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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嫁》第0章
內容簡介:

三年前為了平定西疆,他迎娶了雍州兵馬總督的女兒為皇后,但他卻在有生之年遇見了霍時英,這個世間獨一無二的女子,這個大燕朝唯一的女將軍。她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他已經關注了她整整二十年,從他六歲的時候,第一次聽見她的名字被母后和長姐提起,他就在想一個兩歲的女娃娃被帶到邊關是多麼的神奇。

十多年後他再次在戰報上看見她的名字,霍時英三個字瞬間在他的眼前勾勒出一幅蒼涼的畫卷,大漠飛煙,駿馬奔馳,金盔衛甲,立馬橫刀的英武女子,荒涼而充滿生命的張力,殘酷而柔情,如此強烈的衝擊。只因為一個名字就給了他如此多的幻想,怦然心動。

後來他悄悄地給了她很多的機會,她的名字一次次地出現在戰報上,一次次的功績,鮮血淋漓,殺戮決斷,他無數次幻想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後來他知道了她的小字叫安生。安生?他如何能給她安生,他已經沒有資格了,他大婚的時候挑起皇后蓋頭的那一刻,心裡在隱隱地後悔,直到最後真正地見到她,那一刻滔天的悔意能蓋天滅地。

沒有人知道,他關注了她整整二十年。

情之路那樣漫長艱難。她像雄鷹一樣翱翔天際,天空是她的羈絆;他似巨龍深潛海底,皇宮是他的牢籠。一個是燕朝第一位女將軍,一個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同樣強勢而又隱忍的兩個人,要如何才能走近對方,將思慕進展至婚嫁?

01

霍時英站在城門口,和她爹隔了兩丈遠,一身灰突突的短襟布衣,腳上的布鞋一隻前面戳出一個洞來。

霍將軍騎著高頭大馬,鮮衣鎧甲,瞇著眼睛看著她半晌:「盧龍寨守三日行嗎?」

霍時英舔舔乾裂的嘴唇,西北的日頭烈,她也瞇著眼看她爹,她爹霍真年輕的時候是個大紈褲,在西北邊關混了二十年終於混成了一個老兵痞,他是她的上司,而且還是她爹。

霍時英垂下眼皮,用沒露腳趾頭的那只鞋踢了踢腳下的灰土:「羌人的大軍只要開到這城底下,別說三天了,三個時辰都守不住。你就給我留了兩千的兵,站城頭上剛好填滿,羌人這次來了二十萬,他們就是疊著人梯一個個上來踩都能把我們踩死了。」霍時英這話說的悶突突的,一點都沒有人家跑路她留下墊背的激憤,她蔫頭耷腦悶悶的幾句話,霍將軍聽著就有點不舒服了。

霍將軍手裡的馬韁繩稍稍緊了一點,那匹馬原地踏出幾步,他手裡的馬鞭煩躁的一揮:「那就不打了?也不守了?你這能守三天大軍就能多撤出五百里去,出了甘寧道,到了涼州府,那才算有點勝算,你這裡要是守不住羌人的大軍破了盧龍寨,一出嘉定關,他們的騎兵一瀉而下,佔了甘寧道劫了糧道這仗還打什麼打?」

霍時英仰著頭,不緊不慢的說:「我七天前就給你送回來信了,嘉定關有多少兵?七天還撤不完?你們從七天前開始撤這會至少應該到涼州府了。」末了她又疲憊的加了一句:「真不行!」

秋日乾燥的西北風裡,霍時英頂著一張灰撲撲的臉,額頭和臉頰上灰塵和著汗水,汗被風吹乾了,留下幾道黑黑的痕跡,一把枯草一樣的頭髮用根布條綁著,兩人馬上馬下的互相看著。

霍將軍從霍時英的臉一直看到她露著腳趾頭腳,來回掃了她幾遍,最終眼底一抹狠厲之色閃過,抬了抬馬鞭指著她道:「守不住也要守,少一個時辰我親手把你的頭砍下來。」

將軍留下這句話,揚起馬蹄絕塵而去,身後跟著他的一群親衛,一群彪悍的大馬奔馳而去,揚起一陣灰塵嗆了霍時英一鼻子灰。

霍將軍的馬隊跑的沒影了,霍時英像個遇上災年的農民窩囊的蹲在自家的地頭上一樣,洩氣的往城門口一蹲。

撿了根草棍,霍時英蹲在在城門口的地上左一道又一道的畫了起來,半盞茶的功夫,前面又傳來一陣馬蹄聲,她抬眼望去,她爹猩紅的斗篷在風裡一揚一揚的又飄了回來。

霍將軍在霍時英的面前剎住馬勢,灰塵中父女兩馬上馬下的對望著,霍真四十多了,還是很英俊的一張臉,他沒像現下流行的是個男人都蓄這一把美須,白淨的一張臉,邊關二十年的歲月也沒破壞他臉上多少的美感,這個中年美男子定定的看了霍時英半晌最後忽然賤兮兮的笑著說:「時英,最後一仗了,打完了爹帶你回家。」

霍將軍說完看了她腳下雜亂無章的一堆塗鴉一眼,然後忽然就笑了,笑得有點狡猾,笑完了,又看了霍時英一眼,再次馬蹄飛揚瀟灑的跑了。

比剛才還要大的一堆灰塵,霍時英裹在瀰漫的塵土裡,眼前閃過一堆堆雕樑畫棟,金粉佳人,「家?」她兩歲多時來到邊關整整二十年她回去過一次,那年她十二歲,給她奶奶請安,在屋外面跪了三個時辰,那次還正趕上她一個姐姐出嫁,她和那個姐姐一句話沒說對,又被她奶奶罰跪了半天,最後還是他爹得到消息,進屋踢翻了她奶奶房裡的一個花瓶,她爹跟她奶奶幹上了,這才解放了她。

可那個家也真漂亮啊,那麼大的宅院,一進套一進的院子,邊角旮旯都摸不到灰,連僕人都乾乾淨淨,一個個整齊漂亮的,還有她二哥的手可真白啊,還有早上白定橋邊的早市的味道真好聞,霧濛濛的早上,空氣裡飄著陣陣水汽,霍時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馬上一口灰吸進嘴裡,狠狠的嗆了她一口。

一邊咳嗽著一邊站起來拍拍屁股往回走,霍時英進了城門迎面和六條大漢碰上,是她爹的十八個親衛中的六個,打頭的還是她師傅,她迎上去問:「師傅您這不跟將軍走,在這幹嘛吶?」

牽著馬站在最前面的漢子,抱拳行了一禮,半張臉埋在鬍子裡,那剩下的半張也癱著,甕聲甕氣的說:「稟都尉,將軍讓我們留下來做你的護衛。」

霍時英走上前拍拍漢子手裡的牽的馬:「我爹還行,『飛龍』都捨得給我留下了,這是讓我逃跑的時候用吶。」

「將軍說了,盧龍寨守不住三天哪怕少一個時辰就把飛龍砍了,再綁了你去見他。」漢子接著甕聲甕氣的說。

霍時英摸著馬頭的手僵在半空,她張著嘴看著漢子,想說什麼,沒說出來,最後把手拐了個彎朝著他們揮了揮:「行了行了,那你們就到軍營裡自己找個地方窩著去吧,等羌人一破城你們就砍了飛龍,綁了我跑吧。」

霍時英說完懶得再搭理他們自己往城裡走去,走出十幾步後面一陣滾雷一樣的鏗鏘之聲跟著就來了:「將軍還說了,此乃國難,盧龍寨一役至關生死,拜託都尉了!」

霍時英往前走不了了,一回身筆直射向那幾個人的目光鋒利如刀,可人家那幾位也沒搭理她牽著馬扭身走了,估計真是到軍營裡找個地方窩著去了。

霍時英知道她這個師傅腦子有點憨,可這憨蠢到這個地步也實在讓人生氣,這種事是能站在城門口吼的嗎?這亂了軍心是個多大的事。

霍時英氣的直哆嗦,看著邊上巡邏的兩隊兵走過來了,最後還是窩囊的甩甩袖子走了。

盧龍寨原來是個小邊城,位於鹿麂山脈西北面,夾在脊山和關雲山的中間,它的身後五十里就是嘉定關,由此入關走一百里沿山而行的官道就是就是一馬平川的甘寧道,甘寧道過去就是涼州府,自古就是軍事重地。

四五十年前的時候盧龍寨還是個半軍事管理的邊貿小城,隨著近二十多來年羌人逐漸強盛,邊關戰火不斷,邊貿全部斷掉,這裡的居民也全部被朝廷遷移到了關內。

霍時英在盧龍寨佔了一個原來居民留下的小院做了她的都尉府,黃土泥巴壘成的院牆半人高,三間半的瓦房,院裡兩口大水缸,一棵大棗樹,據說這還是原來城裡最大的地主的房子,霍時英在這裡住了七年。

原來霍時英回來,離著院門還有兩丈遠月娘就能聽著她的腳步聲開門出來迎她,可今天她都走到院門口了,裡面一點動靜都沒有,家裡兩個小廝加上月娘三個大活人,按理說怎麼都該有點人聲,霍時英耳朵好,到了院門口就知道這屋裡沒人了。

等她推開院門進了屋,當時就給氣笑了,這屋裡跟遭賊了似地,這賊還太不厚道了,什麼都沒了,她幾個屋轉悠了一圈,發現凡是原來擺在外面的東西一件沒留,堂屋裡八仙桌上有套粗瓷茶具,原來她回來,什麼時候都有壺熱茶給她備著,現在,沒了,桌椅板凳還留著,估計這東西是大件搬起來費勁,那賊才沒動。她屋裡睡了三年的那套寢具,連被子帶枕頭,都沒了,給她留了一張空床板,衣櫃裡她幾件常服,不用看了,櫃門就那麼敞著,什麼也沒有了。

霍時英進了廚房,估摸著這賊連她那破衣服舊被子都不嫌棄,那家裡的廚房估計也得被掃蕩了,果然揭開米缸一看,除了缸底一點米灰啥也沒有,她抱著一線希望揭開灶上的鍋蓋,鍋冷灰滅,行,剩飯都沒給她留一口。這整個一個堅壁清野啊。

霍時英從廚房出來,在院子裡的水缸那舀了兩瓢冷水喝了,回了堂屋,攤在一張太師椅上,屋裡掃了一圈,發現原來堂屋供著一尊觀音的佛龕也沒了。

霍時英覺得月娘挺好笑,她不記得月娘是啥時候信的佛,這觀音像擺在這屋裡反正有年頭了,平時也沒看她吃齋念佛的,這好幾年了,那佛龕裡香爐的香灰都沒填滿過,這佛她信的三心二意的,可跑路的時候都還不忘把這帶上,真有意思。

外頭的日頭還是很烈,霍時英估摸著這個時候應該是未時了,她估算著她跟她爹在城門口遇著的時候應該是午時,她爹說盧龍寨要守三天,也就是盧龍寨的城樓上在大後天的午時以前都還必須插著大燕的戰旗。她在心裡估算著羌人的行軍速度,然後從盧龍寨的軍備,士兵,到脊山和關雲山山頭上的每顆樹都在心裡捋了一遍。

霍時英住的這個地方原來是這個盧龍寨的富人區,一家一家的都有個小院蓋著瓦房,這裡的居民遷走以後,便宜了盧龍寨的一干邊軍小將領,什長都能在這佔一間房。這會日頭還沒偏西,這些人都在軍營裡。外頭靜的只剩下偶爾一兩聲土狗打架的叫喚聲,霍時英想著,想著就有點要迷糊著了。

院子的大門有年頭了,每次一開門門軸就跟著「吱拗」著叫喚出老長一聲。進來的腳步聲,輕手輕腳的虛虛弱弱的透著膽怯。

半天門口猶猶豫豫的露出一個身子,青衣小帽的裝扮,生嫩的一張小白臉,還是個半大的孩子。

小孩正在變聲,粗啞的嗓音配著一張怯怯的小臉有點怪異:「都,都尉,您回來了。」

霍時英撐著下巴往小孩腳上看,小孩腳上一雙千層底布鞋嶄新嶄新的,連鞋幫都是雪白雪白的還沒來得及沾上灰,霍時英心裡很不舒服的問小孩:「月娘什麼時候走的?」

小孩禮不敢上跟前去,站在門口回道:「大將軍今天巳時來接走的。」

霍時英挺無奈的扭頭往窗戶外面看,月娘原來是他爹的通房丫頭,霍時英的祖上和燕朝開國的皇帝一起打天下,後來入京後太祖做了皇帝,霍家的被封王祖上去了西北邊關守國門,她家是世襲的公卿貴族,燕朝開國一百三十多年,霍家出過五個大將軍,歷代鎮守西北邊陲,一向以家風嚴謹,作風強悍而立足於大燕的朝堂,但霍家到了霍時英她爹霍真這一代出了一個另類,霍真在年輕的時候是個十足的紈褲,二十多歲的年紀就娶了十一房姨太太,當年霍時英的爺爺霍老王爺回家省親,氣的大刑伺候了他一頓,說這都是養於婦人之手留下的禍害,然後用鞭子抽著霍真來了邊關。

霍真走的時候什麼也沒帶,就帶上了只有兩歲半的霍時英,霍真當時其實有兩個嫡子,誰也沒琢磨出來他為啥會帶著死了娘只有兩歲半而且還是女娃的霍時英去了邊關。

她爹前腳到西北來了,月娘一個姑娘千里迢迢的也後腳偷著跟來了,據說那時候她才才剛斷奶沒多久,當年的老王爺沒把她趕走就留下照顧她,這一留就留了二十年,生生從一朵嬌蘭熬成了不值錢的芭蕉葉,還是跟她爹沒名沒分的,月娘今年得有三十七八了吧,見著她爹還是找不著北吶,估計看著她爹親自來接她都樂糊塗了,家裡的東西能收的都收拾跑了,早把她出去半個月回來吃的穿的都沒有的茬給忘了,霍時英一直覺得她爹在對這女人方面其實挺不是東西的。

霍時英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問小孩:「小六,軍營裡還有我的衣服嗎?」

小孩趕緊著回:「有有,您半個月前一走,月娘就收回來給您洗乾淨了,前天我剛取回去。」

「行,那咱就回營裡吧。」霍時英往外走,小六在後面跟著出了院門。

兩人一前一後的往軍營裡溜躂著走,霍時英走的不快,小六小心翼翼的跟在後面。霍時英也不管他。

小六正經的身份應該是霍時英的親兵,平時在軍營裡伺候她筆墨,日常起居的,可霍時英的親兵得有講頭,她是個女的,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做親兵,關係太近孤男寡女的說出去不好聽,找個女的近身伺候她,那女人又是不能進兵營,所以霍時英的親兵一直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十三四歲跟著她,兩年以後一長開立馬調離。但是十三四歲的又還能能識文斷字的娃娃兵不好找,所以霍時英的親兵都是霍真從京城本家調來的家養奴才,小六上個月才來,他一來,霍時英又去草原做了半個月的探子,兩人相處了沒幾天,他還沒摸準霍時英的性子,很怕她。

到了軍營霍時英換上她的軍服,總算把她腳上的那只爛布鞋換了下來,這時候不是飯點,軍營廚房裡的灶頭都熄火了,小六勉強給她找來了一張油餅。

霍時英出關半個月在草原上來回奔襲了一千六百里,一路上都是啃乾糧,小六給她的餅被他放在火爐上烤了一下,雖然看著黑乎乎的,可咬在嘴裡挺香還冒著熱氣霍時英挺知足。

一邊吃著東西,一邊把留守的校尉找來問了問城裡的情況,然後又溜躂著去了軍庫,守庫房的伍長告訴她,嘉定關昨天給送過來了十萬支長箭,五百張硬弓,刀槍長矛若,還有一百桶的桐油。

霍時英在庫房裡看了看,裡面全部被填滿了,補給充足心裡稍稍有了一點譜。

從軍庫裡出來,拐了個彎上了城牆,城牆上士兵十步一崗。霍時英上去的時候正好趕上一部分換崗的士兵,城頭上風沙大,士兵們站了半天崗一個個都是灰頭土臉的,霍時英一路走過去,「都尉,都尉。」的叫了一片,霍時英僵硬著一張臉,挨個點頭走了過去。

盧龍寨的城牆依著山勢而建,呈一個凹字型,兩個側翼夾著一片筆直的主城牆,側翼和主城的夾角處是個死角,橫著看過去,一般看不見那裡站的士兵,這個位置一般老兵油子們最喜歡,因為只要沒有遇見巡視的長官,隨便你可以窩在城牆後面幹點什麼。

霍時英走到城牆拐角處,站在死角的地方先乾咳了一聲,然後腳下又停了停這才走了出去。

兩個牆角的夾角處,一個士兵抱著長槍蜷縮在那裡,霍時英來之前他應該是在睡覺,聽見霍時英的咳嗽聲剛抬起頭,眼神還呆滯著,等看清是霍時英,這人沒說話之前忽然就大大的笑了起來,他一笑額頭眼角就擠出一堆褶子,本來很剛毅的一張臉,馬上就看出猥瑣來了。

「呦!奇葩,你回來啦。」那士兵笑嘻嘻的歪歪扭扭的站了起來,往城牆一靠。

霍時英走過去,往他身邊一站,也是後背懶懶散散的往城牆上一貼,兩人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姿勢站在一起:「秦爺,昨晚上幹嘛去了?我這一路過來動靜可不小,這都不醒,睡得可夠沉的。」

那漢子搓了搓臉,又撓撓頭,扭臉比較煩躁的說:「我說奇葩,你個女娃問這些讓我怎麼跟你說啊?」

霍時英笑笑:「發餉了?入關去了?」

叫秦爺的漢子嘻嘻的笑,沒說話,盧龍寨是軍事要塞,一切民生這裡基本沒有,但它身後五十里的嘉定關卻是一個很大的邊城,那裡酒樓妓院很多,盧龍寨這邊的兵發了餉銀就到那邊去造一通,這已經是慣例了,霍時英心下了然也從來不過問。

秦爺問霍時英:「你找我有事啊?」

霍時英站忽然直了轉身面對著外面,城牆之外一輪紅日掛在巍峨的關隘上,申時了。

霍時英半天沒說話,秦爺也轉過身和她並排站著,扭臉看見她一臉的凝重。

「是有事。」過了很久霍時英才說。

秦爺收起臉上嬉皮的神態,口氣也正經起來:「那你要是不方便在這說,等我換了崗去找你。」

霍時英轉過身,秦爺看著她,擔心的臉上的褶子又都皺起來了,她拍拍城牆說:「你一會晚飯別在營裡吃了,直接過來,我和你聊聊。」

「行,我一會就過去,你先下去吧,這風大。」

「嗯。」霍時英應著走了。

「時英,回去睡一覺。」

霍時英腳下頓了頓,背朝著秦爺搖搖手:「你也別睡了,剛才我看了今天是馮崢巡查。」

回去的路上,城頭的士兵腰背筆直,面朝關外,背靠祖國,面孔莊嚴而肅穆,這是一支經歷百戰煎熬出來的精銳軍隊,整個西北邊軍裡能和關外狼虎一樣的蠻族軍隊一戰的士兵基本都是出自盧龍寨。

臨下城頭之前霍時英回頭最後望了一眼關外,紅日鑲嵌上了一層金邊,兩山之間的關隘不知巍峨的矗立了幾百年,西北乾燥的秋風裡夾雜著蒼涼氣味。她再轉頭望向秦爺位置,凸起的城牆擋在那裡,已經看不見他了。

霍時英一直覺得只要是個人就都要有點毛病,就像月娘一見著她爹就腿軟,就像她每次大戰之前一定要跟秦爺聊一聊才能心定。

秦爺這人從正常角度上來說不是個好兵,他這種兵每個軍隊裡還都有,這種兵都有很長的軍齡,甚至做過很多種兵種,非常熟悉軍隊的編制制度,善於轉空子,上層將官不好管理,卻在低級士兵中有不小的威望,而且這種兵都有一個通病不求上進,好酒,好女人,所有的軍餉基本都貢獻在了這兩方面。可也就是只有這種兵才會在面對羌人鐵騎的正面衝擊時不會腿軟,不會逃跑,他們見得的多了,打的多了,神經早就被磨得麻木了,他們知道怎麼拚命,也知道怎麼打仗。

霍時英和秦爺認識了有十年,是秦爺教會了她在軍隊裡怎麼立足,怎麼活下去的。

當年霍時英十二歲守城門,一個門洞裡兩隊兵,十二個人,沒人願意理她,因為誰都知道她是將軍的女兒,軍隊裡忌諱有女人,可她出身高貴又不能明著欺負她,所以所有人就都孤立她,當時只有秦爺敢欺負她,秦爺當年還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老兵油子一個,偷懶耍滑,喝酒打架,搶她的吃的騙她的軍餉,很壞很賤的一個人。

當年燕朝的軍隊積弱,各個關口全依靠著堅固的城池打防守戰,原來的時候羌人在嘉定關周邊的村落搶掠,燕朝巡邏的軍隊碰見了,望風十里就開始逃。可就是這個很壞很賤的一個人,卻在幾次巡邏的遭遇戰中,拉著霍時英裝死,帶著她逃跑,幾度救她於生死之間,也是他帶著霍時英跟人打群架,偷喝酒,跟小兵耍錢賭博,讓軍隊裡的下層士兵都習慣了有這麼個女人的存在,也不當她是個女人,也是這個人告訴霍時英打仗的時候沖的狠的是死的快的,想博出功名先要知道怎麼活下來。

霍時英跟秦爺認識了十年,秦爺從當年的秦哥變成了秦爺,還是老兵油子一個霍時英和他的關係亦師亦友,每逢大戰霍時英都要跟他聊聊心才能定下來。

霍時英回營房,小睡了一覺,掌燈的時候小六把她叫了起來,洗漱完小六剛把晚飯擺上桌,秦爺踩著點跟著通報的小兵就進來了。

軍營裡沒什麼精緻的吃食,一大盆油燜羊蠍子,一盤白饃,秦爺進屋就自己奔著飯桌去了,小六很知機的悄悄帶上門出去了。

霍時英洗乾淨手,收拾停當坐下來的時候,臉盆大的一盆羊蠍子已經下去了小半角,秦爺吃的滿嘴油,抽空抬頭看了一眼霍時英,又低下頭跟狗搶食一樣使勁往嘴裡扒拉。

當兵的吃飯都一個毛病,用最少的時間吃下最多的東西,咀嚼功能有時候對他們來說是多餘的。霍時英做了多年的小兵,知道下層士兵的伙房裡是怎麼回事,她沒跟秦爺搶,自己干啃著白膜,看著秦爺吃。

秦爺吃飽了,起身跑到霍時英的公案上到了一大杯茶水,一口灌下,站那撐著腰滿足的打了一個大大的飽嗝,然後端著杯茶水慢悠悠的走回來,往那一坐跟個大爺一樣。

霍時英就著盆底的一點肉湯沾著饅頭吃,抬頭瞥了他一眼問:「秦爺,想過以後要是不打仗了,有朝一日你解甲歸田了,幹什麼嗎?」

秦爺嘻嘻一笑:「那感情好,這要是不打仗了啊,朝廷有規定,服役二十年以上的老兵退伍以後有二十兩的撫恤銀,脫了軍籍回鄉還能分幾畝地,到時候我有錢有地蓋上兩間瓦房,娶上個媳婦,再給我生個兒子,這輩子我也就知足了。」

霍時英被他逗笑了,奚落他:「就你這樣的,有姑娘願意嫁給你嗎?」

秦爺臉皮厚的一點也不覺得丟人:「這你就不懂了吧,小姑娘娶不到,那寡婦我還娶不到一個嘛?」

霍時英被他的厚臉皮逗得哈哈大笑起來:「是是是,你能娶個寡婦,寡婦。」

霍時英笑著笑著,臉上忽然就風雲忽轉,她定定的看著秦爺道:「秦爺幫我去把凜河上的水壩挖了吧。」

秦爺愣了一下,然後從椅子上跳下來,緊了緊腰帶說:「行啊,什麼時候?」

霍時英吃完手的我饅頭,站起來悠閒的拍了拍手裡的饅頭渣說:「羌人的大批人馬正集結著往盧龍寨這邊過來,今夜子時之前,他們的前鋒會到達脊山和關雲山的關隘處,你要看準時機掘堤,傷他們的人不是最主要的,關鍵是要把路堵上。」

秦爺想了想很為難:「脊山和關雲山關隘寬有二十丈,入秋以來盧龍寨就沒有下過雨,山上的泥土干,吸水,要引起山體塌方滑坡不好辦,把水壩挖了能沖掉他們一兩千人馬沒問題,但是要把路堵上,不好辦,估計水過了能留下些碎石,稀泥,馬不好走,但他們清理一下還是能過來的。」

霍時英點點頭:「我知道,堵路是堵不住他們的,就是關隘全部封死了他們翻山也一樣能過來,只要在關隘那裡留他們到明天的卯時就可以了。」

「那可以。」秦爺什麼也不問,向霍時英一攤手:「令牌拿來吧,我不能一個人去挖吧?」

霍時英笑著把腰間的令牌摘下來,放到他手裡:「什麼也不問?」

秦爺直搖頭:「我知道,軍機,問了你也不會告訴我的,不過有一點我倒是真想問問,你是不是三年前就知道有今天啊,凜河離著盧龍寨可是隔著一個山頭吶,三年前你說怕盧龍寨缺水,帶著人在上游修了水壩,可盧龍寨可是不缺水的啊,城裡自己就有水井。」

霍時英長吁出一口氣,回身望著身後懸掛著的地圖說:「打仗哪裡有那麼多投機取巧的,很多的時候打仗就是看哪方準備的更充足,盧龍寨這個地勢,敵軍來犯沒有開闊的地勢迎擊,只能佔城死守,能用的能想到的都要因地制宜的用上,修水壩我前面兩任邊軍都提出過,但那時候朝廷的注意力放在了西疆,這邊的邊軍軍餉都發不出來,哪來的錢修水壩。再說這種修了就是為了將來拆掉的工事,誰給你錢修啊。」

霍時英說完回身推了推秦爺:「行了,你趕緊去吧,到你營裡點一百人馬,衛放要是問,你別告訴他,讓他來找我。」

「行。」秦爺把霍時英的令牌揣進衣服裡,走到門口忽然又回轉身:「奇葩,你剛才說以後要是不打仗了,是不是以後真能有不打仗的一天?」

霍時英望著他但笑不語,秦爺一拍門框道:「奇葩,我信你,我們都信你。」

霍時英玩笑著抬手向秦爺扣了一禮:「時英承蒙各位軍爺多年不棄,多謝了。」

秦爺也嬉笑著抬手扣了扣:「不謝,不謝。我們可都想看著你成大燕朝的第一個女將軍吶,奇葩這名可不能白叫了這麼多年。」

「奇葩」總算把秦爺打發走了,霍時英嘴裡嚼著這兩個字搖頭直笑。

軍旅生活清苦,將官一般都會容忍士兵在背後搞一些無傷大雅的小動作,奇葩這個外號是秦爺給霍時英取的,大燕朝宗制慎嚴,女子不能考科舉不能入朝為官,雖然朝廷還是會有一些微末小吏的職位留給女子,比如監獄中看管女犯的牢頭,各王府還有大內那些世襲的御廚,還有一些醫官,但能有小吏職位的女子已經是鳳毛麟角了,至今女子在能在小吏上熬出頭的燕朝開國一百三十多年以來就只有大內的一個四品女醫官。

霍時英是個女人,雖然只是一個邊城守衛從五品的都尉,但已經是前無古人了,奇葩這名號她也擔得起。

秦爺走了,霍時英馬上打發小六去召集人手來開會,盧龍寨常駐守軍有兩千,還有一個編外的騎兵營三千人,騎兵營每三個月跟嘉定關換防一次,霍時英平時有訓練權,戰時沒有調遣權。

來開會的是常駐兩千守軍的最高將官,一個算是霍時英的副手,守禦馮崢,兩個校尉盧齊和衛放。

霍時英辦公的地方有一張長形的會議桌,霍時英趁著他們沒來之前,坐在主位上喝茶,等他們,盧齊和衛放霍時英帶了他們兩年,這倆人反而來晚了,最先進屋的是馮崢。

馮崢是個文弱青年的樣子,身材高高瘦瘦的,臉上的皮膚常年呈現一種只有多代的貴族才能養出來的青白之色,不像個邊關的武將,比較像深宅豪門裡的貴族公子。這人也確實出身豪門,家裡是淮東的豪族,父親在朝中任同知樞密院士,官拜正二品。

馮崢這人,他家原來是從小請著西席,灌輸的都是四書五經,按著文人路子培養的。可這孩子到了十七八歲的青春期,忽然就叛逆了,有一天忽然幡然醒悟,要棄文從軍了,馮崢家這一支子息單薄,只有馮崢這麼一個獨子,家裡鬧翻了天,最後老子沒折騰過兒子,馮老爺子實在無法拉著老臉求到了霍真這裡。

原來馮崢一直在嘉定關霍真身邊做著文職,但文人都有個毛病,好清高,這人律人律己都嚴,身邊將官和他來往的少,下層士官他毫不通情,懲辦起來不知道個迂迴,結果就落了個下面的人都恨他,上面的人都不喜歡他,人緣差到了極點。

上個月馮崢寫血書呈請霍元帥讓他到第一線去打仗,動靜鬧得老大,霍真礙於馮家的面子也著實拿著他頭疼,最後乾脆把他踢到霍時英這裡來了。

馮崢進門來,隔著老遠先朝著霍時英行了一禮:「霍都尉。」

說起來馮崢的官階比霍時英還高著半級,霍時英立馬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回了半禮:「馮守禦客氣,這邊請。」

馮崢嚴肅著一張青白的面孔,走動間彷彿帶著一股寒氣,在霍時英的右守坐下,中間還隔著一張椅子。

小六看準時機趕緊給馮崢上了茶,兩人都一致的動作悶頭喝茶一時無語。

霍時英一杯茶喝完,盧齊和衛放也來了,這兩人進來氣氛要輕鬆很多,也沒那麼客套的行禮,和霍時英打了聲招呼就坐了下來,兩人坐在霍時英的左手邊,挨著她的位置,一個首腦團開會,從坐的位置上就看的出,誰親厚誰疏離很有學問。

盧齊和衛放都很年輕,一個二十,一個二十三,衛放壯一些,蓄起了短鬚,盧齊偏瘦,皮膚黝黑。兩人坐下誰也沒跟馮崢說話,氣氛有點冷。

霍時英等著小六挨個給他們上了茶,帶上門出去了才幹咳一聲後道:「要打大仗了啊!」

三個人明顯在她話音落地以後,腰桿挺了挺,霍時英很滿意。

霍時英端著茶碗喝了一口才慢條斯理的接著道:「嗯,這個羌人的烏達部落出了一個人才,原來他們二十多個部落都是自己打自己,沒糧過冬了就入關來搶一通,去年烏達部那邊出了一個叫贛冬的首領,這傢伙用半年的時間在羌人各部落進行遊說,一個月前羌人的王庭忽然集結了大批人馬,七天前他們已經祭天開拔,往盧龍寨這邊來了。」

看起來應該最沉得住氣的馮崢先皺眉問道:「來了多少人?」

「估算著能有二十多萬吧,精銳盡出,他們這是舉傾國之力,某圖整個中原。」霍時英說著把茶碗往桌上一放,抬眼挨著掃了他們一遍。

三人都沉默了一會,最後盧齊先問:「嘉定關那邊對咱們這有什麼打算?」

「上峰有令『盧龍寨堅守三日,差半刻提頭去見。』」

「援兵吶?」

「沒有。」

衛放嗤笑:「二十萬對兩千,嗤!他們不用打,上來踩都踩死我們了。我看見城裡的三千騎兵營今天可都全換防回嘉定關了。」

霍時英斜靠著椅背說:「不是換防,是撤走了。整個大燕朝能和羌人一戰的騎兵就在嘉定關和盧龍寨,大將軍不到最後是不會用上他們的。」

三個人都同時皺眉,一邊的馮崢忽然猛的起身往掛在霍時英身後牆上的地圖衝去,還沒等他衝到跟前,霍時英也跟著站起身,朝著他道:「行了,別看地圖了,都上城樓去,看著實物比對著地圖強。」

霍時英帶著盧齊和衛放出了屋,馮崢在他們身後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緩了片刻最後也跟了上去。

盧龍寨的主城牆有五丈於厚,分內外兩層,第一道防線攻破了依然有第二道防禦陣線可以利用,兩道城牆之間建有一個城樓,用做戰時將領督戰之用的,四人上了城樓,周圍站崗的士兵被屏退在兩丈之外。

城樓裡,四人面朝著關外,黝黑的夜色裡,關隘處的脊山和關雲山如蟄伏的巨獸,山巒處吹過來的風帶著冷意,霍時英身旁的三人都面帶凝重。

回身間,霍時英挨個眼神掃了他們一遍道:「羌人的前鋒,最晚今夜子時就會到達關隘處,都說說吧,咱們這仗怎麼打?」

霍時英的眼神落到盧齊身上,盧齊指著右手邊的關雲山道:「此戰不在怎麼打,而是怎麼守,其實守也不是關鍵,關鍵是怎麼拖延時間,關雲山旁的凜河如果掘了堤,可沖毀他們一部分的前鋒,在關隘處形成大量的泥沙淤積,能拖延他們的行軍速度。但這次他們來的人數二十餘萬,前鋒至少會有兩萬人,清理出通道大概也就三五個時辰足以了。」

霍時英點頭:「嗯,我已經讓人去掘堤了。」說完她把詢問的眼神轉向衛放。

衛放接著道:「關鍵是沒人,盧龍寨易守難攻,和嘉定關本應是遙相呼應,但沒有援兵,要守足三日,難!」

霍時英抬手指指衛放笑罵道:「衛放屬你最奸猾,你這話說了等於沒說,官腔打的到不錯。」

衛放一下子臉漲的通紅,霍時英沒再管他,轉身望向一邊的馮崢問道:「馮守禦,可有一法?」

馮崢有一張常年蒼白的臉,整個人瘦的眼眶深凹,他沉默著,眼睛裡亮著兩簇詭異的光亮望著城牆外矗立的關隘,霍時英看著他耐心的等待著,馮崢抬起手指向遠方,話音裡壓抑著興奮:「燒掉它,燒掉這兩座山。」

霍時英臉上露出一個微笑,馮崢指著前方繼續道:「羌人這次大軍來襲,勢必早有準備,他們多次攻打過盧龍寨,知道這裡易守難攻,身後還有嘉定關支援,小股攻堅勢必難以拿下,定會駐紮下來徐徐圖之,盧龍寨前方沒有寬闊的地勢可供大軍安營紮寨,他們只能駐紮在山上。現在是秋天,山上天干物燥,大火一起燒上兩天絕無問題,火勢可以燒掉他們的前鋒部隊,又阻攔了他們後面的大軍,我們不費一兵一卒,守三天應無問題。」

馮崢一番話說完,盧齊和衛放相對露出驚容,霍時英卻慢慢踱到馮崢的身前,馮崢是個瘦竹竿的身材,他很高,霍時英也是不矮的個子卻需微抬著頭看他。說話之前她先低頭沉吟了一下,抬頭時臉上帶上了一種本來不想說卻又實在忍不住又要說的神情,她說:「馮守禦,雖然人家都說你是書生入軍營來錯了地方,你也總是做出一副清高冰冷的姿態來掩蓋你的在乎,但是我覺得其實你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將才。」

霍時英說完,馮崢臉上的一貫陰鬱的面具有種鬆動之兆,望著霍時英面上露出驚異之色。在他們身後的盧齊和衛放卻齊齊看著地面嘴角抽了抽,霍時英平時御下寬厚,嚴懲的少,鼓勵居多,這是她慣用的手段,盧齊和衛放跟了她兩年,這種手段早就見她玩過多次了。

「你們倆還好意思笑嗎?」霍時英豁然回身望向兩人,語調裡壓抑著怒火。

「人吃的雖都是五穀雜糧,但生長的環境決定了一個人的秉性,是人都有個毛病,可我們是生活在一個戰壕裡的同袍,你們不相互包容扶持,到學會了排擠,冷漠,我盧龍寨是這麼一個陣營嗎?我平時就是這麼教你們的?」

霍時英的音調不高,聲音不重,盧齊和衛放卻聽的膽戰心驚,兩人不自覺的就往一起湊到了一堆,眼神一致往地上看,頭都不敢抬。

霍時英訓完他們沒再多言,留了點世間給那兩個反思,轉而聲音一肅道:「盧齊,衛放聽令。」

「衛放,點兵五十,著羌人軍服,各帶一桶桐油,今夜子時之前埋伏在兩山上,明日聽戰鼓號令點火,記住,去的每個人手間系紅繩,明日城門將被封死,你們回來紅繩就是你們的標識,到時會有吊籃接你們上來。

「盧齊傳令伙房,把所有的存量全部做成乾糧,明日早飯時分發到個士兵手中,傳令全軍,所有將士明日起,軍服裡面穿常服,另命你帶營中士兵在城門修築工事,明日卯時之前務必將城門封死。

盧齊衛放各立身行禮,領命而去。

等兩人都走遠了,馮崢慢慢踱到霍時英身後道:「霍都尉御下果真好手段,原先我因你是女子而心存輕視之心,在下慚愧。」馮崢說著還對躬身行了一禮。

霍時英回身虛還了一禮說:「馮守禦這樣說,時英真的是要羞愧了,我從小生長在軍營,多為耳聞目染,前輩們怎麼做,我跟著學罷了,御人之術實在不敢當。」

其實霍時英倒真的沒有耍什麼手段,她這人從小就在底層士兵中一刀一槍的拚殺出來的,她吃過苦,又因家世也接受過當時那個年代的高等教育,她見識過下層士兵的生存方式,也知道軍中中層將官的人情世故。她看人不自覺的會帶著一種居高臨下而又寬容的審視。

在霍時英看來馮崢身上那點毛病真的不算什麼,不過就是因為自己的秉性人際交往方面出現了問題,他本質其實沒有什麼問題,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樣的人更生性耿直一些。所以她對盧齊衛放排擠馮崢確實是有些生氣的。

馮崢輕輕一笑轉而說道:「在下有一事相求霍都尉。」

「馮守禦請講。」

「我想帶人燒山之事,可否由我去。」

馮崢話音落地,霍時英眉頭深鎖在了一起,她望向馮崢良久無語,馮崢並不與她對視望著腳下,等著她答覆。

霍時英轉身走到樓門前望著遠處站崗的士兵道:「馮崢,我知道你心裡一直壓著事情,以前我只是覺得你是鬱鬱不得志之感,卻沒想到原來你是想要尋死。」

馮崢低頭輕笑:「霍都尉何出此言,馮崢不過是想給自己掙個軍功罷了。」

霍時英也不回頭背朝著他道:「明日燒山,火勢一起,勢必就阻斷了羌人前鋒的退路,到時候,他們回不去,只有朝著盧龍寨衝殺出一條活路,我軍為了攔截會採取不計目標的箭陣壓制,衛放他們去的五十個人回不來幾個,馮守禦你以為你的身手,能回得來嗎?這點考量,我知道你應該計算的很明白。」

馮崢在後面低頭不語,霍時英指著城頭上的士兵接著道:「我沒讀過什麼書,也不會勸慰人,可我知道,我們作為一個將官在他們面前沒有資格因為自己的不如意而輕言生死。他們這些人,包括十二萬涼州所有的邊軍普通士兵,他們背鄉千里來當兵,他們絕大多數人目不識丁,朝中無人,能夠出人頭地的只有鳳毛麟角,他們絕大部分人一生只能做一個士兵,他們要麼戰死埋骨邊關,能回鄉除非邊關安定,皇上大赦天下,或者身體殘疾,又或者服役滿二十年,他們可以領二十兩的撫恤銀回鄉。二十年,二十兩紋銀,這就是他們的人生。」

「我們對他們有責任,雖已我們一己之力擔起的有限,但我們必須要做。」

馮崢一直沉默不語,始終低頭望著腳下,霍時英回頭看他一眼,走到城樓正中的戰鼓下,手指在鼓面上輕輕敲擊了兩下,狀似不經意的說:「馮守禦,盧龍寨明天有雨,最晚明日入夜會下下來,盧龍寨到最後依然會是死戰。」

馮崢終於震驚的抬頭,一臉的不可置信:「不可能,你就怎麼知道了?」

霍時英背手踱到面向著城牆的窗下,伸頭望望天空說:「農民種一輩子莊稼,也能弄清楚寒暑秋分,知道谷雨之後立夏之前插秧,寒露前後要收割,差不得時辰這就跟天氣有關,而打仗首要一條就是天時,所謂的天時裡面包括天氣等諸多原因,嘉定關,盧龍寨,前後五十里,我在這裡過了二十年,剛會走路我爹就拎著我跟他上了戰場,在一個地方住久了,經歷的多了,我聞著空氣裡的味道就知道了,嘉定關入秋以來就沒下過雨,是時候了,這場秋雨憋的時間長了,小不了。」

馮崢站在原地一臉難以置信的望著霍時英,霍時英卻背著手,一派輕鬆走出城樓給他留下一句話:「馮守禦你不是想立軍功嗎?後天守城就由你督戰吧。」

霍時英一人走下城樓,邊走邊捏下巴,跟文人說話太酸,和馮崢糾纏這半天,她腮幫子都要酸掉了。

城門那裡盧齊正帶著兵在修築工事,木方,沙土,石塊陸續的運到城牆下,正幹得熱火朝天,霍時英隔著老遠看了一會,回屋睡覺去了。

這夜最是更深露重的時候,盧龍寨的正前方傳來陣陣沉悶的轟隆之聲,地面隱有震感,馬嘶人鳴之聲持續經久,盧龍寨裡的的官兵起了一點小騷動,霍時英躺在床上,睜開眼睛聽了一會,外面的聲音漸小後,她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天色微亮,霍時英起床,小六伺候著她洗漱完,早飯上桌之前她打發小兵去吧秦爺叫了來。

飯桌上秦爺把令牌還給了霍時英時,說了一句:「這次他們來的人可是夠多的。」說時他注意看著霍時英的臉色。

「嗯,我知道」霍時英接過來應了一句就再無下文,秦爺也就沒再問,兩人都悶頭西裡呼嚕的吃飯。

正吃著,房門忽然被「光」的一聲推開,「都尉!」門口站著盧齊,臉上還有一些灰土,顯是勞作了一夜。

「來了?」霍時英問他。

「山頭上已經看見人馬了。」

霍時英起身隨手拿了一個饅頭,往外走:「走,看看去。」

霍時英嘴裡啃著饅頭,溜溜躂達的上了城牆,城牆上早就圍滿了士兵,正是早飯的時侯,不少兵手裡都拿著吃食,扒著城頭往外看。

霍時英上去扒拉開兩個小兵,也伸頭往外面看,基本和他們一個姿勢。

霍時英身邊站著一個老兵,嘴裡啃著干餅問她:「都尉,乖乖的,這回來了多少人啊?」

遠處的山頭,人影綽綽,更遠處的關隘處,黑壓壓的一片人馬望不到盡頭,霍時英嘴裡隨口應著老兵:「不少,吃飽點,一會有力氣砍人。」

戰鼓還沒響,主城牆上站滿了士兵,這幫在盧龍寨常年駐守的兵,身經百戰,知道還沒到要打的時候,全圍在那跟看熱鬧一樣,七嘴八舌的議論,霍時英也圍在那看了一會,黑壓壓的人馬到了關隘處就不再往前走,隊伍從中間一分為二上了兩邊的脊山和關雲山,他們的動作很快,沒多久的功夫,山上就傳來陣陣伐木的聲音,很快兩山上炊煙四起,羌人在造飯了,伐木也是在做撞城門的樁子和雲梯了。

霍時英看著前方的動靜,手裡的饅頭已經變得冷硬,她幾口吃完,拍拍手裡的殘渣,回身豪邁的扯著嗓子吼了一聲:「盧齊,何在?」

盧齊從人堆裡擠出來躬身抱拳:「末將在。」

「傳令,擊鼓!備戰!」

備戰的鼓聲由緩而急,鼓聲一響,城頭上的士兵全在瞬間抖落一身慵懶的皮,小跑著魚貫下了城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留下當班站崗的士兵腰背筆直面孔肅穆,目視前方。

鼓聲中霍時英繼續向盧齊下令:「開庫房,把箭羽搬上來,傳令弓箭手全部上城牆。」

鼓聲持續半盞茶的功夫,鼓聲一歇,城牆上已經準備就緒,兩排射手在三道城牆上一字排開,他們身後的盾牌手,手持盾牌手握單刀,他們的軍服在風中咧咧作響,冷冽而肅穆。

兩座山上的炊煙漸熄,羌人要吃早飯了。霍時英站在城樓上目視著前方對盧齊說:「擊鼓吧。」

身後的戰鼓隨著盧齊的一聲令下,忽然就如同暴風驟雨一樣驟然響起,這是衝鋒的號令,兩個側翼城牆上的鼓聲呼應著同時響起,一時鼓聲震天,灌響整個天地間。

隨著急促的鼓聲響起,盧龍寨前方的兩座山上起了多處濃煙,只片刻的功夫,濃煙之後就看見了明火,很快,用眼睛能看得見的速度,火依著風勢在小範圍內連成了幾片,兩山上開始出現人嘶馬揚的混亂之聲。

城樓是盧龍寨的制高點,對面距離百米兩山上的情景看得清楚,火勢已經呈水漫之勢在兩山間迅速散開,羌人開始還試圖組織救火,但很快亂了陣腳,滿山都是驚慌亂跑的士兵,火海裡陣陣慘叫呼號之聲不絕,前面快要蔓延成火海,有人開始往後山跑,但很快後山也竄起了滾滾濃煙,火勢最大最先燃燒起來的關隘兩側,樹木傾倒,泥沙樹枝滾滾而下,堵上了那裡的關口,第二道阻截羌人往回撤的防線已經燒起來了。

漫天的呼號著往山上衝去的人群中,稀稀拉拉的逆流而下幾個人,速度很快,從山腳的濃煙處鑽出,飛快的向盧龍寨撲過來。

霍時英手扶著城門的窗欞冷冷的下令:「弓箭手上箭,準備。」

陸陸續續的跟著從火海裡又衝出十幾個人,都是著羌人的服飾,手臂上艷紅色的布帶隨風飄揚,他們埋頭狠命的狂奔,盧龍寨前方百米空地,無遮無攔,他們目標明顯,霍時英在城頭看的清楚,濃煙背後的樹林裡一隻黑色的箭羽忽然破空而出,跑在最前面的人胸膛一挺,長箭貫胸而過,他帶著奔跑的衝勢,往前又跑了幾步才轟然倒下。

這彷彿是羌人混亂的轉折點,嗚嗚的衝鋒號角四處響起,一對騎兵以悍然之資衝出火海,當先一人身著羌人將領的皮革軍服,手提一把單刀,呼喝著衝向前面奔跑的一隊人,他衝入幾人中間,手裡的彎刀如收割一樣瞬間結果了幾個人的的性命,每一個都是一刀砍頭,一刀斃命,鮮血如潑墨般飆射上天空,染紅了土地,吊籃已經從城頭放下,但是他們不再射程之內誰也救不了他們。

衛放的胸腔如同一個風箱,他覺得世界如此的慌亂又如此的寂靜,他聽見自己的喘息聲充斥著耳膜是如此清晰,身邊雜亂的鞋底與地面摩擦的沙沙聲是他的戰友,噗噗的悶響是他的兵倒下的聲音,尖銳的破空聲是背後的箭羽奪命的聲音。

已經能看見前方城上掉下來的吊籃,他知道自己體力好,衛放知道自己能跑過去。他爆喝出一聲:「跑之子形。」

奔跑的人忽然變換互相穿梭著用之子形奔跑,雖然前進的速度慢了,但傷亡不那麼大了,就在這分秒計算的瞬息之間,後面的火海裡已經陸續衝出一些騎著戰馬的騎兵,他們絕大部分人已經意識到後無退路,只有往前衝殺拿下盧龍寨他們才有活路。蝗蟲一樣的箭羽向著前方奔跑的人射過來,衛放身邊的人成片的倒下,前面幾個終於衝進這邊射程之中。

盧齊站在城頭上狂吼:「放!」

早就緊繃弓箭士兵,同時放手,瞬間,盧龍寨的上空飄出一片黑雲,黑雲撕裂空氣呼嘯而去。

「放,連續放,不計目標連續放。」盧齊嘶吼著。衛放在下面他是急眼了,其實這樣著急放箭浪費了不少,羌人的士兵還沒有完全衝上來,一片箭陣過後只前面只應聲到了幾個,但是倒是成功的阻截了衛放他們後面的追兵,衝過來的幾個人性命算是保住了一半。

後面的羌人依然在射程外用箭射擊前面幾個燒山的人,又有幾個人倒下後,衛放帶著衝擊的速度猛的跳上吊籃,繩索蕩了幾下,迅速被收緊,快速的被拉了上去。

回頭望去,身著黑甲的羌人騎兵瘋擁著成群衝出火海,有些人衝出來身上還帶著火,慘嚎著,馬嘶著,人瘋了,馬也瘋了,後面衝擊著前面的人,混亂擁擠著,毫無陣型,進了盧龍寨的射程範圍,統統迎來一陣亂箭的射殺。衛放知道,這批羌人的前鋒完了。

一起被放下去的五十個吊籃,收上去的只有四個裡面坐著人,他們望著來路,全部臉上一片麻木。

衛放被接上來後,一度縮在牆角處,閉上眼大口的喘息,霍時英沒給他收驚和緩衝的時間,馬上下令:「馮崢,衛放,盧齊各守一段城牆,有失著,斬!」下完命令後,她自己倒是下了城牆,回屋喝茶去了。

這一天盧龍寨的的前方戰場成了人間煉獄,那是一場毫無懸念的人命收割,羌人的軍隊,沒有防守,沒有陣腳,山上的大火燒掉了他們半數的人馬,剩下的人從山裡衝出來,在後有大火前面就是盧龍寨的射程之中的一塊空地上根本擠不開,他們開始時沒有組織的混亂的進攻,盧龍寨這邊不記目標的狂射,一場壓倒性的戰爭從清晨一直打到日上中天,盧龍寨前方的空地上屍首戰馬層層疊疊累積成山,橫屍遍野,血流成河。

到了午時,羌人那邊不畏死的衝擊力開始變緩,死的人太多了,那塊大山和盧龍寨射擊範圍之間的空地上終於不再混亂擁堵,羌人那邊的衝鋒號角終於停歇,隔著遍地的屍體那邊安靜了下來,剩下約還有三四千的羌人,勉強擠在那片空地上開始休整,吃午飯。

盧龍寨這邊也隨之偃旗息鼓,他們也要吃飯了。成筐的白麵饃饃,大桶濃稠的稀飯被抬上城牆。霍時英上城牆的時候,士兵們正瘋搶著圍上去,隨便吃隨便拿,整個涼州,尤其是身為最前鋒的盧龍寨,這四五年來的邊軍待遇還是非常不錯的,隨著兩年前朝廷平定了西疆,在軍事上開始往西北偏移,至少當兵的這些年能吃飽穿暖了,軍餉也充足了。

霍時英一路走過去,找到衛放和馮崢他們三個將領,三人正蹲在城牆的避風處圍成半個圈,一人手裡拿著一個饃在啃,面前地上都放著一碗粥,看樣子這三人好像是跟昨天有點不一樣了。

霍時英也要了一個饅頭一碗粥,蹲過去正好把那半個圈堵上,三人一起抬頭看她一眼,都沒說話,低頭接著吃,他們在城頭上來回跑了半天,都累了,三人昨天晚上又都被她收拾了一頓,不怎麼想搭理她。

霍時英也沒說話,吃了幾口饅頭喝了半碗粥,然後拿著饅頭端著碗站起來,靠近城牆,望著遠處的羌人,羌人黑壓壓的坐了一片,沒見炊煙,可見都在啃乾糧,幾千人那邊幾乎不聞人聲,顯見他們的氣勢是非常低落的。

霍時英沒轉身對後面的三人說:「他們人死的差不多了。現在能站住腳了,下午才是真正的進攻。」

說到正經事,後面蹲著的三人自覺的都站了起來,圍攏到她的身邊,霍時英指著遠處的羌人道:「現在他們那邊的情勢是這樣的,他們不知道我們的兵力是不夠出去跟他們迎擊的,如果我們出城,他們只能被動挨揍,沒有援軍到時候他們戰死,生擒,都是死路,而且他們一下子死了這麼多人,士兵間勢必抱著極大的仇恨心理,他們的將領應該會利用這點振奮軍心,坐在那會死,戰,衝擊一下還有一點希望,他們會戰。」

霍時英轉身看著他們三人口氣一轉道:「上午他們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很一大部分死的人是被自己推擠踩死的,要不就是被自己人擠到你們箭下的,他們慌亂沒有掩護,你們射殺他們跟平時射擊時練習一樣。現在他們站住腳了,至少還還有三四千人,最起碼可以組織三次有效的進攻,要頂住三次我們才能有一點希望,城牆決不能失,明白嗎?」

三人齊齊躬身領命。

羌人這個民族,他們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生存環境惡劣,內部爭鬥激烈,經常會出現屠族,滅部的情況,他們的民族基本沒有歷史文化,他們信仰的是的他們祖祖輩輩祖先流傳在血液裡的殺戮與征戰,他們的男人上馬能戰,全民皆兵,好戰與殺戮是他們骨子就流傳的民族特性。

下午,羌人的進攻呈波浪式,前面力竭,後面跟上,一波跟著一波,們其實不太擅長打攻城戰,放棄了騎兵的機動性和速度的衝擊,上午死在戰場上同胞的屍體成了他們的掩體,摸爬滾打著挨到城牆下,中途死了一半,另外一半,沒有雲梯木樁,他們赤手攀城牆,一個個羌人士兵肌肉糾結,面孔凶悍,眼裡燃燒著仇恨,嘴裡橫咬著單刀,悍不畏死的往上攀爬。

馮崢堅守著主城牆,第一個爬上城牆的羌人士兵瞪著鮮紅的眼睛,揮刀跳下城頭,立刻,站在弓箭手身後盾牌兵舉刀揉身飛撲過去,打到現在這是兩軍第一次正面交鋒,更多的羌人士兵站上牆垛,一直像標桿一樣挺立著的馮崢,抽出腰間的長刀,大喝一聲:「殺!」聳立在弓箭手後面的長刀步兵齊齊抽出長刀:「殺!」吼聲貫徹天地間,血戰悍然開始!所有盧龍寨的士兵都是身經百戰錘煉出來的,他們是一隻頑強的軍隊,只有他們才敢在這支凶悍殺戮的民族進攻下,腿不發軟,只有他們才有與之匹敵的殺戮之氣。

霍時英站在兩道防線間的城樓上冷冷的看著。

「去,守著他,別讓他出事了。」她的身後,站著六個身著鎧甲的高級將領的紅巾親衛兵,其中三個躬身領命,轉身動作靈敏的飛撲出去,所到之處像切菜瓜一樣,羌人士兵無不橫死刀下。

「鋼弩,可以用上了。」霍時英身後,前日裡她在城門口碰見的那個絡腮鬍大漢立說。

「不到時候。」霍時英頭也不回的甩了他一句。

三道城牆,主城牆因為長度短,守衛的兵力有限,平時戰時都是兩邊輔牆,互相支援呼應,今天主城牆在第一道防線已經被人攻上來的情況下,霍時英依然沒有下令調動輔牆的盧齊,衛放過來支援,她一直站在城樓上冷冷的觀戰,城牆上已經是近身血戰,羌人天生的身體強壯,體格彪悍,他們經過上午自己人的推擠踩踏,能活下來的都是他們隊伍中最彪悍的人,他們今天死了太多的人,仇恨激發出他們身上血腥之氣,悍不畏死,燕朝的軍士在戰鼓的催動下,堅守著保家衛國的最後底線,與之死拼。慘烈之狀隨處可見,狹窄的城牆之間血流成河。

馮崢已經被一個羌族士兵逼到背貼城牆,他硬接了從頭頂劈落的彎刀,狠狠一腳踹到對方的小腿骨上,鐵塔一般肌肉糾結羌族人,身上帶著一股天生的檀膻惡臭,醜陋的面容扭曲著半跪下一條腿,馮崢一刀橫削出去砍掉了對方的腦袋。還沒等他收住刀勢,眼角刀光一閃,接著一股熱流就噴了他半身,慘烈的嚎叫充斥著他的耳膜,一個失去了胳膊的羌族士兵就倒在他的身邊,他的手臂齊肩而斷,噴濺出來的血撒了他半身,一個頸繫紅巾鎧甲親衛兵從他身邊一晃而過,還容不得他回神,前方又有一人高舉著彎刀狂吼著向他衝來,他是貴族子弟,從小學過簡單的搏擊之術,他看得出對方空門大開,舉刀奔跑著直刺過去,利刃割破皮膚,刺穿柔軟的東西,他甚至在一片嘈雜之聲中清除的聽到「撲」的一個輕微的聲響,他貼著一張扭曲變形的臉輕聲的說:「老子,殺死你們。」鮮血蓋滿他半張臉頰,如同惡鬼。那一刻馮崢覺得身體流動起一股熱流,一種他從生而為人起從沒有過的生死豪情流遍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主城牆上已經攻上來幾十個羌族士兵,有的盾牌手參與到貼身的肉搏戰中,弓箭手失去了掩護,更多的羌族人正在爬上來,形式即將失控,主城牆守衛危急,霍時英依然站在城樓裡不動如山,下面血肉橫飛,形式失控,她的目光冷漠,渾身充斥著一種如山的堅毅和沉穩氣質。

下面的馮崢忽然跳上兩道防線之間的牆垛,聲嘶力竭的狂吼:「盾牌手,前隊變後隊掩護弓箭手,長刀手,聽我號令全部後撤,快!」

城牆上的情勢忽然間急轉,盾牌手丟下手中的敵人,瞬間後撤到弓箭手前面豎起一道盾牆,還在廝殺的長刀手聽到號令幾乎同時撒手,趁著敵軍愣神的功夫翻身一滾,就跳到後面的第二道城牆後面去了。

空氣中傳來陣陣衣衫摩擦的布帛之聲,「唰唰」的是弓箭上肩的聲音,兩側對著主城牆的輔牆上,主城牆的第二道防線城牆後面,鬼魅般的立起一排弓箭手,劍尖直指攻上城牆的羌族士兵。

「射!」城牆後面馮崢大吼一聲,萬箭齊發,大部分羌族士兵是在驚愕中倒下的,箭羽過後是短暫的一片死寂。

馮崢在瞬間又扭轉了戰局從新掌控了主城牆。

這是羌人力竭前最兇猛的一次進攻,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天下午他們再也沒有攻上過城牆,傍晚時鳴金收兵,城牆那方的收兵號角衰弱隱有頹敗之勢,盧龍寨這邊熄鼓收兵,士兵們有條不紊的收拾著城頭的戰場,這裡是整個帝國北疆的第一道防線,他們打過太多的仗了,勝利與失敗他們都經歷過太多,不太見有群情激動的盲目的激情。

霍時英走出城樓,與搬運屍體的士兵擦身而過,一滴水珠迎風吹落在她的眼皮上,眼角冰涼了一下,她站住腳步抬頭望向天空,燒了一整的天脊山和關雲山,依然火勢洶湧,滾滾濃煙遮蔽了整個盧龍寨的上空也蓋住了上面黑壓壓的烏雲。

霍時英站定腳步,和她同站在城頭上搬運屍體的士兵也同她一樣收住手裡的動作,同時抬頭望向天空,臉上都是麻木的茫然,微微的細雨如霧一般在空氣裡隨風飄落,不一會人的頭髮和睫毛上就帶上了一層水汽。

「真的下雨了。」馮崢像鬼魅一樣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鑽出來,杵在霍時英跟前。

霍時英望著他,這人臉上一直以來的陰鬱之色又更重了幾分,可脊樑那裡似乎被什麼撐了起來,陰冷中隱隱帶出了一種霸氣。

霍時英拍拍他的肩膀,什麼也沒說與他錯身而過,天上響起一個炸雷,瞬間的功夫雨水猛然間呈爆發之勢,洶湧的砸落下來,拍在人身上辟啪作響,雨水中霍時英留給馮崢一個漠然而□的背影,高牆外的羌人爆發出巨大歡呼,牆內的士兵在短暫的茫然過後,又行動起來,該般屍體的搬屍體,該打掃戰場的打掃戰場,鮮有人探頭去看那邊要樂瘋癲了的羌人,秩序井然。

馮崢望著他們,低頭沉思,瓢潑一般的雨水灌澆在他的身上,一點點的沖刷乾淨了他臉上,身上的血污。

大雨下了一整晚,卻在天明時天空放晴了,盧龍寨這邊一晚安靜,始終秩序井然。

卯時,霍時英上城頭,天空碧藍如洗,遠處的高山像毛沒拔乾淨毛的山雞,灰突突的一片,盧龍寨的前方,昨夜雨水如幕簾,影響了視線,羌人冒雨搶走了屍體,戰場被他們打掃了個七七八八,一夜雨水沖乾淨了血污,昨天殘存下來的羌人早跑沒影了,一洗碧空下,對面連鳥都沒有一隻飛過的,安靜的異乎尋常。

霍時英帶著她的三個將領站在城頭上,身後的三人對眼互望,眼裡很是茫然。

霍時英道:「昨夜羌人打掃了戰場,真正的大軍已經來了,造飯,吩咐廚房,早飯做好點,讓士兵們都吃飽了。衛放帶一百兵,把庫裡剩下的桐油全拿出來,在城中沿著房屋的牆根灑,派人守著,到時聽號令點火。」

辰時,所有在吃早飯的盧龍寨士兵湧上城牆,遠處的關隘處,黑壓壓一片如湧動的潮水,黑色的盔甲,高大的異族馬種,整齊劃一的馬步,行至關口,四散而開。

「黑甲軍!」盧龍寨的士兵驚叫。

黑甲軍,直屬羌人王庭的一隻主力騎兵,從霍時英一直收集到的情報顯示,這只騎兵一直是羌人王庭對各個部落威懾,鎮壓的存在。很少對外作戰,但聲名顯赫。

百丈外幾千騎兵散開在兩山前方,幾千的人馬,鴉雀無聲,騎兵過後,關隘處緩慢出現五頂巨大的黑熊皮的輅蓋,輅蓋下是三十六人抬的一張巨榻。

熊皮輅蓋,三十六人榻,他們的王來了。

從內心來講,霍時英是看不起羌人這個民族的,這個民族沒有什麼內涵,他們覬覦中原的奇珍異寶,飛簷畫棟,但他們卻只看到了表面的繁華,而整個中原民族,其繁華昌盛的背後通過多少聖賢多少代人數百上千年,積累沉澱下來的文化,禮教,宗法,制度,他們卻不懂。

我們建一城需要幾年,十幾年,甚至是幾代人的時間,而他們毀掉一座城也不過是旦夕之間,一個嗜殺的民族,漢人稱他們為蠻夷,這些蠻夷野蠻無知,未經開化,確如不知平安盛世的野獸一般。

但這個民族生命力卻異常頑強,如韭菜一般割了一茬又一茬。縱觀整個歷史,漢人所統治的中原每朝歷代都受其困擾,他就如臥榻之側潛伏著的一匹狼,一旦你積弱他就會崛起來犯。塗炭我百姓,毀我河山。

今天羌人的王旗再次出現邊關的土地上,對面鋪面而來的肅殺之氣,霍時英也心境沉沉。

脊山和關雲山已經基本被燒禿了,輅蓋上了正對著盧龍寨的關雲山,兩邊的黑甲軍也跟著上了山,光禿禿的山上一覽無餘,兩對兵甲整整齊齊的形成兩個方塊,如一盤伏的巨獸。

卯時一過,關隘處開始出現大批的軍隊,騎兵在前,後面是大量扛著雲梯手握彎刀,推著撞車的步兵。

盧龍寨這邊,士兵占守城頭,所有箭羽全部分配到各處,所有弓箭手,盾牌手,全部到位,清冷的風吹的他們的軍服獵獵作響。

城牆上,馮崢成了全面督戰的主帥,站在主城牆的第一道防線前,霍時英站在他的後方,隔著一道城牆站在第二道防線上,她的身後跟著小六和六個紅巾護衛,一隻沙漏放在她前面的牆垛上。

城頭上鴉雀無聲,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無不肅穆,霍時英回頭看看小六,這孩子一直沒穿上軍服,還是青衣小帽的裝扮,生嫩的小臉倒是鎮定,霍時英問他:「害怕嗎?」

小六看霍時英的眼神還是虛虛的,但回答的還是穩當:「不怕。」

「殺過人啦?」霍時英問。

「嗯,來的時候,大管家犯讓我練過手。」

「嗯。」霍時英知道但凡武將世家出身的子弟,上戰場前都會用死刑犯來試煉,殺過人了,膽魄和氣質都會不一樣。至於他們霍家讓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去殺人,不知道選給她送來的人會是一個多麼殘酷的過程,這些她從來沒打聽過,小六這孩子能被選出來也自有他過人之處,所以她也從沒看輕過他。

霍時英再回頭在小六身上來回掃了一眼問:「我昨晚上讓你準備的東西吶?」

小六慌忙著從後腰抽出一疊整齊的布捧到眼前:「回都尉,準備好了。」

霍時英滿意的點點頭:「嗯,收好了,等會,什麼時候看見我把刀抽出來了,你就把它舉起來,聽見了嗎?」

「是。」小六躬身回道。霍時英回頭看向前方再沒理他。

辰時,前方傳來「嗚嗚」的號角。盧龍寨的城頭戰鼓緩緩擂動,霍時英輕輕撥轉面前的沙漏,死戰終於開始了。

盧龍寨的地面上猛然響起了排山倒海的馬蹄聲,羌人的軍隊如黑色的潮水,奔湧而來,牛角號「嗚嗚」的吹響,羌人展開陣型,弓弩兵和騎射兵開始向前推進,突擊步兵每十人一組,攜帶八丈長的蹬城梯,每個蹬城梯後面還有二十人的突擊小隊,這些小隊士兵一手拿刀,一手持盾,個個面容凶煞,「殺!」千人發出巨大的吼聲,呼嘯著衝向盧龍寨。

盧龍寨的城頭,弓箭手舉箭上肩,羌族士兵逐漸接近射程範圍,馮崢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吼:「上盾,射!」

兩方陣營同時飛出兩片黑雲,箭支撕裂空氣發出淒厲尖銳的叫聲,盧龍寨這邊的箭陣有壓倒性的優勢,箭支落下,羌人那邊雖也有盾牌防護但他們防護不了全身,有人應身落馬,盧龍寨這邊也有「噗噗」的箭支落地上,大多射在了盾牌上或者射在城牆上被擋了回去。

前方城下,羌人還在繼續推進,更多的人進入射程範圍內,城牆上的弓箭手,兩對交替,一刻不停的往下射擊。

羌人悍勇,前仆後繼,關隘處還有源源不斷的兵馬補充過來,他們像蝗蟲一般,大面積不知力竭一般向盧龍寨撲來。

辰時三刻,終於有羌族一對士兵撲到城下,第一架蹬城梯架上了盧龍寨的城頭,盧龍寨的前方戰場,佈滿兵勇,黑壓壓的,到處都是,馮崢立身高呼:「上鋼弩!」

三面城牆上五十台鋼弩發出「卡卡」的聲響,同時離弦而出巨大的嗡鳴聲貫徹耳膜,一丈多長的巨大箭支夾裹著勁風一箭能把人和馬一起釘在地上,射在人身上可以連著射穿幾個,有巨大的威懾力,羌人的攻擊在巨努下緩了一緩,盧龍寨伸出長勾掀翻了搭在牆垛上的雲梯。

戰場下如同一個巨大的絞肉機,黑血滲透地下三尺,這種攻城戰其實就是消耗戰,敵我差距至少要一比十才能勉強拿下一座城池,羌人依然前仆後繼,無數的人衝到城下,又被箭陣射殺。

盧龍寨這邊的傷亡並不大,到現在霍時英身後的要塞廣場上還有一千士兵沒有投入戰鬥。

霍時英知道,以羌人這種攻擊方式,她這邊補給充足支撐到晚上甚至明日破曉都應該可以,但是真要打到那個時候就真的是死戰了,以盧龍寨這幫的官兵是一定會戰到最後的一兵一卒的。但她不能這麼打,她捨不得這幫兵,這幫兵別看只有兩千人,卻是百戰之兵,這次羌人舉全國之力來犯,這裡絕不是主要的戰場,對兩個國家來說,將是一場長期的,戰線極長的戰爭。

整個燕朝疆土遼闊,廣闊的內陸百年來未經過戰爭,各個州府的兵馬平時鎮壓個山匪流寇還行,真正面對羌族正規軍恐怕不堪一擊,她的這些兵留存下來,將來是要打散了安□真正的朝廷大軍裡面的,以她多年的戰場經驗,哪怕一個盧龍寨這樣的老兵,帶領十個新兵組成的隊伍,一個老兵帶給新兵的戰場經驗,對戰氣魄是多少訓練都難以達到的效果。

巳時,三架雲梯同時搭上盧龍寨的主城牆,下面喊殺聲震天,盧龍寨這邊伸長勾也頂不出去了,下面的人死死的頂著,盧龍寨用箭射殺,他們一個倒下兩個頂上,實在是太多的人了。霍時英面前的沙漏一邊的沙子漏完,她翻轉了一面。

巳時過去一刻,第一個羌族人蹬上盧龍寨的牆垛,來人一身皮革軍服,揮刀砍到一個盾牌兵,大吼著躍下城牆。

霍時英忽然伸手一撈,一把將小小的沙漏抄到手裡,往懷裡一揣,右手豁然抽出腰間的長刀,一躍身翻過城牆,這時三五個羌族士兵已經上到牆垛,她行動間身形大開大合,幾個大步迎著一個剛剛跳下牆垛的羌族士兵,一刀斜砍出去,刀鋒從羌族士兵的肩頭橫穿過整個胸部被劈成了兩半,她看都沒看一眼那個轟然倒下,驚愕的要爆出眼球羌人一眼,上前擠開城頭的弓箭手,朝著下面的戰場喊道:「盧龍寨要求停戰,我方不打了,投降了!」她的聲音如普通的喊話音量,卻帶著綿綿不絕之勢,傳出去幾里,在吼聲震天的戰場上,壓倒了所有聲音,每一個人都聽的清清楚楚。

每個人在那一瞬間都停頓了片刻,雲梯上還撅著屁股往上爬的羌族人都停了一下,抬頭驚愕的看著上方,盧龍寨這邊也停止了射擊。

瞬間過後果然在盧龍寨的城頭上飄起了一塊白布,盧龍寨這是不打了?那我們還打嗎?幾乎所有剛才還在拚殺的羌族人一起想著。

霍時英站在城頭上繼續喊話:「下方是哪位將領領兵,請到城下說話,我方願意投城。」

城下的戰場上,士兵具是一臉茫然,很多人回頭望向關隘處己方將領戰旗飄揚的地方,一直激昂的衝鋒號角也停了,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恍惚過去一刻鐘的時間,盧龍寨這邊衛放帶著一隊士兵貓腰在城樓各處牆根下碼放乾柴,倒上桐油,連那五十架鋼弩也被澆了個透。城頭下忽然忽然一陣兵馬嘶揚,人群蠕動散出一條通路,一高頭大馬托著一個人向這邊疾馳而來。

來人身材肥碩高壯,臉蓄蠻須,頭上糾結著一根羌人古怪的髮辮,這人到了城頭下向著城樓上的霍時英高聲喊道:「霍時英,你要投降?胡扯吧,老子不信你。」

霍時英站在城頭緩聲道:「烏泰利,我就知道是你,往年你們族裡遇到災年,我年年撥糧救你,我救了你多少回?你現在到來打我,你也好意思?你可知,每年給你的糧食都是我盧龍寨官兵口裡省出的口糧?你現在卻舉刀來砍殺他們,你良心何在?」

城下那大漢,似乎被說得不好意思了,他紅著連撓撓頭皮向著霍時英說:「霍時英,不是老子沒良心,你也是當兵的,你們的皇帝讓你開關出來殺我們你能不殺嗎?」

那大漢抖著馬韁又往城牆邊靠近一些,仰著臉問:「霍時英你說你投降,真的,假的?我怎麼就那麼不相信你霍時英是能投降的人吶?」

霍時英在城頭輕笑:「為什麼我就不能投降?我一介女流鎮守邊關十多年,回鄉無望,朝中也無我等女流之輩立足之地,此次你們大舉來進,你們的族人,鐵騎蓄勢百年,而中原剛剛經過西疆大戰,又連著兩年柳州,梧州,沖州大旱,三洲連著兩年幾乎顆粒無收,各地叛軍蠢蠢欲動,中原朝廷經歷西疆十年大戰,又連著兩年乾旱,內憂外患,一直沒有休養生息過來,你們鐵騎一下可直取涼州一路向南,至少可以和中原形成隔江而治的局面,我盧龍寨兩千士兵,後無援軍,上峰命令我們死戰到底,但這些兵是我一手帶起來的,我捨不得,也不願就此埋骨他鄉,朝廷如此薄待我們,不如早早的降了,我也好在你們朝中謀個官位,保我將士平安。」

霍時英這邊說著,一隻手背到身後搖了搖,從側翼城牆上扯下來的盧齊看見了,悄悄的後撤下了城牆,來到廣場上的一千士兵中間,不一會隊伍裡一陣波動,排列站立的各隊士兵全部脫下身上的軍服,投入廣場中央,有士兵上來澆上桐油,片刻之後盧齊就領著這幫兵,悉悉索索的退出盧龍寨,撒丫子往嘉定關跑去了。

這邊城頭還在喊話,烏泰利扯著喉嚨跟霍時英喊:「霍時英我知道你的本事,你要投城,我王絕對會優待,但我還是不安啊,你守了盧龍寨這麼多年,說降就降了不像你的風格。而且你若真要降我王庭,為何昨日又會燒山,殺盡我兩萬前鋒。」

霍時英道:「昨日盧龍寨城內有嘉定關的督軍,我們唯有死戰,今日那狗官見你們的大軍就要攻上城頭,剛嚇跑了,我這才能帶軍投誠,你若不信我現在城頭的士兵就可以盡數撤去,只請你稟報你王,如接受我投誠,我立刻親自開城門,迎你大軍入關。」

說話間霍時英舉手向後一揮,城頭的矗立的士兵果然「乒乒乓乓」的放下手裡的兵器,紛紛後撤,走下城頭,片刻的功夫盧龍寨城頭蕭瑟,唯剩下霍時英身邊孤零零站著的幾個人。秦爺混在撤下去的士兵中,挨挨擠擠的擠到霍時英身邊,霍時英身後的六個護衛也沒攔他。

等城頭的兵全部撤下,霍時英又對城下道:「烏泰利,這樣你可信我?」

城下的烏泰利又撓撓頭皮,似乎想了一下說:「行,我就信你。」說完他吩咐身邊一個傳令兵,騎馬飛奔而去。

這邊馮崢也帶領撤下來的兵,在廣場脫了軍服,往嘉定關飛速撤退而去。

城下的烏泰利見盧龍寨城頭撤了個乾乾淨淨,稍稍放鬆警惕,他和霍時英打了多年交道,和霍時英打過,霍時英也確實給他放過幾次糧,關係對立,卻也相互熟悉,他開始跟霍時英胡扯起來:「霍時英,回來你投誠了,我看你也別謀什麼官職了,你個女人二十多歲了還不嫁人,我們羌人不在乎女人的長相,我敬重你,重禮聘你做我夫人如何,你手下的兵我也定會善待,你看如何。」

他這話一說完,霍時英身後就傳來一陣磨牙聲,剛剛擠到霍時英身邊秦爺終於忍不住了,扯著喉嚨喊道:「烏泰利,你要不要臉,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熊樣,想娶我們都尉,做夢吶?」

霍時英胳膊肘頂了一下秦爺,意思讓他閉嘴,她向下高聲道:「我霍時英生平最敬重威武有膽氣之人,烏將軍率兵橫刀渭水江畔之日,我霍時英定掃榻相迎。」

霍時英話音落地,城下的烏泰利哈哈狂笑:「霍時英你今日之言可要守信,我烏泰利橫刀渭水江邊之時,定重金迎你進門。」

城頭上秦爺一臉憋屈樣問霍時英:「你瘋了,這樣的話你也敢說,這話傳回朝廷那是有損國體,名聲不好啊。」

霍時英轉頭特別鄭重其事的先問了秦爺一句:「我長得不好看嗎?」秦爺飛速的瞄了她一眼,霍時英一張面孔英武堂堂,他立刻轉開臉飛快的說了聲:「好看。」

霍時英自動忽略掉他的心虛,滿不在乎的說:「我說就說了唄,誰還會去告啊,你啊?還是衛放啊?衛放倒完桐油正縮在牆根處,眾人望向他,他把臉扭到一邊看著牆角不說話。」

羌人那邊這時又從後軍中飛奔來一騎。馬上的人,身材魁梧,古銅色的肌膚,相貌堂堂,就是臉色嚴肅陰沉,和馮崢有的一拼,來人駕馬來到陣前對霍時英喊話:「霍都尉,你若投誠就速速開城門迎我大軍入內,我王許諾你,大軍入城之時你就是我族的千戶,所有盧龍寨的官兵一律不殺繼續歸你帳下。」

霍時英站在城頭微笑,搖搖一抱拳道:「多謝,我這就親自去給你們開城門。」

霍時英最後那句話說時微露些許輕浮,烏泰利在城牆下撓撓頭皮總覺得哪裡有點不對頭,他身旁剛剛過來的人扭頭問他:「如何?」

烏泰利又撓撓頭,呲了一下牙花子最後想不出個所以然,最後說:「我總覺得不對勁,這似乎太容易了,霍時英不像是會投降的人。」

他說著,盧龍寨方向忽然傳出一聲尖銳的哨聲,此哨聲乃是中原江湖人士互通消息之物,烏泰利作為一個常年在草原上游移居住的羌族高級將領,不知那是何物,雖心有疑慮卻不知作何反應,和贛冬互望一眼一時拿不定主意。

這邊霍時英下了城頭,衛放和六個紅巾護衛在她身後點燃火箭,一起射向城樓的牆根處,雖經昨夜一場大雨,屋簷雖濕牆根處卻依然乾燥,桐油遇火就著,很快城牆處各處就竄起了縷縷黑煙。

盧龍寨在哨聲過後不久也黑煙四起,城外的烏泰利臉色巨變,大叫一聲:「不好,霍時英要逃了。快吹號,繼續進攻!快啊!」

衝鋒的號角再次「嗚嗚」的響起,更多的雲梯搭上城牆,成群的羌人爬上城樓,然後又統統被熏了回來,城牆上已經到處是濃煙滾滾了看,烏泰利氣的在城下跳著腳問候霍時英家祖宗八代,贛冬充滿鄙視的看了他片刻,揚馬而去。

霍時英這邊下了城樓,身後,四周濃煙開始四處瀰漫,霍時英吩咐衛放帶著那一百個放火的士兵先跑了,轉過身來她爹的六個護衛都騎在馬上等她,她師傅牽著飛龍立在當中。

霍時英過去牽過馬韁繩,準備上馬。往前走了一步,她師傅鐵塔一樣的身子立在那裡不挪窩:「幹啥?」霍時英抬頭問他。

大漢一張方正的臉上,急赤白咧的憋得一臉便秘的樣子,霍時英無奈的跟他說:「這盧龍寨,怎麼也要燒一兩個時辰,現在巳時都快過了,過午之前羌人絕對進不了盧龍扎,我爹砍不了我的頭,你放心吧。」

大漢煽動著嘴皮,終於說:「我說的不是這個,你,你說你,好,好歹是個王府的郡主,怎麼能說出那樣的話?那,那個烏泰利是,是個什麼東西。」

霍時英無限懊悔,她剛才在城頭上忽悠烏泰利,怎麼把這個死愚忠的師傅忘了,她這個師傅據說是某淵古武林世家的一方豪俠,年輕的時候快意江湖,好不自在,但這人有點傻,被她爹下了一個套,曾經救過他一命,從此就效命於她爹,按理說,他這種人的性格應該快意恩仇比忠義兩全佔得比例要大,可這人卻偏偏對她爹忠義兩全了,而且還特別死忠的忠義兩全,霍時英晚生了幾年,不太清楚她爹年輕的時候是怎麼把人家禍害成這樣了,而且說實在的她也不想去知道那種陳年爛事,她覺得哪天她就是知道了也會覺得丟人,因為她對她爹的人品一向沒信心,只是她現在比較火大的就是,這都火燒屁股了這爺們怎麼還有心思跟她扯這個?

