。」

 少女抬眼看了蘇婉之,平平淡淡道:「那我不管,你是我領進來的病人就由我負責,其他無關人等都與我無關。」

 見蘇婉之又要走,姬恪苦笑,對少女道:「姑娘,你可以先出去麼?」

 畢竟是姬恪開口,少女思忖了片刻,到底還是不甘不願帶門出去,臨走交代了姬恪一句:「谷主待會會過來再為你施針,可別忘了。」

 少女一走,蘇婉之那莫名來的火氣也不覺消散,不等姬恪開口便道:「那我也出去了。」

 「蘇婉之,要怎麼做才能讓你原諒?」

 蘇婉之捏了捏門框,道:「別問我,我現在呆在這裡最想幹的事情只有兩件——無理取鬧、沒事找事。還有,那個谷主說你的病有治,你不用擔心死了。」

 出門,在路上望著回春谷的美景發了會呆,蘇婉之才又想起之前那個報酬。

 最珍貴的東西?

 她長到這麼大的年紀,喜好過不少東西,幼時瞧著劍鋪裡的劍漂亮,三求四求求著蘇慎言偷偷買給她,但最後到手了沒多久她就厭棄了,能長長久久惦記著的,數來數去竟只有一個姬恪,難不成讓她把姬恪丟下做報酬?

 蘇婉之苦惱了,抓著腦袋蹲□繼續思考。

 正發呆之際,瞧見不遠處昨日見過的谷主大人又帶著小童朝此走來。

 不短的距離,竟似眨眼便至。

 「你蹲在這做什麼?」

 蘇婉之不自覺退了一步:「沒什麼……」

 谷主大人只掃了一眼就大步走進姬恪院內,身後小童捧著一個精緻托盤,上頭擺了幾十根銀光閃閃的銀針,皆有指長,很是駭人,再後一個小童抱了一個及腰高的木盆,更後頭的小童則各揣著大包的藥囊。

 後頭的蘇婉之沒看明白,但那幾十根銀針卻是看得清清楚楚……

 額,都是要刺進姬恪身上的?

 蹲在門口,蘇婉之既擔心又忐忑還有點期待,內心十分之複雜。

 很快自屋內傳出姬恪略帶壓抑的悶哼,蘇星不知何時跑了過來,往蘇婉之身邊湊了湊:「小姐不用擔心,其徐說昨天也是這樣的,但是施完針,姬……公子的氣色真的有好一些。」

 蘇婉之無所謂的揮揮手:「誰說我擔心了?」

 「啊?」

 悶哼聲響了約莫兩柱香,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谷主大人這才姍姍而出,發現不止蘇婉之仍蹲在門口,還多了個人,當下略帶詫異道:「你們怎麼還在這?」

 蘇婉之站起身,跺了跺微麻的腳,斟酌道:「我想問下到底谷主你要的報酬是什麼?」

 「小蝶沒告訴你?」

 念頭飛轉,蘇婉之試探問:「最珍貴的東西?」

 谷主大人停下腳步,好整以暇點了點頭。

 蘇婉之哭喪臉:「我沒有最珍貴的東西啊。」

 「你可有什麼傳家之寶?」

 「那玩意都是傳男不傳女的……」

 「你有沒有什麼絕不捨得與他人分享的東西?」

 「太多了……爹娘,哥哥,衣服,美食,美人……」

 谷主大人沉吟了一下:「那你身上可有什麼絕對不能丟失一定要隨身攜帶的東西?」

 想了想,蘇婉之老實答:「銀子。」

 谷主大人英俊的面龐抽了抽:「等等,你過去些,轉個圈。」

 蘇婉之不明所以,依言揚袖轉圈。

 谷主大人端詳片刻,淡淡道:「若是都沒有,你乾脆以身抵債。」

 蘇婉之只覺腦中匡嘰一聲,碎了個徹底。

 眨了眨眼,低道:「小女子不賣身的……」轉念又一想,「不對,喂喂,明明是那傢伙看病,為什麼要我來償付報酬?」

 谷主大人想也不想道:「是不是你帶他來求醫的?」

 蘇婉之點頭。

 谷主大人繼續道:「回春谷規矩,一應報酬皆由求醫者償付。回春谷的常規診費不高,只要一千兩,不過他的症狀比較棘手,至少需要五千兩。」

 五千兩……

 蘇婉之還在蘇丞相府中一年的零花也不過一百兩……

 真黑啊……

 這麼想著,蘇婉之不覺就念了出來。

 一直冷著臉的谷主大人聞聲,竟微微笑了起來:「谷內上千口人要吃飯,謀生不易。小姑娘如果做好了決定可以去找小蝶簽一份賣身契,時間不長,也就七八年足矣。你最好快些,不然過幾日說不定還要漲。」

 七八年……

 默默目送豪氣干雲的谷主大人遠去,蘇婉之怔愣的目光才慢慢收起,蹲在一旁的蘇星竟還保持著呆滯狀態。

 蘇婉之戳了戳蘇星,蘇星喃喃:「好強的氣勢啊……」

 「強什麼強,看你小姐我就夠了!」蘇婉之惡狠狠道,賣身什麼……要做也不是她做。

 蘇婉之轉身踹開姬恪的房門,「砰」一聲後,房門大敞,同樣大敞的還有剛被丟進藥盆裡,片縷不著的姬恪。

 直侵入蘇婉之眼中的便是一幅美人入浴圖。

 姬恪的身子蘇婉之也不是沒見過,但那時姬恪還帶著謝宇面具的時候,此時襯上姬恪那張傾國傾城的臉,誘惑程度簡直無法成比。

 散在肩頭如雲的黑髮漂浮在水面上,幾縷沾濕緊貼在胸口,將白皙的胸膛襯托的更加溫潤如玉,半遮掩的面容隱在黑髮之下,墨色瞳仁裡水汽氤氳,一滴透明的水珠順著姬恪的額角滑落到他的下頜,鎖骨,最後淹沒在胸膛下的一片水霧裡,整個人陷在黑白的色澤中,黑白越發分明之下是直截了當的刺激,那明晃晃的肌膚讓蘇婉之只覺得腦中轟響。

 聽見門開聲,姬恪的眼瞳倏忽抬起。

 沾濕在睫毛上的幾點水珠隨著他抬眸的動作輕輕搖晃,最終滴落在水面,漾起清淺漣漪,蝶翼似的睫也隨之輕顫,竟又顯出了幾分脆弱。

 如斯美人,如斯美景……

 蘇婉之直直瞪著眼睛,竟然連門也忘了關,只呆呆站著。

 姬恪並未出聲,也並未遮掩,就這樣大大方方任蘇婉之的視線停駐在他的身上。

 打破平靜的是身後剛爬起身的蘇星的一句:「小姐,我餓了……」

 蘇婉之聞聲,當機立斷,把門狠狠帶上,對蘇星道:「餓了就去找其徐!」

 蘇星撓撓頭:「好。」

 而後幾道腳步聲後,蘇星的聲音也逐漸消失。

 姬恪清了清嗓子,問:「有什麼事麼?」

 蘇婉之忍住心頭那股說不出的感覺,強裝淡定道:「我……是想問,回春谷的診費你打算怎麼辦?」

 「有多少?」

 「五千兩……」

 「……我沒帶這麼多的銀票,可否讓其徐回明都去取?」

 「那是你的事……」

 「哦。」

 蘇婉之努力將視線挪開,還是不由自主朝著姬恪身上看去,越看說話越是沒底氣,最後終於忍不住問道:「姬恪,你就不能檢點一點麼?」

 「?」

 姬恪默默扭了扭頭,心道,我這不是在犧牲色相麼……

63

63、六二章 ...

  六二章

  蘇婉之在春香閣廂房裡內心亦是十分複雜。

  呆著她自己覺得彆扭,總忍不住朝姬恪的位置看,出去的話,又覺得太突兀,外加私心裡那一點點的為色所惑……

  似乎是看出蘇婉之的糾結,姬恪再度清了清嗓子,低頭看著木桶外掛著的雪白布巾,輕聲道:「能不能麻煩將我的藥遞給我……到時辰了。」

  有了這一句,蘇婉之頓時找到了自己要留下來的理由!

  快步跑到桌邊端起一碗黑乎乎的藥汁就要遞給姬恪,預料失誤的是沒走幾步,就被藥碗傳來的熱度燙到手,再回去已來不及,蘇婉之眼尖瞅見姬恪木桶邊的小木墩,快走兩步想將藥碗放下,可實在太燙了,她一個沒拿穩藥碗整個翻進姬恪泡著的木桶裡……

  濃黑的汁液在水面蕩漾開,激起漣漪層層,瓷製的藥碗也隨之一翻而下。

  做錯事積極補救一向是蘇婉之的好習慣。

  於是,想也沒想蘇婉之就動手下去撈掉下去的那個藥碗。

  她敢發誓這番舉動完全是出於下意識,根本沒想到一摸下去就觸到了剛才盯著偷瞄許久的肌膚,既溫潤光滑又細膩,還帶著被藥水浸染的熱度,簡直舒服的讓蘇婉之不想收回手。

  未料到有如此發展的姬恪也是一怔,視線順著布巾滑到蘇婉之按在他胸前的手……

  姬恪急急咳嗽了兩聲,默默轉頭,蒼白的面頰兩側浮起可疑的紅暈。

  聞聲,蘇婉之也是駭然一驚,猛然收回手,扭過臉,連手都不知道放在那裡好,頓了頓才握拳撐在唇邊,尷尬道:「我不是有意的……」

  姬恪同樣神色尷尬,強自鎮定道:「沒關係。」

  「那碗……」

  姬恪默默把碗撈出來放在一邊。

  猶如做賊一般,蘇婉之一把搶過碗道:「不好意思把你的藥弄灑了,我現在重新替你熬一份!」

  說著,也不等姬恪回應撒丫子狂奔出去。

  連跑了數百米,蘇婉之才停下腳步,左手倒拎著藥碗,右手按著心口輕喘了兩口氣。

  喘了還沒兩口,她忽然意識到按在自己心口的這隻手似乎正是方才按在姬恪胸前的那隻,頓時將手抽開,努力甩了甩,沒兩下,又忍不住舉手出來望了望,摸著姬恪肌膚的觸感彷彿還殘留在指間,那細滑的感覺……

  啊啊啊啊……

  蘇婉之懊惱的蹲□,抱著藥碗懺悔。

  那傢伙是姬恪啊,再好看再誘人也是大騙子姬恪,不能因為對方的一點美色就忘掉其它東西,蘇婉之你有點骨氣啊!

  對了,你現在是已婚女子了!

  這麼想著,蘇婉之總算找回了點堅持,站直身找到了正在看醫書的谷主大人。

  對方得知蘇婉之把藥打翻要再替姬恪熬一碗藥,沉吟了一下道:「你可知那藥有多貴重

63、六二章 ...

  ?除了人參雪蓮還有許多世間難求的藥,配一次的價格至少在一百兩以上。」

  反正有其徐取錢,蘇婉之也不擔心,當即十分暴發戶的道:「沒事。錢財不成問題!」

  「哦?」谷主大人挑眉,淡淡道,「你已經準備好做十年工了麼?」

  蘇婉之噴:「昨天不還是七八年,怎麼今天就十年了?」

  谷主大人說的理所應當:「小姑娘,昨天是昨天,今日你又要重新熬藥又打擾了我看書,自然要漲一些。」

  初次見面的強大神醫氣場在蘇婉之眼裡已經徹底崩壞,她看著一臉淡定的谷主大人腦中只剩下兩個字:奸商!