對付這種人霍時英一般不跟他死扛,因為這種人自有他的一番邏輯,他也理解不了你的思路,你真跟他辯,說不定你還說不過他,她一把抓過一直老老實實站在一邊小六,往她師傅懷裡一推:「你帶著他走,這娃太小了,你照顧好了。」

霍時英擠開她師傅,翻身上馬,憤憤的想,什麼王府郡主,王府郡主住的是錦繡小樓,穿的是綾羅綢緞,走個路要三丫頭扶著,出個門要八輛馬車跟著,她是郡主?她就是邊關一個從五品的破都尉,屁的郡主。

在馬上,霍時英衝著要跟著衛放跑的秦爺喊了一嗓子:「秦川,你別亂跑,趕緊找匹馬跟我一起走。」

秦爺苦著臉轉過身:「都尉誒,這哪還有馬啊,騎兵營都走了,馬棚裡只剩馬毛了。」

霍時英一抬馬鞭指著身後幾個紅巾護衛:「你去跟這幾位軍爺商量商量,看看他們誰願意帶你吧。」

秦爺苦哈哈的皺著臉說:「不了吧,我跟他們跑一樣的,五十里就一個時辰的事。」

霍時英瞥了他一眼,一夾馬腹衝了出去,扔給他一句話:「快點,你敢跑一個試試?」

秦爺淒淒哀哀的挪到那幾個護衛中間,其中一個大漢伸手就把他提到馬上,橫著往馬鞍前一甩,幾匹馬瞬間絕塵而去,留下身後一片火光沖天盧龍寨。

燕朝景德三年,八月初八,羌族大軍攻陷西北邊關第一防線盧龍寨,至此被後世稱為「景德國難」的一場燃燒了半個中原的抵抗異族侵掠戰爭正式拉開了大幕。

五十里外巍峨的矗立著的嘉定關,城頭無兵把守,城門緊閉,方圓不見人煙,如一座空城,對著盧龍寨的那方天空,火光沖天,空氣中有風吹過來的淡淡的煙塵味。

雨後的天空碧藍如洗,日光熾烈,快到正午時分,嘉定關空無一人的官道上忽然冒起一陣滾滾煙塵,一群爺們在大道上揮汗如雨的奔跑而來,遠遠的就聽見他們在嘶吼:「快給爺爺們開門,爺爺們是盧龍寨的守軍!」

城頭上,嘉定關的城守,捏著鬍子笑罵了一句:「這幫混蛋兵痞。」轉身吩咐身邊的護衛:「把城門開了,放他們進來吧。」

一個個丟了兵器,沒了軍服,一路跑的灰頭土臉的兵痞,就像一幫難民,衝進城門就找個地方一攤,歇氣了。後面來的人越來越多,最後城門口擠不開了,先來的就挪到後面去,最後一條對著城門的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擠滿了這幫難民,這些人秩序混亂東倒西歪,但是卻沒有一個人亂跑,也沒有一個人進入空無人煙的民居。

霍時英帶著六個她爹的親衛軍壓在最後衝進城門,這一路上她像趕鴨子一樣趕了這幫兵痞一路。

嘉定關的城守站在城門口迎霍時英,霍時英定住馬身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抬手向城守行了一禮道:「王大人,情況怎麼?」

城守姓王,年過花甲,身體微微有些發福,行動間右腿微跛,他迎著霍時英還了一禮道:「十日前大軍已經開拔,嘉定關商戶和百姓這幾日也撤離的差不多了,現在城裡除了自願跟我留下來的幾十個老兵外,已經基本沒人了。」

霍時英看看街上空蕩蕩的房屋,心下瞭然,她又問:「大將軍走時可有給我留話?」

老城守望著站了長長一條街人群,為難的對霍時英說:「大將軍走時給都尉留了兩百匹軍馬,托老夫帶話給都尉,可一路向南,去追大軍。可實在沒想到都尉竟然據守盧龍寨三日還能帶回這麼多人。」老城守望著街心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滿臉的焦慮。

霍時英微微抬手道:「王城守無需擔心,我自有安排。」

霍時英把衛放,盧齊和馮崢招到身邊吩咐了一番,霍時英從盧龍寨帶出來的兩千人在城門口被被分成四隊,盧齊,衛放,馮崢各帶一對,每對六百人,士兵各自隨身攜帶乾糧,從現在起開始急行軍,霍時英帶兩百人,騎馬斷後。嘉定關通往甘寧道有一百多里官道是沿山而行的山路,是通往涼州府的必經之路,只要出了這一百里的官道,就是一馬平川的甘寧道,到時候三隊兵打散混進逃難的百姓中間性命就算是保住一半了。

兩千兵勇隨著一連串的命令,動作迅捷的分成幾隊,霍時英身邊的一個人若無其事的要越過她走入那些要提前開拔的隊伍中。

霍時英眼望著前方忽然伸手就搭在他肩上,一把把他拖了回來:「幹什麼去?」

秦爺一臉豁出去的轉過身:「我要跟他們走。」

霍時英直直望進他的眼底:「不行,你要跟著我走,你不在我心裡不踏實。」

秦爺臉上露出哀求之色:「我家在羅城的余灣鎮,離涼州就二十里的路。」

霍時英冷冷的望著他:「那又怎樣?」

秦爺扭頭望望正要開拔的隊伍,小聲的哀求:「我家就我一個獨兒,一個妹妹十幾年前就嫁人了,家裡就剩一個老娘了。」

霍時英冰冷的道:「你要做逃兵嗎?你是軍籍,你們鄉里戶籍記錄在案,等到天下太平了,你想東躲西藏的過一輩子嗎?」

秦爺都要給霍時英跪下了:「我就一個老娘,我當了十八年的兵了,沒孝敬過她一天,我不逃,真的,安頓好我老娘,我就去找大將軍的隊伍。」

兩人的眼神直達對方的眼底,最終霍時英薄薄的嘴唇微微一動,冷冷吐出兩個字:「不行。」

秦爺抬頭望天,絕望的閉上眼睛,眼角落下淚來:「霍時英,老子是欠你的嗎?我是你爹啊?你就這麼離不得我?」

霍時英的語氣依然冰冷:「十二歲,我第一次出關巡邏就遇到羌人,全隊二百人幾乎全死光了,沒死的也全跑了,你半夜回來從死人堆裡把我扒了出來。十六歲,我們出關去做斥候,回來的時候我掉進了狼窩裡,摔斷了腿,幾頭狼圍著要吃我,本來你可以跑,可你跑了卻又衝了回來,殺了頭狼,自己也差點死了,馬被狼咬死了,你背著我走了整整七天還剩下一口氣拖著我回了盧龍寨。十七歲,我們被圍在盧龍寨外七十里的斬馬坡,我身負重傷,援軍遲遲不到,我們沒水沒糧,被圍十七天,到最後我高燒昏迷,每每飢渴難耐之際總有溫水送到嘴邊,你跟我說是馬血,我裝不知道,心裡卻清楚馬肉的吃完了哪裡還有馬血,那是你的血,我靠著喝你的血活了下來。這些事我爹從來沒為我幹過。」

秦爺扭曲著一張臉聽完,吼道:「你既然還記著老子救過你那麼多次,為啥就不能放了我一回?」

霍時英拍拍他肩,冷漠的說:「算是我徇一回私,後面的仗不知會有多艱苦,放你走了我怕你死於亂局之中,不放你在身邊我心裡不安,我不安就打不好仗,你也不要再想著跑,我會讓衛放他們分出人手來,勢必安排好你的母親。」說完她回身一喝:「李成青,你給我看好他,他若跑了我為你是問。」接著她毫不留情的把秦爺往她師傅懷裡一搡,再不理會他。

霍時英處理完秦爺,回過頭來衛放,盧齊他們已經整軍完畢。

霍時英對衛放和盧齊交代完秦爺的事情就沒對他們說多餘的話,她帶了他們兩年知道他們有本事活著逃出生天,她把馮崢叫道跟前,然後把小六推道他身邊說:「這是我霍家的家生奴才,這孩子從生下來就是為我培養的,他還小,以後的路還長,拜託馮守禦幫我把他活著帶出去。」

馮崢用慣常冷漠的眼神看著霍時英,然後說:「你說的責任我懂,我不會不管六百人的死活尋死的,你不用特意把這孩子托給我。」

霍時英笑笑拱手道:「拜託馮守禦了。」

小六很乖的站在馮崢旁邊,什麼也不說,他懂,他這個時候還跟著霍時英是給她拖後腿。馮崢對霍時英說:「都尉還有什麼要囑咐的嗎?要是沒有我們就要走了。」

「稍等一下。」霍時英轉回身朝著身後的六個紅巾大漢伸出手,不客氣的說:「有錢嗎?有的都拿出來。」

幾個大漢由霍時英她師傅李成青帶頭,老老實實的從懷裡摸出錢來,霍時英收攏過來有幾十兩的碎銀,還有兩張五十兩的銀票,她全部塞給小六:「拿著,大將軍的兵馬你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追的上,羌人一入關就是亂世了,路上拿錢能換些吃的。」

小六一陣手足無措,小臉憋得通紅,眼裡憋著一泡眼淚磕磕巴巴的推著霍時英的手:「都,都尉,小六,有,有錢,您自己留著。」

小六哪裡推得過霍時英,霍時英手腕一翻就把一把零碎銀子和銀票塞進了他懷裡,然後拍拍他的肩膀揮揮手說:「走吧。」

馮崢轉身就往自己隊伍走去,盧齊,衛放各自給她行了一禮齊聲道:「都尉保重。」然後也毫不拖泥帶水的走了。

小六一步三回頭,眼淚終於沒憋住掉了下來,霍時英轉身一喝:「上馬!」兩百士兵,豁然蹬馬,動作整齊劃一。

兩百騎兵目送著一千多兵甲捲起一道煙塵,穿過長街,穿過整個嘉定關最後終於消失在視線裡。

霍時英在馬上與王城守道別:「我們走後王城守有何打算。」

老人佈滿風霜的臉上笑得溫和:「都尉放心,老夫雖老邁也必定會堅守到最後一人,定會為都尉拖到最後一刻。」

霍時英蹙眉道:「王老,羌人勢大,你就開了城門吧,暫且忍得一時,等我們再回來。」

老城守但笑不語,拱手向霍時英行了一禮,然後後退站到了一邊。

霍時英知道再勸無用,打馬奔馳而去,隆隆的馬蹄聲中一個蒼老的聲音振聲高呼:「望郡主來年祭祖之時,給老將軍帶個話,我王守業下輩子還給他老人家牽馬。」

霍時英回頭的瞬間,一個老邁的身體再次躬身深深的彎向地面,一直到她再也看不見都沒有起身,王守業的官階比她大,他這個禮是行給她祖父的,她代表霍家受了他這一禮,王守業年輕時為她的祖父牽過馬,十七歲參軍,駐守邊關四十餘載,最後竟是要埋骨邊關。

八月初八嘉定關破,城守王守業帶領五十位殘兵死戰到最後一刻,終以身殉國。

霍時英帶領兩百騎兵斷後,被破了嘉定關一路追上來的羌人堵上,霍時英在山路上和羌人打了一個小伏擊,敵眾我寡的情況下帶領殘兵逃入荒山,和羌人在崇山峻嶺裡打了半個月的游擊,直到彈盡糧絕,跟著她的兩百士兵幾乎全軍覆沒。最後一次遭遇戰中,她帶著的六個護衛和秦川跳進了橫江。

橫江是橫穿整個中原的渭水一支支流,他們一路向南被衝出兩百里,等他們上了岸已經出了涼州府了,幾個人身無分文,混在流民裡幾經周折一路走到渭水江畔,等他們幾個人在渭水的江北一路彪悍的橫刀殺過羌人軍營,衝到江對岸的時候已經距他們離開盧龍寨整整過去兩個月了。

而這時羌人大軍一路橫掃過半個中原,和中原大軍對持在渭水兩岸。

02

十月初,渭水南岸,隔江幾里的城外,一個地勢較高的土坡上,一青袍書生面江負手而立,他面容精緻而帶著幾分剛毅,身材修長,江風凜冽,他的衣衫在風中飛揚,此處臨江面水,遠觀如一幅山水畫,畫中人有灑脫飄逸之姿,背影的線條卻有僵硬沉重,無端為他染上了幾分憂鬱之色。

對面江畔軍帳林立,黑旗飛舞,陣陣馬奔,人嘯之聲隨風傳來,肅殺之氣沉沉壓抑而至。

韓棠面江蒞臨,心下沉重:「羌人軍紀嚴明,人馬彪悍,兩月之中一半疆土淪喪,國之危矣,百姓苦矣。」

「老爺,進城吧。」書僮走近前來招呼韓棠。

韓棠沉默半晌,轉過身來,任由書僮為他圍上棉斗篷,往坡下走去,一輛烏棚馬車停在路邊,他蹬車,車輪轆轤而動向著揚州城而去。

韓棠其人,出身寒士家庭,涼州分宜縣人,是燕朝嘉熙二十三年二甲進士,高中時年僅十八歲,後入翰林院,授翰林院編修,時三年升任翰林院侍讀學士,再三年又升任光祿寺卿,此後新帝登基,一路平順,歷經兩朝,官運昌隆,可謂年少有為。

景德三年秋,韓棠忽然接到聖旨,被任命為涼州巡察使,即刻啟程,韓棠出京之前,朝中已經接到涼州府淪陷的戰報,但皇命依然如故,涼州府已在羌人鐵蹄之下,韓棠不知道他這個巡察使到底去巡查什麼,深夜造訪丞相,當朝兩朝元老的韓丞相給了他兩句話:「歷來巡察使,巡視的都是人,關地有何事?」還有一句就是:「皇上要聽的是實話,你今後是入閣拜相,還是六部徘徊端看你此番作為,望你能好自為之!」

韓棠連日出京,此時渭水以北兗州大部疆土淪陷,官道上南逃的貴族百姓成山成海,他被擁堵在路上,等他趕到揚州時已是羌人橫刀渭水江畔形成對峙之局。

韓棠到揚州已有三日,三日裡往駐紮在揚州城外的涼州軍營裡遞了三次拜帖找霍真,沒見著一次,霍真很忙,羌人來得快,朝廷的反應也不慢,兩月之內各州府兵馬陸續集結而來,揚州城外軍帳連綿,幾十萬大軍,各派林立,霍真的事情很多,今天這裡,明天那裡韓棠沒堵住過他一次。

韓棠今日依然沒有見到霍真,從城外回來,他決定去一趟揚州的太守府,他聽聞這幾日霍真時常在太守府出入,想試著在那裡碰碰運氣。

揚州水路發達交通便利,自古繁榮,太守府自然也是相當的氣派,門口兩具碩大的石獅鎮守,朱紅色的府門大開,比較奇怪的是門口守衛有兩撥,一排是鐵甲崢嶸的紅巾護衛,腰佩長刀,顯然是軍營裡的親衛,而另外一排也腰佩長刀,卻是普通的衙役服飾,這才是太守府的守衛。

韓棠從馬車上下來,身穿衙役服的那撥正斜著眼睛瞟另外一撥人,眼神裡竟是源自自卑的憤怒和妒忌,另一撥巍然不動,面容肅穆,管你八方風動,他們依然挺立如雕像。

韓棠站在那裡半天沒一個人搭理他,正準備拾階而上身後忽然傳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本以為來人定是個勇猛之士,結果回頭一看,騎馬奔馳而來卻是個中年青衣文士。

那人騎術極好,本是奔馳而來卻在挨到近前時堪堪勒住馬勢,那馬原地轉了半圈就定住了身子,文士跳下馬,掃了韓棠一眼,直直的向他走了過來,拱手道:「這位可是涼州巡察使韓棠,韓大人?」

韓棠拱手回禮道:「正是在下。」

那人又道:「可是要尋霍大將軍?」

韓棠一驚回道:「正是。」

來人看著有四十多歲的年紀,中等個子,穿長衫,通身穿著樸素卻極為乾淨,面容五官有種豁達,隨和的氣質,他立刻就說:「正好,我也有事找他,我們一起進去吧。」

韓棠微微一怔,隨後立刻拱手道謝:「那真是多謝了,不知大人怎麼稱呼?」

那人一笑,率先往前走道:「我可不是什麼大人,在下是大將軍府內的幕僚,我叫唐世章。」

以常理來講唐世章對韓棠的態度是及其無禮的,不說韓棠巡察使的身份,光是他平時的官職就已經是從三品的朝廷大員,放在地方一任知府見他都要行大禮參拜,而唐世章無官無職卻不拜不扣,是及其說不過去的,韓棠若認真計較治他一個不敬之罪都綽綽有餘,但這人態度從容,舉止有度,並無狂狷之態,韓棠反倒覺得此人通達,很是欣賞。

兩人進到太守府一路無人阻攔,唐世章熟門熟路的領著他穿過三進院子,似乎是到了太守府的後堂,後來他們進了一間庭院,院內一座池塘假山,雖已將將入冬,但因江淮之地,歷來溫暖,圍繞池塘四周依然流水沼沼,綠樹茵茵。

院內一排三間正房,青瓦繪梁極是精緻,正中的一間房門大敞,隱隱可見是間書房的格局,兩人還沒行至跟前,內裡的爭吵之聲就遠遠傳了過來。

「霍真我跟你說,我不管你要幹什麼,想下多大一盤棋,你幹你的,少拖我下水。」此人聲音極其洪亮,應是個底氣厚實身體非常健康的人。

「我說,裴世林,想你我當年同窗之時你是多麼少年英偉,豪氣干雲,『這才過去多少年?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你都做到太守了,你說你得貪了多少啊?你瞧你這肚子,這膘,你慚不慚愧啊?」這人語氣很輕浮,聲音卻好聽。

唐世章和韓棠走到跟前,只見屋內兩個男人貼的極近的站著,一位身著皂靴紅袍,腰佩白玉腰帶,是朝廷二品文官的官服,此人果然身材魁梧,面色泛著健康的黑紅色澤,相貌粗獷,卻也威武,但有點中年發福之兆,肚腹微凸。

另外一個也是身著官服,不過卻是衣上繡有麒麟補子的一品武將的服飾,此人面白無鬚,五官英挺,有種中年男人特有的歲月沉澱下來的英俊,只是這人現在的氣質稍稍顯得猥瑣了一些,他擠在那文官與書案之間,伸手戳著文官的肚子,眼角眉梢竟是調笑之意。

韓棠沒見過這兩個人,但也很容易就猜出這他們的身份,這兩個人在燕朝的朝堂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一位身份多一些,世襲的親王,裕王,涼州兵馬總督,還有先帝親封的一品驃騎大將軍這些都是他的頭銜,另一個是揚州太守,太后的侄子,這二人一個是皇親一個是外戚,身份都相當了不得。

房內裴太守一掌揮開霍真戳在他肚子上的手,氣哼哼的說:「我跟你說霍真,不是我氣短,你說你幹的那是什麼事?你要死就去死,拉著你老娘還有你那十幾個老婆姨娘陪葬去,我跟你屁關係都沒有,犯不著為你掉腦袋。」

房內的兩人都發現了門口來了兩個人,他們齊齊往外面瞟了一眼,把他們當木樁,霍真收回眼神,一把橫過裴太守的肩膀,死死的勒住,歪著眼睛說:「少雍,你怕了,真像個娘們。」

「滾!」裴太守狠狠的抖動肩膀想甩掉霍真的胳膊,可惜沒甩掉,嘶吼道:「你佔了老子的太守府,私開州府的糧倉,餵你那幫兵崽子,你在涼州,冀州,兗州一路搶過來的糧食還少嗎?還開老子的糧倉,老子都不跟計較,瞞著沒往上報。你還想怎地?啊?還想怎地?」

霍真死摟著裴太守,用一種特別哀婉的語調,婉轉的說:「少雍,你懂的,我一直牢記當年同窗之誼,我知你有滿腔報國之志,所以勢要與你共進退。」

裴太守似乎是真怒了,使勁扭動著身體要甩開霍真的鉗制,可惜不能如願,瞪著眼睛暴吼道:「死開,你個老痞子。」

「不死開。」

「你再不放開,老子揍你信不信。」

「不信。」

「老子今天就揍你了。」

「啪」特別清脆的一聲,裴太守一手黑墨,霍將軍臉上也開了花,濃黑的墨汁流了他一臉,裡裡面還隱約摻了點鮮紅,裴太守一怒之下用硯台把霍將軍腦袋開了。

兩個封疆大員,響噹噹的朝廷重臣,鬧得如此斯文掃地,韓棠先沒被這二人吵架內容的驚住,反倒對他們的做派深感驚奇。

屋內二人鬧到不可收拾了,韓棠卻見唐世章非常鎮定的走進門內,無視屋內二人,輕輕關上兩扇門,退出來,轉過身對他微微一笑:「韓大人見笑了。」

韓棠以拳抵唇微咳一聲,眼神在院內轉了一圈道:「在下到覺得這院內景致甚為精緻。」

屋外二人相視一笑,有的事情就不要拿到檯面上來說了。

鬧成這個樣子,韓棠今日拜見霍真可見又是不成,但好在剛才聽見屋內二人的談話,心下知道霍真最近都會駐紮在太守府裡,心下已有計較遂向唐世章告辭。

唐世章也沒有挽留,一直把韓棠送出太守府,兩人在門口互相客氣著告別,韓棠準備蹬車之際,唐世章忽然叫了他一聲:「韓大人。」

韓棠回身問道:「唐兄何事?」

唐世章微微蹙眉,似經思索後方才開口:「我看韓大人如若想瞭解此次羌人作亂的經過,以及現在渭水北岸的事情,與其找霍將軍,不如另找一人,此人應比將軍更清楚情況才是。」

「哦?那是何人?」韓棠很是感興趣的問。

唐世章手攆短鬚,不緊不慢的道:「不知韓大人可聽說霍將軍有一女。」

韓棠眼神閃爍了一下,雖然霍真子女眾多,但顯然他一下子就知道了唐世章說的是誰,霍時英在大燕的朝堂上可說是一個不尷不尬的存在,每次只要她的名字在朝廷的戰報上一出現,勢必就會有一番波瀾,這人可說是相當的有名,韓棠點點頭:「當然是知道的。」

唐世章微笑道:「我要跟你說的就是這個人,霍都尉鎮守西北第一邊城,她是最後一個撤出涼州的將官,涼州的軍情沒有比她更熟悉的人了,而且她此次與大軍失散,剛剛才從北岸衝殺過來,那邊具體什麼情況可能再沒有比她更知道的人了。」

「哦?衝殺過來?」韓棠滿是驚異。

唐世章悠悠笑道:「是啊,你沒聽見上午對岸的動靜嗎?那是羌人在追殺他們吶,聽說為了她,這邊還放過來了一隊羌人的騎兵,這會不知道殺到哪裡去了。」

韓棠想起今天上午他在江邊聽見的對岸軍營裡的確實像是有騷動的跡象,心下驚訝異常。

唐世章繼續道:「都尉的私宅在揚州城東的折桂巷最後一家,這會算著應該是到家了,韓大人若有心,可去那裡找她。」

韓棠對唐世章拱手道謝:「多謝唐兄指點。」

唐世章也回了一禮:「韓大人客氣了。」

兩人再次作別一番,韓棠才蹬車而去。

韓棠的馬車行去,唐世章站在原地低頭思索片刻才轉身入內,而韓棠在馬車裡左右思量,最後敲了敲窗稜,對外面說道:「去折桂巷。」

揚州城內的折桂巷既非達官貴人聚居的高門大戶,深宅寬巷,也非下裡吧人的棚戶欄院,一條窄巷悠悠長長,巷口處就是喧鬧的大街,有些院門甚至大開著,裡面院落家什一眼看過去清清楚楚的,此地多聚集一些小吏或小商人居住在此。

韓棠的馬車在停在巷子的最深處,門口一棵桂花樹看著有些年頭,樹幹約得兩人合抱,兩扇朱漆木門,門上的銅環珵亮。

書僮上前扣響門環,韓棠袖手站在門前,不大一會的功夫就聽裡面一聲脆亮亮的聲音問:「誰啊?」

等到兩扇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布裙荊釵的婦人站在門內,韓棠也不好細細打量,微行了半個禮道:「在下韓棠,請問可是霍都尉的府上?」

門內的婦人臉上一愣,快速上下打量一遍韓棠,服了一服道:「就是這裡,不過我家都尉不在,不知大人可有何事?」

韓棠這才抬頭仔細望向門內的婦人,他見那婦人,臉盤圓潤,膚色微黑,目色清明,雖布裙荊釵,週身樸素卻應對合度想來應是府內的管事,遂說道:「在下是涼州巡察使,今日聽聞霍都尉剛從江北歸來,特來拜會。」

門內的人大大吃了一驚,慌忙讓開身子迎韓棠入內:「不知大人駕到,失禮了,大人快請進。」

韓棠入得院內,見裡面樸素異常,只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院子,一間堂屋,兩排廂房,剩下一個灶間和淨房一眼就看過來了,婦人一邊領著韓棠往裡走,一邊說道:「我們都尉是個女人家,不好用個男管事,我是都尉的奶娘,也就幫著她管管家事,讓大人見笑了。」

韓棠客氣的應道:「您客氣了,不知怎麼稱呼?」

婦人回首一笑道:「大人叫我月娘就是了。」

兩人說著話就走到了堂屋前,月娘正要引著韓棠入內,韓棠見進來就不曾看見這家裡有男丁,不好直接登堂入室,就問道:「不知月娘可知道霍都尉何時回府?」

月娘敞敞亮亮的站在那裡回:「晌午的時候軍營裡來信說是她過江了,這都快申時了,怕是應該快進門了……」月娘說著忽然聲音漸小,右手還慢慢的舉了起來,那手勢似乎是在阻止韓棠說話,身子慢慢偏向門口的方向。

月娘神態古怪,韓棠還來不及做何反應,就只見面前的婦人忽然一掃先前穩健的作風,猛的一轉身,腳底生風的跑了。

「回來了!回來了!知書,識畫把燒好的熱水準備上了,快點!」只片刻的功夫,韓棠就只見那婦人以疾風火燎之勢衝出大門,呼喝之聲在小院裡裊裊散開,轉眼間他身旁的廂房裡同時衝出來兩個青衣小帽的小廝,小廝都差不多十二三歲的年紀,一起快速的走向角門的廚房,他就被那麼晾在了那裡,沒人招呼他了。

韓棠站在堂屋門口,進退不是乾脆抄手往那一站,倒要看看這一家人接下來到底會如何,巷子裡幽靜,韓棠忽然就聽見剛才那個招呼他的脆亮亮的嗓音拔高了腔,有點撕裂的破了音的呼喊:「祖宗?!我的祖宗唉,你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韓棠似乎都能看見婦人由吃驚轉為淒惶的神色,他沒聽見回話的人的聲音,一會的功夫,就只見敞開的大門處,剛才奔出去的月娘肩膀上拖著一個人回來了。

韓棠一下子無法怎麼形容他看見的那個人,那個人身量頗高,至少高出月娘一個頭去,月娘拖著她極為吃力,她半個身體掛在月娘身上,頭髮污穢,一綹一綹結在一起披散著,而且頭上臉上全是血,根本看不出本來的面目,也看不出男女,身上的衣服勉強看出是一身粗布短衫,不知經過怎麼個作踐法,衣服到處破裂,還一層套著一層的如硬鹼一樣的黑紅色的事物,像層盔甲似地一片一片的掛在身上,這人應該還有神智,被月娘拖著腳步踉蹌,卻也還知道自己挪步,月娘一路拖著她過來,眼裡含著水光,走動間串串水珠就滾落了滿臉,她顧著身上的人也騰不出手擦一把。路過韓棠的時候一陣血腥夾雜著惡臭險些熏得他當場吐了出來。

最觸目驚心的是這人走過的地方,一步一個的血腳印,韓棠望見她的腳上一雙夏日裡才穿的敞口布鞋,鞋底磨的薄薄如一張紙一般,鞋幫處每走一步,就有血水滲出,不知是別人的還是她自己的血,一雙腳骯髒都沒法形容了,各種新舊的傷口,混著黑紅的污漬慘不忍睹,這人其實渾身上下都慘不忍睹,韓棠看她真是沒一個地方能看了,他甚至在她們近旁的時候看見那人糾結的頭髮裡有虱子在爬動,他一陣的噁心,終於轉過臉去不忍再看。

兩個人進了一間廂房,隨後兩個小廝接力一樣一桶一桶的往裡面送熱水,又見著一盆盆的黑色污水被帶出來,還有帶著血污的衣服鞋子被拿到牆角直接燒掉了,再沒人搭理他,但不知為什麼看著那一盆盆的黑水,他沒有離開,定定的站在那裡望著院子裡進行著的一切,在稍稍消停點以後他甚至自己走進了堂屋,沒人給他奉茶他就那麼乾坐著,全沒離開的意思。

初冬時節白日裡的日頭短,約是過去了有一個時辰的樣子,日頭偏西的時候,黃昏的光線被染上一層金黃色,韓棠就是在這金燦燦的暖光中看見迎面跨步走進堂屋的霍時英。

暮光之中霍時英一身灰白色的長袍,跨步邁進門檻對著韓棠拱手作揖行了一個大禮:「下官霍時英拜見大人。」

韓棠從座椅上站起來,兩步跨上前伸手想虛扶她一把,但忽然想起對方是個女人又只好把手收了回來訕訕的說:「霍都尉快不必如此。」

「下官招呼不周,多有怠慢,請大人海涵。」

霍時英直起身,韓棠這才真正的看清楚了面前的這人,面前這人,燕朝第一女性武官將領,此人的名字每次一出現在戰報上,都會在朝堂上引起一番波瀾,因為她,大燕朝所有言官的案頭都會多出三尺厚的奏章,也是因為這個人,三年前已經賓天的先帝被彈劾過,現在的新帝被彈劾過,霍老將軍被彈劾過,現在的驃騎大將軍也正被彈劾著,所上總總皆不過因為她是個女子,燕朝的女子為官有違祖制,大逆不道,這幾乎逆了天下所有文人的逆鱗,可就是這樣霍時英依然還是存在著,而且存在的堂堂正正,儘管她的存在是多麼的不合理,這其中原委,實在是錯綜複雜,這裡面牽扯到皇族和霍家的種種干係,儘管御史台的言官一直彈劾著,但前後兩任皇帝也一直都是漠視著,而且霍時英也遠在邊關,她本人和朝堂裡的各種利益干係不大,還有她本人一直行端言正,戰功赫赫,從沒鬧出過能讓言官死諫的事,所以儘管她是如此的不合理,但上有皇帝護著,下有霍家挺著,她也一直就那麼存在著。

說起來霍時英也是很冤,如果她是個男人,以她的資歷家世絕不會到現在還是一個小小的都尉這麼簡單,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她是女人這一條是個太的尾巴,多方勢力妥協的結果就是這人被不斷的打壓,她多年積累的戰功多數都是在報上朝堂之前就被擱置了。

這樣的一個女人意料之中的有著一張方正立體的面孔,如若這人長得如大宅門裡的小姐樣子,怕在軍營裡也是混不下去,但這人也沒長成五大三粗的樣子,個子有一般成年男子一樣的身高,身材修長勻稱,小麥色的膚色,她的額頭非常飽滿,女子卻有著一對劍眉星目,鼻樑高挺,人中很長,到了下巴的地方卻又尖了起來,她這張臉若長在男人身上稍微有點偏陰柔了,但也是俊美的,長在她身上似乎也不是不那麼不合適,讓人看著最起碼不會覺得不舒服。

韓棠一笑接著霍時英的話道:「我來的唐突,怎能怪你?」

霍時英也笑,她頭髮還濕著,應是急著趕來,濕發就束了冠,帶著水汽的頭髮,被陽光熏染上了一層柔和的亮光,面上的污漬也洗掉了,露出了光潔的皮膚,她笑容裡帶著點不好意思的味道,總算是帶出了那麼一點女人味,霍時英笑著伸手把韓棠請到了上座。

這時月娘終於帶著小廝上來奉茶,兩人將將坐定,端起茶碗舉到嘴邊垂目喝茶,動作一致端是再規矩不過,可暗地裡,這兩人的眼角處卻又都在藉著這個動作不落痕跡的打量著對方。

霍時英眼裡的韓棠面相端正,行走坐立都四平八穩,一身青布長衫隱隱發白,顯是舊衣,眉宇間又有剛毅之色不是個凡人,他還很白,尤其一雙端著茶碗的手,光潔修長,指甲圓潤飽滿,泛著健康的粉紅色,非常好看,霍時英忽然想起了她二哥,她二哥也有一雙特別好看的手,也是瘦弱修長的骨指,但她二哥的手指要更長一些,指尖要更尖一些,膚色要更瑩白如玉一般,韓棠的手指骨節分明,有力一些,沒有她二哥的好看,霍時英的眼神在韓棠的手上一掃而過,轉開了目光。

而韓棠看霍時英的舉止衣著全是男人的做派,她這種做派不顯女兒家故意模仿的姿態,看得出是長年累月的慣性,很自然,不引人反感也不會讓人輕視,再他看來一個女人能修成這樣的姿態真正的是不容易。

兩人前後放下茶碗還不等開口,月娘又帶著小廝端了兩個火盆進來放到他們的腳邊,月娘這會再不招呼韓棠了,甚至都不看他一眼,招呼著小廝放下火盆轉身就把一張裹著肉片的油餅塞進霍時英的手裡:「知道剛才兩碗粥不墊肚子,你先吃著這個,灶上做著飯吶,你先墊點一會就吃飯了啊。」

月娘堵在霍時英身前,霍時英手裡忽然就被塞了一張餅,她有點發愣的抬頭望著月娘,月娘虎著臉,眼角卻還紅著,霍時英只好接了過來。

等月娘扭身再出去,霍時英頗為尷尬的舉著手裡的油餅,吃也不是,不吃她其實還真的是餓,其實她剛才進門的那樣子不是因為受傷了,她是被餓的,她帶著的幾個男人橫穿了幾乎半個中原,羌人入關到處都是兵荒馬亂的,所過的城鎮糧食無不暴漲,流民遍地,民不聊生,他們幾個人又身無分文,羌人捉拿她的告示還貼的到處都是,他們幾個躲躲藏藏的一路走來掘草根,挖樹皮,就差要飯了,最後從江對岸殺過來的時候,真是用盡了力氣,還好回來被月娘按在澡盆裡灌了兩碗粥,歇一歇又算是緩過來了一些。

霍時英臉有點紅,把油餅放在身邊的小茶几上對韓棠苦笑著說:「讓韓大人見笑了。」

韓棠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好幾次別人對他說見笑了,可他卻一次都不覺得有多好笑,他一直看著霍時英那個潑辣的奶娘,眼神有些複雜的感慨,沒說話,朝著霍時英笑了一下,扭過頭看向了別處。

兩人一時間氣氛有些冷,霍時英正要找點什麼來說,她還沒來得及張嘴就見門口一暗,月娘又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

月娘這次進來很忙誇張的,一手拿著一根明晃晃的長針,一手還抄著一瓶燒酒,上來就往霍時英跟前一蹲,抓過她腳上的鞋就要往下扒拉,霍時英這下真的是怒了,瞪著眼喝道:「幹什麼?」

月娘卻是一點也不怕她,抬著頭就跟她吼:「幹什麼?你的腳要爛掉了,我不趕緊把你的膿瘡擠掉,你真想等著腳爛掉了是不?」

霍時英恨不得一腳把月娘踹出去,雖然她能那麼幹,可她幹不出來,氣的直哆嗦也只能跟月娘在那掙吧著她腳上的那只鞋,這回算是丟臉丟大發了。

一邊的韓棠要是這還看不出來月娘是在趕人,送客的話那他覺得自己也白混了,他也真的是很驚奇一個管家的奶娘竟然能夠放肆到如此的地步。

韓棠站起來,笑瞇瞇的抖抖袖子朝霍時英拱手道:「霍都尉將將回府,我就來叨擾,實在是失禮了,在下改日再來,這就告辭了。」

霍時英使勁掙出自己的腳,趿拉著鞋子狼狽的站起來,慌忙攔住韓棠:「韓大人!」

霍時英攔住韓棠,一時不知道怎麼說,只好訕訕的收回手道:「對不住了,韓大人。」

韓棠倒是豁然一笑道:「沒什麼,霍都尉我們改日再約好了。」

霍時英直把韓棠一直送出院門外,最後深深作了一揖:「韓大人,在下管教無方,下人冒犯了,我替她給您賠罪。」

韓棠笑著虛扶了她一把道:「都尉,你多禮了。」霍時英起身是他忽然朝著她眨了眨眼,隨後含笑著蹬車而去。

霍時英被韓棠弄的一愣,一直看著他的馬車遠去,最後也是搖著頭笑了一笑,回身進了院子,韓棠此人也頗有點意思。

霍時英這回再回去就舒舒服服的往太師椅裡一靠,伸著腳老實的讓月娘鼓搗,她吃著油餅灌了一口茶說:「你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就敢那麼幹?」

月娘一針扎破霍時英腳上的一個膿瘡,利索的把裡面的膿血擠出來,嘴裡麻利的回:「我才不管他是誰吶,你都那樣了,誰都不能耽誤了你歇著,再說他一個涼州巡察使霍家還得罪的起。」

霍時英垂著眼皮看月娘,這女人一輩子就圍著她爹和她兩人轉悠,你也指望不上她能明白朝堂裡的水多深,她也不會懂她一個管家的婆子在外人面前都敢爬到她頭上了,韓棠還不知道會怎麼想她,她連自己的內宅都管不好,估計韓棠以後看她的事情怕是都要打個折扣。霍時英也不想跟月娘說什麼,月娘也確實被她放縱的有些不像話,但她也不想治她,她要是真的把她管的規規矩矩的,那她們之間就沒了那份真情了,她看了月娘一會忽然問道:「你當初在盧龍寨走的時候怎麼不給我留口吃的?」

月娘一愣,茫然的抬著頭反問她:「吃的?啥吃的?你爹來的時候趕狗一樣的催,我們也沒吃早飯啊!」

霍時英在心裡翻了一個白眼,火大的問:「行,那我問你,你把我那舊衣服,破被褥也帶走幹啥?」

月娘特別有理,特別理所當然的回:「我當然要帶走啊,我不帶走,打起仗來你還會顧得上?別看那都是舊的東西,可舊的貼身穿著,用著舒服,大戶人家在房裡都撿舊的貼身的穿,綾羅綢緞啥的不稀罕,那是新富小門戶裡上不得檯面的做派。」

「我沒跟你說這個。」霍時英被月娘嘮叨的頗不耐煩:「我問你我那縫在枕頭裡的二百兩銀票吶?」霍時英懶得跟月娘爭論她從小在軍營了跟一幫糙老爺們混,跟她說的那些習慣沾不上邊,乾脆直截了當的問了出來。

月娘聽了卻是愣了一下,然後翻了霍時英一個白眼,特別看不得她上不了檯面的說道:「你還能有點出息嗎?堂堂一個王府的郡主弄著二百兩銀票還跟個農婦一樣縫枕頭裡。我跟你收著了,就在你屋裡,還在你睡覺的枕頭裡,沒動你的。」

月娘看不得霍時英小家子氣,嗔怪著倒了霍時英一腳燒酒,然後拿著白布三兩下把她那隻腳包了起來,霍時英低著頭看著,也不吭聲,月娘是不能明白的,人活一世,從生下來就被你的出身,世間的規矩拘著你一世,雖然她說起來是王府裡的郡主,但她的出身並不高,她的母親是個沒被抬舉過的,連妾室都算不上,她母親的娘家是個小商戶,祖上三代經營一個香油坊,二十多年前,偶一日被霍真看見了這家的閨女,一頂轎子抬進了王府,還沒來得及被抬舉就在生她的時候就難產死了,此後霍時英在還不明白的事理的時候就被霍真帶到了邊關,這二十多年裡,她的存在,霍真對她的栽培,王府一鐘鼎之家,裡面溝坎縱橫,她已經出格很多了,早就遭人妒恨上了。

王府裡不是霍真一個人說了算,一大家子人,他爹雖是掌權的可上面還有一個老太太,下面還有王妃和一幫哥哥姐姐,首先第一個老太太就不待見她,她從來都覺得霍家是靠不住的,現在沒人動她那是她離得遠,等有一天天下太平了,她一個女人想在朝堂上立足混一個一官半職談何容易,她自己可是身無恆產,現在她府裡的開銷,身邊用的人都是霍真供著,那是因為她現在還有用,等將來她沒用了在那個王府裡,她何以立足。

她辛苦存著一點軍餉,也是為將來留的一點傍身錢,而這些月娘卻是都不懂的,她的眼裡只有她爹,只有她眼前的這一點方寸之地。

霍時英由著月娘去折騰,腦袋往後一靠,歪在太師椅裡就要睡著了。

後來她迷迷糊糊的聽見月娘又在那裡嘮叨,似乎是她爹一會要來吃晚飯,讓她到床上去睡什麼的,她哼了一聲不想動,再後來又感覺腰裡和腦袋下被塞了東西,身上也被搭了一層蓋得,就徹底的睡了過去。

霍時英再醒過來是被院子裡的一陣喧嘩鬧吵醒的,她坐起來,看著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喉嚨干的難受,自己到了一碗茶喝了一口,外面還是鬧鬧哄哄的,她端著茶碗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院子裡各房已經掌燈,光線有些暗,院門大開著,兩盞燈籠在一旁引路,她爹霍真正好走到門口,月娘已經站在了那裡,向著霍真蹲了一個福道:「王爺,您來了。」

她這會倒是規矩了,霍時英捧著茶碗站在堂屋的台階上,喝了一口,就那麼看著。

霍真一路走過來,月娘就跟個亂撲騰的老母雞一樣圍著他驚慌的轉圈圈:「王爺,你這是怎麼了?」

「這頭怎麼了。打仗了?」

「這傷的厲害嗎?頭暈嗎?」

霍真走到跟前,霍時英終於看清霍真的腦袋上圍了一圈白布,額角的地方還有點血跡滲出來,看樣子是見血了。

父女倆打了個照面,霍真想說點什麼,霍時英就那麼看著他,也沒有上前請安的意思,最後霍真扭頭跟月娘說:「一點小傷,不礙事。」敷衍了她一句,抬腿進了堂屋。

霍時英站在外面沒進去,光聽著月娘在裡面圍著她爹撲騰:「王爺,要緊不,頭疼不?」

「看過大夫沒?」

「大夫怎麼說的?要不要忌口啊?」

「不礙事,你別在這亂轉,擺飯吧。」

霍時英聽著霍真說了一句,裡面一下子安靜了,緊接著月娘掀了門簾,出來招呼著擺上飯,她才又走了進去。

屋裡房間四角都已經掌上燈,月娘帶著兩個小廝擺上飯菜,打發兩個小廝出去了,她留下站在霍真後面伺候。

霍時英走過去坐在霍真的對面,一桌子雞鴨魚肉都是霍時英愛吃的,霍時英面前一晚米飯,霍真前面一壺酒,一盞小酒杯。

什麼規矩禮儀在在霍時英這裡全沒有,端起飯碗就開始吃,月娘從瓦罐裡盛出兩碗飄著黃油的雞湯,一碗先遞給霍真,盛出第二碗才擺在霍時英的面前,霍時英抬頭看了她一眼說:「你也坐下吃吧。」

月娘扭捏著看霍真的臉色,霍真點點頭,她才挨著他坐了下去。

霍真喝酒,霍時英吃飯,月娘就是坐下了也沒真的就吃上了,不時給霍真夾菜,倒酒。

桌上一桌雞鴨魚肉,做法樸實,味重,油厚填的飽肚子還抗餓,霍時英最喜歡這樣吃,父女倆誰都不說話,擰著一股勁,霍時英吃了個半飽才開口跟霍真說話:「我那些從盧龍寨撤出來的兵,回來了多少。」

霍真這時也喝好酒了,月娘看著他的眼色趕緊把酒壺酒盅撤掉,又給他添了一碗飯,他接過來才回霍時英:「回來了一千六百多個,林青已經全部從新編收了。」

「嗯。」霍時英抱著飯碗回了一聲。

霍真夾了一口菜又接著說道:「你在盧龍寨破敵軍兩萬的事情我已經讓人報上朝廷了,看看這次能不能往上給你升一級,你先在家裡歇幾天,等等看兵部的意思,要是這次能順利的話,你領那一萬騎兵營也就名正言順了。」

霍真在說話,霍時英也是照樣吃,她嚥下嘴裡的東西才問道:「我要的人還在給我找嗎?」

霍真道:「還在找,這次一路退過來搜帶了三千死囚,涼州那邊的軍奴找了有一千多也帶來了,揚州這邊我再給你找找,看能不能再湊五千人給你。」

霍時英嘴裡扒拉著說:「還不夠,差遠了。」

霍真手裡一頓看向霍時英,見她一直眼睛都不抬,說道:「我再想想辦法吧。」

「嗯,要快。」霍時英嘴裡應著,終於沒抬頭看了霍真一眼問道:「你頭怎麼弄的?」

霍真端著飯碗混不在意的說:「下午跟你裴伯伯打了一架。」

「哦?裴太守?你怎麼著他了?」霍時英問的漫不經心。

霍真拿著碗筷的兩隻手頓在桌沿上,語氣裡頗有些無奈:「前些年朝廷一直在西疆連年動兵,兩年前到是終於一戰定邊關了,但那一仗卻也把國庫掏空了,朝廷只管往揚州增兵,派下來的糧草卻杯水車薪,我要不從涼州,冀州,兗州三洲一路搶豪族搶過來百萬擔糧食,這會揚州軍內怕是早就嘩變了。」

霍時英端著碗的手停在半空,看著對面的霍真愣了一下,霍時英在涼州被衝上岸走了兩天就明白了當時霍真為什麼一定要她在盧龍寨堅守三天了,他用這三天的時間當了一回劫匪,涼州地面上的所有豪族士紳都被涼州軍鏟地皮一樣的搜刮了一遍,這邊邊關一動兵,涼州軍馬上就放出要撤退的消息,那些豪族當然聽見風聲就拖家攜口的跑了,他們前腳一跑霍真後腳就端了人家的錢倉,米庫。他這一路下去三洲被他搶了一個遍,涼州軍一戰未打,跑的最快搶的最多,他們做了羌人的先鋒先把自己人搶了,三洲各州府兵馬倒是據城死戰了幾場,對涼州軍是咬著牙根的恨,民意也怨氣沖天。

「你還要搶揚州?」霍時英問他。霍時英一下子想到的太多了,這個時代能成為讀書人非常的不容易,朝廷的官員基本都出自各地氏族的子弟,霍真搶了三洲得罪了至少朝廷裡三成的官員,而揚州地處江淮一帶自古就是出文人的地方,每年科考大舉之年全國考中的考生十之七八都是出自這裡,霍真要是再把江淮也搶了,那他算是把整個朝廷的官員都得罪完了。這本不是應該霍真幹的事,這應該是坐在龍椅上皇帝幹的事,可皇帝不能這麼幹,他要這麼干國家就要亂了,可國家沒有錢,還要打仗,霍真就只能替皇帝干了,那麼他干了以後又會怎樣?他是皇帝的替罪羊,無論他這次在對羌人的這場戰爭中立了多大的功,百官都會踩死他。霍真這算是捨己成人了,他這麼做可能下場會非常淒慘,但他也會在在史書上留下一筆,霍時英看著霍真的眼神充滿驚訝,她可從沒在她父親身上看出有名臣忠義的氣魄來。

頂著霍時英驚愕的目光霍真卻輕鬆的笑了,他也扒拉著碗裡的飯菜道:「揚州肯定是要搶的,能不能把羌人趕出去這裡是關鍵,你裴伯伯這人我還是知道的,他這人少年時就是一個激進的人,這些年官場磨掉了他的銳氣,但血性還是在的,今天他要是跟我客客氣氣的,那這事還真不好辦,但他今天砸了我一硯台,明天他就該設宴請我了。」霍真邊說著還狡猾的笑了起來。

這邊霍時英卻心情沉重,自見面起第一次開口叫了霍真一聲爹:「爹,那霍家怎麼辦?」

霍時英看著她無所謂的笑笑:「我們家也給他們家守了五代的國門了,到我這一代就算了吧,後世子孫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只要我下去了,皇上顧著一些舊情想必也不會為難霍家,再說你大哥是他姐夫,你二哥身體又不行,繼承了爵位最多就是能守成,沒有什麼威脅,而且你只要能在朝堂上立足,霍家就不會垮掉。

霍時英心裡發沉,對面坐著的是她爹,他就是再荒唐也是她爹,這人前前後後都想到了,卻是沒說他自己會如何,她悶頭拔了幾口飯道:「今天我這來了個人,說是涼州的巡察使,叫韓棠,我這當時有點事沒說成幾句話他就走了。」

「嗯。我聽唐世章說了,他來了揚州好幾天了我沒顧得上應付他,今天他跑到太守府去正好趕上我正跟你裴伯伯鬧著,唐世章就把他支到你這來了,這人不簡單,你老師把他支到你這裡也是想看看你能不能跟他搭上關係的意思,以後你回了京裡也好有個進退。」

霍時英想著下午的情景,心下想這麼個照面怕是有些糟糕,她沒跟霍真說下午月娘的事情,岔開話問道:「這人什麼來歷?怎麼個不簡單法?」

霍真平時飲食很有節制,這時已經吃好,月娘給他拿來手巾,他擦擦嘴笑道:「韓棠這人啊,說起來我本應該和他有些淵源的。」

霍時英的抬頭看他,霍真邊擦著手邊跟她說:「這人出身涼州,十八歲高中嘉熙二十三年二甲進士,現任光祿寺卿,他今年才二十七,好傢伙!從三品的官職,不得了吧?可你要知道他爹是誰就不會覺得不得了了。」

「他爹是誰?」霍時英應景的問了自己爹一句。

霍真坐在那裡喝著月娘端給他的茶水跟霍時英閒話一樣的說:「他爹是右相韓林軒,我跟韓林軒還是有點關係的,韓林軒本是江淮人士,也是進士出身,他三十多年前做過涼州通判,上任的時候曾經特地上府裡拜會過你爺爺,你爺爺給我們引見過,後來也多有來往。這人在做涼州府通判的時候跟家裡主母的丫頭有了染,後來丫頭被主母趕了出去,十個月後生了韓棠,而那時候韓林軒已經調任離開涼州了。」

「你說我和韓林軒認識,要是當初我初到涼州的時候韓林軒能跟我打個招呼,說他有個兒子在涼州我能不照顧一些?」

霍時英這才明白原來她爹說的跟韓棠的淵源是在這裡,暗地裡撇了撇嘴。

霍真喝了一口茶水繼續說:「韓棠母親的家族早就敗落了,被賣出去的丫頭又被主家趕了出來,名聲也壞了誰還會管她,你也知道涼州那個地方,地荒戰亂的,百姓疾苦,那丫頭墜入娼門,把韓棠養大成人,還讓他讀了書,自己卻早早累死了。真是不容易。」霍真感歎一聲:「韓棠十八歲高中,韓家才把他認了回去,進了韓家的族譜,從此一路高昇,卻是聽說他也和韓林軒處的不錯。」

霍時英聽她爹說完,埋頭吃完碗裡的飯,然後把碗一推,看著桌上的殘羹剩菜垂著眼皮沉思,霍真端著茶碗老爺一樣在屋裡踱步消食,月娘上來拿毛巾給霍時英擦嘴,她才忽然回過神來,自己拿過毛巾抹了抹嘴。

霍真跺了兩步走到霍時英跟前站定,望著她道:「此人的胸襟,城府如何?時英你自問可比得上?」

霍時英接過月娘的茶碗,頓了頓老實的回答:「我要是和他一樣的長大,確實是比不上他。」

月娘上來撤桌子,霍時英起身給她騰地方,她剛站起來走了兩步正好就走到了霍真的身邊,霍真側過身來忽然笑笑,一腳就揣到她的膝蓋上:「看看你的骨頭有多硬?彎個腰你能死啊?我還沒那麼對你吶,跟我治氣這些年。」

霍時英當然沒什麼事,晃都沒晃一下,安安穩穩的走過去又坐下。

父女倆上下首都坐下來喝茶,霍真吹吹茶碗的裡的茶葉末有對霍時英說:「趁你這兩天歇著,就幫我招呼一下這個人吧,我這沒工夫應付他。」

霍時英端著茶碗垂著眼皮道:「招呼一下倒是簡單,但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的你還是要跟我說一下。」

霍真也沒看霍時英,幾乎沒有經過思考很快就說道:「什麼都不要隱瞞,他想看什麼你就給他看什麼,他問什麼你就告訴他什麼,一點都不能瞞著,至於人家沒問的你也不要湊上去多說,知道嗎?」

霍時英抬頭看坐在上首的霍真,眼神有些深沉,她把茶碗輕輕的放回桌上道:「行,那我心裡就有數了。」

霍真也沒說什麼,點了點頭。

說完正事,父女倆一下子就沒話了,霍時英規規矩矩的坐在那,腰背挺的跟桿槍一樣的筆直,微微垂著頭,很恭順的樣子。霍真有心跟她說點別的什麼,可還真張不開口,他這個女兒太正經了。

說句老實話霍真自認為對霍時英是最上心的,他有十幾個孩子,可除了跟王妃生的兩個嫡子以外其他的孩子連長什麼樣他都沒記住,霍時英他從小帶在身邊,十歲之前這孩子還跟他親點,可後來他把她遷出府讓她單過以後就成這樣了,跟他一板一眼的,還聽話,看她有時候看他那眼神,似乎是想遠著他,可霍真最懂女人的心思,看著想遠著他其實是想讓他靠過去,可他要真貼上去,她又躲的遠遠的,鐵桶一樣把自己圍得的正經莊嚴的樣子,這跟他別彆扭扭的好多年了。

霍真看了始終垂著眼皮的霍時英一會,轉回頭看著月娘道:「去跟外面的人說,我今晚上就留這歇著了,讓他們明天早點來接我。」

霍時英低頭喝茶,看著腳底下。

「哎,我這就去。」月娘脆生生的應了一聲,腳步輕快的走了出去。

月娘一出去霍時英就不想再坐了,她把茶碗輕輕往小桌上一放對霍真道:「爹,你歇著吧,我走了。」說完她站起來就要走。

走到門口霍真卻又叫住了她:「你那個伺候的小廝,那個叫小六的也回來了,我先放在我的帳裡了,你這邊還要不要他伺候,我讓他過來吧?」

霍時英停了一下腳步,背著身說:「送過來吧。」然後先掀開門簾就走了出去。

霍時英出了堂屋門站在台階上,廚房裡燈火通明,月娘正指揮著兩個小廝燒熱水,準備浴桶,囑咐完了她又腳不沾地的跑回廂房,點燈,熏香,鋪床,一身輕快的轉來轉去像要能飛起來一樣。霍時英站在陰影裡,她來回都沒看見她。

霍時英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心裡微微煩躁,她見不得月娘這樣,她從小沒娘,把月娘當了自己的親娘,霍真要是對月娘好,那她也沒什麼說的,問題是霍真似乎從來不把他身邊的女人當回事,就是在涼州那麼一個荒涼的地方他都沒閒著,雖然這些年他倒是再沒往屋裡抬過人,但邊關的舞孃,人家送的丫頭什麼的他可從來沒斷過,月娘已經老了,霍真是不是因為她的緣故才會偶爾還在月娘的房中留宿,這些事不能深想。

霍時英希望月娘能活的有氣節一些,雖然月娘可能知道氣節這兩字怎麼寫,但具體什麼意思她可能都不知道。她將來會給她養老,會孝順伺候她到死,她不希望她軟弱的依附在霍真身上,可她身上似乎就少了那麼一根硬骨頭,有些話不能說的太透,說深了招人恨,一個是自己親爹一個是自己娘,過會這院子裡還得有一陣子要熱鬧的,霍時英懶得看他們,乾脆自己躲了出去。

霍時英沒跟誰打一聲招呼就出了院子,離開的時候還輕手輕腳的把院門合上,外面的長巷幽深陰暗,好在還有月光,一地的冷清。

拐了個彎,又走出去幾丈路,一出了巷子口,馬上就到了街上,揚州地處江淮,自古繁華,就是對江外族敵人虎視眈眈,這邊因為大量流民的湧入反而比平時還要喧鬧。

霍時英慢慢往前走,想找一個地方靜一靜,街上人流湧動,酒樓、客棧、商舖都還大開著門做生意,依然維持著太平盛世時的體面,來往人中,有穿著絲綢的商賈在酒樓前應酬,「劉老爺,張老爺,幸會,久仰。」霍時英一路走過去,聽了一耳朵。街角的陰暗處也有乞丐蹲縮在那裡,三三兩兩的,很少有人會注意那樣的角落,霍時英的目光在那些地方停住,還停下了了腳步,過了片刻她又把目光挪開,繼續走了出去。

「霍都尉。」霍時英聽見有人在叫她,她停住步伐扭頭看去,身邊一家酒樓的招牌下,韓棠站在那裡朝著她微笑。酒樓的廊簷下掛著大燈籠,他站在一片光線下,笑得友善,還挺好看。

韓棠自霍時英家裡出來的時候,也差不多趕到了晚飯的飯口上,霍時英家巷子口就是繁華的大街,街上酒樓林立,他隨便找了一家進去要了個雅間,解決晚飯。

韓棠要的雅間在二樓,正好對著樓下的大街,他一個人帶著書僮吃飯,書僮是個老實的,話不多,韓棠自斟自飲想著事情,一頓飯就吃得慢了一些,吃到一半的時候,他聽著樓下隱有喧嘩之聲,抬頭往下一看一個人騎著高頭大馬,帶著身後幾個威武的大漢正從樓下過去,那人額頭上紮著一圈白布,韓棠認出正是下午見過的霍真,只是他這會換下了官服,一身青灰色的長袍,頭束金冠,身後跟著的隨從也是騎馬佩刀,一路過去街上的行人自動就讓開了路,引的不少人在竊聲議論。

韓棠看了兩眼就把眼神收了回來,停下手中的動作,凝目沉思良久,一頓晚飯吃的更慢,直到樓下的長街迎來夜晚另一番繁華時,他才悠悠回神,打發書僮去結賬,自己站起來準備往外走,臨走時目光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霍時英家方向的巷子口,然後他就看見一個瘦高修長的身影從那裡慢慢的走出來,到了光亮處燈影照在那人的臉上,韓棠忽然就笑了一下,轉身出了酒樓。

「霍都尉。」韓棠一出聲,霍時英看過去的時候微微愣了一下。

霍時英一愣的功夫,韓棠已經步下台階,往她的方向走過來了,霍時英趕緊幾步迎上去,兩人在街心處碰到一起,同時向對方拱手行禮。

「霍都尉。」

「韓大人。」

兩人抬頭具是一笑,韓棠道:「霍都尉怎麼一人在此?」

霍時英不好說自己的具體的情況,遂笑了笑敷衍道:「吃了飯,看天色還早出來走走。」

韓棠的目光在霍時英身上掃了掃,見依然是下午穿在身上的單衣,沒說什麼,霍時英反問他道:「韓大人怎麼也在此處?」

韓棠輕笑道:「從府上出來時正趕在飯口上,所以就進吃了一頓晚飯,沒想到卻又碰到了都尉。」

想到今天下午韓棠在自己家的事情,霍時英大是尷尬,好在韓棠隨後就說道:「霍都尉這是要去哪裡嗎?」

「啊,沒有要去哪裡,就隨便走走。」

韓棠點頭:「正好我也想走走,霍都尉可否捎上在下?」

霍時英低頭望著腳下,片刻後抬頭鄭重的對韓棠道:「韓大人,可否聊聊?」

韓棠面色一整,面露幾分肅然:「正是求之不得。」

霍時英對韓棠微微側身,韓棠也不謙讓,率先走了出去,霍時英緊跟著和他並肩走在一起。

韓棠的小書僮從酒樓結賬出來,看見自家大人已經走遠趕緊追上去,默默的跟在後面。

兩人對揚州城都不熟悉,本想找個安靜的茶樓做個落腳,卻不想一路走來,酒樓林立各商舖燈火通明,人煙繁華硬是沒有尋到一個安靜之處。

韓棠是個沉得住氣的,走的氣定神閒,霍時英走在他旁邊也是不緊不慢,步履也不見焦躁之意,兩人閒談一些揚州的人文風情卻是意外的合拍。

走到一個極為繁華之處,街旁一棟三層獨棟雕樑畫棟的牌樓,樓前人聲喧嘩,台階下的顯眼處,幾匹外族的高頭大馬大刺刺的立在那裡,擋住半邊門臉,馬旁守著幾個親兵服飾的衛兵,現在揚州城外軍帳林立,看這架勢說不定是哪方大員正在此飲酒作樂,兩人也混沒在意,多看了兩眼就要走過去。

將將要走過之時,酒樓門前忽然起了一陣騷動,緊接著就聽見那方騷亂之中傳來一聲呼喝:「霍時英!」

聽到這聲音,霍時英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然後慢慢的轉過身,酒樓的台階上幾個穿著武將服飾的人簇擁著一個高大的青年,青年身著常服,金冠束髮,一身裝扮盡顯富貴之氣,而他的膚色卻帶著健康的黝黑之色,五官立體極為英俊。

這人顯然剛剛嘔吐過,酒樓前的廊柱下一攤污漬,一個小廝拿著手巾正給青年擦嘴,青年一直看著丈許開外的霍時英,極為煩躁一把扯過手巾胡亂在嘴角抹了兩把,霍時英一直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反應,青年忽然就不知哪來的火氣,猛然間暴烈的把擦嘴的手巾呼嘯著就朝霍時英扔了過來。

韓棠眉心微微一跳,扭頭看見霍時英微微偏了一下頭,毛巾擦著她的耳朵落在她的肩膀上,她微笑著拿掉肩膀上的手巾,握在手裡拱手行了一禮微微彎腰道:「陳公子,多年不見可還安好?陳伯父可還安好?」韓棠心裡一驚,顯見這二人是舊識而且還是世交。

那陳公子看著霍時英眼裡流露出毫不遮掩的鄙夷與厭惡,他理也不理還彎腰站在那裡霍時英幾步上前跨坐上自己的坐騎,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霍時英已經直起腰抬頭眼角眉梢神態平和的望著他,眼裡波瀾不興。

陳公子眼裡鄙夷之色更為濃重,他眉頭深鎖,望著霍時英嘴唇煽動幾次才吐出:「你怎麼還活著?」

這話可夠不客氣的,霍時英卻只是笑笑站在那裡,笑容裡雲淡風輕中帶著一點點容忍,寬容的味道。什麼也沒說。

馬上的人及其不屑用鼻子「哼」了一聲,揚鞭而去,起步時還故意側了一下馬身,馬尾的鬃毛向著霍時英的臉狠狠的抽甩過來,霍時英輕巧的一個退步,躲了過去,站在那裡目光平和的目送著一對人馬從身前過去。

簇擁著那個陳公子的馬隊過完,霍時英才又轉身看向一旁的韓棠,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韓棠理解的笑了笑,霍時英笑容裡卻是滿是無奈。

韓棠沒有說什麼,如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依然和霍時英並肩走在一起,兩人又走出片刻後霍時英才開口道:「剛才的那個人是雍州兵馬總督家的公子,六年前陳總督帶著陳公子曾經去過涼州公幹,和家父多有交往。當年陳公子誤會我是男子,開始交往還很好,到後來發現我是女子後,忽然就這樣了。」

韓棠點點頭瞭然的道:「他應是不瞭解你才會這樣的。」

霍時英笑得冷淡:「或許吧。」

兩人緩步一會,片刻的沉默後,韓棠忽然又說:「他也許也是瞭解你了才會這樣的。」

「也或許吧。」霍時英還是淡淡的回。

韓棠側頭望了一眼眉目疏淡,表情淡薄的霍時英一眼,嘴角慢慢拉出一個笑容,韓棠知道那位雍州兵馬總督還是世襲罔顧的功勳世家,祖上承襲下來的平國公,這位陳公子是這一代平國公的嫡子長孫,十四歲隨父出征,十六歲被封為世子,軍功累積至指揮使,這種豪門世家的貴族子弟,大多生性驕傲,從小生活的環境讓他們有嚴格的階級觀念,當他遇見一個身份相當而又同樣出色的人後,自然生出結交之心,但後又發現此人是個女子,固有的觀念和本能的欣賞發生了衝突,然後他自己就矛盾了,當他越是發現這個女子越是出色後內心就越矛盾,他自己都不知道該用何種態度來面對這個人,所以他自己首先就糾結暴躁了,太過年輕又太過驕傲的人少了一份豁達和世故的心態。

「不知這位陳公子今年多大了?」韓棠問霍時英。

「不太清楚,大概二十出頭的樣子吧。」霍時英隨口應著韓棠,她垂著頭望著手裡還握著一塊人家擦過嘴的手巾,眼神閃過一絲困惑,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手裡的東西,韓棠瞟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世家貴族用的東西,四四方方的一塊方巾,上好的蜀繡,帕子的角落似乎還繡有東西,極為私人的物件,隨手丟掉似乎是不大好。

霍時英的眉頭微微皺起,舉目四下一望,忽然抬腳走到走到一背街處的巷子口,那裡有一家攤販,生著兩爐明火,擺著兩張桌凳,是一個麵攤,霍時英走過去和攤主說了幾句,把手裡的面巾投入火爐裡,看著方巾燒成灰燼以後才又走了回來。

韓棠抄手站在路邊等著她,她回來後兩人相視笑了笑,非常默契的誰也沒說什麼,又往前走了出去,韓棠卻心下了然怕是這個驕傲的平國公世子霍時英也是不想招惹的。

兩人散著步幾乎走過半個揚州城,終於找到一家茶樓,茶樓臨著一條穿過揚州城的內河而建,河兩邊林立而建灰瓦白牆的民居,河上有搖櫓的小船,船頭一盞燈籠,悠悠遠遠點點燈火帶著朦朧的水汽。

韓棠和霍時英上了這家茶樓的二樓,找了一個臨河的雅間,推開窗戶下面就是河水,撲面而來的空氣裡帶著潮濕的水汽,河對岸民居裡雞犬相聞之聲隱隱傳來。

小廝上了茶水小點,屏退書僮,雅間裡只剩下兩人,韓棠開門見山的就問:「霍都尉可否告知這次羌人入侵的經過嗎?」

霍時英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斟酌著開口:「我們在羌人王庭有細作,大約半年前接到消息王庭有異動,但是消息不確切,兩個多月前我趕過去了一趟。沒想到他們動作這麼快,已經集結了兵馬,我只來得及把消息送回來。接著就是盧龍寨一戰,盧龍寨阻了羌人三天,燒掉了他們兩萬人馬。」

韓棠目視著對面的霍時英繼續問道:「你過來時可知江對岸三洲情況如何?」

「涼州已經徹底淪陷,另外兩州州府兵馬還沒來得及集結,羌人騎兵的速度很快,各州府全部淪陷,只剩下地方的兵馬還有一些零星的糾纏。」霍時英答得從容。

「羌人何以會來的如此之快,我們為何敗得如此狼狽?」韓棠的話裡帶著隱隱的責備之意,目光望向桌面,面上呈深思之色。

霍時英有片刻的沉默,最後還是開口道:「其實羌人來的快慢都是這樣的一個結果。」

韓棠豁然抬頭注視著霍時英,霍時英目視著別處侃侃而談:「我們開國百年,整個國家的內陸百年未動過兵卒。西疆和涼州是一道屏障,強撐數十年,各州府的兵庫怕是十年都沒有得到過補充,太安逸了。」

韓棠怎會不明白這是一個外強中乾的國家,只是再往下說就會牽出朝堂的風雲,已經賓天的先帝是個軟性子的人,朝令夕改的事情屢屢發生,整個朝堂的風氣幾十年間,表面一團和氣,花團錦簇的,內裡卻是個爛攤子,整個國家表面是繁華簇錦的昌隆盛世,實則內裡已經是千瘡百孔。整個民族從上到下確實不知憂患太安逸了。

韓棠的右手不自覺的放到了桌面上,修長的食指和中指輕叩桌面,這似乎他思考的習慣動作,片刻後他道:「我聽說涼州軍這次幾乎沒有打一仗,是第一個撤到揚州的?」

「確實是。」霍時英毫不避諱的答:「涼州軍如果不撤下來,那麼大燕就真的危矣。我不懂治國之道,但單從軍事角度上來說,兩股有生力量的角逐最後勝利的不是看哪一方占的地盤大,仗是靠人打的,沒有人再大的地方也守不住。」

韓棠目視著霍時英思索她的話,霍時英繼續說道:「如果涼州軍最後戰到一兵一卒,那麼整個燕朝就再也沒有能攔得住他們的軍隊了。」

霍時英的話說完,韓棠陷入沉思,從霍時英的話裡韓棠至少知道,涼州軍這次兵敗如山倒的撤退,至少是有計劃的實施的,涼州兵馬總督霍真沒有這個膽子,應該說誰都沒有這個膽子敢把羌族人放進來,那麼霍真所有的作為就是通天了的,也就是當今的聖上是知道的,可既然知道又把他派來做什麼?皇上到底想聽什麼實話,自己這次來又到底要幹些什麼?

韓棠的手指在桌面上有節奏的敲擊,霍時英也張口問了一句:「韓大人能告訴我當今聖上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韓棠皺眉望過來,霍時英截斷他即將要出口的話:「韓大人可知,涼州兵馬總督霍真一路南撤搶了三洲豪族的糧倉錢庫,現在他還打算搶江淮。」

韓棠的瞳孔微縮,盯著霍時英電光火石之間所有的思路瞬間貫通,涼州軍撤退,霍真搶糧,兩月之間如此多的朝廷軍隊這麼快速的就集結在了揚州,這是以天下為局,下的多大的一盤棋,他豁然站了起來,來回焦躁的走了幾步,最後走到臨河的窗戶前,長長吐出一口氣,似乎又平靜了下來,似乎也只能如此了,國家不是沒有錢,只是錢都不在國庫裡,怪不得皇上要派他來,怪不得霍時英要問當今聖上是個什麼樣的人。

揚州不能亂,這裡是都城的最後一道防線,也是整個帝國的最後一道防線,皇上需要知道霍真的態度,而霍真是皇上手裡的刀,這刀用完了是棄是藏也真的完全取決於皇上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可這又讓韓棠如何回答,他雖算是天子近臣,當今聖上喜歡啟用新人,他剛入朝為官時,當時還是東宮太子的聖上就曾用過他,也讓他在那時就無意中站到了皇上的隊伍裡,但是聖意難測,他還不算是皇上最近的近臣,怪不得韓林軒會說他此後是入閣拜相還是六部徘徊端看此一役了。

霍時英看過的來的目光灼灼,韓棠幾經躊躇方道:「其實皇上是治世的英主,他識人善任,胸有鯤鵬,溫文爾雅,登基三年至今朝中局勢依然安穩。」

霍時英垂下眼皮,難掩失望之態,治世英主就不是一個平庸無能之人,識人善任說明有很好的政治眼光,胸有鯤鵬,說明他有胸懷天下之志,溫文爾雅,說明他善於忍耐自控力強,登基三年朝中局勢沒有大的變化,說明他至今沒有施過雷霆手段,圖窮匕首見的真性情至今沒有人見過,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沒有人真正的知道。

片刻後再抬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具是目光複雜,心中各是不同的滋味。

當晚臨近深夜,霍時英才和韓棠在茶樓分手,約定第二天見面,各自回去睡覺了。

第二日清晨,霍時英和霍真兩人住的東西廂房幾乎同時傳出動靜,兩人都是當兵的,作息差不多,霍時英洗漱完去給霍真請安,一起吃早飯的時候果然裴太守的請柬到了,當時霍真從侍衛手裡接過燙金的請柬翻開看了一眼就隨手扔在了一邊,鼻孔裡還隨之「哼」了一聲,及其的不屑。當時霍時英就坐在霍真的下首處,看了她爹一眼,什麼也沒說,也沒問。

吃過早飯,父女倆各自都有事情要忙,霍時英要帶著韓棠去巡營,不管怎麼說他是涼州巡察使,這個時候涼州軍營裡是什麼情況他要知道,霍時英昨晚上就答應了他。至於霍真,他的事情更多,父女倆是前後出的家門。

霍時英到韓棠下榻的驛站時天色才剛大亮,江淮之地天氣潮濕,初冬時節,清晨往往會有些霧氣,空氣彷彿隨手一抓就能攥出一汪水一樣。

霍時英站在驛站的門口,遠遠看見韓棠穿過庭院向她急步走來,韓棠還是一身湛青色的長衫,外面罩著同色的斗篷,斗篷領口嵌著一圈雪白的兔毛,髮髻間插了一根木簪,整個人看著樸素而清貴。

霍時英其實不太喜歡應酬韓棠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心機複雜,極為聰明,於人情世故上特別敏感,善於窺一斑而知全貌,稍稍行差踏錯就能被其探知根本,但好在這人的品行看著還好,她不討厭他,應酬起來也不覺得很累。

韓棠走到跟前早早的就拱起手:「勞煩霍都尉久候了。」

「韓大人客氣,在下也是剛剛才到。」霍時英站在原地回了一禮。

韓棠見霍時英穿著軍服,腰間配著長刀,頭髮眉毛上都沾著細小的水珠,身後還有一匹在踱步的馬,心知她是一大早就騎馬過來的,心裡對她守諾,對事認真又多了幾分肯定。

兩人都不是囉嗦的人,幾句寒暄過後就出發了,霍時英是騎馬來的,韓棠卻是只有一輛烏蓬馬車,兩人一人騎馬一人坐車。韓棠坐上馬車才琢磨出一些不對味來,好像一般家裡有女眷出行的時候,都會是家裡的男人騎馬,護衛著坐車的女眷,他們兩這好像倒過來了,韓棠倒是沒多想別的,只是想著以後霍時英勢必要回京的,她將來只怕遇見這樣的狀況還不少,想著就不禁在車裡輕輕的笑了一聲。

揚州城外軍帳延綿二十里,各個地方來的軍隊自成一局,正是剛剛過了出操的時間,一路過去一片亂哄哄的嘈雜之聲。

一條剛剛成行的土路穿過整個營地,幾隊從外面操練的回來士兵和霍時英他們擦身而過,領頭的將官因為平時身處天南地北大家都不認識,見面根據軍服打個招呼就過去了,大家相安無事。

行到一半時,霍時英忽然勒住馬頭,抬手示意一旁的馬車也停下,皺著眉望向土路的盡頭,地面微微傳來震感,韓棠掀起馬車的簾子往外看,霍時英正引著馬車靠向路邊,自己策馬護在了馬車旁,她回頭看了一眼車裡的韓棠欲言又止,韓棠望向前方土路的盡頭一隊馬隊以奔湧之勢往這邊飛撲過來。

韓棠看出霍時英臉上有為難之意,什麼也沒問,放下了車簾。

狂奔而來的馬隊清一色的西域馬,馬身高大,肌肉結實毛色光亮,線條及其好看,當先一人朱紅色的軍服很是醒目,馬隊在漸漸接近時後面的人隨著一聲號令慢慢的放低了速度,並且漸漸的開始收攏隊形,唯當先一人毫不減速,腳上的馬鐙一磕馬腹,反而提速向著霍時英衝了過來。

霍時英勒馬站在原地,不退不讓,撲面而來一股勁風,對面的馬衝到跟前忽然發出一聲長嘶,半個馬身立起,身下的馬驚得要往後退,霍時英猛的收緊手裡的韁繩,身體往下一墜,兩腿收緊馬腹,瞬間馬嘴裡鮮血長流,身下的馬悲嘶一聲,堪堪立定在原地,半分沒有退讓。

前方立起的馬,轟然砸下馬蹄,暴躁的來回踱步,上面的騎手一牽馬韁繩,馬頭大幅度的一個扭轉,馬頭側過半個身子,終於安靜了下來。

「霍時英!」馬上的人,一張剛毅的臉上佈滿汗水,前襟腋下都是濕痕,眉間鎖著狂躁,一個英武的人,富有朝氣而又有些跋扈。

「陳公子。」霍時英回以招呼。

那人又以及其厭惡的口氣道:「怎麼哪裡都能碰見你?」

霍時英牽起一個笑容:「這個我還真不知道怎麼回答陳公子。」

陳嘉俞煩躁的望著面前的人,說實在的他很想揍這人一頓,但那是個女人,他又怎麼能打一個女人,可這人卻被時時拿出來跟他比較,憑什麼?她憑什麼?不過是個女人怎麼比?打又不能打,較量一下?可不管是輸贏,他都是輸了的。

陳嘉俞握著馬鞭的手幾緊,幾松,輕蔑的眼神掃過霍時英又在她身邊的馬車上溜了一圈,鼻子裡又是重重的「哼」了一聲,揚鞭策馬而去。

等到整個馬隊都過去了,霍時英才駕著馬回到路中央,一馬一車繼續往前走去,韓棠始終都沒有露頭。

朝廷大軍的軍營,在揚州城外佔了百頃平整的耕地,排列成一個雁陣,雁頭如錐就是涼州軍的軍營,而剛剛和他們遭遇的陳嘉俞所在雍州軍營則在陣型的最末尾。

霍時英帶著韓棠進入軍營的時候,裡面軍旗飄揚,軍帳林立,來往兵士井然有序,往內走,不少人向霍時英打招呼,韓棠發現有些將官的官階明顯比霍時英大很多,但見到她很遠就會躬身行禮,有些人的甚至人過中年,見到她依然恭敬。

軍隊是個紀律嚴明的地方,階級觀念在這裡體現的更加的直接具體,韓棠大為驚訝,望向霍時英的眼神驚奇,一路上打招呼的人太多,他們走走停停,霍時英不得不停下來跟他解釋:「他們大多都是從盧龍寨出去的。」

韓棠豁然明白,霍時英戰功赫赫卻不得晉陞,但她守衛盧龍寨多年,那裡是邊關第一防線,最是能立戰功的地方,許多她以前手下的將官都已經陞遷上去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整個涼州軍霍時英以她的方式擁有了很高的威望。

霍時英帶著韓棠到了軍中最大的一個軍帳面前,等著衛兵通報以後,才引著韓棠走了進去,軍帳裡的公案後面坐著一個中年人,蓄著文士須,身著二品武將的官服,端正嚴肅的樣貌,穩穩的坐在那裡帶著幾分威嚴,霍時英對這人很是尊重,進門就拜了下去:「霍時英參見林大人。」

這人是霍真帳下的主簿,主管一切軍務,其實這人才是涼州軍的靈魂人物,他是霍老將軍給霍真留下的人。

林青看見霍時英很高興,走出公案親自將她扶了起來:「時英來啦。」

霍時英順勢就站了起來,笑著問:「來了,您忙不忙?」

林青哈哈一笑:「你來了,我還能忙不成?」

霍時英就轉身向他引見韓棠:「那正好,這位是涼州巡察使,韓棠,韓大人。」

林青轉過身和韓棠互相見禮,林青對韓棠很客氣,馬上就招呼著人坐下,讓親衛上茶。兩人都是文人做派,自然就說上了話,霍時英見機就退了出來。

其實巡營這種事,霍時英一個小小的都尉哪有那麼大的權利,她不過是引見一下罷了。

韓棠這一上午,終於干了來揚州後的正事,遞出公函被正式接納,林青非常有效率的給他安排人手瞭解涼州軍以及整個渭水北岸的軍事佈防,甚至連糧草、裝備、各種文書都隨便他查看,一切都異乎尋常的順利。

一直忙到正午林青還要專門為他設宴,韓棠想到和他一起來的霍時英,從早上來給他引見完就不見了蹤影,想著還是要和她一起回去,方不顯得失禮遂向林青婉言辭謝,林青也沒多挽留還派人幫他去找了霍時英。

韓棠是跟著衛兵在整個大營的最後方找到的霍時英,那個地方和別處很不同,還沒近前就先聞到了一股異味,越是靠近空氣裡酸臭的味道越是濃重,拐過一片軍帳,就見前方立著一個佔地寬廣的露天大棚,大棚裡四面沒有遮風的東西,只在頂上拉了一塊很大的油布,勉強遮擋一些雨水。

油布下巨大的空間被柵欄隔成一個個的狹小的格子間,每個格子裡六七丈見方的空間就有二十幾個人,這裡大概聚集了有四五千人的樣子,每一個人都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那股濃重酸臭之氣就是從這些人身上發出來的,韓棠一腳踏進這裡大大的震驚後呆愣在原地。

天氣冷,這些人大多蜷縮在發霉的稻草間,具是精神萎靡的狀態,對外界的反應很是麻木。韓棠匆匆往裡走,遠遠的就看見霍時英在柵欄的外面,離著有丈許的距離,慢慢的走著看著柵欄裡面的人。

韓棠站在遠處看著她,霍時英走的很慢,圍著柵欄,邊走邊看,眉頭深鎖,目光深邃,她在似乎是在觀察裡面的人,她在研究他們,走到一處她似乎還為了看清某個人臉上的表情而彎下腰去,她的腰越彎越低,臉幾乎就要貼到了地面上,韓棠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去,一張被頭髮擋住的臉豁然抬起,射向霍時英的目光凶殘而狠毒,霍時英目露滿意之色站起身。

那竟然是個女人,這裡竟然還有女人,這些到底是些什麼人,一開始韓棠還以為這裡都是俘虜,可是他們身上的衣服不對,而且他們明顯是中原人,這裡更像是一個牢房,但是這裡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犯人。

霍時英還在慢慢的走,慢慢的看。韓棠站在一邊沒有打擾她,到了吃飯的時候,幾個士兵抬著幾桶饅頭走進了那個大棚中間的通道,食物的香氣飄散在空氣裡,柵欄裡的人開始騷動,兩隊佩刀的士兵走進十字形的通道,動作整齊劃一的開了柵欄上的鐵鎖,然後又全部退了出來。

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吼了一聲:「吃飯了!」這彷彿是一個號令,被關在鐵籠裡的人,蜂擁著撲出來,通道有足夠寬的地方,但是還是裝不下這麼多人,於是這是一場混亂的搶奪戰,為了接近中間的木桶,有人開始攻擊別人,場面很快的就亂了起來,有人單兵作戰,靠著凶狠會搶到一口吃的,但他或許饅頭才一口進嘴就會被幾個人撲上去,一陣拳打腳踢,連嘴裡的那一點甚至都會被摳出來。

韓棠在這些人裡面發現了團隊作戰,一般是以一個牢房為一個單位,幾十人合作,有人負責進攻,有人負責掩護,還有人斷後,一般這樣的隊伍總能搶到食物,帶著一桶饅頭直接回牢房從裡面把門頂上然後再把吃的分了。

牢房的通道上成了一個人肉戰場,「噗噗」的人肉撞擊聲此起彼伏,這裡沒有謙讓,沒有憐惜,只有弱肉強食,偌大一個戰場,很少有人發出慘叫聲,人類最基本的聲音交流在這裡聽不見,搶到食物的人會躲到一個角落裡,整個身體蜷縮起來,用整個身軀的軀幹去保護手裡的一點吃食,快速的進食,他們就像野獸。

霍時英站在牢房的正前方看著他們,眉頭深鎖,瞳孔暗沉,目光中有一種淡淡悲憫。

出來再次再沐浴到陽光之下時,韓棠深深的呼出一口氣:「他們是軍奴嗎?」他問立在一邊的霍時英。

霍時英目視著前方,很久沒說話,韓棠一直看著她,固執的等待著,終於霍時英說:「他們是我的兵。」

緊接著霍時英埋頭走了出去,她低垂著眼皮邊走邊對韓棠道:「不要問我,這是軍機,你可以在回去述職的時候說出你所看到的,但是最好不要大範圍的說,對能夠付得起責的人說就行了。」

韓棠和她並肩走出去,身邊之人眼角那處隱忍的悲憫還沒有淡去,週身緊繃籠著著一種深沉的忍耐,她只是二十出頭,還如此的年輕,要經過怎樣的磨礪,才能歷練出這如深淵般的堅韌和忍耐。

出了軍營霍時英已經恢復常態,和韓棠在城門口分了手回家,而同一時間霍真出現在了揚州城內最大的酒樓裡,整個酒樓的二樓雅間全部清空,臨河最精緻的房間門口,霍真望著虛掩上的房門心裡罵了一句「狗屁的忠誠熱血。」然後「砰」的一聲推門而入。

房內臨河的窗戶大開,裴世林站在窗前,留給霍真一個深沉的背影,霍真進門看見裴世林,「嗤」的笑了一聲,他把腰間的佩刀解下來,「啪」的一聲往桌上一拍,桌子被震得一陣晃動,然後「嘩啦」一下拉出一張椅子,大馬金刀的往那一坐。

裴世林那深沉的模樣再也裝不下去了,轉過身來,剛要說話,霍真一抬手打斷他:「裴世林我今天就問你一句話,你是要做個純臣,還是妄臣?」

裴世林站在那裡兩手抄進袖子裡,胖壯的身子如一尊佛,他望著霍真然後說:「那你是想做個孤臣了?」

霍真一愣,忽然間他身上的那種暴虐之氣就為之一洩,片刻後,他朝著裴世林招招手說:「來吧,坐吧,咱兩好好喝頓酒。」

接下來兩人都沒再說話,小廝魚貫而入非常速度的上了一桌酒菜,最好的金陵酒,最精緻的揚州佳餚,兩個男人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沒有人說話,彼此的神態都有幾分寂寞。

後來裴世林喝成了一張黑紅的關公臉,他有些大舌頭的對霍真說:「難得你霍真還有點真性情了,他們,他們,唉!都哪裡去了啊?」

霍真人到中年身上的紈褲之氣依然不減,喝道高深處,兩腳翹到桌上,身子斜倚著椅背雙手交叉握著放在腹部:「他們還是他們,世間哪有絕對的對錯,錯的只有立場,造化弄人罷了,難得你看不開。」

他們,二十年前的他們是京城名聲赫赫的五大公子,兩個出自功勳世家,一個顯赫的皇親,一個響噹噹的外戚,一個名滿天下的才子。他們是同窗,他們生命中最璀璨的歲月曾經彼此參與,二十年前一場藩王逆謀案,五個人全部被捲了進去,兩大功勳家族全部覆沒,才子被腰斬,霍真遠走邊關,裴世林被外放到苦寒之地,當年的腥風血雨那是另外一個故事,那時候他們很年輕,他們也很傻,除了血性就剩下天真,最後以及慘重的代價學會了成長。

一頓飯吃到日落黃昏,說的少,喝的多,最後裴世林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蒲扇一樣的大手使勁拍著霍真的肩膀,霍真攤在椅子上,兩眼發直,順著他那個勁道就滑到了地上,裴世林手裡空了也沒發現,猶自說道:「霍,霍真,老子知道事理,國,國難當頭,老,老子不做烏龜,明天咱兩就去搶他娘的去,這幫滿嘴仁義道德的王八蛋,這幫蛀蟲。」

裴世林踉踉蹌蹌的走了出去,外面伺候著的人亂哄哄的一鬧,人聲漸漸遠去,霍真躺在地上望著房頂的眼神直直的。

第二天,霍真帶著大批兵馬的出了揚州城,隨行的還有揚州太守的儀仗,沒過幾天整個江淮之地就轟動了,霍真這回搶糧比較文明,第一家搶了江淮豪族中最有勢力的一家,裴家,裴世林就是裴家的人,他們也不喊打喊殺的,霍真帶著兵把族長家的宅子圍了,裡面的人不准出也不准進,圍個七天,估計這家人的存量消耗的差不多了,然後遞了拜帖進去說來買糧,族長自然是要扯皮的,但是裴世林親自拿著賬本在一邊不吭不哈的站在,裴家最大的保護傘也用不上了,最後族長也只能霍真說什麼是什麼了。

拿下裴家別人家就順利了,管你有多顯赫,你能顯赫過太后的娘家嗎。霍真只強行搜購了幾家最有錢的,運糧的隊伍就壯觀的延綿出百里,從百姓到貴族全部嘩然,震動了整個江淮之地。

韓棠一直在揚州等到霍真收糧回來,霍真回來的當日就由林主簿作陪,隆重而高調的宴請了他。

宴席過後的第二日韓棠啟程回了京城,揚州離京城一千多里路,韓棠回去半月後聖旨就來了,聖旨封涼州兵馬總督霍真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統領揚州所有兵馬。另命霍真即可啟程,回京述職。

收了聖旨和虎符後,當下涼州軍營裡就沸騰了,各個軍營來賀喜的地方大員絡繹不絕,霍真的位置當真是坐到極致了,天下兵馬大元帥,超一品的官位,再升無可升了,霍家這下子可說是火裡烹油,太旺了。

霍真笑瞇瞇的應酬了一天,轉臉過來當晚很早就下令關了營,之後他的軍帳內燈火通明一直到天亮,幾個高級幕僚加上林青一起研究那道聖旨一夜,最後由唐世章定論,霍真拍板給皇帝去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文書,文書由林青執筆,言辭委婉,長篇大論,其意思就是說,現在對岸大軍壓境,這邊一卻盤散沙,霍真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權力集中,此時回京延誤時機,也延誤戰機,望皇上體諒臣的一番苦心,回京述職之事當容後再說。

八百里加急送出去十日後又一道聖旨下來,這回聖旨的內容是:涼州邊軍盧龍寨一役,殲敵兩萬,戰功卓越,所有將官原地陞遷一級,賞金百兩,另都尉霍時英歷有忠勇之義,戰功顯赫,封明威將軍,領涼州參將,代兵馬大元帥上京述職。

此次聖旨霍時英從從五品連越兩級,明威將軍是正四品的虛銜,參將卻是正四品武將實權,她終於可以在涼州軍名正言順的領軍一方了,這也不是一次簡單的升值,作為霍家培養了二十多年的這一代霍家在軍中的真正的代表,她終於正式的踏上了政治舞台。

接了聖旨霍真和他的首腦團才把懸著的心放了回去,霍時英在涼州軍營裡接的的聖旨,等應酬完了一眾道賀的人,回了霍真的帥帳,她又特意掏出聖旨來鄭重的看了兩眼,然後隨手捲了卷遞給霍真:「給,回來拿回去供進祠堂裡去吧。」

霍真接過聖旨古怪的看了她兩眼,一邊的唐世章被逗的哈哈大笑。

霍時英轉過身去很恭敬的給唐世章作了一個揖:「老師,我要回京面聖了,你有什麼要囑咐我的嗎?」

唐世章還在笑,他邊笑邊擺手:「我沒什麼要囑咐你的,你也不用我再囑咐你什麼了,你長的挺好,沒讓我失望。」

霍時英還是恭恭敬敬的站在原地:「那老師要我帶什麼東西回來嗎?」

「讓我想想啊。」唐世章仰頭望著帳丁思索:「嗯,京城有個魚惠娘,她做的一個千刀魚好吃,十幾年前吃過了,難得到現在還忘不了那個味道。」

霍時英一臉茫然,唐世章接著道:「嗯,聽說她現在在韓丞相府上做廚娘。」

「我不認識韓丞相。」霍時英為難。

「你不是認識韓棠嗎?」

「那我想想辦法。」

轉瞬霍時英又道:「那個什麼魚從京城帶回來也吃不了了吧?」

唐世章恍然:「哦,那倒是。這樣吧,要是你見到皇上能討他老人家歡心的話,給我在他的私庫裡討一套前朝的秘史,三洲志吧。」三洲志是講的前朝末代的三個藩王造反,開啟了歷經百年的內亂,中間有本朝開國太祖起家的很多秘聞,是本禁書,外面買不到的。唐世章還真敢要。

霍時英流著汗說:「我盡量吧。」

霍時英跟唐世章說完又轉過身對著霍真:「我走了後,把馮崢調到我的營裡,那些人一天都不能停了操練,先讓馮崢帶他們。」

「嗯。」霍真板著臉坐在公案後面點頭。

「那我就先回去收拾了。」

霍真揮揮手,霍時英又轉過去給唐世章行了一禮:「老師,時英告辭了。」

唐世章也微笑著到:「去吧,明日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一路小心。」霍時英再次行禮才轉身退了出去。

唐世章笑看著霍時英走出軍帳,霍真指著她的背影問唐世章:「我這女兒是給你養的吧?你看見沒有,連問都沒問我一聲。」

唐世章端著茶碗輕笑著搖頭:「這孩子,是個至情至性的人。難得啊,她把你放在心裡才不理你的,這你還琢磨不明白?」

霍真咂著嘴搖頭,無不感慨的說:「真是大了,這是要飛了。我像她那麼大的時候不如她。」

唐世章扭頭看了看霍真那張感慨中有些得意的臉,又望向霍時英走出去的地方,目光反而露出幾分憂思,他忽然道:「皇上兩次下旨,這麼大費周折,其意怕都只是為了見上時英一面而已。」

唐世章話音一落,霍真的臉色也沉了下去,唐世章嗓音低沉,語氣帶著深意:「時英第一次嶄露頭角,是在嘉熙二十七年,一夜奔襲羌人的達淦部落,滅了一族,解了盧龍寨被圍攻之困,那年她才十六歲,當時戰功報上軍部,大駙馬可是在朝會上摔了笏板才給時英掙了一個校尉。後來就太子監國了,那以後時英的戰功可是再沒有拿到朝會上討論過,幾次陞遷都是夾在別人軍報裡,不聲不響的就完事了。」

唐世章說完後,兩人都沉默了很久,半晌後霍真忽然歎了口氣,說了一句無關的話:「我父親,後來給時英賜了個小字,叫安生。」

唐世章皺眉扭頭望過去,霍真捏著眉心又道:「那年是嘉熙二十八年,父親回京述職,回來就給時英賜的小字。」霍真說著又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老人家老了,心就軟了,他最喜歡時英,他想給時英鋪一條後路,可時英這樣的誰能接得住?誰家又能容得下這樣的……父親那次回去應該是見過當時的太子的。」

唐世章眉頭皺的更緊低喃道:「這條退路可不怎麼好。」

「是啊!」霍真站起來背著手望著帳頂感歎「是風口浪尖還是安享富貴,這裡面的變數太多了。可不這樣,誰又能接的住她吶?」

這邊兩人在感歎,那邊霍時英一無所覺的到營裡找到馮崢給他交代了一番,回到家月娘已經在笑瞇了的迎接她了,霍時英陞官月娘最與有榮焉,第一霍時英是她養大的孩子,她理所當然的驕傲,第二,將來霍真總會有退下來容養的一天,她勢必會跟著回到京城的王府,那時候霍時英就是她最大最堅固的靠山,霍時英越出息,她的下場就會越好,她這人別的事情謀算的不清楚,但這內宅的事情卻是有著幾分精明的。

月娘喜滋滋的給霍時英收拾東西,晚上還牟足了勁給她做了一頓好吃的,當晚霍真沒有過來倒是差人送了一包銀子來,第二天一清早,霍時英就輕裝簡行一匹馬,一個包袱帶著小六上路了。

03

揚州離京城不過千里的路,快馬兩天就能到,十一月初,霍時英在時隔十年後再次回到了這個國家的都城,金陵。

他們下午進的城,到了裕王府已經是黃昏了,門房聽說是十一郡主回來了,都沒反應過來是誰,等看見小六才忽然想起來家裡還有個在邊關的郡主,急急忙忙的跑去讓人通知了管家。

霍時英接到聖旨轉天就起身了,就是快馬送信也不一定有她跑的快,皇上那邊下旨,聖旨出了御書房就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揚州,而這邊朝廷要給王府出的喜報,卻要通過兵部和禮部兩道章程,所以這邊反而慢了,王府這裡沒人知道霍時英要回來,霍時英被攔在了自己家門口,倒不是有人攔著不讓她進去,關鍵是她站在門口不知道該往哪走。

也怪不得霍時英對這個家沒有什麼歸屬感,她兩歲離家,十二歲的時候回來住了沒有十天,她連自己住在哪裡都不知道。

好在頃刻的功夫外院的管家就領著幾個管事匆匆的趕了過來,老遠一個中年留須的青衣男子急步匆匆的往這邊走來,霍時英站在門內的台階上正四處的看,那人到了近前「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台階下:「小人告罪,不知郡主回府,怠慢了郡主。」這人一跪,跟在他後面的幾個人,先是有的身形明顯一頓,有的臉上露出驚容,但也就一瞬他們也都跟在後面跪倒了一片。

站在幾級台階上,霍時英垂著眼皮望著下面的人,她身後的小劉,剛才還老老實實的站在那裡,這邊人一跪,那邊他迅速的側過半個身子,又往後退了半步,霍時英回頭看了他一眼,這孩子也正向她望過來,眼裡似乎含著鼓勵,霍時英心下一笑,這裡,這深宅大院裡才是這孩子的戰場,這帶頭給她見面就一跪的人是在幫她立威,她怎麼會不懂。

霍時英也沒叫人起身,半晌才負手而立神態裡帶出幾分威嚴的問道:「你是誰?」

「小人周通是府裡的管家。」

「周管家好。你起來說話吧。」霍時英微笑著走下台階。

走到跟前周管家自動站起來:「不敢當,郡主這是從揚州趕回來的?一路可還安好?」

霍時英站定,望著面前的人,她記得她第一次跟她爹回來的時候,也是這個人帶著一堆人在外院迎接,當時這人可沒給她爹下跪,霍真對這人還是極為依重的樣子。

霍時英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望著周通身後還跪著的幾個人道:「周管家讓他們都散了吧,煩勞你帶我去內院。」

「是。」周通垂著手給霍時英讓出半個身子。

去內院的路上周通主動跟霍時英說:「郡主可要先去給老夫人和王妃請個安?府裡這些年由世子夫人主持中饋,這會老夫人那裡應該快用晚膳了,您去了說不定就都正好見得到了。」

霍時英轉頭看著周通不由的目光裡就帶出了幾分欣賞,此人是在提點她該如何行事,三兩句話就提點了她應該先做什麼,還告訴她目前家裡是誰當家,她的住處應該找誰安排,難得的是說的又是如此的不落痕跡也不居功賣好,她這人半生和軍隊裡的人接觸的最多,這麼會說話的人還當真是第一次打交道。

霍時英不由的就對周通說:「周管家,謝謝你了。」

周通走動的身形就是一頓,側頭看了霍時英一眼道:「郡主客氣,小人哪裡當得了您謝。」

霍時英笑笑什麼也沒再說,跟著走了進去,在霍時英的印象裡王府佔地實在是廣闊,端是富貴氣派,可能是她一直在邊關沒見過什麼世面,一路走來只覺目不暇接,但倒是和她小時候的印象差了不少。

霍時英記得她十年前回來的那次,隨處走動不管是內院還是外院都有不少丫鬟小廝穿梭,有點亂但各人行走規矩做派都有章法,有種亂中的熱鬧,但這回她一路走來,卻極為安靜,還是那些景致,人卻幾乎沒有看見幾個,有些空曠冷清。

「周管家,府裡好像少了不少人?」霍時英忍不住問了出來。

周通一路把霍時英帶過隔著內外院的月亮門恭敬的答道:「府裡是少了些人,五年前世子當了家,就分了府,原來住在各院的各位少爺都搬了出去另外開府單過了,下人自然也就跟著分出去了,府裡這些年主子少了,就顯得冷清了一些。」

「哦。」霍時英這一聲了然中帶了點意味深長的意思。周通又忍不住側頭看了她一眼,眼中就帶上了一點淡淡驚訝。他很快的又垂下目光,帶路的姿態加重了幾分鄭重。

老夫人住在王府中軸線上的錦華堂,這裡是整個王府的正房。進門一個廣闊的院子,中庭裡載種著幾棵海棠,迴廊下圍繞著一圈綠葉繁花,深冬時節依然花團錦簇,一條石板小徑從院門口一直延伸到大屋的迴廊下。

迴廊那裡站著一個穿綠色小襖的女子,仰臉看見他們的身影一出現在院子口,下了台階快步的就迎了過來。

「周管家。」

那女子見面竟然先向周通行了一禮,霍時英有點覺得好笑,女人間這點小小的手段,心界也太小了吧。

周通看見霍時英的臉色,卻也沒說什麼,也不理那女子,轉而向霍時英彎腰行了一個禮:「小人只能送郡主到這裡了,這位是老夫人身邊紅綃姑娘,有她帶您去見老夫人,我就先回去了。」

霍時英點頭:「有勞周管家了。」她對此人多有禮遇,周通也沒說什麼,行了禮退了出去。

那位叫紅綃的姑娘有一張白淨姣好的面孔,她平眉淡目的向霍時英蹲了一個服:「十一郡主請隨我來。」

霍時英隨著她上了台階,到了門口紅綃給霍時英打起門簾,霍時英走進堂屋,小六往門口一站,紅綃的的聲音就從後面傳來:「你這小廝怎麼不去外院,老夫人的院子也是你亂闖的嗎?」

霍時英的腳步頓了頓,就聽見小六不緊不慢的說:「紅綃姐姐,我是跟著郡主的,聽說以前跟著各房少爺來請安的小廝們不都還能到抱夏裡歇歇討口茶喝嗎?我站在門口姐姐怎麼還要趕我走?」

小六的話在霍時英耳朵裡一過,她放心的抬腳往裡面走去,堂屋裡沒人,西側間裡有走動的聲音,霍時英走了過去,簾子在她走到跟前時撩了起來,霍時英撩了打簾子的丫頭一眼,一眼就掃了一遍整個西次間,窗沿下放著一張黃梨木的榻,滿頭珠翠的富態老太太的就坐在上面,老太太的身邊立著一個木墩架子,上面套著一具亮閃閃的盔甲,金鱗武鎧,魚鱗站裙,烏金打造的胸胄,黃金的頭盔。立在那裡有一個人那樣高。

那是霍老將軍,霍時英爺爺的戰甲。那具盔甲入眼的瞬間霍時英眼圈就紅了。

說起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霍時英算是霍家子孫中最有福氣的一個,她得到了霍家先後兩位掌權人的厚愛,要說霍時英這輩子跟誰最親,那是跟霍老將軍,或許是奉行了抱孫不抱子的傳統,霍老將軍雖然不太待見霍真卻非常疼霍時英,霍時英小時候幾乎是在霍老將軍的背上長大的,霍時英都十五歲了有時候在盧龍寨換崗下來,還要趕五十里的路回嘉定關看老人家,有時候她趕回去都半夜了,霍老將軍還要處理公務,她倒在將軍的腿上就能睡一覺。在霍時英的記憶裡她爺爺身上總有一股松木的味道,伴隨了她多少的歲月。

坐在那裡的那個老太太,霍時英都已經忘記她長什麼樣子了,現在看她,胖胖的臉龐,花白了頭髮,雲錦斷面梨黃色的裌襖,很鮮亮的顏色,眉頭不高興的皺著,板著臉不見什麼威嚴,到有幾分專橫和霸道顯現在眉宇之間,這個人是她爺爺這輩子唯一的女人,霍老將軍一生沒有納妾,老夫人給他生育了兩子一女,一輩子尊榮得寵。

想到這裡霍時英不知道為什麼就不那麼排斥這老太太了,幾步走上前去穩穩的跪下:「不孝孫女霍時英給祖母請安。」她不用偽裝聲音裡自然就帶出了哽咽。

榻上本來橫眉冷目的老太太反倒一愣,過了一會老太太才冷硬的問:「你怎麼回來了?」

「孫女是代父親回京述職的。」霍時英跪在原地回。

「你個小小的的都尉怎能帶你父親回來述職,講的什麼謊話?」老太太似乎真的是很厭惡霍時英,以至於都到了毫不掩飾的地步,步步緊逼。

這話還真讓霍時英不好回答,直接說她升職了,是皇上下旨要她代父回京的?那顯然會讓人覺得你在炫耀,還把聖旨抬出來壓人,好大的一頂帽子,不管她怎麼說都會落了下乘,碰到這種跋扈的,只按照自己喜好來的人還真是讓人頭痛。

霍時英正在怎麼醞釀著這話怎麼說,旁邊就有個聲音出來給她解圍了:「老夫人,我看時英也不是那冒失的人,再說這種公幹的事情也不好隨便拿來說嘴,你說是吧時英?」

霍時英抬頭望去,老太太身邊立著一個梳著婦人髮髻的女子,頭戴金釵,一身月白色的窄袖褙子,柳眉,杏眼,筆直的鼻樑,皮膚白淨,臉型如飽滿的瓜子,雖然已近中年,眼角有了細微的紋路,但看著依然是個婉約的美人,看她的裝扮又不像伺候的下人,霍時英想不起這人是誰了。

看著霍時英望過來,那女子對她笑了笑,淺淺的微微傳遞過來一種好意。霍時英垂下頭,她討厭把事情複雜化,也討厭要把事情複雜化的人,對老太太這種人只要她討厭你,其實你說什麼都是錯,索性她就直接說了出來:「孫女兩日前蒙聖恩升了涼州參將,這次是奉旨代父回京述職的。」

果然老太太馬上就爆發了:「呦!你升了個四品的參將就了不得了?你要不是霍家的子孫,你要不是姓霍,參將?你見得著嗎?你以為你了不起了,要是你大哥這會早就做到你父親的副將了,輪的到你在這裡跟我說道,輪得到你嗎?啊?」老太太越說越激動,到最後都喊起來了,不知道她為什麼對霍時英就那麼大的氣性,喊到最後都喘上了,捂著胸口在那喘大氣,她身邊的那個婦人給她又是順氣又是灌茶好一通忙活。

老太太罵的到都是真話,霍時英老老實實跪在那裡挨罵,埋著頭脊樑卻挺的筆直,眼看兩人就要鬧崩,沒法收場的時候,門口門簾一掀,紅綃走進來小聲的通報:「王妃來了。」屋子裡的人手裡的動作都是一頓,瞬間安靜了下來。

門口進來的腳步聲有些匆忙的凌亂,步子在門口頓了一下,一個清澈的聲音隨著腳步聲就到了霍時英身邊:「時英怎麼跪在地上?快起來。」

霍時英的腋下被□一條柔軟的手臂,她順著傳來的力量就站了起來,王妃也是個身量頗高的女子,個子幾乎和霍時英持平,滿頭的烏髮只簡單的挽了一個髻,通身不見任何裝飾,穿著一件朱紅色的僉金袖襖,打扮相當的樸素,她不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只是五官長得周正,眉宇間有種深沉大度的氣度。

霍時英起身後,後退了半步,彎身對著她行了一禮,稱呼她道:「母親。」

王妃上前再次攙起她的胳膊:「時英這是從揚州趕回來的?你父親可還好?」

「父親很好,身體也很健朗。」霍時英沉穩的目視著面前人回答。

王妃顯然是一個非常有大局觀的人,進門兩句話就把局面扭轉過來,老太太是個專橫跋扈的人,但她更擔心兒子,王妃進門就問起霍真既給霍時英解了圍也把她的注意力轉移開了去。

老太太果然不再追究,向著兩人看過來,王妃繼續問道:「江淮天冷潮濕,王爺可還能習慣?身邊可有盡心伺候的人?」

「父親到了揚州多住在太守府裡,太守府自然要比軍營裡好得多,我看父親對江淮的水土也還適應,身體一直很好,精神看著比在涼州似乎還要健旺一些。」

王妃微微蹙眉:「太守府?裴世林嗎?」隨後她又微微點頭:「他們原來就是同窗,住在他那裡也斷不會短了他什麼的。」

王妃說完,又轉過身朝著榻上的老夫人,行了一禮,給老夫人問安,隨後就牽了霍時英的手把她帶到一旁的太師椅上坐了下去。

這時候才有人奉了茶上來,老太太又才不鹹不淡的開口:「你半年難得出一次榮裝堂,今天怎麼這麼好的精神?」

王妃側身對著上首輕聲道:「剛才世子夫人派人到我那裡去,說是聽說時英回來了,要帶著人收拾傾華院,就不過我那裡去了,我想著她反正也要讓人來跟您說一聲,乾脆我就自己過來了。」

老夫人斜著瞟了王妃一眼,很不高興「哼」了一聲:「連個丫頭倒是都比你精貴了,還要你自己走一趟。」

這老太太當真是什麼事情都任性而為,一點餘地都不給人留,不過王妃顯然不是跟她一個段數的,霍時英只見身邊這個女子臉上毫不波動,她根本不接老夫人的話茬,反而笑盈盈的對她道:「這都酉時了?今天怕是要耽誤母親晚膳了,要不媳婦今天就留在您這叨擾您一頓?我也好好伺候,伺候母親?」

果然老夫人馬上就撇了撇嘴道:「我不要你,你回去吧。」又指著霍時英道:「把她也給我帶走,回來就折騰人,本來都要擺飯了,偏偏這時候來煩我,快走,快走。」老太太一邊說著,一邊就要下榻,嘴裡還不斷抱怨著。

王妃和霍時英當然也不想待在這裡,順勢就都起身給老太太行禮告辭,老太太被人服侍著穿好鞋子站在地下,一手扶著那個中年美婦對行過禮起身站在她跟前的霍時英問道:「你父親可有話帶回來?」

霍時英想都沒想張嘴就來:「父親他很惦記您老人家,他讓您保重身體,等邊關平定了,他就辭官回家好好孝順您。」其實霍真什麼話都沒給家裡帶,但霍時英不會在這個時候給自己觸霉頭。

果然不管老太太有沒有聽出真假,但面上是滿意了,她們也就就著這個形式退了出來。

出了錦華堂,院門口等著四個丫鬟,一抬滑竿式樣的抬椅,王妃卻沒有上抬椅,沿著錦華堂外面的石板路向西走去,丫頭婆子簇擁著她,霍時英自然只有跟上。

王妃的步伐不緊不慢雍容而端莊,她一直沒有說話,望著腳下的路,心思似乎沒有在這裡,霍時英只好開口道:「母親是否身體不適?」

王妃的氣色其實不太好,臉色暗黃,嘴唇的顏色很淡,週身縈繞著一股虛弱之氣,如此自然的神態幾乎全憑她身上的一種氣勢撐著。

王妃終於停下腳步,她轉過身來面對著霍時英,她看了她好一會,望著她眼裡的神色複雜,霍時英一時竟然沒有看懂,這個中年憔悴的婦人最後清淡的笑了笑道:「沒什麼,老毛病了。」

「母親要保重身體。」霍時英接著她的話道。

王妃再次轉身往前走,她一邊走一邊說道:「你二哥知道你回來了,很著急,一會你就去他那裡用晚飯吧,免得他擔心。」

「嗯。」霍時英點頭應著。

又走了一會,王妃低頭望著腳下再次開口道:「你一個女子,卻在外面做著男人的事情,面對的都還是些殺戮斷絕,國家天下的大事,很不容易,內宅這種婦人的瑣事你不要放在心上。畢竟我們一輩子活的就這是這麼個方寸之地,眼界也只有這麼大」

「我沒放在心上,王妃的心胸,眼界也不窄。」霍時英的語調裡帶著一些笑意。

王妃再次看過來,幽暗的光線下,她的雙目如燭火般明亮,最後她又笑了一下,這個笑容比剛才她笑得要明亮了很多,她說:「你長的很好,把你教成個這樣你父親可沒有那個本事,你的老師是誰?」她的聲音清澈而又低緩,很容易讓人產生傾聽的好感。

霍時英的回道:「老師的名號母親可能沒聽說過,老師他姓唐,大號世章,原是個出家的道士,算是個方外之人,據說是十多年前父親到冀州公幹,在老師掛單的一家道觀裡與之偶遇,兩人談經論道三晝夜,最後父親把他綁了回去,這十多年他都在父親的帳下做幕僚。」

王妃輕笑出聲:「這像是你父親幹出來的事。」轉而她又有些感慨的道:「原來是個隱士了,這天下博大,市井深山都藏有高人。」

霍時英笑道:「母親的氣質也非常人可比。」

王妃再次轉頭看她:「我年輕的時候可沒有你這氣度。」

霍時英只是笑:「母親過獎了。」王妃也輕笑,兩人一路走來氣氛不自覺就輕鬆起來,兩人的見識都有一定的高度,進退之間到仿若朋友一般。其實十年前霍時英見到的王妃,給她的感覺是個冷漠而高貴的人,十年前她端正的坐在太師椅上高抬著下巴,看著她在下面給她磕頭行禮,神態冰冷而高傲,現如今她眉宇之間冷硬之氣被憔悴取代,憔悴虛弱之間又有著豁達和從容。氣質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兩人站在原地相對笑談的時候,前方慢慢亮起兩簇燈火,她們扭頭看過去,兩個婆子提著燈籠迎了過來,是王妃院子裡的人看天色晚了出來接她的,王妃再轉過頭對霍時英道:「你去吧,你二哥肯定是在等著你開飯的,我就回榮裝堂了,等你得空了再來找我說話。」

「是。」霍時英恭敬的彎腰行禮,送王妃上了抬椅,目送著一干丫頭婆子簇擁著她走遠王妃留了個給帶路的婆子,霍時英又跟著她轉身往東邊的華榮堂走去。

到了華榮堂裡面又是一番景象,兩個機靈的丫頭守在垂花門那裡,遠遠看見這邊的光影就迎了過來,走到跟前雙雙給霍時英福了一禮:「十一郡主安好。」

霍時英朝她們點點頭,隨她們進了院子,房門一推開,房內一股熱氣撲面而來,霍時英呼吸一窒邁步走了進去,正廳的太師椅上坐著一個長袍裝扮的青年,長袍是白玉色的,人也是白玉色的,青年的膚色白嫩,盯著他那張端莊清俊的面孔看久了,你會升起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來。

霍時英到現在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人時的情景,那年她十歲,嘉定關總督府大門前烈日當頭,六駒並騎,紫檀木的車廂,寶馬雕車,車門打開半晌沒有動靜,良久後,後面浩蕩的車隊中擁過來一堆丫頭僕人,有人放上腳榻,支開陽傘,車廂內這才伸出一隻腳來,軟底的布靴,纖塵不染,眾星拱月般簇擁出一個少年,少年是一身湖色長衫打扮,頭臉上身都被陽傘遮住了,只能見他一手拄著手杖,一手扶著僕人,手白如玉。

少年被人簇擁著給祖父,父親行過禮,走到她的跟前,霍時英這才看清楚他的臉,他和霍真很像,不過五官更秀氣了幾分,因為皮膚一色雪白,半絲血氣都沒有,所以他瞧著太像一幅畫,是宣紙上一筆一筆描出的飄渺形象。他有一雙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他望著她的目光中表達著最大的善意和誠懇,他叫她:「時英。」

他是她的二哥,霍時嘉。

祖父說:霍時嘉是霍家子孫中最有情意的一個。他從小有病,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毒,每隔幾年他會拖著病體從遠隔萬里的京城來到苦寒的邊關探望在那裡的祖父,父親以及妹妹。

霍時英站在門口隔著幾丈遠的距離就對上青年墨黑的眼瞳,她的笑容直達眼底,出聲叫道:「二哥。」

那個被霍老將軍說成是霍家最有情意的子孫的霍時嘉卻有著喜怒無常的脾氣,一照面本來還帶著喜意的臉上忽然就沉了下去,他拄著枴杖費力的站起來,朝著霍時英伸出一隻手,霍時英趕緊幾步上去握住,霍時嘉一使力把她拉到跟前。

霍時嘉手掌的肌膚嫩滑而柔軟,他眉頭緊蹙:「怎麼長的這麼高了?」他們的鼻子尖幾乎對到了一起,霍時嘉臉上表情非常的不滿。

霍時嘉已經五年沒有見過霍時英了,那時候霍時英還只到他的耳朵那裡,霍時英沒有接他話反而問他:「你身體好不好?」說著還把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霍時嘉側開一點,眉頭一挑:「怎麼?你還學會看病了?」

霍時英一本正經的回:「不會,我就是摸摸你的脈象看跳的有力不?要是有力就說明你身體還好。」

「什麼亂七八糟。」霍時英的手被他揮開,霍時嘉拄著枴杖往裡間走去,有丫頭過來扶他,被他一枴杖給支了開去:「走開,我自己走得動。」丫頭羞紅著臉退到屋角,房間裡站了四個丫鬟,具是低頭沉默,霍時英在一旁看著上前給他撩開門簾,隨著他走進了裡間。

裡面的房間更熱,應該是燒了地龍,就這一會霍時英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霍時嘉走到窗邊的一張貴妃椅上坐下,身子往後一靠,輕輕出了一口氣,有丫頭過來在他腿上搭了一張毯子,霍時英跟著坐在他身邊,霍時嘉扭頭看見她臉上的汗道:「我怕冷。」

「嗯,我知道。」霍時英點頭老老實實的坐在一邊。

霍時嘉靠舒服了才不徐不疾的開口問:「怎麼忽然回來了?揚州那邊可是出了什麼事情?」

「沒有。」這回時英露出貨真價實的羞澀來:「我陞官了,明威將軍,領涼州參將。皇上下旨讓我代父親回來述職。

「呦!」霍時嘉扭過頭,語調裡充滿驚訝,然後他忽然就笑了,他伸出手捏著霍時英的下巴把她的臉擺來擺去的仔細打量:「嗯,長大了。」他笑著眼裡有些惆悵。最後又親暱的捏捏她的耳垂問:「辛苦嗎?」

霍時英搖搖頭:「不苦。」

「嗯,想想我,想想京城裡還有你的侄兒,二哥,大哥好好打仗,把羌人趕回去。」

霍時英抿嘴笑著答應,她問「我嫂子和侄兒吶?」

「去給你收拾院子了,應該快回來了。」霍時嘉的口氣很輕慢,對嘴裡提到的那個人似乎不大在意。

霍時英眼裡微露詫異,也正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一點騷動,接著門簾一掀,一個年輕的女子牽著一個男孩走了進來,女子一個穿著大紅的遍地僉金窄袖褙子,頭髮梳成一個高高的官髻,她有一雙濃密的眉毛,大大的杏眼,五官大氣,有一種莊重的艷麗,一身的大紅都沒有壓住她身上艷色,霍時英知道這就是她的二嫂這一代裕王府的世子夫人了。

霍時英站起來對女子行了一禮恭敬的叫了聲:「二嫂。」霍時嘉九年前成的親,這個二嫂霍時英一直沒見過,只知道她出身不低,娘家是充州有名的龔家,出過一個大儒,二十四個進士,兩個狀元,三個探花,她父親現在正在青州任太守。青州地處沿海,這次戰亂倒是沒有波及到那裡。

看見霍時英用男人的姿勢向她行禮,龔氏明顯愣了一下,然後才有些彆扭的也給她蹲了一福,還了一禮,兩人起身龔氏望向霍時英的目光是□裸的毫不掩飾探視,充滿好奇的探視,她的眼睛很大,望著霍時英流露出幾分不太協調的天真和驚喜。

過了片刻龔氏似乎才反應過來,把身邊的孩子推到跟前道:「時英,這是你侄子宜哥兒,宜哥兒給你姑姑問好。」

孩子有八歲了,有他母親的肩膀高,這孩子也長的好,但是沒有他父親那麼美的炫目飄逸,中規中矩的端正,孩子規規矩矩極為恭敬的給霍時英作了一揖。霍時英把他拉到跟前,從懷裡摸出一把小銀刀遞給他,宜哥兒剛才還端正嚴肅的臉上立刻就閃閃發光,沒有小男孩是不喜歡這些東西的,霍時英看著他微笑。

幾番見禮完了,霍時嘉咳嗽了一聲道:「行了,擺飯吧。」

霍時嘉一聲招呼自有丫鬟婆子過來伺候著擺上飯菜,四人移步到了堂屋,坐下吃飯,這一會的功夫,霍時英就發現宜哥兒是個寡言的孩子,行走坐立的姿勢都像用標尺量過一樣的規範,少了孩子的天真,不過她不知道是不是世族大家的孩子都是這麼長大的,也可能霍時嘉也是這麼過來的,就是不知道他是怎麼長成現在這麼個乖張的性子的。

食不言,寢不語,這飯桌上沒人說話,霍時英很餓,一天趕路,中午就沒吃,晚飯又開的晚了,她盡量讓自己斯文一點,可沒一會她也添了三碗飯了,等她抽空一抬頭才發現對面的龔氏和宜哥兒都在瞪著大眼看著她,其實要霍時英裝斯文,她也能裝的像樣,可這不是在霍時嘉這裡嘛,她覺得沒必要裝。

果然旁邊的霍時嘉就開了口:「你們別看她,她在我這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她是要打仗的人,出去是提刀殺人保家衛國的,保護的人裡面就有你們,吃得多了算什麼?」

霍時英扭頭看霍時嘉,霍時嘉端著一小碗飯,皺著眉頭看著菜盤子,吃一口都像要費了老大的力氣一樣,她看著都替他難受,其實霍時嘉雖然病弱但是卻不瘦,他不愛吃飯好像是自來就有的毛病,他正餐吃的不多,糕點甜品卻當飯一樣的吃,他其實就是喜歡吃甜食,而且非常任性。

霍時英埋頭吃自己的,那邊龔氏笑著說:「還是時英這樣的好,看著你吃自己都要多吃一碗飯,世子今天都難得多吃了一些。」

「你說話就說話,扯到我身上幹什麼?最煩你們女人說一句話非要七拐八彎的。」霍時嘉又發話,還張口就訓斥龔氏。

龔氏臉上就是一僵,霍時英放開手磕磕桌面:「你好好說話,這是你媳婦,跟女子不能這樣講話,爺爺要是還在會罵你的。」

桌上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龔氏笑得比較明目張膽,宜哥兒用碗掩著嘴偷笑,霍時嘉卻是道:「你還有本事教訓我了?等會有你現世報的時候。」他話音剛落下,房門就從外面被推開,一個丫鬟站在門口帶著些氣喘的通報:「大駙馬來了,正在外院等著,說是讓十一郡主趕快過去吶。」

霍時嘉把筷子往桌上一丟:「得,看吧,你的現世報來了。」

霍時英丟了筷子站起來就打算走,霍時嘉卻一把拉住她的衣袖道:「吃飯最大,他人都來了,多等片刻又如何?」

霍時英看著霍時嘉想了想,從新坐下,又吃了兩碗飯,喝了一大碗湯,才放下筷子,又有丫頭過來伺候她淨手,漱口,一番折騰完了才起身對著霍時嘉道:「二哥跟我一起去?」

霍時嘉垂著眼皮坐在那裡:「我不去,這都半晚上了懶得應酬他。」

霍時英點點頭,龔氏在一邊接口道:「要不我送時英過去吧?」

霍時嘉沒說話,霍時英點點頭道:「也好,就有勞二嫂了。」

有丫頭過來給龔氏披上件斗篷,霍時英等著她收拾完了一起出了門,宜哥兒一直跟著他母親到門口,眼神卻一直放在霍時英身上。

孩子的臉上還學不會隱藏,望著霍時英的眼睛裡有好奇,有渴望,霍時英出門前轉身摸摸他的頭,又像他父親捏她的耳垂一樣,親暱的捏了捏他的耳垂:「好孩子。」宜哥兒咧開嘴大大的笑了。

出了院子,前面兩個掌燈的婆子,後面跟著四個丫鬟,兩人被簇擁著往外院去,龔氏時不時就要看側頭看兩眼霍時英,霍時英被她看了幾回終於主動搭話:「久病的人,因被身體拖累,有志難伸,天長日久的人性格難免就會有些乖張,嫂嫂不要跟他計較,就連祖父都說其實二哥是最有情意的人。」

龔氏笑著一個勁的擺手:「沒有,沒有世子很好的。」

霍時英對她淡淡一笑:「那就好。」

龔氏的笑容裡有些羞澀,她雖然有了一個八歲的兒子但其實也就比霍時英大了一歲,不知何故她的臉上飛起兩朵紅暈:「以前光聽相公說起有個很了不得的妹妹,沒想到你是這般……嗯……那個好看。」

龔氏有點語無倫次了,霍時英呆震住,片刻後她才有點悟出個所以然,或許哪怕是深閨裡的女子少女的時候可能都會有個英雄夢,畢竟再刻板的教育也阻擋不了人的幻想。

霍時英沒想到被自己的嫂子崇拜了,她估計自己要是個男子,龔氏怕會對她冷漠很多,但她是個女子情況好像就不一樣了。

霍時英窘迫的笑了笑,龔氏卻上來就挽住她的胳膊:「男子建功立業那是他們的本分,你卻做得比他們都還好,還長得這麼好看。」

好吧「過日子和幻想是兩回事。」霍時英這麼安慰自己,別彆扭扭的和龔氏走到前院。

龔氏一直把霍時英帶到外書房,這裡是王府當家人平時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書房外層層戒護,院子外面有侍衛把手,裡面有內侍小廝立於廊下,整個外書房燈火通明。

龔氏走到門口就不動了:「時英我就不進去了,你小心一點,大駙馬還是能聽周管家幾句話的,不行他會幫你的,我留人在這看著,不行就叫你二哥過來再不行還有王妃吶。」

霍時英聽了好笑,但還是領了龔氏的情,她躬身給龔氏行了一禮:「那就有勞二嫂了。」

龔氏一臉鄭重的拍拍她的手臂:「大駙馬就是嚴肅了點,他要是訓斥你,你就聽著,別跟他頂。」龔氏不放心的又囑咐了幾句才帶著丫頭婆子走了。

霍時英進了院子,周管家親自來領了她到門口,周通打開書房門,霍時英一腳跨進去,門內一片明亮,上首的太師椅上坐著一個蓄須的男人,男人有著一張清俊文雅的面孔,和霍時嘉一樣有著一雙明亮深邃的眼瞳,直直的朝著霍時英看過來目光銳利如刀鋒。

霍時英從來沒見過大駙馬霍時浩,霍時浩是霍真的嫡長子,他也本應該是這一代裕王世子的繼承人,幼年就傳出才名,十五歲以王族公卿之後的身份高中狀元,朝野轟動一時,但隨後他就尚了先帝的長公主,自此斷送了仕途,成親後他就搬出了王府,和公主開府單過,現在他們家府邸叫的卻是長公主府。他自己也就變相的把世子的位置讓給了霍時嘉。

霍時浩雖是大駙馬的身份,但他實在是太有才名,被先帝破例封為大學士,沒有實權,每天帶著一幫人編寫文史。

這位傳奇的大哥霍時英是第一次見到,一照面,霍時英只覺得的她這個大哥身上神思極重,彷彿身後頭頂壓著一座大山一樣,眉心有經常皺眉留下的一個川字,嘴角隱隱有點法令紋的痕跡,他今年其實才28歲但看著好像比霍真還老。

進門就在他的目光下感到一種壓迫感,霍時英幾步上前對著上首的人彎腰行了一禮:「大哥。」她叫道。

直起身時面前的人還是望著她,壓迫感一點都沒有減少。從上到下一點點的審視,彷彿要從她身上看出點什麼,霍時英垂頭恭敬的站在那裡,良久後霍時浩道:「你來時,父親可囑咐你過什麼?」

霍時浩上來就問了這麼一句,口氣嚴厲,霍時英有種感覺她大哥才是她爹,她垂著頭道:「來時,啟程倉促,父親不曾特別囑咐過我什麼?」

話剛一出口,霍時英馬上就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又銳利了幾分。

「抬起頭說話!」嚴厲中帶著喝斥的聲音傳到耳朵裡,霍時英真的覺得這才是她爹,這才是她爹啊。

霍時英抬頭,霍時浩的眼神直直射向她的眼睛,她收斂心神與之對望,霍時英知道她這個哥哥不過就是在估量她罷了,整個王府真正能當家的不在家,霍時浩雖人不在權利中心,但他是娶了一個身份最高貴的公主,他可以說是裕王府和皇族之間的紐帶,政治敏感不可能沒有,他其實是來提點她的,果然半晌後,霍時浩眼裡微露滿意。他依然沒有讓霍時英坐下,又道:「既然父親沒有囑咐你什麼,那是對你放心的,我就不多說什麼了。」

霍時英道:「時英沒有涉足過朝堂,還是需要大哥提點一二。」

霍時浩垂頭看著自己手,片刻後道:「今上……心思,深重。」他說的很慢,邊想邊組織語言:「你是女子,卻一步步坐到參將的位置,這次你的任命被皇上拿到朝會上當堂宣讀的聖旨,朝中不太平,父親,父親這次其實已經成了眾矢之的,又此國難當頭之際,退無可退。」他歎了口氣,又抬頭看向霍時英:「先時我還有一番擔心,但看似你這般沉潛,到時候和皇上應對起來也不會有多大的差錯。」

霍時英垂首聽著,霍時浩又道:「我真正擔心的是戰爭結束以後霍家怕是要有一番傾覆,那時候怕就只能指望你了,這次皇上這麼這麼高調的把你提上來也應是這個意思,你可知這次的述職有多關鍵了嗎?」皇上要用霍真這把刀,但又不能讓這把刀反噬,那麼只能給這把刀一個保證,這個保證就是霍時英,霍時英是這一代霍家真正的代表,能讓她光明正大的立足在朝堂上就是皇帝給霍真的保證。那麼霍時英是不是合適這個保證卻也是需要皇帝考量的。這就是霍時英這次上京的真正意義。

那麼作為一個政治籌碼,霍時英的態度是如何,霍時浩也是想知道。

霍時英看著腳下,腳下的青石打磨的光亮倒印出她一張平靜而麻木的臉,她沉默,霍時浩久等不見她的回復,臉色越來越難看,忽然之間就見他舉手往身邊的茶几上一掌拍下,一聲巨響,茶碗傾翻,掉在地上又是「光當」一聲:「霍時英!」霍時浩一聲大吼。

「大哥難道就一定以為這場仗能打贏嗎?」霍時英還是垂著頭,聲音平靜而冷漠。

霍時浩愣在那裡,霍時英抬頭看他,她一路回來,揚州依然是歌舞昇平,入京的路上雖然遍地流民,但是依然不妨礙京城的繁華錦簇,回到王府每一個人臉上都安逸平和,沒有人問起那場戰爭,也沒有人關心,就連霍時浩都在想著戰爭結束以後的事情,那麼是不是整個朝堂都是這樣的一個氣氛。

霍時浩起身走到跟前,彷彿又從新打量或者衡量了一遍她才歎息著道:「時英,你是個軍人,而我是個朝臣。你不要誤解我,我們考慮問題的方向不一樣,而且我們現在是在霍府,我們說的是家事。」

霍時浩這樣嚴厲的人竟然會跟她開口解釋,霍時英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心裡也為自己的大哥有這樣的品格而舒了一口氣,她彎腰又向霍時浩行了一禮道:「時英唐突了,望大哥不要見怪,時英知道我姓霍,是霍家的人,請大哥放心。」

霍時浩馬上就明白了霍時英剛才是在試探他,眼裡露出驚異,最後他再次歎息,拍了拍霍時英的肩膀,聰明的人說話什麼都不用說得太透的。

送走了霍時浩,霍時英讓人去華榮堂跟跟她二哥招呼了一聲,她直接讓人帶著她去了傾華院,打發掉小六,洗漱掉一身風塵後已經是半夜了,沒再幹別的倒在柔軟溫暖的床上好好睡了一覺。

第二天起床,卯時去給老夫人請安,老夫人還沒起,霍時英被打發了出來,然後她又回了傾華院,傾華院原先住著霍時英的某位姐姐,姐姐現在自然是出嫁了,院子裡原來只留了個婆子打掃,很冷清,昨晚上龔氏給她派過來了四個丫鬟,看得出應是龔氏貼身伺候的人,舉止進退有度,也不多話,用了早飯,霍時英就帶著小六出門了。

到兵部遞文書,小六前後打點,進衙門辦事,頭緒繁多,人事複雜,小六道路熟悉,衙門內的規矩門清給霍時英省了不少的事。

霍時英坐在兵部的知事堂裡從大清早一直等到日上中天,喝了一肚子茶水,沒見到一個管事的,倒是引來不少偷偷窺視的。

被人當一件稀罕的物件一樣看了一上午,霍時英決定回王府吃飯,霍時嘉一家子都在等著她開飯,霍時英回去直接去了她二哥的院子,進到屋裡從淨房裡淨手洗臉出來,霍時嘉就把一張請柬遞給她:「有人請你吃飯,上午外院送進來的。」

接過請柬翻開一看,意料之中的又有點意外,請柬上寫著韓棠的名字,霍時英隨手收了請柬,霍時嘉拄著枴杖,吃力的朝餐桌的上首坐下:「關河樓是京城最氣派飯莊,那韓棠可是個兩袖清風的人物,你小心你這頓飯不好吃。」

「我曉得的,你不要擔心。」霍時英倒是不怕有事,就怕事情不來。

龔氏就在一邊招呼著吃飯,很安靜的吃完一頓午飯,吃過飯霍時嘉要喝藥午睡,宜哥還要去老師那裡上課,霍時英也回傾華院歇了個午覺。

睡醒來已經快申時了,霍時英正在淨面龔氏帶著丫頭,捧著個包袱進來了:「這都是你二哥今年新作的冬裝,我看你兩身量差不多,昨晚上讓丫頭給改了改,這京城城不比別的地方,穿衣行走都能讓人拿出一堆名堂來說。」

龔氏自己說著話忽然就抿嘴笑了起來,扭頭看著霍時英,杏眼笑成了一個月牙:「別人家的姑娘撿的都是頭面首飾,你可好卻是要給你準備男人的衣服,我倒是真想拿套我的衣裳給你穿穿看是什麼摸樣的?時英你穿過女子的衣服嗎?」

霍時英窘迫的咳嗽了一聲道:「不曾穿過,那個,沒有機會穿。」

「那哪天你穿一下吧。」龔氏扭過身來對著霍時英神態中躍躍欲試中帶著幾分天真。

霍時英沒有應她反而問了她一句不相干的話:「嫂嫂每天不用去給老夫人,王妃晨昏定省嗎?還是我去的時間不對,今天早上沒在老夫人院子裡沒有碰見嫂嫂。」

龔氏臉上的笑容就淡了幾分,她說道:「時英不要以為我不孝順,老夫人上了歲數了,這兩年添了個作息不安穩的毛病,晚上睡不著,到了快天亮才能睡下,第二日到了中午人才能精神了,所以就免了我們的晨昏定省,而母親她老人家喜歡清靜,不喜人打擾,自我嫁進門來就沒有讓我立過規矩,尤其這幾年她越發的不愛出門,沒事也不叫我們過去,也就初一十五我們才能過去見上一面,這也還是仗著宜哥兒的面子。」

霍時英微微沉吟道:「原來如此,我沒有怪嫂嫂的意思,我多年不在府裡,也就是想藉著嫂嫂的話知道些府裡的行事規矩。」

龔氏又道:「如何行事你倒是不用顧忌,府裡這些年是清靜多了,雖然看著是冷清了不少,可也不知道少了多少的事情,虧得你二哥五年前分了家,以前府裡,唉……」

她神情裡充滿了一言難盡,霍時英也沒有再追問下去。王府這種豪門大家,這一代裕王的嫡子,一個算是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不算是自己家人了,一個身體不好,眼看著就是子嗣艱難的,而庶子又眾多,宜哥兒出生的前後這府裡明裡暗裡,恐怕不知道演繹過了多少齷齪的和血雨腥風的事情,好在霍時嘉也是有魄力的人,果斷的分家,這龔氏以少婦之齡依然保持著幾分天真,不能不說她是幸運的,畢竟她上面就有王妃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例子,那樣一個尊榮高傲的女子,正直盛年卻病體纏身,硬生生的被環境擠壓成了一個淡薄,憂鬱的性格。

被霍時英一打岔,龔氏也沒再提讓霍時英穿女子衣服的事情,她親自幫著霍時英換衣,褒褲,裡衣,中衣,一件件的幫她展開,穿上身,又細緻的為她整理,霍時英不介意在她面前展露自己的身體,她其實有一副好身材,雙胸渾圓飽滿,很有弧度,腰肢纖長,柔韌有力,兩條大腿更是修長筆直,除了後背一條從肩膀一直延伸到臀部的很長的刀傷以外,其他地方的肌膚細膩光滑,如上好的清透的蜂蜜。看見那條褐色的刀疤,龔氏倒抽了一股涼氣,霍時英扭過頭朝她笑笑:「嫂嫂,古往今來都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我還算不上是將,只是個兵,上戰場去走一圈沒帶傷的那不是去打仗,是去搶功勞的。」

龔氏先是吃驚後又歎息,她有一顆慈母心,自己就在那裡感歎上了:「唉!稍稍有些恆產的人家,有了女兒都要養在深閨裡,從生下來就開始給她準備嫁妝,等到十三四歲就被關在繡樓裡連樓前的踏板的都撤了,就那麼拘著幾年拘性子,平時更嬌貴的一點都不能磕了碰了,身上不能有一點疤痕,就怕出嫁後夫家嫌棄你不是完璧之身,你生在一個中鼎之家,卻是這般長大,富貴這東西卻真是……」

霍時英低頭系中衣的帶子,沒有接龔氏的話,龔氏說的那些,這一輩子是跟她都沒有關係的了,這就是命吧,各有各的路,不一定哪一條就是走的順暢的。

裌襖穿上又把一件湖色長衫上身,腰間被繫上一條白玉腰帶,再掛上一塊羊脂玉珮,最後再穿上一雙白底黑面的皂靴,往那裡一站,從後面看肩寬,高挺,是一個英挺的男子的背影,而腰細了一些挺拔中又帶了點別樣的風情,讓人有浮想聯翩的衝動,從正面看,胸部有弧度,喉間無喉結,誰也瞞不住是個女子,但還是好看的英挺的五官,修長的身姿,一種介乎與男女之間的超越世俗審美觀的俊美。

霍時嘉的衣服都是上等的,布料是雲錦緞面,手工是府裡專門養著的針線班子,霍時英還從來沒穿過這麼好的衣裳,她平時的常服都是出自月娘的手,那手藝自然和專門養的針線班子不能比,這一身上身平白就比平時看著清俊貴氣很多,今天要赴韓棠的宴,天子腳下的地方她也怕丟了氣勢,所以要這麼裝扮一番。

眼看著就要過了申時,霍時英辭了龔氏帶著小六到了外院,霍時嘉中午就跟外院的管事打過招呼,自然沒有人敢怠慢她,車馬處的專門給她準備了一輛四駒並騎的黑楠木馬車,四匹拉車的馬毛色一致,不見一絲雜色,車身鑲硫金邊,車門上有裕王府的徽章,顯露一種低調的奢華,這種配置出行對霍時英來說也算合適。

出門前,天空忽然飄起了細細的雪粒,雪粒子落地即融,給濕冷的京城天氣又添了兩分寒氣。

上了馬車霍時英就開始閉目養神,小六自然是不敢吭聲,車外漸漸人聲嘈雜,應是進入了鬧市,又聽著車輪轆轤聲行了約有一盞茶的功夫,馬車停了下來,小六先跳下車,放下腳凳,霍時英這才一腳伸了出去扶著小六的手下了車。

腳下一站定舉頭一望,剛才的雪粒子已經變成了片片的雪花,墨黑的天空下,一棟三層的牌樓,雕樑畫棟,門口廊簷下一字排開十六盞大紅燈籠,大門兩邊還立著兩頂碩大的絹紗地燈,整個樓前的半條街被照得一片燈火通明,就這門臉,當真是氣派。

霍時英下車就看見韓棠站在廊簷下,她心裡微微吃驚,就算她來遲了,他為什麼不進去留個小廝等在這裡給她引路就好了,為何他會親自站在這裡?來不及多做他想韓棠就已經步下台階,冒雪迎了上來:「霍將軍。」

他這稱呼變得倒是快,霍時英眼裡微微一閃,也向他拱手行禮:「韓大人。」

幾日不見,韓棠還是一身青衫木簪身披斗篷的樸素裝扮,週身依然是那種沉穩清貴的氣質,望過來的目光在燈火下顯得熠熠生輝。

「在下來晚了,累大人久候,實在對不住。」霍時英說著又要彎腰給韓棠作揖,兩人間站著隔了兩步的距離,韓棠一抬手就扶住了她的手臂,然後就聽他道:「在揚州時多蒙霍將軍照應,怎麼幾日不見將軍反而和在下生疏了?」

霍時英抬頭一笑道:「哪裡,我只是到了天子腳下心裡膽怯罷了。」

韓棠也笑:「你的氣度可不是會膽怯的人。」

霍時英只是笑:「實不相瞞,我兩歲被家父帶到涼州,自小長在苦寒的邊關,這京城的富貴,氣派真是少見,確實有些心虛的。」

「哈哈,將軍真會說笑。」韓棠笑容有些發乾。

兩人就站在那裡打哈哈,韓棠一點也沒有要引霍時英進去的意思,霍時英站的越久心裡就越肯定是有事要發生,果然看再也不能拖了韓棠的臉上露出幾分歉意來,他對霍時英道:「霍將軍,其實今天是我對不住你。」

「哦?韓大人有事講就是了,談什麼對不住的。」霍時英一臉的雲淡風輕,目中的瞳孔卻幽深了幾分。

韓棠向霍時英彎腰作揖:「韓某慚愧,今日要見將軍的其實另有其人。」

霍時英伸手在韓棠的手肘處托了他一把,心裡微微吃驚,什麼人能讓韓棠彎腰,她道:「韓大人快不比如此,人在這世間多的是身不由己,時英不怪你。」她把韓棠托起來,讓他直起腰。其實讓一個清貴的文士折腰是一件悲哀的事情。霍時英並不樂見與這樣的事情。

韓棠再抬起頭,目露出感激他道:「要見將軍的是睿王。」

「睿王?」霍時英皺眉,霍時英雖然沒有真正的涉足朝堂,但京中頂尖的幾位權貴人物,她還是有耳聞的,具她所知睿王是今上一母同胞的胞弟,但睿王卻是個閒散王爺,沒有什麼實權,但他可能也是燕朝最有錢的王親貴族,因為他掌管著內務府,掌管著天下所有的黃商,這樣一個人為何要見她?

就在霍時英皺眉凝思之際,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傳到了她的耳朵裡。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喧鬧的市集之中,在這來往無數的過客之中霍時英就如此清晰的聽清了他的腳步,如果來人是個身懷高深武藝之輩,那麼她在千萬亂軍之中也可清晰的分辨出一個人的動向,但此人卻只是個常人,那一步步的腳踏之聲卻不能泯滅於身邊上百種嘈雜的音浪之中,那麼的突出,一步一步的如此的輕微卻又如此的清晰。

霍時英緩慢的抬起頭,一雙如黑夜一般幽暗的瞳眸早已鎖定在她的身上,這個人,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出現的,不知道他從哪個方向過來的,好像忽然耳邊就響起了沙沙的腳步聲抬頭時他就站在了丈許之外的地方,那是一個極為俊美的男人,月白色的大氅,領口滾了一圈紫貂毛,他有一頭鴉黑的頭髮,頭上束著金冠,冠前鑲著一個紅寶石,他的額頭飽滿,眉長如刀,眼睛是一雙鳳眼,大而深邃,鼻管筆直而高挺,人中狹長,下巴方正堅毅,膚色如羊脂玉一般瑩潤潔白,他的臉生的是如此的完美,若從中間畫一條中軸線那麼兩邊一定是嚴絲合縫的對稱著的,他不如霍時嘉美的那麼飄逸卻比他厚重而方端。

短暫的對視中,霍時英感覺到一種如潮水般鋪天蓋地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她的心臟如第一次聽見戰鼓擂響時一般,蓬勃的那麼不由自主的猛烈的跳動起來。

「韓棠。」那人開口叫道,聲音緩緩的,音質清澈而沉穩。

韓棠豁然回身,身形一頓,然後快步幾步走過去一躬身:「殿下。」

那人還在看著霍時英,霍時英幾步走到男人的跟前也是彎腰一禮:「霍時英拜見睿王殿下。」

「霍時英。」

那人隔著兩步的距離,一開口就給人一種巨大的壓力,他身上有一種龐大的氣勢,那種氣勢讓他什麼都不用做就能讓你向他低頭。

「是。」霍時英沒敢直起身。

「你抬起頭來。」

霍時英垂下手臂,慢慢抬起頭,那雙墨黑般的眼瞳霍時英一眼就望了進去,而他也是那麼專注的看著她,漫天的雪花飛舞,席天幕地下是如此的讓人驚心動魄。

後來那人抬頭看向後面的樓牌對二人道:「我們進去吧。」

韓棠自然在前面帶路,霍時英很自然的就和睿王並肩走在了一處,步上台階之時,一旁的人又忽然說話了:「霍時英你不冷嗎?」

他又連名帶姓的叫她的名字,霍時英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長衫道:「不冷,江南的冬天不算冷。」

「嗯,是不是和西北比起來就不算什麼了?」

「是,西北苦寒,冬天滴水成冰,土地乾裂,還經常會……」霍時英說道一半猛然住嘴,她這樣說好像有訴苦之意。

「嗯。」旁邊的睿王卻只是點點頭,沒再往下追問。

說著話,他們就走進了酒樓的大堂,裡面溫暖如春,卻不見客人,上到樓上霍時英凝耳細聽,才發現這整個樓都是空的,她恍然明白,原來這裡今夜是被包下來了。

吃飯的地方在一個非常大的雅間裡,裡面佈置的奢華而雅致,地上鋪著一整片西域出產的絨氈地毯,房間正中被一個多寶閣格成兩段,後面一張供人休息的貴妃榻,旁邊一扇屏風葛絲絹紗,上面用金線繡了大大小小上百個福祿壽喜,這手筆當可比公卿貴族的排場,怪不得霍時嘉說這裡是京城最氣派的酒樓。

三人進去分上下首落座,今天的韓棠不知為何沒有了在揚州的豁達從容的氣質,渾身拘謹而僵硬,從進來請睿王坐下後嘴巴就像個鋸嘴的葫蘆一樣,再不吭聲,微垂著頭坐在那裡,霍時英跟睿王不熟,自然也搭不上話,三人具是沉默的坐著。

上來伺候的不是酒樓的小廝,幾個手持佛塵的太監魚貫而入,上菜的碗碟是一水的彩粉蝠桃紋的官窯,桌上只有這家酒樓提供的一道招牌菜,其他的全是太監從帶來的食盒裡拿出來的,也不知是從什麼地方帶過來的還全部冒著熱氣,等菜上完,睿王拿起銀筷,說了一聲:「吃吧。」兩人才彷彿得到號令一般一起拿起筷子。

三個太監分別站在三人後面布菜,什麼菜色你只要看一眼他就給你夾到碗裡,夾菜的動作當真是如行雲流水般,不見一絲拖沓,連碗筷相扣的聲音都沒有一點,這屋裡靜的連落根針在地上都能聽得見,霍時英細口咀菜,筷子輕拿輕放,裝的一身僵硬,對面的韓棠也不比她好的到哪裡去,動作刻板,神情麻木。

唯一最自在的就是坐在上首的睿王,細嚼慢咽,動作輕柔而優雅,垂頭始終看著自己面前的桌面,彷彿這屋裡兩人不存在,他就是在吃一頓飯,可那種如潮水一般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依然層層壓抑過來,霍時英一頓飯吃完背後濕了一片,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頓漫長的晚宴吃完,睿王一個字也沒說,霍時英猜不透他要見自己幹什麼,吃完飯從酒樓出來,酒樓門口已經停了一輛紫檀木雕花,鎏金的馬車,車門上鏤刻著皇族的徽章,六駒並駕的六匹馬一色的雪蓋青花,找不到一絲雜色連馬匹的高矮身長都一模一樣,比霍時英坐來的那輛奢華多了。

睿王站在台階上對垂手站在一邊的韓棠說:「韓棠,我們走吧。」然後又轉過頭對霍時英道:「你也一起來。」

霍時英的心往下一沉,反而倒是感覺落地了,該來的終於來了。

三駕馬車穿街過巷,車內只聞轆轤的車轱轆聲,霍時英忽然睜開閉著的眼睛:「小六,你原來在府裡的時候是跟著誰的?」

從上車霍時英就一直閉目不語,神情嚴肅,深思極重,車廂裡很壓抑,她忽然開口,小六嚇了一跳,穩了一下神才回道:「去西北之前跟過世子一年。」

「哦?那你專門負責打理世子哪一塊的事情?」霍時英又問。

小六這一句就接的從容了一些:「也沒專門讓我負責什麼,就是貼身跟著世子,伺候筆墨,來人引見,通傳,有時候也送些書信什麼的。」

「那你可曾隨世子參加過某些宴會或者出外的應酬的?」

小六思索了片刻道:「我跟在世子身邊的時間不長,世子身體不好,一般不見外人,平時最多就是在外院走動,見的也都是外院的各個管事,處理的都是府裡的庶務。小的不曾跟世子出門應酬過。」

霍時英蹙眉沉思:「那你是沒見過睿王的了?」

小六低頭:「小的不曾見過睿王。」

霍時英再次閉目往後一靠,沒有再說話。

馬車終於停下,霍時英下了車前面是一家宅院,門上也沒有掛牌匾,外面看上去就像是一戶大戶人家,看不出是什麼地方,還是韓棠領路,睿王和霍時英落在後面。

進到門裡,一個少婦模樣的女人向著她們迎了過來,看見這個女人,霍時英自問做足了心理準備腦子裡也一陣驚雷滾滾而過,那女人的裝扮很像那種大戶人家少年喪夫的少奶奶,可少奶奶不會在這個時候出來迎客,這裡不過是一家妓院罷了,睿王竟然帶她來嫖妓。

那女子一身白玉色的窄袖褙子,梳著中規中矩的官髻,峨眉淡掃,兩腮桃粉,唇間一抹艷紅,莊重中隱含著一點含蓄的寂寞的艷色,未開口之前先是遮唇一笑,風情立現。

女子先對著韓棠蹲了一福,神態親和顯是早就熟悉:「三爺,安好。」她道,接著她又向著睿王和霍時行禮英:「兩位官人安好。」

霍時英雖平時著男裝卻從不掩飾她是個女子,既不束胸也不掩飾自己沒有喉結,這女子對著她卻毫不驚訝,不是見多識廣就是早有安排。

果然,就聽韓棠對那女子道:「七娘你帶路吧。」他們顯然是認識的。

按下所有的驚疑,霍時英隨著他們往裡走,和外面的低調樸素的大門比起來這裡面簡直是別有洞天,穿過一道迴廊,眼前豁然開闊,一個佔地極為廣闊的庭院,幽暗的光線下看不見盡頭,只見遠遠近近的掛著無數的大紅燈籠,假山,小橋流水具籠罩在一層朦朧的紅光之下。

一路走過去,修剪的如寶塔一樣的松柏,玲瓏怪狀的奇石,古老的蔓籐,盤曲嶙峋的枝幹,處處都是一處景致,隨處都可以拿來入畫,當真是雅致。

霍時英心下明瞭此處是一個私寮,比之那大張旗鼓,艷旗高幟的燈紅酒綠之處,這裡不知道要高檔多少個等級。

他們走的很慢,因為一直要將就著走的閒庭漫步般的睿王,他們這一行人,七娘在前面帶路,韓棠本來要錯後睿王半步以示恭敬,可不知怎麼走著走著反而讓睿王落在了他後面半步,至於霍時英自然是要墜到最後的,

「韓棠,此處就是你那表兄的私產?」睿王忽然冷不丁就開口問話。

韓棠步子一頓,微微側著身子回:「是。」

「倒是個雅致的人。」睿王的口氣裡有幾分調侃的意思,霍時英就見韓棠的頭垂了下去,髮鬢間隱有冷汗流下。

霍時英心下瞭然,霍真說過韓棠的母族早已敗落,可他的表兄卻能在京師置辦出這麼一份產業,這個私寮不說什麼人都能開得了的,後面的背景有多深厚,光說這看得到的繁華就是多大的手筆,若韓棠這個表哥是藉著韓棠的官威發跡起來的,那韓棠才為官幾年?也難怪他會流汗了。

睿王說完這句,就再沒說什麼,幾人又漫步走了出去,一路走來庭院深深,不見他人,倒是偶有幾聲琴音彷彿隔著幾重樓閣,裊裊傳來。

最後他們被引到一間非常大的屋子裡,屋內所有裝飾特別,仿魏晉古風,木板鋪地,矮几,座椅如被鋸掉了腿的太師椅,人就席地而坐,分主次三席,屋子中間留有巨大的空間。

七娘領人進來,行了禮就恭敬的告退了,然後又是幾個太監進來,佈置果盤茶水點心,等一切消停了,正對著他們坐席的那扇拉門忽然向兩邊拉開,就見裡面十數人席地而坐,原來是一個樂班,音樂緩緩響起,一個明眸皓齒,身材修長豐滿的少女從拉門後面踩著舞步裊裊生姿的滑向他們正前方的空地。

到了此時,霍時英算是明白了,這個地方,其實風月只是附帶,真正的用途是個達官或者權貴們私會的場所,當然這裡有漂亮的頂尖的美人,嫖當然也是有的,就是更風雅更有格調一些罷了。

跳舞的少女面若桃花,眉飛入鬢,有種凌厲的美麗,舞步飄逸中帶著剛勁,穿著單薄,內裙外面只著一層粉紅的紗絹,露出大片的後背,艷麗卻不放蕩,眼神隨著舞步專注而執著,似在表達著某種壓抑的情緒。

霍時英不懂風月之事,她知道這女子跳的應該是極好的,但這種陽春白雪的東西,沒有十數年的浸淫難懂其道,她也就是看個熱鬧,過了開頭的驚艷就不感興趣了。後來她把目光從場中少女的身上挪開,望向面前的桌面,桌上三盤糕點,一盤水梨,一盤葡萄,最後還有一小碟好像是蠶豆一樣的東西,她伸手拿了一顆放進嘴裡,一咬之下隨著「卡吧」一聲,又脆又香,她又伸手拿了一顆,咀嚼幾下滿嘴留香,鹹中帶著微微的甜味很特別的味道,她乾脆把整碟都拖了過來拿在手裡,慢慢的吃。

霍時英這人對吃的雖然不講究,但卻是個好吃的,對她來說這碟子蠶豆比那個舞女更吸引她。

這屋內的氣氛因為有了歌舞的潤滑也沒有開始吃飯時那麼緊張了,韓棠望著舞女目帶欣賞,睿王也是斜依著椅子的靠背,因為大家都是坐在地上他看著好像也沒有那麼有壓迫感了,霍時英低頭吃著自己的蠶豆,嘴裡「卡吧,卡吧」的不停,然後她就感覺一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那種壓迫感又來了,霍時英立刻就覺得後背僵硬,嘴裡嚼著的蠶豆也不香了,她忍了片刻,終是沒忍住,最後扭過頭去。

睿王眼裡一片幽深,望過來的目光是□裸的窺視,如在透過她窺視一種他未知的世界,帶著探知與研究,他閉口不語就那麼看著她。

霍時英最後實在是招架不住了,遞出手裡的碟子問:「你吃嗎?」這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到了一定的層次,你來我往之間都有一個進退的距離和規則,就怕碰上這種隨心所欲不按規則來的,你說你一個這麼位高權重的王爺,這半晚上老是盯著她看幹嘛?

碟子舉到半空,對方遲遲不見動靜,霍時英穩穩的舉著,似乎過了很久,一種壓抑的氣氛在屋內蔓延,舞孃的舞步亂了,樂聲有些跟不上節奏,霍時英就那麼端著,眼神不再迴避,直直的望進對方的眼裡。

一隻白玉般骨節分明,甚至有些瘦弱的手,伸過來,捏起一顆豆子,放進嘴裡,和霍時英一樣嘴裡發出「卡吧」一聲,然後他笑了:「還不錯。」睿王如是說。

他盡然笑了,霍時英還是沒抗住,腦子一蒙,扭過身去,心裡罵了一句娘。不過這麼一過招,霍時英倒是覺得縈繞在她身上的壓力頓時驟減。

這時有人進來在韓棠耳邊低語,就見韓棠的臉色一沉,臉上變得極為難看,睿王扭頭看向他問道:「可有何事?」

韓棠起身,向著睿王一作揖:「是在下表兄,知道殿下在此,想來拜會您。」

睿王微一低頭,片刻後道:「你家表兄可是在江淮還有一家船塢,如今江淮之地正處在兩軍對峙之下,他可是來走門路來了?」

韓棠滿臉的羞愧,一臉的難言之隱,他垂下頭道:「是。」

睿王淡淡的道:「我今天就不見他了,讓他另找門路吧。」

「是。」韓棠轉身就要打發來人,一旁的霍時英忽然開口:「等等。」

所有人具向她望來,霍時英看著韓棠問道:「江淮有船塢?」

霍時英的臉上閃著激動的光彩,韓棠疑惑的回答:「江淮是有船塢,全國的五家最大的船塢都在江淮。」

霍時英只覺得一股激動的戰慄竄上脊樑,她從到了渭水南岸就動了念頭要找船,但一打仗,渭水上的船隻都跑沒影了,前朝大的船塢都在青州的沿海地帶,她還是早年從書上得到的信息,卻沒想到,經過戰亂,朝廷實施了百年的海禁,而江淮之地又從新繁盛起來,船塢都移到了江淮,她心裡隱約有一個計謀,但因為條件一直不成熟,所以一直以來都秘而不宣,她對韓棠道:「你讓你表兄明天拿著拜帖到裕王府找我。」

韓棠吃驚,轉頭看向睿王,睿王望向霍時英,目光有些意味不明,片刻後他對韓棠道:「讓他進來吧。」

韓棠的表兄和韓棠面向上掛著幾分相似,但他比韓棠看著要強壯一些,穿著青布長衫,很樸素,少了韓棠身上的清貴之氣,多了幾分風霜的滄桑,他低著頭進來走到跟前照著上首拜倒:「草民廖忠信拜見睿王殿下。」

屋內空曠而安靜,樂班和舞孃早在廖忠信進來之前就被揮退了,睿王垂著眼皮看著跪在地上的人,默不吭聲,他沒有讓他起身,也沒打算問他的話,沒有人說話,半晌後霍時英不得已忍著發麻的頭皮開口問道:「你有個船塢?」

廖忠信不敢起身,跪著微微向霍時英側過一點身子回道:「是。」

「在南岸還是北岸?」

「在南岸。」

「在什麼地方,離揚州有多遠?」

「在淮安郡大周縣的老虎灘,離揚州有兩百里路。」

「你起來回話吧,給他看個座。」上首的睿王忽然插話。廖忠信的身體一僵,抬頭望去,眼裡瞬間露出掩不住的巨大驚詫,他幾乎呆在那裡,睿王端坐上首,望向他眼裡盡顯壓迫,韓棠一聲乾咳,廖忠信身體一顫,惶恐的低下頭:「草民衝撞王爺,罪該萬死。」他再次拜了下去。

你起來吧,好好的回話。」

「是。」

廖忠信站起身,他一起身身上就恢復了一種落拓的氣質,盤坐到給他端來的椅子上,就在霍時英的對面。

剛才三個人的古怪,霍時英因為角度問題沒有看見廖忠信的表情,所以全然不知,看見廖忠信坐下,她繼續問道:「你的船塢最大能造多大的船?吃水有多深?可運多少貨?」

這會廖忠信才算真正的鎮靜下來,他侃侃說道:「小人的船塢造過最大的船,寬有十二丈,長有二十丈,一年中除去秋汛的三個月北可到涼州南可到青州,至於能運多少貨物,這個不好計算,但是運最重的鐵器可載重萬斤。」

這個廖忠信是個非常有經驗的聰明人,她知道霍時英的身份回答她的問題也相當的有針對性。

霍時英低頭沉思,再抬頭問他:「你的船可走過海路?」

廖忠信的臉上就露出遲疑來,片刻後他才道:「回將軍,海路,沒有走過,但是找到有經驗的跑船的應該還是能走的,就是風險太大。」

霍時英沒有忽略掉他臉上露出的那片刻猶豫和遲疑,她意味深長的笑了笑,轉頭對睿王道:「王爺,我明日還是要請廖先生到裕王府去。」

睿王笑的有幾分古怪,回她道:「只要你明日有時間見廖先生,當然是隨你請。」

霍時英也沒做他想,心裡有幾分興奮,人難免放鬆了一些。

接下來霍時英就沒再問廖忠信的話,廖忠信也沒敢提自己的事情,被睿王問了幾句話打發了出去。

歌舞沒再上,睿王開始轉而正經的跟霍時英說話,他先是說些羌族人的風土人情,人口地貌之類的話題,有些不著邊際,但他開始說道羌人的礦藏,邊貿,稅收以後霍時英就知道他的意思是什麼了,睿王是想做羌人的生意,羌族人佔據著廣袤的草原地廣人稀,卻有豐富的金礦,鐵礦,還出產各種皮貨,幾十年前兩國邊關不吃緊時,每年光通商朝廷只稅收這一項就有六百萬兩白銀的進賬。

睿王掌管內務府,霍家是西北的邊關守將,睿王又問的如此漫無邊的有水平,霍時英當時真的被迷惑了,真是以為睿王要搭上霍家這條線,在戰後從羌人的土地上撈錢。

這一晚上折騰完霍時英身心疲憊,肚子餓的要死,那晚飯吃的根本就是悲慘,看上一碟子蠶豆最後還被人看的不好意思吃了,所以等和睿王韓棠在那家大門異常低調的大門一派和氣的分手後,霍時英轉過身來就吩咐小六:「小六你路熟,你帶路給我找點吃的去。」

小六躊躇:「怕是這會好點的飯莊都關門了,這功夫能還在外面吃飯的都是下腳力趕夜路的要不就是更夫和下衙的衙役,也只有路邊的攤位了,那地方不知您去不去?」

霍時英笑:「去,為什麼不去,你家將軍我也就是吃那夜攤的命,好東西吃的胃疼,走吧。」

小六就去前面跟車伕吩咐了一聲,車伕拉著他們往王府的方向走,在半路的時候拐到應天府背街的一條小巷子裡面,巷子太窄馬車進不去,霍時英和小六在巷子口下了車,往裡走了半盞茶的功夫果然看見一家生著爐火的麵攤。

麵攤搭著一個遮雨的油布棚子,棚子頂掛著一盞紙燈籠,擺著四五張桌椅,有兩個穿著衙役服飾的男人坐在背風處埋頭吃的西裡呼嚕的,攤主是個中年男人,見有客人上門笑著迎上去:「客官,吃碗麵?」一說完看見走到光亮處的霍時英兩人,臉上的笑容就僵在那裡。

那攤主一開口說話霍時英就樂了,這人一口的涼州口音,她笑呵呵的走進雨棚裡對那男人道:「老闆,有油潑面嗎?來兩碗?」

老闆訝然後恢復過來回道:「有,有,您二位請坐,馬上就來。」

霍時英一開口立刻就把那兩個在吃麵的人招惹的看了過來,這深更半夜的一個女子扮男裝還這麼大張旗鼓的到這種地方來吃東西,太容易招惹是非了,霍時英不想惹事,一眼凌厲的看過去,那兩人就老實了,她是槍林箭雨裡出生入死過來的,手裡的人命不知繁幾,一身殺氣外露,連草原上最凶悍的野狼都會被鎮住。

老闆看出他們不是普通人,還送來了一盤鹹鴨蛋,說是額外奉送的,鴨蛋各個泛著漂亮的天青色,看著賣相就好,霍時英也不客氣拿過一個在桌面上磕了磕,慢慢的剝著殼,正剝著,手就忽然停在了那裡。

小六馬上警覺,看過來悄聲問道:「將軍,怎麼了?」

霍時英沒說話,慢慢的站了起來,她覺得今晚上她真的是背運透了,這睿王愣是沒完沒了的,那條他們來時的巷子口,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緩緩傳來,頃刻間,睿王那一身白玉色的大麾就出現在光影裡。

「霍時英。」睿王緩緩走過來,還是連名帶姓的叫她。

霍時英一拱手被睿王打住了她的話頭,他走過來,往她對面一坐道:「坐吧。」霍時英訕訕的收回手,又坐了回去,小六卻不敢坐了,本來他還想站到霍時英的後面去,結果看見跟著睿王伺候的幾個內侍都站在棚子外面,他也只好站了出去。

霍時英坐下看著對面睿王那張白玉一般的臉,又看見他的大麾下擺都掃到地上去了,今天本來就下雪,這地上儘是污泥,那雪白的綢面上立馬一圈烏黑,她實在是忍不住開口道:「這種地方其實不適合您來。」

睿王坐在這到處烏漆墨黑的麵攤棚子裡,就跟坐在他的公案後面一樣,嚴肅而矜持,他道:「這地方是不太適合,但我是追著你來的,有什麼辦法?」

這怎麼倒成了她的不是了,霍時英被噎了一下,最後她只能問:「您找我可有何事?」

睿王還是那麼矜貴的坐在那裡:「你還是先吃了再說吧。」

這家麵攤的老闆能把麵攤子開在應天府的後巷,也算是有些見識的,知道今晚上他這裡是招來了貴人了,端著兩碗麵上來,心跳的跟打鼓一樣,戰戰兢兢的放下麵碗就趕緊退到一旁去,縮進陰影裡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面前兩碗麵,飄著紅旺旺的辣椒油,一股熟蒜的味道衝鼻而來,曾經霍時英是多麼喜歡這個味道啊,她拿起筷子拌了拌,挑起一筷子送進嘴裡,沒滋沒味的,她不用抬頭都知道對面那位那雙黝黑黝黑的眼瞳正落在她身上。

霍時英幾口解決了自己面前這碗,她這人不浪費糧食,強忍著難受把本來小六的那碗也拖過來吃了,然後站起來習慣性的問了一聲:「老闆,多少錢?結賬。」

老闆從陰影裡鑽出來:「八,八文錢。」睿王往那一坐,尊貴而冰冷,讓人無憑白故的就矮了三分,那氣勢太霸道了,老闆說話都哆嗦。

霍時英往身上摸錢,然後忽然反應過來,朝著小六叫道:「小六,過來付錢,把那鴨蛋的錢也給老闆。」

小六趕緊跑過來摸了一把銅錢給老闆,霍時英又轉頭看向睿王,睿王的眼神從始至終都放在霍時英身上,這時他站起來道:「走吧。」

霍時英側了側身子,讓了讓他,跟著走了出去,睿王到了棚子外面忽然轉過對霍時英道:「你這樣好多了。」他頓了頓又道:「你剛才太拘謹了。」

霍時英這人基本上是屬於那種遇強則強的人,她有種預感要是一開始就被這人鎮住了,那麼以後在他面前都會是束手束腳的,你矜貴,驕傲強勢,那我就隨意,自然,從容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好了,反正我也不跟你打架,沒必要被你牽著走,所以她根本就不接他的話,朝著他笑了笑。

沒想到睿王卻也是看著她笑了起來,而且還笑得特別好看,是那種眼睛裡也帶著笑意的笑容,然後只見他低頭從袖子裡掏出一塊絹帕遞給霍時英:「給,擦擦嘴。」

霍時英覺得挺有意思,這人這麼一會態度就變了,那種嚴肅強勢的氣勢如冰雪消融般化為無形,被一種溫和的氣質取而代之,她伸手接過絹帕,在嘴上抹了兩下,結果拿下來一看,上面粘了一塊辣椒油,她訕訕的把帕子收進袖筒說:「髒了,回來再還你一塊吧。」

她雖極力做的自然卻還是忍不住臉上紅了一下,睿王也沒說什麼,笑笑走了出去,兩人走出巷子,走上正街,大街空無一人,一條大道筆直通向前方,他們後面跟著兩輛馬車,還有呼泱泱的一幫隨從,這架勢霍時英估計要是被五城兵馬司的人碰見了是有的要熱鬧的了。

睿王卻步履從容,走上大街後有一會他才開口,卻是問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你今天可是第一次接觸風月之事?」

霍時英知道他這話說成大白話就是問她今天是不是第一次逛妓院,霍時英覺得這個睿王有點奇怪,她就是再像個男人,可終究她還是個女人吧,雖然大燕朝是有小官坊之類的場所存在,但這種事也不好拿出來當面問的吧,不過他這樣問倒是讓她想起一段趣事,她笑著道:「也不是,好幾年前在嘉定關的時候配合軍務處整頓軍紀,曾經到妓院裡抓過嫖妓的士兵。」

「哦?」睿王扭頭看過來,似乎很感興趣。

霍時英倒是忽然覺得這種事說的詳細不太體面,遂敷衍著帶了過去:「其實就是做做樣子,邊關清苦,士兵們也有七情六慾,不好太過壓抑,抓了幾個小將領交差了事了。」霍時英說的簡單其實當時的盛況是非常驚人的,她連光著屁股跳窗逃跑的男人都抓過。

睿王倒是也沒再向下追問,只是笑了笑就轉了話題:「我今天追你來,卻是想問你為何對江南船塢之事如此感興趣,因剛才韓大人在場,廖忠信畢竟是他的表兄有些事情不好當面說給你,又怕你明日當真約見了廖忠信所以才匆匆追來。你可否告訴我你到底要用江淮的船塢做些什麼?」

霍時英扭頭望著睿王,看不出他說的幾分真假,她要用廖忠信肯定是要查清楚再用的,斷不會貿然行事,所以她說道:「我不能告訴你。」

睿王笑:「是軍機嗎?那你知不知道,朝廷在青州的建川也有船塢,那裡造出來的船可以直接下海,容量和載重是廖忠信造的船的數倍。」

霍時英眼睛裡瞬間露出興奮的光芒,睿王又笑著問:「還是不能告訴我嗎?」

霍時英還是堅定的搖搖頭,睿王又道:「建船塢的銀子是出自內務府和皇上的私庫,由內務府掌管,這樣你也不說嗎?」

霍時英還是搖頭,睿王卻不動氣,他道:「既是軍機,你不說也罷,只要你明日不要見廖忠信就好了,他那個生意其實牽頭的有好幾家,他背後水太深,牽扯進去對你沒有好處。」

霍時英點頭,抱拳對睿王道:「多謝睿王提點。」

睿王點點頭轉而又問她:「你可知朝廷為何要在建州建船塢?」

霍時英回道:「朝廷可是有重開海禁之意?」

睿王的腳步微微一頓,再看向霍時英的目光就帶上了幾分激賞,他道:「確實是這樣的,那你又是怎麼看這件事情的?」

霍時英覺得睿王這樣問她,她怎樣回答可能還代表著霍真的態度,而霍家在燕朝軍隊了盤根錯節,霍真自己也是一個老牌的政客,他的態度也會代表著很多人的態度,所以她斟酌著回答的比較小心,她道:「我的老師在多年前給我授課的時候說過這樣一段話,他說:總結歷朝歷代的興衰無非是這樣一個過程,一開始,百姓因為嚴重的土地兼併,被逼的沒有活路,只有起來造反,亂世開啟,舊的統治者被新的統治者代替建立新的王朝,然後分田分地,百姓安康,接下來就是新的貴族勢力誕生,又開始新的土地兼併,越到一個王朝的末期土地兼併越是嚴重,大多數的土地集中在極少數人的手中,百姓被壓迫的又過不下去日子了,然後又起來造飯,如此的循環往復,歸根到底都是一個土地的問題。兩百多年前的前朝開海禁其實曾經開啟過一個盛世,但是由於當時的黨錮之爭嚴重,沿海的倭寇又不絕,最終還是沒能實施下去。」

睿王邊走邊聽霍時英說,不時看她一眼,臉上神采漸漸露出一種光彩來,霍時英又道:「我的老師也說過,開海禁如若實施得當於國於民都是一件好事,新的新奇的東西進來,我們的貨物出去都會帶動大量的勞力需求,有了勞動力的需求,就可以從土地上解放出一部分的人力,這樣有利於從根本上解決土地兼併的矛盾。還有外來貨品的引進和我們大量的輸出,也能促進大量的的貨幣流通,貨幣的價值就在於它的流通,貨幣的流通量越大,民間的商業就越繁榮,國家就會有大量的稅收,國庫就會充盈。當然這裡面又牽扯到一個我們立國的根本,重農而輕商,所以實施起來會困難重重。」

睿王靜靜的聽完,然後笑問霍時英:「你一直在說,你的老師說,那你自己的觀點吶?」

霍時英沒想到睿王會這樣緊逼不放,她低頭蹙眉,睿王就那麼望著她等著,也不吭聲催她,最後不得已霍時英只有抬頭道:「從戰略的角度上來說,當敵人強大到無法撼動的時候,最好避其鋒芒另闢蹊徑。」

睿王終於滿意的點頭笑了,霍時英也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遠處傳來更鼓之聲,細聽之下才發現已經是三更天了,他們這時已經走過兩條街,離裕王府不過還有兩個街口的距離。

更鼓聲響過以後睿王終於不走了,他轉身對霍時英道:「霍時英,前面就是裕王府了,你回家吧,我們以後再詳談。」

霍時英躬身道:「那霍時英就此恭送殿下。」

睿王點點頭,又深深的凝視了她片刻才轉身蹬上後面的馬車,霍時英一直彎腰直到車馬聲遠去才直起身,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往額頭上一抹,一把的冷汗。

小六走過來,主僕兩都默不吭聲的登上馬車往裕王府而去,回到傾華院,卻沒想到龔氏正在堂屋裡等著她,看見霍時英回來,龔氏急急的迎上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可是出了什麼事了?」

龔氏一臉的緊張擔心,霍時英愣了一下,然後回道:「我沒有出什麼事情,和韓大人多說了一會,才回來晚了。」

龔氏細細看霍時英的臉色,見她一臉輕鬆的樣子才緩緩舒了一口氣,霍時英問她:「可是出了什麼事?」

龔氏道:「你是不知道,你走了沒多久宮裡就來人傳口諭,讓你明日辰時進宮見駕,世子一直等著你回來要跟你說這個事情,一直等到二更了還不見你回來,就差人去關和樓尋你,結果回來的人說關和樓今晚上根本就沒做生意,被人整個包了,你二哥一聽了就急了,屋裡也坐不住了就要帶人去尋你,結果還沒出屋氣喘就犯了,人一下子就起不來了。」

霍時英聽了臉色大變,起身就要往外走,被龔氏一把拉住:「你先別慌,世子沒事,剛喝了安神的藥,這會已經睡下了,你去了他再起來反而不好。」

霍時英回身看見龔氏眼睛下的青黑,心裡生出慚愧:「都是時英顧慮不周,早該想到派人回來說一聲的。」

龔氏倒是沒有怪她的意思,說道:「不能怪你,誰又能知道宮裡會那個時候來傳口諭。」她仔細打量霍時英的臉色:「你真的沒事?」

霍時英笑:「沒事,其實今晚上韓大人是引見他的表兄給我,他表兄在江淮有個船塢,現在那邊在打仗,有些事情要拜託到父親那裡,吃了飯我們又換了家茶樓談所以就回來晚了。」

霍時英說的半真半假,龔氏倒是相信了八分,舒了一口氣又囑咐了霍時英幾句才帶著丫頭走了。

這一折騰霍時英本來心裡有些疑問要問她二哥的也問不成了,遂叫了丫頭進來準備洗漱。

龔氏派來的四個丫頭裡面有一個叫懷繡的大丫頭,是龔氏的貼身丫鬟,很是穩重,話不多,但是事情做的極為周到,伺候了霍時英一天就知道霍時英不喜歡讓人貼身伺候,所以讓人把洗澡的熱水抬進來,又拿了洗漱的物件和一身貼身的裡衣放在一邊就帶人退了下去。

霍時英脫衣服的時候從袖子裡掉出來一方帕子,她撿起來坐在床上,捏在手裡蹙眉沉思,帕子是天青色的,上面那塊油污尤為明顯,她看了一會起身丟在床上進了淨房。

洗漱完,霍時英又穿好衣服,披散著頭髮讓人去吧小六叫了進來。小六可能是在裕王府裡唯一一個這深更半夜的還能往內院跑的小廝,好在他年紀還小,又是霍時英直接吩咐的,看門的婆子也沒攔他。

小六進來的時候霍時英把屋裡的人全都打發了出去,然後拿出那塊帕子遞給他:「能看出這是什麼料子的嗎?想辦法給我找一塊品相差不多的來。」

小六接過來仔細看了看道:「是杭絲,品相是極好的,應該出自內務府,外面品相差不多的倒是不好找,但是也不是特別稀罕,咱們府裡就有。」

霍時英想了想,覺得這事回來直接管龔氏要一塊就好了,她自己也不是不用手帕,於是就道:「那就不要你找了,你拿去給我收拾乾淨了收起來。」

小六應了,霍時英就打發他出去了,小六走出去的神態很鎮靜,心裡卻是激動,主僕之間也就是這些私密的事情能把感情聯繫起來的,這帕子的來歷他當時可是看見的,霍時英要把它收起來,這後面的意思太讓人遐想了。

第二天起床,霍時英沒去老夫人那裡請安,從龔氏的話裡意思,她也不用去給老夫人請安,她去了霍時嘉那裡,結果霍時嘉還在睡覺,龔氏守了丈夫一夜熬得雙眼通紅,臉色灰敗,精神極不好,霍時英也不好打擾,又回了傾華院,等到卯時讓丫頭進來換了官服往皇宮裡去了。

進了宮,遞了牌子,一個中年的太監從裡面出來把霍時英帶了進去,一路到御書房,霍時英低眉斂目眼神沒敢亂看一眼,那太監把霍時英領到一個小房間,對她道:「將軍請稍等,皇上剛剛下了早朝正和王大人在議事,等那邊完事了自然就會傳喚您的。」