  ******************************************************************************

  好歹弄來了藥材,蘇婉之拐進春香閣的小廚房,在爐子前按照谷主大人的吩咐把藥熬好,擦了擦被燻黑的臉頰,端藥給姬恪。

  不論煮的是否正確,但最後那碗黑乎乎的東西倒真與之前打翻的那碗藥相似。

  蘇婉之生平第一次熬藥,不禁甚為得意。

  姬恪對藥一向來者不拒,更何況藥還是蘇婉之送來的,看也沒看就仰頭飲盡,涓滴不剩。

  見姬恪如此上道,蘇婉之很開心、很滿意,又礙著之前的冒犯,蘇婉之對姬恪的態度總算緩和了一些,邊收拾碗邊似隨意問姬恪:「你還要泡多久啊?」

  姬恪老實答:「每日要浸泡兩個時辰,如今還有一個時辰。」

  蘇婉之「哦」了一聲沒再說話刺姬恪,但也再沒下文了。

  姬恪見蘇婉之似乎不那麼排斥,才小心開口道:「你要在這裡呆多久?」

  收拾的手停下,蘇婉之轉頭瞪姬恪,言之鑿鑿:「怎麼,想攆我走?」

  姬恪苦笑:「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每次說話都不請不楚的,誰知道你什麼意思!」蘇婉之壓了壓無處發洩的火氣,輕描淡寫道:「反正我不會呆久,等你的病有足夠起色保證能治好我就立馬離開……我不是擔心你,雖然你做的事情樁樁件件都讓我想砍死你,但你沒殺蘇慎言,一命抵一命,你沒做,我自然不會看著你因我而死,如此而已。」

  姬恪看著蘇婉之用力捏了捏手裡的藥碗,很想問她,蘇婉之,你就非要這樣嘴硬麼?

  但這話他也知道說出口無非是讓蘇婉之火氣更重,念頭百轉,姬恪在心底歎了口氣,最終開口也只說了一句:「蘇婉之,如果我的病好了,你可以不走麼?」

  「我為什麼不走?」蘇婉之立即反問。

  姬恪沉默了片刻。

  在這片刻的光景裡,氣氛像是一下子冷凝了起來。

  風斜斜拂過月白色的窗

63、六二章 ...

  簾,鳥雀鳴叫聲悉悉索索傳進房間裡,一株不知名的白色花朵自窗外探進,但屋內卻還是隱約透著絲絲縷縷的寒冷。

  ——每次說話都不請不楚的,誰知道你什麼意思!

  蘇婉之方纔的話突然鑽進了姬恪的腦中,須臾靜謐的沉默,讓他忽然升起了一種衝動,衝動化到嘴邊變成了:「因為……蘇婉之,我喜歡你。」

  話一出口,姬恪也是一愣,一直以來他的思慮都走在行動之前,從什麼時候起面對蘇婉之他卻總是做在思考之前,太多次的衝動,從忘不掉蘇婉之在明都外最後的神情而孤身犯險獨自上祁山到昏迷中隱約看見有人揮刀砍向蘇婉之便拚死掙扎著醒來替她擋刀……這些都不像是姬恪會做的事情……可他還是做了……

  種種種種終至如今。

  在開口那一瞬間,姬恪沒有想起復仇,沒有想起皇位,甚至……沒有想起自己齊王的身份。

  他只是單純的想這麼說。

  就好像他也不過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什麼身份什麼背負都不曾有的普通人。

  他只是姬恪,而蘇婉之也只是蘇婉之。

  蘇婉之起先一怔,迷惘了一瞬,隨即冷笑:「我是喜歡你我就欠你的麼!姬恪,你夠了!之前你將我的感情棄之如敝屣,現下你就想靠著兩句甜言蜜語把我再哄回來麼?我不知道你到底又想做什麼,你要利用我就直說,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別用什麼喜歡我來做借口,這樣很……」蘇婉之皺了皺眉,思忖措辭,「……很、很無恥。」

  說著,蘇婉之抄起藥碗,轉身就要走。

  只走出一步,手腕就被一隻濕淋淋的手攥住,回首是姬恪的面容,不知是否錯覺,姬恪的臉上竟有些受傷:「你不信我?」

  蘇婉之想甩開姬恪的手,可他攥的實在緊,若要大力甩開又難免會傷到姬恪,只好忍耐住繼續冷冷道:「姬恪,你騙了我一次、兩次,又怎麼好意思讓我再信你?第一次信你是我傻,第二次信你是我識人不清,可這第三次……姬恪,換做你是我,你還敢信麼?」

  語至末尾,越發厲聲起來。

  緊攥著她手腕的手漸漸鬆開。

  蘇婉之揉了揉手腕,莫名想等著姬恪的回答。

  可是這次姬恪只是泡在木桶裡,抿著唇低垂眉目一言不發。

  說不上是失望還是什麼別的情緒,蘇婉之再度轉身,漫步朝廂房外走。

  姬恪的聲音在身後輕輕響起。

  「對不起。」

  沒有回頭,蘇婉之反而加快了走出的腳步,似乎一瞬也呆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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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六二章 ...

  姬恪一直泡到水溫冷卻,忍不住咳了兩聲,才緩緩從桶中爬起身。

  穿好衣服的時候,其徐正巧敲門。

  「進來。」

  其徐推門而入,隨之入內的小童手腳利落的將木桶和用過的藥碗收拾起來,姬恪恍若未見般低頭兀自盤著手上的紗布。

  待小童都走盡,其徐正色起來,從懷中掏出一份文書遞給姬恪。

  姬恪並不問其徐是怎麼將消息帶進來的,只一目十行的將文書內容看盡,短短的一份文書包含了近日相關的大量信息。

  迅速看完,姬恪將文書一合,問:「這些消息都是什麼時候的?」

  「約莫三日以前。」

  姬恪沒說話,只是看向窗外。

  那株不知名的白色花朵成群簇擁,滿目的蒼白傲然而立,掛滿了枝頭,帶些許淒愴味道。

  晟帝比他想得要撐得久,明都雖然已然氣氛嚴峻,但若趕回去說不定……還來得及。

  來得及如何……

  姬恪忽然之間,不敢再想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勤奮的日更了……揉眼睛,困死……

64

64、六三章 ...

  六三章

  蘇婉之走到屋外,正看見蘇星在小廚房手握一隻小雞翅膀,舉刀躊躇從何處下手。

  「我來吧。」

  猶在蘇星反應之前,蘇婉之從她手裡接過菜刀,手起刀落,而後手腳麻利的拔毛破腹,一隻肥嘟嘟的小雞瞬間被解剖殆盡,那下手之狠辣利落讓蘇星不自覺的嚥了口口水,退了半步問:「小姐,你又受什麼刺激了……」

  說著,不由擔心的朝屋內看去:「小姐,你沒有……咳咳,把姬……公子怎麼樣吧……」

  蘇婉之陰惻惻笑:「蘇星,你打算胳膊肘往外拐麼?」

  「沒有,沒這回事!」蘇星忙擺手。  

  低頭神情悵然的把小雞剝皮抽筋,蘇婉之隨口問:「這雞是拿來做什麼的?」

  「是其徐買的,說是熬雞湯給姬……公子補身的。」

  「給他的?」蘇婉之冷笑,「管他的呢,我們倆燉了喝,一滴也不要給他留下!」

  蘇星張口結舌了半晌,終道:「小姐,你現在這個樣子……真的好彆扭啊。」

  蘇婉之抬頭不解:「什麼彆扭?」

  「就是你明明擔心那個誰,卻還偏偏非要惡聲惡氣的對他,一副怎麼都看不順眼的樣子……這不是彆扭是什麼?」

  蘇婉之轉頭,一言不發地拽著小雞腸子,襯著滿手鮮血淋漓道:「我就是彆扭,啊啊……姬恪這個混蛋!在這種時候告什麼白!什麼都不做你讓我怎麼聽、怎麼信!混蛋!」言罷,手指用力,嘩啦啦把一整串的腸子都拖了出來。

  蘇星不忍的摀住眼睛,弱弱道:「小姐,你鎮靜鎮靜……」

  看著眼前一片狼藉,蘇婉之長長歎了一口氣,悵然若失般望著遠處,慢慢站起身,在一旁的水槽裡洗著手上的污跡。

  一旁的蘇星得空,連忙拾起地上的雞,心驚肉跳的將雞洗淨,認真做起了雞湯。

  蘇婉之蹲坐在小廚房,呆呆看著蘇星忙前忙後洗菜做飯,燉著小雞的鍋裡咕嚕嚕冒著氣泡,沒多時,其徐拎了一籃子的菜走進來,看見蘇婉之露出驚訝的神色,似乎想和蘇婉之說什麼,但見蘇婉之一點搭理他的意思也沒有,終是沒說。

  天漸漸黑下來,蘇星把菜端到蘇婉之面前,有些憂心道:「小姐,現在吃飯麼?」

  菜碟裡擺的都是她喜歡吃的菜,蘇婉之沒什麼胃口卻不想弗了蘇星的意,想想道:「有酒麼?」

  蘇星垮下臉:「小姐,廚房裡沒有啊……啊,那我去別處找找。」

  食之無味,蘇婉之用筷子戳著盤裡的菜。

  不多時蘇星回來,吶吶道:「小姐,酒肆已經關門了,我去問了,說這院裡喝酒的只有谷主……」

  想起奸商谷主,蘇婉之臉色一黑:「那算了!」

  「咳咳……小姐,剛才我聽說谷主現在不在谷內……」

64、六三章 ...

  「這樣啊。」蘇婉之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揚唇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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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捏手捏腳摸進谷主大人的房間,裝飾貴雅的屋子裡蘇婉之一眼就瞧見了書櫃下的木櫃子,打開櫃子果不其然瞧見幾壇密封好的酒罈。

  蘇婉之心頭一喜,拎了兩壺就小聲的朝外走去。

  邁出院子,剛鬆下一口氣,就聽見頭頂冷冷淡淡的聲音:「你摸進我房間就為了這兩罈酒?」

  怎麼也沒料到自己會這麼倒霉,蘇婉之頓時頭皮一麻,強笑道:「就這兩罈酒,谷主大人不會介意的吧。」

  谷主大人依舊沒什麼起伏道:「你說呢?」

  蘇婉之哭喪臉:「我賠,我賠你錢還不行麼?」

  「這倒不是不能商量。」

  谷主大人的心情似乎很好,在開出了天價後,很好心的邀請蘇婉之共飲。

  蘇婉之雖然垂頭喪氣,但也得承認這個提議很誘人,她是第一次看到能有院子修的這麼漂亮,幾乎將飛湍瀑流的景致修進了尋常院落,懸於水面的水榭彷彿繚繞在雲霧中,很有幾分仙氣裊裊的味道。

  坐在水榭中,聽著耳邊如樂聲般清泠的水聲,馥郁的酒香也像是縈繞不絕,別有說不出的韻味。

  夜色自天際一端悄然升起,月輝迷離。

  谷主大人慷慨的取出兩隻白玉瓊杯,玉質細膩溫潤,澈若清泉的酒水倒進杯中,波紋輕漾,似乎也將此間的美景倒映進杯中,只是看就足夠賞心悅目。

  蘇婉之顯然不止於欣賞,端詳了兩下,就倒進自己嘴裡。

  先是微苦,而後淡淡醇香湧入,並不過分熱辣,介於清洌與醇醴的滋味有種別樣的口感,糾纏在唇齒間,彌久不散,回味悠長,飲後恍若大夢初醒。

  「可好喝?」

  蘇婉之長長哈了一口氣,連連點頭,禁不住問:「這是什麼酒?」

  「你自然會喜歡,這酒叫南柯夢,本就是給女子喝的。」谷主大人在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裡隱隱含著一絲悵然。

  敏銳的察覺可能有八卦可聽,蘇婉之忙湊耳朵問:「那谷主這酒本來是打算給……額,誰的?」

  谷主大人卻反而話鋒一轉:「小姑娘,你帶來求醫的那人可是你的情郎?」

  情郎……

  蘇婉之被這個詞激的一哆嗦,杯中的酒差點都灑了,乾笑道:「不是。」

  谷主大人道:「鬧彆扭了?」

  「不是!」

  她和姬恪之間怎麼能只用鬧彆扭來形容!

  「那又是如何?」

  許是酒意微醺、景色太美,讓蘇婉之一時間也恍惚了心神,再加上對面坐的又是一個幾乎稱得上陌生

64、六三章 ...