霍時英躬身道:「有勞公公了。」

那太監連忙避開,連聲道:「不敢,不敢。您稍等,雜家這還有事要忙就先告退了。」

霍時英伸手道:「您請。」太監躬著身退了出去,又把門帶上,片刻後又有小太監進來上茶,也不敢和霍時英隨便搭話,奉上茶又小心的退了出去。

這邊那中年太監出來進了正房,小太監為他打了簾子,他一腳他進去,落地無聲,拐到側間打起簾子邁進去,就聽坐在玉案後面的人說道:「韓棠這人還是堪大用的,卻管束不好自己身邊的人,又做不到獨善其身,王卿有機會還是要多敲打敲打他。」說著話的人抬頭看了一眼走進來的中年太監,太監微微一點頭,垂下眼,恭敬的彎腰走過去站在他身後,這人才又道:「我若用他,他勢必要有和韓林軒反目的一天,到時候他那個表兄夠給他留無數條尾巴讓人抓的。」

案前站著一個身著一品大紅官服的中年男子,那男子鬢角斑白,眼角皺紋溝壑,面上佈滿風霜之色,但卻精神健碩,雙目亮如燭火,他開口道:「韓大人的事情臣也有所耳聞,此人才幹還是非常好的,他自己其實過的非常清貧,若為了落魄時的恩情而謹身不嚴,遭人病垢卻也可惜,他若此關過不好,此人的成就也就到這裡裡,臣會找機會提醒他的。」

「嗯。」座上之人點點頭道:「我就不留你了,下午的時候你再過來一趟,我讓你見個人。」

「是,那臣就告退了。」

座上之人低頭拿起一本奏折,沒有說話,王大人彎腰退了出去。

等王大人出了正房,坐上的皇帝才問道:「她來了?」

身後的太監躬身:「是,正候在外面的退埠裡,皇上可要現在就宣見嗎?」

皇帝御筆勾墨,批示著奏章淡淡的說:「不用,再等等。」那太監默默的退後半步再沒說話。

霍時英待的這個小房間,看起來應該是平時專門供大臣等候召見時用的,房間很小,兩張太師椅一個小機子,窗下有一張不大的榻,還有個書架,上面放著不少書,應該是用來供人打發時間的。

霍時英坐在太師椅上,一等就是一上午,太監來上過三次茶以後,她乾脆閉上眼睛如入定一樣,不動如山的坐在那裡。

正午的御書房裡,地下燒著地龍房內溫暖如春,中年的太監輕聲的進來躬身問還在批奏折的皇帝:「皇上,午時中了,可要吩咐擺膳?」

玉案後的皇帝頭也不抬的問:「福康,她這一上午都是怎麼過的?」

福康弓著身道:「回皇上,霍將軍這一上午換了三次茶,然後就閉目坐著,不曾做過什麼。」

皇帝抬頭:「什麼都不曾做嗎?」

「是,既沒有走動過,也不曾翻看書格上的書籍。」

皇帝眉目一下變得寬鬆,神態間露出一種欣慰來,他終於放下手中的筆,對福康吩咐道:「去傳她進來吧。」

霍時英估算著應該是到正午的時候,房間的門終於再次被推開,早上的那個中年太監走進來:「將軍請隨雜家來,皇上宣您覲見。」

霍時英起身半行一禮道:「有勞公公帶路。」康福沒再說什麼,半側著身子引著霍時英走了出去。

進到正房,康福又領著她拐到側間,簾子一掀開,霍時英一眼望過去,玉案後面坐著的人,白玉般的肌膚,夜幕一般暗黑的瞳孔,鴉黑的頭髮,靠坐在龍椅上,手肘撐在扶手上斜斜的倚在那裡看著她走進來,不動聲色的臉上如昨日一樣的矜貴,冷峻,只是他今天穿著的是明黃錦緞九爪金龍的龍袍。

霍時英走步上前,在玉案的前方撩袍拜倒:「末將,霍時英參見吾皇萬歲。」

在霍時英看不見的上方,皇帝望著她如行雲流水般走步上前撩袍拜倒,眼中烏黑的瞳孔裡閃出一簇暗火。

皇帝看著霍時英動都不動,一旁的太監福康也不說話,屋內落針可聞。

後來霍時英聽見上方傳來站起走動的聲音,然後一雙明黃緞面的錦靴出現在眼前的的空地上,頭上傳來輕緩的聲音:「霍時英,你可有小字?」

霍時英答:「有,臣的小字叫安生。」

「可是霍老將軍賜的?」

「是。」

其實女子的小字是不能隨便讓人知道,除非自己的丈夫或者是長輩,不過霍時英也知道這個時候不是她矯情的時候,所以答的也痛快。

「安生。」皇帝背著手轉身咀嚼著這兩個字。然後他又扭頭吩咐福康:「傳膳吧。」後又轉身對霍時英道:「你起來。」

霍時英道了聲:「謝皇上。」起身垂手站在一旁。

皇帝轉身對著她問道:「你今天胃口好不好?」

霍時英垂手道:「還沒吃,不知道好不好。」

皇帝就笑了:「那就跟我一起用膳吧,你就知道自己胃口好不好了。」

霍時英又道:「謝皇上賜宴。」

太監們魚貫而入擺宴上桌,江南的菜色講究精細,何況這是在皇宮裡更是講究,一道道菜式精雕細琢像是專門給人看的不是吃的。

霍時英發現其實皇帝膳食也沒有多麼不得了的奢華,也就四道冷拼,八道熱菜,兩道湯,皇帝應該是經常在御書房裡用膳,桌子是現支上的,四方的一個黃梨木八仙桌,皇帝先入座,然後扭頭對她道:「還要我請你嗎?」

霍時英連到:「不敢。」走過去在皇帝的對面落座。

到了這個時候霍時英覺得自己反而放得開了,這位君上手段如此了得,她再怎麼蹦躂都沒用。

霍時英想開了也不想裝了,讓她吃她就吃,雖然吃相斯文卻連著吃了五碗飯,給她添飯的太監表情淡定,被□的極好。

對面皇帝始終沒有說話,也沒有什麼表情,甚至都鮮少抬頭,那吃飯的姿勢真的是高貴而文雅,也只有在一旁伺候的康復知道皇上今天多添了一碗飯。

用完午膳,太監撤下桌子皇帝又移駕到床邊的榻上坐下,還把霍時英也招了過去,霍時英走到跟前,皇帝又一指小機的對面:「坐。」

於是霍時英就在皇帝對面坐下,太監端上茶,皇帝道:「今年春天的雀舌,你嘗嘗。」

霍時英端起茶碗,有模有樣的撇了撇茶葉浮沫,啐了一口道:「還不錯,挺好喝。」

其實霍時英根本不懂茶,她那樣子皇帝怎麼看不出來,皇帝笑問她:「可是沒有人教過你怎麼品茶?」

霍時英只有老老實實的低頭回答:「是。」

霍時英覺得有些窘迫,她覺得自己在這位年輕的皇帝面前就像一個晚輩一樣,總能被他看出她的缺陷,又總能輕易的包容她的缺陷。

皇帝卻沒再說其他,扭頭吩咐一旁的富康道:「把那些奏折拿過來。」

富康從玉案上搬了一小摞折子過來放在榻几上,皇帝指指折子對霍時英道:「你看看。」

霍時英疑惑的看向皇帝,拿起折子翻開來看,折子全是御史台參霍真的,不得不說這幫言官的文采就是好,罵人的話都被他們寫的花團錦簇的,連篇累牘,修詞或平實或犀利,羅列了霍真幾大罪狀:不戰而退,搶奪民財,擁兵自重,有通敵賣國之嫌,意圖謀反意。

霍時英看了兩盞茶的功夫,看的飛快,一本接一本,皇帝一旁安靜的坐著看著她。最後霍時英看完,一抬頭準備說話。皇帝抬手打斷她:「你想說什麼等會再說,我吃完飯有走一走的習慣,你跟我一起來。」

皇帝擺架向外走去,霍時英只有跟上。出了御書房,穿過兩進院子,霍時英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裡,最後眼前出現了一個大湖,她這才明白原來這就到了有名的太液湖了。

既然皇帝讓霍時英陪著,那麼她也只有走在皇帝的身邊,後面跟了浩浩蕩蕩的一群伺候的太監和侍衛。

這天天氣不太好,沒有太陽,天空一直陰沉沉的,空氣既潮濕又陰冷,太液湖裡的荷花早就凋謝,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岸上的垂柳也只剩下光禿禿的柳枝,其實景色也不太好。

皇帝裹著大麾,走的緩慢,霍時英穿著大紅的官袍走在他旁邊顯得有些單薄。

「霍老將軍此人……」皇上垂著頭看著地面忽然開口;「放眼滿朝之人能力之人有之,城府之人有之,仁義,忠義的人也不缺,唯獨像霍老將軍這般人物我生平僅見。」

以為就要一直走下去的霍時英忽然聽見皇帝開口說出這樣一句話,她下意識的把和剛才看到的奏章聯繫在了一起。她以為皇上在做一個鋪墊,接下來就會說道霍真,卻沒想到皇上接著說的卻是:「多年前,霍老將軍回京述職,曾與我私下見過一面,我當時非常好奇的問他,以霍家眾多的子孫何以會選一個女娃娃進行培養,當時滿京城都以為是當時霍元帥的荒唐之舉,卻沒想到霍老將軍卻告訴我,當初選中你的卻是他老人家。」

以霍時英的鎮定臉上也不絕露出了驚容,這件事霍時英也不知道,她和很多人一樣一直都以為自己以女子之身稚齡之年而被帶到軍營中一路長大全是當初霍真荒唐的任性而為,她的聲音有點乾澀:「您知道祖父當初為什麼會選我嗎?」

皇上轉身對霍時英笑了笑,那麼的溫和,他轉過身再次邁開步子邊走邊道:「二十年前,霍老將軍回到家中見到自己沒有長好的繼承人非常失望,他就想在自己的孫輩中再找一個好好的栽培,不說光耀門楣至少不要讓後世子孫辱沒了家風,結果他仔細的觀察了所有的孫子都沒有滿意的,就連兩個嫡孫在他看來也是固守方圓之人,成人容易,成器卻難。

直到有一天他午後散步路過家中的一個偏院,當時正值盛夏,炎炎烈日下連僕人都找地方躲懶去了,卻見一個幼童蹲在一棵大樹下玩螞蟻,老將軍走過去看見這孩子一手拿著點心和一手拿著木棍,引誘或驅趕著一窩螞蟻拍成一隊隊的隊形,成群的螞蟻在她手下隨她隨心所欲任意驅使,變換成很多圖案,老將軍大感意外,也蹲下來仔細觀察那孩子。

那孩子只有稚齡之年,卻及沉得住氣,雖知身邊蹲下一個人卻毫無反應,連看都沒看一眼,老將軍頓時有了興趣,折了一根木棍故意給那孩子搗亂,那孩子牽引這螞蟻爬向東邊,他就折一枝樹棍擋住去路,孩子把螞蟻引著往西爬,他就故意挑出一道淺坑改變螞蟻的路線,一次,兩次那孩子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那孩子就把螞蟻分成了兩批,用木棒趕過去一半,意思是讓給老將軍一半,老將軍心下大樂,一伸手把整個螞蟻窩給挑翻了,結果那孩子終於被激怒了,一聲大吼,衝上抽手就給了老將軍一個大耳光。

據說當時那孩子的一聲大吼,傳遍了半個王府,如虎嘯之聲,那一個耳光也抽的具有凜然之氣,當時老將軍就抱著那孩子哈哈大笑不止,老懷大慰。

老將軍說:此子有智,能忍還有大勇之氣,將來何愁不成大器。」

皇上說完轉頭看霍時英的時候發現她的眼圈紅了,霍時英愛她的祖父,在她的眼裡她的祖父就是祖父,什麼能人志士,君子之風,她從來不這樣去衡量他,他就是一個愛她的人,她從來不知道他們原來還有這樣的緣分。

皇帝突兀的給霍時英講完這段往事後,他們都沒有說話,走出去很遠,就如真正的在散步一般,氣氛平靜而沉默,後來霍時英對皇帝道:「謝謝您,皇上。」謝謝他把這段往事告訴她。

皇帝停下腳步,轉身看向霍時英,冷風把她的鼻頭凍紅了,髮絲也有些亂,身姿在冷風裡卻挺直的如一桿標槍,皇帝說:「霍時英,你有乃祖之風,卻少了乃祖之器,不過你還年輕,已是難得了。」

霍時英躬身道:「承蒙皇上誇獎,時英不敢與祖父相比。」

皇上看著彎腰在他面前的人,良久沒有說話,眼裡掠過一絲艱難,然後他非常輕微的道:「回去吧。」

回到御書房,暖風撲面,太監又奉上熱茶,身體慢慢暖和了過來,皇上又坐回剛才的榻上,依然指著一邊讓霍時英坐在一旁,皇上慢悠悠的喝了兩口茶然後對她道:「你現在可以說說了,那些奏折你有什麼看法。」

在皇帝看不見的位置,霍時英右手無名指和小指微微的顫抖了一下,心裡驚懼,皇上先讓她看奏折,不讓她說話又和她出去走了一圈,然後又說起祖父,祖父對她影響至大,她難免心情哀慟,就算她她再有城府,原先準備好的說辭一時半會情緒也難以回來,想說假話多少都會露出破綻,這種手段,這種掌控局面的能力,霍時英不敢深想下去,好在她也沒有打算說假話,她沒說話之前先笑了起來:「我爹那個人,說他想造反也沒人跟他的。」

「哦?」皇帝大概也沒想到霍時英會說出這樣的一句話,臉上露出意外來。

霍時英接著笑著道:「他那人私德有虧,他身邊那些人除了他自己的幾個幕僚以外,軍中的老將都是祖父留給他的人,正經打仗人家聽他的,造反,沒人會跟他。」

皇上這會倒是真的笑了起來,搖著頭道:「霍元帥這個人……」

皇上似乎對霍時英的回答算是滿意,也沒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反而問她:「你是不是和你父親的關係不好?」

如今這年代全天下都以仁孝第一,誰敢說和自己的父親關係不好,皇帝這樣問已經顯得很唐突很親密了,霍時英不好回答只好道:「父親算是個慈父吧。」相比較家裡的那些兄弟姐妹,甚至大哥二哥霍真對她真的算是慈父了,霍時英覺得自己不能太昧良心。

皇上倒是沒有多問下去,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就帶了過去,然後他就扭頭問一旁守著的太監:「福康,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福康去看了沙漏來回道:「回皇上已是未時三刻了。」然後皇上就吩咐他道:「去吧王大人請來吧。」

福康出去後皇帝扭頭對霍時英道:「等會讓你見一個人,開海禁就是他第一個向我提出來的,你昨天說的那套言論他是會很感興趣的。」

皇帝也沒說讓霍時英見得是誰,霍時英躬身說了聲:「是。」她也不敢多想,只覺得今天自己這一趟進宮當真是處處出乎她的意料。

皇上說完站起來又對霍時英道:「我看你看東西挺快,趁著這會的功夫你來幫我分分奏折吧。」

霍時英趕緊起身,嚥下心裡升起的巨大驚訝,不敢回話,那奏折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看的嗎?皇帝看她遲疑笑了起來,道:「你怕什麼?不是多要緊的折子,一堆零零碎碎的又不能不看的東西,太瑣碎了,你分一下類就好了。」

霍時英心想:「那不是之筆太監幹的事情嗎?」可她也不敢說出來,只好躬身道:「是。」

皇帝從新回到公案後面,霍時英站到一旁,太監抱上來一摞折子往她面前一放,她只好拿起來翻看,看了兩本倒是也放下心來,確實不是些什麼要緊的折子,多是些宮牆要休整,某地方上書要修功德牌坊之類的事情,但是國事無小事,她也看的戰戰兢兢。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福康進來回話:「王大人來了,正在外面等候覲見。」

皇帝放下筆,轉頭對霍時英道:「左相王壽亭王大人,有驚世之才,半生起落,見識不凡,你要好好的拜見。」

王壽亭的名字一入耳,霍時英心裡湧起一陣激動,忙躬身道:「是。」

王壽亭是個乾瘦的人,他特別的瘦,以至於官袍穿在他身上,前胸和後背都鼓起一塊,不太合身,他個子也不是很高,面目平常,臉上的膚色是長經烈日風雨的滿是風塵的黝黑之色,他兩鬢灰白,眼角皺紋很深,如若他不是穿著一品的官服站在御書房裡,讓他換一身衣服,換個地方說他是個常年耕種在田間的老農也不為過。

來人一步入御書房,還沒來得及下跪行禮,皇帝就從御座上站起來,親自迎了過去,站在霍時英和他之間道:「王卿,這位就是涼州守將霍時英。」

王壽亭的臉上就露出驚容,皇帝竟然親自為一個人引薦,此番作為……,還沒等他深想那邊霍時英已經呈師執大禮參拜了下去,王壽亭再是一驚,不禁問道:「這位霍將軍,我們以前可是有什麼淵源,何以行此大禮?」

霍時英這人對文人都多有禮遇,從她對她的兩個文治武功的老師的態度就能看的出來,雖然這跟李成青的迂腐也有關係,但是從她內心來說她還是要更尊重文人一些,王壽亭此人,為官三十餘載,三起三落,提出過地丁合一,稅制改革等多項措施,但是他的運氣不好,正直他春秋鼎盛的時期時遇到的皇帝是個優柔寡斷的人,所以他的仕途多坎坷,三起三落,入過內閣,做過丞相,也被貶為縣令,最後還被流放雍州整整十餘年,直到三年前才被新登基的新帝從新啟用。這是一個思想強大,不為私利,敢於逆流而上、永不倒下的人。霍時英見他就跟見到偶像一樣。

霍時英的聲音裡帶著幾分激動:「末將的老師曾經說過,如若本朝會出一個流芳千古的名臣,那定非王大人莫屬。所以讓末將有朝一日見到大人定要以師執大禮參拜。」

這朝堂之上,各派系關係微妙,這老師其實是不能亂認的,所以王壽亭也沒接霍時英的話,而是往那裡一站非常冷淡的道:「哦,你的老師過譽了。」

皇帝卻在一邊笑著道:「霍時英你直起身,王大人不吃這一套的。」

霍時英站直身,收回手,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就有些窘迫的微紅。王壽亭見了倒是寬厚的朝她笑了笑,皇帝在一邊又接著道:「霍時英,把你昨天的那番言論再跟王大人說一說。」

於是霍志英就再次躬身,老老實實的把昨天她引述的唐世章的那番話又說了一遍,王壽亭聽完,撚鬚微笑道:「不知霍將軍師承何處,此番論調倒是和在下的見解有些不謀而合之意。」

霍時英就有些窘迫的答:「老師他原是個方外之人,沒什麼名號,現在在我父帳下做幕僚。」

王壽亭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反而臉上帶出了幾分興趣的問道:「光聽說你老師的言論,卻不知這麼位高人教出來來的弟子對開海禁之事有何看法。」

霍時英躬著身,心裡就打了一個登,半晌後才聽她道:「國運走到中途,陋習弊病叢生,如不立不破開闢出一番新氣象,那麼我們的國家就會如一艘行駛在大海上,卻沒有好的舵手一樣的華麗大船,雖外表錦繡華麗,內裡卻蛀蟲叢生,千瘡百孔,一旦遇到大的風浪將頃刻傾覆。」說到中途她又自信的抬起頭,望向君臣二人雙目中露出一種炫目的光彩:「而一種新局面的開闢,會把我們整個國家和民族推向另外一個更高的發展階段,這不僅僅是一條國家的出路,更是一個民族發展的契機,也會是歷史的轉折點,是利在千秋萬世的一件事情。」

霍時英說完馬上又一躬身,繼續道:「小人粗鄙,大膽妄言國事,願自領責罰。」

對面君臣二人,良久無語,同時望向霍時英,皇帝目光有些複雜,王壽亭卻眼內精光一閃,今天霍時英這麼大膽的表露出她一些確切的政治觀點,其實對她來說是一件非常冒險而且是非常不謹慎的一件事情,因為她今天說話的地方是在御書房,對話的一個是朝中重臣,一個是君主,而她的身份卻不單單是一個涼州參將,她說出來的話是代表著霍真的,而霍真又代表著他身後的一大批政客。她能如此大膽的說出來,其實也完全是因為王壽亭,王壽亭這個人是這個時代的先鋒和改革者,他敢於站在風口浪尖,為民為國,不隨波逐流,不營營汲汲,也不苟且偷生,這是一個值得真正讓人尊重的人。所以霍時英昨天都沒有皇帝說的實話今天卻對王壽亭說了出來。

皇帝望著霍時英沒有說話,王壽亭卻開口道:「你的話有未盡之處,可否說完?」

霍時英繼續彎腰躊躇著,皇上開口道:「恕你無罪,但說無妨。」

於是霍時英又直起腰,目光中充滿自信與明亮的光彩,侃侃而談:「歷來的革新無不困難重重,難道那些飽學之士的士大夫們不知道國家只有革新才會有出路嗎?只是不管哪一種革新首先觸及的就會是他們的利益,當執掌一個國家所有的利益集團因為共同的利益而抱成團的時候,某一個人,或者哪怕是至高無上的皇權都是無法撼動的。這個時候其實就需要另外一種外來的壓力來轉移這種利益同盟共同的對抗方向,我相信沒有人是希望亡國的,尤其是亡國在外族人的手裡,那麼從大方向來說,這次羌人的入侵其實就是個契機,這場仗打的時間越久,國庫越是空虛那麼開海禁就越會推行的順利,所以不管是要實施什麼新法或者是要開海禁也好都一定要快!」

說到這裡霍時英話音落地,房內寂靜的落針可聞,其實說道最後一句,就是霍真的意思了,只是霍時英在沒有確切的探知到皇上的意圖的時候此話是萬不可說出口的,她這麼一說就代表霍真,以及霍家所有代表的政治勢力都站在皇帝的這方了也可以說是站在新政的這方了。

霍時英說完再次垂手站在了一邊,剛才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光彩立刻內斂,皇帝一直望著她,從她開始講話一直到她光芒內斂眼裡的神色越來越深沉,最後他開口道:「御花園裡的景致不錯,福康你帶霍將軍出去走走。」

皇上的語氣冷凝,霍時英背後出了一層又一層的冷汗,躬身告退隨著福康退出了御書房。

這邊霍時英一退出御書房,那邊皇帝轉身把王壽亭請到了榻機旁兩人相對坐下,喝了兩口小太監奉上的熱茶,皇帝才開口問對面的人:「如何?」

君臣二人顯是極有默契,就聽王壽亭緩緩的道:「此人武或可安邦,文嘛,通達是夠了,但……」王壽亭垂眼看著手裡的茶碗道:「她身上有種赤子之氣,這樣的人往往愛恨分明,真正觸怒了她,行事間也是大開大闔的,好在她心思正直,品格方端,人也夠沉潛世故,若朝中能有人護佑她,保霍家一世平安倒是夠了。」王壽亭喝了一口茶,轉而又說道:「只是不知道皇上是打算把她用到哪裡?」

王壽亭轉頭望去,只見年輕的帝王正低頭喝著茶水,垂下去的眼皮遮掩住了他眼內所有的內容,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王壽亭也沒有再問,雙手攏進袖筒裡,達拉著眼皮坐在那裡,良久以後皇帝開口問道:「王卿以為這朝堂之上當真能容忍一個女人對一幫男人指手畫腳的嗎?」

「不能。」王壽亭答得簡介而冷漠:「但如若把她放到邊關,做一輩子封疆大吏卻也是可以的。」

「嗯。」皇帝嗯的這一聲緩慢而遲疑,然後他又端起茶碗來掩到嘴邊,再沒說話。

接下來,皇帝低眉斂目的望著地面,心思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王壽亭也攏袖聳達著眼眉默不吭聲,君臣二人枯坐良久,皇帝才長出一口氣回過神來道:「王卿告退吧,朕還有些事情要和她說說。」

王壽亭就起身跪安,皇帝又吩咐人去找霍時英回來,那邊霍時英在御花園裡看著一棵梅樹,臉上是冷靜的,腦子卻嗡嗡亂響,卻又不敢深想,直到一個時辰以後有小太監來宣她回御書房。

御書房裡依然溫暖如春,皇帝又坐回御案後面在批折子,看見她進來抬手指了指案邊的一摞奏折,低頭再不看她,霍時英走過去拿起奏折邊看,邊分類,一絲不亂,中途皇帝抬頭看她一眼,沒說話復又低下頭去,一室的寂靜一直維持到掌燈時分,福康進來問是否要傳晚膳。

皇帝終於抬起頭,臉上的表情在燈下顯得柔和很多,他問霍時英道:「可餓了?」

霍時英精神緊繃了一下午哪裡還能感覺到餓,但也只能硬著頭皮答道:「有點餓。」

皇帝放下筆,吩咐福康傳膳,用膳前淨手,淨臉,霍時英和皇上一樣的待遇,金盆鑲著盤龍,手帕是龍紋錦帕,霍時英簡直有些手腳僵硬,這一天有太多她想不通的事情了,皇上回過頭,看著她僵著手腳,看了她片刻後忽然道:「霍時英,你大可不必如此拘謹。」

霍時英一彎腰道:「是。」

皇帝嘴唇煽動,最終嘴裡的話沒有說出來,走到桌前落座,霍時英也坐到中午的位置,看見皇帝先落筷了才開始吃起來,他們當兵的都有一個堅強的胃的,霍時英還如上午一樣添了五碗飯,皇帝見了倒是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用罷晚膳,又是一番淨手後,太監端上熱茶,兩人在榻機旁落座,喝了半盞茶,皇帝開口吩咐福康:「去把東西拿來。」

福康出去片刻,再回來的時候手裡托著一個托盤,上面蓋著一塊明黃錦緞的繡帕,皇帝向霍時英抬抬手道:「去看看。」

霍時英走上前,揭開繡帕發現下面是一把帶著刀鞘的長刀,皇上在她後面道:「這是兵部托內務府用新法鍛造的,比精鐵鍛造的還要好上幾分,總共才出來五把,我聽說你從渭水北岸過來的時候連佩刀都砍捲了,這把你拿去吧。」

霍時英把刀拿到手裡,抽出刀鞘來只覺一陣寒光閃爍,確實是把好刀,剛要回身謝恩,卻又聽見身後的皇帝不緊不慢的接著道:「我還聽說,你從盧龍寨的撤出來的時候對羌人的一個將領許諾說,什麼他橫刀渭水之時你定掃榻相迎可有此事?」

霍時英心下大驚,要說她的佩刀砍捲了的事情,那天在渭水南岸看見的人很多,最多也只能說明皇上在涼州軍裡安插的有人,但是那天在盧龍寨可全都是她自己的人,這又如何解釋,心思幾番翻轉過後,霍時英轉身躬身道:「卻有此事。」她也不為自己辯解,這種事真要怪罪你,你就是長了一百張嘴也說不清。

坐在榻上的皇帝看了她很久,眉宇凝重,霍時英一直不敢起身,最後才見皇上站起來走到她跟前帶點語重心長的語氣道:「以後行事還要再穩妥一些。」

「是。」霍時英的腰彎的更低。

當霍時英再直起腰時,皇帝的語氣更是溫和,帶上了一些殷殷囑咐的味道:「回去以後寫個折子,把你要用徵用大船的用途寫清楚,直接遞給兵部,兵部尚書嚴侯昴會給你加緊處理的。」

霍時英難掩內心的激動,躬身道:「多謝皇上。」

皇帝接下來的話幾次停頓,就顯得說的艱難了一些:「你此去,望你……建功立業,驅除韃虜,平安……歸來。」

霍時英心跳的像擂鼓一樣,再次躬身道:「時英定不負聖上所望。」

皇上就那麼站在她的跟前,霍時英大氣都不敢喘,更不敢抬頭,汗水順著鬢角就流了下來,良久之後才聽見上方傳來輕微的聲音:「宮門就要落鎖了,你這就去吧。」

霍時英就勢就跪了下去:「那臣這就跪安了,望皇上也多多保重。」

「嗯。」頭上的那一聲輕微的就如同歎息,霍時英汗濕重襟,不敢抬頭看一眼,彎著腰慢慢的退出了御書房。腳上彷彿都粘黏著一道糾纏的目光,每踏出一步,心裡彷彿就要沉重一分。

出了御書房,福康一直送出宮門外,霍時英一再道謝,登車前,他把手裡一直拿著的長刀遞給她:「祝將軍此去旗開得勝,步步高陞。」

福康笑得特別和善,霍時英恭敬的對他拱手道:「多謝公公吉言。」福康笑瞇瞇的朝她拱拱手,霍時英轉身登車而去。

一輛四駒並頭的楠木馬車漸漸消失在夜色裡,後面皇宮的最高處,每到節慶之日皇帝都會登高於民同樂的觀星台上,皇帝大麾裹身,冷風吹在他白玉般的臉上,眼睛如星辰般的明亮,目送著正宮門前的馬車漸漸遠去,一聲長長的歎息飄散在風裡。

馬車行出半里路,一直閉目靠在車壁上的霍時英忽然大喝一聲:「停車。」沒等馬車挺穩,她就從車裡飛竄出去,蹲在路邊翻江倒海的吐了起來。

小六和一個長隨帶著車伕飛快的圍攏過去,紙糊的燈籠下霍時英的臉蒼白如紙,汗水從額頭到臉頰淌出一道道水痕,她的胃部痙攣帶的全身都是一抽一抽的,晚上在皇宮裡吃的東西一點不剩的都吐了個乾淨,小六嚇得「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扶著霍時英的一隻袖子,嘴裡打著哆嗦:「將,將軍這可如何是好,我,我們回府,請大夫,宮裡,宮裡的御醫不能請,對了,可以讓世子遞帖子去歐陽家,他家老太爺是退下來的醫政,世子請肯定能請動的。」

小六想偏了,生為豪門世家的家生子,還是能觸及到一點政治的邊邊角角的,不是沒有聽到過野史或謠傳,某大臣,被招入宮,一頓賜宴回來,半夜忽然吐血不止暴病而亡。

小六站起來就想去叫人,被霍時英一把拉住,然後從他袖子裡掏出手巾擦了擦嘴,沒事人一樣站了起來,說了一句:「回府。」

遠處的皇宮,在夜幕下如盤伏的巨獸,看著有些猙獰,霍時英站在馬車前回頭看了片刻,毅然轉身蹬車而去。

裕王府在黑夜下也重重縱深,不知深達幾何,霍時英站在王府門口,遲遲沒有邁步走進去的意思,直到更鼓聲聲傳來她才忽然如驚醒一般回過神,走了進去,跨過門檻的時候她心裡想的是:「其實她不愛權勢,可是從來卻沒有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

回到傾華院已經是亥時中了,梳洗完霍時英開始在燈下寫奏折,不到半刻中的功夫霍時嘉過來了,霍時英披著外袍披散著頭髮,就坐在燈下也沒起身迎接。看見霍時嘉扶著丫頭的手,拄著枴杖進來抬頭叫了一聲:「二哥。」聲音裡充滿疲憊。

霍時嘉進來,被僕人簇擁到太師椅上坐好又圍好毯子,才揮手讓人都退了出去。

霍時英從他進來招呼了一聲,就又低頭繼續寫她的,直到所有人都出去了,霍時嘉皺著眉頭問她:「聽說你今晚上回來的路上吐了?」

霍時英手裡的筆就是一頓,答道:「是。」霍時嘉這麼快得到消息也正常,就是小六不說,那兩個車伕和長隨也是會告訴他的。

「可是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霍時嘉繼續問。

霍時英握著筆抬頭就朝他笑了笑:「宮裡哪裡能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入口,是我自己太緊張了的緣故。」說完她又低下了頭。

霍時嘉就那麼看著她,燈火下她運筆從容,眉目寬舒,看不出任何的情緒,霍時嘉把頭扭到一旁,然後緩緩的推開了他身旁的一扇窗戶,窗外夜露更深,僅見院子裡景物的點點輪廓,一陣陣夜風灌進來,霍時英抬頭看了他一眼也沒管他。

要說他們兄妹可能是這霍家最能稍微瞭解彼此的人了,就像霍時英知道其實霍時嘉最為喜歡自由,痛恨別人以為他好的名義管束他,所以有時候明知他的一些任性行為會危害到自己她也從來不說什麼。

而霍時嘉也隱隱有點明白其實霍時英此生的追求並非朝野,權勢,但他們又都能如何,誰活在這世上是能夠隨心所欲的,小時候見她疲憊失意還能把她摟在懷裡安慰一番,可她現在長大了,長得就跟一棵挺拔蔥鬱的小樹一樣,他想安慰也無從安慰起。

兄妹倆,一個坐在窗前望著外面,一個坐在桌旁的燈下聚精會神的寫奏折,誰也沒有說話,很久後才聽霍時嘉忽然道:「可是明日就要走了?」

霍時英拿起寫好的折子,在燈下端詳著,吹了吹墨跡回道:「是啊,明日到兵部遞了折子,辦了文書就要走了。」說完她起身走過去,伸手把窗戶關了起來。

霍時嘉站起來就要走,霍時英順手給他裹了裹身上的裘皮大麾道:「好好保重,不要老是生病。」

霍時嘉揮開了她的手,自己往門口走去,霍時英站在原地目送他,霍時嘉到了門口,背著她忽然說:「時英,我老是覺得你不是霍家的人,早晚有一天你都會走的。」說完他也不等霍時英回話,拉開門就走了出去。

沒人給霍時英帶上門,一陣冷風吹到她的身上,撩起她長長的頭髮,地上的剪影形單影隻。

第二日清晨霍時英就到兵部遞了折子,辦好了文書,回到王府,王妃在榮壯堂設宴給她踐行,霍時嘉一家也在座,吃過午飯一行人又把她送出了王府。

老夫人始終沒露面,就是霍時英去給她辭行也被攔在了外面,倒是收拾了一大車給霍真的東西,讓霍時英帶到揚州去,霍時英是不可能跟著這一車東西走的,她帶著小六先快馬先行,這車東西自有人壓著慢慢跟來。

王妃成年累月難出一趟自己的院子,今日卻把霍時英一直送到王府的大門口,燕朝的深閨女子出個大門其實是不容易的,但就是這樣她也只是站在那裡冷淡的對霍時英說了一句:「多多保重。」再無其他,既不殷殷叮囑,也不傷感抹淚什麼的。

霍時英其實挺喜歡她這種性格的,她一撩袍角在這位貴婦人面前埋頭跪下道:「多謝母親關心,時英此去望母親也能放開心境,好好保重身體,二哥身體不好,宜哥兒還小,這府裡要您做主的地方還多了。」這偌大一個王府,真正當家作主的常年在外,剩下的老的老,病的病,也真是愁人的很,霍時英也就是看王妃是個真正的明白人,才把話說的這樣的明白罷了。

王妃垂首望著這個如男人一般挺拔的跪在她面前的女子,微風吹動她的羅裙,她最終發出的是一聲歎息,她和霍真夫妻三十載,現在卻連一句話都不捎給他,可見已經被他傷心到了何種地步,有些事情霍時英即使是有心也是無力的。

輪到霍時嘉的時候,他卻抽冷子一手杖抽到霍時英的脊背上,狠狠的說了一聲:「活著,回來。」

霍時英朝他笑笑,沒說話,低頭摸摸宜哥兒的頭,又朝龔氏拱拱手,一轉身上馬飛馳而去。

04

連著兩日快馬加鞭的趕路,回到揚州這天,陰沉了幾天的天氣難得放晴了,冬日的陽光總是珍貴的尤其是在潮濕江南之地,離著江邊軍營五十里外隔著一座不高的山頭,有一大片平整開闊的地勢,老遠就能聽見那裡傳來奔馬呼喝之聲,聽見那聲音,霍時英打馬而去,那身姿在光暈下終見到幾分飛揚的神采。

轉過山坳處,面前豁然開朗,這裡本是上百畝望不到邊際的上等耕地,霍真霸道的徵用來做了練兵場,兩對騎兵正在廝殺,已經到了混戰的階段,看場面約有四五千人,地上泥塊飛濺,天空白灰飛揚,馬嘶人揚,不見血流成河可空氣中的殺戮之氣也不弱與真正的殺場。

對壘的兩軍,一方穿著正規的涼州軍服,軍容肅然,一方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破棉襖,爛長衫,穿什麼的都有,但他們騎得卻都是西域的異族馬種,高頭大馬,手裡拿的的長刀是木頭的,刀尖處都裹著一個小布囊,裡面裝的是石灰。

兩方傳遞號令的,涼州軍用的是傳統的戰鼓,而衣衫破爛的一方用的是一種尖銳的哨聲,那哨聲尖利異常,雖其實不足卻能蓋過場上的所有聲音,哨聲一直不停,中間連換氣的空隙都不曾有,傳遞的只有一個口令:「進攻!進攻!進攻!」

霍時英到的時候,兩方正陷入對抗,場面混亂一時看不出什麼來,涼州軍三次進攻戰鼓過後,戰場上開始初現端倪,涼州軍的鼓聲一變,兩側翼開始分散從兩邊包抄,而衣服破爛不是正規軍的這一方,卻是只有一個號令:「衝鋒!衝鋒!衝鋒!」一時白灰沖天而起,戰場上空被染成了白濛濛的一片,終於,非正規軍的一方,一直以燕陣發起衝鋒的燕頭如一把錐子一樣,悍然在涼州軍的包圍圈撕開了一個裂口,雁陣衝了出去,隨後哨聲一變,前隊變後隊,收攏陣型,依然是雁陣,依然是:「衝鋒!衝鋒!再衝鋒!」又悍然的殺了回來,如此五次涼州軍終於被衝擊的七零八落,潰不成軍。此時哨聲又是一變,雁陣兩翼調轉馬頭形成一個圍攻之勢,把團團轉的涼州軍圍在中間,圍而不攻,非正規軍完勝。

霍時英勒馬站在一個小土坡上,看了一個時辰,嘴角微微的牽動出一個笑容。

兩軍開始整隊,點馬匹和人身上的石灰點,其實這不太公平,涼州軍那方自然是不服,但是他們在戰略上確實是輸了,而非正規軍這邊卻沒有一個人去掙輸贏,校場邊有幾對小兵抬來了晚飯,一桶桶的肉和大餅饅頭,沒有限量的供應,這就是這些非正規軍贏了這場對抗的獎賞,當然相對的他們如果輸了那麼所有人就都要餓一晚上肚子就是了。

一匹高頭大馬,從校場的另外一頭,奔馳著向霍時英的方向而來,馮崢在丈許開外熟練的勒住韁繩,身下的馬堪堪跺了兩步就定住了身形:「霍將軍!」他遠遠的向霍時英拱手一禮。

「馮指揮使!」馮崢在上次的盧龍寨一役中也生了一級,霍時英向他拱手還禮。

「將軍這來回倒是快。」馮崢也不下馬,說道。

霍時英倒是從馬上跳了下來,隨手把韁繩扔給了後面的小六道:「京城不遠,辦完事情,快馬加鞭就回來。倒是沒想到我才去幾日,你就把這些人帶出這麼個樣子,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當日在盧龍寨果然沒說錯,馮指揮使確實是適合軍隊的。」

馮崢也從馬上跳了下來,不自覺的就走了過去和霍時英站在了一起,他也不自謙反而道:「這只是和自己人對抗,算不得數的。」

霍時英就低頭歎息道:「我知道,這些人少說要真正的和羌人的正規騎兵對抗五十場以上,兩千人裡能活下來二百人,五千人裡能活下來兩千人,八千人裡能活下來六千人,最後一萬兩千人裡能活下一萬人來才算是成了。」

霍時英說著就找了一個地方隨便坐了下去,馮崢當了這麼久的兵,骨子裡還是有股貴族子弟的矜貴之氣,他不習慣隨便往地上坐,可看著霍時英坐地上了,他又不好站著跟她居高臨下的說話,在那直皺眉頭,霍時英抬頭看了他一眼拍拍身邊的草地朝他笑道:「坐會吧?這打了有一天了吧?你不累啊?」

馮崢無奈,用袍子下擺墊在屁股下勉強的坐了下來,霍時英就看著那些在狗搶食的自己兵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良久的望著他們很久沒有說話。

馮崢扭頭看了她幾眼終於搭腔道:「你很累?」

霍時英扭頭對他笑笑沒說話,然後就聽馮崢道:「京城之地,至高權利的集中地,和他們打交道累也難怪。」

霍時英沒有接他的話,轉而說道:「我最晚月底就要帶著人到對岸去了,現在我手裡缺人,本來我是想把盧齊和衛放調過來的,但我現在又不想了,你一個人頂十個他們倆,我想把你調過來,你來不來?」

霍時英扭過頭去看他,馮崢抬起他那張永遠蒼白的臉,轉頭望向南方,夕陽的餘暉在他的臉上鍍上一層金輝,他的目光悠遠而深邃,如在述說著一種難言的哀思,然後他說:「我來。」

霍時英凝視著他道:「你可想好了,我這只軍隊沒有編製,沒有番號,戰爭勝利之前沒有戰功,你如若死了也不會有榮譽,如若我也死了那麼這世上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你曾經做過什麼,為這個國家付出過什麼,就連你的父母給你收屍的時候也只能知道你是死在一個指揮使的崗位上罷了。」說道這裡她頓了一下,語調就低微了幾分:「也許他們可能連你的屍首都收不到。」

霍時英一段話說完,被馮崢冷冷的接了過去:「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他抬抬下巴朝著那幫野獸一樣搶食的人說:「他們都是死士,我們也是。」

霍時英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兩人望著同一群人誰也沒有再說話。

這一年的十一月底,霍時英終於接到朝廷的指令,於十一月二十三這天帶著一支三千人的馬隊,南下青州,再從青州出海,穿過青海彎,繞過充州,在冀州的一個偏遠漁村登陸,直接插入了敵人的後方。

霍時英帶的這只軍隊,沒有棋手,沒有番號,全由死刑犯,軍奴,還有被流放邊疆的重刑犯組成,他們這些人裡有山匪,流寇,有窮凶極惡的殺人犯,甚至還有被貶為賤籍的曾是朝廷官員獲罪的後代。

這些人從被招來的那天起,霍時英就沒給他們發過衣服,住的是不遮風的棚子,吃的也永遠不給充足,讓他們永遠感覺到飢餓,從來也沒有讓他們像人一樣的活著過一天。

吃東西要搶,想活下來要看運氣和自己的體能。她要把他們養成具有野獸一樣凶殘獸性的人。

開拔那天霍時英對他們說:「你們原本都是一些將死之人,或者世代為奴為娼的卑賤之人,我現在給你你們一個能堂堂正正做人的機會,對岸的羌人,殺五個可免罪,改籍,殺十人就是什長,百人就是百夫長,只要能活著從對岸回來你們就能穿上正規的軍服,跟那些正規軍一樣堂堂正正的站直了活著。」

整個冀州之地,佔據著半個中原的腹地,土地為白壤,地勢大部分以平原居多,農民多以種植小麥為主糧,是整個帝國渭水以北除充州以外人口最為密集的大洲。

羌人這次入侵,以北往南,佔據了涼州,冀州,充州三洲,所有軍事上的佈防也呈現由北往南的長線布控。

充州佈防最重,其次是冀州,最後最薄弱的反而是他們的來路涼州。從羌人的佈防上來看,他們這次明顯是不打算像以往一樣搶完就走,而是打算要與中原的朝廷形成隔江分庭抗禮之勢。

霍時英帶著她的三千人馬,在冀州悄然登陸,然後大搖大擺的過鄉穿鎮,逐漸往內地深入,羌人佈防在冀州主力兵馬,以冀州的州府穎昌府為中心,南邊有漁陽城,西邊有梓州城,呈三角形互相支援之勢。

一路上霍時英他們碰到過幾股搶村掠鎮的小股騎兵,少則十幾上百人,多則三四百人,,打了幾次遭遇戰,敵寡我眾的情況下,不用說她手下那一幫匪兵皆是完勝,霍時英對她手下的這幫人基本沒有軍紀,他們可以隨便殺人,隨便搶劫,甚至最開始的小遭遇戰中也不要求他們講戰術戰法,見到羌人就可以隨便虐殺,她對他們唯一的軍紀就是刀口不能向著自己人,羌人你可以隨便搶隨便殺,對自己的百姓舉起屠刀,沒有緣由,不容辯解,不管你多麼悍勇,下場都只有一個當場陣前斬首。

曾經有當過山匪的一個小隊,在一個村莊的遭遇戰中,殺完了羌人,殺得興奮以為自己還是當土匪的時候,舉刀向老百姓殺了過去,霍時英什麼話也沒說,當場拖出那一個小隊二十餘人就地綁了推到陣前,二十個刀斧手手起刀落,當場砍了他們的頭。暗紅的血漿噴了一地,過後霍時英也什麼都不說,立刻整隊開拔,連屍體也不給他們收,從那以後這個隊伍就收斂了很多。

就這樣走了幾日,一幫原來還面帶菜色,渾渾噩噩的人,如開鞘飲血過後的利刃般,很快就煉出了一股肅殺之氣,他們這支隊伍沒有旗幟,沒有統一的軍服,幾日以後大部分人都穿上了從羌人身上撥下來的軍服,褲子,皮革護胸,還有他們的彎刀,他們長了一張中原人的臉穿的卻是羌人的軍服,不倫不類的,也沒有打出任何口號,羌人將領得到情報以後,一開始都以為他們是哪裡流竄來的土匪,沒把他們和正規軍隊聯想到一起去。

十二月初,邙山的腹地,天空陰沉,北風乾裂,一條長長的騎兵隊伍穿過廣袤的平原,前後以五十里為間距,每隔半個時辰就有斥候飛馬來報周邊的地勢軍情。

隊伍的正前方,一匹戰馬飛馳而來,馬上的斥候不等馬匹停穩就以極熟練的姿勢從馬背上翻滾而下,帶著衝勢往前衝了兩步,單膝跪倒在隊伍正前方領隊的人馬前,斥候小兵聲音裡帶著乾澀的喘息:「稟將軍,前方二十里處有兩軍正在交戰。」

馬上的霍時英抬手示意隊伍停下,垂眼望著地上的斥候問道:「看清旗號了嗎?是什麼人在交戰?有多少人?」

「回將軍,有一方是羌人,全部是騎兵大概有三四千人馬的樣子,另外一方我看打出來的旗號是冀州軍的魏字大旗,也約有四五千人的樣子。

霍時英轉頭與馮崢對視一眼,馮崢道:「應該是冀州的兵馬總督魏賢庭魏大人了。」

霍時英轉頭對還在地上跪著的斥候道:「再探!」

斥候躬身領命,再次奔馬而去,這邊斥候走後霍時英回身向全軍下令:「提速,前進。」

半個時辰後,霍時英和馮崢蹬上前方高地的一個土坡,此地地處邙山的腹地,有不少高低起伏的丘陵,前方是一個戰場,方圓百里地勢開闊,土地乾燥平整,對軍的兩方,一方是黑呀呀的羌族騎兵,一方是漢族的正規軍,軍中一桿大旗上飄揚著一個大大的魏字。

空曠的土地上,場面極為震撼人,漢軍這方是一個巨大的品字陣型,大約是由五千人組成的一個巨型方陣,陣內套陣,人員密集,看那樣子應該是三個方陣各有一將領領兵,前面左右兩個方陣,後面一個大陣贅後,陣中令旗飛揚,巨型盾和長矛依次列於陣前,巨盾後面潛伏著成排的刀斧手,方陣中穿梭著大量的弓箭手。

霍時英他們趕到的時候,羌人已經發起了衝鋒,戰場上的轟鳴聲巨大,戰馬奔騰的馬蹄聲淹沒了戰場上的戰鼓聲,霍時英激動的從脊樑出竄上一陣寒意,她預見到自己很可能要觀看到一場傳統的步兵與騎兵經典的對抗之戰。

大地在顫抖,方陣內的令旗不停傳喚著射擊的指令,令旗在狂風中翻滾,陣內幾千弓箭手同時張弓發箭,天空暗淡下來,箭若飛蝗,如雨注,羌人的騎兵飛奔而去,他們在馬上盾起,箭至,隨著沉悶的箭鏃入體的聲音,戰馬慘嘶,羌兵悲號,人畜接二連三的中箭撲到,無數只起落有秩的馬蹄頓時把他們踐踏的血肉模糊。

長箭在空中飛舞,遮天蔽日,霍時英的隊伍躲在山丘後面,馮崢問她:「打不打?」

霍時英看著下面的戰場道:「打,但是要等一等,傳令下去,全軍整隊,準備進攻!」

戰場上,羌人這邊的頭領沖在隊伍中間聲嘶力竭的大吼:「衝鋒!衝鋒!衝到他們的陣前去!」「嗚嗚」的牛角號不斷的吹動著進攻的號令。不得不承認羌人是個彪悍的民族,他們踩踏著自己人的屍體,整體隊伍帶著一股悍氣,呼喝嚎叫著衝殺過去。漫天的箭雨帶給了他們死傷但卻沒能阻擋他們前進的步伐,他們有絕對的信心,他們是一隻五千人的隊伍,他們消耗的起,在平原上步兵對陣騎兵,人數相當時從來沒有步兵戰勝過的記錄,他們只要能衝到他們的陣前,撕開他們的防禦,那麼剩下的就將是他們的天下了。這批在冀州這塊他們佔領的土地上最後頑抗的漢人,剿滅他們後等待著他們的將是巨大的功勳和享用不盡的財富。

漢軍陣營裡一個年逾五十的老將,身穿魚鱗盔甲,頭戴金盔,腰佩長劍,鬍子灰白,目光如炬,長身屹立於後方大陣中,他對身邊的傳令兵大聲吼叫道:「告訴魏積安和王參知,叫他們的方陣準備撞擊!」

「命令各方陣弓弩營,近距離密集齊射。」

一時陣內令旗飛揚,前方左右方陣內,兩個中年男人雙雙伸出手握了一下,同時笑道:「不死再見!」

其中一個氣質文雅的說:「保重。」

「走,走……」兩人回首高呼,各自帶著一隊斧手衝向前方陣地。

霍時英雙手緊緊抓著馬韁,全神貫注的看著戰場,近了,近了,撞!

「轟……轟……」驚天動地的巨響,羌族士卒縱馬躍起撲向巨盾,就在這瞬間巨盾後面突然衝出了粗長的巨型長矛,鮮血迸濺,連人帶馬戳了個對穿,衝擊的有多狠,你死的就有多慘,衝陣,撞擊,死亡,數不清的長矛上面掛滿了血淋淋的生命。又有數不清的羌人前仆後繼,帶著仇恨,面目扭曲的醜惡,雙眼血紅的撲了上去,他們就像是殺紅了眼的野獸,圍著獵物不停的撕扯,攻擊。

殺聲震天,巨盾碎裂,盾牌手被活活的撞死,飛起到半空口裡的鮮血在空中劃出一道艷麗的鮮紅,最後轟然落地。

魏積安手提長刀,迎著敵人的彎刀衝了出去,敵人的彎刀帶著戰馬的衝勢,以雷霆之力向他砍來,魏積安電光火石間彎腰,起刀,橫切過戰馬的前腿,戰馬悲嘶一聲前身撲地,他起身再是一刀,羌人的頭顱橫飛了出去。

魏積安一手提著羌人的頭顱,扔出陣外,回首高呼:「把他們殺出去……」

霍時英站在高坡上隔著百丈的距離聽清楚了魏積安的高呼,也看清了他渾身散發出來的無畏以及絕望的氣息,她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身後蹄聲滾動,一會的功夫,周邊的土坡上出現了黑壓壓的一群人馬。

霍時英悍然抽出腰間的長刀,刀尖指向前方的戰場,豁然往下一揮,振聲高呼一聲:「殺!」

戰馬借助著向下的衝勢帶著滾雷一般驚人的氣勢,鋪天蓋地的衝向戰場,奔湧的馬隊中傳出「嗷嗷」的興奮呼叫聲,霍時英仰天大笑,她要的就是他們這種野獸般的見血就興奮的獸氣。她豪氣的從胸腔裡震出:「呼……喝……」兩聲,音傳四野。

她的隊伍中爆燃應和出:「呼……喝……」兩聲,吼聲驚天動地,震動山野。

戰場上糾纏的雙方,豁然望去,同時大吃一驚,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隊伍?看他們的穿著有幾分像羌人,但是頭飾又不對,也沒有旗幟,他們更像一群殘兵游勇般的土匪。

霍時英衝在最前面,手裡高舉長刀,她從狂奔的戰馬上立身而起,站在馬鐙上振聲高呼「格殺!」

「格殺!」隊伍立刻響應她,驚天震地的吼聲呼嘯而去,這是一種讓人熱血沸騰的殺氣,全軍感染,這支隊伍的第一次出鞘之戰,順利的打響。

隊伍中響起尖銳的哨聲,狂奔著的馬隊很快的收攏陣型,羌人的首領終於瞇著眼睛恍然明白,瘋狂的大吼:「前隊變後隊,集結迎敵!迎敵!他們是漢人的援軍!」

這時的冀州軍陣營裡,也已反應過來,漫天的飛箭射來,但對羌人的影響已經不大了,這就是步兵對騎兵在平原上對戰的弱點,步兵如何也趕不上騎兵的機動性和靈活性,這個戰場從霍時英他們忽然出現開始對決的一方就改變了對象。

霍時英的三千騎兵從山坡上一瀉而下,在平原上奔馳的這段時間給了羌人調轉馬頭迅速集結出一個陣型的時間,他們的頭領瘋狂的大喊:「不要管後面的漢軍,迎擊!迎擊!」

霍時英帶領的馬隊收縮成一個錐子型,平原上敵軍迅速結隊,悍然掉頭迎擊過來。

巨大的曠野上,大地在顫抖,兩方的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於「轟……」曠野裡一聲驚天震地的巨響,接著雙方士卒的碰撞聲,聲嘶力竭的叫喊聲,戰馬的悲鳴聲,直衝雲霄,整個天地間都因為這兇猛無比的一撞而震動了。

兩方的的士兵見面就砍,霍時英的騎兵的凶悍之氣絕不輸給羌人,這其實是他們第一次真正的大戰,但是似乎沒有人恐懼,霍時英的錐頭很快以摧枯拉朽的氣勢殺入了羌人的中軍,一路過去淌出一條血河。

馮崢是第一次見到霍時英在真正的戰場上殺人,他一直跟在她的後方,霍時英把自己的六個親衛撥給了他,開戰前她只對他說了一句:「不能死,也不能受傷,你現在是我的半個腦子,我少不了你。」

馮崢以後的時間經常想,他對霍時英的折服應該就是從這句話開始的,她能大膽的承認,她少不了他,對他絕對的信賴與依托。

前方的女子,已經看不出是個女子的身姿了,她的刀法大開大闔,隱有峭壁千軔,風雷之聲!她的刀鋒所過之處,沒有人的身體還是完整的,有的頭顱橫飛,有的身體被攔腰砍斷,濃稠的血液漫天飛濺,她的坐騎和她自己遍身浴血,這已經不能說是悍勇的殺氣了,彷彿來自地府的修羅,殺戮血腥之氣漫天遍野,這是一個能在萬軍中取敵將首級的殺將。

霍時英的戰馬忽然驟然一停,就在這兩軍混戰的戰場上那麼忽然的停了下來,她身前身旁殺紅了眼的羌人,一愣之下驟然狂吼著舉刀殺過來,馮崢隔開一把斜揮過來的彎刀,焦急的望著前方那個背影,只見她舉重若輕的根本不看飛撲上來的人,橫刀一揮半截手臂飛向半空,然後她舉起手裡的長刀,刀尖搖搖的直指出去,馮崢奮力衝過去,只見霍時英刀尖指向之處,正是那羌族首領所在之處,兩人隔著四五丈的距離,那羌族首領也望過來,嘴角一個冷笑,揮刀就削掉一顆頭顱。

霍時英眼睛一瞇,馮崢就覺的一種冷意鋪天蓋地而來,然後他就聽見耳邊爆出一聲震破耳膜的暴吼,身旁的人飛馬奔而出,對面也馳馬衝鋒而來,他們只過了一招,以馮崢的眼力只看見霍時英舉刀奔馳而去,渾身空門大開,就在他心臟爆縮之際,就見霍時英忽然仰身橫躺在馬背上,對面的彎刀貼著她的半個身體,橫掃過去,然後兩馬錯開,當她在直起身的時候,順手一刀砍彎一條馬腿,刀尖一挑從下往上把一個人斜劈成了兩半。而那個奔出去的羌族首領,被戰馬帶出去飛奔約兩丈的距離,然後整個人忽然從腰部斷開,鮮血奔湧而出,上身轟然倒地,馬匹帶著他的下肢又奔出去一段距離才又停下。

羌軍中爆發出巨大的悲鳴聲,一陣陣的騷動傳開,馮崢振臂高呼:「他們的首領死了,衝鋒,殺死他們!」

霍時英的匪兵們爆出巨大的歡呼聲,舉刀砍向敵人悍氣更重。

羌人的首領一死,他們的陣腳立刻大亂,不到片刻的功夫,羌人「嗚嗚」撤退的號角聲就在戰場上響起,霍時英再次立馬振聲高呼:「不要放走他們,絞殺!」她的呼聲高亢而鏗鏘,在戰場上層層傳開,尖銳的哨聲再次響起:「衝鋒!衝鋒!衝鋒!」

霍時英的匪兵們瘋了,他們的氣勢如虹,殺的羌人四處亂奔,戰場上已經出現了壓倒性的局面,霍時英帶領她的錐頭四處衝擊,羌兵的隊形開始渙散,霍時英的戰馬立在戰場中央,她再次舉刀高呼:「殺!」

無數回應她的吼叫衝破雲霄:「殺!」又一輪猛烈的進攻開始。

漢軍大陣的中央,剛才三個方陣的將領聚在一起,魏積安望著前方的戰場問老將道:「父親,您看出這些到底是什麼人嗎?」

老將目光如炬的看著混戰的戰場:「你們聽見剛才的吼聲了嗎?那領隊的似乎是個女子。」

老將身邊的另外一個中年人接口道:「他們這種打法明明是正規軍隊騎兵的戰術,但是他們既無旗號,也不穿正規軍服,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最後老將一語定論:「不管他們是什麼人,一會都要好好會會那個領兵的。傳令全軍,擊鼓,分散隊形,配合援軍包抄羌人。」

接下來,這場仗一直從下午打到入夜時分,漢軍兩方的騎兵和步兵在這廣袤的平原上完成了一次經典的配合圍殲之戰。

步兵用巨盾和巨型長矛豎起一道阻隔羌人突圍的防線,騎兵在外圍驅趕,格殺,直到暗夜來到,羌人才在夜色的掩護下,撕開一個缺口狼狽的逃出去一支隊伍。

這一場真正的對抗之戰,這支匪軍用豐沛的羌人的鮮血,祭了他們這把初次出鞘的利刀。

位處北地的冀州入夜以後氣溫驟降,曠野裡燃起了無數巨大的篝火,霍時英從戰場上退下來,她的戰馬和她都如同沐浴了一場血雨,一人一馬走動間直往下淌著血水,看著著實是有些嚇人。

從戰馬上跳下來,霍時英從她的親衛手裡接過布巾隨便把臉和頭髮擦了擦了,馮崢迎著她走過來,問道:「你看接下來怎麼辦?魏將軍那邊我們是不是要主動過去打個招呼,始終是要碰面的,還是我們先過去比較好。」

「招呼肯定是要打的,但我這樣子不太好,等我先清理一下,你比我能見人一些,要不你先過去,我隨後再去。」霍時英把手裡的布巾扔給親衛回道。

「也好,那我就先去招呼一下。」

「嗯。」霍時英點頭。

馮崢轉身就要走。

「誒!」霍時英又張口叫住他,馮崢疑惑的回頭:「怎麼了?」

霍時英道:「我覺得魏將軍對我爹的怨氣可能不小,這人能帶著殘兵在這裡支撐了這麼久肯定是個硬氣的,你到時候注意一點,別兩句話不對付再談崩了。」

馮崢衝著霍時英笑了笑:「行,我知道了。」

霍時英也朝他笑了一下:「行,那你去吧。」馮崢轉身走了,霍時英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馮崢終於能自己轉過彎來了,她也能輕鬆一些了。

斥候在五里外找到了一條小溪,溪水從山上下來,難得的水面沒有結冰,親衛在小溪中間圍起一圈圍布,霍時英淌水走進裡面,整個人躺進刺骨的溪水裡,潺潺流動的溪水泛起大片的嫣紅,後又慢慢淡去。天際掛著一彎殘月,繁星點綴著漆黑的天幕,曠野裡荒草橫生,寂靜而淒涼。

霍時英再次回到戰場上,士兵們已經開始在打掃戰場,戰利品繳獲不少,到處都是鬧騰的人馬聲。

迎著霍時英來的方向,一個衛兵服飾的小兵策馬飛奔而來,遠遠看見霍時英也顧不得下馬行禮,衝上來急吼吼的道:「將軍,您快去看看吧,馮指揮使那裡怕是要打起來了!」

霍時英一看來的是馮崢自己的親衛,心下一驚,也來不及問是怎麼回事,趕緊讓小兵帶路,打馬而去。

衝到一堆篝火跟前,遠遠的就看見四五個人圍站在那裡,馮崢梗著脖子低著頭,他對面幾個人一臉陰沉具是神色不善,氣氛看著就僵硬。

霍時英離著兩丈的距離跳下馬,先在站在原地穩了穩神,然後才步履的匆忙的走了過去。

魏將軍看著五十多歲的年紀,大個子,面目威嚴,身材非常魁梧,身穿魚鱗盔甲,往那一站威風凜凜,氣勢十足,氣派也極大,他如泰山般的站在那裡,漠然的,撩著眼皮看著霍時英走來。

霍時英兩步趕上前去,拱手深深的彎下腰,非常恭敬的道:「霍時英,參見魏老將軍。」

魏將軍從鼻孔裡噴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嗯。」目光像兩道長鞭一樣掠向霍時英,然後他問道:「你是霍真的女兒?」

「是。」霍時英仍然彎著腰道。

「你們霍家倒是竟出一些怪胎。」魏將軍又是居高臨下不陰不陽的來了一句。

霍時英躬著腰不吭聲,魏老將軍忽然就爆發了:「你跟我說,霍真到底在搞什麼鬼?開著關門就把羌人放了進來,穎昌府整整被屠了十日啊!五萬人!摞起來的人頭堆成幾座山高,你知不知道?整個冀州之地羌人所過之處,一路血流成海,那是多少條人命,多少條的冤魂他霍真背的起嗎?啊!霍時英你見過死人吧,你見過屍山骨海嗎?你見過血河嗎?真正的血河。」魏老將軍梗著脖子,指著穎昌府的方向吼道:「穎昌府南門外有個菜市口,一夜之間漫出來的血水沒過腳脖子,你愧嗎?他霍真愧的慌嗎?」

魏老將軍在霍時英的頭頂吼叫著,鼻涕口水,撲頭蓋臉的直來,霍時英相信他此時的眼裡還有淚水,那些被屠殺的人裡面可能就有他的妻兒和家眷,她沒有抬頭,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嘶啞著道:「時英有愧!」

風吹四野,篝火裡傳出木材燃燒出的「辟啪」爆裂聲,周圍忽然靜寂下來,良久後才聽見上方的老人發洩過後脫力而虛弱的聲音:「你跟我跪又有何用?」

對面的老人吼完了,然後走了,跟著他的人也一起走了,霍時英長跪不起,每一個冀州軍裡跟著魏老將軍來的人,路過她時,眼神皆是冰冷而木然,沒有一個人唾罵她也沒有一個人伸手扶她一把。

人都走乾淨了,馮崢走到霍時英的跟前,冷冷的道:「我們沒有錯。」

霍時英從地上站起來,彎腰掃掃膝蓋上的塵土回道:「有時候這世間的事情根本就沒有什麼是絕對的對或只是絕對的錯的,端看你站在的是哪個立場罷了。」

馮崢見霍時英的神色平靜的異乎尋常,轉身想走,他皺眉伸手就攔住她的去路:「你到底在想什麼?你剛才為什麼下跪?」

霍時英也是皺眉:「我沒想什麼,就是想著快點打完仗找個地方好好的睡上三天三夜,我就這點願望,你就是想的太多了,才一天到晚跟自己過不去,至於我為什麼下跪,你要是實在想不通,就試著想想你要是冀州軍裡的人,如果你的妻兒父母被強人蹂躪,屠殺,你就想通了。」

馮崢低下了頭,片刻後他道:「我剛才沒跟他頂。」

霍時英點點頭道:「我知道,老人家火氣大了點,他那麼大歲數了,我給他磕個頭也是應該的。去清點戰場吧,死了多少人,傷了多少,一會就給我報上來,還有死了的就就地埋了,名字都要好好的登錄在冊,千萬不能有漏下的。就這樣吧。」

霍時英揮揮手,馮崢轉身去了,她才疲憊的在一堆篝火旁坐在,望著火堆累的再也不想開口了。

天色灰蒙的曠野裡,昨夜燃燒了一晚上的篝火剩下一地的灰燼,空氣中瀰漫著濛濛的白煙,霍時英睜開眼的時候,留戀著羊皮氈子裡的那點溫暖,暫時躺著沒有動,四周都是橫七豎八躺著的人,遠處有戰馬悠閒踱步的馬蹄聲,近處的火堆裡偶爾爆出一兩聲「辟啪」的木材的爆裂聲響。

這難得的一點悠閒時間裡,霍時英翻了一個身,然後她就看見了一個人,被打掃乾淨了的戰場邊緣,一塊石頭上坐著一個男人,霍時英這一生見過各色男人無數,她覺得她能被這個人留住目光,可能是因為這個時候太安靜了又或者是這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某種氣質和這裡的環境比起來顯得是那麼的突兀。

他是一個很健壯的男人,羌族人的皮革衛胸被他撐出一個很漂亮的輪廓,曠野裡刮起的微微晨風把火堆裡燃盡後的煙火吹的四處飄散,在這個帶著點煙氣濛濛的空間裡,他的胸前抱著一把帶血的長刀,散亂的頭髮裡甚至還有凝固的血跡,但是他的手裡卻拿著一朵小花,一朵在冷風中微微顫抖的細嫩的小黃花,他把那朵嬌嫩的花朵舉到眼前細細的看著,一片花瓣一片葉子,細細的打量,然後他笑了,潔白的牙齒露出來,是那麼的純粹的笑容,那麼的突兀,霍時英的心在那一片刻忽悠的顫了一下,那人似乎朝她這裡看了一眼,然後一翻身跳下石頭,轉眼跑走了。

霍時英翻身坐起來,有點懷疑自己剛才在做夢,剛才那一刻別人看見那人可能會覺得他有點病,但她卻忽然感到一種蒼涼,就像你始終走在荒蕪乾澀的沙漠裡,經歷了無數的苦難和困苦,但是你可能始終不會覺得它的荒涼與殘酷,因為你身在其中,但是當有一天,某一個時刻,你忽然聽到一種音調,一種被表達的淒婉而悲壯的音調,你會在勃然間淚如泉湧,那些被埋藏在骨血裡的悲壯與蒼涼會被引發的噴薄而出,那個人給霍時英的就是這種感覺。她從他眼裡看見了一種渴望,通過對一朵嬌嫩的花兒對一種美好事物的渴望,她看懂了那種渴望才忽然發現自己的心是那麼的荒涼,心裡生出一種蒼涼的悲哀來。

有那麼多的事情需要做,但是這一刻霍時英卻不想動,哪怕只是片刻的,她不想那麼快醒過來,這是不是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就是在這個時候她都還忍不住這樣想。

太陽升起來了,頭頂投下一片陰影,一個男人在她面前蹲跪下來。

他說:「有沒有人送過花給你?」他手裡拿著一小把野花,他把其中一朵插在了她的耳邊的鬢角處,霍時英想他真是大膽,但是她沒動也沒說話,然後他把一把野花輕輕的放在了她攤開的雙手裡。

霍時英盤腿坐在氈毯上,他雙膝跪地整個陰影籠罩著她,他說:「霍時英你還記不記得我,我是元皓。」他一直在笑,皓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著亮眼的光芒,霍時英搖搖頭。元皓伸手撓撓頭:「是,那時候你還那麼小,才剛會走路,被你爺爺抱著到處走,你張牙舞爪的。」

「你是誰?」霍時英迎著陽光瞇著眼睛問他。

元皓的笑容羞澀起來:「你不認得我了。」他又笑:「我有個弟弟,叫元奎,我如果死了,你能不能把我的戰功記到他身上,幫他改籍?」

霍時英緩緩的點點頭,他再是一笑,一躍而起,幾步跑走了。

他消失的飛快,幾步就淹沒在了煙塵後面,霍時英抬手輕輕的摘掉耳邊的花朵,小小的黃花在她手裡被風吹得顫抖,她輕輕笑了一下。

「將軍!」馮崢遠遠的走來,霍時英迅速的把手裡的一把野花在氈毯裡捲起來,人從地上一躍而起,跳了兩下,幾把挽好散亂的頭髮,清晨的那個場景就像是一個散亂的夢瞬間被衝散。

「昨日一戰,殲敵約四千人,我方戰亡八百六十四人,受傷的有六百七十多人,其中兩百人重傷,剩下的都是輕傷。」馮崢站在一邊匯報著情況。

霍時英一邊轉動著手腕腳腕,活動著身體一邊皺眉聽著,馮崢說完,她沉吟了一下下了一連串的命令:「馬上派人和揚州聯繫,讓他們可以送人過來了,並確定我們這邊接人的時間,把重傷的人從隊伍裡分離出來,給他們留下口糧和武器,還有要提一些人上來了,隊伍不能再這樣亂了,以後每曲轄三屯,每屯設六百人,斥候屯,後衛屯三百人的編制你按著這個編製把人都歸攏好了,讓揚州這次送五千人過來。」

「還有。」霍時英停了一下又道:「我要建一個六十人的親衛隊,這個選人要講究一些,你慢慢的選,一定要悍勇的,別的我不要求,就這樣。」

馮崢一臉嚴肅的聽完,沒說什麼,躬身準備領命而去,走出兩步。

「唉!」霍時英又忽然出聲叫住了他,馮崢轉頭的時候就看見霍時英低頭站在那裡,有些猶豫的神色,然後就聽她用不高的聲音道:「你幫我查一查,隊伍裡有沒有一個叫元皓的人,元皓可能是他的名字,應該是不姓元,查查他的原籍,是因何入伍的。」

馮崢楞了一下,想張口問什麼,被霍時英揮手打斷了:「你去吧。」霍時英顯然是不想解釋的,馮崢只好轉身走了。

打發走了馮崢,霍時英往冀州軍的軍營裡走去,昨天雖然兩軍打了一次配合戰,但是最後整軍的時候兩方卻分離的渭水分明,一軍一邊誰也不跟誰搭個。

冀州軍這邊還是用巨盾豎圍起一個大圈,人就歇息在裡面,他們似乎也是出來打野戰的,沒有支軍帳。

霍時英到了巨盾外面,厚著臉皮讓人往裡面通報,等了半刻鐘的功夫裡面才傳話讓她進去。

魏老將軍還如昨日一般老大的氣派站在空地上,霍時英上前去給他行禮,他撩著眼皮問她:「你來幹什麼?」

霍時英摸摸鼻子道:「侄女也不講那些虛的了,此番來其實是想請世伯收留我那些打不動了的傷兵的。」

魏老將軍鼻子裡嗤出一聲:「你讓老夫給你養人?你看我混的好是吧?我拿什麼給你養?」

霍時英就賠笑道:「世伯不要為難小女了,我知道世伯絕不止這些人馬的,這裡出去向西二十里就進了邙山了,我想世伯的人馬現在都應該是駐紮在山裡的。至於補給,我想世伯也是不缺的,畢竟羌人還沒有站穩腳跟,地方上多的是身在朝營心在漢的官員。」

霍時英說的含蓄,魏老將軍又撩著眼皮看她,半晌才道:「那我就是要為難你了,不管你那些人,你怎麼辦?」

霍時英就低頭沮喪的道:「那按照我原來的規劃,就只能捨棄他們了,留下武器和水食給他們,剩下的只能看他們的造化了。」

魏老將軍就狡猾的笑了笑:「據我所知,羌人似乎就是這麼養兵的,以戰養戰,不帶補給,走到哪裡殺到哪裡,搶到哪裡,前鋒部隊都是死囚和奴隸,按照殺敵的人頭數脫籍和晉陞,死了沒人收屍,傷了丟在原地,你這好手段啊。」

霍時英低頭站著不吭聲,過了一會才又聽見魏老將軍哼出一聲道:「霍真能養出你這麼個女兒也真是他的本事來著。」

霍時英馬上就順桿下去道:「多謝世伯成全。」

魏老將軍立刻就接了過去:「我答應了嗎?我成全你什麼啊?」

霍時英也不接話,低頭賠笑了一聲,魏老將軍就又從鼻孔裡哼了一聲,不吭氣了。

從冀州軍營裡出來,兩邊隊伍都開始整隊,準備開拔,霍時英吃著早飯,馮崢來跟她匯報:「隊伍基本整頓出來了,暫時分了三個屯出來,斥候屯一百五十人,後衛屯一百五十人,人數不夠只能暫時這麼編製了,親衛隊暫時找來了十個人,昨天一戰,每人殺敵都在十人以上,和揚州聯繫的信鴿也已經派出去了,至於你要找的叫元皓人,隊伍裡沒有叫這個名字的人。」

霍時英聽到最後眉頭皺緊,過了一會她才道:「一會吃完早飯就傳令全軍開拔吧。」

馮崢又匆匆的轉身走了,霍時英開始在隊伍裡閒逛卻始終沒有找到那個人。

辰時中,兩軍開始整軍開拔,冀州軍營裡出來一群人默默的抬走了那兩百傷兵,兩方隊伍一個向西一個向南緩慢在平原上分開。

霍時英站在一邊看著自己的人馬一隊隊過去,她就不相信這兩千人裡面找不到那個人了,隊伍過到中途,終於見一個人打馬揚鞭而來,他似乎做了屯長,呼喝著自己的隊伍神采飛揚,遠遠看見霍時英他就笑了起來,兩人錯肩而過,他用嘴型叫了她一聲:「霍時英。」

霍時英的嘴角拉開一個幾不可見的弧度,他見了笑的更加的歡快,從她身旁飛揚而過。

望著他的背影,霍時英覺得他會死的,她在戰場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他太飛揚了,或者說這種人太熱愛生活了,他不夠狠所以他活不下來,這樣的人不屬於戰場和血腥,但是她無能為力。

霍時英這一戰在冀州大地上一戰成名,駐紮在冀州的羌人開始派出軍隊圍剿他們,十天他們打了四戰,隊伍迅速消耗的只剩下不到一千人,每次戰鬥結束,霍時英都在戰場上搜尋一個人,找到了她就對他笑笑,他也望著她笑,他們再也沒有說過一次話,終於在十天以後她再也沒有找到他,然後她就知道他死了。

元皓死的的很難看,胸部以下幾乎被馬蹄踩碎了,只有一張臉埋在土裡,霍時英把他從地上翻過來的時候,脖子從中間斷了,霍時英抱著他的頭,撥開他臉上灰土,他其實長得很好看,五官很英挺,就是一笑的時候眼角就有了皺紋,他應該一直過的不好,早早臉上就有了風霜,他死的時候眼睛是睜著的,不知望著的是哪個方向臉上也沒有痛苦,不知道他死的時候想的是什麼。

霍時英合上他的眼睛,他乖乖的就閉上了,那時候霍時英知道她的心裡曾經開過了一朵花,可是還沒來得及盛放就凋落了。

元皓死後霍時英親手查了一遍花名冊,她也沒有找到元皓的名字,但是她在花名冊上看見了一個叫俞元奎的人,然後她就知道馮崢為什麼找不到他了,元皓是為了給弟弟博一個出身,代弟從軍,怪不得他會要自己幫他弟弟改籍,原來他也是知道自己是要死的。

霍時英親手挖了一個坑把元皓埋了,然後在他的墳頭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就帶著人馬離開了那個地方,她沒有記住埋葬元皓的具體地名,她也不能讓自己記住,她知道她能給元皓的就只有這麼多了,再多一分她就得把自己賠進去。

十二月中,霍時英帶著她不到一千人的隊伍回到小漁村去接人,剩下的這一千人,才過去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已經和原來有了很大的區別,活下來的都是最彪悍的,身體素質最好,個個眼裡冒著狼一樣的幽狠的眼神。

子夜,一天中夜幕最深沉的時候,頂著凌烈的海風,霍時英和馮崢站在海灘的最前方,看著遠處三艘龐然大物緩緩靠近。

半盞茶的功夫,距離海灘還有二三十丈的距離,三艘三層高,巨大的帆船在海裡停航,很快海上就傳來陣陣的馬嘶人揚,遠遠看去,巨大的帆船的四周如下餃子一樣,下來無數人和馬匹,大船不能靠岸,士兵和戰馬只能涉水過來登陸。

海面上黑壓壓的飄著一片人馬,場面頗為壯觀,半刻鐘後,陸續開始有人登上海灘,每一個上岸的人皆是一人一馬,人都是衣衫襤褸,面色青白,在海風中凍得瑟瑟發抖,但是每個人手裡都緊緊牽著自己的戰馬,上岸後就各自找到自己的隊伍,陸陸續續的不到半個時辰內,海灘上集結出了十個方陣。

霍時英一眼望去,十個方陣和她的編制一樣,六百人為一個屯,總共十個屯,六千人,六千的人馬整齊的排列在海灘上,每個方陣前後皆有一個人呼喝著號令,維持隊形,秩序井然。

霍時英想起她當初帶著三千人登陸時的混亂場面,和馮崢對望一眼眼裡都充滿驚愕。

飛快的一匹戰馬奔到跟前,一個年輕人躍馬下地,單膝在他們的馬前跪下:「陳路領兵前來,參見霍將軍。」

霍時英坐在馬上,看著下方低頭恭順的跪著的青年,過了片刻才冷聲問道:「你是何人?」

「小人陳路,暫在軍中領軍侯一職。」

霍時英肅然問道:「我走以後,是誰在訓練這支隊伍?」

「回將軍,是雍州軍馬總督陳將軍。」

馮崢大驚,轉頭望向霍時英,霍時英的眉頭瞬間緊鎖:「你是雍州軍裡的人?」、

陳路跪在地上不敢抬頭,卻每一句回話都條理清楚,吐字清晰:「回將軍,小人不是雍州軍裡的人,小人入伍之前是被流放到雍州的罪臣之後,……小人以前是軍奴,是礦山裡的勞工。」

霍時英沉默,片刻後才道:「陳路,我問你,你這軍侯一職可是由陳將軍任命的?可曾有委任狀,可有備案?」

陳路始終埋著頭道:「是由陳將軍任命的,小人不曾見過委任狀,想來也是不曾備案的,陳將軍也說了小人只是暫帶此職,把六千人馬帶到霍將軍這裡,剩下的就都憑霍將軍斟酌安排了。陳將軍也說了這支隊伍,只有從將軍手裡過了以後,由您提供的改籍,升職文書才算得了數。」

霍時英就點頭道:「那我現在就免了你軍侯一職,你可願意?」

跪在地上的陳路似乎打了一個登,但他馬上接著就道:「小人願意。」

霍時英接著就道:「那好,陳路聽令,現命你為親衛屯屯長一職,親衛屯的編制是三百人,今後全由你參選。我希望在兩戰之後你能把人都給我選齊了。」

「是!」陳路躬身領命,老實的退到了霍時英的身後。

霍時英轉而又向馮崢道:「你趕快再任命三個軍侯出來,一人轄三屯,你自己暫領一屯我們剩下的這一千人打散了,分散到隊伍裡去,把斥候屯,後衛屯的人補充齊了,原先的屯長先不要動,三個軍侯從那八百人裡選,還有,馬上給上岸的人分發御寒的衣服,天亮之前務必整軍完畢。」

「是!」馮崢策馬飛奔而去。

霍時英這邊處理完,那邊海岸上有一條舢板小船也靠岸了,來人裹著一身漆黑的水獺皮大麾,面白無鬚,帶著兩個隨從,身後跟著一匹馬,從舢板船上跳上岸。

霍時英看這架勢,趕緊迎過去,來人老遠就向著她拱手客氣的招呼:「霍將軍,這廂有禮了。」

霍時英一聽他的聲音就知道他是個太監,也忙拱手道:「這位大人安好。」

來人連說:「不敢,不敢。」

來人走到跟前又是拱手道:「小人劉福財,任內務府的管事中,受人之托給將軍送來幾樣東西。」

霍時英趕緊拱手客氣的道:「有勞您了。」

那人笑起來有點陰陰的感覺,從身後的人手裡接過一樣事物遞到霍時英跟前:「將軍,您拿好了。」

霍時英一看是個雕著海棠花的精緻匣子,接過來,打開一看,腦子裡就「嗡」的一聲,大了一圈,裡面滿滿的一匣子炒蠶豆。

「啪」的一聲合上蓋子,霍時英拿著那匣子手裡就跟握著根火燒棍一樣,火燒火燎的。

對面那獨特的尖利的嗓音,在這時聽來格外覺得刺耳:「讓雜家捎東西人還跟您帶了幾句話。」

霍時英一聽,趕緊恭敬的躬身站好,劉福財挺了挺腰,抬著下巴學著某種腔調道:「送你一把刀,不是讓你供著的,是讓你殺敵的,將軍長於軍營,卻不想是如此拘泥迂腐,今再送刀一把,望能物盡其用。」

接著又是一把長刀遞到手中,霍時英只好老老實實的接過來,剛剛準備垂手謝恩,不想那邊又說話了:「將軍莫急,還有東西。」

不得已霍時英又抬頭,劉福財向著身後招手:「牽過來。」

一匹通體黝黑,毛光水滑的駿馬被人牽著出現在霍時英面前,霍時英識馬無數,當下心裡就暗叫一聲:「好馬!」那馬在船上晃了幾天,卻不見萎靡之色,眼睛水汪汪的,是一匹剛剛成年的馬駒。

劉福財道:「這匹馬。當真是萬里挑一,當初挑它的時候它跑的不是最快的,但卻是最有耐力的,而且還越跑越快,可日行八百里,當真是千里良駒。」

霍時英看著那馬就愛,忍不住伸手摸摸它的頭問道:「可有名字了?」

劉福財小聲道:「給您送東西的人說了,是專門為您挑的,讓您自己取名字。」話音一落,霍時英的手就又跟被燙了一下似地,刷的收了回來。

於是霍時英就看著那馬心裡就有點膈應了,但她又實在是喜歡,挺矛盾,看著馬的眼神挺複雜,劉福財還在一邊問:「將軍可是要給它取個什麼名兒?您給我說說,我也好回去回個話?」霍時英心裡就更堵得慌了。

就在這時候,旁邊忽然蹦出來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這馬這個黑的,嘖嘖,一根雜毛都沒有,黑,真黑,名字裡有個黑字才好,黑啥呢?」

霍時英早就知道有人走近,知道是個當兵的,這人來人往的她也沒仔細注意,忽然一聽這蹦出來的聲音嚇了一掉,猛一回頭吼了出來:「秦川?!」

「你怎麼在這?誰讓你來的?」

秦川唬的猴子一樣往後一跳,指著霍時英道:「你別吼啊,我有將軍的手諭,你爹,你爹讓我來的。」

霍時英額頭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咬著後牙槽道:「給我回去,知道我來這幹什麼嗎?給我添亂啊?」

半個月前秦川都還在跟霍時英彆扭著,霍時英從揚州出發的時候去軍營裡找他,他當時正在跟人耍牌九,賭性正濃的時候,霍時英在帳篷門口喊了他一聲,他理都沒理,第二天霍時英走的時候也沒看見他,沒想到這會他竟然能自己跑來了。

秦川歪著腦袋跟她扯:「你不是離不得我嗎,我正好跑來讓你看著放心。」然後他又正經了幾分繼續說道:「我跟你說,你別光想著你自己,你以為就你會揪心啊,我知道你在這我就安心啦?睡不好啊,也吃不香了,後來老子就想啊,算啦,老子就是是欠你的,非得來看著你,你個小王八蛋老子當初就不該把你從死人堆裡扒拉出來,禍害老子這麼多年。」

霍時英繃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一腳揣在秦川的腿上,沒再搭理他。

霍時英沒再搭理秦川,轉過來跟劉福財道歉,劉福財在剛才他們鬧的時候也沒不高興,還笑瞇瞇的看真,挺有涵養的樣子,霍時英給他道歉,他也一個勁的搖手道:「沒什麼,沒什麼。」

劉福財還想等著霍時英給那馬取個名字好帶回去,霍時英沒辦法只好說,她這一時半會也想不出來,這馬她看著就喜歡,隨便取個名字怕是可惜了這馬。所以容她再想想,劉福財倒是也沒催逼,客客氣氣的就告辭了。

霍時英送走劉福財,這大冷的的天愣是出了一腦門子汗。

霍時英在轉回來的時候發現秦川已經跟馮崢搭個上了,他這人是到哪裡都能混的明白的,知道要在這支隊伍裡待住了,除了霍時英,馮崢也是要搞好關係的,就見他從懷裡摸出一張紙伸到馮崢面前:「諾,你看嘛,將軍的手諭,我糊弄你幹什麼?」

馮崢接過來一本正經的看了道:「嗯,確實是將軍的官印,可上面只說讓你上船,沒說讓我們接手你啊。」

秦川「嘎」的一聲就張嘴愣在那裡了,霍時英知道秦川不識字,估計信上寫什麼他根本就不知道,只好出聲道:「把他安排在親衛屯裡吧,我守著他也省的給你惹事。」

馮崢把信折起來還給秦川朝霍時英走過去,霍時英問他:「隊伍整頓好了?」

馮崢擺了擺頭,意思讓她自己看,只見遠處星空下,才短短的功夫,幾千人已經換好衣服,排列成兩隊頭尾相連,將近七千的人馬鴉雀無聲,霍時英心下感歎,雍州兵馬總督陳慕霆戎馬半生,平定西疆戰功赫赫,果然是有真本事的,雖然他教的兒子不怎麼樣,但這帶出來的兵,這麼短的時間,這軍紀,霍時英自問這種手段她還要再修煉個三五年。