  人的人,抱著酒壺,蘇婉之像是找到了宣洩的洞口,也不管對方聽不聽,邊喝邊把她和姬恪那點糾葛從頭到尾細說了出來。

  足足說了一個時辰才堪堪說完,口乾舌燥的蘇婉之又低頭抿了幾口酒。

  遲來的酒勁爬上蘇婉之的臉,臉頰染上酡紅,心口卻微微抽痛起來,口舌也不大靈便:「我不想原諒那個混蛋,一點也不想……他騙了我那麼多次,誰知道以後還會不會騙我……可是,這樣我自己又覺得難受,為什麼都這個時候了,我還是覺得自己喜歡那個混蛋,看到那傢伙受傷的樣子,我還是覺得心疼……」

  說到這,蘇婉之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只覺得大腦昏沉,極想找個地方就此睡去,再不醒來。

  抱著酒壺昏昏欲睡間,聽見一直安然做聽眾的谷主大人在她耳邊道:「小姑娘,世事難料,現下你還有功夫彆扭,待真的失去,再追悔又有什麼用。」

  「……好好睡一覺罷。」

  那聲音淡淡,在耳畔輕煙般消散,蘇婉之也已沉然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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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中已不再有姬恪,十六七的年華,她被父母壓著嫁給了一個門當戶對的高官之子,起初對方還對她稱得上溫柔體貼,但在她的冷臉外帶不許對方近身之下,也沒了耐心,拂袖而去又娶了幾房小妾。

  經年後,晟帝亡故,儲位未決,幾王奪嫡,最終燕王姬躍因借丈人王大將軍兵權之勢成功奪位。

  新帝登基後,她的父親蘇相因屢屢被責乾脆自請辭官,新帝允之,而她的夫君因保嫡有功,平步青雲,越發看她不順眼,以無後為名一紙休書將她休離,她心灰意冷,收拾行裝帶著丫鬟搬到城外別院。

  路遇連綿陰雨,休憩在一處陳舊廟宇,廟後是一處墓園,她散心經過,卻見最近的墓前刻著一行字。

  罪臣齊恪之墓

  因新帝登基,為避諱,其餘幾王均被改姓為齊。

  廟中比丘同她說,這墓中之人正是當年名聲大振的齊王姬恪,因謀反獲罪,自盡而亡,終葬於此。

  陰冷的雨水澆灌在墓碑上,無人打掃四周皆是雜草,墓碑上的本該鮮亮的字已被風吹日曬侵染的漸漸褪了色,就像逐漸褪色的容顏,散落塵風。

  她的指尖觸上墓碑上的字跡,心口忽然不可抑制的痛了起來,面容也瞬間悲慟難抑。

  忽然她蹲□,抱膝大哭起來。

  夢境瞬間破碎,猝然驚醒。

  蘇婉之睜著迷濛的眼睛,看著眼前陌生又熟悉的廂房,久久無法反應過來。

  一身的冷汗。

  到底,剛才……

  夫

64、六三章 ...

  君的冷落和父親的蒼老歷歷在目,冷眼旁觀、心若死灰,甚至於她似乎還能回憶起片刻前纏綿陰雨落在身上微涼的觸感,以及那冰冷墓碑帶來的刺骨寒意。

  她用手指觸了觸眼眶,竟然真的有未干的淚水。

  可是,明明她不可能乖乖嫁給不喜歡的人,她不可能這麼安分守己的帶這麼多年,她不可能這樣自怨自艾,更不可能在陌生人的墓碑前哭泣……但,那樣的真實讓她覺得遍體冰寒,心頭荒涼,手腳都漸漸顫抖起來。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麼……

  姬恪、姬恪的墓……

  她不要!

  蘇婉之再也坐不住,猛地從床上跳下,也不顧窗外天色還未亮,直朝著姬恪的房間衝去。

  時辰尚早,她衝進去的時候姬恪還在沉睡。

  門板被撞的來回吱呀作響,聽見聲音姬恪微微睜開眼睛,就驟然感覺自己被人狠狠抱住,用力之大就好像生怕他隨時會消失一樣。

  待透過微弱的光線模糊看清人,姬恪不可置信的結結巴巴問:「蘇……?」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蘇婉之狠狠壓過來親上。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為啥這章寫到後面我自己被感動了……┬┬﹏┬┬

真是……愛慘了神馬……

不如惜取眼前人……

PS:本章告訴我們谷主大人的酒千萬不可以亂喝。

65

65、□章 ...

  □章

  蘇婉之也知道自己的行為衝動的簡直完全沒有女兒家的形象,可是,如果不這麼做,心口的惶急根本無法抑制。

  一想到方才夢中的情景,就忍不住想要抓緊什麼。

  於是,看到姬恪面容的那一刻,她想也沒想,就撲倒親了上去,全無章法,與其說吻,倒不如說更像是啃咬,四肢還緊緊扒在姬恪身上,鼻端嗅著姬恪身上淡淡的藥香,好像這樣才能安下心來。

  姬恪在瞬間的怔愣後回過神來,雙手推拒著想讓蘇婉之稍稍退離開一些,但只要他推開一點,蘇婉之立馬就抱的更緊。

  未明的天色只在窗稜的一角投射淺色光暈,慵懶的浮在身前女子的發上,宛若覆上了一片透明而細白的薄紗,朦朧暈染開,讓人只覺得柔和而溫暖。

  窗外的景致已然看的不真切,在晨霧中猶如夢境般。

  姬恪的心莫名的柔軟,由推為攬,圈住蘇婉之的腰,唇齒溫柔的撬開蘇婉之的唇,引導著她親吻,不帶□不帶侵佔、掠奪,只是純然的安撫。

  日光漸漸升起,從一隅之地蔓延到了整個房間。

  姬恪來不及去想蘇婉之此刻為什麼回來找他,又為什麼會主動……只是小心地,安靜地抱住蘇婉之,像是生怕會打破這片安謐。

  不過,姬恪顯然是多慮了。

  沒過多久,就聽見懷裡的蘇婉之雙眸緊閉,呼吸平穩,還有輕微起伏的鼾聲,竟然就這麼靠在他懷裡睡著了。

  姬恪頓時哭笑不得起來,就這麼就著唇瓣廝磨的姿勢睡去,當他是死的麼?

  姬恪試圖將蘇婉之平放在床上,未料蘇婉之在睡夢中還緊緊攥著他的胳膊,盡力掙脫又難免會驚醒蘇婉之,只好就著這個位置向後靠在枕上,為了讓蘇婉之睡得舒服,姬恪微側著身,這個姿勢其實相當不舒服,手臂也曲起伸展不開,他卻只是略皺了眉,便再沒反應。

  天色漸亮。

  其徐用木盆打了熱水,輕手推門,正欲叫姬恪起床。

  剛一推開,赫然看見蘇婉之趴在姬恪身上,睡夢酣然。

  姬恪環抱著蘇婉之,聞聲睜眼,修長手指微抬按在唇間輕「噓」了一聲,眼波有波紋流轉,水意氤氳,眉梢眼角具是醉人溫柔。

  尤其他容貌極盛,此番舉動做來更叫人驚異,任哪家的小姐看到都只怕當下就恨不能以身相許,連其徐也不覺怔然一瞬,才強壓下心中的怪異與震驚合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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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是前夢耗盡了蘇婉之的心力,她在姬恪的懷抱裡睡的極安也極沉,無夢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65、□章 ...

  。

  醒來時甚至還舒服的歎謂了一聲。

  剛抬起臉,兩片唇蹭過姬恪的臉頰,觸感溫潤細膩。

  看著近在咫尺的面容,蘇婉之的瞳孔驟然放大,即將出口的驚呼被她自己硬生生壓住——因為姬恪還沒醒。

  腦中飛快回想昨晚發生了什麼,蘇婉之忍不住懊惱咬唇,握拳。

  再遲鈍她也發覺,那酒,她從谷主大人那摸來的酒,絕對有問題!

  不然那夢怎麼會真實到如此地步,她又怎麼會情難自抑的跑來把姬恪……

  手撐著床剛想坐起,視線不自覺對上姬恪緊閉的眸,他看上去那樣安靜、美好,不染塵垢,一如初見。

  緊緊盯著姬恪,蘇婉之的眼睛裡不覺染上了些許複雜的情緒。

  指腹觸上姬恪被她「親」得微有些紅腫的唇,蘇婉之還記得姬恪唇的溫度,微涼而柔軟,有清冽而乾淨的氣息,鬼使神差的,蘇婉之又一次把唇緊緊貼上去,想到這是姬恪,隨時會清醒過來的姬恪,只是輕微的觸碰就讓蘇婉之背脊發麻,大腦中出現了剎那間的空白。

  像受了驚一樣,在呼吸變得潮濕急促之前,蘇婉之猛然退開身,手腳並用的想要從床上爬下來。

  下一刻,蘇婉之的手腕便被人攥住,耳畔響起的是齊王殿下略帶輕喘,清冷不再的聲線:「你就打算,這樣走了麼?」

  沙啞的聲音壓低,如同撩過心尖的羽毛,讓人為之一顫。

  髮絲半垂,看不清姬恪的表情。

  即便如此,蘇婉之還是震了震,手指用力狠狠掐了一下自己,定神回頭,露出無所謂的笑容:「齊王殿下,難不成親你一下,你還要我負責麼?」

  姬恪沉默了一瞬。

  蘇婉之甩開抓著她的手,欲蓋彌彰似的低聲又道:「昨晚是我喝酒喝多了,你就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好了。」

  她的身上還沾染著酒味,雖然淡但仔細仍能分辨出。

  姬恪輕哼了一聲。

  蘇婉之才意識到剛才自己甩開姬恪的手,只怕扯到了姬恪的傷口,心裡擔心卻又說不出口。

  姬恪依舊沉默,蘇婉之剛想下床去找找藥,突然視線內一陣天旋地轉,大腦眩暈之下,手臂被姬恪拽住,緊接著,背脊貼上了柔軟的床榻,整個人已經被姬恪拖回了床上,細滑烏潤的青絲自姬恪一側滑落下來拂過蘇婉之的臉頰,微微酥癢。

  抬頭,便瞧見姬恪的面容,他兩手撐在蘇婉之身側,面沉如水的看著她:「蘇婉之,你怪我說謊,為什麼自己也不肯說實話。」

  說話間,他的頭越發的低,額幾乎抵到了蘇婉之的。

  蘇婉之一僵,這個被壓制的姿勢讓她覺得十分的不爽,她下意識,語氣有些沖道:「姬恪,你什麼意思?我怎麼不說實話……」

  「你喜歡我。」

  姬恪那雙

65、□章 ...

  墨黑的瞳仁緊緊盯著蘇婉之,神情認真的又重複了一遍。

  「蘇婉之,你喜歡我。」

  蘇婉之氣結道:「那又怎麼樣?」

  如雲般垂下的青絲和蘇婉之散開的黑髮盤桓在了一起,烏黑髮絲纏繞糾結,分辨不清。

  姬恪略涼的指尖撫開蘇婉之額上凌亂的髮絲,看著蘇婉之的眸子幽深宛如一道深不見底的深淵,漆黑而深沉,密密將人圈繞,沉到底端的情緒濃得如一灘化不開的墨。

  「蘇婉之,我和你不一樣。」

  沙啞的聲音裡摻雜著瘖啞,平淡中帶著絲絲縷縷的沉痛,蘇婉之竟然無法開口打斷。

  姬恪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怎麼開口。

  「……我從來沒有體會過父愛,我的母妃在我十一歲那年死在我面前,我自己也差點死掉,從那時起我沒有資格任性撒嬌,沒有機會按照自己的喜好生活,面對任何人第一個念頭都是這個人對我有什麼益助,應該如何利用,衡量取捨多少……」

  「……所以,你知道,那個時候我怎麼可能對你動真心?更沒想到過我會……」

  邊想邊說,姬恪的話並不快,大約他也知道這個時候如果再不說,以後只怕更沒有機會說下去了。

  這些事情藏在他心裡最深的地方,十一歲至今,他從未向任何一個人說過類似的話,此時說來,往日的口才文思一概不管用,只能這樣斷斷續續的說著。

  蘇婉之看著姬恪,聽他的聲音,心卻莫名加快了跳動。

  「蘇婉之,大概我真的沒法讓你相信,因為就連我自己也不相信……」

  姬恪嘴角帶了一絲苦笑,「……你不信也沒關係,但是,你喜歡我,為什麼要讓自己這麼彆扭?這些日子,我固然難受,你自己只怕也不好受罷……雖然我現在給不了你其他承諾,但是我保證,不會娶任何其他女子,血誓我並沒有放在心上,但這次是真的……」

  「夠了,別說了!」

  蘇婉之一聲怒喝,姬恪噤聲。

  「這就是你想說的?」蘇婉之木然著臉,看不清她的情緒。

  姬恪啞口無言,只有點頭。

  蘇婉之仰頭,沉痛著聲音道:「姬恪,我一直以為你這個人死板到禁慾根本不懂什麼風花雪月,你什麼時候情話說的這麼順了?」

  姬恪繼續無言,默默扭開臉,神情難得的有些挫敗。

  卻沒防備蘇婉之手臂一伸,將姬恪的脖子整個撈下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小到幾乎沒有。

  姬恪的耳邊是蘇婉之不甘不願的聲音:「為什麼你要說的這麼好聽,為什麼還是混蛋的讓我覺得心動,讓我忍不住想相信……」

  姬恪甚至沒有留意到自己唇邊不知何時掛起的微笑,只是在蘇婉之最後一個音節未落之際,低垂下頭攬著蘇婉之縱情吻了下去。

  世事

65、□章 ...

  無常,太多難以預料的事情。

  只這一刻,便也足夠。

  天地間一切好似都悄然遠去,只剩下安然的親吻,悠長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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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婉之蹲在院子裡,看著谷主大人帶著浩浩蕩蕩的醫童步入姬恪的房間,神色有些憂愁。

  不知是不是錯覺,為什麼她總覺得從其徐到谷主大人看著她的目光總有些異樣的感覺……

  她真的沒打算就這樣原諒姬恪啊……

  這麼簡單,這麼便宜就心軟了……蘇婉之總覺得還是自己虧了。

  可是……蘇婉之抱著頭,誰讓她更喜歡姬恪……也是真的心疼姬恪……

  唉,她現在板下臉繼續裝彆扭還來不來得及啊……

  正頭疼之際,忽然聽見蘇星急急忙忙的嚷嚷聲:「小姐,小姐,不好了……」

  「什麼事?」

  「剛才,剛才,我好像看到計蒙大師兄過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更新鳥……這章好溫馨幸福哇……

捧臉,我果然是親媽的說……

【PS:這章的章節標題到底腫麼了……T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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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六五章 ...

  六五章

  計蒙來得很快,根本不給蘇婉之躲閃的時間,幾乎在蘇星說完沒多久,蘇婉之就看見那一襲眼熟靛青紗袍出現在視野裡。

  蘇婉之只來得及站直身,計蒙就已經站在了她的面前。

  「大師兄你怎麼來了?」語氣裡不自覺帶了些心虛。

  計蒙直截了當問:「他呢?治好了沒?」

  蘇婉之更加心虛,手指指了指裡屋:「還在治。大師兄,你來有什麼事麼?」

  「我知道你不想讓我來。」

  「我沒……」

  「不用解釋。」

  計蒙扯了一邊嘴角,似笑非笑:「我也不想來,不過韓師叔昨日回來,指名說要見你。所以,收拾收拾東西,先跟我回去罷。」

  他說的理所應當,蘇婉之連借口一時之間都找不出。

  「可是,大師兄,可不可以……」

  計蒙截斷了蘇婉之的話:「我已經幫你拖了一日了,明日再不回去,韓師叔追問起來我只能實話實說,到時候他找上門來,我想你應該不會希望他看到他殺了他弟子的仇人。」

  蘇婉之剛想說姬恪沒殺蘇慎言,可是想想,就算沒殺那也是重傷,其實差不到哪裡去。

  不由沮喪起來。

  見蘇婉之猶豫,計蒙又補充了一句:「別收拾太長時間,天黑前我們必須得上路。」

  計蒙說的毫無討價還價的餘地,可偏偏他說的又都是實情,蘇婉之更加沮喪起來。

  好不容易才勉強算是和姬恪緩和了,這一走,下次見面還不知是何時,她是真的不想離開,也是真的有些不捨得……

  「大不了……過段日子你還是可以再來的。」

  微微轉開臉,計蒙抬手想去揉蘇婉之的頭,卻被蘇婉之下意識躲開。

  蘇婉之的反應讓計蒙怔了怔,他親自來除了叫蘇婉之回去,也是想看看蘇婉之對那人的態度……

  但是現在看來,恐怕……真的如他料想一樣,他們和好了。

  一絲不著痕跡的不甘心滑過計蒙的眼睛,他笑了一下,掩蓋住自己的神情:「蘇婉之,你還記得你是我已經過門的娘子麼?」

  蘇婉之被計蒙的話一驚,她自然是沒有忘記,可是……一直也沒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甚至於她從來沒把自己擺在計蒙娘子這個位置上。

  當下囁嚅道:「我記得……」

  「那就好。」

  計蒙轉身便要走,蘇婉之忍不住叫住他:「計……大師兄……」

  駐足,計蒙並不驚訝地回望蘇婉之,眸光淡淡:「什麼事?」

  「我,我……」越想說越覺得難以啟齒,她喜歡的從始至終只有姬恪一個人,真心想嫁的也只有他一人,那時蘇婉之以為她和姬恪必然不會再有什麼交集,更沒料到會有現在這種發展,當時的任性此時卻變成了盤橫著的無言尷尬。

  蘇婉之很想回

66、六五章 ...

  到之前,逮著自己狠狠揍一頓。

  計蒙目光平靜的看著她,唇角微揚等她接下來的話。

  蘇婉之被盯得越發沒勇氣,最終垂頭洩氣道:「沒什麼,你走吧……」

  等了一會,沒聽見預料中的腳步聲。

  抬眸,是計蒙熟悉的挑眉動作,一直顯得冷峻的面容浮起了笑容:「蘇婉之,你現在不說,準備留到什麼時候說?」

  「啊?」

  「你是不是想悔婚?」

  被戳穿心事的蘇婉之張口結舌,臉皮再厚此時也有些承受不住的微微紅起:「這個……大師兄,我錯了……」

  卻不料計蒙話鋒一轉道:「那小白臉到底好在什麼地方了?」

  「啊?」

  「他武功比我高?比我有權?有錢?還是比我長得好看?」

  蘇婉之自然是不敢接話,只敢忐忑瞅著計蒙那張也相當白的臉,大力搖頭,堅定道:「沒有沒有,哪有的事,明明大師兄你最優秀了!全祁山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戀大師兄你!真的!數都數不過來!」

  「那你還不是更想嫁給他?」

  蘇婉之頓時噤聲。

  頓了頓,計蒙恢復了他大師兄的模樣,淡淡道:「不用擔心,雖然我們拜過堂,但是尚未入籍,這樁婚事在祁山算,下了祁山,其實什麼也不是。」

  「真的!?」蘇婉之趕緊又低下頭,輕聲道:「真的?」

  計蒙見蘇婉之的反應,已然瞭然,只平靜的重複了一遍:「真的,所以你不用太在意。」微轉視線,「去準備東西罷,我們要準備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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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香閣,廂房。

  氤氳的藥香瀰漫,熱水蒸騰出的霧氣在房間裡如雲霧般模糊了視野。

  「你倒是蠻享受的嘛,還藥浴……」

  「誰?」

  姬恪閉起的眼睛驟然睜開,看向抱臂斜倚在門框邊的男子。

  同一刻,計蒙也看清了姬恪的面容,前一次姬恪病重臥床,面色慘白,他也根本沒仔細看,如今大病漸癒,被熱氣蒸出淡淡粉色的面頰紅潤中泛著淡淡如玉光澤,計蒙不得不承認——那張臉也的確有幾分叫女子癡迷的姿色。

  「我想你應該認得我。我叫計蒙。」計蒙揚唇笑了笑,劍眉微挑,「是蘇婉之三跪九叩的夫君。倒是我該叫你什麼?是謝宇還是姬什麼……」

  姬恪沉黯的眸子在水霧中顯得異常深邃,並沒有如計蒙預料中那般憤怒,語氣仍是波瀾不驚般的淡漠,真是唇邊還掛著恭謙有禮無可挑剔的笑容:「以前是罷了。」

  雙手相擊,計蒙笑道:「真是好涵養,既然如此,我就帶著我娘子離開了。

66、六五章 ...

  」

  「什麼?」

  終於,計蒙在姬恪一直幽沉的墨眸中看見了一絲起伏的漣漪。

  心中帶了快意,計蒙毫不客氣的繼續道:「我娘子看你快死了,好心送你到回春谷看病,如今你的病也在穩步痊癒,我帶著我娘子回祁山有什麼不對的麼?」

  「蘇婉之,她……答應跟你走?」

  「這是自然,她已經在收拾東西了,天黑前我們就出發。」

  「這不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的?你泡好了大可以出來送行。」

  話音未落,姬恪已經壓抑這聲音低道:「昨日……」難掩語氣其中的不可置信。

  看見姬恪幾乎稱得上失魂落魄的神情,計蒙只覺得憋在心裡的一股怒氣盡皆發洩出。

  他可沒忘記謝宇在祁山上使苦肉計讓蘇婉之誤會怪罪他的事情,他不就仗著蘇婉之喜歡他麼?這樣的男人,計蒙越看越覺得不順眼。

  但下一刻,姬恪忽然抬頭,神情冷靜下來,眸色轉深,漸漸帶上鋒利的銳芒和淡淡譏誚:「計蒙,應該是你以什麼事情為借口強迫她必須回去罷?」

  看樣子,對方倒也不是只有張臉蛋,至少那腦袋比蘇婉之管用。

  計蒙曬然一笑:「不論什麼原因,她要和我離開,丟下你一個人是事實。」

  「她會回來的。」姬恪的語氣稱得上篤定。

  計蒙放下手臂,交疊的雙腿退開,悠悠道:「她為什麼會回來?你要知道,她是我的娘子,不是你的。」

  姬恪一滯。

  若說計蒙之前說的姬恪都可以泰然處之,這一句卻是他無可辯駁的。

  一直以來,他都知道蘇婉之喜歡他,即便蘇婉之用刀狠狠扎進他的肩胛彆扭的對他惡聲惡氣,這個念頭也從未改變過,但直到如今,他才發現,他的全部依仗,也不過是蘇婉之喜歡他。

  計蒙饒有興致的打量著姬恪的神情,又道:「那我先走了,來不來送別你隨意。」

  走了兩步,計蒙忽然停下道:「她送你來求醫單獨相處的這些日子或許發生了什麼,那未必會去同我相處就不會發生什麼,更何況我們是夫妻比你們更名正言順,不是麼?」

  聽見身後連續的咳嗽聲,計蒙有種難言的愉悅。

  出去正撞上似乎是正要進去的蘇婉之,計蒙先一步攔住她道:「不用進去了,他還在泡藥浴。」

  蘇婉之低頭喃喃:「我進去道個別……」

  「不用了,我已經幫你道別過了。」計蒙又道:「天快黑了,我們先去吃飯,我知道谷裡有一家特色的藥膳,吃我們完就出發。」

  拖過蘇婉之,計蒙歎然道:「好久沒來回春谷了,我都快忘了回春谷的菜是什麼味道的了。」

  蘇婉之本來對計蒙就有些愧疚,想著反正回去應付過韓先立就再趕回來,也沒有強求,跟著計蒙

66、六五章 ...