天沒亮這支隊伍就整軍出發了,路上秦川給那黑馬取了個名字叫黑子,本來他想叫人家黑珍珠的,霍時英覺得這名字給一匹馬實在不好聽,最後勉強容忍秦川叫它黑子了。

秦川來了以後,霍時英的日子好過了不少,這傢伙從揚州帶了一罈子月娘讓他捎來的鹹菜和一罐黃豆醬,秦川還會做飯霍時英能時不時吃上他做的小灶,而且秦川還是個話癆,聽他嘮叨著,霍時英跟他閒扯兩句時間也過得快一些。

然而也沒好過多久,三天以後打仗了。

霍時英其實已經帶著她屁股後面這幫羌軍轉了有三天了,從第一天天空中出現一隻瞭鷹的時候她就知道他們被人盯上了,三百斥候屯全部派出去日夜偵查,情報迅速被收攏回來:跟著他們的這只軍隊,和以往的都不同,行軍速度不快,一人跟兩馬,約五千人的樣子,於是霍時英就知道他們的勁敵來了,來的是連羌人自己都聞風喪膽的一隻軍隊,黑甲軍。

第三天,大軍行至鹿野,此處位於冀中平原的西北部,地貌廣闊,丘陵地帶不多,霍時英大膽的選在了一視野開闊的曠野裡迎敵。

正午,天地荒蕪,寒風四野吹動,陰沉的天空萬鳥無蹤,一隻瞭鷹在天際盤旋,霍時英仰著著頭往天上看,這只瞭鷹整整跟了他們三天了。

北地乾燥,行軍幾天嘴唇都幹得起皮,人大多都沒有說話的慾望,霍時英坐在馬上一隻手向一旁伸出去,秦川最懂她,遞上一張硬弓。

硬弓強度大韌性好,射程最遠可達三百步,但這種弓所需拉力約兩百斤,拉弓的士卒要佩戴扳指和指套,而且拉滿後必須立即發射,很難持久瞄準,命中率不高,所以一般都是配備在步兵中。

霍時英接過弓箭,張弓,搭箭,舉弓過肩,一弓兩箭,兩箭並指天際,天空的瞭鷹盤旋高飛啼聲高亢而嘹亮,頃刻間破空之聲呼嘯而去,箭鏃以肉眼無法觀測到的高速速度旋轉著撕裂空氣呼嘯而去,空中的白鷹尖利的一聲啼叫,鷹頭垂直衝天而去,一時只見一隻箭羽飛至半空空中爆出一片白羽,白鷹振翅沖天,就在大家心裡一沉之際,電光火石間第二聲破空之聲隨即就到,人們彷彿聽見了「嗤」的一聲箭鏃入肉之聲,半聲哀啼在空中戈然而止,白鷹頭部帶著被一隻貫穿的長箭,一頭往地面墜下。

霍時英把硬弓往後一扔,沉聲下令:「整隊!迎敵!」

瞭鷹墜地,正式宣戰,巨大的曠野上,七千軍馬排列成一個雁陣,寒風吹動著軍服獵獵作響,莊嚴而肅殺。

三角形的雁頭,整整三百人,新來的陳路用兩天的時間從全軍中挑出三百人交給霍時英,當時這個青年微微垂著頭對霍時英道:「先選三百人出來,死了再補充,幾仗下來剩下的就都是最好的。」語氣淡漠而恭順。

當時霍時英望著青年那節露在衣領外面,纖細而蒼白脖子半晌後才道:「就按你說的吧。」

此時,霍時英位於整個陣型的最前端,陳路就在她身旁的戰馬上,兩人同時望著前方,霍時英忽然開口:「以前可有學過武藝?」

霍時英望著前方,周圍都是人,陳路卻馬上知道她問的是自己,轉頭望過去回道:「小人幼時隨家裡的武師學過一些防身的技藝。」

霍時英就轉過頭,冷漠的居高臨下的看著他,陳路嘴角帶著一點點笑意目光不曾閃躲,霍時英就在電光火石間出手了,她出手從來都是大開大闔的,左手一出五指大張就朝著陳路的面孔罩下去。

陳路根本沒有看清她是如何抬手如何出擊的,只感覺面上一陣風撲過來,本能的抬手一隔,兩人的手臂還沒碰上,霍時英的手就在空中一翻,往陳路後頸脊椎處的要害招呼過去,陳路身體猛的往前一躬,整個人貼在馬頸上,霍時英的手帶著風聲從他的後背掠過,姿勢還沒用老忽然手肘往下一沉,撞向陳路的肩膀,陳路嘴裡一聲悶哼,掏向霍時英腹部的手臂無力的垂了下去,再起身的時候就感覺頭上一輕,他的頭盔到了霍時英的手裡。

霍時英依然冷冷的看著他,然後把頭盔往他懷裡一扔:「先把命保住了。」

陳路慢慢的把頭盔帶回頭上,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淡淡的,既無羞辱也不見沮喪,沒有什麼情緒。

曠野巨大,半里之外有兩個小山包,兩聲「嗚嗚」的號角聲,山包後湧出一片黑壓壓的人馬。

黑甲軍之所以被稱為黑甲軍,是由他們的盔甲而得名,這支軍隊,連人帶馬,渾身被鐵片包裹,士兵身穿山文甲,一件山文甲大約由六百片鐵片穿綴而成,重量超過二十斤,幾乎覆蓋了士兵全身的所有要害部位,而戰馬也身披具裝,當胸,渾身要害被包裹的嚴實。因為製造山文甲採用的是冷鍛術,所以盔甲呈黑色,這也是黑甲軍得名的原因。

可以想像一支被這樣武裝起來的騎兵在平地上衝鋒,當是一輛多麼堅無不催的戰車,在正面的對攻戰中,在這個時代下它可以說是無敵的。

這種被後世稱為重騎兵的軍隊在中原,兩百多年前的前朝曾經出現過而且輝煌一時,但是這種軍隊所費維護,補給相當龐大,隨著戰亂,逐漸消失在歷史中,可是時隔兩百多年後它卻又重新出現在了羌人的王庭。

前方的人馬有條不紊的湧動而出,最後在平原上集結成一個怪異的陣型,中間四四方方,兩側翼呈三角形貼在中間方陣上,霍時英一看就懂,這種陣型,中間兩千人其實才是真正的黑甲軍,兩側翼是輔助它的普通輕奇兵,中間重騎負責衝鋒,側翼輕騎因為機動性強負責圍攻包抄。

所謂的黑甲軍之所以最後被淘汰在漢人的軍隊裡,跟它耗資有很大的關係,可實際上也跟這種軍隊負重笨重有關,一匹重騎兵馬的負重,士兵加上馬匹的盔甲重達五六十斤,相當的笨重,機動性不好,只適合平原作戰,在丘陵和多山的地區很難發揮作用。

霍時英可以有很多的方法消滅這支軍隊,但她選擇了最直接的碰撞,她就是要把她手下這批人馬用最殘酷的殺戮練成一把鋒利血腥的利刀。

風吹四野,兩方人馬相隔百丈,氣氛冷凝,羌人的號角率先響起,中間兩千人的方陣馬戟轟然豎起,馬蹄緩緩啟動,他們開始衝鋒了。

霍時英緩緩抽出長刀,忽然一聲爆喝:「呵!」長刀猛然向下一揮,奔馬而出。

「呵!」隊伍裡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呼應,血氣就這樣被傳染。

曠野裡兩方隊伍悍然發起衝鋒,馬蹄雷動,大地顫抖,越來越近,黑色的陣營馬戟轟然放倒,方向直指前方。

霍時英的隊伍裡傳出尖銳的哨聲,收縮陣型,七千人的雁陣越收越緊,黑甲軍中一個壯碩的中年人,眼睛瞇了起來,他從沒有見過一隻奔跑中的馬隊還能保持住如此完美的衝鋒陣型的。

「衝鋒!」他爆出大喝,號角「嗚嗚」的緊密吹響。

霍時英七千人的隊伍,一路上發出巨大的驚心動魄的咆哮之聲奔湧而去。

「轟……」兩支隊伍如兩道驚濤巨浪驟然碰撞,天地為之震動,霍時英帶著她的雁頭悍然一頭撞了進去,巨大的衝勢,在撞擊的一瞬間,猛然停頓。曠野裡爆出巨大的聲浪。戰馬悲鳴,人聲嘶吼,震徹雲霄。

羌人的馬戟刺穿戰馬,扎透人身,艷麗的血花噴濺而出為蒼涼的天地間抹上一抹瞬間的艷色,漢軍的隊伍裡,沖在第一排的人倒下去大片,霍時英腋下夾住一把刺來的馬戟,橫刀消掉對方的人頭,扭身對吹哨的士兵高呼:「吹哨,命令部隊,收縮陣型,衝鋒,衝垮他們的隊型!」

尖利的哨聲長久不衰,「砰砰」的悶響四處傳來,他們開始反擊了,這支新上岸的隊伍手裡的武器不再是長刀,長刀砍不破鐵甲,於是長刀被換成了鞭,鑭,錘這三類鈍器,靠著兵器本身的重量可以砸透鐵甲直接殺傷羌兵,霍時英真是太感激陳將軍了。

霍時英劈手奪過一把馬戟,一丈長的馬戟掄起來橫掃出去,所過之處人仰馬翻,她回頭望去,自己的隊伍裡雖然停滯但是並沒有後退,他們並沒有被嚇退,她立馬振聲高呼:「頂住,衝過去!殺!」

霍時英策馬而動,迎著前方戰馬撞了過去,「砰!」兩匹戰馬迎頭撞上,霍時英一馬戟刺穿馬上的人,挑飛出去,裹著具裝的戰馬,被撞倒橫躺在地,霍時英低頭望了一眼身下,興奮的叫道:「好樣的,黑子。」

黑子一聲長嘶,狂奔而出,霍時英放聲高呼:「吹哨,衝鋒!」

霍時英從來沒有感覺到過如此艱澀前進,她不看四周,手中的馬戟見人就挑,所過之處殺出一條血路,四周馬蹄雜亂,牛角號在「嗚嗚」怒吼,羌人的輕騎在包抄,她知道她自己人在跟著她,她也聽見自己的人大片落馬墜地的聲音,但是他們還是跟上來了,他們必須衝出去,不然只能被羌人圍殲絞殺。

霍時英貼著馬頸,高聲對黑子叫道:「黑子!加速,我們衝出去!」

黑子長嘶一聲,似在回應她,猛一提速朝著前方衝撞過去,「轟……」兩馬的胸衛撞在一起,對方馬匹的胸甲被生生撞癟下去,轟然砸到在地,霍時英豪氣一生,舉起丈尺長的馬戟,挑,刺,橫掃,大片人馬翻到,「衝鋒!殺!」吼聲層層傳過戰場,豪氣傳遍全軍。

「黑子!加速,加速!」黑馬興奮的策踢狂奔,一人一馬如過無人之境,悍然殺出羌人的陣型。

陰沉的天空中,一輪紅日從雲層中鑽出,掛在天際,遠處的枯枝上站著一隻老鴰,漠然的注視著下方血腥的戰場。

霍時英帶著她的隊伍從羌人的陣型中橫穿而過,羌人輕騎的包抄戰術無功而破,兩方又隔出幾十丈的距離,羌人有片刻的茫然,霍時英掉轉馬頭,迅速集結出陣型。兩方短暫的對持。

幾十丈開外,兩方將領隔空對望,那是一個魁壯的中年男人,面孔很白,眼神陰狠,霍時英冷冷的望著他,兩人幾乎同時舉臂高呼。

「衝鋒!」

「整隊!」

霍時英一馬當先,手中的馬戟猛然刺出,長戟從羌兵的胸前洞穿而出,爆出一膨血花。

「為我大燕,殺……」她身後緊跟著她的親衛,爆出驚天動地的回應:「殺……」

殺聲貫徹天地間,更多的人聽到,用盡全身的力量大吼著回應:「殺!……」羌兵被震撼了,這支隊伍,凶悍而殘忍,他們似乎不怕死,毫不畏懼他們身上的重甲武裝,合身就敢兇猛的撞擊。

慘烈在戰場上隨處可見血腥,曠野裡一聲聲沉悶的撞擊聲顫人心魄,漢軍中鐵錘,橫鞭飛舞,漢子們狂吼著到處血花飛濺,黑血滲地三尺,腦漿崩流,血腥而殘酷。

霍時英帶著這支悍軍三進三出,兩千重甲鐵騎終於被沖的四散開來,死傷過半,輕騎的輔助包抄對他們毫無作用,受到的衝擊比重騎還嚴重,死傷更多。

終於霍時英再次調轉馬頭,渾身浴血,狂吼而出:「絞殺!」她的血腥終於被全部激發出來,傳染全軍。

「絞殺!」所有紅著眼睛的漢子們瘋狂的回應。這種壓倒性的氣勢,剩下的戰場就是他們的天下了。

尖銳的哨聲一變,兩個側翼展開巨大的翅膀,包抄圍殲。

羌軍的隊伍已亂,將領狂吼著:「整隊!整隊!」重騎笨重,陣型一亂再想整隊,談何容易,輕騎試圖突圍,但大勢已去。

黑子狂奔而出,霍時英全身貼在黑子的馬背上,順手不知從誰手裡奪下一把鐵錘,黑子渾身血跡斑斑,汗出如漿,霍時英貼在它滑膩脖頸處,對黑子耳語:「黑子,我們衝過去。」

黑子猛一提速,撒開四蹄如開弓的利箭飆射而出,戰場中央,羌軍的將領慌亂四顧,漢軍已經把他們包圍,自己的隊伍卻炸鍋了,都想往外突圍卻毫無陣型,他眼裡閃過絕望,親兵在他的耳邊狂吼,他什麼也聽不見,茫然四顧,不敢相信這就是他們戰無不勝的黑甲軍,他再一抬頭,眼睛裡忽然出現了一個小黑點,瞳孔猛然爆縮,然後他的世界就剩下一片黑暗了,永遠的黑暗。

羌軍的將領轟然墜馬,腦袋被一把鐵錘砸扁了,漢軍爆發出巨大的歡呼,羌軍徹底的亂了。

夜晚清點戰場,漢軍折損過半,全殲羌軍五千人馬。

此一戰,終於徹底驚動了在冀州的羌軍人馬,羌人開始在寒冬臘月裡,出動大批騎兵對他們進行圍剿,但是讓人暴躁的是,這批人卻越圍剿越多,到了十二月底霍時英的隊伍已經浩浩蕩蕩的拉出了上萬的人馬。一萬騎兵橫行在冀州平原上,霍時英一場接著一場的硬仗打下來,她的目標不在殲敵,碰上人數相當的就硬碰硬的打一仗,人數太多了也要衝垮了對方的陣型再想辦法逃跑,不知不覺中她在很大程度上牽制了羌人在冀州整個軍事佈防。而在這一場接一場的對抗戰中,她手下的這一批兵也終於被她練出來了。

一過了十二月,時間跨進了新的一年,霍時英面臨圍剿的壓力忽然驟減,冀州的羌軍忽然開始收縮,派出去圍剿霍時英他們這支隊伍的羌軍忽然開始陸陸續續的撤回穎昌府和周圍的兩城,在渭水南岸的霍真終於率領四十萬朝廷大軍反攻了。

新年是漢人的大節,每到此時,農民農閒,商人休市,官員沐修,舉國上下不管你是貧窮還是富有,都要湊出個像樣的樣子過年,大年三十這一天,揚州城裡放了半城的煙火,輝煌的煙花印紅了半邊天空,對岸的羌人紛紛舉頭望著這繁華的盛況,就在這煙火的掩印下漢軍反攻了。

寬約二十丈的渭水河面上,鬼魅一般的忽然出現大大小小無數的船隻,第一個發現這些船隻的羌兵,驚恐的狂吼:「有敵軍!」

羌人在渭水河畔駐軍五萬,隨著一嗓子嚎叫,軍營裡立刻騷動了,羌軍將領提著靴子衝出營帳,看見四散亂跑的人,吼道:「怎麼回事?!

有人慌張的跑來回報:「大人,對岸殺過來啦!」

羌軍將領奪過一匹馬奔到江邊,此時江上已是密密麻麻的一片船隊,他驚恐的回身大吼:「吹號,迎敵!迎敵!」

漢軍在對岸駐守了三個多月,毫無動靜,就在他們以為漢人麻痺了,害怕了,哪怕就是要反攻至少也要等到天氣回暖以後,可是麻痺的是他們自己,這從沒有見過的花花世界亂了多少人的眼,自從駐紮在這裡後,還有多少的羌人還想要打到對岸去?但是漢人反攻了,就在他們以為的最不可能的日子裡。

十艘巨大的帆船跨過渭水,底艙的隔板轟然打開,戰鼓驚天動地的擂響,黑壓壓的騎兵發出巨大的呼聲,衝出船艙,呼嘯著衝入羌人的軍營。

景德三年的最後一天,霍真親自壓陣,涼州三萬騎兵打頭陣,開始了絕對意義上的反攻。霍真這人是個資深的痞子,所謂痞子就有無賴的特質,他這人打不過你的時候絕不蠻幹,爭個義氣用事,他打不贏人的時候會避其鋒芒,等他養精蓄銳湊足了人馬再回來找你幹,而且不打則以一打就要氣勢洶洶打你個狠的。

四十萬大軍,霍真在渭水用沿岸搜刮上來的上千條漁船,搭起了無數條棧橋,一夜之間,殺過渭水,羌人駐紮在渭水邊上的五萬大軍被他連殺帶趕的退進了充州的州府,渝州府。

渝州府人口二十萬,下轄十五個縣,除了京城外是整個中原大地上的第二大城,佔地百萬頃,城牆延綿三十里,高達三丈有餘,厚有一丈,城內設東西兩市,十里長街,主幹道呈井字交錯,規劃合理,歷史悠久,多次經歷戰亂而屹立不倒,易守難攻。可惜羌人不會打守城戰,按理說這樣的一座大城,兵員充足的情況下守個十天半個月沒有問題,但是霍真三天就拿下了。

霍真來勢洶洶,夾帶著絕對的氣勢,二十萬步兵層層圍攏渝州府,四個城門同時進攻,漢軍可不像羌人,歷來內戰打得最多的都是攻城、守城戰,投石車,巨弩,雲梯,撞車,輪番上陣。

霍真親自站在陣前,連斬三員懈怠禦敵的高級將領,連著三晝夜的攻城,不惜人員傷亡,渝州城外死人的屍體摞起來有城牆高,一刻都不停歇的整整攻了三晝夜,終於在第四日凌晨踩著淹沒腳踝的血泥,走進了渝州城。

正月初五,冀州下起了大雪,白茫茫的原野上,駐紮著一支軍隊,秦川在給霍時英生火烤肉,兩人盤腿坐在火堆邊,一人一口迎著大雪,喝著燒酒,馮崢從遠處走來,遞過來一塊布條,霍時英接過來順手把手裡的酒囊遞給他。

馮崢接過來,仰頭灌了一口猛然一陣劇烈的咳嗽,一會的功夫他那張蒼白的臉上就通紅一片,秦川在一邊看他得咯咯直了,馮崢瞥了他一眼,仰頭又灌了一大口,霍時英看著他笑,低頭看手上的布條,上面就三個字:「可成否?」

霍時英從火堆裡撿出一根枝條,在雪地裡戳了兩下,翻過布條在反面回了兩個字:「成了。」

正月初十,霍真的大軍修整完畢,揮軍北上直指冀州。

霍真這個人,雖不能說他是個有大才的人,但是說他有很好的大局觀和統籌性卻不為過,此番羌人入侵從整個戰略佈局到時機的把握全部出自他的手筆。

無論時間走到何時,只要人類社會還存在著階級的劃分,那麼戰爭和政治其實就永遠都只是少數人的一場博弈。

霍真和新帝接觸不多,私交沒有,從羌人王庭傳出動靜開始,兩人通了幾封密信,於是一場從政治到戰爭的佈局在兩人的默契下展開了。

羌人是個凶悍的民族,但是他們卻沒有文化的積澱,他們的生存環境惡劣,人民生活疾苦,所以霍真給他們留了四個月的時間讓他們燒殺搶掠,當他們一窮二白來的時候,當然是殺氣重重,但是霍真根本沒跟他們打,他們氣勢洶洶的殺氣如打在空氣裡,沒有著力點,莫名其妙的就消散了,接下來他們就遭遇此生都不曾見過的繁華富庶,中原的繁華迷了他們的眼,溫柔鄉里醉人,數不盡的財富被運回自己的故土,當人被滿足後還有多少人還想殺戮,雖然他們的上層權貴還想著殺到對岸,入主中原,但是下意難通,只用四個月的時間不早也不晚,剛剛好夠消磨掉大部分人的意志,而也不夠羌人王庭在渭水以北站穩腳跟,最是恰當的時機霍真反攻了。

從整個戰略高度上來說,不得不說霍真的一撤是極其高明的,他一撤,讓出三洲大片的土地,使得羌人的戰線拉長,佈防也同時拉長,使其兵力分散,同時也給他贏得了全國各地兵力聚攏的時間,他再帶著舉國之兵逐個擊破,化被動為主動,在戰略上形成了絕對性的壓倒性優勢。

霍真渡江一戰,他打的忽然,而且用兵大氣,不論死傷,直要有不死不休的氣魄,打得羌人有些措手不及,而且他們也不善於打大型的守城戰,整個佈防漏洞百出,最後不得不棄城北撤。

羌人在充州佈防有八萬人馬,渝州府一戰,最後靠著騎兵的衝擊,突圍出三萬人馬,霍真也沒有派兵去追,自己這邊有條不紊的整軍,然後又浩浩蕩蕩的揮軍北上了。

冀州,地處中原的腹地,地勢廣袤而平整,利於騎兵作戰,羌軍大部收縮至此,霍真也毫不含糊的揮軍北上,非常有默契的選擇了這裡作為決戰之地。

正月二十,大戰在冀州的土地上全面爆發,羌人在一條戰線上佈置了三處重兵,充州八萬人馬,冀州七萬人馬,涼州五萬人馬。羌人在充州失利後,突圍出三萬人,和冀州方面會和達到十萬人,同時在涼州的五萬人也迅速來援,一時羌人在冀州完全整合,人數達到十五萬人。

正月二十,霍真率軍踏上冀州的土地,羌軍派出大軍攔截,鹿野,懷虛谷,兩番大戰,各有勝負,但從大局上霍真依然是壓倒性穩步前進。

正月二十八,燕朝大軍開抵穎昌府,羌軍全面收縮,退回穎昌府和漁陽、梓州兩城。

正月三十最後的決戰展開。這一天,漢軍兵分三路,穎昌府,漁陽,梓州三面出擊,大軍圍攏穎昌府,真正的決戰開始。

羌人本以為霍真會把穎昌府作為主戰場,所以在漁陽、梓州都留有重兵,用以支援合圍之用,不想霍真根本不按照正常的思路來,手裡還剩下的三十多萬軍隊,兵分三路,全面出擊,每一個都是主戰場,不留後路,絕對要壓倒性全面開戰。

羌人如今還剩主力十三萬,漁陽、梓州各分兵三萬,穎昌府留有七萬。

穎昌府的天空一襲碧藍,十萬大軍圍城下,戰場後方壘起一方高台,霍真坐鎮其上,辰時一過,一方巨大的令旗在高台上豁然翻飛,命令被層層傳達,戰鼓轟然雷動,全面進攻開始。

驚天動地的鼓聲震天動地,高台上傳令兵飛奔來報:「稟元帥,東門打響!」

頃刻間,傳令兵四處來報:「稟元帥,西門打響!」

「南門,打響!」

「北門,打響!」

霍真大咧咧的坐在一張太師椅上,旁邊的唐世章大冷天手搖一把羽扇,飄逸出塵的坐在那裡。

霍真待的這個地方是專門壘起來的一個土坡,正對著穎昌府的東大門,大約高有十來丈,可以很好的統觀全局,他站在高台上看了一會,前方的戰場一字排開上百台投石車,漫天飛舞的巨石「轟轟」的往穎昌府的方向砸去,場面很壯觀,其實真正攻城的士兵還一個都沒上。他看了一會,轉身惡狠狠的下令:「傳令顏良,馬騰限他們明日辰時之前拿下漁陽和梓州,否則提頭來見!」

傳令兵奔馬而去,唐世章笑瞇瞇的望著他道:「稍安勿躁,你啊,還是改不了那街頭痞子打架的德行。」

霍真回頭從上到下望了唐世章一眼,忽然嗤笑一聲,坐了回去。

唐世章瞇著眼睛看著下方的戰場,慢悠悠的道:「四門佯攻,只要等到顏良,馬騰那裡一完事,他們就會自己出來的,你慢慢坐那等著,二十幾年都等的,這片刻算什麼?」

霍真斜藐著唐世章,語氣裡帶著些不耐煩的煩躁:「冀州這地方,地多山少,石頭難找,那投石車損毀的也快,怕是堅持不了多長多少時間,穎昌府的城牆不比渝州城的差多少,你還真指望靠著那些投石車能把那城牆給你砸塌了?」

唐世章用羽扇掩著半邊臉,垂下眼皮望著腳下淡漠的道:「投石車不行了,就用人填上去嘛。」

霍真再次瞄了他一眼,同樣垂下眼皮,臉上是一樣的冷漠和漠然。

午時一過,漢軍開始正式的進攻,轟響了一上午的戰場上出現短暫的寂靜,隨後,陣陣顫人心魄的鼓點,緩緩響起,一個個四四方方的巨大方陣,在原野上緩慢的挪出,東西南北四門,同時在遼闊的原野上出現排列的密密麻麻的巨大方陣,方陣前後左右豎起巨大的盾牌,連頭頂都蓋的嚴實,士兵躲在巨盾後面,踩著鼓點同時起腳落步,一致的步伐,上萬人同時踩踏,發出巨大的整齊的聲音,震顫人心。城樓上的羌兵看的驚心動魄。

羌人是愚鈍的,從他們一頭魯莽的扎進中原腹地的那一天起,他們在戰略上就失去了自己的優勢,因為這裡不是他們的廣袤無際的草原,這裡是中原,是有上千年文明積澱的中原,我們這個民族雖然不喜歡侵略別人,但是從古至今內戰可沒少打,經歷了多少的興旺衰敗,其軍事上的精髓不知道遺留下來了多少。

城樓上的羌兵經過短暫的震撼後,向後吩咐:「弓箭手,準備射擊!」命令少些氣勢,心知大面積的射擊對下面這批漢軍是沒有什麼用處的。

漫天的箭羽如飛蝗一樣鋪天蓋地的飛射而至,紛紛砸落在木盾上,殺傷力並不強,兩輪射箭後羌軍將領果斷下令:「停止射擊!」他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下方的漢軍如巨獸一般緩慢的霸道的騰挪而來,越來越接近。

漢軍的後方黑壓壓的騎兵虎視眈眈的圍攏著戰場,此時羌兵騎兵一出馬上就是混戰,他們不敢在這個時候貿然出擊,這個時候漁陽、梓州的戰場就成了此戰的關鍵點,無論哪一方勝利都會對另外一方形成合圍之勢,此時不是羌人出擊的最好時機,他們不敢動。

城牆上的羌兵眼睜睜的看著城下漢軍的方陣緩慢移動著,越來越近,臨至護城河旁,忽然鼓聲一變,緩慢沉重的鼓點猛然擊打出迅猛的,如驚濤駭浪般的節奏,忽然之間就見前方方陣的盾牌轟然放倒,一隊隊的士卒扛著雲梯手持長刀咆哮而出,嘶吼怒喊著衝過護城河直接殺到了城下。

一架架雲梯搭上城牆,無數士卒奮勇當先爬上雲梯,城牆上一陣巨大的騷動,猛然間滾下無數的石塊檑木,一聲聲慘叫伴隨著一具具人身著從半空墜下,喊殺聲震天,更多的人衝上去,迎接他們的又是從半空潑下的滾油,更多的人慘嚎著從半空墜下,城牆上開始四處起火,滾滾的黑煙吞噬掉無數條鮮活的人命。

城牆下一段狹窄的地帶,漢軍的屍體夾雜在石塊和檑木中間,身形扭曲,死的無不慘烈,喊殺聲和慘叫聲掩蓋了一切,牆體四處起火,黑煙瀰漫,護城河水變成殷紅的顏色。

城牆後方,羌軍士卒壓著一群婦孺,鋼刀就懸在他們脖頸後方,城牆上無數身著百姓衣服的男人,含著眼淚往下扔著石塊,檑木,一桶桶的往下倒著滾油。

悍勇的漢軍殺上城牆,舉刀砍向敵人時被對面握著長矛的男人驚愣住,就在這瞬息之間,男人手裡的長矛貫胸而過,漢軍士卒驚愕的望著自己胸口處的長矛,跌下城頭,城牆上的男人淚水長流,懦弱的蜷縮在牆垛下崩潰的嚎啕大哭。

這一天的白天顯得格外的漫長,一下午漢軍折損一萬士卒,城門不見鬆動,城外的護城河被屍體填滿,霍真的那一片方寸之地氣氛格外的冷凝,兩個男人維持著僵硬的姿勢,望著前方的城門一語不發。

霍真在肉疼,他現在其實是在唱空城計,三十萬大軍十二萬主力涼州兵都被分給了他手下的兩元大將,馬騰和顏良打漁陽和梓州去了,他手裡的十萬人都是朝廷各州的地方兵馬,戰鬥力堪憂,那些壓在步兵方陣後面的騎兵都是讓人穿上衣服假扮的,對方只要開了城門一衝出來立馬就要完蛋。雖然他還留的有後手,但是那點後手都是他們大燕朝的家底,這時候打完了,那今後至少十年內,燕朝就別想再動兵了。

子夜,穎昌府城牆上依然是喊殺聲沖天,無數的火把照亮原野,漢軍在穎昌府白白填進去兩萬士卒,霍真的臉越來越黑,但是他沒辦法叫停,這時候一停,羌軍趁機開門出來一衝殺,他所有的佈局就都化為烏有。

黎明前最為黑暗的時刻,霍真身下的太師椅把泥地壓出了幾個坑,唐世章輕搖羽扇遙望遠方的天空慢條斯理的說:「天,要亮了。」

如他的話一般,天際裡啟明星隱沒,一絲曙光在天邊乍現,前方的戰場依然喊殺聲震天,戰場後方忽然一聲如驚雷的大吼響起:「報……!」

一個渾身浴血傳令兵飛馬而來,霍真,唐世章豁然回身,傳令兵連滾帶爬的攀上高坡,轟然摔倒在霍真腳下:「報元帥,顏將軍率軍攻破漁陽城。」

霍真精神一振,扭頭一喝:「來人!傳令顏良,只要他還能喘氣,馬上滾去支援馬騰。」

傳令兵奔馬而去,霍真的情緒裡有壓抑不住的亢奮,回身接著沉聲下令:「傳令林清,他可以動了。」

傳令兵領命而去,半刻鐘後,穎昌府的南門驟然傳來巨大的「嗡嗡」裂空之聲,霍真瞇著眼從新坐回去,手指敲擊著扶手,一臉的躊躇滿志,唐世章看著他輕微的笑了一下,舉頭望向天空,又微微的歎出一口氣,神色露出些微的寂寞,如窺見繁華落幕後的寂靜一般。

紅日慢慢從地平線上升起,天空清澈無雲,這一天是個好天氣。

卯時一過好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馬騰,顏良各帶涼州六萬騎兵分別在兩個戰場同時開戰,羌人出城迎擊,馬騰和顏良手裡的十二萬涼州兵馬可以說是燕朝最精銳的一隻部隊,死戰一晝夜,基本完勝,顏良全殲敵軍四萬,馬騰要客氣一點,俘虜了一萬多人。兩人帶軍回撤,對穎昌府形成合圍之勢。

卯時中,穎昌府的南門幾百台巨型鋼弩萬箭齊發,掩護著漢軍殺傷城牆,城牆上正在血戰,巨大的撞車把厚重的城門裝出一個大洞,南門戰場上終於出現鬆動。

霍真躊躇滿志的坐在高台上,手指敲擊的越來越快,眼神越來越幽深,就在這時,他們的背後隱隱傳來騷動,人聲嗡嗡,霍真和唐世章同時回頭,然後兩人不由自主的都站了起來,望向身後,隨後兩人驚愕的眼神對到一起。

遠遠的幾架低調的烏棚馬車緩緩駛來,護衛著這些馬車的幾十個護衛布衣,佩刀,個個目光炯炯,一看就不是常人,但是也沒人敢攔他們,因為他們的首領手裡舉著一塊雕龍玉牌。

中間一輛車緩緩駛到土坡下,一個面無白鬚的中年人緩步下車後又一轉身撩高車簾,搭起一隻手臂,片刻後,才見一隻骨節分明,白皙有力的手伸出來搭上那中年人的手肘,然後一隻明黃錦緞的皂靴伸了出來。

霍真看著唐世章爆出一句粗口:「操,準備接駕吧!」

車隊裡陸陸續續下來一圈人,霍真看清楚一個個下來的人,腦袋立馬大了一圈,朝中七個閣老,來了三個,還有左右兩丞相,後面還有幾個稀拉拉的年輕面孔,這個國家的頂樑柱全來了,皇帝這是要幹嘛啊!

最老的焦閣老都七十多歲了,小土坡爬的他呼呼直喘,走兩步一陣驚天動地的咳,聽的霍真直肝顫。

皇帝一身青玉色長袍,當先走了上來,霍真看準時機,急趕兩步迎上去,埋頭就要跪倒:「臣!霍真參見……」

霍真這一跪跪的結結實實,皇上伸手一扶,架著他的手肘跟著被他帶的一偏,差點沒站穩,皇上趕緊低聲說:「元帥,朕沒有打出皇旗,朕是來觀戰的,別無他意。」

皇上的這兩句話有兩個意思:第一,我沒打出皇旗,沒有擺皇帝的儀仗,既不想驚動對方的敵人,同樣你也不用弄出很大動靜來引起人家的注意。第二,我是來觀戰,意思就是我不是來指手畫腳的,指揮權依然是你的。

這些政治上的老油子,聽話就聽一個風,霍真馬上就明白了。立刻滿意的站直了,臉上還正經的露出沉痛的表情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這是……」

皇帝微微一笑:「從羌人入關的那一刻,朕就立於危牆之下了,你說是不是?元帥?」

兩人打著機鋒,霍真面色一整,往一旁一讓大手一伸,鏗鏘有力的一聲:「您請!」

衛兵早看著形式,端上來幾張太師椅,三個閣老,左右丞相以焦閣老為首坐了半個圈,皇帝和霍真自然居中而坐,至於後面跟著的小輩因戰時物資緊張自然是沒位置的,老實的站在後面,而唐世章無官無職的更是被擠到旮旯裡去了。

幾人坐穩,焦閣老一直在驚天動地的咳,一邊的長隨又是手巾又是茶壺的伺候著,吸引去了不少注意力,中間兩個大佬暫時還沒來得及說話。

一群人中長得最沒氣勢的王壽庭坐下後,忽然扭著脖子往後看向後方的唐世章,他那個動作太突兀,以至於唐世章身邊的幾個人都向他看了過去,唐世章本來正在跟韓棠打招呼,不想一不注意自己成了焦點,扭頭看過去見讓自己成焦點是個乾巴老莊家漢一樣的個老頭,心下知道是誰,遠遠隔著朝著人家一笑,還躬身彎腰作了一揖,王壽庭也扭著身子對他拱拱手,一笑,一點都不憨厚的樣子,唐世章後背竄上一陣寒意。

這邊兩人一點小動作,旁人都看在眼裡,其背後蘊含的意義深厚,有人就多多少少的在心裡盤算開了,霍真也看了過來,和唐世章的眼神在空中一碰,霍真使了一個眼色,唐世章領命轉身就走了。

唐世章一去,半個時辰之內佈置出一條從冀州到充州的最便捷的通道,兩千最精悍的士兵隨時待命,一旦前方有變,他們將以最快的速度護衛著皇帝撤回充州的渭水南岸。歷史上不是沒有出現過御駕親征最後被俘敵國的皇帝,霍真不敢兒戲。

好在皇帝也不是個兒戲的人,一路佈置的充足,沿途兩萬負責接應的御林軍,渭水江上有大船隨時準備著起航。

轉回來戰場這邊,皇帝真的是做足來觀戰的架勢,從坐穩了,就沒開口問過一句,這是一個多麼善體人意的君上,跟著皇帝來的幾位朝廷重臣,也是沉穩如松,下面是千軍萬馬的廝殺,他們硬是能面不改色大義凜然,不管是真的假的反正這些個來的人,目前來說都很鎮定,於是霍真坐在那就琢磨開了,皇上帶著這些人到底是幹什麼來了?

皇帝今天帶來的這班人馬,很值得研究,內閣這二十年間幾乎就成了擺設,七個閣老,個個年過古稀之年,完全成了老臣榮養干領俸祿的地方,朝政多年來集中於左右丞相之手,如今被皇帝帶來了三個,這三個老人,以焦閣老為首個個是歷經三朝的元老,雖無實權卻每一個都是德高望重,一呼百應之人,然後是左右丞相王壽庭和韓林軒,王壽庭被先帝耽誤了,半生三起三落大有才華和能力的人,現在被新帝重新啟用,如此一個有才華的人,被安排在左相的位置,其中的深意怕是韓林軒最明白,再來就是那幾個小輩的年輕面孔,這裡面有的人霍真甚至都不知道他們的官位和名字,怕是才入朝沒幾年,也應是皇帝對新勢力的培養。

這些人集中在一起,霍真看到了未來幾年內朝局將要面臨的變革,內閣要重組,相權要被架空,這是霍真目前能看到的,那麼皇上帶著這些未來朝局變化的關鍵人物來到戰場上是為了什麼?或者是為了誰吶?霍真沒往自己身上想,戰爭過後他能功成身退,因為他沒有野心,所以沒什麼放不下的,他想到了霍時英,但也只是念頭一晃而過,沒敢往下細想。

霍真稍一轉念就想的遠了,下面戰場上的戰局起了變化,隨著一聲巨大的轟響,屹立百年的穎昌府南城門在巨大的撞車持續的撞擊下,終於轟然倒塌。傳令兵飛奔來報:「報元帥!南門攻破!林主簿問您是否攻進城?」

霍真的手指敲擊著扶手,沉聲下令:「增兵南門,讓林清不惜一切代價殺進去,巳時之前務必奪下南門的控制權。傳令魏賢庭把他的隊伍拉到東門來。」

傳令兵奔馬而去,霍真沉坐片刻,忽然高喝一聲:「來人!」

急急奔來的傳令兵跪下接令,霍真停頓片刻方下令:「傳令霍時英,整隊,準備迎敵!」霍真這一聲令下不再是那麼的鏗鏘有力,而是很是沉重的語氣,一直像個教養良好的貴公子一般安坐的皇帝轉頭看向他,霍真卻誰也不看,手扶著下巴,望著地面。

整個穎昌府,唯有東城門,因是主城門,城門最寬闊,一條筆直寬廣的大道直通城門口可容下大批騎兵整隊衝擊而出,當初建這座城的時候就考慮到了它的軍事用途,所以毫無懸念的東城門將是這場戰役的主戰場。

穎昌府的南城門在攻陷,漢軍付出巨大的代價,從南護城河到城門口堆積了無數士兵的屍體,巷戰開始漢軍更是每前進一步都是踩著無數自己人的屍體。

西北兩座城門依然在佯攻,城內大批羌人最後的主力開始在東城門集結,城外,東門的局面在悄悄起著變化。

東門戰場邊緣南北兩面忽然豎起兩面大旗,魏字大旗在風中飄舞,那是最後留在冀州的朝廷軍隊,最後剩下兩萬人跟羌人在邙山山區裡周旋了四個月的冀州軍。

兩個巨大的方陣慢慢在戰場南北兩邊成型,在平原上形成了左右夾擊之勢,巨大的盾牌後面林立著長矛閃著片片寒光,在他們後方的更遠處,是黑壓壓的正規騎兵,那是馬騰和顏良回援的騎兵隊伍。

東門戰場的正前方,兩萬朝廷地方步兵的方陣後方,一支龐大的騎兵隊伍緩慢的從大後方集結而出,在霍真他們所在的土台下集結成一個雁陣型。

這支隊伍,肅穆沉悶,上萬人的列隊,毫無人聲,馬上讓人觀戰的所有人感覺到一股肅殺之氣,他們身騎西域而來的外族高大烈馬,手握重錘,鐵鑭等重型武器,燕朝暗紅色的騎兵服外面套著羌人的皮甲,裝具,怪異而又彪悍,那一片黑壓壓的人馬整體就給人一種冷酷而野蠻的感覺。

土台上皇帝沒吭聲,花白鬍子,有點虛胖的焦閣搖搖指著下面隊伍的正前方問霍真:「那是你閨女?」

其實從這黑壓壓光看見人頭了,雖然知道霍時英肯定是在老頭指的的那個位置,但霍真知道他肯定是看不見的,這個時候問上一句霍時英那意義絕不一般,心下微微一喜,嘴上卻回的極其隨意:「是啊。」

焦閣老砸著嘴,歪歪著身子,砸吧半天忽然嚷了一句:「了不得啊!」

幸虧戰場上鼓聲雷動,焦閣老這一聲不算太突兀,而且所有人都聽見了,這評價太正面了,就憑這句話霍時英在朝堂上那是真正的露頭了。

霍真心裡大樂,剛想謙虛一句,沒想到老頭接著又搖頭晃腦的來了一句:「可惜了,是個女娃。」

霍真立刻被噎了一下,焦閣老還在那晃著腦袋臉上是大大的惋惜又說了一句:「這要是個男娃娃,配我們家惠寧多好。」

霍真這會真的是被噎著了,滿京城誰不知道焦閣老家有個孫女,小時候出水痘,毀容了,醜的二十四了都嫁不出去。

霍真扭頭看皇帝,皇帝端坐著看前方戰場,霍真心裡不舒服了,這老頭太狡猾了,拿他們家的霍時英跟皇帝打機鋒。還差點把自己都涮進去。

這麼個至關生死的大戰之際,霍真沒精力跟他們周旋,決定不搭理老頭。

他們在這你來我往的時候,遠在這個土台後方半里外的一個軍帳內,有兩個人被五花大綁的扔進了一個帳篷裡。

被綁的人是秦川和馮崢,臨整隊出發前,霍時英親自下的命令,一句話的解釋都沒有。

秦川被扔在地上,「嗷嗷」的叫著,蛹一樣扭動著往外拱,扔他們進來的幾個兵的領頭的很客氣的對他們說:「兄弟,對不住了,這是將軍下的命令,打完仗就放了你們,你們先忍一會。」

秦川用腦袋撞地,咬牙切齒的罵:「霍時英,你個孬種。」幾個當兵的,互相看了一眼,轉身出去了。

秦川額頭抵在泥地上痛苦的嚎,一邊的馮崢始終鎮靜,帳篷裡只剩下兩人後,他忽然出聲:「別嚎了,我靴子裡有把刀子,你過來,想辦法把繩子弄斷了。」

秦川「嘎」的一聲不叫了,抬頭驚訝的望過去。

「愣著幹什麼?你想待在這?」馮崢沉著嗓子吼了一聲。秦川立馬就動了,兩條漢子扭動著,互相合作弄開了身上的繩子。身上一自由,兩人跳起來,同時看了對方一眼,轉身衝出了帳篷。

一衝出去,守在外面的兩個士兵嚇了一跳,手裡的長矛立刻對著兩人叫道:「干,幹什麼?快點回去,將軍有令要關你們到天黑。」

前面的馮崢剛想說話,後面的秦川一掌揮開開他,手裡剛才割繩子的小刀就戳在了自己脖子上,他這人痞了半輩子,此時卻頗有大義凜然的樣子:「兄弟,有攔著人跳河,上吊,吃耗子藥的。沒見過攔著人盡忠報國的,你要還是條漢子就放我們走,要不老子今天就瞭解在這了,將軍回來你們還是沒法交代。」

清冷的晨風中,秦川的眼睛是通紅的眼神是堅毅而決絕的,當過兵打過仗的人都知道那是全豁出去了的眼神,終於有個領頭的站了出來,他沒多說什麼,讓人牽過來兩匹馬,親手交到兩人手中,對著兩人拱拱手說了一句:「保重!」轉身帶著人走了。

秦川和馮崢一刻也不敢耽擱,上馬向著戰場狂奔而去。

馮崢和秦川趕到的還不算晚,他們的隊伍還立在漢軍步兵方陣的後方沒有動,兩人一路策馬狂奔至雁頭的位置,霍時英掉轉馬頭對著他們。

三人有短暫的對視,誰也沒有說話,秦川的眼裡是被拋棄的憤怒,噴火一樣的眼睛瞪著霍時英,霍時英看著他,眼裡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她要讓秦川活下去,秦川跟隨她此戰而亡於戰場上,那將是她要用一生去背負的痛苦代價。

秦川憤怒的盯著霍時英,憤怒於最後一刻被丟下,我不怕死,就怕死的時候沒有看著你還活著。他們都懂彼此的意思,誰也不用說出來。

霍時英再轉看向馮崢,馮崢的臉還是那麼白,但眼角唇邊有了很淺的乾澀的紋路,和四個月前比他眼裡少了尖銳,多了風霜和沉寂,他堅定的和霍時英對視著。

霍時英調開馬頭,讓出位置,兩人一聲不吭的歸隊。

這一天是個晴空萬里的好天氣,但依然吹著冬季的寒風,霍時英目視前方,她的視線並不寬闊,前方是列隊整齊的步兵方陣,隊隊人影望不到盡頭,隆隆的喊殺聲充斥著這天地間。

霍時英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報效這個國家了,此時的她心裡沒有多少洶湧的激情,反而有種血脈將要用盡了一樣,死灰般的沉寂。

霍真坐在土台上,望著下方騎兵雁頭的那個位置,不復剛才一般的躊躇滿志,意氣風發,微微縮著腰,手指搭著下巴,眼神深潭一般的沉寂,一言不發沒人知道他此時在想些什麼。

初生的日頭仿若在一瞬間退去那層柔和的光暈,變得那麼耀眼,讓人不能直視,東大門城牆四周依然是濃煙滾滾,漢軍還在不要命的網上衝鋒,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中沒有人注意到大門後面發出的「卡卡」機關轉動聲。

厚有三尺,高達三丈被鐵皮包裹著的穎昌府東城門,緩緩開了一條口子,「嗡!」的一聲撕裂空氣的破空之聲,一支玄鐵打造的黑色箭羽飆射而出,三丈外正在衝鋒的漢軍士兵,忽然被長箭貫胸而過,轟然倒地,緊跟其後的人臉上露出茫然,驚愕的看向城門,這是他們留在這世間最後的表情,接二連三的黑箭緊跟著就到了眼前,他們的腦子裡都再沒有來的及有下一個思維,就被巨大的貫穿力,射中倒地。

一陣「嗡嗡」的破空聲後,衝到前面的漢軍倒下一片,巨大的壓倒性的殺傷力,給了衝鋒的漢軍士兵片刻的震撼,羌軍的主力還沒有露面,殺氣就呼嘯而來。

穎昌府的東門緩緩洞開,霍真斷然下令:「擊鼓,傳令收兵。」

沉重的鼓聲傳遍四野,東門奮戰了一晝夜的漢軍士兵,隨著鼓聲收隊退出戰場。

同一時間,東城門內,整齊劃一的馬蹄聲層層傳出,黑甲,裝具步伐統一的羌軍的黑甲軍,緩緩步出城門,戰場上出現了凝重的寂靜。

這是真正決戰的之前的最後時刻,廣袤的平原上演著震撼人心的一幕,羌軍如黑色的潮水,湧動著從城門內傾瀉而出,百丈外,與之相對的漢軍方陣隨著一聲號令忽然如波浪般從中間一分為二,霍時英帶領的,這支沒有番號的悍軍豁然亮相而出。

羌軍還在湧動而出,霍時英位於隊伍的正前方,沒有人看得見她的表情,自從她帶領這批人後,每一次打仗之前她從來不往後看自己的這幫兵,她不敢看他們,她怕某一張臉會給自己留下印象,因為她對他們有愧,她練他們,就是要讓他們來這裡送死的。

土台上,皇帝忽然問了霍真一句話:「霍元帥,你心疼嗎?」

在今後的歲月裡,這君臣二人的關係一直不遠不近,私交一直都談不上好壞,這一句話應該是皇帝此生對霍真說的最直白的一句話。

而霍真不顧君臣之禮,沉默的倚坐在那裡,沒有回答。

戰爭進行到現在,羌人雖然連連失利,但實際上他們依然還沒有出現敗勢,從整個戰局上來說,雖然顏良和馬騰在梓州和漁陽大獲全勝,但他們的隊伍在經歷了一晝夜的奮戰後已經是疲憊之師,其戰鬥力已經是強弩之末,而真正的羌軍主力一直龜縮在穎昌府內,七萬兵馬裡面還有最強悍的,幾乎沒有在戰場上露過面的黑甲軍,打到現在漢軍主力幾乎全面出擊,而羌軍還保存著很可觀的關鍵的戰鬥力,此一戰可說是兩軍真正最後的決戰,羌人勝出他們將會全面翻盤,而整個大燕王朝也危矣,反之,若漢軍勝出,那羌人也將會舉國傾覆!

戰爭!對很多人來說只是一種概念,但對霍時英來說那卻是一種生活,她五歲的那年霍真用一個布兜子把她兜在胸前,帶到戰場上,一個羌人從脖子裡飆射出來的一腔熱血淋了一頭一臉,那一刻溫熱的鮮血是她以後人生的洗禮,所有她經歷的殘酷與悲壯就從那一刻開始。

她似乎生而為戰,幾乎沒有人考慮過她合不合適,也沒有人問過她願不願意,因為她有一個位深謀遠慮而又高權重的祖父和一個瘋子一樣的父親,她接受一次又一次的試煉,22歲的她站在最後的決戰之地時內心或許更強大也或許更柔軟。

對面黑壓壓的羌軍,或許如果沒有他們的存在,自己的人生也許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捨棄,悲壯與傷感了。兩軍對峙中,這是霍時英腦子裡最後的一點與決戰無關的想法。

身下的黑子在煩躁的刨蹄子,它天生是一匹好戰馬,很快能感受到大戰的氣氛,它等的有些不耐煩了,這支隊伍中好馬無數,很多馬都在如黑子般躁動,壓抑的氣氛就等著一個突破口爆發的宣洩。

對面羌軍集結出一個巨大扇型,如一隻慵懶的巨獸,龐大的無畏的緩慢的伸展開來,阻斷最後一絲思維,霍時英目視著前方,豁然高舉手中的長槍,高聲喝出,音傳四野:「今日馬革裹屍,來日光耀門楣!」

「呵!」手裡的韁繩一鬆,黑子飆射而出,一馬當先的氣魄奔馳在曠野上。

霍時英不是一個喜歡煽情多話的人,她的兵,她從不長篇大論的煽動他們的情緒,她只會傳遞給他們一種血性的激情。

馬蹄雷動,千軍萬馬的奔騰,大地在顫抖,萬馬奔騰和呼喝的人聲鋪天蓋地,震耳欲聾,那是一幅多麼驚心動魄的畫面,巨大的曠野上,由上萬人馬組成的巨大雁陣如一隻低空飛掠的飛雁呼喝,咆哮著,義無反顧的飛馳而去。

百丈開外,羌軍的巨型扇陣,扇面的邊緣,半圓形的弧度位置,傳出騷動,沉厚的牛角號一聲接一聲急迫的響起,非常有節奏的馬蹄聲緩緩啟動,那聲音越來愈大,越來越急,沉重、整齊、急迫壓抑人心,震顫心魄,羌軍啟動了!

七萬人的隊伍很難在短時間內完全展開,羌軍最強悍的黑甲軍率先啟動而出,羌人的黑甲軍整個建制兩萬人,他們是羌人手裡的王牌,他們堅無不催,他們是羌人最後最強大的信心,而霍時英的這支隊伍就是專門為他們練造的。

羌軍如黑色的潮水,從整個扇頭的位置脫離伸展開來,在巨野上形成一個長方形的方陣隆隆碾軋過來,霍時英的雁陣尖利的哨聲衝破雲霄,兩翼巨大的羽翼伸展開來,波瀾壯闊的一幕在這個時空下上演,人聲鼎沸,馬蹄踩踏,從高處望去兩個巨大的陣型在慢慢接近,漢軍靈動,迅速尖銳,羌軍龐大,沉重,緩慢卻夾裹著震撼的力量。

狂風在耳邊呼嘯,黑子風馳般的速度帶給霍時英一種飛舞般的自由,一種洶湧的豪情在她的心裡爆燃噴發,整個雁頭的位置猛然爆發出一聲巨吼:「為我大燕!殺!」

「殺!」應和的吼聲驚天動地。

「轟!……轟!……轟!……」

兩隻隊伍終於悍然碰撞,高台上觀戰的人們彷彿感覺到整個空間裡有過彈指間的寂靜,那一瞬間過後巨大的聲浪才撞擊而來,猛然之間震耳欲聾。

如兩道巨浪轟然的碰撞,力量在瞬間被互相抵消,兩隻隊伍都都從中線碰撞的位置往後擴散出道道漣漪,漢軍沒有後退,隊伍也沒有潰散,兩軍處在了膠著的狀態,如此壯觀的場面震撼著每一個觀戰的人。

土台上鴉雀無聲,霍真幾乎把手下的扶手捏碎,不懂打仗的人不會明白這一碰撞意味著什麼,他家的霍時英,他親手練造出來的女兒,霍真感到莫大的自豪感洶湧澎湃的激盪在他的胸腔裡,讓他熱淚盈眶。

羌人的黑甲軍,在戰爭伊始之前很久他們就研究過,在這個時代這支軍隊在平原抗擊戰中可以說是無敵的,他們渾身包裹著鐵皮,一旦發動起來就如一輛堅無不催的戰車,多次的試驗中無論是普通的騎兵還是步兵陣型都難以抵擋住他們的衝擊。第一次的碰撞就決定了戰局的勝負,而霍時英他們擋住了他們的撞擊,以一支普通的騎兵的裝備擋住了那麼凶悍的撞擊!整個戰局進行到現在,此一撞擊才是這整個戰局最關鍵的轉折點,而霍時英做到了。

戰場下,霍時英的身姿如一個決戰中騎士,手提長槍,渾身空門大開,碰撞的一刻,長槍如閃電般射出,一蓬艷麗的血花從當先的一個羌軍脖子處噴射向半空,黑子狂奔而至,一頭扎進羌軍的隊伍,血戰開始!

尖利的哨聲在戰場的上空傳遞:「進攻!進攻!進攻!」

牛角號一聲接一聲的急促吹響,兩種聲音在空中膠著,如地上的戰場。

地上是血肉的戰場,第一排的漢軍倒下去大片,戰馬的悲鳴,人聲的慘叫貫徹雲霄,無數的漢軍踏著自己人的屍體憤然填上去,霍時英在層層羌軍中立馬狂呼:「衝鋒!衝鋒!」

羌軍中的首領搖搖指著她的方向狂吼:「殺掉她!殺掉她!」

陳路帶領著三百人的親衛隊被霍時英拋在身後,他急的眼睛通紅,手中的鐵錘狂舞著大吼:「殺過去!親衛屯聽我號令,殺過去!」

巨大的咆哮聲從雁頭傳出,整個雁頭在陳路的帶領下悍然殺出一條血路,雁頭帶動著整個雁身終於開始了艱難的前進。

戰場後方,霍時英他們的隊伍衝鋒而出後,原來的漢軍步兵方陣又回到了剛才的位置,而他們的後方霍時英他們剛才佔領的位置上,另外一支軍隊在這裡又開始集結,這支隊伍,清一色的西域戰馬,騎手和戰馬渾身被裝具盔甲包裹,閃亮而崢嶸,相比霍時英他們的悍氣,這支隊伍更為莊嚴肅穆,這才是大燕朝真正的家底,三萬真正的裝具齊備的重騎兵,出自雍州,由雍州兵馬總督陳慕霆建制,訓練。皇帝的私庫,內務府,軍部三方撥款,秘密組建了有三年之久。

這一支隊伍才是燕朝大軍最後決戰的利器,而霍時英他們的存在和犧牲只是為了給他們鋪設一條通往絕對勝利的道路。

方陣的前方,年過四十的陳將軍,神情凝重而肅穆,他身旁是他的嫡子陳嘉俞,年輕的面龐上張揚之色收斂不少,他與他的父親五官長的很像,此時臉上的臉上凝重的神情已隱有幾分其父的神采。

他們看不見前方的戰場,但是久經沙場的人都知道,前面的戰鬥會有多麼的殘酷,那種義無反顧的犧牲,那種顧全大局的成全沒有人比他們更懂,而真正懂的人沒有人會不被震撼。

霍時英只有一萬人馬,面對兩萬黑甲軍他們實際上毫無勝算,他們的任務其實就是以他們的血肉之軀去衝垮他們的隊形,衝散他們的整個隊伍,瓦解他們整體凝聚在一起戰鬥力,好讓後面衝擊而出的雍州軍能以極小的代價殲滅這支隊伍。

前方的戰場血蔓遍地,土地被鮮血染成泥漿,處處都是殘忍的廝殺,天空中日頭冷漠的高掛在空中,霍時英從沒有感覺到過如此艱澀的前進,層層的壓力壓抑著她呼吸都困難,手裡的長槍機械的揮舞著,她聽不見自己隊伍裡的哨聲了,她身邊的親衛在一個個的倒下,無數的長刀,鐵錘,斧頭在往她身上招呼,她顧不上身下的黑子了,才半個時辰,她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身後一條血路,不知道跟上來了多少人,她的雙眼幾乎要被鮮血糊住,看不清去路,層層羌兵彷彿無窮無盡,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舉臂揮出手裡的長槍,黑子渾身汗出如漿,往下淌著血水。

遠處一條大漢剛剛一錘砸扁一顆腦袋,自己的一條胳膊就被羌人的一斧子砍飛了,他坐坐下的戰馬也被幾把長矛穿透,勉強蹦了一下後轟然倒地,那大漢凶悍無比倒下之前還砸傷了一個羌兵。

大漢躺在地上痛苦的嚎叫,意圖用叫聲減輕身上的痛楚,霍時英看見他的斷臂被幾十匹戰馬踐踏踩碎,看見衝上去想救他的戰友被長矛貫穿,她看見大漢從地上一躍而起,舉錘再殺,他挺立斷了一隻手臂的殘軀往前衝鋒了十步,十步內他殺了三個敵人,兩匹戰馬,最後被一把長矛牢牢釘在地上氣絕而亡。

霍時英知道那個人,是她的親衛屯陳路的副手,但她只能看著她救不了他。這樣的戰場上她救不了任何一個要被死神收割走的生命,她的使命只能是往前衝鋒!衝鋒!再衝鋒,哪怕是剩下最後一個人都不能停止,直到把這支隊伍完全托跨她的使命才算是真正的完成了。

從高處往下看,兩支隊伍在短短的半個時辰內膠著的狀態越來越深入,從最開始的撞擊面蔓延到整個隊伍,霍時英他們已經基本深入到整個羌軍內部,雙方的陣型都在潰散,但漢軍的隊伍始終沒有讓羌軍的隊伍衝出來。可以說黑甲軍最具優勢的衝擊力已經完全被霍時英的隊伍瓦解了。

看台上皇帝遙指著下面的戰場問:「他們何時可以撤下來?」

霍真保持著一個姿勢坐了很久,沒吭聲,不知什麼時候擠上來唐世章接了一句:「他們撤不出來了。」

皇上豁然轉頭盯著霍真,嘴唇幾次煽動,一句:「你瘋了!」憋在嘴裡終於沒有說出來。

霍真終於出聲:「時英說過,此一戰,若百人中能活下一個她對那些兵至少就有個交代了,她是個有良心的捨不得自己的兵,只要這些人沒死絕,她就不會讓自己死在這的。」

霍真是個至情至性的人,霍時英繼承了他這一點,但是她沒她爹那麼張揚,沒有人知道霍真此時的心就跟被剜下去了一塊一樣,他對他自己別的孩子,多是只有一種父親的身份,因為沒有投入感情所以談不上愛不愛的,但是時英他是帶在身邊長大的,投入的情感,期望太多了,得到的回報喜悅,自豪,滿足感也太多了。

看台上的空氣都似乎凝固了,每個人連呼吸都在小心翼翼的,緊張、壓抑的氣氛瀰漫開來,又是半個時辰後,戰場的局面再次出現變化,羌軍大部完全集結完畢,牛角號再次瘋狂的響起,兩個羌軍騎兵方隊在戰場上展開對霍時英和黑甲軍混戰的戰場形成合圍之勢,一聲激昂的號角傳遍整個戰場,羌人的騎兵開始發起衝鋒,兩個方陣一萬多人的人馬殺進混戰的雙方,霍時英頓感壓力倍增。

黑甲軍被拖滯,羌軍開始焦躁,派出隊伍期望早點解決掉霍時英的這支隊伍,把黑甲軍解放出來。

羌人一動,霍真這邊的命令接二連三的傳出,顏良,馬騰的騎兵隊伍各分出去一對人馬,繞過冀州軍的方陣殺入戰場。

兩方混戰開始,霍時英連帶著黑甲軍深陷其中都再難以脫困。

巳時一過,羌軍終於按耐不住,急促的牛角號此起彼伏,羌軍終於全部傾巢而出。

霍真在土台上一聲令下,激越的戰鼓貫徹天地間,下面的漢軍步兵方陣再次分開,閃亮的盔甲在陽光下反著寒光,真正的重裝具的燕朝重騎兵亮相而出。

戰鼓雷動,馬蹄緩緩啟動,整齊劃一的馬步聲隆隆響起,巨大的方陣緩緩啟動,羌軍震撼到目瞪口呆的呆滯,他們如何也想不到漢人也會有這樣的騎兵,恐懼的心理從這一刻開始奠定,很多羌軍知道他們徹底的完了。

隆隆的馬蹄聲壓倒了戰場上的一切聲音,巨大的方陣如水銀瀉地一般的向著羌軍湧動而去,羌軍中的號角瘋狂的此起彼伏,儘管驚心動魄,儘管肝膽欲碎但也要迎擊否則只有死路一條,羌軍集結起來衝鋒的陣型迎擊而來。

巨野裡上演著十幾萬人的大戰,場面壯觀而悲壯,羌軍的黑甲軍無法從戰鬥中脫身,輕騎兵迎擊上去,轟然的發出一聲巨響後,漢軍猶如摧枯拉朽之勢,殺入羌軍陣中,所過之處羌軍全面潰散。

雙方的人馬混戰在一起,霍時英他們被徹底的陷在了戰場裡。

看台上,七個政治巨頭全部起立,站到土台的邊緣望著這驚心動魄的一幕,皇帝望著戰場的最中央,那裡是霍時英和黑甲軍混戰的地方,轉頭對霍真帶著命令的口氣:「下令,讓他們撤出來。」

霍真和他望著同一個地方,漠然的說:「撤不出來了。」

皇上豁然轉身,大喝一聲:「暗衛何在!」一個幽靈般的人影,一晃眼跪倒在皇帝的身前。

「帶著你的人,去吧霍將軍搶回來!」皇帝沉聲下令,停頓一下用更沉重的語氣道:「……生死不論!」

幽靈般的人,晃眼又飄走,霍真也轉身對著身後大吼:「李承清!」

穿著暗紅色親衛服的大鬍子李承清站了出來,霍真瞪著血紅的眼睛惡狠狠的說:「去把她給我帶回來。」李承清也迅速的領命走了。

此時的霍時英正奮力架開一把長刀,她的長槍折了,從敵人那裡搶來一把斧頭,一斧子砍在對面人的肩膀上,對方慘嚎一聲墜馬,更多的羌人圍攏過來,她的四面大方全是黑壓壓的羌軍,已經看不見自己的人了,身下的黑子發出一聲悲鳴,整個身子劇烈的一顫,霍時英一咬牙狠心不往下看一磕馬腹,大吼一聲:「黑子!我們衝出去。」

一人一馬如殺神一般,渾身浴血,霍時英高舉戰斧,一圈掄掃,大片慘嚎四起,黑子嘶鳴一聲策蹄奔出,前路是層層阻截,漫天的血雨在她的戰斧下飛舞,斜刺裡幾隻長矛飆射而來,黑子仰頭一聲嘶鳴,霍時英從馬上飛躍而起,戰斧在空中橫掃出去,兩個人頭飛向半空,她在空中一個側踢,踹出去一個羌兵翻身上馬,再回頭就看見黑子橫倒在血泊裡,馬身處一道道血肉翻湧的刀傷,幾支長矛從它的腹部貫穿而出,它水汪汪的大眼睛沒有閉上,望著霍時英的方向。

只能看那麼一眼,霍時英掉轉馬頭,再次殺出去。

日上中天,來路血流成河,去路不知在何處,似乎是沒有盡頭的殺戮,肩頭傳來一陣劇痛,霍時英知道自己受傷了,她自從從李承清那裡出師以後基本就沒有受過傷,因為根本就沒有人能進的了她的身,現在她受傷了就意味著她的速度慢下來了,再怎麼強悍,她也是血肉之軀,力氣總有用盡的時候。

霍時英已經看不見自己的人了,他們怕都已經死光了,自己也要死在這裡了,這樣也好,她這樣想著。

身下的戰馬已經不知道換了幾匹了,眼前呼嘯著砸來一個鐵錘,霍時英本能的舉手一擋,鐵錘被架飛,她的身體受了這一擊的衝擊力,終於轟然落馬。

從馬上落下,眼前一片模糊,腦中一陣暈眩,周圍處處是雜亂的馬腿,不容多停頓,她馬上翻身躍起,入眼之處到處人影晃動,憑著直覺往前用盡力氣躍起,飛撲到一匹馬上,馬上的人被帶著撞翻出去,霍時英抱住那個人,抬起膝蓋不停的撞擊。

羌人口中的鮮血噴濺在她的臉上,胸前,她機械的動作著,直到用盡最後一分力氣,然後她忽然放開那個軟綿綿的屍體,翻坐在一邊,直愣愣的望著前方,等死。她已經為這個國家用盡最後一點力氣了,夠了,她想。

後方奔馳而來一匹戰馬,一把鐵錘猛然砸中坐到在地上的霍時英的後腦,霍時英橫飛出去,頭盔飛了出去,馬上的騎手又策馬來到她的身邊,來人居高臨下看著說:「霍時英,這是你欠老子的。」

霍時英躺在地上瞇著眼睛看過去,是烏泰利,她咧嘴笑了,能死在這人手裡也不錯,她想。

烏泰利不知從哪裡奪過來一把長槍,舉槍一槍插到霍時英的腰帶上,猛然大喝一聲把霍時英整個挑了起來。

「霍時英!老子敬重你,好好的活著吧!」

烏泰利一聲爆喝挑著霍時英橫甩出去,五丈開外就是顏良的軍隊,霍時英其實離著逃出生天只有一步之遙。

霍時英飛了起來,眼裡是碧空萬里,天空蔚藍,熱量從身體裡一點點的消失,沒有恐懼,沒有悲傷,沒有留戀,轟然墜下,迎接她的是一片黑暗。

一條人影忽然從千軍萬馬中激射上半空,一掌撈過霍時英下墜的身體,再一晃眼淹沒在四處混亂的戰場上。

05

霍時英在昏暗的光線下醒過來,帳篷的縫隙中透出一點微光,她把手舉到眼前,這隻手,污穢不堪,骨指修長,虎口有一道裂傷,手指有倒刺,掌中有厚繭,手背上是層層凝固的黑血,指縫、指甲裡是烏黑的血泥,這是她的手,她還活著。

翻身坐起來,往四周看了看,霍時英發現這是個普通的士兵軍帳,裡面陰冷潮濕,地上是泥土,草蓆鋪地,稻草為床,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被褥散發著一股特有的惡臭,她就是躺在那上面。

呆坐了片刻,外面的聲音非常雜亂,人嘶馬揚很混亂,霍時英撐著膝蓋慢慢站起來,一腳邁出去,眼前一黑,她沒讓自己倒下,走到帳篷口,撩開簾子,外面是殘陽如血,一眼望不到頭的軍帳遼闊無邊,騎著戰馬的軍士在營地中穿梭,一隊隊士卒列隊而過,到處是噪雜匆忙的身影。

霍時英搖搖晃晃的走出去,大地在她的眼中傾斜,人影在她的眼中不斷的重疊、晃動,整個世界在她的眼中扭曲,耳中有巨大的轟鳴聲,四周雜亂的聲音傳到她的耳朵裡如隔著幾層厚棉絮,失真而扭曲。她艱難的走到空地中央,迎著一匹飛奔而來的戰馬,忽然展開雙臂。

馬上的騎手遠遠看見她嚇得魂飛披散,下意識的死命收緊手裡的韁繩,戰馬被猛然勒的人立而起,發出一聲悲慘的嘶鳴,馬蹄轟然落下,堪堪停了下來。

騎手張大嘴看著下面的霍時英,霍時英冷冷的看著他,吐出冰冷的兩個字:「下來!」

霍時英不知道自己的樣子有多嚇人,一身軍服上掛滿了血漿,頭髮披散,身前散落的髮絲被血液凝結成一縷縷的,臉上糊滿血污,根本看不出原來的五官,唯有一雙眼睛眼白處青幽幽的,瞳孔反射出懾人的光芒,整個人氣場陰冷,如沐浴過血池,從地獄中殺出來的惡鬼。

騎手連滾帶爬的滾下戰馬,霍時英奪下他手裡的韁繩,他才在一邊結巴著問:「你,你是誰啊?」

霍時英一腳登上馬鐙,提起一口氣翻身上馬,留下一句話:「我是霍時英。」

軍士望著飛馬而去的人影,忽然反應過來,邁開兩條腿邊追邊叫:「將軍!您快回來,您不能動啊……。」

殘陽如血,迎著那光芒的餘暉霍時英策馬奔馳而去,整個世界在晃動,眼中的景象虛幻而扭曲,頭疼欲裂,霍時英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對勁,她知道自己可能就要死了,她不能讓自己窩囊的死在那麼一個陰冷的地方,要死也要死在他們亡魂歸天的地方,他們說不定就在原地等她,她是他們這支隊伍的精魂,領導者,是她帶著他們一路走到這裡赴死的,她不能在最後丟下他們。

戰爭勝利了,用屍山骨海換來的勝利,霍時英站在曠野裡,面前是打掃出來的屍山,打掃戰場的漢軍,根據軍服把死了的戰友從戰場上搬出來,沒有那麼大的地方放,都暫時羅疊在一起,堆成一座座的屍山。

四面八方吹來的冷風,空洞而冷寂,曠野巨大那麼多的人卻如此的寂寞。

陸全,王永義,陳賡,劉順來,張回……,那麼多的人,每一個,霍時英從不跟他們深談,卻清楚的知道他們的名字性情,她都記得他們。沒有了,那一張張的面孔從不願意記住,卻如此的清晰。他們都不見了,只剩下滿地的殘肢,面目模糊的屍體,找不到了。

馮崢,家中的獨子,他若走著文人的路子雖然可能會四處碰壁,但他老子會提點他,至少一生平順,不跟著她,何至於馬革裹屍。

陳路,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個性子狠毒的人,這種人若不死,二十年後定會是一方人物。可他最後帶著人殺到了她的身邊。

還有秦川,霍時英想不下去了,秦川啊!秦爺……。

戰後的戰場混亂,一人一馬在霍時英身後來回奔馳過兩趟,第三次終於忍不住遠遠的停了下來,那是個如標槍一般筆直的背影,單薄,悲愴,孤獨而凝固。

戰後的戰場到處可見失魂落魄,壓抑創傷的人,這個人如此凝固的姿態,說不上什麼原因,幾次吸引陳嘉俞的目光,每看一眼心裡就沉重沉重一下,最後他終於忍不住停了下來。

金盔戰甲的陳嘉俞從馬上跳下了,試探的叫了一聲:「霍時英?」

背影分毫不動,他又往前走了幾步再次試探的叫出聲:「霍時英?」

前面的背影肩膀微微晃動一下,陳嘉俞心跳加快,緊張的看著那人轉過身來,那是一個呆滯的人,動作緩慢而僵硬,緩緩轉過身來,披頭散髮,一身血污,身長玉立,說不清的感覺,讓人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傷和淒涼。

「霍時英。」陳嘉俞小心翼翼的叫她。

霍時英的眼中沒有焦距,陳嘉俞看見她乾裂的嘴唇微微蠕動,一個低啞輕微的聲音隨風傳來:「壯士十年歸,馬革裹屍還!」

三丈開外的陳嘉俞驚恐的雙眼暴睜,霍時英在說完這句話後,忽然雙目垂淚,兩道鮮紅的血淚順著眼角墜落至臉頰,同一時間她的耳垂,嘴角,鼻腔鮮紅的血液緩緩的流出,陳嘉俞驚聲大呼:「霍時英!」眼睜睜的看著那個人如一個面口袋一樣直挺挺的向後轟然倒下!

陳嘉俞向前狂奔,有一隊人影比他的速度更快,一身青玉色長袍的男人帶領著幾個人本就在往這個方向快速而來,猛然看見霍時英倒地,前面的人忽然提速奔跑而至。

陳嘉俞稍後而至,就見那個男人跑到霍時英倒地位置猛一剎住腳,停頓片刻豁然單膝跪倒,伸手就要扶霍時英的頭。

「先不能碰她!」

跟在他身後一個面孔白淨方正的中年男人大吼一聲出聲阻止。

半跪著的男人,身體一顫,收回手,猛一抬頭對那人沉聲下令:「救活她!」

陳嘉俞豁然看清那張揚起的面孔,大吃一驚,渾身僵硬的挺立在原地。

陳嘉俞傻愣愣的看著那中年那人跪倒在霍時英的另外一邊,一邊把幾根銀針快速的插入她的後腦耳後一邊嘴裡回道:「臣定盡力而為。」

隨後陳嘉俞一直傻站著看著眼前的一陣的混亂,士兵抬來擔架,霍時英被幾個人小心翼翼的挪上去,一群人簇擁著她快速的離開,最後霍時英一支從擔架上滑落下來的手臂在空中晃動的那一幕成了他腦中最深刻的印象,風吹四野,片刻後只留下他一個人矗立在曠野上。

深夜穎昌的太守府內燈火通明,城中歡聲雷動,到處都在慶祝著戰爭的勝利,這裡卻籠罩著巨大的壓抑的氣氛。

太守府內宅最大的最舒適的臥房內,幾十隻牛油蠟燭把室內照的亮如白晝,霍時英躺在雕花梨木的大床上,臉上手上被清理的乾淨了,衣服卻沒有換下來,因為沒有人敢動她,她的面色蒼白如紙,嘴唇呈醬紫色,心跳微弱,呼吸幾不可聞。

太醫院的醫政卓明遠跪倒在皇帝腳下:「臣無能,霍將軍的後腦遭到過重錘猛擊,腦中積鬱下大量淤血,臣若下猛藥,就是此番將軍挺過來最大的可能也是如活死人般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燭火照印著皇帝發青的臉色,他垂目望著腳下的人,半響無語,空氣裡偶有燭火爆裂的辟啪的輕微的聲響。

卓明遠在太醫院裡職位不高,卻是他最信任的太醫,因為他為人耿直,從不推搪怕擔責任,果敢而負責任,他是個好醫生,他說出來的就是真話。

「難道就沒有一點希望了嗎?」皇帝幾不可聞的問出。

卓明遠額頭挨地,滿頭大汗的道:「也有萬中有一的,治好後會癱瘓在床,一生永不良於行!恕臣直言,霍將軍此般人物……」卓明遠停頓住,最後一咬牙,鏗鏘而大聲的說出:「或戰死沙場可能是將軍最好的歸宿。」

屋內侍女醫政十數人,此時卻安靜的落針可聞,皇帝隱於袖中的手在劇烈的顫抖,額頭佈滿細汗,眼中瞬間充滿血絲,他忽然大喝一聲:「你給我治,不管她將來是什麼樣子,朕!都接著她。」

霍真就是踩著這一聲大喝踏進了屋子,君臣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到一起,皇帝似乎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又望著霍真補充了一句:「朕!接著她!」

霍真漠然的望著年輕的皇帝,英俊的五官嚴肅的如同雕像,然後他說:「我父為時英取得小字叫安生。」

皇帝同樣冷峻而嚴肅的回答:「我知道,霍老將軍五年前就把她托付給了我,她若活著就是天下最高貴,最有權力的女人,她若不好我會把她永遠珍藏,她就是永遠不知道也將會是最安逸平安的女人,我會陪伴她一生,試問這天下還有誰能做到如此?」誓言從天下至尊的人口中噴薄而出。

「那現在在宮裡的皇后又怎麼說?」霍真步步緊逼。

皇帝壓抑著口氣直視霍真:「霍真,涉及到皇家秘辛難道朕還要向你解釋嗎?」

霍真面容終於稍微的鬆動,他轉過身朝身後的人道:「李承清,你去看看她。」

蠻須大漢,半張臉都淹沒在他的鬍子裡,看不清他的表情,得到霍真的一聲令下,轉身就往內裡的床邊走去,腳踏著地上的青磚,聲聲沉悶,來到床邊他先是低頭看著霍時英片刻,然後從懷裡摸出來一個布包,抖開,裡面排列著大大小小長短不依的百十根銀針。

李承清抽出其中最長的一根,長約有尺許,就見他左手持針,右手一陣光影般的舞動,原來霍時英被卓明遠插了一頭銀針眨眼間全不見了,誰也沒看清他的動作,只聽見地上幾下輕微的響動,散落一片銀光,他左手上的那支尺許長的銀針就沒入霍時英頭頂的百會穴。

卓明遠驚叫一聲,霍真馬上出手攔住他道:「時英從小跟著他習武,練得是他的家傳內學,時英從小就被他用藥水泡大的,身體不同常人,如若這世上還有能救她的人,非他莫屬。」

他正說著,那邊李承清已經猛然把霍時英快速的翻轉了過來,抬手之間如行雲流水般的在霍時英的後腦,耳後重新在不同的穴位紮了一頭明晃晃的銀針。

霍時英的頭被李承清放到床沿邊,蒲扇一樣的大手在她頸後大穴不斷的推拿,霍時英僵硬的身體忽然如打擺子一般劇烈的抖動起來,肌肉一陣陣的痙攣,身體扭曲翻滾,李承清兩手壓制著她沉聲道:「好孩子,挺過來,師傅不教孬種的徒弟。」

霍時英一口血猛然噴了出來,暗紅色的血漿飛濺一地,緩緩滲下磚地的縫隙,身體慢慢平復下來,李承清豁然起身,來到桌邊,飛速的寫下兩大頁紙,轉身交給卓明遠,準備大鍋,按照著上面寫的藥材放在鍋裡煮,半個時辰之內務必準備出來。

卓明遠飛速掃了一遍手裡的單子,驚愕的看了李承清一眼,轉身快步而去。

這說話的功夫,霍時英忽然在床上彈跳一下,然後又開始了劇烈的痙攣,身體劇烈的扭曲抽搐,幾個挨在床邊的侍女見勢下意識的伸手去按住她,有一個剛扶她的肩膀,霍時英忽然一個翻身,一手背抽到她的臉上。

「啊!」侍女一聲驚呼,摔到地上,臉上紅腫一片,牙齒裡流出血來。

李承清幾步上前按住她,大手如剛才一般在她腦後運氣推拿,霍時英又「哇哇」的吐出幾口黑血,終於安靜了下來。

李承清舒了一口氣,轉過身來看著屋裡能下命令的兩個男人道:「清場吧,無關的人都出去,我要給她施針了。」

皇帝抬了抬手,房內的人魚貫而出,李承清看著皇帝沒動,霍真朝他點點頭,他才又轉過身,彎腰解開霍時英的衣服。

房內燃燒著幾個炭盆,門窗緊閉,裡面悶熱難當,霍時英上身上身穿射肚兜,□只著褒褲,腦後的銀針被取出,仰躺在床上,四肢肚腹,頭頂面部,胸口扎滿密密麻麻的銀針,臉色依然青白,嘴唇醬紫。李承清收了最後一針,站在床邊,滿頭大汗的低頭看著她。

霍真在後面問緊張的問:「如何?」

李承清像小山一樣的後背濕透,他悶聲的回:「看她的造化了。」

短短半刻鐘的功夫,如過了幾天幾夜一般漫長,房內的空氣沉悶的似乎凝固,霍時英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毫無動靜,時間過得越久,李承清拳頭捏的越緊,死死盯著床上的人呼吸慢慢急促的如牛喘一般。

霍真看著他,終於忍不住喝問:「到底怎麼了?」

李承清憋著,大口大口的喘氣,就是不吭聲,霍真頹然轟坐到矮凳上。

最焦灼難熬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一個人的嚎聲,一個撕裂變調的聲音傳了進來:「霍時英!老子還活著,我還活著,秦川還活著,馮崢也還活著,陳路那小王八蛋也還活著,他中了三刀腸子都流出來了,可這小子還活著,我們隊伍一共活下來五十二個人。」

門外,秦川被裹得像一個粽子,少了一條手臂,躺在一抬擔架上,被幾個人抬著,馮崢站在他旁邊奇跡般的毫髮無傷。

秦川扯著脖子,邊吼邊哭,眼淚糊了一臉,鼻涕口水邊哭邊往下淌:「霍時英,你不能孬種了,你的活著,我們沒死絕,你欠他們的,你得還了。」秦川吼到後來聲音越小,忽然他又支起半個身子嘶吼道:「你還欠老子的,你欠我多著吶,我跟你十年,槍裡雨裡經過多少事,救過你多少次,你他媽不能孬種的就去死了!」

房內寂靜無聲,霍時英的眼角忽然流下兩行鮮紅的血淚,同時她的鼻腔,嘴角,耳朵鮮血泊泊湧出,驚怖的駭人,李承清忽然激動的高喝一聲:「成了!」

他轉過身看著霍真一連串的吼出:「成了!成了!」

霍真豁然起立,皇帝脫力癱坐下來。

這一夜這間臥房,人影穿梭,忙碌卻不見混亂,房內煙霧繚繞,一鍋鍋熬好的藥水被運進去,涼了再運出來,接力一般亂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李承清打開房門,一輪紅日,散發著溫柔的光芒迎接他而出,這個憨厚的漢子望著天邊,大大呼出一口氣,咧開嘴輕輕的笑了。

霍時英醒了,頭頂是明黃錦緞的罩頂,地上鋪著厚絨地毯,上面大朵大朵濃艷重彩的富貴牡丹,一頂黃銅九龍鼎爐放在中央,裡面燒著炭火,身旁一格小窗,錦簾撩開,窗上鑲著青色的紗織,她自己就躺在窗戶下面。身上錦被蓋身,身下溫暖柔軟。

「將軍醒啦?」

霍時英艱難的扭過頭,一個中年女子就跪坐在她的腦袋邊上,她皺眉細看那人,端正的跪坐在那裡人,膚色很細膩,白淨,眼角有魚紋,水湖色的罩衫,頭髮梳成官髻,配飾非常簡單,一絲不苟的嚴謹。

「這是?……」霍時英張口喉嚨嘶啞。

那女子不慌不忙的挪了挪,一彎腰竟然一手托著霍時英的後腰,一手墊著她的脖子把她支著半坐了起來,她快速的拿過幾個靠枕墊子在她身後,嘴裡回道:「將軍睡了兩天兩夜了,總算是醒了。」

身下有些震動,窗外有樹影馬隊,霍時英很快擦覺到自己是在一輛行駛的馬車中,她疑惑的問那女子:「我這是?……」

「您在龍攆上。」女子很聰慧,半句就知道霍時英的意思,,說話不急不緩,吐字清晰,行動間動作雖利索卻不慌張,說話間一碗水已經端到手裡,調羹湊到了霍時英的嘴邊:「將軍兩日不飲不食,肯定渴了,先喝點蜜水潤潤喉。」

她語氣溫柔,臉上的帶著笑容,不熱烈也不刻板,舉手投足所有的動作都恰到好處,她本面目平常,但片刻的接觸就無端讓她的面容在心裡生動鮮活了起來,霍時英不由多看了她兩眼,張嘴喝了水。

喝了兩口,霍時英從她手裡拿過碗自己喝起來,那女子也沒阻止,霍時英把碗裡的蜜水一飲而盡,女子笑瞇瞇的看著她,眼神寬容而溫柔。

霍時英把碗還給她,問道:「我怎會在此?」

女子把碗接過來,放回到一旁的矮几上才回道:「將軍,您還不知道皇上微服去了穎昌府觀戰,此時我們已經是在回京的路上了。」

女子三言兩語解釋了現在的狀況,霍時英緩緩靠回去閉目不語,腦子一陣陣的暈眩。車廂裡出現短暫的靜謐,女子望了她片刻,輕聲出聲問:「將軍可覺得哪裡不適?」

霍時英閉著眼睛很久後才聽她低沉而緩慢的道:「我有半邊身子動不了。」

身旁的女子挪動中發出輕微的聲響,霍時英聽見她的聲音鎮定而輕緩:「我去傳卓太醫來。」

一陣珠簾撩動間的細碎聲響後,女子細碎如耳語般的吩咐著什麼人,片刻後身下一頓,馬車停了下來,車外人聲不聞,馬蹄輕微的騷動,大隊人馬有節奏的停了下來,半盞茶的功夫,車門被打開,一陣冷風灌了進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聲,前一人的腳步聲沉穩而有些遲疑,後一人輕微而小心翼翼。

珠簾清脆的晃動,霍時英艱難的要起身,身著明黃錦繡龍袍的年輕皇帝彎腰一腳踏進來,一抬眼望向在床褥上掙扎的霍時英,腳步一頓:「你有傷在身,不必起來行禮……」他有短暫的停頓,然後又道:「免你失儀之責。」說完他讓開半個身體,讓出後面的卓明遠對他道:「明遠,你去給她看看。」

皇帝吩咐完卓明遠,走到一旁矮几邊的靠椅上席地坐下,卓明遠彎腰對他行了一禮,跪坐到霍時英的臥榻旁。

霍時英被女子扶著靠回靠枕上,卓明遠閉著眼睛給她號脈,半晌後收回手道:「將軍身體當無大礙,離開穎昌府的時候,家師曾教了在下一套行針手法,說若您醒後如有手足麻痺之症,可用此針法施針,將軍平時多配合以練習,麻痺之症當會逐漸消退。」