  就朝外走去。

  計蒙找的店藥膳做的確實不錯,既滋補味道又好,老闆還相當熱情,蘇婉之吃的心滿意足。

  酒足飯飽後,計蒙帶著她和蘇星回去取包袱。

  出來的時候,正巧遇上谷主大人,蘇婉之想了想還是準備向谷主大人道聲謝,未料谷主大人只是冷冷淡淡看了她和計蒙一眼,不等她說第二句話便快步遠去,甚至連要她還錢都沒有提。

  想著那晚自己都沒有因為那兩壇有問題的酒找他麻煩,谷主大人反而先這個態度,蘇婉之略有些惆悵。

  更惆悵的是,直到臨走前,蘇婉之也沒有看見姬恪。

  讓蘇星走前,蘇婉之又在谷主那大院子外躑躅了一會,只待計蒙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蘇婉之這才準備上路。

  剛走了兩步,計蒙忽然對她道:「蘇婉之,我這算是被你拋棄了麼?」

  蘇婉之猛地咳嗽了兩聲:「沒,是你拋棄我,拋棄我……」

  計蒙笑:「那你讓我抱抱如何?」

  「啊?」

  不等蘇婉之反應,計蒙就攬住蘇婉之的腰,緊緊抱了她一下,甚至臉頰還擦過蘇婉之的臉頰,動作極之曖昧。

  蘇婉之猝不及防,清醒過來,計蒙已經放開她,神情若無其事,好似什麼也沒發生過。

  蘇婉之越想越覺得不對,爬出回春谷那參天階梯後,她忍不住喘著粗氣問:「大、大師兄,你、你到底為什麼剛才要、要抱一下我啊?」

  「你不是也抱過我?」

  蘇婉之一噎。

  計蒙笑得開懷:「好吧,因為剛才我看見有人從那屋裡走出來了,所以做給他看的,不行麼?」

  蘇婉之想也不想就知道那人肯定是姬恪!

  「大師兄,你、你……」

  「我怎麼了,他搶了我娘子,我氣他一下不可以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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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春谷。

  其徐又遞來了一封文書,似乎有些猶豫的低聲道:「公子,姬止已經坐不住準備動手了。」

作者有話要說:又一次日更,我真是太勤奮鳥……

嗷嗷,球表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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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六六章 ...

  六六章

  兩指翻過文書,姬恪抿唇不語。

  「公子,這……」

  姬恪只沉吟了一刻,便道:「去問谷主,還有多久,我何時能離開?」

  他說的平靜,其徐卻隱隱有些不忍,欲要說些什麼,但又忍住,只是退了出去。

  姬恪慢慢在桌前坐下,手指握拳,湊到唇邊咳了兩聲,沒有血。

  回春谷谷主的醫術確實神妙,他已經斷藥了一段時日,可是那些舊疾統統沒有再發作,就連那種常年縈繞他的體虛症狀也在逐漸好轉。

  現下才知道,母親讓他去齊州竟是有意讓他到回春谷求醫。

  如若早幾年知道,也許就不會因為身體拖累到這種地步。

  可是,為什麼,還是無法開心起來。

  他相信蘇婉之即便和計蒙離開也不會變心,他也相信遲早蘇婉之會再回來。

  所以計蒙的話也只是讓他在一瞬間有些不舒服,但到底還是不舒服了……是的,即便相信,可是一想到即將和蘇婉之朝夕相對的是另外一個男人,不自覺地就油然而生出一種近乎於獨佔欲的情緒。

  這種認知讓姬恪茫然了一瞬,隨即釋然。

  一旦放下心防,自己喜歡蘇婉之,在乎蘇婉之的事實就沒那麼難以承認。

  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希望自己喜歡的女人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更何況,還是個和她有名義上夫妻關係的男人……而這一切其實都是他一手釀成的,怪罪也只能怪罪到自己身上。

  再度將文書翻開,看著那一行行下來的墨色字體,姬恪陷入了沉默。

  選擇離開回到明都還是留在這裡等著蘇婉之回來,這個決定,對現在的他而言,實在太過艱難。

  不回明都,那麼一切都成了空,八年的籌謀,母親的仇怨,他苦心孤詣多年的結果都將一切成空,不是不甘心,可若是回去了,那麼……蘇婉之呢?他們還有結果麼?

  姬恪步入屋外,泡了漫長時間的藥浴,艷陽已能看見隱約輪廓,孤日染紅雲霞。

  略略的刺目,姬恪抬腕用手背擋住光,瞇起眼睛看向遠處,視線由隨意漸漸凝聚在某處。

  計蒙攬過蘇婉之的腰,緊緊抱住她,面容相貼。

  姬恪怔然,手指卻不自覺地握緊,計蒙鬆開蘇婉之,衝他挑釁的一笑。

  明知計蒙是做戲給他看,可是……

  蘇婉之沒有回眸,只是越發火急火燎的朝外走去。

  站在只距離蘇婉之幾步之遙的地方,姬恪的指尖幾乎掐進手心中,銳痛讓他理智下來,蘇婉之肯跟計蒙離開必然是有要緊事,也因此甚至顧不上他,就算阻攔又有什麼用處,而且……

  只有蘇婉之離開,他才敢做那個決定吧。

  蘇婉之如果一直在……他恐怕真的,就再也無法選擇離開……

  人影已經消失在了遠

67、六六章 ...

  處,再看不清,只能望見兩道被夕陽暈染拉長的身影。

  姬恪用手按住眼睛,漸漸苦笑出聲。

  笑聲沉悶而淒然。

  刻在骨子裡的東西,怎麼是這麼容易動搖的……

  他到底還是無法放下,無法徹底的放下屬於齊王姬恪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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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春谷,谷主房間。

  「剛才你的下屬告訴我,你打算盡快離開?」

  姬恪點點頭,語氣帶幾分謝意道:「這幾日勞煩谷主救治,成效頗著,不知最快我何時可以離開?」

  沈天行停下翻著桌案上醫術的書,略帶詫異道:「你的傷要想完全痊癒至少要一兩個月,為什麼這麼急著要走?」

  「不瞞谷主,在下有要事在身,必須即刻前往明都,根治之事可等我處理完事務再回來。」

  「不行。」沈天行敲著桌面,淡淡道,「你是我的病人,我便要負責,我不能讓我的病人在沒治癒的情況下出谷,有什麼事你可以等我治好了再去。」

  姬恪苦笑:「現在若不回去,以後只怕也沒有機會了。」

  「是因為那名女子?」

  姬恪一怔,隨即臉上的笑容轉淡,竟帶了幾分決絕:「不是,是我的私事。還望谷主通融。」

  沈天行卻是笑起,歎了一聲道:「我倒真是老了,年輕人的事情一概看不明白了。」

  姬恪不明所以,念頭一轉道:「谷主若讓我回去,改日回來我定奉上加倍的醫酬。」

  沈天行站起身,走過姬恪身邊,拍了拍他的肩:「你要離開也並非不可,只是……年輕人自己做的決定以後可不要後悔。」

  不待姬恪說話,沈天行又道:「我先給你開幾服藥,你按著方子抓著喝,雖然未必能治癒,但至少不會惡化。」

  ——自己的決定,可不要後悔。

  騎在馬背上,聽著馬蹄聲飛馳,漸漸遠離回春谷,也遠離了……蘇婉之,然而,姬恪卻做不到捫心自問,絲毫無愧。

  只能反覆告訴自己,姬恪,你做的選擇才該是你做的。

  兒女情長終究抵不過世事無常變幻,姬恪你要做個偏安一隅的懦夫麼?

  你的籌謀你的隱忍就這麼放棄,你甘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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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祁山的路上蘇婉之怎麼看計蒙怎麼不爽,但礙著虧欠對方,只得隱而不發。

  計蒙倒毫無所覺,騎在馬上甚至還笑得挺開心。

  就這麼一路重新

67、六六章 ...

  又回到了祁山,因為名義上是嫁給了計蒙,蘇婉之上了祁山包袱直接被送到了計蒙的院中。

  休息不到半日,便又跟著計蒙去見了韓先立,韓先立高人在祁山上的身份不低,自然住的是獨門獨戶,還專門派弟子前來侍候左右。

  蘇婉之一見那張常年面無表情的臉,忍不住心頭一顫。

  「師傅……」

  「你在祁山,你可有勤奮習武?」

  蘇婉之心頭一咯登,啞口無言。

  彷彿未曾看見蘇婉之的神情,韓先立繼續面癱狀道:「為師早知,那從即日起,你便和小師弟一道習武,我已佈置下任務,若完不成,你好自為之。」

  蘇婉之的心徹底沉了下來。

  站在一旁的計蒙似乎也被蘇婉之的神情勾起幾分同情心,道:「師叔,這個會不會太嚴苛……」

  韓先立平靜的看了計蒙一眼,計蒙頓時感覺壓力陡升,徒生出一種被狠狠壓制的感覺,隨即再不敢替蘇婉之求情。

  於是,計蒙的新婚妻子蘇婉之又陷入了宛如地獄般的日子。

  跑步,跑步,練劍,練劍,繼續跑步跑步,練劍練劍,祁山校場幾乎每一寸土地都被蘇婉之踩了個遍,習武的強度之大看得周圍眾弟子瞠目結舌,紛紛覺得自己實在太輕鬆了。

  蘇婉之每日習武結束,感覺彷彿褪掉了一層皮,大腦空空,連根手指都不想抬起來。

  唯一記憶在腦中的只剩下:熬過去,等韓先立一走就去回春谷。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約莫個大半個月,蘇婉之沒等走韓先立,倒是等來了另一個人。

  清晨,蘇婉之住著的院中,青衫風流的蘇公子蘇慎言優雅的揮動手中折扇,笑容十分慇勤:「不知近來之之可好?許久不見,可叫哥哥十分擔心呢。」

  蘇婉之咬牙切齒:「蘇慎言!」

  手中握著的劍狠狠向蘇慎言投擲去,蘇慎言略一側身,躲開了自家妹妹暴怒的一擊:「咳咳,用不著上來就這樣歡迎你哥哥我吧。」

  「有你這樣混蛋的哥哥麼!?沒死的話為什麼不讓人告訴我一聲!害得我、害得我以為你……」

  「以為我死了?」蘇慎言收起折扇,左右晃動了兩下,「不不,之之難道沒聽過,好人不長命,壞人留千年這句話麼?我看起來像短命的模樣麼?」

  蘇婉之沒劍,當下也顧不上禮儀,抬腿就朝蘇慎言踹去。

  蘇慎言忙用折扇揮擋,堪堪擋住,那柄做工精緻的竹扇就卡嚓一聲斷成了兩截。

  「這可是寶扇齋的精品啊!……喂喂,好了,好了,女孩子家別亂動手動腳的……哥哥錯了,哥哥錯了還不行麼?」

  蘇婉之壓了壓火氣,沒好氣問:「你來幹嘛的?」

  「自然是來接你回去的,難道你還真打算在這祁山上呆一輩子?娘親也想你了…

67、六六章 ...

  …對了,聽說之之在這把自己給嫁了?不知可有此事?」

  蘇婉之面容一僵:「你聽誰說的?」

  蘇慎言聞言卻是斂了幾分笑意:「之之,難不成竟是真的?」

  「……他說這可以不算。」

  「之之,是誰教你說話不算數的?」蘇慎言面色一凜。

  「我……」

  「我說可以不算的。」

  不知何時,計蒙走了過來,靛青外紗隨風揚起,嘴角噙笑,氣勢上絲毫不輸蘇慎言。

  「計蒙?」蘇慎言腦中靈光一閃:「難道你就是我妹夫?」

  「若說算也可以,不算……也沒什麼。」

  蘇慎言定了定眸,難得有色正色道:「若之之嫁的那個人是你,我倒沒什麼意見,雖然身份差點,但總體來說,你還算配得上我家妹子。如果你沒意見,我去和你岳父岳母說,到時候在明都再補辦一場婚事宴請賓客如何?」

  「可是……」蘇婉之突然插嘴道。

  蘇慎言涼涼掃了蘇婉之一眼:「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轉眸又看向計蒙,「至於聘書聘禮生辰八字你也盡快給我,我會很快辦妥,最遲下月便好。」

  計蒙起初還是冷眼看著,這下不自覺眸中帶上疑惑,不知蘇慎言此番言語到底是何意思……難道,他還真的想把蘇婉之嫁給他不成。

  「我不願意。」

  蘇慎言接口便滔滔不絕,神情正直,義正言辭,完全將在大理寺練出的口才發揮的淋漓盡致:「終生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之之,你違著我們辦了這事本來就是你的錯,現下我決定接受了你還有什麼意見。更何況,這種事是你一個人能決定的麼?聽哥哥的,計蒙這個人我從小認得,也算有些瞭解,雖然嘴賤了一點,武功差了一點,人長得一般,家世也不怎麼樣,但好歹難得人不壞,你嫁了他他不會待你不好的……」

  計蒙聽著這番話不覺嘴角一抽。

  蘇慎言這真的是在說服蘇婉之嫁給他麼,為什麼他覺得這根本都不是什麼好話。

  剛想開口反駁一二,蘇婉之已然先道:「哥哥,你知道我喜歡的誰,你也知道我想嫁的是誰!為什麼還要這麼說?」

  滔滔不絕的蘇慎言驟然停住,不可置信的看著蘇婉之,動了動唇,問:「你說誰?不,不可能……他那樣你難道還沒有死心麼?」

  蘇婉之耷拉下頭,沒精打采的應了一聲:「是,我沒死心……」

  「哥,你一直知道,我想嫁的人是姬恪,他現在……」在回春谷。

  最後一句未說完,就聽見蘇慎言接下來的話,語氣裡帶著絲絲縷縷讓她心寒的篤定和決然:「不可能!蘇婉之,你知不知道,晟帝十天前已經駕崩,我走時姬恪已經掌握了大半禁軍圍困明都。」

  蘇婉之只聽見耳邊匡噹一聲,她自己的

67、六六章 ...

  聲音,幾乎扭曲般:「這,不可能……那個……那個混蛋!」

作者有話要說:完結倒計時啦,下章終於可以再回到明都這個大舞台鳥……

不會虐的啦,請相信俺!

嗷嗷,終於可以準備新坑了,好開心~

新坑的名字都想好鳥,叫做《公子無恥》!握拳【咳咳,其實不是很相關的系列文,俺就是萌這個名字萌的不行!都不許說不好聽哈!各種求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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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六七章 ...

  六七章

  「之之,慢點……」

  蘇慎言的聲音在耳邊已經聽得不是很分明。 

  騎在馬上,蘇婉之只能聽見耳邊的風聲,漸漸匯聚成了一線,倏然遠去。

  在憤怒之餘,蔓延上心口的還有擔憂……

  蘇慎言只道姬恪帶兵圍困了明都,她又怎麼知道,到底姬恪是成功登基還是失敗被囚,然而不論哪一個都不是她想要看見的結果。

  尤其是憶起夢境中,姬恪奪嫡失敗,自縊葬在城外舊廟中……

  蘇婉之就沒法淡定視之。

  無論如何,她都不要看見姬恪死……

  哪怕……哪怕姬恪繼承了皇位……她也不要姬恪死……

  這個念頭如此強烈,幾乎充斥了蘇婉之的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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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都,齊王府。

  姬恪望著手中依照沈天行方子熬的濃黑藥汁,遲疑了一下,整整三兩的黃連……沈天行真的不是故意的麼?

  隨即曬然一笑,真的假的又如何?

  他已不知喝了多少碗。

  仰頭讓苦澀的藥汁順喉嚥下。

  門外傳來敲門聲。

  「賢婿,你預備何日動手。晟帝看樣子是不行了……」

  王將軍大跨步邁近屋中,神色隱隱有些擔憂,他已經不再過問姬恪何日迎娶王蕭月,聯姻只是手段,而此時兩人顯然已綁在一條船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姬恪若是失敗了,新帝登基王家勢必也會倒霉,所以他的當務之急是定要輔助姬恪登帝。

  「將軍人手可準備好了?」放下藥碗,姬恪輕輕用手拂動桌面上的棋盤。

  「早已經準備,偷調大隊將士入朝一則時間不夠二則太易被發現,所以我抽調了最精銳的七千人潛入了明都。只是,這明都禁軍防衛足有兩萬來人,這……到時候只怕是兩敗俱傷。」

  「不用擔心,我自有安排。」

  見姬恪沉著模樣,王將軍也略略放了心,他雖好奇,但也不會過問,畢竟姬恪的後手越多,對他們越有利。

  起初他也並不看好這個早早被攆到齊州的皇子,只是礙於自家女兒喜歡,但接觸後也不得不承認,此子的決斷和氣勢隱隱便有上位者的貴胄之氣,也難怪,畢竟是兩朝遺後,若論尊貴,天下怕無人比得過他。

  待王將軍走遠,姬恪低喚了一聲:「其徐。」

  鬼魅般的身影瞬間立到姬恪面前。

  「公子。」

  「太尉如何說?」

  「他已經答應了,說到時願意以令符以驅之。」

  「我知道了。」輕合眼,姬恪道:「你下去吧。」

  其徐退了半步,道:「蘇小姐已經到了祁山。」

  「我……

68、六七章 ...

  知道了。」

  並兩指夾起棋子,清脆的聲響落在棋盤,泠泠動聽。

  睿王姬止意欲逼宮,事未成,晟帝未提,此事就此揭過,而晟帝的身子也確實越來越差了……

  手指拂亂棋盤,八年的籌備等待,終於到了掠取果實的時候。

  得到宮中密談訊息是在五日後的清晨。

  倉促寫就的密文中內容簡單,彌留之際的晟帝下旨讓齊王姬恪即刻返回齊州,並封嶺南十八郡為燕王姬躍封地,即刻就赴。

  只一眼姬恪就明白晟帝的意思,他活不長了,為了防止帝位爭搶,所以下旨想讓他和姬躍離開明都,到時候天高皇帝遠,就算他們再趕回來也搶不過姬止,而此時不去封地,又是抗旨……

  姬恪冷笑,晟帝終究在最後一刻也還是懦弱的選擇了他的大皇子。

  此時,唯一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讓晟帝的詔書來不及頒下。

  一切的思慮幾乎在瞬息完成,姬恪燒掉密文。

  當機立斷,對其徐道:「馬上叫江成封閉訊息,務必不要讓姬止得到消息。還有,找關簡要令符,禁軍是他的人,如若不給,就讓子讓強取,而後通知王將軍,讓他帶七千人穩住禁軍,你點一隊精銳跟我進宮。」

  接著馬不停蹄從齊王府趕往宮中。

  藍衫幕僚江成握住睿王府傳訊用的信鴿,輕柔展開。

  接收信鴿的下人被捆綁在了地上,驚恐的看著睿王殿下最器重的幕僚,揚袖,用火折子點燃。

  他輕笑:「剛才這裡什麼信都沒有,是不是?」

  下人被那個笑容駭到,向後挪了挪,倉皇道:「是,是,小人什麼也沒看到……」

  徐子讓跟在太尉關簡身邊已有三年。

  他慣來沉默寡言,沉穩內斂,是關簡一手提拔培養上來的心腹,文韜武略無一不精。

  齊王的密使自牆頭翻閱而入,對關簡拱手道:「太尉大人,我家殿下讓我來借令符,若大人能附上一份手諭,那則更妙了。」

  關簡微笑,抬手,一眾官兵將齊王密使團團圍住。

  密使臉色一變:「太尉大人這是何意思?」

  關簡不答,只道:「來人,將他壓入牢中,不得我命令,誰也不許放……」

  話音未落,一柄刀架在了關簡的脖子上。

  因為距離太近,關簡甚至沒有來得及防備,就被脖子上的鋒刃恍到了眼睛。

  徐子讓笑,語氣竟有些輕佻道:「太尉大人,你還是放了密使,把東西給他罷。」

  關簡臉色一冷,隨即大笑道:「好,好,好你個姬恪!竟然在我身邊埋了一枚棋子,還是如此深的棋子,虧得我一手將你提拔起來,沒料到反被……」

  「大人,你無需多言,只道你喜歡沉默寡言沉默的性子,我可是憋了整整三年,不然哪有這麼巧被您看重培

68、六七章 ...

  養?」徐子讓似乎是要發洩出三年來的扭曲性格,說話語氣抑揚頓挫,眉飛色舞,「大人,你還是乖乖把東西交出了,讓你那些手下退出去吧。」

  關簡冷笑:「可惜,你謀劃遲了,令符我早已經給了燕王殿下,只怕他現在已經進宮了,我現在放在府裡的那個是假的。」

  「令符沒拿到?」

  其徐低頭:「是,未料關簡不止中途反水,更早早將令符給了姬躍。」

  姬恪看著近在咫尺的宮門,飛快思慮道:「硬闖罷,姬躍不見得比我們更快。」忽得姬恪一笑,「更何況,去的早,未必就好。」

  姬躍握緊令符,宮門守衛屬禁軍隊列,姬躍亮出令牌,守城之人遲疑了片刻。

  「這是太尉大人的令符,但是……」

  「有什麼但是的,本王你難道不認得麼?」姬躍勾起一側唇角,笑得陰惻惻,「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局麼?若是阻著不讓我進,以後你可不要後悔……」

  尾音微顫,讓守衛一驚,顫巍巍揚手到底是放了姬躍進宮。

  宮中本不許縱馬,但姬躍已然顧不上,帶著手下沿著巨大的階梯直衝向晟帝的寢宮。

  沿路的宮女太監均被那毫無顧忌的身影震住,不敢上前亦不敢阻攔。

  姬躍翻身下馬,當先一個推開了殿門。

  他是最先來的,這個先機被他佔了,不管晟帝屬意誰,只有最後留在他身邊的才真正做得了主,姬躍幾乎有些迫不及待,再加上他還握著掌控禁軍的令符,整整兩萬禁軍,一旦他亮出晟帝的旨意,他就是大統就是天命,那兩萬禁軍又怎麼會不聽他的?

  殿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

  富麗堂皇的殿宇裡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

  姬躍面色一變,快步進去,在整個大殿裡翻找。

  沒有人影,沒有聲音!

  他衝到龍床邊,想要掀開簾子。

  一滴血從龍床上滴落在了他的靴子上。

  瞬間,姬躍的臉色,陰沉的可怕……不詳的預感在他的心中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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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晟帝咳嗽了兩聲,緩緩轉醒,口中喃喃:「小順子,小順子……」

  蒼老的聲音迴盪在空寂的殿宇中,陰寒的風鑽進晟帝的被中,他打了一個寒顫,睜開眼。

  「陛下,不用擔心,小人在。」面無白鬚的順公公尖利著嗓子道。

  晟帝卻沒法安心,四周已不是他熟悉的寢殿,到處是破敗殘舊的家什,落塵滿地,蛛網糾結,透著一股子陰森氣。

  「這,這是哪?」

  一道溫和如水的聲音響在晟帝身側:「父皇,你醒了?」

  「咳咳……

68、六七章 ...

  怎麼是你?」晟帝急咳了兩聲,「朕怎麼會在這裡。」

  「是我托順公公送父皇你來的。」

  「你們,你們……張順,枉費朕委你重任,將你視作心腹,你卻如此辜負朕,你忘了朕是如何將你從一個小太監提拔起來的麼?」

  姬恪穿了一身白衣,纖塵不染,倒將他的氣質襯得越發清貴脫俗,只是與當下的環境有些格格不入。

  微微笑了笑,曉月般清冷:「父皇,您的挑撥離間用錯了。」

  張順也笑道:「陛下,是您提拔我不錯,可您不知道當初將我從皇后娘娘的杖斃中救下的卻是蕭妃娘娘。」

  說著,他對姬恪行了一禮,退出殿內。

  「小人先出去了。」

  晟帝瞧見張順方才對姬恪行的禮竟是帝王之禮,說不出的震怒:「姬恪!你這是要篡位弒父麼?

  姬恪不答,卻是坐在了晟帝的身側,若有所思般悵然道:「父皇,你還記著這裡麼,這是霜華殿,我母妃曾經在這裡住過很多年。」

  「你是想替你母妃報仇?」晟帝怒道:「你若是弒父,天下人都會唾罵於你,你不可能繼承大統的!」

  「弒父?不,我當然不會。」

  「那你……」

  姬恪打斷道:「父皇,你聽。」

  殿外遙遙傳出沉悶哀痛的鐘鼓聲,一聲比一聲悲沉哀壯。

  那是國喪時,才會響起的喪鐘。

  這般的長度,卻又只有國君駕崩才會有此聲勢。

  晟帝如遭雷擊,面色霎時慘白。

  姬恪道:「父皇,很快天下人皆知二皇子姬躍因被調不滿,為了謀朝篡位而衝進宮中親手弒父,人證物證俱在,他根本無法抵賴……至於徒有勇武而無謀略的大皇兄,父皇,我相信你一定調查過,他手下最受器重的謀士叫江成,幾乎睿王的一切舉動都由此謀士一手策劃,這個江成……是我的人。」

  「至於,報仇,我自然會做,待父皇你下葬後,我便會降旨讓許皇后陪您殉葬,這樣也好,至少在下面您不會覺得寂寞。」

  事已至此,晟帝也意識到了,什麼叫做大勢已去,只憑著他殘破的軀體根本無法再力挽狂瀾。

  震怒震驚的神情漸漸褪去,晟帝忽得笑了:「咳咳……好,你很好,比你父皇當年都強,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真是青出於藍,不愧是兩朝之後的血脈……只是不知道,為了皇位弒父禍兄,你母妃知道了會是欣慰還是難過。」

  姬恪臉上的笑容嗖然褪去,沉默了一會,他才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道:「父皇,你不用說話激我,我不打算殺你,你最好……也不要提我母妃,你不配提她。」

  似乎是聽見什麼好笑的事情,晟帝大笑了兩聲,聲音越發虛弱道:「如果朕說,朕這一生唯一愛過的只有你母妃呢?」

  姬恪一怔,隨即冷冷

68、六七章 ...