卓明遠打開隨身的藥箱,拿出一個布包:「在下這就為將軍施針。」

聽了卓明遠的話,霍時英似乎沒有放鬆的感覺,靠在軟墊上看著卓明遠,淡淡的道:「有勞先生了。」卓明遠向她望過去,對她笑了一下,沒說什麼。

卓明遠要給霍時英施針,勢必要脫衣服,雖然隔著中衣,但有皇帝在一旁看著,似乎也是不雅的,可沒人敢吩咐皇帝出去,倒是皇帝比較有眼色,什麼也沒說,自己站起來出去了,這龍攆寬大,前後用珠簾隔開兩間,皇帝就坐到外間去了。

卓明遠扭頭看了個皇帝的背影和晃動的珠簾,再回過頭來的時候,神色平靜,沒說話,剛才的女子幫著霍時英撩開被子,躺平身子。

卓明遠一套針法施完,半個時辰過去了,然後他也沒廢話,留下一張藥方,給一直坐在外面的皇帝行禮後又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霍時英躺在床褥上出了一身大汗,疼的渾身虛脫,女子給她收拾又是一番功夫。

等一切都收拾的停當,霍時英再次靠著軟墊坐了起來,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下巴收緊成一個僵硬的弧度,望著窗外,不說話了。

女子在她身旁悉悉索索的收拾著,馬車再次啟動,外面的大隊也影影綽綽的動了起來,半晌後珠簾晃動,皇帝走了進來。

車廂的高度其實不容一個人站立,皇帝微微彎著腰,望著霍時英,車廂內短暫的沉默,皇帝開口道:「霍元帥讓朕轉告將軍『你的隊伍一共存活下來了五十二名軍士,秦川,陳路重傷留在原地養傷,馮崢已隨大軍開拔前去涼州。」霍時英緩緩轉過頭,皇帝看著她停頓片刻又道:「羌人的王死於穎昌府的戰場,他們的王庭可能會出現內亂,為防邊境再起禍事,元帥已經帶軍回防了。」

霍時英靜靜的聽完後,沉默片刻道:「多謝您。」皇帝看著她點點頭:「好好休養。」

霍時英身體微微前傾,神采頃刻間靈動不少,她帶著歉意緩慢的道:「請皇上給臣換輛馬車吧,龍攆……時英實在是不敢!」

皇帝再次點點頭:「你當時不適合挪動顛簸,但穎昌府條件有限,朕的馬車行走最為安穩,所以暫借你養傷,你好好歇著吧,我會安排的。」

霍時英彎腰額頭點地:「多謝皇上。」

皇帝沒說話,眼睛在她彎著的後背上停留片刻,轉身走了。

馬車再是一頓,片刻後又重新啟動,皇上終於走了,霍時英暗中長舒一口氣,再直起身額頭冒著一頭細汗。

女子過來扶著霍時英靠回去,霍時英忽然轉頭問她:「怎麼稱呼您?」

女子抿嘴一笑道:「將軍叫我高嬤嬤就是了。」

霍時英也不客氣,說道:「那好,高嬤嬤我餓了,有吃的嗎?」

高嬤嬤看著她淡淡的笑,把一碗粥端了出來。

霍時英不要人幫忙,拖著半邊不能動的身子喝了兩碗粥,最後還要的時候高嬤嬤不給她了,她也不說什麼,老實的坐在那,看著窗外一看就是幾個時辰。

到了傍晚大隊停下來紮營,霍時英被換了一輛馬車,青釉小棚車,外面很樸素,內裡空間也不大,但佈置的很合理,裡面的東西也都是好東西,很舒適。霍時英躺進去終於渾身自在了。

高嬤嬤跟著過來照顧她,看見霍時英四仰在床褥裡就抿嘴笑,霍時英向來坦蕩也不在乎人家怎麼看她,安安穩穩的睡了一晚上。

第二日起了一個大早,吃早飯的時候高嬤嬤倒是再沒有扣她的嘴,鑲著金邊的小碗裡一碗燕窩粥,小點心,清爽的拌菜,擺滿了一小矮几。

高嬤嬤把矮几拜訪到她身前,霍時英咋舌:「這麼多?這荒郊野外的怎麼弄出來的?」

高嬤嬤把銀筷放到她手裡:「吃吧,這還是一切從簡了,您和皇上吃的是一樣的。」

霍時英拿著筷子的手就放了下來,望著桌面半天,半晌後忽然抬筷就大口的吃起來,對她來說稀飯小菜都不是填肚子的東西,單手剝了五個煮雞蛋吃了,那幾碟子扮相好看,其實就裝了可憐的一點點的糕點也被她劃拉進了肚子,最後又灌了三碗燕窩粥後勉強算是混了個肚飽。

高嬤嬤看著她一直抿著嘴,溫柔的笑,眼裡儘是寬和,霍時英就問她:「宮裡的女子像我這般吃相是否要挨手板?」

「豈止要挨手板,還要柳條抽小腿,然後關起來先餓上三天學學規矩再說。」高嬤嬤跟她打趣。

霍時英就道:「這種立規矩法不合理,餓狠了不是吃的更多更難看?」

高嬤嬤給她擦著手說:「將軍也是帶兵打仗的人,自然知道調教人勢必要用些不合常理的手段的。」

霍時英但笑不語,高嬤嬤又道:「原先活了半輩子也覺得女子是要那般,一方天地裡,行走坐立,談話舉止有個規矩和章程,那才是好的,美的。如今見了將軍方知自己淺薄了,但凡心中有丘壑,起談臥立間何處不是章程?」

霍時英笑看著她:「嬤嬤是個有生活智慧的人,嬤嬤是宮中的老人了吧?」

高嬤嬤淡淡的笑著回道:「是老人了,十五歲入宮如今整整二十個年頭了。」

「嗯。」霍時英的應了一句,轉回頭去望著窗外,沒再接著談下去。

吃過早飯,卓明遠來施針,過後又喝了一大碗藥,折騰完已經是日上三竿了,車廂裡沒有事情可做,霍時英就找高嬤嬤說話,高嬤嬤是個健談的人,談吐也不俗,但兩人交情淺,能說的話只有那些,說深了就有刺探的嫌疑,所以一些話說完了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車廂裡憋悶,趕路的時候也沒什麼消遣,高嬤嬤倒是左收拾一下又收拾一下,手裡沒閒著,霍時英坐在窗戶口往外看,窗上還是罩著青色的紗織,裡面看的見外面,外面看不見裡面:「嬤嬤可知道我們這是走到哪裡了?」霍時英忽然出聲問高嬤嬤。

高嬤嬤放下手裡的東西,回過頭來說:「將軍莫要笑話嬤嬤,嬤嬤從十五歲入宮這還是第一次出宮,別說這天大地大的地界,就是京城裡的胡同,嬤嬤也不知道幾個的。」

霍時英訝然,一想也確實應該如此,遂一笑沒再說什麼,她撩開紗簾,伸頭往外看去,一條官道上,前後儀仗的隊伍蜿蜒出幾里,周圍地勢平坦,官道兩旁可見大片的麥田,她估計應該還在充州境內。

她們的車旁護衛著兩隊人馬,看服侍就知道是禁衛軍,馬上的騎手從面孔上看就和邊關普通的兵將有很大的區別,他們都比較白,臉上的神情大多放鬆而自信,和邊關兵將臉上常年退不乾淨的彷彿已經滲透進肌膚紋理的污垢和緊張,疲憊的神情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霍時英觀察了他們一會,小伙子們知道有個女人在直勾勾的看他們,近前的低頭瞄了她一眼,遠處的沒有動靜,軍紀還可以,霍時英終於朝著近前的一個小伙子開口:「兄弟!」

車旁的小伙子扭過頭,向她一抱拳:「將軍有何吩咐?」

霍時英指著遠處:「看見那棵樹沒有?」小伙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霍時英接著道:「麻煩小兄弟幫我砍根大一些的樹杈回來可好?」

小伙子扭頭看了看,回身對霍時英說了句:「將軍稍等。」脫離隊伍,馳馬而去。

半刻鐘後,車門被敲響,高嬤嬤打開門外面真的遞進來老大一根枝椏,小伙子挺實在,也不知道霍時英要幹什麼,弄了很大的一節樹杈,車廂裡根本裝不下,支出去老大一截,霍時英又管人家借來馬刀,自己挪到車門口,拿著樹杈往自己身上比了比,手起刀落,單手幾刀把樹杈砍斷修正齊全了,拖了進來。

小伙傻愣愣的看著霍時英乾淨利落的幾下,霍時英朝他揚揚手裡的刀:「借我用用,明天還你可好?」

小伙抬手一作揖:「將軍請便。」

霍時英朝他一笑:「多謝。」

收了刀,霍時英一手撐地,慢慢拖著身子往床褥上挪,小伙看著她目露憐惜之色,霍時英渾不在意,幾下挪動出了一頭汗,高嬤嬤關上車門,把小伙的目光隔絕在門外,也不問霍時英要幹什麼,轉過身來拿著汗巾給她擦汗。

這一天霍時英就悶在她的車中鼓搗那根木頭,隨著車隊行走,拋下一路的木渣碎屑,車裡被她弄得一片混亂,高嬤嬤既不多嘴也不打擾她,一點點的收拾乾淨,霍時英一個人埋頭弄的津津有味的。

午後,皇帝的龍攆上,午後小睡的皇帝起身洗漱完,坐在案几旁,富康跪坐在一邊用小泥爐上燒的熱水給皇帝沖茶。

滾水沖泡進茶碗裡,富康端起茶碗晃了晃,一抬手把裡面的洗茶水倒進瓷甕中,再衝一碗雙手遞到皇上的面前才緩緩的開口:「留定侯家的公子,天生腿有殘疾,家中在他幼年時請來巧手的木匠做了一台帶滑輪的木椅,平時帶步,起臥倒也方便。」

皇帝端起茶碗,湊到嘴邊停住,說道:「這事倒是也聽說過。」

富康低著頭又道:「我看在充州地面上徵集幾個巧手的木匠,趕工幾天也是能做出來的。」

皇帝喝了一口茶,目光落在車廂中的一個角落裡,眼中帶著思索,沒接富康的話。

富康又道:「即便是興師動眾了一些,軍中找幾個能幹的,做副拐也是容易的。」

這回皇帝倒像是忽然想到什麼笑了一下道:「我看倒是不必,就隨她去吧,她這樣挺好……」頓了一下他又如自言自語般的補充了一句:「比我想的還要好。」

富康低頭再不多言,日光穿透紗織照進這一方空間,靜謐而溫柔。

霍時英在醒來後的第三天,杵著一根自己做的簡易枴杖,下車了。

車隊行至正午,在一片地勢開闊的原野上紮營停了下來,他們這一路行來,龐大的儀仗隊伍一直沿著官道行走,每過一地當地的官員皆會出城十里接駕,姿態排場是相當的夠的,但皇帝似乎是個相當的低調的人,每每過城而不入,接見官員也是相當簡單的走個過場,一路行來絕不擾民。從沒在一個地方多做停留,所以這一路雖然他們走的很慢,但還不是很離譜,一天至少能行個七八十里的路。

霍時英一大早讓高嬤嬤把自己收拾的乾乾淨淨的,中午等到車隊一停下來,自己就下車去了,高嬤嬤坐在車門門口臉上猶猶豫豫,霍時英轉身對她道:「您不必下來,我自己可以的。」

高嬤嬤為難的看著她:「你行嗎?」

霍時英笑了笑,架枴杖單腳跳出去一步,穩穩的站住,然後回身把車門關上道:「您放心吧。」

霍時英回身站在車邊望著遠處的田野深呼出一口氣。

「將軍。」旁邊忽然就冒出一個聲音,霍時英扭過頭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太監就站在她身後。

霍時英扭頭看著他,不吭聲,小太監倒是很鎮靜的彎腰行了一禮:「小人叫穆安,將軍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

霍時英面上的神情寡淡,看了小太監片刻,扭頭走了出去。

曠野裡,炊煙裊裊,白色的帳篷連成片,皇帝的儀仗自是不同一般,霍時英觀察了這幾日總算是弄明白了一個大概,他們這支隊伍應該有兩班後勤保障,大隊正午、傍晚一日紮營兩次,這邊大軍未動,那邊糧草已經先行,兩個後勤保障處輪班,提前就趕到紮營的地點安營紮寨,生火做飯,他們走這幾天不算他們這一主隊,還有前後接應的禁衛軍加起來恐怕有兩萬人不止,卻沒出一點亂子,可見其後勤保障的充足和統領人的協調指揮能力的手段之高。

霍時英一拐一拐的走到一方空地裡,半身歪靠在胳膊下的枴杖上,一身朱紅色的粗布長衫騎兵服飾,站的歪歪斜斜,卻有點大馬金刀的氣勢,馬上成了一景。

遠處,幾輛漆黑的檀木馬車停在空地上,幾個文士打扮的青年人聚在一起,活動著手腳,也在閒談,霍時英的目光掃過去,幾個人顯然也看見她了,他們間的氣氛非常明顯的出現了一種尷尬的僵硬。有人低頭乾咳,有人乾脆不自在的把目光挪的遠遠的,但是也有個不一樣的,那人遠遠的對著霍時英抱拳彎腰行了一禮,非常有教養,禮貌周到的樣子,人也長得身長玉立,面孔秀氣而白淨一身湛藍色的文士服,看起來很順眼,但是這人只是行禮,既不出聲招呼也沒有上前的意思,行禮完了,就從容的轉身去跟一旁的人說話去了,這姿態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霍時英眼角都帶著笑,從容的把目光轉向遠方。人生處處是舞台,她經過整整三代人二十年的鋪墊踏上了另外一個舞台,她這就已經亮相而出了。

「霍將軍!」又是一聲招呼,霍時英扭頭就見耀眼的日光下,韓棠向她走來。

看見他,霍時英眼裡露出一點真實的笑容。

「可還好?」韓棠走到前來就問,就這一句話,少了客套的繁文縟節,顯得親密而真實很多,比之以前對待霍時英要真誠親厚許多。

霍時英揚揚手裡的枴杖,笑了笑回道:「還行。」

韓棠望著她的眼裡帶著擔憂:「可是以後都這般了?」

張揚而生動的笑容出現在霍時英的臉上:「不會,只是麻痺之症,多加活動,慢慢就會活動自如了。」

韓棠這樣的文人,心裡多是彎彎繞繞,一件事情能想到的非常深遠,他沒一下子相信霍時英的話,反而眼中的憂慮更深:「可是實話?你大可不必瞞我,我……實不會害你,霍元帥也是在下敬佩之人。」

霍時英就好笑的拍拍他的肩:「我若想瞞著,大可躲在車裡,還出來現眼不成,再說這種事想瞞也瞞不住的,多謝關心了。」

霍時英放下拍韓棠肩膀的手,一瘸一拐的走出去,嘴角帶著一點笑意,她發現摒棄了繁文縟節隔出來的距離感,真實的韓棠其實是個實在人,既有文人的心機和世故但也不缺文人的氣節和道德。但是他還是稚嫩的,離著殺戮斷絕,手腕高超甚至心狠手辣的頂級政治人物還有著一段很大的距離,從現階段來說,他只是某種意義上有著平凡良心甚至還有些熱血的……好人罷了。

霍時英拖著半邊麻木的身體越過韓棠走出去,慢慢活動著身體,韓棠不自覺的跟了上去,兩人維持了一段時間的靜默,霍時英邁步艱難,韓棠放慢了腳步配合著她的速度,霍時英一直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那條殘腿,彷彿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走路這件事情上。

韓棠行走間眼角的餘光也掃到她,在他看來幾月不見,霍時英整個人氣質已是巨變,兩月之前她週身隱忍深沉,現在的她週身的氣質如同被鍍上了層光,看起來從容而柔潤,但這從容柔潤後面卻多了很多讓人看不懂的內容,這種從容柔潤的氣質看似溫和卻把人隔開一個相應的距離,讓人難以琢磨透的一種距離感。其實現在的韓棠還不懂那是一種人生觀決定的氣度,站在高處俯覽眾生的豁達,從容的返璞歸真的氣度。

這種氣度在很多頂尖的政治風雲人物身上都具備的有,那是本人經過多少風雨,歷練,隱忍,蟄伏,經歷過多少驚濤駭浪的大事,多少的殺戮斷絕的狠心,捨棄才能沉澱下來的平靜和從容。現在的韓棠還不懂,後來他懂了,但是他後來讓自己真正成為那樣的人,卻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時間。

「好像已經立春了吧?「埋頭走出去一小段路,霍時英忽然開口問了韓棠一句。

韓棠望著遠處的地頭接道:「是啊。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來時的京郊外,官道上還有大批的流民,不知道現在地方上有沒有已經做好準備安置他們。」

兩人的目光同時投注在遠處的耕地裡,大片的土地不見人煙,少見翻整過的痕跡,很多地慌了。他們的目光都很深遠,過了一會霍時英慢慢的道:「其實定都金陵從整個國家的規劃上說,不是個好決策。」她做了短暫的停頓又道:「那裡太富足,太安逸了。」說完她扭頭,韓棠也帶著點驚異的眼神正轉過頭,兩人目光碰在一起,具是無奈的一笑。

他們二人如今站在冀州大地上一句感歎,誰也沒有想到,在多年以後會一語中的,十年之後燕朝的國都遷都至了冀州的穎昌府,此一番作為,看得見看不見的地方還處處都有二人翻雲覆雨,推波助瀾的雙手。

兩人笑完,帶著些無奈和無力的情緒望著前方都沒說話,後來韓棠緩緩的開口:「時英,此番回京怕是會有翻大波瀾,你要處處小心。」

韓棠改口稱呼霍時英為時英不光是一個稱呼的改變,他們這種在官場上混跡的人,一種稱呼一種姿態代表著的往往就是一種立場,霍時英很懂,不管這時候的韓棠看透的是多少的現在朝堂上的風雲,他的這種立場裡面包不包含對自己利益的謀劃,她還是對他真誠的露出一個笑容:「多謝韓兄。」

韓棠也對她笑了,不再多語,他們都是聰明人,有些話不用說的太透,點到為止恰恰好。

霍時英趁著還沒人來喊她開飯的時候,站在那裡試著慢慢翻轉自己沒感覺的左手腕,韓棠在一邊好奇的看著她,片刻之後就有人向他們走了過來。

來人一身青布長衫,打扮整齊乾淨,來到跟前規矩的向著霍時英彎腰行禮道:「打擾將軍了,我家大人讓小人來請將軍過去一敘。」

霍時英順著他的來路望過去,幾輛馬車圍著龍攆呈一個半圓形,她坐的的車也在其中離她現在站的地方並不遠,有三輛比她坐的車規格高,更加寬大,有一輛車門大開,門口黑黝黝的堵著一個人影,因為逆著光,看不太清那個人,霍時英一轉身就聽見那邊傳過來一陣呼喝:「那誰,那丫頭,你過來。」馬車裡的人伸出手朝她點著。

霍時英笑了笑,回身對韓棠說:「我去看看。」韓棠點點頭,霍時英一瘸一拐的走了過去。

馬車上坐著兩個人,兩個年過花甲之齡的老人,車廂門口擺放著一張矮几,上面放著一張棋盤和幾盤瓜果,兩個老頭一個坐在車廂裡面,灰白的長衫,白鬚壽眉盤腿席地而坐,腰背筆挺,很有點道骨仙風的感覺,另外一個就要乖張很多,差不多的年紀,卻白白胖胖的,一撮山羊鬍子,襯得圓臉有那麼一點上了年紀疏於打理的猥瑣的意思,坐在那裡霸佔了門口光線最好的地方,身上裹著裘皮,大大咧咧的靠在軟墊上。

霍時英走到車門前,扭頭掃了一眼剛才起就一直跟在後面沒吭過聲的小太監穆安,穆安很知機的跨上一步牽起她那支動不了的左手,霍時英撐著他,埋頭姿勢很難看的彎腰行禮道:「時英給兩位老大人請安了。」

車廂裡短暫的安靜,霍時英直起腰就聽胖老頭有點譏笑的笑語:「嘿!她不知道咱兩是誰啊?」

霍時英站在原地笑而不語,道骨仙風的老人開口對她道:「將軍可願上車陪我們兩個老人家閒談幾句?」

霍時英笑盈盈的道:「在下求之不得,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也順便讓晚輩叨擾一頓便飯?」

霍時英一點都不客氣,說完就就扔了枴杖,蹦躂著過去,一屁股坐到車門口,扳著自己半邊身子蹭進了車廂內,順便還把胖老頭往裡面擠了擠。

胖老頭老大不樂意的就開口:「嘿!你還一點都不客氣哈。」

霍時英坐好了扭過身,嚴肅中帶點痞氣的說:「叨擾了。」招來胖老頭朝她翻了一個白眼。

霍時英坐穩後,對面一直看著她的灰衣老人開口問她:「將軍當真不知我二人是誰?」

霍時英抬頭,臉上的坦蕩毫不保留:「晚輩還真不知兩位的老大人的名號,但想來能跟皇帝出巡的出不了朝中的德高望重之輩,晚輩此番造次了。」

老人撚鬚輕笑:「將軍乃人中龍鳳之人,此番穎昌府一戰,老朽有幸一睹不愧為國之戰將。」

霍時英謙遜的一低頭:「老大人您過獎了。」

老人一抬手:「不是過獎,古往今來以女子之姿做此一番作為,老朽生平的見,引以為傲。」

霍時英垂目,臉上一點點的羞愧,眼角帶著無奈。

此時老人的話鋒又一轉:「幾百年前的史書上也曾經記載過一位女子,以女子之身百戰成將,擊退胡虜,最後辭高官厚祿,解甲歸田成為一段流傳千古的佳話。不知將軍可知。」

霍時英一直垂目靜聽,後來不自覺的拿起棋盤上的一顆棋子,在手裡把玩,沉思片刻後她回道:「此段佳話時英幼時也曾在史書讀到過。」

老人步步緊逼:「不知將軍,可有效仿之意?古往今來其實唯有良弓高藏,才是天下蒼生之大幸,解甲歸田,安享太平也是武將最好歸宿。」

霍時英嘴角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抬頭直視對面的老人:「風口浪尖,退不得退,時英只能順勢而為。」

對面的老人長長呼出一口氣,失望之色盡顯,他望著霍時英平靜的道:「是了,將軍也是一位郡主。」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霍時英平靜而坦蕩,老人的眼中儘是深思之色,他做了短暫的停頓又道:「古往今來從不曾有人能以女子之身能堂而皇之的站立於朝堂之上,你可知道這樣會掀起多大的軒然大波,因你一人而引起朝局之混亂,將軍當真不畏其中之艱險?」

霍時英直視對方,下巴繃緊成一個堅毅的弧度,一字一句緩緩吐出:「時英也不敢畏懼!」

老人露出一個清淡的笑容,渾身的氣勢就驟然一收,他身體往後稍稍傾斜,馬上就是一種摒棄放棄的姿態,他緩緩的道:「將軍當真果敢,氣魄,可惜身為女兒身,可惜了。」語調裡帶著真實的惋惜。他扶著身旁的長隨慢慢站起來,剛才週身懾人的氣勢盡去,老態盡顯,慢悠悠的轉身對一直在旁邊看戲的老頭道:「老焦,我就不跟你蹭飯了,走啦。」

焦老頭挪著身子往旁邊讓了讓,霍時英也趕緊往後退給老人讓出一條路,老人被人接著下了馬車,霍時英蹭著身子要相送,老頭回身一掌按到她的肩頭:「將軍無需多禮。」

霍時英抬頭看他,他的眼睛已經渾濁,眼角眉梢儘是歲月的痕跡,他輕輕在她的肩頭拍了兩下道:「多多保重。」臨走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惋惜與不苟同摻雜頗為複雜的眼神。

老人走了,霍時英回頭看著車內另外一個胖老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老頭瞄了她一眼,忽然扯著脖子吼了起來:「今兒是怎麼啦,這都什麼時候了還不開飯啊?」

外面一個長隨提著食盒急急的跑過來,兩步登上車,收桌子擺飯菜手腳利索,嘴裡還解釋著:「今天不知怎麼了,皇上那邊傳膳晚了,我們也不好先到廚房裡拿吃的。」

老頭裹著裘皮往裡面縮了縮,鼻子裡很不滿意的:「哼」了一聲,飯菜一擺上,霍時英一看,那是相當的無語,老頭的膳食簡單,一個大海碗,下面是米飯,上面蓋了一層醬汁濃厚,燉的稀爛的五花肉,桌子上幾碗菜,一碗大白菜,一碗芋頭,一碗甘藍,還有一碗肉糜,都是燉成了爛糊糊根本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老頭拿著個調羹伴著碗裡的飯,斜著眼睛看了霍時英一眼道:「我牙口不好,你要非在我這蹭飯,就跟著我吃這個吧。」

霍時英摸摸鼻子道:「我能跟老大人討一碗麵吃嗎?」

老頭又斜著眼看她,哼了一聲,扯著脖子朝外面喊:「弄碗炸醬麵來。」

炸醬麵一會就來了,一大海碗,上面鋪著金黃的炸醬一點香菜末,青蔥一般嫩綠的黃瓜絲碼了一層,這才是好東西啊,霍時英跟著皇帝吃了幾天甜兮兮的精細菜餚,看見這碗麵兩眼放光。

一老一少對坐著都埋頭吃的西裡呼嚕的,老頭吃的沒有霍時英快,半晌抬頭看著霍時英的吃香,似乎很妒忌她的好胃口,哼唧了一聲忽然說:「你這娃不錯,就是有點激進了,還要練。」

霍時英抬頭,不好意思的笑笑:「剛才把那位大人得罪了。」

老頭不屑的哼一聲:「白老頭,做了一輩剛正不阿的聖人,都不知道他怎麼能活到現在的。」

霍時英抬頭朝老頭笑笑,沒接他的話,低頭接著西裡呼嚕的吃麵。

老頭又接著道:「韓棠敢在這時候當眾跟你攀談,膽子不小。」霍時英又抬頭看他,老頭接著就狡猾的笑了笑:「這小子也是個狡猾的,可惜還太嫩了點。」

霍時英嚥下嘴裡的一大口麵條,順便嚥下了為韓棠辯解的話,老頭舉著調羹又點著她道:「你也是個狡猾的。」

老頭肥胖的臉笑起來像個胖狐狸,霍時英不接他的話,埋頭專心對付碗裡的吃食,心想:「你才是最狡猾的那隻老狐狸。」

不遠處的龍攆上,皇帝的午膳剛剛擺出來,福康還是跪在那裡給皇帝布菜,手上有條不紊,嘴裡不疾不徐的說道:「下車的時候,賀文君曾向她行禮,但是不曾進一步攀談,後來韓大人找過她,兩人倒是聊了一會,也就半刻鐘的樣子,再後來就被焦閣老指使人叫了去。」

福康抬頭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又低頭接著道:「白閣老也在車上,兩人談了一會,後來白閣老沒有用飯就回自己的車裡去了,將軍現在整留在焦閣老處用飯。」

皇帝端著飯碗的手放到桌沿上,望著桌面目露沉思,片刻後他抬頭看向福康道:「白閣老,端正阿直,一生雖無大作為,但門生無數,是清流一排的中流砥柱,而焦閣老,一生左右逢源,屹立朝堂歷經三代君主無數的大風大浪而不倒,門生故吏在朝無數,你說以她的性子會選誰?」

福康彎下腰,語調為難:「這……,將軍這人,胸中大有丘壑,小人還真不好猜。」

皇帝望著他片刻,轉頭看向窗外,輕輕的一笑,沒有言語。

龐大的儀仗隊伍行了二十多日,終於出了冀州的地界,沿途的土壤漸漸變成紅壤,大片的耕地變成稻田,空氣越來越潮濕,氣溫也在逐漸升高,馬上就要到達渭水了。

這二十多日霍時英每到下午就窩到焦閣老的馬車上,車上也沒有什麼消遣,一張棋盤兩人就混了二十多天。

焦閣老這人活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紀,行事起來多有些乖張和隨性,他不喜修邊幅,霍時英有時候中午過去了他還頭不梳臉不洗的,裹著裘皮打瞌睡,他也不喜歡洗澡,身上倒不是說有多臭,就是總是瀰漫著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酸腐氣,他還有消渴症可他就是牙口不好了,也不願意在嘴巴上虧待自己,每頓一碗肉從來不斷,所以他的馬車裡總是燃著一個小炭爐,時時煮著藥,他的馬車上永遠瀰漫著一股難聞的味道,連貼身伺候他的長隨都逮著點功夫就要跑出去透透氣,也就霍時英不嫌棄他,每天在他那跟他下棋,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時候一盤棋沒下完,待到生更半夜也是常有的事。

說起下棋,唐世章是把霍時英領進門的師傅,幼年時她的棋路大多大開大闔,喜歡糾纏在正面的交鋒,在唐世章手裡走不出三個回合,近幾年她少有機會再碰棋盤,但思路卻愈見寬闊,漸漸有成氣候氣勢。

焦閣老的棋路思路縝密,善於以小取大,而霍時英善於做大局,往往一盤棋下完了才看出是一個大的珍瓏。兩個棋路完全不同的人,一下起來當真有點鬥智鬥勇的意思,一盤棋有時候要下上一兩天,焦閣老這人其實很古怪,不太容人,也可能真是行路車上太無聊,霍時英連著幾日來騷擾他也沒煩她。

到達渝州府的前一日,霍時英中午再去找老頭,不想卻被攔在了車外面,還不等霍時英打聽,車簾子撩了起來,焦閣老披散著頭髮伸出腦袋來:「小混蛋唉,你家大人我今天不跟你膩味了,想立穩腳跟子別光跟我這使勁。」老頭揚揚脖子:「那邊,看見沒?那兩輛大車,那兩位,隨便一位說句話,都比我老人家管用,我老人家都七十多了非拉著我跟你們小輩折騰啥,個沒眼力勁的。」老頭說完一使脾氣甩簾子縮回去了。一點面子都沒給霍時英留。

霍時英摸著鼻子看了看遠處左右丞相的坐的高頭大馬的馬車,扭頭看一邊的哈著腰的長隨,那長隨跟著焦閣老多年,這段時間也跟霍時英混了個臉熟,他苦著臉悄聲的道:「您昨天不是給他吃了個梨子嗎?」

「啊,是啊。」霍時英莫名其妙。

長隨臉撇的像個蔫倭瓜:「拉肚子啦,昨晚上半夜拉到現在還沒消停吶。」

霍時英嗤的一聲就笑了出來,她拖拖拉拉的挨到車廂邊,敲敲窗稜:「老大人,在下罪過了,不想遞給您個梨子卻惹禍了,時英給您賠不是了。」

刷的一聲,簾子又撩開了,焦閣老惡狠狠的瞪著霍時英,老頭一頭亂糟糟的灰白頭髮,眼裡還有眼屎,眼睛瞪的溜圓,那形象真是沒法看了,霍時英笑瞇瞇的看著他,一點也不怕,老頭瞪了一會,忽然笑了,嘴角往兩邊一拉,鬍子都不動假的要命,然後他就說了:「我說我本來看你挺聰明的,怎麼這麼拎不清吶,你說你這些日子跟我個沒權沒勢的老頭子耗什麼?這荒郊野外的,又沒高門大宅的攔著,多好的套交情的機會。」他又揚揚脖子:「那兩人,不管是誰,要麼你能讓他們誰幫你說一句,要麼你能讓他們都閉嘴,就什麼事都成了。跟我這你根本沒走對路知道不,丫頭?」

霍時英一手扶著窗稜,有幾分沉重和無奈的道:「焦老啊,時英不用去套什麼交情。」說完她抬頭直視對面的老頭:「你懂的很,時英也懂。」

焦閣老愣了一下,氣勢一收就窩靠墊裡,他砸吧砸吧嘴看著霍時英,半響無語,然後他後慢悠悠的道:「霍真把你教的好啊,他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還是個愣頭青來著。」

霍時英低下頭,神情裡帶上了沒落和幾分失意:「老大人啊,您是沒打過仗,經歷半生戎馬的人,沒有戰馬的嘶鳴,沒有朝不保夕,吃碗麵,下一盤棋那是很愜意的事情。」

老頭被霍時英的話說的有那麼點觸動的意思,但他面上剛稍稍一鬆,順手就抄起個軟墊「嗖」的一聲扔了過來:「滾蛋,少給我來這套,老爺我活到七十多還能被你這點小伎倆騙了。」

軟墊「砰」地一聲砸中窗稜,霍時英抬頭就一臉笑嘻嘻的,她其實真心挺喜歡這老人家的,這老頭不管再怎麼招人討厭,但他不裝。

霍時英往後跳了兩步,跟車裡的老頭道:「不是我說你,就你那身體應該多出來活動活動是真的,您看人家白閣老,一路遇到個好山好水從來都不落下,人家看不說還要吟個詩什麼的,多風雅。」

車廂內的焦閣老,斜倚在重重軟墊裡,他臉上露出一個似是而非的譏笑,然後他舉起右手,搖搖指著霍時英,臉上是從不見過的嚴肅和鄭重:「你這般年紀,這般身份,還有你的女子之身,最忌驕狂,浮躁,無論是什麼人謹遵禮教之防,輕易放下心防是你的大忌,不要把你那套在軍營裡混跡的法則帶到朝堂上,你可明白。」

霍時英笑嘻嘻的本來想要撤退的姿態頓時停在那裡,然後她面上一肅,整整衣領,對著老人慢慢的彎下腰:「時英受教了,多謝老大人提點。」

焦閣老揮揮手讓霍時英滾蛋,順便還跟她囉嗦了一句:「這隊伍裡,能坐車的都是數得上的人物,你沒發現這車隊裡多了一輛車?怕是和你有幾分關係,不去看看?」

霍時英臉上一愣,老頭玩味的朝她笑:「丫頭,你以為皇上他親臨穎昌府觀戰,還勞頓朝中上上下下這一幫人,真正為的是誰?你現在能橫著走知不知道?滾蛋吧。」

霍時英杵著拐慢騰騰的往車隊後面走,眉頭深鎖,皇上,焦閣老,白閣老,從來不露面的王閣老,遠遠點過頭的韓丞相,還有那幫年輕人,每一個都在腦子裡翻江倒海的過了一遍,最後焦閣老那句『你現在可以橫著走,知不知道』在她耳邊隆隆作響。

來到那輛孤零零的馬車邊,不到跟前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裡面冒出來,霍時英一愣,加緊幾步到跟前。

車外的守衛沒一個人攔著她,她果然可以橫著走,然後隨著「嘩啦」一聲,車內外的人都吃驚的瞪大了眼睛。

「老師?你怎麼是你?」霍時英驚呼。

車內的唐世章收起最初驚訝的表情,臉上幾番變化最後似乎不知道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自己的弟子,寡淡著臉朝霍時英招了招手道:「來了就進來吧。」

霍時英把枴杖扔著跟著她的小太監,蹭上車,上了車,坐穩了,霍時英才看清楚,唐世章雖然一身穿戴的整齊乾淨但右手腕上卻套著一個碩大的鐵腕,後面連著一根長長的鐵鏈固定在車底。他身邊還跪坐著一個妙齡少女,霍時英一上車她就朝她微微螓首,嘴角含笑,非常溫婉的樣子。

霍時英掃了她一眼,略一沉吟道:「你先下去,我找家師有兩句話說。」

那女子微一彎腰也不多言,拿起掛在車壁上的斗篷弓著身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出去後還幫他們把車門也帶上了。

矮几上擺放著酒菜,師徒兩相對而坐,兩人互相看著對方誰也沒先開口,後來霍時英拿起桌上的酒壺給他們一人斟上一杯,緩緩的問:「誰幹的?」

唐世章端起小酒杯「滋溜」一聲一口乾了才慢悠悠的問:「時英猜猜是誰幹的?」

霍時英不說話,給唐世章添上酒,唐世章慢條斯理的用左手夾起一筷子菜,送進嘴裡,嘴裡嚼著,笑瞇瞇的看著她,霍時英才試探著道:「莫非是皇上?」

唐世章馬上就爆出一聲嗤笑,手指點著霍時英:「你老師還沒那麼大的面子能讓皇上親自出手。」

霍時英暗中鬆了一口氣道:「說吧,到底是誰?」

唐世章又一口乾了一杯酒,摩挲著酒杯悠悠的道:「是王壽庭。」

霍時英一聽是王壽庭,緊繃的神經完全放鬆了下來,她本來做好了要劫車的準備的這回不用了,她問唐世章:「他要讓你幹什麼?」

「他要我入仕。」唐世章有點垂頭喪氣的意思。

「那不是挺好?」霍時英抬手給他斟酒。

唐世章就抬眼看她,眼裡帶著三分怒意:「你們父女兩個是我的魔障嗎?二十年前被綁了一次。」他舉舉手裡的鐐銬:「為了你們我這又被綁了,難道還要又一個二十年?」

霍時英笑笑,她知道她這師傅是個賤脾氣,其實是個挺膩膩歪歪的人,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哄著不行,捧著也不行,非要三棒子趕上架子,他就老實了,所以她也不跟他爭辯,而是問他道:「我爹眼看著就要退下來榮養了,您難道還想跟著他混一輩子?您的滿腹才華,跟著王丞相會大有所為的。」

唐世章低頭不語,霍時英也不多話,自己吃著東西,也不耽誤給他斟酒,後來唐世章終於道:「你可要知道我一入仕,便一分都幫不了你了,恐怕到時候做得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跟你們霍家華清界限。」

霍時英抿了一口酒淡淡的道:「我知道,老師的抱負比時英重要。」

唐世章喝著酒緩緩的道:「皇上要架空韓林軒,王壽庭正跟他掙得你死我活,以皇上力保霍家的作為,你若入朝這兩人都不會在這當口說話,倒是朝中幾位閣老要麻煩一些,你自己要想辦法堵了他們的嘴,要知道他們雖然他們現在內閣閒置,但無一不是德高望重之輩,誰站出來說上一句,就是一番波瀾。」

霍時英點頭,靜靜的聽著,唐世章接著道:「一旦入朝,你自己定要謹言慎行,你可要知道這朝中上上下下可沒有誰是真心願意看見你站在朝堂上的,現在大家不吭聲那是形勢所迫,可你一旦幹出點出格的事,平衡一被打破,等著你的就是牆倒眾人推的局面,你可明白?」

霍時英垂著頭,輕輕的道:「時英明白。」

唐世章望著她,歎出一口氣:「你祖父是個驚濤偉略的人物,他不受世俗規矩的拘束,單單看中了你,可惜他看不見你穿官袍入朝的情景了,他當初如此的栽培你可能也是想看見你那一刻盛放的勝景,可惜他沒能等到那一天。」

兩人維持了片刻的沉默,氣氛多少有些傷感,唐世章後來口氣一轉幾分的無奈又道:「可你終究是個女子,等過個幾年朝局穩定了,霍家安全了,你就想辦法脫身吧,每一種特立獨行的行為,敢於與所有世俗規範抗爭並最後勝利的,從來都不是個人的行為,老師不想看你最後落得個淒涼的下場,你好自為之。」

師徒二人吃了一頓中飯,最後相談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相對無言,到有幾分慘淡的意思。

大隊要開拔的時候,霍時英從唐世章的馬車上下來,幾個衛兵遠遠的站著,那被趕下車的妙齡少女低眉順目的站在車下,看見霍時英下車,淺淺的彎了一下腰,從頭到尾沒吭過一聲,明顯被調教的非常好。

霍時英看看那女子再回頭看看馬車,佳釀,美人還有鐐銬,還真的適合唐世章,王丞相對唐世章也算是用對了套路了,霍時英嘴角牽出一個淺笑,慢慢拖沓著回了自己的馬車。

車隊又繼續行了兩日終於到達渭水南岸,大隊人馬過江又折騰了一天,當日到了夜晚終於在揚州城外紮下營來。

皇帝那裡照樣接見當地官員,車隊中也有不少來和大臣聯絡感情的,一時局面有點亂哄哄的,霍時英的車裡也迎來了兩個人,月娘和小六提著包袱投奔她來了。

小六比兩個月前長高了一些,變聲期也過了,規規矩矩的給霍時英磕了一個頭,被高嬤嬤打發人領到後面僕役們的營帳裡去了。

月娘從上車就含著一泡眼淚看著霍時英,高嬤嬤打發走了小六,回頭看著她微微一笑也向霍時英告辭了,她伺候霍時英多日,今日正經伺候的人來了,她也該功成身退了。

霍時英一直把高嬤嬤送到車下,躬身行禮:「多日受蒙嬤嬤照料,時英多謝了。」

高嬤嬤向她一屈膝,還禮道:「將軍您客氣了。」兩人起身互相朝對方笑笑,高嬤嬤才轉身跟來接她的侍女走了。

霍時英回到車上,她的腿還是沒有知覺,手上倒是略微可以活動了,兩手撐著車底,拖著往回挪,車裡沒人,月娘的一泡眼淚終於滾滾而下,上前去撐著霍時英把她挪回床褥裡。

霍時英挪回床褥上,自己靠好了,轉過頭月娘已經掩面嚶嚶的哭上了:「我都聽說了,你腦袋挨了一錘,就算撿回半條命這以後也癱了,時英這可如何是好?你以後可怎麼辦啊?」

月娘是哭的真傷心,也幸虧她是從大戶人家出去的,身上有的教養是根深蒂固的,才沒有出現哭天抹淚的情景,霍時英就那麼看著她,她對月娘情感很複雜,她對她有養育的反哺之情,但她們的身份說穿了就是主僕的關係,地位上就不對等,再則她對月娘也有些怒其不爭,可她又是自己人,自己這一輩子不管她怎麼樣糊塗都是要護著的。

霍時英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遞了一塊帕子過去,問道:「你聽誰說的我以後要攤著了?」

月娘擦著眼淚勉勉強強的收住哭聲:「裴太守派來接我的人說的。」

霍時英就道:「以訛傳訛的事情你就不要信了,我好的很,有太醫每天給我施針,我三個月後就能行走自如了。倒是這馬上就要回王府了,有句話我要問你,你得給我個准話。」

霍時英看著月娘平靜的問出:「你以後是打算跟著我爹,還是跟著我?」

月娘擦著眼淚的手停在臉上,抬頭看向霍時英,霍時英與她對望,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一點表情。

「我,我……」月娘囁嚅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霍時英就道:「你若跟著我,沒人拘著你,日子至少過的安逸,但你若跟著我爹,出了什麼事情,內院的事情我手伸不了那麼長,就怕保不了你。」

「我,我,我不知道。」月娘憋了半天終於給霍時英憋出來了這麼一句,霍時英知道她是個糊塗腦袋,只有暗地裡歎氣,以她的意思她是不想讓月娘跟著她爹的,在她的觀念裡王妃和霍真才是正經的夫妻,月娘在邊關二十年說起來勞苦功高,若跟著她爹,妒恨她的人絆子肯定少不了,她又是個不聰明的,回來稀里糊塗的把命都丟掉了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就是再能耐也不能把手伸到她父親的房裡去,到時候真要有事了她又不能不管,攪禍上身那是必然的事情。

霍時英望著窗口沉吟半晌,最後轉過頭對月娘道:「回去以後你先跟著我吧,以後的事,等我爹回來再說。」

「嗯。」月娘低低的應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出了揚州離京城就沒多遠了,大隊不曾減速,行了十日終於接近京郊,臨進城的最後一晚皇帝忽然宣召霍時英。

小太監來傳口諭的時候,霍時英剛剛用過晚飯,月娘趕緊忙乎著給她收拾了一下,霍時英就跟著小太監走了。

路上走了一個多月,霍時英都有意無意的躲著聖駕,和皇帝沒有照過面,她雖預料到入京之前勢必要有一次深談,但一腳踏上龍攆的時候頭皮還是有些發麻。霍時英自己都承認她半生遇人無數,唯獨就悚了這個人。

銅鼎裡依然燃著炭火,霍時英一腳踏進車廂裡面溫暖異常,她埋頭拜倒:「臣,霍時英參見吾皇萬歲。」

似乎過了很久才聽見上守傳來皇帝緩慢的聲音:「你起來吧,福康給將軍奉茶。」

霍時英慢慢直起身,垂頭,不敢直視皇帝,皇帝又道:「你坐過來。」

有人輕手輕腳的在她面前擺放了一張坐墊,霍時英掰著腿跪坐上去,疼出一頭的汗,再抬頭就看見皇帝望著她眉頭緊緊的皺在一起。

皇帝的目光讓霍時英很不舒服,她總是控制不住的在這人面前緊張,而皇帝有似乎不願意看見她在他面前緊張,至於皇帝為什麼不願意看見她緊張她又不敢或者不願意深想。

福康輕輕把一碗茶放到霍時英的面前,彎著身悄悄退下,片刻車廂裡的人跟著他退了個乾乾淨淨。

車廂內片刻後就剩下君臣二人,皇帝端起茶碗在嘴邊,半掩這雙目輕緩的問道:「手腳可有好轉?」

霍時英略一彎腰:「多謝皇上掛念,臣已經好多了,腿還有些不靈便,手已經可以活動了。」

「嗯。」皇帝看她一眼,輕應一聲。

皇帝放下茶碗再在開口就說到了正題:「內閣七位閣老如今還有些影響力的就只剩下跟朕出巡的三位,王閣老,尸位素餐已經十多年無所作為,不提也罷。白閣老……」皇帝停頓片刻,語調一轉又道:「白閣老,端正阿直,門生無數,是清流一排的中流砥柱。」皇帝再是停頓道:「至於焦閣老,歷經三朝的元老,經歷過無數的大風大浪而不倒,卻總是能左右逢源,門生故吏在朝也是無數,此三人若讓你選一個認為老師,你當選誰?」

霍時英垂目靜靜聽著皇帝說,越聽越是心驚,最後終於抬頭吃驚的望向皇帝。

皇帝歎出一口氣道:「選一個吧,你需要有個入朝門檻,也需要有個文官的後盾。」

霍時英說不出心裡是個什麼滋味,這些本來應該是霍真給她做的事情,或者是該她自己慢慢專營的。

皇帝也不著急等著霍時英回答,慢慢品著茶,眼睛望著別處,霍時英緩緩的道:「臣……選焦閣老。」

皇帝眼裡露出一點意料中的欣慰,他轉回目光望著霍時英淡淡的道:「知道了。」

霍時英明白皇上這一句知道了,就是說這件事情他會去運作,皇帝的手腕當然要比霍時英自己去專營給她省了很多要走的彎路,但這時候霍時英無法對她的君主說出一個謝字,也彎不下腰,她很撓頭,皇帝為什麼要把他們的關係弄的這麼彆扭。

霍時英坐那不吭聲,皇帝喝完一碗茶,也不看她自己提壺斟滿熱水,慢慢的道:「霍時英你雖然是個女子,但首先你我二人是君臣,你時時這般拘謹,以後你在我跟前行走當又如何處事?」

霍時英再次豁然抬頭,皇帝淡淡的幾句讓她在瞬間頗有醍醐灌頂的意思,她的腦子瞬間清明,彎腰道:「多謝皇上教誨,時英淺薄了。」

皇帝看著面前彎腰的人道:「你明白就好,官場多泥潭,你以後需謹言慎行。」

霍時英額頭點地輕聲道:「是。」

皇帝再次端茶,放到嘴邊道:「嗯,你去吧。」

霍時英起身,行禮。皇帝看著她起身,再跪下,然後又起身緩慢的挪出車廂,一口茶終是沒有喝下去,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

景德四年初,新帝北巡歷經兩月有餘返回都城,城內從昨夜子時起工部官員和五城兵備道打掃街道,直至丑時先行的禁衛軍趕回城中,封鎖街道,攆逐閒人,到了寅時百官俱按品服聚東城門,出城於十里亭處迎侯。

這一日天氣晴好,官道旁楊柳發了新芽,一派初春時節欣欣向榮的景象。

到了正午龐大的儀仗隊伍終於出現在官道的盡頭,百官俱整衣遠望,人群裡出現了短暫的騷動。

直至龍攆到得跟前,皇帝著明黃蟠龍龍袍,頭戴金冠步下龍攆,一時百官跪地參拜,場面壯觀而肅穆。

皇帝下車走至當先一人,伸手扶起:「弟弟免禮,朕出巡之時勞你監國,辛苦了。」

跪地之人身材肥碩,爬起來平白比別人艱難幾分,沒說話之前先喘了兩聲:「不辛苦,恭賀皇兄北巡大敗羌人,揚我大燕朝之國威。」

皇帝微微一笑,沒有接話,望著下面跪了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一展袍袖朗聲道:「眾卿家平身。」

下面眾人又是齊聲恭賀,皇帝向一旁示意,小太監高亢尖利的嗓音傳出去很遠:「免禮,平身。」下面的百官才悉悉索索的從地上爬起來。

來迎接的人群裡有公卿王候和文武百官,皇帝看見了排在睿王身後的大駙馬,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眼,又看見了裕王世子,然後他扭頭對福康低聲的吩咐道:「去請霍將軍過來。」

福康轉身去傳話,皇帝眼睛看著人群中垂著頭的霍時嘉微微提高聲音道:「裕王世子?!」

霍時浩一怔,抬起頭,對上皇帝的目光,皇帝和煦的對他道:「你到跟前來說話。」

霍時嘉由長隨攙扶著,人群自動為他讓出一條道,他自然的走到霍時浩身旁和他並肩站在一處,這時霍時英也被小六攙扶著走到御駕跟前,皇帝半側開身體,讓出後面的霍時英,既是對著霍家兄弟也是對著文武百官道:「此番羌人大舉進犯,踐踏我國土,蹂躪我百姓,辱我之國威,半壁江山險喪於蠻族鐵蹄之下,幸的危難之際霍元帥多方籌措軍資糧餉,整合大軍,渡江雷霆一戰力挽狂瀾,終於穎昌府全殲敵軍,救江山百姓與水火之中,解朝廷危困之局,而霍家之女霍小將軍以一己之犧牲,率一萬親兵,抵擋羌軍主力之黑甲軍,戰至最後一人不曾退卻,因她之犧牲扭轉整個戰局,朕親臨戰場一應全皆目睹,實是巾幗英雄,如今將軍深受重傷你們接回府去好生將養。來日朕還堪大用。」

皇帝身長玉立站在當地,朗朗而談既是宣講也是下定論,霍時英站在一旁腦袋垂的極低,皇帝話音落後,霍家三兄妹皆跪地領旨,謝天恩。

等兄妹三個從地上站起來,兩兄弟都去看霍時英,霍時英自然先看向霍時嘉,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霍時嘉的眼底閃過一絲疼痛,霍時英裂開嘴角朝他笑笑,身長玉立的身姿腰背挺的筆直,一手支撐著小六,渾身的重量壓在一條腿上,另一條腿無力的踏在地上,咧嘴一笑渾身散發著一種無所謂的堅強,霍時浩把頭扭到一邊,把心裡的心酸強忍了下去。

霍時英再去看霍時浩,霍時浩望著她一臉欣慰,霍時英彎腰給他行禮:「大哥。」霍時浩朝她微微一點頭。

皇帝站在跟前看著他們兄妹見禮完畢,忽然扭頭看著霍時英指指身邊的人道:「霍時英,這是睿王。」

皇帝此舉有些突兀,別人看不明白,霍時英卻是一怔,看了過去,皇帝身旁站了一人,差不多高的個子,但是厚度卻有兩個皇帝那麼厚,那人站在那裡頭戴金冠,身穿蟒袍,腰繫袍玉帶,一張圓臉如白胖的包子,看著有幾分憨厚氣,腰身起碼有三四尺的樣子,大腹便便,通身貴氣,和皇帝沒有一分相像的地方。

霍時英彎下腰,大禮參拜,眼看她就要跪下,睿王似乎一驚,伸手就要來扶,嘴裡說道:「使不得,使不得,將軍不必行此大禮。」

睿王彎腰扶起霍時英,嘴裡粗喘著,兩人本來站的極進,他口裡的熱氣就噴到了霍時英的臉上,霍時英見此人之狀就知道他有氣虛之症,身體是不大好的,她雖被扶起卻還是半彎著腰對睿王道:「霍時英有禮了。」

「嗯嗯,有禮,有禮。」睿王嗯那兩聲是從鼻孔裡發出的聲音,像是在哼哼一樣,聽起來軟軟糯糯的,毫無架子和威嚴。

兩人再站直了,扭頭看見皇帝在一邊嘴角含著一個笑看著他們,霍時英看過來的時候他那笑容平白又多了幾分明快和意味,霍時英把頭低了下去。

皇帝似乎一下子心情大好,一直含著笑,揮手請百官退下,拉了睿王一起道:「弟和朕一起走吧,我們也敘敘。」

睿王又「嗯嗯」兩聲,被人簇擁著登上龍攆,一群人浩浩蕩蕩的起駕入城去了。

御駕先行,後面的公卿大臣跪地相送,等御駕過去了,一行人才起身,來迎的朝臣和同去穎昌府的焦閣老他們開始攀談,又是一番熱鬧。

霍時英三兄妹齊頭跪在一處,等御駕過去以後,霍時英和霍時嘉都是被人扶著才站起來,等到兩人面對的時候霍時英才輕輕的叫了霍時嘉一聲:「二哥。」霍時嘉看著她似有千言,最終還是隱忍不發,歎了一口氣,牽起她的一隻手緊緊握住道:「回家。」

霍時英清淡的笑著應道:「好。」他們站在路邊,自有家中僕傭去趕車過來,霍時嘉一直緊緊攥著霍時英的手不鬆開。

等車的功夫旁邊有勢利的朝臣見霍家得勢上來攀談,文人端著架子不好直接和霍時英說話,霍時嘉臉色難看,擺著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勢,趨炎的人都熱情的找上霍時浩,霍時浩謙虛的應酬著也是一番熱鬧。

兄妹兩拉手安靜的站在人群之外,自成一方世界,等車的功夫,霍時英扭頭往焦閣老的方向看去,就見老頭身邊圍滿了人,恭維之聲一片,好不熱鬧,老頭拱手應酬著眾人,不時還大笑幾聲,一派和氣,霍時英看過去的時候看見老頭眼梢跟她對了一眼然後若無其事的扭過頭去,霍時英笑笑轉過頭,低頭看著地面再不亂看。

雍王府和長公主府的馬車同時過來,霍時浩和一幫朝臣和氣的道別,霍時英和霍時嘉躬身恭送霍時浩,霍時浩登車後又撩開簾子望著站在地上的霍時英半晌後道:「回府好生將養,時嘉好好照顧,缺什麼到公主府來知會一聲。」

霍時英彎腰道:「是。」霍時嘉站在一邊不吭聲,霍時浩看了霍時嘉一眼,又跟霍時英道:「身體好些了就到公主府來坐坐。」

霍時英再次彎腰:「是,過兩日時英定去拜會大哥和公主。」

「嗯。」霍時浩點點頭,放下簾子。前面一聲吆喝,馬車一動,大駙馬的儀仗也隨之啟動,兄妹二人這才轉身登車。

霍時嘉帶著霍時英坐一輛馬車,兄妹二人在車上相對坐著,隨著馬車啟動,霍時嘉直看著霍時英的那條腿,身上披著裘皮,窩靠在坐墊上臉色不佳,霍時英倒是渾不在意,撩著窗簾朝外面看,一臉笑盈盈的,眉目舒展渾身輕鬆的樣子。

將要入城時,霍時英放下簾子對霍時浩道:「二哥,你讓人把車拐到東市去,我們從白定橋上過去回家。」

霍時嘉抬頭看她一眼道:「都回來了,以後有的是你看的,你急這一時做什麼?五成兵馬司和禁衛軍已經封道了,御駕不回宮誰也別想亂走動。」霍時浩語氣頗有一些沒好氣的意思,霍時英只是笑笑也不搭話,還是撩著簾子看了一路。

一路回去,從皇宮到東城門,十里長街果然人煙罕見,家家關門閉戶,一路禁衛軍把守。他們一路行來倒是暢通無阻,不到一個時辰到了王府大門口。

此時的雍王府,正門大開,與當日霍時英匆匆回來時只開一間偏門的情景大是不同,門內兩排僕傭列隊,周通站在門口的台階上迎接。

霍時英隨著霍時嘉下了馬車,剛一站穩一陣轆轆的聲響,然後一輛帶著滑輪的座椅被推倒了她的跟前,霍時英滿是詫異,霍時浩在一旁帶著命令的口氣道:「坐著,讓他們抬你進去?你這一被抬著進去,以後要省了多少麻煩知道不?至少晨昏定省這塊就有了個借口。」

霍時英好笑的看向霍時嘉,最後妥協的坐了上去,自有人來把她抬進府門,被人抬起來,霍時英摸索著四下看身下的椅子,好奇的問霍時嘉:「哪裡來的這古怪椅子?」

「從留定侯家找來工匠做的。」霍時嘉似乎很不耐煩回答她的問題,扶著小廝,匆匆走了出去。

霍時英也不多問,還是四下好奇的看著。霍時英卻不知道霍時嘉之所以不願意多說卻是因為早前霍真快馬專門給他的一封家書。

那日霍時英在穎昌府重傷之際皇帝許下一句驚人的諾言,霍真當時沒說什麼,是不好當即就駁了皇帝的面子,可他作為一個男人卻是不相信什麼一生一世的誓言的。

在他看來即便是皇帝也是男人,一生一世那是狗屁,霍時英在霍真心裡那是心頭肉,他的驕傲,這世間最好的女子,在這世上,不是正妻,皇帝也休想讓他把女兒嫁了,再有說什麼當年他家老爺子把霍時英托付給他的事情,霍真就更是不信了,霍家老爺子一生沉穩,兒女的親事,沒有三媒六聘,談什麼托付終身,兩人曾經有過什麼暗語約定到有可能,可就算是當年老爺子含糊的有這種想法,但他霍真也不願意把霍時英往宮裡送做個妃子的。

聖駕剛一走,霍真這邊就快馬修書一封給霍時嘉讓他務必在皇帝入城之前把霍時英給劫回家去,就怕皇帝腦袋一熱把霍時英直接給弄到宮裡去了。所以霍時嘉準備的充足,知道霍時英不良於行特意跑到留定侯家裡去找了工匠來做了一把椅子,就是要做足了架勢準備給皇帝看,你看我家有足夠的能力照顧人,就不勞您費心了,結果他倒是沒用上,皇帝腦袋還算清醒放人了,不過霍時嘉的心裡到底還是憋了一口氣就是了。

進到府裡周通率眾僕從迎接,霍時英這次進門再不如上次一般,所有外院的管事全部都讓她看了看,霍時嘉是通過這種方式告訴所有下面的人,她霍時英是這個家裡最不同的郡主。你們要怠慢她的人都掂量掂量再說。

鬧騰一番過後,霍時英被直接抬進了霍時嘉夫婦住的華榮堂的一個偏院,對別人就說是這回兩個都是病人了,放一塊正好有個照應,其實卻是霍時英這次回來是常駐,她身邊沒有一個從小跟著養大伺候的人,霍時嘉怕把她一個人放在一個院子裡,下人沒調教好給她找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然後又是一番梳洗更衣過後,霍時英又被抬著和霍時浩一起去給老太太和王妃請安去了。

到了錦華堂,老太太還如上次一般週身珠翠環繞,富態的倚靠在榻上,上次那個中年美婦依然在她身旁伺候,霍時英被人攙扶著跪下行禮請安,艱難病弱的姿態做的十足,老太太這回倒是沒有為難她,賜了坐,不鹹不淡的問了幾句戰事,又專門問了問霍真的近況,到最後都沒人奉茶上來,對霍時英的傷勢也隻字不提就把他們打發了出來。連帶著霍時嘉這回都沒得到什麼好臉色。

出了錦華堂又到了王妃處,王妃這裡倒是有另外一番景象,僕婦早早就站在門口迎他們,進了門王妃一臉和善,也不要霍時英請安,讓人奉了茶給他們細細問了霍時英的傷情,倒是一句都沒提霍真,然後又讓人擺上早就準備好的宴席,給霍時英接風洗塵。

霍時英一通應酬完,已經是傍晚了,回到偏院,她二嫂又送來一堆衣服,用具,都是霍時嘉的,霍時英和她二嫂又是閒話幾句,等送走了龔氏,她梳洗收拾完就已經天黑了,因為午飯吃的晚,她也就沒有傳晚膳,早早睡下安穩的睡了一夜。

第二日起身,剛剛早飯過後卓太醫就來了,一番施針過後稍稍問了幾句霍時英最近的起居,也就告辭了,如此以後卓太醫日日過來,宮裡每三天也會有人來一次,每次皆送來一些貴重的藥品,補藥之類的事物,事無鉅細的問一番再回去復旨。

這樣過了幾日霍時英的腿稍稍有了一些知覺,這天看天氣不錯,施針過後就去跟霍時嘉說她要去拜訪一下霍時浩。

當時霍時嘉也剛吃了藥正抱著點心匣子在吃點心,霍時英進門跟他說了,他皺著眉頭想了想道:「倒是也該去一下。」說完他放下手裡的匣子,吩咐龔氏去庫房挑幾樣禮品,又叫了人來備了車,用過午飯,都準備齊全了霍時英就換了衣服出門去了。

因是自家親戚走動,霍時英沒有提前下拜帖也沒讓家僕去通知,帶了小六直接坐了馬車就去了。

京城裡的公主不少,但單獨立府的卻不多,本朝這一代的公主唯長樂長公主單獨立了一府,府邸離著皇宮不遠,就隔了兩條街,原是前朝一藩王的舊宅,和裕王府卻是一東一西隔了半座城。

未時中裕王府的馬車穿街過巷停在長公主府大門前,正北三間獸頭大門氣派不比裕王府差半點。開著一個偏門,門口坐著幾個門房和閒散的家丁。

小六下車著人去通傳,霍時英撩開簾子往外看,就見有門房急急忙忙的往裡跑去,等了不消片刻的功夫,忽然正門大開,裡面出來一干人,霍時英才慢慢踱下車。

小六扶著霍時英進了正門,穿過前庭,來到正堂遠遠的就看見台階上霍時浩和一個女子相攜立於階前。霍時英知道那女子就是長公主了。

本朝國君姓鄭,長公主名叫掌珠,是太后的第一個孩子,皇帝的長姐,從她的名字就能知道其受到的寵愛,長樂長公主自幼集萬般恩寵於一身,到了婚事上卻因為太后過於挑剔反而到耽誤了,直到都二十三了才挑中了當年十八歲的霍時浩,長公主整整比霍時浩大了五歲而且婚後五年都不曾有身孕,當年霍時英第一次獲校尉之職,遭到滿朝堂的朝臣恥笑,反對。彈劾霍老將軍的奏章雪片一樣,大駙馬當庭據理力爭卻駁不過一個禮教祖訓去,大怒摔了笏板,為了這事鬧的滿城風雨,當時還在位的先帝雖有些昏庸卻頂著壓力硬是給了霍時英一個官職,這裡面最大的因果卻是因為皇家多少覺得有些虧欠大駙馬霍時浩的意思。

如今的長公主已經年過中年,遠遠的站在那裡一身家居常服,頭戴鳳簪,不是很隆重的裝扮,但自又一種風華。

霍時英行到階下撩袍拜倒:「霍時英,拜見長樂大公主。」

就聽一陣珠環顫動之聲響起,淡淡幽香隨風而來,一隻柔嫩白皙的手伸到眼前,一個脆亮,果斷的聲音道:「時英快快起來,你我之間的關係不必如此。」

霍時英隨之起身,抬頭望去,長公主是個美麗的女子,杏眼,膽鼻,嘴巴微微有些大,五官稍稍有點開闊,一種很明朗的美麗,多少和龔氏的那種明快的氣質有點像,但又比龔氏多一些深沉的味道,她舒眉展目的朝霍時英微笑:「多時久聞其名,今日才算是真正見到了。」

她拉著霍時英的手上下打量,嘴角的笑容加深,眼裡帶出一種興味遂又拉了她的手轉身上台階,來到霍時浩跟前,霍時英又朝霍時浩行禮:「大哥。」霍時浩點點頭,不苟言笑的樣子。

三人到了正廳,霍時浩入了首位,霍時英在他下首坐下,長公主卻不坐而是站在一邊道:「你們兄妹久不見面自有話要說,你們慢慢談,我下去看看她們準備的茶點。」說完就朝霍時英笑笑,按下她要起身行禮的動作,轉身輕搖漫步的走了出去,一干在廳中伺候的丫鬟僕婦也俱被她帶了下去。

至始至終霍時浩都不言不動,霍時英再是坐穩抬眼看他的時候還是那副老學究的嚴肅面孔。

兩人枯坐片刻,有僕婦上來奉了茶,等人又都退出去後,霍時浩端起茶碗輕淬一口,放下茶碗才望向霍時英淡淡的問了句:「傷勢怎麼樣了?」

霍時英老老實實恭敬的回道:「好了不少了,腿有了一些知覺,自己也能慢慢走幾步了。」

「嗯。」霍時浩點點頭,還是看向霍時英的那條腿,眼裡終是帶出了一些憂心。

「回去住著可還好?」霍時浩又問。

霍時英點頭:「有二哥照應著一切都好。」

霍時浩點頭,然後又問了霍時英一些她回府以後的事情,霍時英事無鉅細的跟他說了一遍,霍時浩邊聽邊點頭,霍時英說道她現在住在霍時嘉的偏院的時候,他稍微愣了一下,最後也是點了一下頭沒說什麼。

一遍話過完,霍時英終於說道正題,她整整衣袖鄭重的望著霍時浩道:「大哥,今日時英前來其實是有事要麻煩您?」

霍時英的話沒讓霍時浩的表情有什麼變化,他喝了一口茶,也沒問什麼事,只慢條斯理的道:「說吧。」

「前幾日時英隨聖駕入京之前,皇上曾私下授意我最好拜入焦閣老的門下。」霍時英說道中途,稍一停頓,抬頭間只見霍時浩正在放茶碗的那隻手就停在了半空,片刻之後他抬眼看向霍時英的時候,眼底就多了幾分幽深。霍時英接著又道:「如今這當口,父親不在家,也只好請大哥從中周旋一二了。」

霍時浩沉吟不語,手指輕叩椅首,半晌後才如自言自語一般的道:「焦閣老……倒是真要好好的周旋一番了,既是皇上授意這事倒也未必就不成。」

霍時英坐在那裡沉默不語,霍時浩琢磨完了抬頭看向她,微微一愣,幾次嘴唇煽動,欲言又止但始終沒說出來,最後幾不可聞的微微歎息一聲,等他再回過神來就朝外面吩咐道:「讓掌珠把佳慧帶過來。」

不消片刻,又是一陣珠環脆響之聲而來,正廳大門洞開,長公主手裡抱著一團粉紅後面跟著幾個丫鬟走了進來。

到了跟前,霍時英才看清,長公主手臂上托著一個孩子,是個女孩,一身粉紅的小襖,梳著兩個包包頭,孩子趴在長公主的肩頭,背朝著眾人。

霍時浩望女而笑,長公主把孩子從肩頭挪到身前,朝著霍時英笑道:「時英這是你侄女佳慧。」她又顛顛懷裡的孩子:「佳慧,這是你小姑,叫小姑姑。」

那是一個粉妝玉砌的孩子,一雙杏眼眼瞳烏溜溜的,嫩白的小臉上兩朵嫣紅,剛剛睡醒的樣子,含著一根手指好奇的看著霍時英不說話。

霍時英這輩子沒有對付孩子的經驗,看著孩子有些發愣,長公主倒是也不勉強孩子,直接把孩子往霍時英的懷裡一放:「你抱抱。」說完就退到霍時浩的身邊笑瞇瞇的望著她們兩個。

霍時英僵手僵腳的抱著孩子,小孩子很軟,她一點力氣都不敢用,只好架著手,托著她坐下把她放到腿上,這孩子是霍時浩和長公主唯一的孩子,夫妻結婚十載才得此一女,很是金貴,但這孩子絲毫不嬌氣,被霍時英揉搓了一下,也不變臉,端端正正的坐在霍時英的腿上,她爹叫她也不理,烏溜溜的眼睛就是看著霍時英,然後這孩子忽然開口清清脆脆說了一句:「你不是小姑姑,你是小叔叔。」

屋內一時安靜異常,最後長公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霍時浩在一邊嘴角也噙著笑意,佳慧看看父母一臉迷惑,霍時英微微笑著摸著孩子的頭道:「小叔叔就小叔叔吧。」

孩子笑了,得意的往霍時英懷裡挪了挪,靠著她,霍時浩倒是走過來摸著孩子的小腦袋,輕輕歎出一口氣。

氣氛有片刻的傷感,小孩子卻是不懂,抬起眼睛又叫霍時英一聲:「小叔叔。」

「嗯。」霍時英輕輕的應了她。

至此霍佳慧這一生在幼年時,懵懂無知之際就被大人們混淆了霍時英的性別,叫了霍時英一輩子的小叔叔。

當日霍時英在長公主府吃了一頓家宴才回了裕王府,次日,霍時浩就準備了各色拜師禮品帶著霍時英去拜會焦閣老。

焦閣老經歷三朝也是一個大儒之家,整個府邸雖雖也庭院深深但簡樸嚴謹,到了府上霍時浩遞了拜帖,兄妹二人被引致偏廳,等了片刻出來招呼卻是焦閣老的長子現在禮部任侍郎的焦守義。

焦閣老稱病不出,焦侍郎恭敬而客套的招待二人,待霍時浩說明來意,他也只是推脫說這事還是要家父做主,一概什麼也不應成,霍時浩也不著急,沒有多說就客氣的告辭了,次日再去還是一般的光景,第三日再去,焦侍郎還是一樣的說辭,焦閣老依然稱病不出。

霍時浩也不著急,暫時歇了心思,沒再去登門,又過了幾日,朝堂上忽然傳出消息,因此次羌人入侵,三州大批官員或殉職的或叛國落馬的,折損了大批官員,一時三個州府出現了大批官職的空缺,朝中六部朝官就要被外放一批,不幾日第一批外放官員的名單就出來了,裡面就有焦侍郎的名字,被外放為穎昌府的知州。

又過了半月焦閣府再次傳出喜訊,從小被人傳出因出水痘毀了容而耽誤了終身大事的焦大小姐,被太后親自保媒說給了喪妻的和王,和王乃是自先帝賓天後唯一個被獲准回京祭拜的藩王,他的母妃地位低微,自幼溫厚懂禮被太后所喜,他的封底在冀州也是富庶之地,實是一門好親事。

焦家接連喜事不斷,一時門庭若市,霍時浩在這個時候到沒有去湊熱鬧,過得幾日以後等到焦府稍稍消停後,再次帶著霍時英提了禮物再去登門造訪。

這次再去,同上幾次光景就不同了,焦老頭終於出來見客了,賓主落座後霍時浩舊事從提,老頭上守坐著瞇著眼睛沉吟半晌,然後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我這張老皮,都要被你們拉出來做大旗咯,我這張老臉怕是保不住嘍。」

霍時浩低頭不言語,霍時英笑瞇瞇的看著老頭裝模作樣的搖頭歎氣,被老頭看見了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霍時浩趕緊起身按著霍時英就給焦老頭行了拜師大禮。

當日拜師兒戲了一些,次日焦府再次開壇祭拜了孔聖人,正正經經的行禮,拜了師。

從那日拜師以後霍時英就再不得清閒,老頭說了:「你既拜我為師,那少不得是要教導你的,免得你將來出去做出敗壞我門風的事情來。」於是每日辰時之前霍時英務必要到焦府報道,焦府五間大書房,裡面藏書無數,霍時英每天就被關在裡面,焦老頭給她撿了一大堆書,命其何時看完,看完後要寫出心得。寫的不對一頓手板子就伺候,霍時英日日被折騰的頭昏腦脹,天天挨打,後來手被打的都拿不住筆了,某日一煩躁,看見焦老頭手裡一拿上戒尺,站起來撒腿就跑,焦閣老先是一愣後來火氣一上來,扔了戒尺抓起雞毛撣子就追了出去。

霍時英腿腳不利索,也不敢真的跑,被焦老頭追的滿院子亂跑,一時滿院子雞毛亂飛,亂的是雞飛狗跳的。

這一事被好事的焦府下人傳了出去,一時坊間就流傳出,裕王府裡有個巾幗不讓鬚眉郡主將軍,打仗了得,保家衛國十多年,在江北打羌人立了大功,但是讀書不行,成天被焦大人拿著雞毛撣子打的滿府跑,此番流言傳到朝堂也成了一時的笑談,而霍時英拜入焦閣老門下的這件事也因此被坐實了。

如此過了三個月,春天過去,天氣熱了起來,這一年的六月,霍真班師回朝了。

06

霍真入城的這一日,整個皇城轟動,不若當初皇帝北巡迴城時的冷清景象,十里長街人聲鼎沸,各商舖酒樓張燈結綵,百姓夾道歡迎,舉城歡慶。皇帝親率百官出午門迎候,自開國以來,受此禮遇的唯只霍真一人而已。

臨到午時,三聲禮炮從東門響起,霍真身穿魚鱗金甲,身騎駿馬,帶八百親衛隊列隊入城,百姓歡騰,行人來往奔走相告,盛況空前。

入城的兒郎鐵甲紅襟,莊嚴肅穆,列隊隆隆而過,如初生的驕陽般充滿陽剛之美,這一刻是他們一生中最燦爛的勝景,而他們中本應最有資格列隊其中的人,卻不在此。

焦閣老對霍時英說:「你要低調,沉潛,人這一生或許總要輝煌那麼一次,但你的輝煌不在那裡,或許也不在你堂堂正正的登上金鑾殿的那一刻。」那一刻垂暮的老人眼裡的神色是那麼的深沉。

當時他們正在迴廊下,席地擺著酒菜在小酌,霍時英對著老頭笑笑,什麼也沒有說,望著庭中開的繁盛的桃花目光悠遠,思緒飄渺。

霍真入城的那一日霍時英得了大半天假,巳時從焦閣老家出來,帶著小六去了東市,東市是販夫走卒的聚集之地,此處也是一個集市,每日從一到寅時這裡就開始熱鬧,賣菜的,賣雞的,賣肉的,賣新鮮魚,蝦,河蟹的,小販林立於此,臨著一條內河,河上一座橋,叫白定橋,橋下兩邊通著兩條街,橋東賣油鹽醬醋,炒貨,胭脂鋪等各種小商舖林立,橋西,道窄,因小販賣的都是生鮮活物,路面常年的污穢,從清晨起這裡就煙氣濛濛,最是人間煙火的聚集之地。

這一日這裡卻比平日看著不知冷清了多少,往日聚集在此之人至少少了十之七八,大家都去看大元帥凱旋入城去了,連守著攤位的攤主都不見了許多,隨處可見無人的攤鋪,散落的雞籠和從木盆裡跳出來的肥美大魚,魚兒出了水,在地上張著嘴在地上苟延喘喘卻無人收拾。無處不透著一種混亂的卻鮮活的生機盎然。

霍時英帶著小六一路行來,神態安詳,臉上是從不見的安逸之色,走走,看看,又停一停,最後在河邊尋覓到一家餛飩攤,攤主老邁,想是掙不動年輕人,所以也沒去湊個熱鬧。

霍時英一身布衣,帶了小六,沒受到格外的關注,在街頭河邊的小攤子上坐下,叫了兩碗混沌,沒有旁的客人,餛飩很快就上來了,粗瓷的大海碗滿滿的兩碗,混沌雖然皮厚但肚子也大,熱氣騰騰的湯水上飄著幾隻極小干蝦,一點點翠綠的小蔥,不是精緻的東西,卻實在。

攤主鬍鬚皆白卻嗓門洪亮:「兩位小哥慢用,桌上香醋,醬料自己取用,吃好了啊。」

霍時英心知這老丈怕是耳朵不好,遂提高了音量道:「多謝老丈,有勞您了。」

「客氣,客氣。」老人拿著摸布回了一句,到一旁擦桌子去了。

隔著兩條街是霍真入城的十里長街,遠處的禮炮,鼓樂之聲,人群的喧囂聲,隔空而來,以霍時英的耳力甚至還能聽見整齊劃一的馬蹄聲,鐵甲鏗鏘崢嶸之聲,閉上眼睛那激情澎湃的勝景彷彿就能勾勒在眼前。霍時英真的一手搭在石欄上閉目傾聽,頃刻後她睜開眼睛,眼中波瀾皆無,埋頭一勺一勺的吃完碗裡餛飩。

吃了餛飩霍時英又帶著小六到了橋東,進了一家乾貨鋪子,買了一包瓜子,一包炒花生,然後又進了一家茶樓,兩人要了六個銅板一壺的茉莉花茶,就著茶水磕瓜子,吃花生,大堂裡臨窗一坐,看著街景,聽著別人的閒話,後來前街霍真入城,拜君,獻俘的儀式完了,人們陸續歸來,茶館裡的人們激動的說著前街的盛況,霍時英笑瞇瞇的聽著,後來又有人叫了說書先生來說書,他們還蹭著聽了一段,悠悠閒閒的就過了一個下午。

直到華燈初上,集市收攤,行人晚歸遠處著名的梨園裡傳來依依呀呀戲子的唱腔,霍時英這才站起身,掃落一身的瓜子花生殼,跟小六招呼了一聲:「走吧,回家去。」

天邊暮色四合,灰濛濛的光景裡,踩著雞犬相聞的市井之聲,一步步的走回王府,這一路霍時英走的格外的慢,步步遲緩,甚至連跟在後面的小六看來那步履中帶著幾分留戀的意思,背影如能說話般的表達著一種深沉,小六一點都看不懂也鬧不明白他的主子在想什麼了,其實也不會有人知道,霍時英這半生最享受的就是這一下午,她畢生追求的也就是這雞犬相聞的最真實最質樸的生活。沒有人懂她,她也從不曾對誰表露過。

走回王府已是天黑盡透之時,王府門前三間獸頭大門全部洞開,內外燈火通明,裡外三十二盞巨大的宮絹紗燈,把裕王府大門內外籠罩在一片紅光之中,霍時嘉周通立於階前,身後僕役若干,個個翹首以盼。

霍時英悄莫聲息的走到門口,眾人望見她都是一愣,唯有霍時嘉沉著臉吼道:「去哪裡了?找了你一下午,還不快過來站好!」

霍時英摸摸鼻子走到台階上和霍時嘉站到一處,初夏裡的夜風帶著涼爽,最是舒服的溫度,霍時嘉卻還是披著一件披風,有風吹來不時的就咳嗽幾聲,霍時英扭頭看著他,霍時嘉也正好轉頭看過來,忽然皺著眉頭就在她身上一頓亂拍,把藏在她衣襟腰帶裡的碎屑都掃了個乾淨。

霍時英問他:「有信了嗎?什麼時候能到?」

「剛才親衛來報,已經出了宮門了,約有半刻鐘就能到了。」

「晚上宮裡不設宴了?」

霍時嘉抬頭瞟了她一眼:「明日戌時宮裡設大宴,連後宮都要設宴,內命婦也要參加,你也有份,就是不知道你要去哪一頭。」霍時嘉帶著點玩笑的意思調侃霍時英。

霍時英皺皺眉,沒接話反而問道:「有什麼消息傳回來嗎?」

霍時嘉轉過身,兩人並肩對著府門前的夾道,他理了理袖口,才道:「父親,在午門就把帥印交上去了。」

霍時英點頭:「原是應該的,大元帥本就是戰時臨危受命的一個封號,打完仗了是要交回去的,不然反倒落了個居兵自重的嫌疑。」

霍時嘉扭頭瞟了她一眼又道:「他把涼州兵馬總督也一併辭了。」

「哦?」霍時英眉梢一挑微驚,也扭頭看向霍時嘉:「他怎麼說的?」

霍時嘉把兩手攏到袖筒裡,慢悠悠的道:「他說久居邊關落下了寒腿之症。」

霍時英哂笑,霍時嘉撇她一眼:「他受傷了。」

霍時英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懷疑的看向霍時嘉。

「不是裝的,是真的,一箭貫胸,下馬參拜都是被人架著的。」霍時嘉停了一下又道:「兩月之前,他親自帶兵出關打了一仗,屠盡河套草原上的十多個部落,逼得羌族整個王庭遷移至漠河以北。消息是半月之前才傳回軍部的,你最近天天不在家,我也沒告訴你,應該就是那時候受的傷。」

霍時英愣了片刻,咂咂嘴道:「他這回算是如願了,被他這麼一打,西北至少五十年沒有戰事了,在他這一輩和我這一輩朝廷都不會動兵了。」

兄妹兩靜默了一會,霍時英忽然想起來又問:「誒,羌人沒派人來和談?」

「來了,人家本來在穎昌府一敗,新王剛一繼位就派信使來議和的,但他把來使殺了,然後就帶人殺出關去了,就因為這事他已經被人參了。」

霍時英緩緩道:「是要打的,把他們徹底打趴下了條件才好由我們開,這次來使跟著來了嗎?」

「沒有,是跟在後面來的,說是還有半個月進京。」

「知道是誰參的他嗎?」

「御史台的童之周,原先在揚州做過道台,韓林軒在揚州做了十年太守,兩人共事過十多年。」

霍時嘉點到即止,霍時英低頭皺眉,半晌無語,霍時嘉看她兩眼問道:「可是有什麼緣故?」

霍時英回看他沒有回答他反而問道:「皇上對他的請辭可說了什麼?」

「倒是沒有說什麼,只是說稍後再議,一概挽留的話都不曾說。」

霍時英沉吟:「這稍後再議怕是就是同意了,這樣也好,最近王壽庭帶著人去了穎昌府藉著這次安置流民,從新整合戶籍的機會,又開始始推行他的地丁合一之制,看那意思是要在三州先推行,然後延伸至全國,焦閣老說他行此事時機倒是對的,但成事卻難的很。朝中上下被這次大勝掩蓋著,表面上是一片歡騰,其實下面正暗流湧動,霍家軍功顯赫,在軍中關係盤根錯節,還有十二萬涼州邊軍,皇帝不能動我們家,但父親開戰之前在三洲搶糧,還有這次瞞報軍情,私自出關一戰,都會受人以權柄,會有人拿他出來做文章逼皇上廢止地丁合一的推行。」霍時英稍一停頓又道:「父親倒是看得很清楚的,他這一退給了皇上一個台階下,他自己遠離了是非,也保全了自己,就是……他這以後的日子怕是要不好過的,我們家可能也躲不過攀高踩低之輩的落井下石之事。」

霍時嘉靜靜的聽霍時英說完,然後回頭看向他身後王府大門上高高懸掛的越王府的匾額,片刻後他轉過身來再看向霍時英道:「我裕王府是自本朝開國百年來唯一的異姓封王,歷經五代,嫡傳一系子孫代代鎮守邊關,不曾出過淪喪敗德之輩,我輩雖不貪戀這富貴,但家門不能敗落了,我雖疼你但霍家的這一代只能靠你了。」

霍時嘉話語裡帶著鏗鏘之意,霍時英也回頭看莊嚴巍峨的府門上高懸的匾額,彷彿在燈火下看見她爺爺正笑瞇瞇的望著她,她轉身低下頭輕聲道:「我知道。」

兄妹皆是沉默,王府門前氣氛肅穆,待到酉時三刻之時,遠處的終於傳來馬蹄之聲,聲音漸隆,三十六騎列隊小跑而來,蹄聲雜亂而不見倉促,眾人翹首望向來路。

馬蹄踏在石板路上,隆隆而來,終於在轉彎處黑甲紅襟親衛兵踱馬而來,帶著鏗鏘的金屬撞擊之聲闖入人們的視線,周通率眾僕役跪拜階前,霍時嘉舉手過頭彎腰低頭行參拜之禮。

唯有霍時英直挺挺的站著,看著四隊九列親衛騎簇擁著中間的霍真緩緩來到跟前,顯得尤為突兀。

眾親衛來到府門前,豁然從中間散開,讓出中間的霍真一直策馬行至階下,一陣金屬撞擊之聲,三十六親衛隨霍真下馬。

霍真一身魚鱗金甲,頭戴金盔,面色灰白,嘴唇沒有血色,一臉病容,他最先去看霍時英然後咧嘴就笑起來,他說:「英,爹回來啦。」

父女兩階上階下對望著,霍真笑瞇瞇的,霍時英看著他那樣不知怎麼就想起,當時在盧龍寨的時候霍真騎在高頭大馬上也是這麼賤兮兮的跟她說:「時英,最後一仗了,打完了爹帶你回家。」

霍時英眼眶有點熱,今時今地他們真的都回來了,霍真走上台階看見霍時嘉就笑不出來了。

「恭迎父親回府。」霍時嘉彎著腰,霍真伸手扶起他,很尷尬的樣子,霍時英看出他幾乎都要撓頭了。

「時嘉最近身體如何?」霍真幹幹的問了一句。

霍時嘉又彎腰:「兒子身體無礙,倒是不知父親傷勢如何?」

霍真咧嘴一笑,拍拍霍時嘉的肩膀沒說話,繞開他走到大門口忽然站住雙臂展開,吼了一聲:「解甲!」

霍時英就知道他要出蛾子的,好笑的看著他,自有人上來給霍真解衣除甲,隨著鎧甲離身他拉長了腔吆喝著道:「解甲歸田咯!」吼完了扭頭朝霍時英笑:「今晚吃火鍋。」霍時英終於無奈的笑了出來。

霍真在門口得瑟完,被一幫僕傭簇擁著進了內宅,老太太早在錦華堂正裝等的心焦,被打發到前院打聽的丫頭差點沒跑斷了腿,等到霍真真的一腳踏進來,老太太看見他大紅色的官袍上都掩蓋不住胸前那片暗紅色的血跡,尖利的大叫一聲:「我的兒啊!」一把抱住霍真嚎啕大哭了起來。

老太太大哭,屋子裡一下子就亂糟糟的,那個中年美婦帶著一幫丫頭婆子圍著兩人,七嘴八舌的勸著,老太太誰的也不聽抱著霍真死不撒手哇哇的哭,哭著哭著就開始罵上霍真他爹了:「霍董震啊,你一輩子是精忠報國了,我給你守了一輩活寡,臨了還把我兒子也拉到西北去了,給我弄成這樣回來,你是要絕我的後啊,你沒良心啊。」老太太聲淚俱下,哭得悲慘,就是說的話有些不像話了,霍真想從他娘懷裡掙出來,可老太太死不撒手,他又不敢真的掙,最後彎著腰被老太太摟著腦袋,弄出一頭汗來,樣子太狼狽了。

屋裡被一幫女人折騰的亂翻了天,老太太哭那女子帶著一幫丫頭婆子也哭,嚎啕的哭聲都快把房頂掀翻了,唯一沒動靜的一角是王妃那裡,王妃在偏角的太師椅上坐著,淡淡的看著也不吭聲,霍時英和霍時嘉跟著進門在屋子裡掃了一圈動作一致的低頭垂手找了個角落站著,誰也不吭聲。

鬧騰了有半刻鐘,被一群女人圍著的霍真終於忍不住了,就聽他在人群裡慘嚎一聲:「哎呀!疼死我了。」他這一聲就跟靈藥似的,屋子裡的哭聲嗖的一下沒了。

老太太的的哭聲嘎然一止,低頭一看霍真都被她憋得快喘不上氣來了,趕緊鬆開了,忙一疊聲的問:「我的兒,可怎麼著了?快找大夫來看看。」

霍真直起身,大喘了一口氣才無奈的道:「母親啊,我沒什麼事,您老好好的坐著,讓兒子給您請個安行不?等兒子給您行完禮,咱晚上吃火鍋啊。」

老太太一下子訥訥的,被人攙著回到榻上坐好,霍真又跪下規規矩矩的行了大禮請安,折騰完一番,屋裡總算是安靜了,等霍真起身王妃才走過來,緩緩的屈膝一福道:「恭迎王爺回府,妾身有禮了。」

尷尬的神色在霍真臉上一閃,他一手托起王妃:「不必多禮啦,這些年對不住了。」霍真的語氣帶著貨真價實的歉意,可惜王妃只是笑笑,就轉身站到了一邊去了,根本沒接他的話茬。

等到各人都坐定了,丫頭上來給他們奉茶,那中年美婦在屋內來回穿梭指派下人,儼然一副當家媳婦的做派,眾人都不吭聲,唯有霍真看了兩眼忽然問道:「你誰啊?」

一屋子寂靜,老太太愣住,剩下所有的人都低頭喝茶裝沒聽見,那婦人本來正從丫頭端著的茶盤上端茶來要上給霍真的,扭著的腰身就那麼僵在那裡待轉過臉來一臉的羞憤和難堪,臉上紅的能滴下血來,她屈膝一福,仰著臉,眼裡含上一汪淚水,楚楚可憐的樣子:「王爺我是嫣紅啊。」

霍真毫不掩飾眼裡的厭惡皺著眉又來了一句:「嫣紅是誰?」

剛才還神采飛揚的婦人深深的垂下頭,霍真也不叫她起身,直接從丫頭托著的茶盤上拿過茶碗慢條斯理的低頭喝了一口,屋裡一下子靜悄悄的沒人站出來說一句,直到僵持了片刻,王妃才在一旁開口道:「她是七妹,你的七房,趙姨娘。」

霍真這才叩了茶碗,靠進椅背裡望著屈膝在那裡的女子道:「既是姨娘,沒得召喚你在這裡做什麼?」

叫嫣紅的婦人囁嚅著道:「我是來伺候老太太的。」

霍真嗤笑:「王妃在此,你倒是會喧賓奪主了,剛才我一進來,看你呼三喝四的我還以為我三年不歸家,我老婆換人了吶?」

屋裡的空氣瞬間如壓上了一層棉被,一下子沉悶起來,老太太在上守乾咳一聲,霍真動都不動,就看著嫣紅,霍時英和霍時浩對望了一眼一起低頭看擺在腿上的雙手,最後還是王妃開了口,她對著嫣紅道:「嫣紅妹子,你也辛苦了,先下去歇著吧。」

嫣紅又福了一福,踉蹌著起身,跌跌撞撞的出去了,霍真這才默不吭聲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算是把這一茬揭過去了。

晚上裕王府擺宴,霍真胸口有傷,回來一路奔波本就沒養的太好,加上今天帶甲面聖,又是一番折騰傷口裂開了,本來應該靜養的,可是這人不知道抽什麼風,非要晚上吃火鍋,於是這一晚的裕王府在六月間的天氣裡開了一頓火鍋宴。

晚宴擺在王府內院的花廳裡,龔氏帶著宜哥來見過霍真,一府的主子都湊齊了,開了兩桌,男女分開坐,霍時英被分到老太太王妃和龔氏一桌,霍真和霍時嘉,宜哥祖孫三個一座。

桌上上的是西北的羊蠍子火鍋,鍋裡熱氣騰騰一片紅彤彤的滿江紅,女眷都不敢下筷子老太太和王妃各又讓人上了燕窩粥,和小炒,不鹹不淡的吃著,本應興致最高的老太太也因著霍真只過來敬了她一杯酒,霍時英又坐在她跟前讓她不舒服,興致也淡了不少。

這一晚的霍真情緒亢奮的有些不正常,和家人多年分離,無論如何都有隔閡,唯有他一人熱情高漲,庭中對著明月一杯接一杯的喝酒,霍時嘉坐在他身邊陪了他幾杯,兩人也始終對不上話。飯桌上氣氛一直都不太好,霍真的回來似乎沒有為大家帶回來多少歡樂。

唯有霍時英看懂了了霍真對月獨飲的姿態中帶著悲傷,這種悲傷是每一個在邊關經歷過生死,殺戮,維護,成全,道義的軍人都能看懂的情緒。

喝道中途,霍真忽然拍桌子大吼一聲:「時英,過來陪你老子喝酒。」

眾人都被嚇了一跳,唯有霍時英面不改色,端起酒杯走了過去,什麼也沒說在他身邊坐下,霍真拿起酒壺給她斟上一杯說:「喝吧。」

老太太臉色很難看,憋著沒發作,王妃,霍時嘉,龔氏都靜默的看著他們,兩人你一杯我一杯誰也不勸誰,後來霍真喝醉了,舉著杯子對著明月大吼一聲:「回家啦。」不知道是喊給誰聽的。

後來一直到了二更的光景,宜哥撐不住去睡了,老太太坐著沒意思也撤了,王妃安靜的坐在那裡看著他們,神態裡少了一些淡漠,眼裡多了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的情緒。

霍真帶傷飲酒實是大忌,太醫就守在院子外面,廳中冷清,後來周通悄莫聲息的走上來跟霍時嘉耳語:「世子,王爺有傷,明日宮裡還有大宴,您看是不是就先散了?」

霍時嘉回頭看一眼相對坐著的兩人,抬手輕語道:「讓他們喝吧。」周通不敢再勸,剛要躬身退下,一轉身的功夫一個小廝忽然氣喘吁吁的跑進來。

「宮裡來人傳太后懿旨。」一語打破廳中冷凝的氣氛。

霍真這人痞歸痞,有時候做事是有點不靠譜的意思,但是這人從來不是上不得檯面的人,霍時英知道他其實喝醉了,但是下了桌子,腳穩,手穩,面不改色氣不喘,率領一家老小接了懿旨。

太后來傳的是口諭,不用設香案穿品裝大服,小太監在花廳傳完話,一家老小磕頭謝恩就完事了。

懿旨的意思很簡單就兩句話:「明日戌時後宮設宴,請裕王府十一郡主屆時參加。」

裕王府十一郡主,不就是霍時英嗎,眾人接旨後面面相覷,唯有霍真特別鎮靜的讓周通拿了兩個金錁子來,還讓人家找了個金線荷包來裝好了,塞給小太監,拍著人家的肩膀稱兄道弟的直說人家辛苦了,把小太監弄得那個受寵若驚,笑瞇瞇的走了。

這邊小太監一出了花廳,那邊霍真腳下就是一踉蹌,周通站在他身邊趕緊伸手扶穩了。

「我要睡覺。」霍真眼神虛晃著說了一句。

被重新驚動起來的老太太龍頭枴杖往地上一頓,喝道:「還不趕快伺候下去歇了。」

「唉。」周通應了一聲,扶著霍真出了花廳,不知伺候到哪歇著去了。

剩下幾個人,站在花廳裡,老太太看了霍時英一眼,那眼神不好說,挑剔的厭惡的,還有些說說不清道不明的或許是摻雜著某些回憶的,總之是陰暗。霍時英示弱的垂下頭,老太太終於煩躁的一扭頭怒氣沖沖的走了。

老太太是個有些跋扈的糊塗人,既不慈愛,還要人時時哄著,是個長輩的架子辦事卻盡出昏招,在這家裡不太得人心,對她的情緒,這花廳裡剩下的幾個人都不太在意,更沒人附和她。

最後剩下王妃,霍時嘉,龔氏還有霍時英,幾個人呆了一會,龔氏猶猶豫豫的打破沉默:「時英,時英明日入宮,進後宮的內命婦宴席,穿不得官袍的,可怎麼辦?」

龔氏弱弱的一句打破了花廳裡的沉悶氣氛,畢竟是女人先想到的卻是穿著品服這一層,霍時英抬頭就朝她笑了出來。

最後這裡剩下的唯一的長輩開口拿了主意:「家裡的姑娘們都出嫁了,這一時半會也找不來合適的衣裳,好在時英也沒有誥封,采寰你回去找找你做姑娘時的衣裳,顏色不能暗了,挑明艷清爽的顏色連夜讓針線班子改了,至於首飾。」王妃看了一眼霍時英:「這些怕是時英也不明白的,你明天到我那裡去挑一些。」

龔氏應了,王妃這才轉頭正視霍時英道:「明日等你父親酒醒了,你們再談。後院這些衣著裝扮的事情不是你該操心的。」

「是。」霍時英也恭敬的彎腰應了。

最後王妃轉頭掃視了一遍廳內慘敗的席面,歎息著說道:「這就都散了吧,大家都去好好歇了,明日還有的忙的。」

這一夜的王府小小的喧鬧了兩場最後安靜的落幕了,霍時英回到偏院,迎接她的是月娘眼巴巴渴望的眼神,她裝沒看見,叫來丫鬟伺候著梳洗了就睡下了,最後目送著月娘失望而去的背影她也只能暗暗的歎氣。

第二日天還沒亮,霍真昨夜喝的爛醉死活叫嚷著要歇在王妃院子裡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王府,早上霍時英起床看見月娘一對黑圓圈,但是臉上卻是淡淡的終於鬆了一口氣,她其實最怕的就是月娘認不清自己的身份。人嘛活在這時間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不管高低貴賤,都要找對自己的位置才能活得安穩。

卯時,全家去給老太太請安,錦華堂裡再沒看見那個嫣紅的身影,霍真和王妃一起來的,請安的時候王妃臉色還是不好,面上依然冷淡看不出什麼來,霍真倒是神清氣爽的樣子。

等眾人請過安,出了門廳,霍真和王妃並肩走在前面,幾個小輩隔著點距離跟著,兩位長輩端莊沉穩的走在前面,霍時英掃了一眼就看見霍真在偷偷去拉王妃的手,就見前面兩人的袍袖搭在一起,兩隻手在下面暗戰著,霍時英彷彿能都能看見霍真那張英俊的臉上,眼角眉梢那一抹賤痞的德行。一旁的龔氏應該是看見了,一臉羞的緋紅,霍時嘉望著遠處的樹梢,淡定的很。

唯有宜哥懵懂無知,安靜的牽著母親的手,沉沉穩穩的走著。

出了院子,霍時嘉帶著自己媳婦兒子,妹妹給父母請安告退,然後他們辭了二人,霍時嘉上抬椅,龔氏,宜哥霍時英步行,都出去老遠了還能聽見王妃氣勢洶洶的一聲怒吼:「你個老不休的!」遠遠傳來,然後就再沒聲了。

霍時英在王妃充滿怒氣的嗓音裡品出那麼一點嬌嗔的味道,她嘴角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心裡卻在琢磨:「霍真這是要幹什麼吶?」

在霍時嘉的屋裡用過早飯的功夫,霍真讓人來傳霍時英去前院的書房,霍時英從霍時嘉院子裡出來邊走邊對小六說:「你打發人去焦府一趟,就說今天父親回府有事商議我就不過去了。」

「唉。」小六答應著,霍時英想了想有道:「老頭可能會不高興,你讓人跟他說我明兒一准過去。」

「您放心,我知道讓人怎麼跟他說。」

「嗯。」霍時英點點頭,小六才匆匆跑走了。

霍時英出了內院到了外書房,霍真早就在案子後面坐著了,今天霍真看著很正經了,霍時英找了一個地方坐下,小廝上來奉了茶,等人退出了,兩人也沒那麼多恭敬,客套的,霍真開門見山的就問霍時英從穎昌府回來後的事情。

霍時英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從在路上養傷,到入城之前皇帝怎麼找她談話,回來怎麼拜入焦閣老門下,事無鉅細,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

霍真安穩的坐在那裡,聽的認真,最後霍時英說完了,他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然後一隻手不自覺的伸到桌面上,手指頭輕輕的來回扣著,琢磨了半晌他抬頭問霍時英:「你怎麼不選白閣老選了焦閣老?白閣老名聲不是更好一些?」

霍時英想了想道:「憑感覺吧?」

「哦?」霍真來了興趣:「你說說?」

霍時英道:「我就覺得……我們如此一個泱泱大國,真正的要敗也是先從我們內部敗起的,而國之根本和表率的是皇族,如果……」霍時英抬頭對視霍真,堅定的說道:「如果有一天皇族亂了,出現幾位皇子奪位的局面,焦閣老會以國家的穩定和黎民疾苦放在首位,他不會把自己之利放在考慮的位置上的,他雖乖張卻性正,而白閣老,卻正相反,有他那種人在,被他抓住機會國家會亂的,他雖端莊人卻不正。」

霍真就笑:「你是要借人上位,你考慮他正不正歪不歪幹什麼?」

霍時英搖頭:「不然,我若選了白閣老,可能他會大力的為我奔走,我上朝之日可能要容易很多,但後續的代價我付不起。」

霍真點頭,沒再說什麼,然後他又端起茶碗頓了一頓道:「這次的軍功已經報到軍部了,我估摸著,也就十天半個月的等軍部和禮部理出一個章程後,會有一次大的封賞,我準備在軍部給你某個給事中的職位,正四品,專管戰後士兵退役,撫恤改籍的事宜,跟你現在的品級一樣,不過我想著你也不在乎那個,咱們家現在這風口浪尖的,不能太張揚了,只要你能有個位置就代表了皇帝的立場才是重要的。」

霍時英的眉毛挑了一下道:「我可以回涼州去的。」

霍真撩著眼皮看了她一眼,然後慢條斯理的放下茶碗道:「這府裡,老的老,小的小,不老不小的還是個病身子,你二哥年年冬天就是一個坎,你還指望他能去跟人爭什麼?我今後是在朝堂上是說不上話了,你還想去哪?」

霍時英低頭沒吭聲,霍真又仰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去了,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霍真那神情也沒把霍時英剛才說的話當回事,霍時英也就沒再說。

過了片刻霍真忽然一低頭看向霍時英一本正經問:「你給小六賜名沒有?」

「嗯?」霍時英被霍真這麼跳躍的一問有點反應不過來,霍真就道:「給他正經賜個名字,以後他就是你的人了,這兩天你就到外院挑一處院子,回來搬出來,你以後經常在外面行走,搬出來方便一些,他一個小伙子眼看著就大了,老在內院竄也不是個事,回來你自己院子裡的小廝丫頭讓時嘉找個人管著,讓他專門弄你外面的那一攤。」

「哦。」霍時英有點摸不著頭緒,隨口應了下來。

然後霍真又道:「再有過幾天找個好日子就把月娘抬舉了吧,給她單獨分個院子住,老在你那裡也不是個事。」

霍時英愣了一下,然後道:「這樣也好。」

霍真看著霍時英垂著頭望著腳下的地面,臉上不露喜怒,後頸卻露出一個脆弱的弧度,他知道她在想什麼,也知道她情緒不高,本想開口再說點什麼,但外面就有人來報。

書房的門被打開,小廝進來通報:「長公主和大駙馬來了。」

長公主雖然是裕王府的兒媳婦,但是她畢竟是長公主,品級在那裡擺著,於是通府又是一陣亂,王府大門通開,所有人出來迎接。

霍時英和霍真匆匆走出書房,霍時英還在回味霍真跟她說的話,本以為霍真叫她來是要說晚上宮中赴宴的事情,誰想到他一句都沒說,反倒跳來跳去的說了些別的,尤其是月娘的事情現在說有點突兀,霍時英一下子沒琢磨明白,這件事也是到很久之後她才慢慢看了清楚,她跟霍真其實是很像的人,從不在小事上糾結,通觀全局之後喜歡真對根本,霍真回府後做的每一件事情,今天說的每一句話,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要給霍時英營造出一個家,一個能把她留住的家罷了。

出了書房霍時英就看見小六站在台階下,看見她出來一臉焦急,霍時英落後兩步,停下來問他:「怎麼了?」

小六苦著連說:「我沒把事辦好,回來的人說,焦閣老說以後您都不用去了。」

霍時英皺眉,問:「原話是怎麼說的?」

「回來的人說,焦閣老看著倒是沒生氣就是說:三個月的教授已經夠了,以後將軍都不用再去了。」

霍時英皺眉想了想道:「行了,我知道了,你明天還是準備著,我們還過去。」

霍時英是最後一個到大門口的,長公主和霍時浩已經進大門了,全家人行大禮參拜迎接,長公主這人比較有意思,從大門走進來的時候僕役簇擁步履從容,昂首挺胸很有威勢,等一進大門,整個就變了一個人,扶起老太太,霍真和王妃然後利索的往霍時浩身後一站,氣勢很快就一收,馬上很像個正常的跟著丈夫回家的媳婦的姿態。

等到了前廳,霍時浩又給老太太霍真磕頭行禮,長公主也跟著霍時浩一起跪倒在一旁,上守的人當然不敢讓她真的跪,慌慌張張的起身去扶,公主卻執意要跪,正僵持,最後霍時浩說了一句:「祖母,父親你們莫要動了,我們當是給您們行禮的。「於是沒人再爭執,霍時浩帶著全家給兩位長輩磕頭請安,連只有三歲的佳慧都跟著父母像模像樣的磕了兩個頭。

霍時英至此算是明白了,長公主是個非常聰慧的女人,門外那一套是做給旁人看的,關起門來,她把自己真正當做了霍家的媳婦,內外身份擺得相當好,想來她和霍時浩的夫妻關係也是真正的和睦的,一個從小在宮廷裡長大,從一出生就享受著最尊貴的身份和禮遇的女子,不是真的愛一個人是做不到這樣的。以她的出身,只要她願意,其實一生都是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臉色的。

佳慧像個小大人一樣,小小的身子跪在蒲團上奶聲奶氣的:「給曾祖母,祖父,祖母請安。」把霍真逗的不行,一把把小人抱起來,大笑著用鬍子扎她:「你就是小佳慧啊,來讓祖父扎扎。」小丫頭尖聲叫著四處躲,扎疼了也不哭鬧,一時前廳裡歡聲笑語的充滿笑鬧之聲。

霍真很喜歡佳慧,他對宜哥都是淡淡卻把佳慧一直抱在懷裡,女人們在一旁說話,他抱著孩子躲在一邊嘰嘰咕咕的不知說什麼悄悄話,最後兩人還偷偷的就走了。

一屋子人看著一老一小出屋,就是掃了一眼,長公主連吭都沒吭一聲,最後女人挪到內宅去說話,霍時浩和霍時嘉叫上霍時英去了書房敘話,人就散了去了。

三兄妹在外書房說話也沒說什麼正經的,霍時浩對晚上的宮宴也隻字不提,倒是因為霍時英被焦閣老追著打的流言把霍時英好好的訓了一頓。霍時英也沒解釋,裝模作樣的低頭挨訓,霍時嘉在一旁捧著茶看熱鬧。

一直到正午內宅來人傳話,老夫人房裡開宴,讓他們都過去吃飯這才算完事,出了門去,霍時嘉落後兩步對霍時英說:「他是沒兒子,在你這過乾癮吶。」

霍時英就笑,霍時嘉撇嘴道:「他也虧得沒兒子,要不還不知道被他弄成什麼樣子。」霍時英沒接腔,想起了宜哥,這孩子太老實了,都八九歲了身上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潛質,唯有行事中規中矩沉穩有度這一條能拿出來說說。他可是下一代的裕王府的繼承人,霍時英有點發愁。

出來外書房兄妹三人去了內宅,到的時候霍真已經抱著佳慧回來了,霍真這個不著調的祖父不知道帶著孩子去哪裡瘋了,孩子一頭一臉的汗,粉紅的小衫上一左一右印著兩個小泥手印,一屋子人忙活著給孩子換衣服,梳洗,小孩一直咯咯的笑,屋裡亂哄哄的。

等都收拾停當了,眾人才入席,分成兩桌開了一頓家宴,佳慧被霍真抱著上了男人的桌子,在祖父的手裡受到了最多關注和寵愛。

剩下女人們的這一桌也不冷清,長公主實在是個長袖善舞的人,以霍時英看來這屋裡的王妃和龔氏都有點目無下塵的意思,在手段上都比她要差上一些,長公主上對老太太少點恭敬卻妙語連珠,逗的老太太合不攏嘴,對王妃架子放的極低,哄著老太太也沒有冷落自己婆婆,對龔氏和自己平輩相處,很少讓霍時英接話,也拉著不讓龔氏伺候眾人,所有人都招呼到了,一個也沒冷落了。

吃過午飯眾人喝了茶就男人們就先散了,霍時英也抓了一個空跟他們一起走了,剩下幾個女人還在陪老太太說話。

霍時英回了偏院,梳洗了一下,拿了一本書在窗下看著,等著,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門口傳來動靜,長公主帶著兩個丫鬟進來了。

霍時英要起身行禮,被公主一把按住,在她跟前一坐道:「等我吶?」

霍時英笑,也不否認笑著道:「是。」

長公主望著霍時英笑而不語,然後向身後招了招手,丫鬟上來放了兩個包袱在桌子上,解開裡面是一套水湖綠的長衫,連裙,還有一個首飾匣子,打開一套純金的頭面,耳墜,沒有鑲嵌寶石乍一看在他們這種人家裡不是很扎眼的東西,但細一看那做工卻是不一般。

公主看著丫鬟把包袱解開,東西都擺上了然後揮退了眾人,等屋裡安靜了她扭過頭對霍時英開門見山的就道:「我昨晚上得了消息,想著你可能缺這些東西,弟妹和你身材差一些,怕一時改出來的也不能那麼合身,婆婆的首飾嘛也有些年頭了,現在再拿出去改怕也來不及了,想來想去這種事也不好驚動別人,咱兩身量差不多,我做姑娘時候的衣裳留了不少,昨晚上讓人改了改,正好給你穿,還有這首飾都是我以前用的,你也別跟我客氣,想來你也不是那扭捏的人。」

長公主說出的這一長段話,是很普通的內宅婦人間的對話,如果換個人來說,馬上就會給人一種潑辣的幹練印象,但她的語速控制很好,輕重緩急,該停該緩,不讓聽的人感到焦躁也不會顯得她說話拖拉,把一種果敢幹練隱藏在了語速之下,這是一種被訓練過的說話方式,霍時英恍然就明白,她原是皇帝的長姐,下面有兩個弟弟,先帝的宮闈波瀾多,她那麼晚才出嫁,怕也不光是太后挑剔的緣故。霍時英發現她從回來後接觸過的每一個人都不是簡單的人物。

而長公主一挑眉毛,眼梢就把對面的人看了個仔仔細細,霍時英手握一本書,沐浴在窗口的日光下,身長玉立,白玉色長衫,眉目寬和,氣質溫厚,如戲台上扮的翩翩佳公子般,但細一看她,又見此人掌中虎口帶繭,指骨修長有力,腰背筆挺,眉宇寬厚,鼻直,唇角堅毅,週身掩蓋不住的一股浩然正氣,溫厚而不柔軟,纖弱下又蘊含著難以估測的力量,很是複雜的氣質,會看人的人,一眼覺得平常在看就挪不開目光了。

長公主心下幾下翻滾,面上神色不露,轉而笑著道:「太后昨晚下了懿旨,其實也沒有什麼,她就是聽說了你的名號,覺得新鮮想見見你罷了。你到時候給她看兩眼就是了。」

霍時英聽她提起太后態度輕鬆而怠慢,只是笑著應了,長公主看她笑著應了,也跟她心照不宣的笑了起來,可也就是一下,就見她似乎想到什麼面上的笑容漸漸的就淡了下去,過了一會才聽她沉吟著道:「你的名號現在在宮中很是響亮,怕是皇后也是要見見你的。」

霍時英臉上波瀾不興,靜靜的聽她說,長公主在心裡暗暗的點頭,然後才道:「雍和宮我平日裡走動的不多,怕到時候我照應不到那裡,就靠你自己應付了。」

霍時英點頭:「公主放心,時英應付的來。」

長公主就笑:「想你這千軍萬馬都見識過的,那點陣仗你也是不怕應酬不來的。」

霍時英沒吭聲,長公主又笑問道:「皇后的娘家你知道嗎?」

霍時英點頭:「平國公陳家。」

公主點頭:「你知道就好,陳家和我們家也是好幾輩子的交情,因著都是邊關的武將,平時為了避嫌大家也不好走動親密,但兩傢俬交卻是很好的,幾輩人這嫡系一派都是互相仰慕著,憑著這點皇后也不會為難你的。」

「嗯。」霍時英應著,面上沒表露出什麼來,長公主看她明白也沒在多說,就把話題扯到別的地方去了,把京城叫得上名號的人物的家眷,關係都給霍時英理了一遍,兩人說著說著就一下午就過去了。

到了申時前面駙馬派人來催,公主就起身走了,沒一點拖泥帶水的,也不許霍時英行那些虛禮,帶著丫頭婆子昂首闊步的出了偏院,霍時英一直送到大門口,一家人恭送著他們出門上了車,走遠了這才完事。

送走駙馬一家,全府的人轉過身來又開始忙活,全家上下,除了宜哥全有品皆誥命在身,老太太,霍真,王妃,霍時嘉,霍時英,龔氏晚上都要入宮去赴宴。

通府又是一番忙碌,晚膳自然是不在府裡用了。酉時一過,所有的人各按品大妝出府門,各自蹬車,護衛開道,僕傭簇擁浩浩蕩蕩的往宮裡赴宴去了。

今日皇宮大門前車水馬龍,本朝在京三品以上官員與家眷入宮赴宴,霍家人在懿章門前分手,霍真下了馬車看著霍時英直皺眉頭,霍時英一身湖綠色的少女衣衫,通身金飾髮髻間點綴著一隻金孔雀,中規中矩的裝扮,但是她這身裝扮卻顏色太輕了,壓不住她眉宇間的氣勢,霍真不知道是什麼心思,面色古怪的左右看著她,還看了又看,最後轉身惆悵的走了。

霍時英知道霍真是怎麼回事,他心目中霍時英的女兒形象不應該是這樣的,他覺的他的女兒到哪裡都應該是光芒萬丈的,而且霍時英明明又長得不難看,卻怎麼看怎麼彆扭,可女人家的裝扮他又插不上手,所以他有點失望又有那麼點的惆悵。

就連龔氏今天出門前都特意興致勃勃的跑過來要看她一眼,結果也是失望而去,霍時英有點明白一身衣服對女人來說或許就是她們的戰袍,但是她沒打算在這裡打仗,她的戰場也不在這後宮之地,所以她也不在乎這個。

和男人們在懿章門分手,霍家的女人被宮人領著往內廷而去,過了瑞兆門,又繞過大政殿最後到了太和宮,此處是太后的居所,按理說宮宴之前所有的內命婦們都應該先去雍和宮覲見皇后的,卻不知為何現在後宮掌權的依然是太后,這些事還需要她親自來打理。

霍時英她們到時,庭內已經站滿了人,官員,公卿的家眷眾多,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資格能進內殿獲得一席之位的。

霍家是王侯的爵位,地位歷來崇高,宮女把她們一路領進偏殿,偏殿中已經有人在座,一眼望過去能坐著的都是頭髮花白,年過花甲的老婦人,老太太被安排到一張太師椅裡安坐,王妃在下首也得了一個位置,龔氏和霍時英沒座,一起站在長輩的後面,隨時準備伺候著。

殿內空曠,微微一點穿堂風,不是很悶熱,當中一頂九鼎香爐煙氣裊裊,飄散出淡淡的紫檀香味,除了一開始的互相見禮後,寂靜無聲,能進到這裡的都是德高望重之輩,沒有人私下交談竊竊私語。

安靜的站了半刻鐘的功夫,外面忽然響起一陣喧嘩,有太監尖利的嗓音在報:「長樂長公主駕到!」

舉目向門外望去,就見廳中的婦人們集體從中間讓開一條通道,所有人屈膝垂頭行禮,片刻之後,下午那個還拉著她笑語晏晏的女子,身穿一身大紅的滾金罩衫,墜地的百褶長裙,頭上的金鳳煜煜生輝,她昂首闊步,目不斜視驕傲的一路走來。

這就是這個帝國的長公主的氣勢,全天下只有她一個女子可以這麼昂首闊步,如此驕傲的行走,此時的她很美,真正的光芒萬丈,炫目耀神的美麗,霍時英帶著欣賞的目光一直目送著她消失在正殿的大門內。

又過了半刻鐘的功夫,一個小太監來到偏殿,站在門內佛塵一揮尖聲道:「宣!裕王府十一郡主,覲見!」

一句話被那個小太監拖長了腔調分三次宣完,霍時英瞬間成了眾人的焦點,霍時英挪步出來,對兩位長輩行禮告退,走到門口,跟著小太監走了,出了偏殿,繞過迴廊,霍時英頂著院中所有人霍霍的眼光,走的肩不搖,腰不晃,步步沉穩,目光平和,就是步子邁得有些大了,雖不至於龍行虎步的但也沒有女人的嬌柔,跟她那一身少女的裝束有點不協調。

到了正殿的大門口有一宮裝婦人迎了出來,她屈膝行了一禮張口就道:「將軍,多日不見可還安好?」

看見來人霍時英一驚,竟然是高嬤嬤,她沒想到她盡然是太后殿中的人,驚異在眼中一晃而過,霍時英隨後客氣的道:「高嬤嬤安好。」

高嬤嬤在霍時英身上通身上下一掃,抿嘴一笑溫聲道:「郡主請隨我來吧。」

霍時英不在多言,隨著高嬤嬤走入內殿,殿中兩個偏廳,空間很是開闊,地上鋪著厚絨地毯,五步就有一個宮女垂目而立,一路行來寂靜無聲。

穿過偏廳,來到一個拱門前前,門內外被一排水晶珠簾隔開,裡面隱約可見人影綽綽,高嬤嬤示意霍時英稍後,自己撩簾進去,只一會的功夫,裡面就傳出一個聲音:「快宣進來。」

高嬤嬤再次出來,側身讓開位置,親自打起簾子,擺手請霍時英進去,入的門內,裡面的裝飾全是暗紅或金黃的莊重之色,正東的位置擺著一張紫檀木的大榻,一個中年婦人和長公主一左一右的就坐在上面,身後四個宮裝少女緩緩搖著羽扇,長公主和太后都望著霍時英進來的方向,前者一臉微笑,後者眼中帶著好奇。

霍時英緩緩走過去,拜倒行禮:「霍時英參見,太后長公主。」

上面靜默無聲,霍時英穩穩的跪在地下,額頭微垂,有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上座錦服鳳冠的婦人,靜靜的看著她一會,隨後扭頭與一旁的長公主對了一個眼神,微微點點頭又轉頭道:「時英,起來,到跟前來讓哀家看看。」

她的聲音和緩,音質低柔帶著一種天生的溫柔,霍時英站起身抬起頭慢慢走了過去,太后不老,離著老態還有很遠的距離,但是鬢角一些灰髮,眼角和唇邊還是刻上了歲月的痕跡,從面相上看她是一個和婉的人,眉目舒和,還有一些發福,臉盤圓潤,目光也不銳利。年輕的時候她應該是美麗的,明亮的瞳仁裡現在還帶著淡淡的朦朧的水光。長公主其實長得一點都不像她,長公主高挑,五官間距大,氣質明媚,而太后年輕的時候應該更像是典型的如水一般柔弱的江南美女。

太后拉著霍時英的雙手,上上下下仔細的看她,然後她抬頭笑瞇瞇的對霍時英說:「你這孩子,你們裕王府難道還怠慢了你不曾,你這一身是誰給你穿的啊?」

霍時英低頭老老實實的道:「是公主給我穿的。」

太后和公主相對笑了起來,笑完了太后才又扭頭看著霍時英道:「這身衣裳壓不住這孩子,明明挺好看的模樣倒是弄的不倫不類的了」

長公主笑著放下茶碗道:「我又怎麼不知道,見她第一面我就看出來了,這人的命要麼草莽,要麼極品的富貴,一般的東西都壓不住她。她平日裡是個男人樣的在外面行走,家裡都沒想起來給她準備女孩子的衣裳,我也是臨時想起來才拿著我壓箱底的衣裳給她湊數的。」

太后點頭:「聽說裕王妃身子一相不大好,世子的夫人年紀也不大,有些事難免顧慮不到,你要多照應著。」

長公主笑著不語,太后就多看了她一眼,也沒再說什麼,轉過頭來一直沒有放開霍時英的手,倒是把她的手舉到眼前,翻來翻去細細的看了看,然後道歎息著道:「真是不容易。」

太后把霍時英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對轉著身對她說道:「我雖在宮裡半輩子,但是我懂,小時候家父做過青州的知州,我見過海盜殺人的樣子,爺們們都嚇得的尿褲子。」太后拍拍霍時英的手背:「我懂,女人家做這些事,不是一兩句不容易就能說得清的。」

太后有點普通婦人絮絮叨叨的意思,但是霍時英知道一個久居深宮維護著自己的每一個孩子都能健康長大,最後拱立了自己的長子坐上皇位的女子絕不會是一個普通的婦人,人可以有很多面,有時候我們眼睛看見的也不過是人家想給你看的罷了,那個東西其實很虛幻也很容易破碎,所以她也只是淡淡的笑著,有禮的應對著絕不多言。

最後太后以一句:「這孩子很好。」來下了最後的定語,也為這次的會面下了最後的結束語。

霍時英被送出了正殿,裡面的情形果然就換了一番景象,長公主目送霍時英走出內殿,轉過頭來問:「如何?」

太后端起茶碗來輕淬一口,緩緩的道:「確實像你說的,非一般的人物。」

公主放下茶碗玩笑著道:「哦?您這才看了幾眼就看出來了?」

太后嘴角往上一挑,圓胖的臉上出現一抹深意:「別的不說就說她進來走的那幾步,她那裙子裡有內襯吧,她習慣了男人的做派,走路步子大,但她肩不晃,腰不擺,沒人教過她女子坐立行走的規矩吧,亦男亦女的身姿,方圓之內自成章程,一路進來不喜不驚,不為外物所牽動悲喜,外圓內方,君子之風,女子,君子,還是個殺將。哈……」太后忽然放聲一笑。

長公主也抿嘴一笑,低頭沉思,片刻後抬頭道:「含章他……」

太后瞬間眼中鋒利一閃,抬手就打斷她的話:「雖說皇家無親情,但在我手裡這一張只要不掀過去,誰也不要提這個事情,皇上……不是那寡情薄意之輩,只要貞靜還能喘氣,不管她成什麼樣子,誰都不能去謀劃這件事情。」

太后口氣嚴厲,到最後竟然站起來怒視著長公主,太后久久的看著她最後警告的道:「雖然你們夫妻和睦,時浩也確實是個成器的但你不能胳膊肘太往外拐了。你那是個家,這裡也是個家,皇家也是家。」

長公主少被自己的母親如此嚴厲的訓斥,低頭撥這杯沿不說話,太后看了看她終歸把語調放緩了道:「他們的事情讓他們自己去磋磨吧,這世間的事終究要講一個機緣的。」

長公主低頭沉默良久,後來抬頭望向母親,太后已經只給她一個背影了,孤傲卻寂寞的背影,她是個一生沒有享受夠專一愛情的女子,那種一生一人一白頭的互相欣賞,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的愛情她不懂,但她也實在是個善良大度的女人,家族的和睦安穩是她一直放在首位的東西,而且這種事她也只有旁觀的份,確實是講究機緣的,所以她什麼也沒說,拍拍手站起來道:「母親,該更衣了。」

霍時英這邊回到偏殿,又枯站了半晌,快到戌時的時候,終於正殿的大門洞開,太后著禮服,鳳冠受所有內命婦參拜,完事後所有人隨著移駕到萬壽園,內宮的晚宴就設在那裡。

萬壽園內,海棠盛開,各處被宮燈照的燈火通明,霍家的坐席離著上座不遠,霍時英並沒有得到特殊的關照,隨著老太太王妃列了一席,將將要開席之前,太監唱喝響起:「皇后駕到。」一女子被眾多宮娥簇擁著緩緩走來。

眾人又起身跪拜,片刻後上守傳來一聲清冷的:「平身。」

霍時英隨眾人起身,就見三丈開外,一個品妝大服的女子正彎腰向太后見禮,一番對應過後,她轉過身,面向眾人冷漠而莊重的揮手示意大家入席,她是一個嬌小的女子,頭上壓著沉重的鳳冠,窄肩,細腰,身材矮小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畫著濃重的彩妝,重彩在她臉上勾勒出一張完美甚至是艷麗的臉譜,看不出本來的五官面目,神情冰冷而莊嚴,她就是這個國家的國母,皇后了。

官家請客歷來是形勢重於內容,上守之人若對誰親和一句都要起身跪拜謝恩,別說祝酒恭賀那一套了,吃一頓飯起來,磕頭,坐下來回折騰真的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宴席到中途,皇后身體不適,起身向太后告罪,太后很寬和的准她先退席了,所有的內命婦皆起身跪拜相送,又是一頓折騰。

霍時英基本沒吃東西,隨便吃了兩口也沒吃出什麼滋味來,正在裝的辛苦,身後忽然走上來一個宮娥,那女子先向她屈膝行了一禮然後道:「皇后有請十一郡主到雍和宮敘話。」

老太太,王妃,龔氏皆看過來,霍時英無奈起身對兩位長輩行了一禮,也不好多說什麼,跟著宮娥走了。

天色已暗,跟著宮娥出了萬壽園,四個提著宮燈的燈宮女在院外等候,來人領著霍時英穿簷過廊,走了不少路,半個時辰後終於見到雍和宮的大門。

朱紅色的宮牆巍峨而莊嚴,琉璃瓦,雕樑畫棟的富貴,一路行來直入正殿,殿內左右兩個偏廳,過了偏廳進了正廳,宮娥的腳步卻一直都沒有停下,霍時英目光匆匆一掃,正廳四角個站立一個宮女廳內再無旁人,領路的女子腳下不停,一直穿過外廳,到了內堂門口才向裡面通報。

片刻之後珠簾脆響,再有人出來打簾請她進去,霍時英一腳邁進內堂,就見四五個宮女圍著一張榻,她一進來眾人散開露出中間的女子,皇后已經換下大禮服,退了鳳冠,一身翠綠的紗裙,和臉上濃重的妝容極不協調,她歪歪的坐著,定定的看著霍時英慢慢走來。

霍時英再次拜倒:「霍時英……」

不等她說完,一條手臂插入她的肘下:「起來,我不喜歡人總是這麼跪來跪去的。」冷冷清清的語調,不如尋常女子一般尖利的音階,低啞的帶著中氣不足的嗓音。

霍時英緩緩起身被皇后拉著手帶到一旁的桌旁坐下,兩人坐定,皇后定定的看著她,霍時英迎著她的目光,不覺得尖銳到感覺到看出一種冷靜和審視。

有宮女上來奉茶,打破了這片刻的沉寂,皇后才緩緩開口:「我很久之前就在想你是個什麼模樣,昨日霍元帥入城之時,本來我還想去觀星樓看看你的英姿,老是幻想著一個女子英姿勃發的打馬入城,眾軍拱立那將是怎樣一種風采,可惜後來聽說你沒來。」

這話還真讓霍時英不好怎麼接,她低頭稍稍一沉吟道:「其實時英三個月前就回京了,再出去走一趟實在沒必要,而且當日在下也在老師家中聽課不好隨便走動。」

皇后嘴角微挑:「聽說了,你長期被焦閣老追打的雞毛滿天飛,你這般人物當真有如此頑劣不曾?」

霍時英一陣尷尬,不自覺的摸摸鼻子道:「在下愚鈍來著。」

「哦?」皇后眉毛挑起一邊,望著霍時英的眼神就帶著一些打趣的意思。

霍時英有點想撓頭,最後只有把手在裙擺上摩挲了一下微微的笑了笑,皇后上下看她,兩人離得極進,她甚至還歪著頭端詳著她的臉然後道:「當兵當傻了嗎?我怎麼看著你有幾分憨氣?」

本是一句打趣的玩笑話,被面前這女子低啞的嗓音一說平白就帶出了幾分的風情,霍時英面上一陣潮紅。

皇后把身子往後微微一斜,看著霍時英道:「今日請將軍來其實是有事要向你打聽的,我怎麼反倒把你弄的拘謹了?」

霍時英微垂頭,恭敬的道:「娘娘有話但問無妨。」

皇后倒是沒有一下子就問,反而把手邊的糕點果盤推倒霍時英跟前:「沒好好吃東西吧,宮宴就是這樣的,我也沒正經吃什麼,吃點墊墊肚子。」

霍時英就是再餓也不好就真的吃,皇后卻抓起一把果子塞進她手裡:「我喜歡吃這個,剝起來費勁,你給我剝。」

霍時英看看手裡是一把白果,遞過來的那隻手有著長長的指甲,瘦瘦細細的,膚白如紙,薄薄的皮膚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每一片指甲上都畫著油彩,銀色的底面上一朵朵的小百花,如大雪下的白梅墜落枝頭的瞬間,冷清,脆弱而美麗。

霍時英的手指骨節修長,白果在她手指間輕輕一捏,啪的一聲爆開,撥出裡面青色的果肉放到皇后面前的碟子裡,皇后撐著下巴,斜斜的歪著身子,慵懶的看著她,說不清是一種氣氛。

皇后說:「時英,我向你打聽一個人。」

霍時英又放了一顆果肉到碟子裡道:「娘娘請說。」

皇后停頓了半晌,霍時英也不著急,慢慢的剝著果子,半晌後皇后紅艷艷的朱唇輕啟,說出一個名字:「馮崢!」

霍時英手上一頓,抬眼看過去,笑道:「馮兄在下倒是熟悉,從去年起我們一直都在共事。」

皇后的眼神開始變得飄渺,她輕語道:「他現在怎麼樣了?還好不好?」

霍時英笑道:「好的,馮兄去年升了指揮使,此次朝廷大敗羌人他也立了大功,不日就會封賞,陞遷一事也就在眼前了。」

皇后一直慵懶的歪著身子,她抬著眼皮虛瞟霍時英,霍時英不為所動,低頭專心的剝白果,後來皇后終於輕緩的道:「時英,我和馮崢是姨表姐弟,我們兩府只有一牆之隔,從小我們一起長大,長輩本們本來打算等他冠禮後就娶我過門。」

「啪」的一聲,一顆果子從霍時英的手裡爆出,跳了出去,碌碌的滾到地上,屋內不知何時宮女皆退了出去,一室寂靜無聲。

霍時英重新拿了一顆果子,低頭專心的剝皮,皇后嘴角挑出一抹淡淡的譏諷的笑容:「覺得我大膽嗎?妄言嗎?我的話出圈了是嗎?」

霍時英低頭:「時英不敢。」

皇后嘴角輕抿帶著譏諷的笑,忽然直起身子向後叫道:「姬玉。」

隨著一聲呼喚,不小片刻珠簾輕響,一個清秀的女子領著四個宮娥魚貫而入,就見幾人進來,一人手裡端著金盆,其餘幾人分別拿著水壺,香胰,毛巾等物。

皇后轉過身去,那叫姬玉的女子立刻拿過毛巾和帕子,把其中長的一條圍在皇后的胸前,皇后低頭讓她們給洗臉。

一共換了三盆水,最後皇后抬起頭,伸出手,又有宮女拿來一個小瓷瓶,瓶塞一打開一股刺鼻的怪味馬上飄散在空氣裡,姬玉拿來棉紗從小瓶中到出一種透明的液體,空氣中的味道更加的刺鼻難聞,姬玉用棉紗挨個一點點的擦皇后的指甲,半刻鐘後皇后終於轉過身來,再次照面的那一刻霍時英心頭巨震。

霍時英被震撼了,面前的女子洗掉了濃妝,還是那一張臉,卻膚色青白,肌膚毫無光澤,最駭人的是她的嘴唇呈烏紫色,長髮披肩如女鬼一般,她把兩隻手整整齊齊的擺倒桌上,霍時英看去,她的指甲是紫色的。

皇后的聲音輕飄飄的在空氣中飄散:「我是個快要死的人了。」

霍時英默言,皇后望著自己的手,飄渺的溫柔的說:「我從小有心疾,大夫說我若此生都不生育可活過三十歲,馮崢說:他娶我,只娶我一個,陪我到三十歲,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從出生就就被抱到我床上,我們沒有分開過一天。」

皇后抬頭:「當初我嫁人入宮,他遠赴邊關,我知道他是不想活了,他是獨子怕傷了父母的心,不敢就此了斷了,他的心傷的重了,一輩子都好不了了,我是知道的,我就想知道他現在好不好了,沒人能告訴我,娘家父兄為了斷了我的念頭,早就閉口不言,我知道他一直在你父帳下,可我一深宮女子又能向誰打聽去。」

皇后定定的看著霍時英,她的臉很小,眼睛很大,眼裡蒙上了一層水氣,她的嘴唇很薄,唇角有一種倔強的絕情之色,其實她是個美麗的女子,就是面相單薄了。

馮崢的臉在霍時英的眼前晃動,青白的面色,清高的面孔,不通世故的尖銳,後來眼角染上風霜,膚質開始變得粗糙,眼中越見深沉,背影中那種揮之不去的濃厚悲傷,霍時英使勁閉了閉眼睛,她真說不上現在的馮崢到底是好不好,最後她艱難的從口中吐出:「他現在……是個男人了!」

霍時英不知道皇后懂不懂她這句話的意思,皇后目露深思,眼神飄遠,霍時英又艱澀的補了一句:「外面另有一番天地,他沒被困住。」

皇后輕輕的笑了,笑中帶淚,她揮手抹去眼角的淚痕,眼神裡狠厲中帶著倔強,說不清的複雜,她說:「怕他困守愁城,如今這樣也算是圓滿了。」

霍時英低頭不語,皇后心思飄離,室內寂靜無聲,忽然一聲孩童的尖笑驟然傳來,一個女子尖聲的一聲高呼:「大殿下!」一室的沉寂被豁然被打破。

皇后迅速的一抬手抹掉頰邊的殘留的淚痕,再一轉臉眼中就充滿了柔和的暖光,臉上升起一個微笑。

只一晃眼的功夫,屋內珠簾亂響,一個光著屁股的小孩呼嘯著衝了進來,後面跟著幾個慌亂的宮女呼叫著:「大殿下莫跑,穿衣服啊。」屋子裡一下子亂了起來。

小孩子身不著寸縷,光著屁股咯咯笑著橫衝直闖的衝了過來,一群宮女去攔他,他轉而掉頭就跑,沒人敢真的去抓他,他尖叫著向泥鰍一樣滑來滑去,笑聲灑落一地,屋子裡被他攪和的一通亂,皇后卻笑盈盈的看著,小孩繞過姬玉從霍時英身邊衝過去,霍時英伸手一撈就把他舉了起來。

小孩被舉過頭頂,先是愣了片刻忽然抽手就往霍時英的臉上招呼了過去,霍時英手腕一翻孩子在她手臂裡一滑,別人都沒看清楚怎麼回事小孩子就出溜著從她的懷裡滑落下去背對著被霍時英箍在懷裡,霍時英把孩子交到皇后懷裡,起身行禮,恭敬的叫道:「大殿下。」

孩子好奇的看著霍時英,皇后笑道:「你快起來吧,我不喜歡你跪來跪去的。」

霍時英被姬玉扶起來,皇后摟著孩子對她道:「這是我兒子,叫承嗣,你抱抱他。」皇后把光屁股孩子又送回霍時英的懷裡,如尋常人家的女子一般介紹自己的孩子。

霍時英低頭看懷裡的小孩,肉胳膊肉腿,兩隻眼睛烏溜溜的流光滑動,這孩子如佳慧一般的年紀,卻一點也不能讓霍時英升起小心翼翼生怕揉碎了的心情,這孩子生來帶著一股彪悍凶煞的氣質。

霍時英對著他烏溜溜的眼睛,孩子這會是安靜的,他和霍時英對望著,似乎在研究她,霍時英心裡詫異,忽然感覺這孩子可能什麼都明白,是個太早慧的孩子。

皇后給坐在霍時英懷裡的承嗣穿衣服,她一邊笑著一邊溫柔的道:「承嗣,不要無禮了,這是霍將軍,咱們本朝唯一的女將軍。」

「將軍!」承嗣忽然大吼一聲,孩子剛洗過澡,皇后給他穿衣服,姬玉在給他擦頭髮,他忽然一聲讓她們手裡的動作頓時都頓在那裡。

片刻以後皇后抬頭朝霍時英笑道:「你和他還真有緣,這孩子三歲了,自從兩歲上的時候叫了我一聲母以後就再沒開口說過話。」

霍時英再低頭去看,小孩已經瞇著眼睛往後靠著非常舒服的享受著姬玉在他頭皮上的輕輕按捏。

後來大殿下在霍時英懷裡穿著衣服就睡著了,皇后讓人把他抱了出去,已經快到亥時,前面的宮宴怕也已經散了,霍時英不好再留,起身告退,皇后一直把她送到宮門,女子站在宮門口,最後臨分別的時候終是拉住霍時英:「時英幫我傳一句話吧?」

霍時英回頭,宮燈照著女子纖弱的身體,地上拖出一個長長的單薄的影子,她只能低頭輕輕的說:「娘娘您說吧。」

皇后深吸一口氣,停直了脊樑說的非常艱難:「你告訴他,貞靜雖嫁入皇家,但太后寬和,後宮乾淨,我沒受委屈,望他天高雲闊……好好活著。」

霍時英沒說一定把話帶到,行了一禮轉身去了,走出去多遠,回頭再望,一個女子的剪影單薄的立在巍峨的宮牆下,孤單而脆弱。

皇后站在宮門前目送著她遠去,長舒了了一口氣,支撐著回到內堂終於一下子癱軟在了軟榻上。

同一時間的太液湖畔,初夏的微風送爽,垂柳陰陰,幾盞宮燈遠遠的散著朦朧的光線,外廷的宮宴已散,皇帝面湖而立,身上的正裝大禮服還沒有換下來,微風中飄散著淡淡的酒氣,富康躬身立在後方輕語稟報:「開宴之前,太后召見過她,宴席到中途皇后又傳了去,剛才來回話的人說才出了雍和宮。」

皇帝負手而立,良久無語,富康在後面看著皇帝背影,垂下頭盯著地面,一時安靜無聲。

很久之後,負手而立的皇帝緩緩問道:「還有幾日便要殿前封賞了,霍家可有什麼動作沒有?」

富康彎腰垂手道:「已經跟嚴侯昴打過招呼了,說是只要一個給事中的位置,不要太顯眼了。」

皇帝的背影隱沒在陰影裡,沉默而凝固:「跟嚴侯昴說,封她為御前四品帶刀護衛,領侍衛親軍馬軍副都指揮使位,封都虞侯。」

富康豁然抬頭,滿眼驚嚇,微風吹動皇帝禮服的下擺,他看到的依然是個挺拔卻寂寞的背影,富康喉嚨發乾,喉頭幾番滾動吞嚥困難,他艱難的開口:「皇上,自古就從沒有女子封侯這一事,如此對霍小將軍,怕不是好事,將來……。」富康一咬牙:「魅惑君主之名一旦有了因由,將來有朝一日會成為她一生的病垢的。」

皇帝轉身看向富康,看了很久,開口時平穩的語調,述說著如萬丈山峰上皚皚白雪的寂寞,他說:「富康,我犯了一個錯誤,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把皇后的位置給了別人,但是……我卻在有生之年遇見了她。」

皇帝深呼吸,長長呼出一口氣,眼前是皚皚白雪下那身長玉立的人,眉目堅毅,世間獨一無二的女子:「如果……她將會是最威儀的皇后,那個世間女子中最尊貴的位置才是最適合她的,別的都會污了她。如今我能給她的也只有一個男人裡崇高的地位,讓人不能輕侮了她去,她也能自由自在的活著。也就只有這樣了,看著她好好的精彩的活著,也就只能給她這些了。」

富康想說以後不是沒有機會,還有機緣的,但他終於還是沉默的低下頭去,富康活到五十五做到內廷大太監總管的位置,伺候過兩位君主,自幼跟著先帝,盡忠四十餘載,目睹了那個溫柔的卻軟弱的左右搖擺的帝王的一生,現在的這位君主也是從幼年起到封為太子最後登基為王一點點看著他長大的,民間常說物極必反,或許正因為有著那樣一位父親,這位君主才從小這麼自律,刻苦,堅韌,低調,又運籌帷幄,他一路伴隨著走來看的清清楚楚這位君主,對外隱忍,智慧,厚黑卻少有殺戮,對內忠孝禮儀,愛護家庭,私生活也清寡如水,實有君子之風。

富康知道皇后是帶疾之人,命不長久,所以他才想說以後還是會有機緣的,但是這話他不能說,上到太后吃夠了先帝宮闈爭鬥的苦楚,現在又有了大殿下承嗣,太后安於現在皇帝後宮的乾淨,維護帝王之家的和睦很是禮遇現在的皇后,下到皇帝自己,如若舊人依在就開始謀劃迎娶新人,那就不是現在的皇帝了。還有就是皇上真的如此謀劃了,若將來有一日被霍時英知道了,此人是會看不起自己的君主的,富康雖然和霍時英接觸不多,但他卻知道霍時英身上是有一股浩然正氣的女子。

富康一生無家無後,不懂世間男女的情愛,他理解不了皇上眼中那鋪天蓋地而又隱忍的情感,他只是看見了一復一日被困守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中的寂寞身影。

太液湖畔清風微送,宮燈搖曳,吹不散的冷清。

霍時英出宮在懿章門和家人回合,全家都看著她,霍時英卻什麼也不想說,低頭站在原地,老太太臉色非常不好看,雖然這一路她沒少因為霍時英受到別人的恭維。

最後還是霍真大手一揮招呼了一聲:「回家去。」眾人才一起出了宮門,上車往王府回去了。

馬車走了一路,霍時英想了一路,她為遇見這樣一個大膽,不拘又倔強悲情的皇后而震驚,因為沒有深入的接觸,所以她不能太理解她那種驚世駭俗的愛情和無謂甚至尖銳的表達方式。作為旁觀者的視角她只感到震驚和一些難過,這種難過還是為了馮崢,因為他們比較熟,看著他由青澀尖銳走向沉穩和成熟,帶著一些個人感情的傷感,剩下或許也還有有一些對身為一國之母卻如此大膽毫無顧忌的行事而有些失望,但她轉而又想到那女子又何曾在乎這一國之母的位置,霍時英想到,皇帝大婚之時正是四年前,那時候正直西疆戰亂,平國公陳慕霆是雍州兵馬總督,正是皇帝要用他的時候,她是因為政治而被陳家送進後宮的女兒,政治,牽扯到一個國家和家族的榮辱誰又會去問一個女孩的意願。一個自幼多病,全家嬌寵的女孩,倔強又專情,沒有人教過她什麼是妥協和隱忍,或許深宮的生活也教會她成熟,但總歸那也是一種不完善的帶著青澀的催生出來的成熟。

想到政治婚姻霍時英又不覺的想到長公主,如此尊貴的身份如此晚嫁,最後選了裕王府要走文官入仕途的長子霍時浩,十年前的朝廷格局,那時候她還是稚齡之年,公主一嫁,折斷了了霍家的一邊羽翼,那是怎樣的一步棋,但長公主是個很有智慧的女子,生於皇家,成長於權謀利弊之中,她懂得順勢而為,而且時間在前進,格局在不斷的發生變化,當年的局如今已不成局,沒有人因為這個而真正的痛苦,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

兩個女人不同的生長環境決定不一樣的人生高度和生活態度,不知道哪一個更自在哪一個又更純粹,幾番想下來不禁升起幾分惆悵。

回到王府已是快深夜,霍真招呼著大家都去歇息,這喧鬧的一日才算是正式落幕了。

第二日清晨起來,又是全家去老夫人處請安,全家人聚在一起霍真沒有問霍時英昨晚去雍和宮晚歸之事,別人也就都沒有提。

請安出來在錦華堂門前大家散去,霍時英跟霍時浩一家回了偏院,也不吃早飯,稍稍收拾一下就帶著小六匆匆去了焦閣老家。

去的時候焦閣老正在用早飯,老頭起晚,他早飯也吃的遲,霍時英跟著小廝進到後宅老頭的院子裡,老頭剛剛洗漱完,正坐在矮几旁端起一碗粥。

老頭看她進來,瞟了一眼,什麼也沒說,用筷子點點對面的位置,意思是讓霍時英過去吃飯。

這師生二人自相熟以後就少了那些繁文縟節,兩人私下相處其實自在的很,小廝拿了布巾來給霍時英淨臉洗手,霍時英在焦府待遇比焦閣老的兒子,焦老爺還要好,來去自如,入焦閣老房中從不用通報。

收拾完了霍時英坐過去蹭了一頓清湯寡水的早飯,焦老頭很重口欲,但早上吃的清淡,一般就一碗白粥,一個水煮蛋,然後一碗茶就完事了。

吃完了,僕人把桌子撤了下去,老頭捧著茶碗有滋有味的喝茶,挺悠閒的就是還披頭散髮的一身邋遢樣子,霍時英看他那樣子也習慣,坐到他旁邊也端了小廝上來的茶喝。

老頭喝舒服了,才扭頭問她:「昨天看你爹入城去了?」

霍時英搖頭:「沒去。」

老頭笑:「我還以為你得躲人堆裡,看幾眼吶?既是沒去,那去哪了?」

霍時英回:「去東市了。」

老頭沒說什麼,放下茶碗慢悠悠的道:「生於王侯鐘鼎之家卻留戀於市井。」老頭搖頭:「你啊,還有得路要走的。」

老人的話裡有提點的意思,霍時英卻沒太在意笑道:「人嘛,活著總要有一好的。」

老頭沒接她的話,只是沉吟不語。

老頭昨晚也應該是入宮去了,但是宮宴的事情一句沒提,坐了一會長隨帶人進來要給他梳洗,他慢悠悠的坐到妝台前,然後扭著身子對霍時英說:「你過來,給我梳頭。」

老頭雖然不拘小節但還是第一次讓她幹這種事,霍時英愣了一下才走過去,拿起梳子真的認認真真的梳了起來,老頭望著鏡中的霍時英道:「你我師生一場,最後你給我梳個頭,也算你尊師了,以後想起來我也有個念想你的地方。」老頭說的氣人,但那一絲傷感霍時英是知道。

霍時英乖乖的梳頭,一老一少的氣氛沉寂,但這氣氛也就維持了一會,老頭不愛洗澡,頭髮老是打結,一頭灰白相間的長髮油膩膩的,霍時英梳了兩下就忍不住說:「我說,不是我說你,這天氣也熱了,你老也該適當的洗洗澡,別人不嫌棄你,你自己不覺得難受啊?」

老頭一下子就炸了抄起一把梳子就往後扔了過去:「你怎麼就不能說人點好啊?我都這歲數了,你管我洗不洗澡,滾蛋不讓你梳了。」

霍時英趕緊順毛:「別鬧,別鬧,你不洗就不洗,我不說了,好好坐著,我給你梳。」

老頭哼了一聲,氣哼哼的橫了她一眼,霍時英低頭看著老頭的側臉,偷偷笑了一下。

霍時英手藝不咋地,鬆鬆的給老頭挽了一個髻,插上一根木簪就算完事了,老頭也沒嫌棄,梳完頭,老頭洗了臉,兩人如往日一般去了書房。

書房裡待了半日,裡面照樣一頓辟里啪啦的板子聲沒斷過,這一天霍時英被打得比較狠,出來的時候手腫的厲害,中午吃飯筷子都拿不住,用勺吃了一頓。

用過午飯,老頭要午睡,霍時英也如平日一般在書房裡睡了一小覺,下午起來照樣授課,照樣挨板子,晚上裕王府來人催霍時英回去,說霍真找她有事,霍時英沒搭理跟著在老頭那裡又蹭了一頓晚飯。

吃了晚飯霍時英也沒走,倒是後來把飯桌移到花廳裡,上了酒又開了一桌和老頭對飲到月上中天。

霍真再沒派人來催霍時英,直到快夜深,老頭起身彈了一彈袍子道:「好啦,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這就去吧。」

霍時英緩緩起身退至中庭,和老人相對站著靜默片刻,然後鄭重的整領,理袖莊嚴的埋頭跪倒:「多謝恩師!」

一種悲愴和莊嚴的氣氛在兩人間流轉,這一世得霍時英如此敬重之人為其祖父和焦閣老二人。

老人佝僂的身影隱沒在寬大的袍子裡,垂目望著地上跪拜之人,眼裡儘是悲憫,只有他知道,次女是個驚濤偉略之人,生的世家好,成長的也好,只是命裡多了嗔,癡二字,以後前路將多是波瀾坎坷,只有當她什麼都經歷的夠了,厭了,什麼時候明白了隨波逐流,順勢而為以後才是她真正大放異彩的時候,只是……,只是那個時候他是看不見了。

再是起身,霍時英站在當庭沒有挪步,有些戀戀不捨之意,老人揮揮袍袖:「去吧。」

終於轉身走出,穿過迴廊一腳跨出月亮門終是忍不住再是回頭,老人的身影隱沒在光影裡,再也無法挺直的脊樑,垂暮,寂寞。

他為她授課三月有餘,從不教她四書五經文章策論,多是一些經史,人文,經濟之類的雜書,以高齡之年卻教導的認真,引導她從政治的最高角度去思考,衡量,觀察,所授之學夠她今後受用半生,他是一個好老師,霍時英眼中瀰漫起悲傷的溫情,對暮暮滄桑的老人,那掩蓋在那粗暴乖張之下的溫柔生出的孺慕之情眷戀不忍離去。

霍時英再次彎腰深深的拜倒,豁然轉身而去,老人目送著她遠去高飛,她卻在朦朧的夜色中短暫的迷失了片刻,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一時不知自己的方向究竟在何方。

出了焦府,回到王府,一路進府裡,沒有遇見旁人,快到內宅的時候卻和遠遠匆匆走來霍真碰到了一起,霍真遠遠看見她匆匆走了過來:「嘿,我正說要到外書房去等你吶,正好遇上了,走,我帶你去見個人。」

霍真招呼了霍時英就走,霍時英只好打起精神來跟上去問道:「誰啊?」

霍真回頭看她一眼也沒有發現她的異狀,只是道:「你還記得你在冀州的時候飛鴿傳書回來讓我給你找一個叫俞元皓的人嗎?找著了。」

霍時英的心口一痛,腳下頓住,霍真走出兩步才發現,轉回身來問她:「怎麼了?」

霍時英恍惚的問:「找到了?」

霍真定下腳步,看著她道:「找到了,也虧得你說要找此人,他家原和你祖父是故交,後來因為牽扯到了一樁貪墨案,你祖父在邊關沒來的及施以援手,後來家裡就落寞了,家眷也被發配,人也找不見了,說起來也是故人……」

霍真終於發現霍時英臉色不對,停下問道:「可是有什麼緣故在裡面?」

霍時英沒有回答他,只是苦笑一下道:「你們是找不到元皓的。」霍真看著她,霍時英眼裡一片黯然,他再也沒有問。

又往回走,出了月亮門,穿過中庭,來到外面的前廳,庭院外兩人緩緩走來,霍時英站在迴廊的陰影裡,夏夜的穿堂風吹得她的衣衫獵獵作響,那是一對非常普通的母子,母親已過中年,布裙荊釵,身形瘦弱,鬢間灰白,眼角唇邊皺紋深刻,滿面風霜但她緩步行來,步履輕慢,眉目間帶有螞蟻剛毅之色,霍時英看見了她的手,那是一雙常年艱苦勞作的手,瘦可見骨,皮膚乾枯上有細小的傷口,但指甲裡卻是乾乾淨淨的,這是一個曾經受過良好的教養但又被艱辛的生活磨礪過的女人。反觀那跟著她的青年,弱冠之年,雖是一身青色布衣,但從頭到腳都是乾乾淨淨的,嶄新的千層底布鞋,白皙的皮膚,還有那雙毫無瑕疵的雙手。

兩人走到階下,雙雙向霍真彎腰行禮,母親腰雖彎下卻脊樑挺得筆直,兒子倒是把腰彎的很低,老老實實的很是恭敬樣子。

霍真兩步走下台階,親手扶起二人說道:「大嫂快不必如此多禮,說起來我們兩家原是故交,是我做的不好讓你們受苦至今。」

女子淡淡的說:「王爺不要這樣說,我家本就是戴罪之身,怎敢怪罪王爺。」

霍真幹幹的笑了兩聲,回頭朝著陰影裡的霍時英叫道:「時英,過來見過俞大嫂,你小時候也見過的。」

三人皆轉向霍真看著的陰影處,霍時英慢慢的走了出來,冰凍一樣的面孔,緩緩的走至正面的台階上,居高臨下的望著庭院中站著的兩人。

女子帶著兒子屈膝行禮:「見過十一郡主。」霍真一臉尷尬,霍時英冷冷的看著,她不出聲,最後還是霍真伸手把兩人扶了起來。

兩人起身女子一臉清冷,青年垂下頭去,霍時英慢慢走下台階來到青年身前,注視了他片刻開口道:「你是元皓?」

青年抬頭,彎腰作了一揖:「在下俞元皓。」

霍時英輕飄飄的說:「元皓死了,元奎。」

青年豁然抬頭眼裡一片驚愕,身邊的女子身子晃了晃,霍時英又淡漠的道:「把你的手伸出來。」

青年有些呆滯,慢慢的把手伸了出來,霍時英低頭細看,果然細白無痕,唯一的一點瑕疵就是中指骨節間一點被毛筆磨出來的厚繭。

霍時英望著青年問他:「你想要什麼?」

青年抬頭,一臉羞憤的望向霍時英,霍時英冷漠的看著他道:「說吧你只有這次的機會,你要覺得受辱,回頭再找我父親也是沒用,我答應你哥的事他說了不算,這是你哥哥用命換來的機會,這份屈辱你合該受著。」

青年的眼中閃爍,臉上的表情幾番變化最後一彎腰說道:「小生不求別的,只望脫了奴籍能參加今年的鄉試。」

霍時英點頭:「可以,我贈你紋銀二百兩,若你鄉試得中來年春闈之前我再給你寫封信推薦你到到光祿寺卿韓大人的門下。」

青年再次躬身:「多謝郡主。」

霍時英從眼皮下看著他,看的青年忍不住拘謹的縮了縮腳,她清淡的說:「我看你二十年後定是一方人物。」青年抬頭,霍時英又道:「因為你什麼都能捨得下。」說完她轉身就往裡走,一眼都沒看那在一旁的婦人。

穿過門廳,走過夾道,再踏上長長的迴廊,元皓啊,夜風裡,霍時英深呼吸,壓抑下心裡那尖銳的疼痛和酸楚。

他死了,在生命中最好的年華里,沒有人為他流一滴眼淚,艱辛的母親,被犧牲掉的大兒子,冷漠的小兒子,能怪誰?她有什麼立場去斥問他們。

元皓啊,霍時英長長的呼氣,呼出胸腔中的吶喊,因為他死了,因為他們從來沒有來得及碰觸,所以他永遠那麼純潔,如高嶺之上的一片雪花,冰冷而乾淨,瞬間即逝。

一滴水珠迎風而落,來不及細尋就已不見了蹤跡。

此後的一生霍時英再不曾見過俞家的人,二十年後,俞元奎的母親病逝,青州太守俞元奎一路扶棺回鄉安葬,守孝三年,至孝厚德被人傳頌,二十年後沒有人還記得俞元皓,俞元奎一生名聲顯赫,官場風流但最終只官拜青州太守,終生不得入京。

接下來的日子沉靜了下來,裕王府大門緊閉概不迎外客,霍真閉門不出,霍時英也沒有出過門。

連著十幾日裕王府門庭蕭條,但府內卻也沒冷清下來,霍真不見外客,但自己的兒子,女兒,女婿總是要見的,霍真共有十一個大小老婆,也正好有十一個孩子,當然不是正好一個老婆一個,除了王妃育有兩子以外一共還有庶出的四男五女,除了霍時英是最小的一個外,其他的都出嫁或者分家單過去了。

五個女兒三個遠嫁都不在京城,唯一留在京城的嫁給了老太太娘家一個分支的表兄家,剩下的幾個兒子霍真不管庶務,霍時嘉也沒有虧待他們,分家的時候分出去了半個王府的田產和進項,霍時嘉還托門路給五個兄弟中三個走蒙陰的路子,都某了一個閒差,剩下兩個也給他們多分了家產,有一份正經的營生。

按說霍真還活著霍時嘉就分了家,有些不合大家族的規矩,但霍時嘉分的公平,族裡的老人都知道他是明裡暗裡都是吃了虧的,所以這事也沒引起什麼風波。

從那天宮裡大宴之後,霍家在京的兒女就都陸陸續續的回來了,今天這個明天那個拖家帶口的,始終沒有消停過,來了有要官的,有哭窮的,還有給別人帶話的,霍真應酬了幾天,人被煩的不行,傷口也反反覆覆的老是長不好,最後乾脆帶著王妃躲到西山別院避暑去了。

霍真走之前也幹了幾件事,先是選了一個日子把月娘抬舉了,當晚二更霍時英親自把紅衣蓋頭的月娘送出了偏院,月娘從得了消息就嚎啕大哭了一場,臨出門時死死握著霍時英的手,蓋頭下成串的淚珠往下滾,霍時英目送她一路上轎遠去,卻始終找不出一句能囑咐的話,覺得有些惆悵,也覺得就這樣吧,她也算是最終有了一個自己合理的位置了,這麼安慰自己的同時,心裡卻又始終哽咽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抬舉了月娘轉天霍真就把他那些原來的十個老婆全都移了院子,王府東邊有一個大花園,和王府正堂這邊有一牆之隔,裡面亭台樓閣,風景優美,院落寬廣,住百十來個人都不成問題,地方其實不錯,霍真把他的小老婆全都趕到裡面去住了,雖然一切供應照舊但也算是打入冷宮了。

剩下的在外面的老婆就一個王妃和月娘了,月娘也被分了一個院子,在王府的西南角,遠離了錦繡堂和榮裝堂,也算是個偏院罷了。

接下來霍真就開始催著霍時英選院子搬出去,霍時英到外院挑了霍時嘉沒有成婚之前住的秋棠院,院子裡因為有兩棵秋海棠而得名,霍時英挑了這裡也是因為這院子一直有人打理,直接搬進來就能住,方便,搬家那天龔氏送過來四個大丫鬟,其中一個就是原來伺候過霍時英也是龔氏陪嫁過來的懷秀,霍時英當天也給小六賜了名叫:懷安。一個懷秀一個懷安其實是霍時英偷懶來著。

府裡被霍真大刀闊斧這麼一收拾倒是也清明了,至少格局是分明後,那些鬼鬼魅魅的事情有心人要施展也少了空間。等一切都安頓完了,霍真就拍拍屁股走了,霍府這才算是真正的清淨了下來。

霍真安排完放心的走了,霍家一切內外事宜都在平穩中等待著過度。只是霍家人誰也沒有想到,接下來不過三日的功夫朝堂上忽然出現了一連串地動山搖的事情,京中朝局出現了一次大的地震,整個京城權貴都被牽扯其中,霍府成了風暴的中心也是人心動盪。

這一年的六月,剛一過了初八入伏這一天就天氣陡然變熱,直到十五這一天氣溫一直在節節攀升,連著一月不見雨水下來,京城中有了不少中了暑熱的人,二伏這一天早起就艷陽高照,朝堂上的一封奏折把這種炎熱推向了最高潮。

六月十五大朝會,兵部合同禮部共同擬定一份奏章,大肆封賞此次大敗羌人的有功將領,其中涼州參將霍時英封御前四品帶刀護衛,領侍衛親軍馬軍副都指揮使位,封都虞侯!」朝野嘩然。

御史台御史大夫童之周當庭駁斥,例舉祖制,禮教,朝綱,從禍亂朝綱一直說到牝雞司晨引經據典,條理分明,最後大罵嚴侯昴和禮部尚書葛尚義魅惑君主,助紂為孽為禍亂之首,罵的的那一個汗濕襟衫,面紅耳赤。

大朝會當日滿朝文武四品以上官員皆立當堂,武將一方巍然不動,文官左相王壽庭身在冀州,右相韓林軒垂目不語,嚴侯昴和葛尚義協六部尚書無人言語,童之周慷慨激昂的罵完後,落了個滿堂清冷,連皇帝也只是坐在龍椅上淡漠的注視著下方,直到最後童之周罵完了,又等了片刻,太監唱了一聲:「退朝。」皇帝步下龍椅轉身離去,從頭至尾不置一詞。

退朝之後消息傳回裕王府,舉府震驚,霍真當日就趕了回來。

宮內退朝之後,不到午時,以賀文君為首的一批翰林院年輕的官員紛紛上書彈劾霍真父女,奏章如雪片一般不消一個時辰就堆砌了高高的一摞,皇帝擱置不理,下午申時一過,御書房傳出一道聖旨:「責令戶部三日內徹查國庫歷年賬目。」這一舉動徹底震動朝野。

新帝登基三年有餘,從未行過如此雷霆手段,國運走至百年,國庫的賬目成了誰都不敢去動的燙手山芋,誰都知道賬上是做得漂亮,年年的稅收也是有那麼多的,但是國庫裡卻是空的。整個國家表面上花團錦簇,內裡卻是一團污穢。

說起來滿京城上至王侯公卿下至文武百官,就連後宮裡的宮妃太監都欠國庫裡的錢,而且越是位高權重的,越是得勢的欠的越多,這裡面說起來是一筆爛帳,歷朝歷代以來官員真正的俸祿並不多,大家氏族沒有人真的靠著俸祿過日子,但也有一些寒門學子一朝入朝,家境清苦的遇到婚喪嫁娶就有那過不下去的,朝廷也要維護官員的臉面,按規定可以從戶部支取一些銀兩,這些銀兩就是從國庫裡出的,但規定到最後往往都會走了樣子,到後來是誰都可以從國庫裡借錢,而且越是有錢有勢的還越是借的多,這些錢的走向無非是這幾點:一是歷來公卿,皇族的接駕,所謂的接駕不單指皇帝一人,多是後宮皇后,各貴妃省親,歸寧。二就是貴族,官員把錢拿出去在民間放利錢,這裡面牽扯的人就多了,有公卿王侯,高官,甚至還有宮妃,一旦涉及到後宮那麼太監肯定就會參與其中於是就更加黑暗,最後真正是因為家境貧寒需要借貸的人反而借不到錢。這是一個牽一髮而動全局,動搖根本的事情,所以歷來誰都知道這裡面是污糟的,可也是誰也不敢去動的局面。

但是當今的皇帝去動了,新帝登基三年,整個後宮只有一個雍和宮中的皇后,原先登基之前有一個婕妤,後來也因為重病早逝,屬於皇家的那些爛帳多是先帝遺留下來的,所以他敢動而且動的雷厲風行,命五成兵馬司協同戶部徹查,軍隊一介入全城轟動,三日之內不知道多少顯赫世家躁動如熱鍋上的螞蟻,繁華的京城一時暗流湧動,暗夜裡多少鬼魅叢生,多少官員私下會晤。

三日之後御書房又出一道聖旨,全城戒嚴,禁止官員私會,實施宵禁。

又過得五日,終於下了一場暴雨,這一日天空電閃雷鳴,暴雨傾注,當日左相韓林軒冒雨往御書房上奏一本,大力為霍真歌功頌德,正面肯定了霍真的功績,鼎力支持霍時英封侯入朝,此後中層的官員迎合的奏折如雪片一樣飛進御書房。

轉日五成兵馬司從戶部撤出,全城撤銷戒嚴,兩位王爺和郭政平安歸家,至此轟轟烈烈的鬧了十幾日的國庫徹查案無疾而終。

七月初四,聖旨出,大赦天下,退敵有功將領殿前受封。

一場席捲全城的政治風暴,風過無痕,作為風暴中心的霍家霍真親自坐鎮,府門緊閉,一切事務皆不沾染,七月初四府門打開接聖旨:「霍時英封御前四品帶刀護衛,領侍衛親軍馬軍副都指揮使位,封都虞侯!明日上殿受封。」

七月初五,寅時,裕王府闔府而動,霍真著一品麒麟補子大紅袍,腳登蟆頭厚底皂靴,出了榮裝堂,到了外書房,霍時英也是一身虎豹補子大紅官袍,黑色高幫白色厚底的皂靴,被霍時嘉和龔氏親自送了出來

父女兩在外書房會和,王妃攜霍時嘉夫婦親自把他們送出府門外,來到門外兩頂官轎等在門口,霍時英轉身拜別家人,起身之時手被霍時嘉握住。

王府門前紅燈高照,天邊不見一絲曙光,霍時嘉目中血絲充盈,霍時英手微微一掙,霍時嘉用力一握

「二哥。」霍時英輕微的叫他。

霍時嘉垂目不語。

王妃垂淚:「時英,我們對不住你。」

霍時英轉頭,火紅的燈火下,王妃一臉水光,她坦蕩的目視過來,真實的毫不掩飾眼中的悲傷和愧疚。

霍時英唇角緊抿,低頭望著被霍時嘉緊握的手,霍時嘉似乎用盡了力氣,手骨僵硬,指肚發白,用力一掙,手背被劃出一道紅痕,霍時嘉手臂頹然而落,霍時英轉身大步而去。

寅時三刻霍府兩頂官轎抬至宮門,宮門外官員林立,人聲嗡響,霍府兩頂官轎到來讓人群出現了短暫的寂靜,眼前的轎簾掀開,霍時英邁步而出,一眼望去百官林立,眾人皆目視而來,她挺直了腰背,收回目光,昏暗的燈火下襯托出幾分孤寂的身影。

霍真下了轎子,回頭看了霍時英一眼,目光在人群中一掃,文官轉身側開目光,武將騷動,人群中擠出一個人來,朝著霍真拱手道:「裕王爺。」

霍真大笑著拱手還禮:「平國公。」

那人和霍真一樣著一品武將的官服,蓄著文士須,面白文雅,身材健碩修長,目光溫和,兩人走道跟前,還沒來得及寒暄,他就對著霍真有幾分玩笑的意思道:「你家姑娘吶?還不領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

霍真一笑,轉過身朝著霍時英道:「時英還不來見見你陳伯伯?」

霍時英邁步上前躬身行禮:「見過陳伯父。」

陳慕霆望著彎腰的霍時英撚鬚而笑道:「時英穎昌府一戰當真悍勇不讓兒郎,我都沒有想到你能練出那樣一支隊伍,以一萬人之力扭轉整個戰局,當真後生可畏啊!」

霍時英把腰彎的更低:「伯父抬舉時英了,時英愧不敢當,時英有今日之功也是伯父當日在後方幫時英整軍的緣故。」

陳慕霆站在原地笑瞇瞇的道:「嗯,你既知道,那就記下這一筆,將來我可要討回來的。」

「是。」霍時英低頭應著。陳慕霆點頭,笑容中幾分玩笑幾分認真。霍真在一旁沒吭聲,有人上來跟他打招呼,皆是武將,態度恭敬之輩,他一一拿著架子認真的回禮。

這邊霍時英再直起身抬頭之時,就撞上了一個人的目光,陳嘉俞站在他父親身後,父子兩差不多的身高,陳嘉俞的腦袋就從他父親肩膀上露了出來,他定定的看著霍時英,片刻後才啟唇出聲叫了她:「霍時英。」

霍時英朝他拱手:「陳公子。」

陳嘉俞沒吭聲,只是看著她,倒是陳父扭頭看了一眼兒子,然後眼中目光一閃,扭身到一邊跟霍真說話去了。

剩下兩人站在當地,陳嘉俞也不說話,目光始終在霍時英身上流連,只是他現在再看她的眼神已經再也不是,暴躁,以及鄙視了,眼底除去了憤怒和狂妄之後,清明一片,眼神暗暗的,有些許的低落。

霍時英對著這個不再暴躁憤怒的沉默的青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別開目光,在文官人群裡掃了一圈,然後她在人群裡看見了韓棠,韓棠應始終一直留意著她的,她一看過來就朝著她送過來一個微笑,然後隔著人群向她拱手打了個招呼,霍時英也遠遠的朝他拱拱手,兩人一番作為引來無數視線,二人卻都是鎮定的很

等霍時英招呼完韓棠,放下手就聽見旁邊的陳嘉俞忽然開口問道:「你的傷好了嗎?」他聲音很低,還帶著些許猶豫的口氣。

霍時英擺出一個淺淺的微笑,轉過身對他道:「已經好了,多謝陳公子掛念。」

「在冀州的時候,你後來轉天就隨聖駕回京了,聽說當時你還昏迷著,後來我也隨父親回了雍州,五天前才回來的,想去你家看你,可你家人說你不見外客。」

陳嘉俞低著頭,小聲的絮絮叨叨的一頓解釋,霍時英心下就一陣忽悠,有點目瞪口呆的看著面前的青年,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青年卻還要說話,不想剛一張嘴,宮門忽然開了,太監出來拖長了聲音唱:「上朝!」

卯時宮門大開,百官騷動,陳嘉俞趕緊急急忙忙的對霍時英說了一句:「我在西域得了一支天山雪蓮,回來我給你送去。」

後來青年急急的走了,留下霍時英一個人留在原地怎麼想怎麼覺得亂。

文武官員分兩班入朝,文走左掖門,武走右掖門,入內後,先於金水橋南依品級序立,候鳴鞭,各以次過橋。

霍時英和霍真在金水橋上分開,霍真隨百官入內,霍時英被內監引致奉天門上廊內等候聽宣,廊下站立不少人,霍時英認識大部分,多是涼州邊軍,都此次隨著霍真回朝的,裡面有她世伯輩的顏良和馬騰他們,也有馮崢還有陳嘉俞。

廊前階下有帶刀侍衛拱立,左右有內監站於一旁,大家都不太好聲張,稍稍見禮過後皆垂目望地,一臉肅穆。

卯時,皇帝出御門,錦衣衛力士張五傘蓋、四團扇,聯翩自東西升座,朝會開始,堂上還有事要議,廊下二十餘人一直等到紅日東昇。

堂上霍真再提辭官之事,皇帝當庭應允,霍真長跪叩謝聖恩,轉即就有內監唱喝:「宣,邊軍有功將領殿內封賞!」

霍時英隨眾人走過奉天門,踏上金鑾殿,她夾雜在一群威武赫赫的兒郎中間,紅衣,皂靴,身姿筆挺,身長玉立,有鳳彰之姿,冠玉之貌,周圍團轉的陽剛兒郎都壓不住她身上的光彩。

一路行去,踏上金鑾殿的瞬間她回首而望,巍峨的奉天門,左右掖門,金水橋,白玉欄杆蟠龍橋,古往今來只出了她一個女子能堂堂正正的這麼走一遭,微風拂過她的臉頰帶起一縷髮絲,回首身後是一條皚皚白骨鋪成的來路,彷彿那一張張骯髒的,帶著血污的面孔,他們斷肢殘臂,互相攙扶,都在看著她,那些留下名字的沒有留下名字的,她記住的沒有記住的人,為了他們她不應該後悔。

轉身一腳踏入殿內,霍真後退半步,彷彿完成了他們父女的交接,御座之上,一雙暗沉的眼睛注視著她,最後彷彿被光芒燒灼,閉目轉過頭去。

霍時英隨眾人來到御階之前,瞬間一片撩袍,布帛抖動的風舞之聲,鏗鏘而雄壯:「參見,吾黃萬歲!」

皇帝再轉過頭來,御座之下已經跪滿了人,那個人夾雜在人群裡,低眉垂目,她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他已經關注了她整整二十年,從他還是稚齡之年,六歲的時候第一次聽見她的名字被母后和長姐提起,他就在想一個兩歲的女娃娃被帶到邊關多麼的神奇。

此後十多年後再次在戰報看見她的名字,霍時英三個字瞬間在他的眼前勾勒出一幅蒼涼的畫卷,大漠飛煙,駿馬奔馳,金盔衛甲,立馬橫刀的英武女子,荒涼而充滿生命的張力,殘酷而柔情,如此強烈的衝擊只因為一個名字就給了他如此多的幻想,怦然心動。

後來他悄悄的給了她很多的機會,她的名字一次次的出現在戰報上,一次次的功績,鮮血淋漓,殺戮斷絕,他無數次的幻想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再後來在先帝病危,西疆戰亂,朝政混亂,霍老將軍回京述職,他私下與其見了一面問計於他,兩人談至深夜而歸。然後先帝病逝,他順利登基,娶了陳家的女兒,陳慕霆出征西域大獲全勝,隨後暗中建制重騎為涼州再戰做好準備,重用軍部尚書嚴侯昴,重新啟用王壽庭。他一步步走來,步步都在老將軍的料算之中。

當日臨別之時,老將軍猶豫再三方躬身懇請:「請您以後能善待我家時英!」他當時大為震驚,老將軍明顯是托付之言,剛想應允內心甚至還帶著一些隱秘的喜悅,但老將軍卻說:「我家時英半生凶悍,是個男子的命,偏偏又生成了女兒身,怕是將來在婚事上會有艱難,我怕她將來會孤老終身,如若將來她能覓到好的姻緣,還請殿下能放下猜忌放她歸家,給她一個好歸宿,臣在此謝過您了。」