  道:「父皇,你愛她,所以可以親眼看著另外一個女人陷害她,責罵她,隨意□她,甚至眼睜睜看著她死去麼?甚至到了如今,你還想封那個女人的兒子為儲君,繼承皇位。」

  晟帝的蒼老在一瞬間清晰可見。

  渾濁的眼睛瞇著,神情卻顯得有些呆滯,臉上滿佈著皺紋。

  蒼龍遲暮。

  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父皇,那個會抱他在膝頭,會指點他功課的父皇已經再也找不回來。

  晟帝合了一下眸,無聲的長歎一口氣。

  竟是沒有再用用慣了二十多年的自稱。

  「……是啊,父皇愛的懦弱,我甚至不敢再來這座宮殿,我總夢見你母妃,她說她不怪我,總是笑得這麼溫柔,她只讓我好好待你,我也沒能做到……」

  「……我承認剛才我說的話,是想讓你不要殺了我,可現在……反正我也活不久了……」

  「……一個帝王不該有弱點,也不該愛上任何一個女人,那時候我是這麼想的……帝王怎麼能愛人呢?帝王應該是誰也不愛……」

  帝王……不該愛上一個女人麼?

  姬恪閉上了眼睛,漆黑的陰影前是一張鮮活動人的臉孔,女子的一顰一笑都是如此生動,如此……牽動他的心。

  「夠了,父皇……別再說了……」

  站起身,姬恪拂袖便出了門,張順等在門口,見姬恪出來,忙迎上。

  姬恪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順公公放心,待我登基後這太監總管的位置定然是你的。」

  ……雖然母妃曾救過這個人,可是宮中世態炎涼,如此一點的恩惠怎能被記得深切,只有利益方是永恆。

  張順小心的問:「那……陛下呢?」

  姬恪按了按眉,對另一側的其徐道:「其徐,將父皇關進霜華殿地牢,雲姨想必也等了他很久了。」

  接著再不管身後,姬恪大踏步朝外走去。

  等了這麼久,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大仇得報,皇位也如囊中之物,一切都這麼順利,如同八年來他的每一次籌謀中那樣,可是他卻絲毫沒有開心喜悅的感覺,反而覺得心中似乎哪裡少了一塊,空蕩蕩的沒有寄托。

  蘇婉之,你在哪……

  我,想你了……

  姬恪抬手,擋住那過分明媚耀眼的光,如果他做了皇帝,蘇婉之還願意留在他身邊被束縛在九重宮闕中麼,如果不願意,他該怎麼辦……

  那一縷陽光透過指縫,映射在姬恪的臉上。

  張開五指,想要抓住,那光卻已如流水般從指縫間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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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過度疲累,馬匹終於承受

68、六七章 ...

  不住,一個匍匐,前蹄跪倒在地,彎折起詭異角度,連帶著馬上的蘇婉之也差點摔將出去。

  蘇慎言夾緊馬腹,用力一抽,馬匹飛快前行,他低俯下腰,長臂一撈,將搖搖欲墜的蘇婉之拉到了自己的馬上。

  「蘇婉之!你要不要命了!」

  蘇婉之卻只抿了唇,死死盯著前方道:「哥哥,我看見城樓了。」

  極目遠眺,巍峨的城牆蜿蜒圍繞,一眼望不到邊。

  城樓外已經沒有包圍的兵士,看起來那樣寧靜平和。

  蘇婉之住了十幾年的明都,卻第一次讓她覺得心驚肉跳。

  「你在擔心齊王……是贏了還是輸了……?」

  蘇婉之澀聲道:「是。」

  蘇慎言放慢了馬速,挑眉語調悠悠道:「我有辦法在城門口便知道,只是,你確定想知道?」

  「哥,這時候你還逗我做什麼你不是都知道了……」

  頓了頓,蘇慎言低聲道:「大約你說的太不可思議了,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也自詡瞭解,實在是難以想像他會為了一個女子做出喬裝改扮化作平民這種事情……實在是太不像姬恪的為人了……」

  何止是不像,簡直是匪夷所思。

  姬恪那傢伙,自以為一切洞悉,策算無遺,善於將一切都化為自身的助力。

  這種怕只有那所謂癡情男子才會做的事情,根本不符合姬恪的一貫行為作風……

  不,甚至連想像都覺得完全不可能。

  若不是蘇婉之說得有憑有據,又有蘇星作證,他簡直懷疑是蘇婉之自己做夢杜撰出來的。

  然而,事實竟真是如此……

  那麼,是否他之前一直料錯,如果姬恪對於蘇婉之是如王蕭月那種態度,他是打死也不會把妹妹許給姬恪的,可是……倘若蘇婉之對於姬恪是不一樣的……

  他竟是真的喜歡蘇婉之的……

  而自家妹妹對姬恪的心意自是不用說,自己這麼做,會不會有點拆散姻緣的意思。

  從祁山回明都的那晚,蘇慎言徹夜未睡,在深深思索這個問題。

  第二天神色倦怠的蘇慎言從屋中走出,得出了一個令他沮喪的結論……他辛辛苦苦和姬恪演的這齣戲,甚至不惜動用苦肉計,居然也許可能大概全是做得無用功……

  別說沒有打消掉蘇婉之對姬恪的感情,反而……

  他都開始覺得,要不要乾脆把蘇婉之打包個姬恪送過去算了……咳咳,要麼把姬恪打包給蘇婉之送來,不過那個難度或許比較大……

  走近城門,在做好一旦有異就跑路的準備後,蘇慎言從懷中掏出臨行前姬恪拿給他的令牌。

  令牌正中刻得正是一個代表齊王的「齊」字,筆意遒勁入木三分。

  守衛看見他掏出的令牌,先是一驚。

  隨即誠惶誠恐道:「快快,讓道,讓大人過……」又討好

68、六七章 ...

  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城中這幾日有些亂,我看大人風塵僕僕,又是獨身一人,要不要小人叫兩個兵士隨從……」

  話已至此,蘇慎言已經可以料定。

  「不用了,你只要告訴我,明都中現在的情況如何了。」

  守衛一副知無不言的模樣:「再過幾日便是齊王殿下的登基大典了,大人盡可放心,如燕王此等不忠不義之人已經被齊王殿下拿下……」

  「好了,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了……」

  登基大典……

  這句話傳進蘇婉之的耳中卻又是另一番光景,蘇婉之撐著腦袋在客棧坐著,似乎極苦惱。

  蘇慎言悠悠給自己倒了杯茶,抿了兩口,不緊不慢晃著新買的折扇,一身簇新的月白滾銀邊長袍將他襯的越發身材頎長,一派風流公子的作風。

  「之之,你到底想出結果了沒有……你哥哥我都洗漱換過衣衫,逛了兩回街了……」

  「哥,我不敢回家,也不敢去找姬恪……」蘇婉之擰著眉,表達出她的糾結,「這皇位他等了這麼久,肯定是不會放手的。如果他不願意娶我我肯定不開心,他要是願意娶我,我發現我好像也不是很開心……」

  蘇慎言又抿了一口茶,折扇在手心點了兩下,眸光輕轉道:「……之之,你被他設計了這麼多次,有沒有想過報一下仇?」

  「啊?」

  對蘇婉之勾勾手指,蘇慎言笑得相當不懷好意:「我有個主意,一個絕對夠你報復的主意。」

  相隔不遠即將登基的新帝忽然大大打了一個噴嚏,嚇壞了一眾提心吊膽的內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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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天門前。

  正殿宮門垂下珠簾,晟帝的喪事即刻暫停。

  由禮部尚書奏請即位。

  姬恪降輿,升座,各級官員行禮,禮畢,官員各就位,禮部尚書再奏請即皇帝位。

  一切都依照正統即位的規矩。

  隔著十二毓的珠簾,姬恪能看見眼前幾乎望不到邊的各品大臣,以往他總是站在他們之中,此時站在帝王的位置,不知不覺便開始俯視,君與臣,無限疏離的距離,所謂高處不勝寒。

  即刻抿起唇,面容越發莊嚴。

  鐘鼓聲鳴,在鳴贊官的口令下,群臣行三跪九叩禮。

  只剩下最後一步頒布詔書了。

  曾為帝師的大學士將詔書捧出,挪步交禮部尚書捧詔書至階下。

  再交禮部司官放在繪有雲紋的木托盤內,由鑾儀衛的人擎執黃蓋共同由中道繞殿。

  詔書自然不是晟帝親筆寫的,但是上面的印鑒卻是真的……也是,這個時候還會有誰計較真假。

  姬恪帶

68、六七章 ...

  著群臣跟在詔書後,一步步朝外走去。

  突然,只聽見一聲兩道巨大的震雷聲在奉天門前響起,無數的繚繞煙霧一湧而下。

  內外官員幾乎都忍不住用手掩著雙眼。

  有幸圍觀了齊王殿下悲劇婚宴的官員,都不約而同生出一個感覺……這一幕,怎麼如此眼熟。

  接著下意識,便朝著煙霧中望去,只是……不知這次走出來的又是個什麼人。

  煙霧漸漸散去。

  誒,怎麼沒人?

  再回頭看向即將登基的新帝陛下,只見一條白綾捲起從奉天門上垂下,迅速捲起一身莊嚴正氣的新帝直竄上天。

  奉天門上,一個女子正努力朝上拽著白綾,新帝陛下就這麼被一拽一拽的拉了上去……

  幾個呼吸間,新帝陛下已經被撈走,女子一手拖過白綾,身形輕靈的幾個騰躍就朝著宮外奔去。

  眼前發生的景象實在太過驚駭,所有人都張大了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北周的新帝陛下……就這麼被一個女人卷跑了?

  待人影已經幾乎看不見,官員們才緩緩回過神,剛想叫人,只見方才新帝站的位置,忽然多出了一個人。

  新官上任的刑部侍郎一手握著一卷黃帛的詔書,一手亮出了一枚燦金的令牌。

  那令牌誰都認得,是皇帝陛下欽賜的。

  這位新的刑部侍郎雖然品階不高,可是任誰都知道此人深得新帝其中,日後封侯拜相也非不可,是以雖然在座許多官員的職位都高過眼前人,卻無一敢露出輕慢的神情。

  蘇慎言緩緩攤開詔書,開始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信口開河:「新帝因身體不適,暫去養病,不日歸來。今日由小臣來念陛下的詔書……特封先帝七皇子靜王殿下與蘇丞相為監國。」

  蘇丞相油鹽不進大家都知道,於是就連奪嫡都默默無聞的靜王殿下頓時成了炙手可熱的對象。

  看著眼前恭賀的聲音,蘇慎言在心中歎然。

  站在一側的新任太監總管張順有些忐忑的輕聲問:「那陛下何時歸來?」

  蘇慎言側眸,同樣輕聲微笑道:「不用擔心,反正陛下已經把大部分的事情料理好了……過幾日我妹妹玩膩了,自會將陛下送回來的……」

  「咳咳……」

  溫和的聲音中透著無奈。「咳咳……你到底要跑多遠啊……」

  「你問這麼多幹什麼?」

  「能不能稍微鬆開一點,這白綾勒得實在太緊了……」

  蘇婉之轉眸:「我也想說,你能不能稍微有點被挾持綁架的樣子啊,你這樣我一點成就感也沒有啊!」

  姬恪繼續無奈:「從你哥沒事找我下詔書我就預料到你肯定會鬧出點事情,所以……大概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睜大了眼睛,蘇婉之有點不可置信:「那你還任我們鬧?」

  姬

68、六七章 ...

  恪艱難的從白綾中脫出手,咳了兩下笑道:「史官不敢記下來的……反正近期我也是要回回春谷的……」

  「喂喂……我怎麼有種又被你利用的感覺……」

  「咳咳,那好吧,剛才就當我沒說……婉之,朕不在意,你喜歡就好。」

  「真的?」

  「嗯。」

  「那好,當初我發誓這輩子都不會嫁給你你還記得吧……」

  「記得……」

  「很好……既然如此,那只有勞煩陛下你嫁給我吧,放心,你長得這麼好看,我不會虧待你的……」

  「……」

  【全文完】

69、成親番外 ...

  成親番外

  寒冷的冬季悄無聲息的來到,雪花無聲落地,融入地面再不可尋。

  偌大的宮殿裡燃著地龍,四周各掛了數個精巧暖爐,雖然只有孤零零的兩個人卻並不覺得寒冷,反而從點起的燭燈中透出幾絲淺淺暖意。

  剛從軟榻上清醒過來的蘇婉之抱著暖手爐,望向窗外。

  梅樹上幾支臘梅盛開,點點梅紅綴在樹杈邊,在一片素白的奇寒中透出幾分艷色。

  張嘴,蘇婉之重重打了一個阿嚏。

  另一側在擬定改革方案的姬恪無奈起身,把掛在一側裘衣披在蘇婉之身上,忍不住道:「天氣冷,讓你多穿點……」

  蘇婉之卻抬手一把攥住姬恪的手腕,哭喪臉道:「陛下,你到底什麼時候才弄完帶我去雲郡啊?」

  姬恪按了按疲倦的眉心,口氣放得極低極軟:「方案還需要再議,大概還有半月才能完成罷,至於弄完……至少得等改革推行下去,初見成效,我才能離開……」

  推開姬恪,揉了揉因為久睡有些眩暈腦袋,蘇婉之搖搖晃晃站起身,丟下暖爐道:「算了,陛下您自己忙吧,我要出去玩了……」

  說罷就要走,卻聽見姬恪的聲音:「婉之……」

  音色溫和華麗中透著一絲黯然,歎息般綿長,像是極品雲郡絲綢摩擦過心尖。

  那聲音聽得蘇婉之心頭忍不住一顫,就軟了那麼幾分……

  回過神來,蘇婉之不禁怒道:「姬恪,你夠了,你還會點色誘以外的事情麼,每次都來這招,你膩不膩啊……」

  姬恪正色道:「所謂兵不厭詐,管用便是好策。」

  接著彎眸看蘇婉之,笑意明妍,哪還有方纔的黯然失落。

  蘇婉之更怒:「陪你在回春谷看病就呆了好幾個月,好不容易你病治好了,又急匆匆的趕回明都整整十天縮在御書房裡改奏章,等你改完了,我以為你有空了,你又去弄什麼改革……」洶湧的怒意讓蘇婉之甚是想掀翻了那張堆滿籍冊的御案,「當初是誰情意綿綿在回春谷說病好了就陪我我雲郡的,君無戲言你知不知道啊,當齊王的時候說謊也就算了,當了皇帝你還……」

  在蘇婉之飆出更大的嗓音之前,姬恪一把撈過蘇婉之,攬在自己懷裡,柔聲道:「娘子,息怒……」

  蘇婉之被這一聲「娘子」弄得半邊身子都酥麻了,只是不知是甜蜜的,還是起雞皮疙瘩的緣故。

  見蘇婉之安靜下來,姬恪才繼續說:「這次我沒說謊,雲郡是一定會去的,但是總要無後顧之憂才行……上次從回春谷回來你哥哥那樣子你也見到了,每日送到殿中的奏章僅憑我一人根本無法處理完,我必須建立一個屬於我的文臣衙門,盡早提拔一些人才為我所用,還要同時建立一個對應的監察衙門,相互制

69、成親番外 ...

  約才能防止一方權力過大,除此以外……」

  姬恪也不管蘇婉之到底在不在聽,有沒有聽懂,一股腦將自己的想法都說了出來,八年前在齊州他不敢大刀闊斧的改革是怕引起晟帝的注意,所以一直親歷親為,如今已無顧及,他自己也想從繁瑣的事務中抽身,好不容易讓身體恢復了健康,禪盡竭慮而亡實在不是他想的結局……

  「好了,就這麼多了,婉之,你明白麼?」

  蘇婉之拍了一下桌子,平靜道:「我只想知道你什麼時候能弄完!」

  姬恪苦笑,道:「等今年春闈過了,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我便陪你去。」

  「啊,相公,你真好!」蘇婉之捧起姬恪的臉,迅速在那張怎麼看怎麼好看的臉上響亮的親了一口,接著抱著暖爐歡快的準備朝外跑。

  姬恪呆了一瞬,見跑了一半的蘇婉之又飛速跑了回來。

  「怎麼了?」

  蘇婉之將暖爐藏在身後,低頭躊躇了一下:「那個……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什麼?」姬恪疑惑。

  湊近兩步,蘇婉之眨著大眼睛提醒:「再想想,你是不是忘了什麼?還有什麼事情是沒做的?」

  還是疑惑,「什麼?」

  又湊近一點,蘇婉之握住姬恪的衣領,陰惻惻道:「姬恪,我們倆的親事你打算什麼時候辦……」

  「親事……」疑惑了一刻,姬恪笑道,「你嫁給我就是皇后了,你確定你做好了母儀天下的準備?」

  「母儀天下……」

  見蘇婉之呆怔,姬恪很好心情的握了握她的手:「所以,自然不用急……」

  「哪裡不急了!」蘇婉之甩開姬恪的手,怒道,「什麼叫名不正言不順你懂不懂?話說,你不會還惦記著王蕭月吧,上次沒成親你覺得很遺憾麼……」

  被蘇婉之的聯想能力嚇到,姬恪佯裝咳嗽了兩聲,低聲道:「沒有這回事,王如松已經自請退婚了,朕,咳,我現在是自由身……」

  滿意的拍拍姬恪的臉,蘇婉之微笑道:「那不是很好嘛,男未婚女未嫁,明天就讓我哥找禮部尚書商量去,陛下,你就做好成親的準備吧!」說著,又似想起什麼,回眸一笑道:「記得是你嫁給我哦!」

  ********************俺是已經飛速做好成親準備的分割線*****************************

  不得不說,在新帝的調教下,六部的效率得到了顯著的提高。

  不到半個月,整個宮中就已經忙碌的籌備起來,到處是醒目喜慶的紅色,彷彿為寒冷的天氣也帶上了幾分暖意,無論規模還是氣勢,都與蘇婉之之前見過的不能同日而語,畢竟前一次帝王大婚的時候蘇婉之還沒出生,這次圍觀起自己的親事,

69、成親番外 ...

  越發的興趣斐然起來。

  蘇夫人親手操刀為女兒做了一身空前絕後的喜服。

  雖說帝后大婚一切準備都有定制,但是規矩是人定的,所謂當權者說話最大,於是那套怪異的層層疊疊紅紗狀的喜服就在新帝和蘇相的默許下被作為了皇后冊封的禮服。

  蘇婉之試禮服的時候還頗覺得彆扭,不過愛美之心讓她很快忽略了這一點。

  蘇夫人轉著自個女兒,面上露出懷念的神色,喃喃道:「你娘當初結婚時也想穿這個來著,都是你岳母那個老頑固攔著,如今看到之之你穿著,也算圓了你娘我的夢……嘖嘖,這手工這料子,這婚紗簡直簡直……」

  就在一團忙碌的準備下,立後大典定在年初六,黃道吉日,宜婚嫁。

  初五晚宮內便亂作一團,到處能聽見太監宮女的呼喝聲,整個宮中早已是紅綢滿殿,窗稜上更是貼滿燙金雙喜。

  似乎整個宮中哪裡都是人影匆匆。

  翌日,吉時已到,姬恪身著龍袍,送鳳輿出宮。

  待接過新後,經東門中門午門進得中庭。

  瞻禮人員自明都宮門入,宗親、王公、遺老、官員不計其數,皆身著朝制禮服依次而立。

  由新帝賜「金冊」、「金印」於後,鐘鼓轟鳴,器樂承響。

  王公大臣依此三跪九叩,禮成樂止。

  又經送親等諸禮,十六人抬新後鳳輿方於此時送入坤寧宮東暖閣帝后新房。

  這些步驟蘇婉之再大膽也不敢胡鬧,規規矩矩遵從宮裡教習嬤嬤的話做,等進了新房才鬆下了口氣。

  蘇婉之等了良久也不見姬恪進來,乾脆一把扯開紅蓋頭。

  此時已過午時,什麼也沒吃的蘇婉之早就飢腸轆轆,見姬恪一時半會也回不來,就換了衣服從窗中翻出去,一路循著香氣摸到御膳房。

  深夜,新帝姬恪在女官引導下踩著紅氈進得東暖閣,不等女官說依祖制行洞房禮節,就揮手讓她先下去了。

  果不其然,推開門,已經不見了他的皇后娘娘。

  姬恪解下帝王那重量不輕的冠冕,正想著怎麼把他的皇后找回來,就見一隻還冒著熱氣醬肘子擺在他的面前。

  「喏,給你的,你沒吃飯吧。」

  姬恪一愣,才接過,看向面前的如花笑靨,心中一暖。

  蘇婉之捧著臉,看姬恪用十分優雅的姿勢吃完了一整個肘子,在姬恪沒反應過來之際,把鮮紅的綢子蓋在了他的頭上:「陛下,可別忘了你是要嫁給我的!」

  姬恪想取蓋頭的手頓住,歎了口氣,妥協道:「那你打算怎麼娶我?」

  蘇婉之扶著姬恪的肩膀,把他按坐在床上。

  掃了一眼擺著交杯酒和蓮子等物的喜桌,一把拿過喜稱,半挑起姬恪的紅蓋頭,挑了一半,又放下,塞了一個紅手絹

69、成親番外 ...

  在姬恪手裡,才繼續挑,邊挑邊輕聲道:「美人,不要害羞哦,讓我來看看你的臉……」

  姬恪對於蘇婉之這番舉動實在無言,抱著任她開心的心思,倒也沒有阻止。

  於是,蘇婉之挑開蓋頭,對著姬恪的臉吃了若干豆腐後,又再接再厲,把酒滿上,一杯遞給姬恪,一杯握在手中,手掌穿過姬恪的臂彎,把酒湊到嘴邊。

  「美人,合巹酒。」

  姬恪頓了頓,喝下:「還有別的麼?」

  蘇婉之撫額想了想:「洞房還有什麼別的要做的事情麼?」

  將酒杯放下,姬恪似漫不經心道:「若你想不起來,我想起來了,可以做麼?」唇畔的一抹笑卻隱隱洩露了他的心思。

  蘇婉之未察,下意識道:「你想起來了,我做啊!」

  姬恪聞言,只是一笑:「好,你做。」身子向後一靠,接著開始動手解起了寬大的喜服。

  「你解……」蘇婉之剛想問,猛然反應過來,之前從蘇慎言那耳濡目染的不和諧知識統統湧上腦海,臉上不自覺的染上了紅暈,「姬恪……你不是認真的吧……」

  姬恪停下手,笑得越發溫柔:「當然是認真的。」

  「不對……你其實根本不會吧……」

  「婉之,不會的是你。」姬恪殘忍點破事實後,又溫柔補充,「不過,我可以教你。」

  「姬恪,你離我遠點,別靠這麼近……」

  「不用怕,過來……」

  「我……唔……」

  夜色朦朧,暗香浮動,掩住一房春-色。

  其徐默默把周圍監聽的人都趕走,然後又默默的假裝沒看見趴在窗戶邊上的某侍女。

  第二天一早,東暖閣外的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

  「姬恪,你這個騙子,哪裡不疼了,混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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