他當時內心微覺失望,卻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老將軍若不放心,有朝一日孤親自登門去提親又何妨?」

霍老將軍卻只是笑:「老臣的這個孫女常年混跡軍營,怕是難入殿下之眼。」將軍拒絕之意明顯,他再不好多言,只是最後出得門來,將軍又還是說了一句:「實在是時英此時還未定性,我也一時拿不定主意,等我回去思量過後再答覆殿下吧,她也還沒有小字的。」

將軍隱晦的一句成了他們此生最後的別語,後來他知道了她的小字叫安生,他就知道老將軍始終還是沒有答應他,安生?他如何能給她安生,他已經沒有資格了,他大婚的時候挑起皇后蓋頭的那一刻心裡在隱隱的後悔,直到最後真正的見到她那一刻滔天的悔意能蓋天滅地,沒有人知道他注意了她二十年,從幼年稚齡之時。

皇帝高坐在御座上,英俊,沉默,內監唱喝:「起!跪!」

眾人隨著唱喝行三叩九拜之大禮,後又有人來宣讀聖旨,一一封賞一眾將領,宣讀完畢,皇帝從御座上起身,所有人再次立刻跪下來,齊刷刷的聲響。

皇帝站在御座前說:「願爾恭謹,祝爾平安。」微微沙啞的聲音。他說得慢,彷彿有鼓點和著拍子一樣,一個字一個字敲下來。

他的聲音不大,可是周圍靜悄悄的,所有人都能聽清楚。從頭到尾,皇帝也只說了這八個字而已。

接下來是冗長的受封儀式,儀式之後霍時英正式成為御前行走的四品帶刀護衛,同時也是這個國家的第一個女都虞侯。

儀式過後依次退出金鑾殿的時候,霍時英抬了抬眼睛,一瞬間與皇帝的目光相對上。

他靜默不動的望著她,那雙琉璃一樣的眼睛,平靜而幽深,不再表達著什麼,如一汪深不見底的深潭,所有情緒都掩藏在深深的潭底,如此暗淡如此寂寞。霍時英心中大動,等清醒過來時已經退出了殿外。

霍時英隨眾人出了宮門,懷安看準了第一個撲了上來,撲通一聲就跪下:「恭喜郡主封侯!」

霍時英聽著這話怎麼那麼彆扭,好在身邊跟著出來的人,也是被家僕簇擁恭賀之聲不斷,她這邊倒是沒太引人注目。

霍時英看了懷安兩眼,不鹹不淡的說了聲:「起來吧。」

懷安站起來,臉上笑意濃厚,看得出他是真心的歡喜,但霍時英不喜歡他沾染一些油滑阿諛的做派,於是冷冷的看著他,懷安臉上的笑終於僵住,腳下不自在的收了收,慢慢老實的站穩了。

「把腰挺直了!」霍時英又是輕喝一聲,懷安下意識的挺了挺腰板,懷安最近正在抽條,長高了不少,人卻是瘦瘦的,嘴角一層絨毛,還是青澀的面孔,畢竟還是一個孩子,臉上露出害怕來。

霍時英那一聲呵斥聲音壓得極低,她也算是給懷安留了臉面,懷安以後要經常跟她出來行走,奴才有奴才的之間的交際,她也不好給他落了臉,接下來她也沒再說什麼,這孩子還有的要教,但現在不是時候。

先出來的這些武將,很多涼州邊軍都是霍時英的叔伯輩,霍時英上前一一跟他們見禮,這些人都是看著她長大的,武將多是豪爽之人,很多人受過霍家的恩惠,對她多是慈愛,只是如今大家身份已經不同,霍時英受封為侯,而他們大多都還要繼續回到邊關去戍邊,此一別就是經年,於是宮門前瀰漫著一種傷感的氣氛。

後來大家紛紛上馬離去,唯剩下顏良馬騰二人,這二人都年過三十,跟隨了霍真十多年,臨到最後因頻多顧忌,不能親自跟霍真辭行,只有請霍時英帶一句話:「經此一別,望君珍重,來年再聚。」

二人揮鞭而去,霍時英深深的彎腰恭送他們遠去,再直起身時,唯見朝陽下兩個絕塵而去的身影,被留下的人,孤單單的一個身影,獨自品味離別的蕭瑟。

宮門前的人大多散去,最後剩下三個人站在那,他們三,都是老爹在朝的,裡面朝會還沒有散,要留下來等老子的。

霍時英本來有心留下等霍真一起回家,結果看見陳嘉俞吩咐著家僕,眼睛往她這邊看,這就有要過來的意思,於是遠遠朝著馮崢道:「明天你在家不?」

馮崢看過來點點頭,霍時英趕緊說:「那我明天去找你,有事跟你說。」

馮崢有些疑惑的看著她最後還是點點頭說:「那你明日來吧,我讓家裡準備了。」

霍時英看他點頭,這邊一轉身就往轎子裡鑽,隔空喊了一句:「不用準備,我明日上午就過去。」不等馮崢回話,霍時英那邊就起轎了,陳嘉俞邁出去的一條腿不得不又收了回去。

霍時英比霍真早了一個時辰到家,大家都以為她會和霍真一起回來的,結果她她自己先回來都有些詫異,霍時英也不好解釋,自己回房梳洗去了,等霍真回來了才出去跟他說了顏良,馬騰給他帶的話。

霍真今天情緒有些不大好,霍時英跟他說了事,也就是沉默的聽著,呆呆坐著,沒吭聲,也沒表示什麼。

霍時英知道今天在朝會上皇帝允他辭了涼州兵馬總督一職,此後他就是個居家的閒散王爺了,心裡多少會有些不適應,所以陪他多坐了一會,誰想霍真呆坐了一會忽然開口說了一句:「李成青也要走了。」

霍時英一震,吃驚的望過去,霍真落寞的道:「這就都要散了。」

霍時英從霍真那裡出來,急急的往後院走去,她心裡懊悔,心裡如失去一大塊,她的師傅,那個憨直,迂腐的漢子,她四歲的時候他來到她的身邊,他天天用藥水泡她,逼她打坐,逼她練功,三更睡,五更起,用大板子往死裡抽她,曾經一度她恨死他了,他是個傻的,從來都是一板一眼的,因為太熟悉了,也因為在經年累月的時間裡對他積累出一種特殊的感情,有點討厭,有點恨意,但卻可以肆無忌憚為所欲為,不需要掩飾什麼,所以她最不在意他,她其實欠他良多,但是如今他要走。

霍時英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一頭闖進李成青的院子,李成青住在王府東北角的一個偏院裡,院內一口水井,兩株桃樹,一間正房,兩間廂房,自回來以後霍時英就沒有來過,也一次都沒有想起過他,她現在想狠狠的抽自己兩個大嘴巴。

院內安靜無聲,霍時英放慢了腳步緩緩的走進去,屋內陳設簡單,有小廝在收拾細軟,看見她進來一臉驚愕,低頭行禮:「郡主。」

霍時英點點頭,走進去,她沒看見李成青,緩緩的在八仙桌旁坐了下來,她忽然覺得很無力,有些怕見到他。

內堂傳出聲響,李成青撩簾從裡屋走了出來,霍時英抬頭看他,愣愣的無法言語,李成青走過來立在她跟前,鐵塔一樣的人照下來一片陰影,他甕聲甕氣的說:「我要走了。」

霍時英低頭看著地面,沉默很久以後她低低的懇求的說:「不走行嗎?」

漢子還是那麼憨直的,直愣愣的道:「家裡來信催的緊,我都三十多了,十年前家裡就給我定了一門親事,不能再讓人家等了。」

霍時英低頭沉默,想想怪驚人的,什麼人家的姑娘能一等等十年的,她什麼都說不出口,她師傅為了她搭進去了半輩子,她有什麼臉面再耽誤人家,但她心裡難受,說不出的滋味,就像被割捨了什麼,心裡空空的又難受,她幹幹的問:「還回來嗎?」

漢子沒吭聲,霍時英就知道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他上有高堂,馬上就要成親,以後是家裡的頂樑柱,哪裡還能遠行的。

霍時英一直維持著垂著頭的姿勢,在她師傅面前深深的低下腦袋,很久以後她低低的說:「師傅,對不起。」

一隻大手罩到她後腦勺上,五個手指頭捏捏她的頭皮,那是無言的諒解和安慰,他說:「不怪你,你的事情多。」

霍時英站起來,不想看面前的這人,看一眼難受一次,最後失魂落魄的走了。

李成青第二天天光不見亮的時候就走了,霍真帶著霍時嘉和霍時英親自送他出門,漢子走的時候霍真要給他什麼他都不要,不要官,也不要錢,走的時候一輛青釉小鵬車,一個隨身的小廝。

霍時英知道他是個有骨氣的人,而且他也不缺錢,他們本家是冀州的一方土豪,這些年留下來一是為著一個承諾,二是為了她。

霍時英騎馬一直送到城外的十里亭,李成青不讓她再送,下來馬車來對她說:「時英,以後有了孩子,帶來給師傅看看。」

霍時英忍不住瞬間濕了眼眶,她的師傅,沒期望她鮮衣怒馬,朝堂稱雄,他只是讓她以後有了孩子帶去給他看看,一種最樸實的對晚輩的期望。

漢子帶著離別的黯然,蹬車而去,車走出多遠,他還把身子伸出窗外,不停的揮手趕她回去。霍時英覺得她還有很多話要對他說,但是時機已經錯過了,她說什麼都抹不去心中的遺憾和悔意。

霍時英目送著他,直到他消失在清晨的霧氣中,很久之後她轉過身,霍真從霧水中走出來,負手站在她身旁,目視著遠方,眼神空遠,悠然長歎道:「這就都散了。」

父女兩一路沉默的回城,到了回王府的街口,霍真忽然說他不回去了,要去轉轉,霍時英想想這個時候煙花之地都關門了,酒樓還沒開張,他也就最多跑到茶館裡聽人說書去,知道她爹是個關不住的人,也就隨他去了。

回了家,正在收拾,王妃那裡派人來傳話問霍真的去向,說是有事找他商議。

霍時英正在淨房洗臉,聽見了只好出來,她想了想人傳話有時候弄不好意思就會擰了,想著自己還是要親自過去一趟,就跟來傳話的人說:「你先等等,我和你一起過去給王妃請安。」

來問話的是個婆子,自然是恭敬的等著,霍時英洗漱完去了榮裝堂,去的時候王妃那裡正在開早飯,看見她來王妃微微有些驚訝,但也沒說什麼直接招呼著她入席一起吃早飯。

王妃教養極好,吃飯的時候不說話,霍時英因一會還有事要辦,就在飯桌上把話說了:「今天王師傅走了,父親心裡有些不痛快,回來的時候到城裡轉轉散心去了。」

王妃手裡的筷子在唇邊停了停,沒說什麼,臉上也看不出什麼來,霍時英怕她多想又補了一句:「這個時候他最多也就是去茶樓聽書,有長隨跟著,他鬧不出什麼事情來。」

王妃就笑了起來,帶著好笑的神色看著霍時英:「你不用替他說話,他那個人我還不知道嗎?從來不愛在家待著,最是喜歡在市井流連。」

霍時英笑笑沒接話,王妃又道:「你這入宮封侯一事,在一般的官宦人家這是要擺三日的宴席慶賀的,到時候來慶賀走動的官員親戚都少不了,我找他也就是商議這個事情,好讓他拿個主意定下個日子,你還有五日就要入朝上殿了,時間緊的很。」

霍時英倒是第一次想起這個事,想了想道:「怕是祖母那裡會不高興。」

王妃沒接霍時英的話,放下筷子接了丫頭上來的茶碗漱了漱口才道:「有些事,你雖不在意,但做父母的也要做到,這種事情本來的原意也是趁此機會和京中官員多走動結交的意思,你若不辦到會落了一個目無下塵的意思,你本來就是個女子,顧忌就多,再有這麼個名聲,到時候你如何在官場中立足?」

霍時英也明白其中的道理,遂點了頭,王妃轉而又語重心長的對她道:「時英,有些事情看著你祖父,能忍就忍吧。」

霍時英點頭:「母親放心,時英曉得的。」然後埋頭緊扒的幾口飯,推了飯碗,漱了口,吃完了一頓早飯。

從王妃那裡辭了出來,眼看著天色不早,霍時英回了自己的院子收拾了收拾帶著懷安就要出門。結果剛出了外院在二門那裡卻碰見一群人走來。

霍時英看見是王妃院子裡的一個婆子正帶著一個中年女子往裡走,兩邊走了一個照面,那婆子趕忙帶著人給她行禮,霍時英覺得不對就多嘴問了一句:「這是幹什麼去?」

那婆子趕忙回話:「是平國公夫人派人來送帖子,王妃讓老身出來接進去。」

霍時英抬眼看了一眼那人,那是個很乾淨的女人,一身素雅,頭戴銀簪,是個相當體面的下人,那人正笑瞇瞇的看著她,眼睛上下的在她身上轉,笑意越來越濃厚,有點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那麼個意思。

霍時英想起昨天的陳嘉俞,心裡那個糟心的,抬腿走了。

霍時英帶著懷安往城北而去,馬車穿街過巷,最後路過城北一家獸頭大門前,霍時英特意撩開窗簾往外看了看,府門威嚴,上掛一匾額,上書「平國公府」。`

在往前走了片刻馬車停下,霍時英下了車,一家很平常的門庭,沒有牌匾,一個正門,兩個角門果然和平國公府只有一牆之隔,倒像是平國公家一個附屬的院子一般。

華安上去叫門,不一會就有人迎了出來,出來的人把霍時英嚇了一跳,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著錦衣綢緞,嘴上一撇小鬍子,像個巨賈商人一般,來人出的門來埋頭就彎腰深深一作揖:「都虞侯這廂有禮,在下馮玉坤是馮崢的父親。」

霍時英唬了一跳,急忙上前去扶起來:「伯父您何須如此,時英當不起,快快請起。」說著就深深的拜倒,馮玉坤也像是被驚住了,伸手就擋住:「別別,快起來。」

兩人讓來讓去,在門口就僵住,霍時英只好問:「伯父,馮崢吶?」

馮玉坤這才反應過來道:「在裡面吶,快請進。」

霍時英這才進了門,門內假山石亭,僕役穿行也是個富貴人家,一路上馮父絮絮叨叨的不住說著感謝霍時英的話,直說自家犬子不懂事多虧霍時英照應,這次回來大是不一樣,滿臉激動感激之意掩飾不住,霍時英就想,她本是來見馮崢的,兒子不出來老子倒是出來迎,可見這一家是多寵著這個獨子的了。

馮玉坤把霍時英領到一個院子門口,就說:「他就在裡面,你們進去談,我就不打擾了,中午一定留下來用個便飯。」霍時英趕緊恭送,馮父這才轉身走了。

進了院子見是個極清雅的所在,院中雕花影壁牆,露天兩個大魚缸,牆角搭著葡萄架子,院中兩株海棠,帶前廊的正房,東西兩廂房。

霍時英穿過院子,來到正房撩簾進去,屋內一股撲鼻而來的白檀香氣,馮崢一身白玉色的罩衫,沒有繫腰帶,鬆鬆垮垮穿在身上,也沒有束冠,頭髮隨便挽了一個髻,霍時英進去的時候他似乎正在指揮著小廝收拾書籍,房內到處是箱籠,一屋子的書凌亂的擺著,他站在窗前,日光透過竹簾照在他身上,有幾分飄塵出世的味道,看見她進來也只是隨意看了她一眼道:「你來了?」

霍時英一腳邁進去,腳下都沒有落腳的地方問他:「你這是幹什麼吶?」

馮崢抬頭看她:「把往年的書都拿出來趁著天氣好曬曬,你等我片刻,我這交代幾句就好。」

霍時英忍不住打趣他道:「你這是打算參加科考啊,弄這麼一屋子書。」

馮崢回頭瞟她一眼,那一眼意味深厚,霍時英心下打了一個突,怕是自己隨口一說被說中了,疑惑的看過去,馮崢卻已經轉過了身去,對她道:「我這也沒什麼消遣,你稍等我片刻,我這就好。」

霍時英也就不再言語,轉身出了屋子,站在廊簷下看那兩缸子游的自在的肥胖金魚。也就幾句話的功夫,馮崢就出來了,一邊往外走,手裡還拿著根腰帶,站在霍時英旁邊就開始系,他們兩在冀州幾個月對方什麼樣子沒見過,從死人堆裡滾出來的交情,都淡定的很,馮崢對霍時英說:「走吧,這裡太亂,我們去書房。」

兩人又一起出了院子,霍時英一路走一路問:「當初是怎麼回事?我後來到戰場找過你們,都沒找到,後來我醒了聽說你毫髮無傷的,是怎麼個情況?」說著還上下看了看他。

馮崢扭頭撇她,沒好氣的說:「你當時沖的那麼狠,我和陳路帶著人要跟上你,只能拼了命往前衝,我被撞下馬暈了過去,等我再醒過來的時候不知道誰把我埋到一匹馬肚子下面,身上堆著好幾個死人,還差點被人當屍體埋了。」

霍時英就笑,拍著他的肩膀道:「哈哈,你是個福將來著。」

馮崢也只有無奈的笑:「沒能殺幾個敵人,卻還被人救了,窩囊了來著。」

霍時英卻只是笑,迎著日光道:「能活著就是最好的事情了,沒什麼窩囊的。」

兩人來到書房,有家僕上了茶,兩人坐定,霍時英才開口問:「莫非你還真準備參加科考不曾?」

馮崢這次受封,升了軍部給事中,正好是霍真當初給霍時英活動的位置,估計這也是馮家活動來的,以霍時英看來他在軍部某這麼一個差事,又有軍功在身,以後說不好真就能有一番作為,大可不必走科舉的路子。

馮崢卻喝著茶淡淡的道:「家父為我操勞半生,這是他生平所願,我不能再虧欠他們了,等我處理完那些戰後士兵的退役,撫恤之事,等該做的事情都了結了,我本就有功名在身,待明年的春闈我是一定要參加的。」

霍時英端起茶碗來垂下眼皮想起門口那個慇勤的父親什麼也沒說,過了片刻才道:「說起撫恤之事,我今日來找你,也是要和你說這件事,那些本來應該是我來完成的事,卻要連累你了。」

馮崢淡笑:「你我還談這些?那些人,我們一起把他們挑出來,一起帶著他們去送死,我們都欠他們的,誰做都一樣。」

霍時英放下茶碗:「最後到穎昌府的時候,所有士兵隨身的財物我都收了上來,放在我父親那裡,回來我給你送過來,你按著地址都給他們的家人送去吧,其實朝廷的那些撫恤沒有多少,那些被他們從羌人身上搶來的財物倒是值錢的很,一定要妥善處置了。」

馮崢蹙眉:「按說這樣最好,但卻不好操作,銀錢和值錢的物件都還好說,但銀票之類的就不好處理了,各家商號的票號上都有記號,尤其大宗現銀的兌換不是專門的人兌換不出來,有那不懂的人家貿然拿出來,怕會出事,最後追查起來你我都要牽連進去。」

霍時英低頭沉吟:「這事我想辦法吧,不能再虧欠他們了,這是他們用命博回來的東西。」

馮崢點頭:「事情還是要做的隱秘一些,你慢慢謀劃,我這邊盡量拖著。」

兩人說完沉默了片刻,霍時英轉而又問:「你以後可有何打算?其實聖上已經有重開海禁的意圖,以我看來朝廷很快就要籌建水師,你其實留在軍部以你之才將來定會大有所為的。重新走科舉的路子,無疑是從頭再來一次,肯定要艱難很多。」

馮崢輕輕放下手裡的茶碗,碗碟磕碰發出清脆的聲響,霍時英抬眼看過去,就見對面的青年,面帶微笑,眼中堅定而從容,他說:「還有什麼比不得已的人生更難的?我該去做我應該做的事情,哪一條路都只是一個過程罷了。」

對面的馮崢有一種清風拂面清雅之姿,通達了也沉潛了,霍時英想起了宮裡的皇后,心裡一陣難過,垂下了眼皮。

後來霍時英又問起了秦川,才知道陳路身受重傷,連腸子都留了出來,曾經幾度都要死了,最後還是挺了過來,霍真親自給他報的軍功,現在升了校尉留在了盧龍寨,至於秦川卻是早就跟著霍真來京城了,聽說霍時英一直沒有見到人,馮崢也驚奇的很。

兩人一直談到快到正午,霍時英有點怕太過熱情的馮父,遂起身告辭了,馮崢也不留她一直把她送到大門口,到了大門口霍時英忽然想起來對馮崢說:「我家這兩天為了我封侯一事好像要擺宴,你來不來?」

馮崢笑道:「那是一定要去的,等日子定了,你派人來跟我說一聲。」

霍時英點頭,轉而想到又道:「你這次也升職了,想來你家也是要大辦的,到時候你也給我個信。」

馮崢卻搖頭:「我家已經打算不辦了。」馮崢抬抬下巴:「平國公家的表弟這次受封副都指揮使也是要大辦宴席,到時候衝撞在一起反倒不好。」

霍時英看了一眼隔壁那巍峨的府門,沒說話,那日宮燈下那面孔青白,嘴唇烏紫的女子又在她的眼前閃過,再回頭馮崢一身寬大的袖袍,臨風而立,眼裡是看透世情,清心寡慾的淡漠之色。

霍時英扭頭步下階梯,臨上車之前腳步頓在那裡,片刻後豁然轉身兩步走了回來,迎著馮崢疑惑的目光她一口氣說出:「她讓我告訴你,太后寬和,後宮乾淨,她沒受委屈,她說:望你以後天高雲闊,好好活著。」

馮崢的神色瞬間而變,一種尖銳的疼痛在他眼底升起,手指關節緊緊的握在一起,整個手背青筋暴突,肩膀晃動,人搖搖欲墜。

霍時英轉身離去,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不敬的事情,但是她不能後悔,馮崢要像個人一樣的活著,最起碼要活的有點人氣的樣子。

回到王府的路上,霍時英望著窗外,沉寂無聲,心中翻滾,這幾天她經歷了太多的事情,遇到一些人,有些人離她而去,結束了一段生活,又開始了另外一段征程,始終深陷局中不得脫困。

馬車來到王府門口,遠遠的看見一輛青釉小鵬車停在角門下面,她的馬車碌碌而來,小車之中伸出一隻白嫩的手,一截藕臂若隱若現,下的車來一陣香風撲面,端是香艷。

篷車中有人在偷窺霍時英,而且還是個女子,霍時英抬眼往府門前一掃,就見秦川坐在開著的角門那裡正在跟幾個看門的傭人胡侃,霍時英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門口平時有四五個在門房聽差的下人,都是下等的傭人,剛才他們不知正在說什麼,傭人們看見霍時英回來,全都站起來訥訥的,僵手僵腳的樣子像是被霍時英抓了包一樣。

秦川背對著外面還在那喊:「嘿,你們都見鬼了,幹嘛吶?」

「秦川。」霍時英站在台階下,微笑著輕聲的叫他,她就知道他早晚會出現,馮崢不來一是為了避嫌,二也是他就是那樣的人,至於秦川這傢伙這段時間肯定是鬼混去了,霍時英也就只有這幾天的耐心了,過了今日他再不出現她就準備親自去抓人去了。

秦川猛的轉回頭,看見霍時英沒說話先咧嘴大大的笑了,還是那張一笑起來就滿臉褶子的猥瑣的臉,他站起來走過來,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的看著霍時英,一隻袖子空蕩蕩,兩人看著對方笑,都傻兮兮的。

「你怎麼不進去?」霍時英問他。

秦川一揮手大咧咧的說:「我不進去,我是來看你的,進了這門我就是要看什麼十一郡主了,不看!」

霍時英走上台階,看著他道:「不看就不看。我就讓你看站在門外面的霍時英。」

秦川滿意的笑了,接下來霍時英幹了一件事,把門口呆立的門房們都震住了,霍時英在裕王府的大門口石階上席地坐了下來,順便還拍拍身邊的位置對秦川道:「坐。」

秦川坐下,扭頭看她:「陞官啦?封侯啦?」

霍時英哂笑:「是,你不是要我做女將軍嗎,我現在封侯了不是更如你意?」

秦川也咧嘴笑,霍時英也問他:「要走了?」

秦川點頭:「是,要走啦。」

霍時英抬著下巴朝那青釉小鵬車點點道:「你這是弄的什麼?」

秦川撓撓頭,臉皮厚的人難得露出點羞澀來,但說起話來還是大大咧咧的:「還能幹什麼?娶媳婦唄。」

霍時英搖頭:「風塵中人不大好。」

秦川不屑的指指身後:「你們這樣的人家才在乎那個,我們鄉下人,不在乎,只要能過日子生兒子就行。」

霍時英還是忍不住囑咐:「還是謹慎一些的好,這樣的人往往經歷的醃漬的事情多,怕是不能安心過日子的。」

秦川訕訕的,只是說:「我曉得的。」

霍時英也不好再勸,轉開話題道:「你既不願進去,我們出去吧,我請你喝酒給你踐行。」

霍時英話剛說完,不想秦川從懷裡掏出一個酒葫蘆:「出去多麻煩,我晌午之前就要走了,還要趕路,就這喝兩口算是給我踐行算啦。」

霍時英看著那個髒兮兮的葫蘆笑了出來:「也好,就聽你的吧。」

於是兩人在這鐘鼎之家的王府大門口,你一口我一口的就喝了起來。

王府門前雖不是市井,但到底有人經過,而且在這附近出入的人,多少都是些富貴人家,馬上就招來不少的側目。"

他們身後的門內,周通早就被驚動了,出來在門內看了兩眼,囑咐旁人不可聲張,自己匆匆往內院而去,不大一會霍時嘉就被人簇擁著到了大門口。

霍時嘉也站在門裡頭看了他們一會,周通在一旁說:「世子爺您看是不是請那位軍爺和郡主進來,這人來人往的始終是不好,回來傳揚出去倒是敗壞了郡主的名聲。」

霍時嘉沒答話,又看了他們片刻道:「去地窖裡拿兩壇汾酒出來給他們送去,你再去賬房支五百兩銀子出來,用包袱包好了拿來。」

周通皺眉,霍時嘉扭頭看著他道:「這人和時英的交情非同一般,不可用那俗世的眼光看輕賤了他,他們的情誼是生死至交,不是你我能懂的,你按我說的做,就隨他們去吧。」

周通躬身說:「是。」轉頭吩咐人去辦事,霍時嘉又站在原地看了他們一會,最後也轉身走了。

這邊霍時英和秦川喝道中途,身後忽然跑出兩個男僕,一人懷裡抱著一罈子酒,往他們身後一放,什麼也沒說,轉身就走了。

兩人一起看身後的酒罈,霍時英問他:「你喝嗎?」

秦川搖搖頭:「不喝,當咱兩是酒鬼吶?」

霍時英笑:「不喝就算了。」

兩人喝乾酒壺裡的最後一滴酒,秦川把葫蘆倒過來,一滴酒都撒不出來了,他站起來拍拍平屁股道:「走啦,還要趕路吶,過了晌午再出城就找不到投宿的地方了。」

霍時英逆著光抬頭看秦川,不言也不動,秦川不耐煩的說:「咋麼,捨不得啊?」

「嗯。」霍時英點點頭,然後她也站起來,對他道:「你先等等。」又轉過頭招來在一邊站著的懷安:「你去找世子就說我要一些藥材,最好是人參,鹿茸之類的大補之物,還有把我房裡那個放錢的匣子拿來,你知道在什麼地方。」

秦川站站在那裡看著霍時英吩咐,懷安領命而去,霍時英轉過身來問他:「怎麼?我的東西你也不要嗎,那是我上次受傷皇上賞賜給我的。」

秦川不說話,霍時英看著他那只空蕩蕩的袖子又道:「你的胳膊沒了,以後到了陰雨天氣定會疼痛,這種傷歲數越大越難捱,藥材你備著將來用的著。」

秦川終於扭過頭去不看她,霍時英接著說:「回到家鄉多買一些地,有什麼事情就找當地的司衛所,我會讓人打好招呼,以後穩穩當當的當個地主,身上千萬不要留現銀,我知道你這人是不安生的。」

秦川終於笑了:「你放心吧,我家裡還有個老娘吶,不敢亂來的。」霍時英也笑了起來。

片刻後懷安跑了出來,身後跟著幾個抬了幾口箱子的僕人,那幾個人把箱子抬上馬車,懷安把一個匣子和一個包袱遞給霍時英低聲道:「裡面有五百兩是世子給的。」

霍時英沒說什麼,接過來,走到秦川身邊:「拿去,這些是我自己的賞銀,你拿回去,多買一些地。」

秦川看著霍時英手裡的東西,沉默片刻什麼也沒說,一把接了過去,轉身就要走,霍時英一把拉住他,兩人貼的極近,對他耳語:「裡面有一半是我的,在你家旁邊多買些地,給我好好的看著,等著我去找你。」

秦川大驚,回過頭來睜大了眼睛看著她,霍時英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秦川忽然就咧開嘴大笑起來,包袱一卷,大笑著跳上馬車,看著笑盈盈的霍時英,一抽馬鞭,喝了一聲,馬蹄啟動,他吼著:「媳婦兒,回家嘍。」馬車內一聲嬌嗔傳出,鬧騰著就揚鞭而去了。

霍時英站在府門前,目送著他遠去,終於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07

七月初十,霍時英正式就職的日子到了,家裡還大擺著宴席,她這邊卻也要正經入宮去聽差了。

霍時英這次封侯入侍衛營,霍真一改先前回京後夾著尾巴做人的低調,大擺筵席,三天過後府裡仍然賓客滿座,意外的高調,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霍時英這幾天被霍真帶著見了不少人,真正如霍府這一輩的當家人一樣,以女人姿,卻以男人的裝扮立於人前,他們自家不再掖著藏著,意思我家這一輩就是這麼個人了,別人不管是什麼心思,反正就是這樣了。

初十這天,霍時英寅時而起,著麒麟服,足蹬白底黑幫皂靴,腰間掛宮禁腰牌,配三尺長刀,她高而且瘦,侍衛麒麟服飾闊袖束腰,下擺寬大,腰部納大折,腰帶寬闊,行走間有種行雲流水般的風流之姿。

收拾洗漱完,撩簾從內室出來,卻見霍真七早八早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外間坐著了。

霍真沒說什麼,起身走過來,象徵性的給霍時英理了理衣領,霍真長得好,中年以後身材都沒有走形,高挺,修長的站在那裡比霍時英稍微高了一點,臉上的神情不見幾分喜色,倒是很惆悵,霍時英知道他很疼自己的,就是很多時候身不由己,人這一輩子能讓自己隨心所欲的事情沒幾件,他也是多的不如意。

霍真收拾完,拍拍她的肩膀,讓出一個身位來,霍時英知道他這是要送自己出門的意思,也不多言率先走了出去。

王府外院還是張燈結綵的,宴席還要擺兩天,霍時嘉已經累趴下了,王妃聽說也不行了,後院還是靜悄悄的,父女兩走到府門外,霍時英因是武官,所以可以騎馬上朝,一匹西域悍馬已經被家僕牽著等在門外,到了門外,霍時英站住腳步等了一會,沒挪步,霍真扭頭問她:「怎麼」

霍時英望著前面問他:「爹,問你個事?」

霍時英抿了一下嘴角,想著她為了這個家可說是鞠躬盡瘁了,有些事還是問一下才好,於是道:「你能告訴我祖母為什麼不喜歡我嗎?」

霍真愣了一下,似乎被這個問題問的很是尷尬,又嘬著牙花子,又是撓頭皮,最後道:「這事吧……。」他似乎不知道怎麼說才好,這是一個子不言父過的時代,霍時英靜靜的看著他,兩人的眼神在空中碰上,霍真道:「你知道你祖母的娘家不?你祖母是永昌侯家的郡主。你現在是不知道永昌侯了吧,那是因為老永昌侯只有你祖母這一個女兒,他一死宗人府就把爵位收回去了。」

霍真虛瞟著霍時英:「她其實也不是不喜歡你,她是跟你爺爺有間隙,但凡你爺爺喜歡的她都要對著幹,她擰巴了一輩子都成習慣了。」

霍時英心裡明白了,她祖母是從小活的太好了,爹媽為了她連個繼承家業的繼子都不曾過繼,倒是給她找了一個好男人嫁了,看她現在的性子,想必年輕的時候就是個專橫的,她爺爺常年駐守邊關,夫妻關係估計也是不睦,但估計她祖母也是喜歡她爺爺的,所以總是喜歡擰著他爺爺的意思來,這一般是沒有腦子又專橫的人為了吸引別人的注意而幹的事,這事霍真明白,他一說霍時英也明白,但是卻不能說的太透。

霍時英點點頭,沒再為難他爹,不再問了,霍時英往台階下走,霍真親自接過馬韁繩送她上馬,霍時英站在馬下,接過馬鞭,狀似不經意的又問:「那我二哥又為什麼從小就喜歡我?」

霍時英一腳踏在馬鐙上,霍真站在她身邊扶著她的腰把她往上一舉,霍時英坐穩了居高臨下的看著他,霍真仰頭和她對望著才道:「因為你替他幹了他這輩子都想幹卻幹不了的事情,他也不只是喜歡你,他還妒忌你,但他不會害你,只會一輩子看著你,明白不?」

霍時英點點頭,牽起韁繩,臨走時,最後又丟下一句:「不管陳家打我什麼注意,你什麼都不能答應,知不知道,我能保住我們家,不管什麼時候。」

霍時英格外的嚴肅,霍真卻譏諷的露出一個笑容:「陳家?」說完一掌拍向馬屁股,馬兒吃疼嘶鳴一聲奔出去,顯然這是一個根本不需要跟霍時英討論的問題,望著霍時英絕塵而去,他這才拍拍手回去了。

霍時英卯時入宮,先去侍衛營換了腰牌,辰時才被宣到御書房去謝恩。

今日的皇上依然是金冠龍袍加身,霍時英進來後三叩九拜謝主隆恩,他始終安坐御座上,眼裡蒙上一層東西,臉上無動於衷,極致霍時英起身抬眼之時,他反到還低下了頭,用眼皮遮住了視線。

霍時英站在當地,皇上不開口,一下子一室的寂靜,霍時英心裡明白不管皇帝曾經說的多麼坦蕩,但他們之間總有些躲躲藏藏的曖昧的東西,她知道,皇帝也知道,但是誰也不能捅破了。

最後皇上淡漠的指著一旁的矮榻道:「到那邊去等一會,張子放來了給你們引見。」

霍時英老是的過去坐下,片刻之後有小太監端了一碗東西在她跟前放下,霍時英一看是一碗酒釀湯圓,霍時英抬眼看看遠處的皇帝,皇上低著頭看著御案上的文書,沒人搭理她,她自己識趣的端起碗吃了起來,她早上起得早沒吃早飯,權當是當早點吃了。

她這邊吃完了,一放下碗,那邊就有人進來通報:「侍衛統領張子放求見。」這邊小太監收了碗出去,那邊就有人打了簾子進來。

一般能在御前行走大多都不能有個太差勁的相貌,張子放是個高高大大個子,三十多歲,濃眉大眼,鼻樑高挺,嘴唇略微有些厚,下巴處一片永遠刮不乾淨似地青鬍渣,有股忠厚像,走進來龍行虎步的,埋頭就拜倒口呼萬歲。

皇帝半邊身子靠在扶手上,坐姿有幾分懶散,讓張子放起身後,他望著霍時英坐的方向懶洋洋的道:「你過來。」

霍時英走過去,皇帝又朝著她抬抬下巴對張子放道:「都虞候我就交給你,她常年駐守邊關,怕是有些規矩還不明白,你提點著一些。」

皇帝這種口氣就如長輩托付的語氣一般,張子放微微一愣才彎腰到:「子放遵旨。」

這邊霍時英蹭著張子放起身的功夫也趕緊彎腰一作揖:「有勞張統領了。」

張子放連說不敢,霍時英心裡就有些忐忑,本來前天裕王府設宴的時候霍真已經已經給她在侍衛營打通關節了,張子放她也早就被引見過了,本來按理說是斷不會吃虧的,但是不知道皇上今天這麼來一下,張子放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別的想法。

後來皇上一點頭道:「行了,人我交給你了,你領走吧。」趕他們走的意圖明顯,兩人都不敢再留,謝恩出了御書房。

霍時英跟著張子放出了御書房,張子放領著她往西南方向而去,開始走著的時候張子放沒有說話,過了幾道宮門以後他才忽然吭聲:「時英。」

他一出生,霍時英就放下一半的心,趕上前去與他並肩而行,張子放接著道:「我長你幾歲,少不得要托大一些,你若看的起我,不妨叫我一聲大哥。」

霍時英停步彎腰,沒說什麼花哨的直接叫了一聲:「張大哥。」

張子放看著他似乎很滿意,然後道:「既然你叫我一聲大哥,那有些事我就少不得要跟你言明了。」

霍時英依然彎腰道:「張大哥您請講。」

張子放回身接著邊往前走邊說:「俗話雖然說,前人栽樹蒙陰後人,但長輩就是再給我們鋪了一條金光大道,也要我們自己去走不是?」

霍時英應道:「那是。」

張子放回頭看她一眼道:「你明白就好,一會的事,你要知道我也不是要為難你,你若會想就當知道我是在幫你。」

霍時英低頭又應了一聲:「是。」張子放回頭瞥了她一眼,沒說什麼走了出去。

霍時英緊跟著他一時不知道這人到底是什麼意思,按說她也識人無數,這個張子放看起來不像是個奸猾之人,反倒有幾分磊落之氣,只是這人左一句有一句,沒一句說道點子上,讓她到糊塗了起來。

兩人約莫走了有半盞茶的功夫,來到一處院門外,門上無匾額,兩扇朱紅色的大門從裡打開,裡面傳出一陣呼喝之聲,霍時英才知道原來是個練功場。

這是一個佔地極為廣闊的院子,進去的時候裡面已經人滿為患,全是身著侍衛服的小伙,院子中央有一個高台,應是平時用來比武的場地。

張子放帶著霍時英走近院子,院裡的小伙自動讓開一條路,直到張子放撩袍往檯子上一跳,再轉身之際,霍時英終於心裡隱隱明白,他要她幹什麼了。

張子放跳上高台,環顧一圈調侃道:「今兒個人挺齊啊。」

下面一陣哄笑後張子放一手叉著腰,大馬金刀的道:「知道你們這幫崽子憋著壞吶,我就把話說明了吧,咱們這今兒個來新人了,是個女的。」他朝著霍時英抬抬下巴:「就那,人我已經領來了。」

四面八方聚攏來無數的目光,霍時英抬目粗略一掃,有鄙視的,有新奇的,有揣測的也有冷漠的,最多的還是看熱鬧的,不一而論,她站在人群之中,拱手向著四方微笑行禮:「各位兄台,霍時英這廂有禮。」

沒有人理她,現如今她站的是被一整個集體排斥著的位置,高台上的張子放又出聲道:「我知道你們這幫崽子都是怎麼想的,自古沒有女人進過侍衛營,這是老祖宗的規矩,我張子放也不敢妄下評斷,可今個事情就到這了,總要有個解決的道道,我是個武人出身,不喜歡背後鬼鬼魅魅的那一套,有事今天當面解決了。」他一頓,環視著四周又道:「凡是能進侍衛營的多少都會些拳腳,我們做這一行,不管你身後身價幾何說白了,都是習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我是你們的頭,今天我就代表你們跟霍時英打一場,我若贏了,以後你們背地裡使絆子,玩花活,我就當沒看見,可我要是輸了,那就說,她比你們大多數人都更有資格站在這裡,你們那些整人的手段就都給老子收起來,若被我發現了,就都給老子滾出侍衛營,我說到做到,管你們爹是王侯還是公卿,老子照趕!」

張子放的聲音雄渾而鏗鏘,面孔不怒自威,下面靜了片刻,他轉頭朝著一邊喊道:「拿我的烏金棍來。」就這麼一下的功夫下面人群中傳來問話:「頭,要是你放水吶?」

張子放回頭朝著聲音來源的方向道:「你一會要是覺得我放水了,大可以自己上來試試。」

四下再無聲響,張子放走到高台邊上,彎腰從兩人的肩膀上提起一根烏黑長棍,他站直了烏金棍往身邊的一杵,「咚」的一聲,石頭砌的高台發出一聲沉悶的悶響,張子放朝霍時英一攤手:「來!」

霍時英望著張子放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目光平和中帶著洞悉一切的瞭然,張子放這人並不像他外表那麼憨厚而豪放,霍時英清楚得很,侍衛營這幫人能進來的都是些背景深厚的官宦之家,真有什麼本事的也不在拳腳上,真正有本事的不在禁衛軍也在五城兵馬司裡面,他這麼做其實是給她一個明目張膽罩著她的理由罷了。

這種人上下不得罪,還做的一副儻蕩,冠冕堂皇的樣子,深懂厚黑學,想到這霍時英就笑了,慢慢從台階走上高台,朝著張子放拱手彎腰:「時英無禮了。」

張子放大咧咧的往那裡一站:「你選一樣趁手的兵器吧。」

霍時英放眼望去,高台下面有兩排兵器架,十八般兵器都有,霍時英掃了一圈,最後把自己腰間的佩刀解下來道:「我就用這個吧。」

霍時英不是拔刀而是連著刀鞘一起解了下來,她解釋道:「我平日善用斬馬刀,鋒芒過利一些,張統領用的烏金棍也是鈍器一類,我就連著刀鞘一起大家點到即止吧。」

霍時英此舉有著輕慢的意思,下面嗡聲一片,張子放卻微笑著伸手道:「請。」

霍時英把刀柄上的繩子連著刀鞘和刀柄纏繞在一起,側身而立,身長玉立抬手鏗鏘一聲道:「請!」

張子放目光一凝,霍時英與之眼神相對,張子放微一點頭,電光火石間右腳一抬一腳踢向腳邊的棍稍,長棍橫飛而起。

「喝!」一聲暴喝,霍時英的頭頂照下一片棍影,夾裹著風聲罩頂而來。

霍時英站在原地不退不進,豁然一動長刀圈轉,刀鞘迎上棍稍,就聽「嗡」的一聲金石嗡鳴之聲,直刺人耳膜,聞著皆有一陣血氣翻滾的噁心,緊接著就是一陣如打鐵一般「叮噹」之聲不絕。

霍時英一刀盪開直削而來的長棍,剎那就見台上一道紅影翻滾如梟,刀鞘刀刀砍到烏金棍身上,星火迸濺,張子放連退數步。

霍時英一招封死張子放所有招式,並不出擊,橫刀立於台上,兩人揮動間攪動的空氣在她週身激盪,撩起她的長袍飛舞,肅穆而風姿卓越。

張子放稍一站穩,又是橫掃一棍,帶著峭壁千軔,風雷之聲,雷霆而來,這次霍時英豁然展開身形,刀法大開大闔就聽一陣沉悶不絕的金石撞擊之聲,如悶雷滾滾,台上棍影紛飛從四面八方籠罩著中間的一道紅影,金屬撞擊之聲不斷,兩道人影咋開又和,看得人眼花繚亂。

片刻之後,又聽著台上一聲爆喝:「喝!」張子放猛然躍起,身在半空大吼一聲,一棍照著霍時英頭頂而來,從上而下而來的勁風掃的看台四周灰塵飛揚,一方看台瞬間被籠罩在一片煙塵中,就見朦朧的灰影中,檯子中央身長而立的人,從容的抬手一抓,激盪的風聲立止,一隻手掌抓住棍身,右手抬起,帶著刀鞘的長刀,在半空中張子放的胸前一拍一撞,張子放落地往後連退數步,胸口血氣翻湧,臉上一片殷紅,兩手不知何時就鬆開了棍子。

霍時英站在當地,等著張子放把氣息調均勻後才彎腰一行禮道:「多有得罪,不要見怪。」說著還把烏金棍恭敬的舉過頭頂遞了過去。

張子放深吸一口氣,伸手去接過來,霍時英剛一起身,身後就是一身大吼。

「呀!」一個介乎於成年與少年的的吼聲,乾淨的無畏的很是特別,霍時英耳朵好,往往一種聲音可以聽出很多內容,只有處在青澀的年齡要熟不熟的男孩子,才能擁有這種音質,吼出這種聲音,霍時英不知道她自己是個聲控,當然那個時代還沒有發明這個詞。

身後的腰間一股勁風掃來,她人不回頭,刀身往後一拍一送,掃向她後腰的木棍就轉了個方向,一棍子插到了地上。

等再轉過身來,就見檯子的邊上站著一個人,也是一身朱紅色的麒麟侍衛服,瘦瘦的,少年人的身量,人還長得特別好看,劍眉烏目,皮膚呈健康而有活力的麥芽色,笑嘻嘻的露著兩顆虎牙,一看就是那種特別招人喜歡的少年人。

少年手裡拿著一根木棍,硬木做的很普通的兵器,他笑嘻嘻的朝霍時英道:「我也來試試行不?」

霍時英也朝他笑:「報上名來就可以。」

少年像模像樣的抱拳拱手:「殿前七品侍衛,蔣玥童。」

侍衛的品皆分很多種,殿前侍衛就是能站在皇帝辦公的殿外當值的侍衛,能經常在皇上面前露臉的,別看只有七品的官階,但其實是很了不得的,霍時英對他溫和的笑,抬手一揮道:「請。」

蔣玥童抬腳一挑,木棍飛起從新回到他手上,囂張的一指霍時英:「看棍!」這孩子一出手就知道是張子放的徒弟,招式上學了張子放的一個皮毛,顯然不是從小教起的,可人卻比張子放跳脫活潑多了,上來橫掃一棍又是「呀!」的一聲大喝,從胸腔了爆發出來的還帶著些稚嫩的聲調,霍時英很喜歡他的聲音,笑笑的斜跨出去一步,刀鞘往他棍身上一拍,棍子往回一蕩,從容化解他一招。

蔣玥童馬上改橫掃為直劈,又大吼一聲「喝!」舉棍朝霍時英的門面砸來,霍時英站著沒動,在恰到好處的時候上半身微微一斜,刀鞘從下往上抬起再往下順勢一拍,棍頭「砰」的一聲砸在地面上。

蔣玥童招式用老,身體隨著棍身一個翻轉,抽回棍子,爆喝一聲:「呀……」越向半空,一棍子抽下來,他拖長了腔喝出那一聲,拼盡全力,像個爆發中的小老虎,凶狠卻沒有什麼殺傷力,而且聲音還很好聽。

霍時英還是一抬手一把抓住棍身,往內一帶,再一放,一收一放間蔣玥童已經抓不住棍子,踉蹌著就往後退去,還不等他站穩,右邊的臉龐一陣勁風吹來,眼角處一條長棍向著他的腦袋呼嘯著橫抽過來,風聲貫耳,他下意識的閉上眼睛,就覺得風驟然一停,再睜開眼就看見霍時英站在他的對面,一手橫抬著他的兵器,棍子堪堪停在他的耳朵邊上,霍時英笑盈盈的問他:「服了嗎?」

蔣玥童馬上露出兩個虎牙一笑:「服了。時英姐。」他笑的調皮,嘴巴也甜。

霍時英收棍站好,橫刀一笑對著全場朗聲道:「還有誰要來試試嗎?」

沒人吭聲,外面的院門卻在這時候「光當」一聲撞開了,就聽見一個太監獨有的聲音在門口問:「都虞候在這嗎?」

不一會門口讓出一條路出來,一個紅袍小太監氣喘噓噓的小跑到檯子下,抬眼看見霍時英就叫起來:「哎呦,我的都虞候誒,可算找著您了,趕緊的吧,皇后宣您覲見吶。」

已是正午時分,整個雍和宮內來往宮人步履輕慢,安靜異常,出來接霍時英的是當日在皇后身邊伺候名叫姬玉的女子,從正殿出來迎著霍時英福了一福開口叫道:「時英姑娘!」

霍時英愣了一愣,她的身份很多,自己王府裡的下人叫她郡主,在外面行走官面上的男人稱呼她一聲都虞候,叫姑娘的倒是頭一招。

姬玉不是個多話的利索人,領著霍時英進入內殿沒多說一句話,如那日一般,穿過正堂直接往後面內室而去,姬玉站在門口給霍時英打簾子,霍時英往裡一走,就看見室內已經擺上一桌飯菜,皇后就坐在桌旁,撐著下巴眼巴巴看著她走進來的門口。

皇后沒穿大服,而是一身舊衣,青色的布衣,袖口和領結都呈現出漿洗多次後的柔軟,她搶在霍時英叩拜前歎息一聲道:「怎麼這半天才來,菜都上過兩次了。」

霍時英稍一愣,就要撩袍拜倒,她剛一有動作,那邊皇后卻不耐煩的招手:「快過來。」

霍時英手上的動作微一停頓,還是跪在地:「參見娘娘!」

屋內有那麼一瞬間的靜默,僵硬,然後才聽見上面的女子帶著特有的氣虛的聲音軟綿綿的道:「起來吧。」

霍時英起身,站在當地眼睛規規矩矩的望著腳下三尺之地,姬玉從她身邊走過去,輕手輕腳的擺放碗筷,偶爾一兩聲磁碟磕碰的脆響傳過來。

等姬玉重新站到一旁,那邊才又傳出一個聲音:「怎麼?還要我親自去拉你不曾?」

霍時英無奈的抬頭正對上皇后那雙大大的眼睛,眼角含著一絲嗔怪的意味,皇后是個很有風情的女人,而且她生育過,那種韻味更是不一般,望著霍時英嗔怪的逗弄的,弄得霍時英很是不自在,有點被調戲的感覺,而且還是被一個女人調戲了。

皇后看她一眼道:「過來。」嬌嗔的,寵溺的,霍時英大是頭疼,硬著頭皮走過去,在凳子上坐下。

皇后端起一個小碗,又撩了她一眼道:「吃吧。」

桌子是一張不大的小圓桌,皇后就坐在霍時英的身邊,兩人稍不注意腿腳就能磕碰道一處去,霍時英的面前擺了四菜一湯,菜式都很簡單,一個竹筍炒肉,一個紅燒肉,一個清炒芥藍,還有一大碗白菜豆腐湯,最後是一小碗剁的碎碎的辣椒。

菜式特別簡單,手邊放著一大碗白米飯,霍時英看看皇后手裡的白玉小碗,再看看自己眼前的這個碗口粗大的飯碗,沒說什麼端起來,夾了一筷子菜吃了起來。

姬玉一直站在一旁,這時就伸手拿過一個空碗來給霍時英添湯,然後霍時英就聽她說道:「娘娘等了你半個時辰了,她身子不好,吃飯是耽誤都不得的,中飯晚了半個時辰,一會喝藥就誤了時辰,藥效就不對了。」

姬玉說話的聲音就像她那張嚴肅的臉一樣,平平板板的,皇后喝著自己碗裡粥,抬起眼皮撩了她一眼,霍時英卻是什麼反應都沒有,大口吃著,還端起她盛的湯大大的喝了一口。

皇后垂下眼皮,又吃了兩口才又問霍時英:「還合胃口嗎?」

霍時英往嘴裡大口的扒飯,抽空看了一眼旁邊的女人,嚥下嘴裡的東西才道:「很好吃。」

皇后微微一笑道:「是姬玉用雍和宮的小廚房給你做的,冷了來回做了兩次,我們家的父兄常年在邊關征戰,我就知道你們胃口都差不多,那些精細的東西,反倒是入不了你們的眼的。」

「嗯。」霍時英嘴裡含著飯菜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抽空還抬頭朝姬玉點了一下頭:「多謝。」姬玉明顯愣了一下,沒來得及有什麼反應,倒是皇后看著她們笑了笑。

姬玉連著給霍時英添了三碗飯,她自己吃的有風捲殘雲的意思,卻見皇后始終只吃她面前自己碟子裡的東西,一小碗不知道什麼熬成的粥,飄著淡淡的藥味,幾個碟子裡全是素菜,俱是一些煮黃豆,涼拌芹菜,花生,韭菜之類的東西,清寡的可以,一碗粥看她吃了多半天了,還是有多半碗,碟子裡的菜也是被他挑挑揀揀的,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忍不住就多看了兩眼。

皇后知道她在看自己,就說到:「我就是這個命,一輩子吃不到好的,稍稍吃點不對頭的就是要折騰十天半月的,自從生了承嗣,葷腥的東西就更是碰不得了,說不定哪天一口氣上不來就過去了。」

她說的清淡,自嘲的無所謂的語氣,而她生的嬌嬌小小的,很容易讓人能升起一種憐惜之心,霍時英忍了幾下終於沒忍住,拿著筷子望著別處道:「您要是覺得難受,我可以給你推拿一下,我幼時起就學的一套功夫,對人的奇經八脈都多有研究,雖不能起什麼作用,能舒筋過血的功效還是有的。」

說完霍時英就埋頭扒飯,皇后看著她卻心滿意足的笑了起來,然後問道:「你一會要上哪去?」

「一會回去還有些公務要處理的。」霍時英含糊的答,皇后點點頭沒再說話,一頓飯平平靜靜的吃完了。

霍時英一頓吃了五碗飯,幾盤菜全部被她吃光了,一旁伺候的姬玉絲毫不吃驚,司空見慣了一般,手腳麻利的收拾完,還伺候她淨手漱了口。

都收拾完了,皇后也收拾利索了,回身問她:「這就要走了嗎?」

霍時英彎身道:「若是娘娘沒有什麼吩咐,時英想這就去了。」

「嗯。」皇后應了一聲,然後轉頭朝姬玉道:「去,把大殿下抱過來。」三人站在屋子裡,皇后和霍時英面對面站著,姬玉站在皇后的側後方,皇后吩咐完這句話,霍時英臉上沒什麼表情,眼裡一派瞭然的平靜,姬玉反倒豁然抬頭,眼裡驚訝,張嘴一句話含在口裡說不出來,半天沒有動。

皇后等了片刻,似乎頗不耐煩,也不管姬玉朝外面提高聲音叫道:「去個人把大殿下抱過來。」

這時姬玉才有了動作,朝著皇后福了一福道:「我這就去。」說完匆匆的走了出去。

不過片刻,大殿下承嗣就坐在一個小太監的胳膊上進來了,小孩今天沒淘也沒鬧,坐在人家懷裡,還昂首挺胸的,天氣熱就穿著一件月白色的小長衫,一路進來左右顧盼圓圓胖胖的像個莊嚴的小菩薩一樣。

小太監抱著大殿下要給皇后行禮,小玩意連腰都不彎一下,皇后伸手要接他過來,半路被姬玉攔了過去:「大殿下一日重似一日,您抱不了他了。」

皇后也沒說什麼,有些失望的收回手,然後湊過去親了親孩子的臉蛋笑問道:「承嗣,吃飽沒有?」小孩很不給面子抬手蹭蹭被她娘親過的地方,轉過頭去,不搭理他親娘。

皇后也不在意,轉過身來對上霍時英,霍時英趕緊上前就要給承嗣行禮,卻被皇后伸出一根手指頭一指道:「你歇著吧,在我這雍和宮我永遠不想看見你跪來跪去的樣子。」

霍時英無奈只得重新站直了,這時皇后又道:「你過來。」

霍時英走上前去,皇后把承嗣從姬玉手裡接過來,轉手就塞進霍時英懷裡,然後就打發人道:「去吧,你不是還要去侍衛營嗎?把承嗣也帶去,等你下午出宮的時候再給我送回來。」

霍時英大驚,趕忙道:「臣不敢。」

皇后淡淡的問:「為什麼不敢?」

霍時英低頭:「大殿下金貴,臣擔當不起,娘娘您……饒了臣吧。」

皇后一挑眉毛道:「我說你擔當的起就擔當的起,磕了碰了不算你的。」這女人完全不講理了。

霍時英懷裡抱著孩子就像抱了一個燙手的山芋,還是個精貴的不得了的山芋,這山芋的媽還很不講理,逼得她只能低著頭道:「臣不能……」

不等她說完,她懷裡的孩子忽然大叫一聲:「啊!」一個單音節的怒吼,老大的一聲,眾人都去看他,小孩暴躁的扭動著,看著霍時英很是不耐煩。

皇后和霍時英同時看向他,接著又一起轉過來看著對方,小孩怎麼扭都脫不開霍時英的手臂,暴躁的去揪她的頭髮,霍時英絲毫不受影響伸手就扒拉開他的兩隻爪子。

皇后就藉機道:「你看見了吧,這孩子被我慣壞了,三歲了還不願意說話,你抱走吧,給我教教他。」

霍時英還要再說,皇后卻已經不耐煩了:「我們家,我爹四個兒子,我知道男孩子應該怎麼長大,磕著碰著多正常的事,在這宮裡未必還有誰敢害了他不曾,快去吧,你出宮時給我送回來,走吧,走吧。」說著就推著趕人了。

一國之母都動手趕人了,霍時英實在是沒法跟她講理,昏頭腦張的就抱著個孩子被趕出了雍和宮,等出了宮門外面太陽一曬,低頭看看懷裡的孩子,又回頭看看身後的宮門,只能無奈的笑笑,對著孩子小聲道:「你這個娘,厲害啊。」

不知道孩子是不是聽懂了,抽手就朝著霍時英臉上招呼過來,霍時英抬手往孩子掌心一彈,小孩的手豁然彈開,手心一點殷紅。

霍時英抬步往前走,以為孩子會哭,卻沒見動靜,低頭一看,卻見小孩眼裡含著一泡眼淚,凶狠的瞪著她,不禁莞爾一笑,把孩子腦袋悶在肩膀上,大步走了。

這一天,霍時英抱著個孩子回了侍衛營,整個侍衛營作為保護皇帝和皇帝整個家庭成員的機構,擁有五百餘人的編制,在皇宮的西南角擁有一個佔地廣闊的院子作為辦公場地。

霍時英抱著孩子進院子的時候正好和張子放走了一個對面,張子放看見霍時英手臂上坐著的孩子吃了一驚下意識的就問:「你怎麼弄了個孩子來?」

張子放問完了,腦子轉了一圈才反應過來,這是皇宮大內,剛才霍時英可是當著那麼多人被皇后傳旨叫走了的。

張子放震驚的瞪大了眼睛立在當地,他一臉不敢置信,霍時英也不好說什麼,抱著孩子兩人在院子裡愣了一會才道:「這是大殿下。」

張子放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跪在地上口呼:「卑職參見大殿下!」

這是一個很尷尬的場面,霍時英抱著孩子躲也不好,不躲也不好,也不能把孩子放地上自己站一邊去。

張子放跪在地上沒得赦令不敢動,霍時英看懷裡的小孩,一臉的小面癱樣,剛才凶狠的眼神這會倒是呆了起來。

好在最後還是有人解了圍,皇后到底不是全不放心,讓一個小太監跟了來,這小太監是承嗣的大伴,應付過很多這種場面,縮在霍時英後面遞過來一句話:「殿下讓張統領免禮。」

這就是走個過場,張子放常年在宮廷裡行走,門清的很,當下埋頭謝恩,就利利索索的站了起來,起來以後就朝霍時英擠眉弄眼的,意思問她:「你怎麼把人帶這來了。」

張子放年紀不算老,看樣子平時於一個平易近人的領導,他似乎也不把霍時英當成一個特列來對待,於是霍時英一臉很無奈的向他攤了一隻手,意思:「我也是沒辦法。」

張子放一臉的煩躁,朝她揮揮手帶著三人往裡走了進去。

霍時英領著一個副都指揮使的職位,自己有一間辦公的屋子,她分管的工作在皇宮的東南角,那裡是歷代皇室的藏書之地,裡面收藏眾多珍貴的文獻,字畫,古籍,霍時英手下有百十號的人,要管著防火防盜,侍衛排班,她自己本身還要當值,也是不少的事情。

張子放今天本來是特意等著她來要交代工作的,他領著霍時英往屋裡走,小太監不敢進去,到了門口往旁邊一站,低眉順眼的守在屋子外面,霍時英看了他一眼,只好抱著孩子跟了進去。

張子放似乎拿著霍時英和她懷裡抱著的孩子比較頭疼,他很煩躁但又不敢煩躁,還有幾分怕擔責任的心思在裡面,拿來幾本文書和花名冊,稀里糊塗的一番交待,急急忙忙的就要走,霍時英聽了一個囫圇,大概知道是怎麼個意思,她千軍萬馬都統領過,這差事對她來說也就是混時度日的閒差。

張子放跟後面有人攆著一樣心急火燎的就往外走,霍時英只得起身去送,順手把小孩放在案頭上,轉身跟了出去。

張子放走到門口還說:「你別送了,就這些事你先熟悉熟悉,侍衛都是輪班的,人你一時半會也見不全,慢慢來,等都摸清楚了就好辦了。」

霍時英跟在後頭客氣的道:「有勞張統領了,時英改日再謝。」

張子放一回身說:「不用,你父……」一句話沒說完,結果看見霍時英一直抱在手裡的孩子沒了,然後往後一看孩子正搖搖晃晃的坐在書案上,那臉一下子就扭曲的相當精彩。

「你……」張子放抬頭看著霍時英猶豫著要說什麼,可沒容他說完,後面就是「咚」的一聲,張子放一臉慘痛,眼睛一閉,腰一彎:「大殿下,臣這就告退了。」說完,一起身大步流星而去,一眨眼就沒人影了。

那「咚」的一聲傳來,霍時英就知道不對勁,趕忙一回身,就看見胖嘟嘟的小孩直挺挺的躺在了書案上,一動不動的,她也是吃了一驚,幾大步走過去,就見孩子閉著眼睛還在喘氣,心裡稍安,抱起來一番查看才忽然明白,這孩子是困了,睡著了,怪不得從剛才起就見他眼神呆滯的,也不搗亂了。

孩子的後腦勺被磕紅了一塊,但睡得還安穩,呼吸悠長而均勻,霍時英就笑了,心想這孩子是個心大的,有點意思。她開門把門外的小太監叫進來跟他說:「你家殿下睡著了。」

小太監自己還是個孩子,看著也就十一二歲的樣子,站那才到霍時英的胸脯那麼高,巴巴的看著霍時英抱著的自家殿下小聲道:「殿下平日午間都要午睡的,今日倒有些晚了。」

霍時英看出他對自己有些畏懼之意,於是道:「既然殿下要午睡,我就和你一起把他送回去吧。」

小太監低下頭,又小心翼翼的抬著眉梢瞟一眼霍時英囁嚅著說:「娘娘不讓,娘娘說定要等您出宮的時候才能把殿下帶回去。」

霍時英皺眉,最後對著他一揮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小太監磨磨蹭蹭的出去,還把門也帶上了,霍時英沒有辦法只好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做事情。

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人抱著,身邊有個體溫挨著他讓他有了安全感,睡得格外安穩,跟著霍時英的走動晃來晃去的,愣是不醒,還睡出一身汗。

等這小玩意醒過來霍時英已經把文書看的差不多,日頭有了偏西的樣子,正是一年裡天氣最熱的時候,她抱了孩子一下午,就覺得跟抱了個火團一樣,兩人都捂出一身汗來,她自己胸口還濕了一塊,是小孩流的口水。

承嗣醒了沒像別的孩子那樣嚎哭,他腦袋枕在霍時英的臂彎裡,腿搭在霍時英的大腿上,睜著眼睛從下往上好奇的看著她,過了好一會霍時英才發現他醒了。低頭一看發現這孩子把一根大拇指含在嘴裡,烏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

霍時英鎮靜的把他的爪子從他嘴裡摳出來,問他:「你要幹嘛?」

小孩不說話,又把手伸嘴裡,霍時英再摳出來。

小孩一愣,等了一下,忽然嘴一撇,小臉一繃,霍時英頓時就覺得腿上一熱。靜默了有那麼一剎那,然後霍時英冷靜的朝外面喊:「來人,你家殿下撒尿了。」

門被從外面推開,小太監提著一個食盒,抱著一身衣服走進來,表情很是鎮靜,霍時英兩手架著孩子把他遞了出去,小太監熟練的接過去,抱到書案上就給小孩脫衣服。

霍時英看他手腳熟練,也沒多說什麼,起身去了裡間,張子放因著霍家的關係,很是照顧霍時英,因為她是女人的關係專門給她準備了一個帶內室的房間,她值夜的時候,是需要歇在宮裡的。

霍時英在裡間換了衣服,淨了手出來,看見小太監已經給承嗣換了乾淨的衣裳,正把他放在自己的座椅上,端著一碗奶在一勺一勺的餵他,霍時英看他很有眼色就問了他一句:「你叫什麼?」

小太監回頭看了她一眼回道:「小的叫阿福。」

霍時英過去收拾案頭的文書,隨口又問道:「沒有大名嗎?」

小太監又轉過頭去把勺子往承嗣嘴邊湊,小聲的說:「還沒有。」

霍時英手上就一頓,沒再接著問下去,阿福長得很平常,唯一的特色就是他長得白,看起來很乾淨,而且似乎性子也很好,承嗣一邊吃一邊吐著玩,他都耐心的喂一口再給他擦乾淨,小孩身上臉上始終是乾淨的。

霍時英等在一邊耐心的等他們喂完了,站起來看著承嗣道:「我要出去巡視,你要不要跟我去?」承嗣抬著頭看她,當然沒表示,霍時英就轉頭跟阿福說:「你抱著他跟我來吧。」

阿福起身退了兩步,畏縮的說:「娘娘不讓?」聲音小的像蚊子哼哼,霍時英還是聽的明白,鬧不明的問他:「這是為何?」

阿福又退了一步才道:「小的也不知道,娘娘說,只要您在的時候就不讓我抱大殿下。」霍時英一下子一個頭兩個大,也知道實在是沒地方說理去,只得自己彎腰抱起承嗣往外走。

一出了門外面涼快了不少,太陽比起正午的時候溫柔了很多,霍時英抱著一個娃,身後還跟著一個半大不小的娃,一路出了院子往皇宮的東南角去了,路上惹了不少人圍觀,想來不用等到她出宮,她弄的這一景就能在皇宮裡傳遍了。

承嗣不知道是剛睡醒還是本來就這樣,霍時英抱著他一路走過來,小孩沒鬧也沒跟她叫板,坐在她手臂上左右看,面癱一樣的一臉嚴肅。

轉過一面宮牆,是一條石板路,兩邊種滿一種高大的闊葉樹木,枝頭還開著大朵大朵的白花,花香繚繞令人瞬間神清氣爽,霍時英看左右無人,對懷裡的承嗣說:「自己下來走走?」

她用對待一個大人的口氣對他說,也不等他反應就直接把他放到了地上,承嗣穿著一雙虎頭鞋,老虎的眼睛上綴著兩顆大珍珠,又可愛又好看,可是鞋底卻是纖塵不染,三歲的孩子還不自己走路,霍時英自然知道這是要不得的。

承嗣被放到地上似乎愣了一下,這顯然跟他平常的待遇是不一樣的,但是似乎又不知道該怎麼反應,霍時英比他高的多,只伸出一根手指讓他抓著,帶著他往前走了半步,承嗣不自覺的就走了出去,他會走路只是平時不用他自己走罷了。

承嗣走的步履蹣跚,霍時英的一隻手指被他虛虛的抓著,小孩子柔軟稚嫩的皮膚讓她的手指癢癢的,連著心裡似乎也有點酥麻的感覺。

他們走了一小段路,霍時英忽然停住腳步,回身對阿福說:「你過來,看著殿下。」阿福趕上去兩步在承嗣身後站住,霍時英鬆開承嗣的手,承嗣抬頭看著他不明白為什麼突然停了下來,霍時英朝他詭異的笑了笑道:「等著。」

霍時英轉身一個助跑向著他們前方的一棵大樹跑去,到了跟前猛然一躍,一腳蹬在樹幹上,再一躍竄上枝頭,手一招,一個翻身又竄了下來,前後不過剎那的功夫,看的阿福和承嗣都直了眼。、

手裡拿著一枝海碗大的白花,霍時英笑盈盈的走回來在承嗣面前蹲了下來,承嗣好奇的看著她,霍時英把手往前一伸:「要不要」

承嗣下意識的伸手,霍時英一反手把花像帽子一樣倒扣在了小孩的腦袋上。

承嗣頭上扣了一朵大白花,如小仙童的腦袋上帶了一個地主帽,不倫不類裡透著幾分滑稽和可愛,她笑的眼睛都快瞇起來了。

承嗣一下子就反應了過來,憤恨的一把把花抓下來,狠狠的摔在地上。

承嗣狠狠的瞪著霍時英,這回倒是沒有伸手過來抽她耳光,這孩子非常聰明,在屢試屢敗中已經知道這個人的耳光他是抽不到的。

霍時英笑瞇瞇的從地上撿起花朵,拉過孩子的書放進他手裡:「好看,給你母后,她會高興。」她蹲在孩子面前仔細觀察他,承嗣垂著眼皮看自己的手,臉上盡然有幾分成人沉思一般的神色,最後他還是把手裡的花枝握緊了。

霍時英眼裡閃過一絲興味,拍拍手站起來,牽著他又走了出去。

承嗣是約莫在自己走了一盞茶,大概就是一刻鐘的功夫鬧起來的,他走累了,停下來沒找霍時英,轉頭找去自己的大伴,站在阿福的腳邊伸手拉阿福的衣服下擺,阿福跟他是配合的最默契的,平時只要一拉他阿福就知道他要幹什麼。

阿福為難的看著自己的殿下,然後苦著臉對霍時英說:「殿下累了,要我抱。」

霍時英走過來,站在承嗣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殿下,說話,把你的要求說出來,我就抱你走。」

承嗣扭頭看她,停了片刻依然回頭去拉阿福,霍時英直接對阿福說:「阿福,你先走到藏書閣等我們。」

阿福趕忙彎腰朝承嗣行了一禮,繞過他跑了出去,承嗣有點傻乎乎的看著他跑遠了,沒鬧明白怎麼回事,等終於只看見阿福的一個袍角的時候終於反應過來,續耳勃然大怒,朝著阿福的背影「嗷」的發出一聲怒吼。

霍時英再次在承嗣的面前蹲下,兩人雙目對視,承嗣暴躁而憤怒,霍時英平靜的看著他,然後向他伸出手,那是一個擁抱的姿勢,承嗣猶豫片刻終於伸開手一頭紮了進去。

霍時英再次把孩子抱在臂彎上,對著他的眼睛道:「抱。」承嗣扭開臉看向一邊,霍時英捏著他的下巴轉過來:「抱。說一聲,我知道你會說。」

承嗣暴躁的吼出一聲:「抱!」他的聲音很大,音質也很清澈,霍時英大笑出聲,一把把他舉起來,放自己肩膀上坐著。

霍時英舉起承嗣手裡拿的白花:「花。」

承嗣怒吼:「花。」霍時英再教:「母后。」承嗣接著大吼:「母后。」霍時英又說:「請安。」承嗣哼哼:「請安。」

宮牆之下,走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小的坐在大的肩膀上,一路說過去,路過朱太妃的宮苑順手摘了她院子池塘裡的一片荷葉,又扣在承嗣的頭上,承嗣帶著坐在霍時英的肩膀上,一路搖頭晃腦的左右搖擺,

兩人到了藏書閣,迎面走來一隊巡邏的侍衛,霍時英扛著承嗣躲到路旁,小伙子們被她們的組合弄得吃驚,走過去的每一個人都扭頭看他們,霍時英站在那裡面無表情,暗暗記下每一個人的面孔以及走過去的人數,承嗣坐在她的肩頭,左右搖晃,「啪啪」的拍著霍時英的頭頂催著她往前走,這回霍時英讓她拍到自己了,就是在他過分的時候在他屁股上警告拍了一巴掌。

霍時英在藏書樓外面找到了阿福,又帶著他們在裡面轉了一圈,今日在藏書閣內當值是個老太監,已經是要老的要進棺材的那種老,彎腰駝背,眼睛昏花,穿著四品藍色的內務太監服飾,但也就這種人一生中什麼稀奇事都見過,對霍時英她們的這對組合相當淡定,霍時英給他看了自己的腰牌,他慢悠悠的起身,恭敬的帶著他們在書閣的上下三層轉了一圈。每一層挨個介紹,慢悠悠斷斷續續的述說,說的人只想睡覺。

由於老太監實在是太老了,走一步要晃三晃,所以等他們出來的時候太陽差不多都已經偏西了,承嗣在裡面不耐煩使勁拍霍時英腦袋,出來的時候手掌都打紅了,但好在這孩子跟別的孩子有點不同,他什麼時候都不哭,你不滿足他的要求他也不哭鬧,只是一個勁的發脾氣。

從藏書閣出來霍時英看時候已經不早,帶著承嗣和阿福回雍和宮,承嗣長這麼大少出雍和宮,他娘有點變態的慣著他,怕他疼,怕他病,怕他冷,怕他熱,怕他委屈,怕他不高興,怕這,怕那,所以他一直被圈養著,這一下午跟著霍時英沒有一群人跟著,委屈了,發怒了,還說話了,就跟歷險一樣。

他們進雍和宮後,皇后早早得了消息站在正殿前面等他們,承嗣頭頂上頂著一張荷葉,手裡拿著一朵碩大廣玉蘭,坐在霍時英肩膀上,顧盼之間是一個得意洋洋的頑童樣子。他娘伸手來接他時候還順手給花插在她的腦袋上,皇后瞬間臉上就笑成了一朵花。

霍時英在一旁彎腰行禮:「娘娘,把大殿下帶回來了,臣這就要換牌出宮去了。」

皇后笑的心滿意足,對霍時英道:「你去吧,明兒再來。」

霍時英沒接她的話,只是彎腰道:「臣這就告退了。」說完又像征性的向承嗣行了一禮,承嗣被人抱著,望著她彎腰,望著她後退,眼裡沒有什麼情緒,他母親一叫他就轉過了頭去了。

霍時英這邊一走,那邊皇后一進內殿就把阿福叫了過去,把這一下午的情形仔仔細細的問了個清楚。完了以後皇后坐在那裡沉思,末了輕輕笑了出來。

姬玉一直在她的身邊,後來忍不住問道:「娘娘您這是走的那一步棋啊?」

雍和宮內種著大片的芍葯,正直盛夏,大朵大朵艷麗的花朵怒放著,陽光照射在花朵上在地上形成大片的光斑,皇后看著窗戶外面良久才慢慢的說道:「姬玉你還記得我三哥嗎?」

皇后半躺在一張矮榻上,姬玉坐在她腳邊,給她捏著腳,姬玉說:「當然記得三少爺,前些日子您不是說他在軍部領了個差事,去青州了嗎?」

皇后撐著下巴看著姬玉,未開口前她揮揮手揮退了室內的所有人,她天生的說話就帶著一種氣虛的溫柔,慢慢的說道:「姬玉你可知道我三哥不是我們家的人,其實他不姓陳。」

姬玉驚訝的看著皇后:「怎麼會?」

皇后笑笑:「三哥是我爹從雍州帶回來的,他來我家的時候已經八歲了,我那時候才四歲的光景,那時候你還沒來我們家吶。」

皇后笑盈盈的說著,目光就又轉向了窗外,悠悠的帶著回憶的口氣:「三哥剛來我家的時候可沒少吃苦,我爹一回來就讓我娘把他記在她的名下養著,我娘當然是不願意,她心裡恨的很,可又不好發作,我爹一回雍州去就把三哥給冷落了,下面的人也是見風使舵的奴才之輩,三哥那幾年可沒少吃苦,直到我爹又回京述職,發現我三哥衣衫單薄,院子裡鍋台灶冷,連個盡心伺候的人都沒有而且還一直都沒有進官學,我爹氣壞了跟我娘大吵了一架,他們吵架的時候我就在旁邊,我爹憤怒之下才說出三哥其實是一個救了他性命的同袍的孩子。」

姬玉專心致志的聽著,皇后慢悠悠的說著笑了笑又道:「你看,他們就是這樣的人,一諾重千金,我爹的同袍死的時候把自己的兒子托付給他,你看我爹是怎麼對我三哥的,他對他比對自己的三個兒子還要好,他們這種有血性的人,就是這樣,你當這次我三哥去雍州幹什麼?朝廷要開海運了,他是去督造造船的,這個差事往近了說油水豐厚,往遠了說前途無限,他除了不能繼承我爹的爵位以外,我爹什麼沒給他。」

皇后說完,姬玉抬頭問:「娘娘您難道是想把大殿下托付給都虞候?」

皇后手裡搖著一把折扇慢悠悠的說:「這世間有時候父女,兄妹,血親還抵不上有的人的一句話。」

姬玉低頭道:「侯爺,世子不能不管大殿下的。」

皇后卻輕蔑的一笑:「承嗣托給時英比托付給父親哥哥要安全的多。」說完她站起來,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道:「她是那樣的人,君子一諾,萬不回頭,她若答應照顧承嗣一生我還有什麼走的不放心的。」皇后低下頭,身影淹沒在窗後的陰影裡,嘴唇上的顏色越發的濃重。身後的姬玉一臉越發的愁苦,皇后回頭看著她就笑道:「有什麼難過的吶,我多麼感謝菩薩在最後的時候送了一個這麼一個奇異的女子來!」

這一日霍時英從宮裡出來,回自己房裡吃了一頓晚飯,再洗漱完已是天黑,房內燭火通明,她叫人來滅了幾盞燈,屋內變得昏暗後再把人斥退了,獨自立於窗前的陰影下,望著頭頂的四方天際良久無語,直到月上中天霍真過來一次,問她可有什麼事情要問他的,霍時英在燈下認真的看了他許久,最終搖了搖頭,霍真也沒再追問,帶著人走了。

一夜過去,轉過天來寅時一過霍時英照樣起床,收拾完往宮裡去了,入宮換了牌子,往御書房外面一站就是三個時辰,沒有刀光劍影,沒有血腥殺戮,江南潮濕的空氣取代了漫天的黃沙,樹蔭下日光的浮光掠影取代了西北沒遮沒掩的毒辣日頭,她的侍衛生涯開始於這樣一個悶熱而潮濕炎熱夏季中的一天。

像霍時英這種四品的侍衛,在整個侍衛營裡面有六十二人,分四班倒,平時是跟在皇上身邊隨侍的。

霍時英上班第一天在御書房外當值,皇上下了早朝,接著在御書房裡議事,御書房裡大臣來了走,走了來很是熱鬧,裡面一會有人慷慨陳詞,一會又有人「嗡嗡」的把話含在嗓子眼裡說,一會熱鬧一會又讓人昏昏欲睡,無奈霍時英耳朵太好都聽的清清楚楚,皇帝的聲音很好聽,但是說的時候少,來往眾人進屋的時侯大多都會看她一眼,霍時英不在意知道時間長了,習慣以後就不會有人再看她了。太陽從剛冒出個頭熱浪就來勢洶洶,樹上的知了叫的聲嘶力竭,她渀佛回到很多年前在盧龍寨守城門的夏天,烈日,黃土,知了吵得人要發瘋。

御書房外面站著的霍時英有一個伴,很意外的是蔣玥童,蔣玥童是個介於青年和少年的身材,他很瘦但是高挑,把侍衛服穿的很好看,他有些黑,但是皮膚光滑,又是一張少年的面孔只會讓人覺得他很帥氣,他繃著臉,有模有樣昂首挺胸的站在那裡,如果他身上不是若有似無的總是傳來一股小蔥,芫荽,燒餅,熟肉混合的食物香氣,他看起來還是很是那麼回事的。

霍時英天生五感比常人發達,蔣玥童身上的味道勾的她很煩躁,原來她在一般的情況下早上會起得比現在晚一些,要出完早操再回來吃早飯的,現在作息被打亂了,早上起得太早她沒胃口吃早飯,等熬到這會她餓了。

蔣玥童身上肯定是有吃的,按理侍衛們在進宮出宮的時候都會有例行的檢查,為的就是防止各種不潔和偷竊的行為。蔣玥童是整個侍衛營裡年紀最小的,人又乖巧,長得也好,很容易讓人給他放水。

霍時英進來第一天就已經發現侍衛營的管理實際上很鬆散,但她也沒有去改變的念頭,真到亂的不可收拾的時候,自然會有人出來管,再說在她看來,侍衛營存在的實際意義已經脫離保護皇族安全的這麼一個宗旨,實際上保護皇帝和其家族的另有其人,他們是什麼人霍時英看不見但是聽的見,她聽得見御書房的房梁屋角有兩道呼吸聲,微弱,遲緩而悠長,比正常人慢了很多很多。

熬到將近中午,御書房終於安靜了,裡面傳出聲音擺駕,不一會皇上一身錦緞黃袍走出來,外面已經準備好鑾駕,他在門口停了一下,似乎陽光有些灼眼,片刻後才說了一句:「撤了吧,我走一走。」

於是一行人擺駕,前呼後擁的走近太陽地裡,一刻鐘後到了交泰殿。

正午皇上在交泰殿傳午膳,霍時英他們這一班交班,三個時辰站下來,侍衛服裡,前襟後背全部一片汗濕。

這樣的天氣穿著裹過了三層的侍衛服,相當的讓人難受,走在一旁的蔣玥童鬢角都在往下淌著汗滴子。

「好餓。」蔣玥童裝模作樣的捂著肚子。

霍時英扭頭看他:「你身上不是揣著驢肉燒嗎?」

蔣玥童:「……」

霍時英終於見到了這孩子懷裡揣著的兩個驢肉燒,用荷葉裹著的,兩人落後眾人,走到一個背陰的樹後面後面分著吃了。

兩人狼吞虎嚥地把吃完了,蔣玥童直接把油手往身上蹭:「姐,我以為你要說我吶。」

霍時英心裡想著我沒那麼嚴肅好不好,然後嚴肅的回了他一句:「嗯,下次不要這樣了。」

蔣玥童:「……」

兩人從樹後面拐出來,快步趕上前面的隊伍,眼看就要到地方了,忽然有人斜躥出來截住霍時英。

霍時英認得跟前這人就是昨天把她從練武場叫走那個太監,看著他不說話,那太監一躬身道:「皇后娘娘有請都虞候。」

整個隊伍都停下來看著她,霍時英只好淡定的對來人道:「有勞公公帶路。」

雍和宮內,殿中一片清涼,內外殿的屋子四角都堆放著碩大的冰塊,還有宮娥對著冰塊扇風,當然是涼快。

進到內殿,皇后母子都在,承嗣坐在一張靠背椅上,姬玉正蹲在他面前給他餵飯,小孩似乎還不太挑食,姬玉餵他什麼他就吃什麼,霍時英進來還很賞臉的抬頭看了她一眼。

皇后笑瞇瞇的看著兒子吃飯,霍時英進去要給兩人行禮,被皇后一把拉住了,她像兩人是熟的沒法再熟的人一樣,直接給她按在椅子上:「吃飯吧,這天熱死了,鬧的人一點胃口都沒有。」

飯依然是好飯,很和霍時英的胃口,等三個人都吃完了霍時英還被伺候著洗漱了一通,最後皇后笑瞇瞇的把承嗣往她懷裡一塞:「去吧,出宮的時候給我送回來。」

霍時英沒說什麼很平靜的接過孩子,她知道皇后打的是什麼主意,但這種事情也不是像她想的那麼容易,她拉攏自己,自己就一定要投桃報李嗎,這裡面最最起碼要有一條是她自己願意,這種帶著目的性的示好她並不怕,對她來說至多就是麻煩了一點。

霍時英接了承嗣走了,皇后一直笑盈盈的把他們送出去,站在宮門口看他們遠去,一直笑著心情很好的樣子,在這場謀劃裡她似乎也不急,她是深宅內院的女人,最擅長的就是琢磨人心,在這場謀劃中她堅信自己會是最終勝利的一方,因為她們太弱勢了,孤兒寡母,以霍時英這樣的人只要接觸了就絕不會對她們放手。

霍時英抱著承嗣回到侍衛營,推開院門,裡面沸騰的喧嘩豁然一止,院子裡或蹲或站著一群大老爺們,統統衣衫不整,還有幾個乾脆就光著膀子的,一地的西瓜皮,所有人像傻了一樣看著霍時英。

霍時英鎮定的抱著孩子,帶著一個小太監穿過院子,推開自己的屋子走了進去,院子裡這才傳來動靜:「操!老子的衣服吶。」

「她看見我了吧?」

「我操!肯定看見了。」

一陣雞飛狗跳,然後又徹底的安靜了,過了一會門口伸進來一個腦袋:「姐你吃西瓜嗎?」

屋裡霍時英正把承嗣放在案頭,兩人面對面坐著大眼瞪著小眼,承嗣不知道在想什麼,霍時英卻在想著怎麼帶著著小玩意打發這一下午。

正琢磨吶蔣玥童抱著半個西瓜在門口探頭探腦的,霍時英就朝他道:「進來吧。」

蔣玥童進來把手裡的西瓜往桌子上一放:「姐吃西瓜嗎?我給你留的。」

霍時英抬頭看他:「謝謝。」

蔣玥童的眼睛溜到承嗣身上:「這是……大殿下?」

「嗯。」霍時英點點頭。

蔣玥童繞到書案另外一邊站在兩人中間,猶猶豫豫的問承嗣:「大殿下吃西瓜嗎?」

承嗣看了他一眼,又轉到霍時英這邊來,很是矜持的樣子,霍時英開口道:「你弄個碗和勺子來餵他看看吃不吃。」

蔣玥童跑出去一會又舀著碗和勺子跑了回來,他用勺子把西瓜的心挖出來弄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我把碗燙了三遍,乾淨的大殿下你吃不?」

承嗣吃了,蔣玥童把勺子挨到他嘴邊他就一口咬住了,蔣玥童笑的很驕傲,似乎承嗣給了他莫大的面子,霍時英起身去書架上舀東西不再管他們。

等霍時英再走回來,承嗣已經吃的滿嘴流湯阿福舉著手帕給他擦,蔣玥童給他喂,兩人圍著個孩子,承嗣兩條腿在桌面下晃來晃去,很熱鬧,霍時英看了一會,忽然就說:「你們把大殿下帶出去玩吧。」

「嗯?」

「啊?」

兩人同時抬頭望過來,霍時英看著蔣玥童認真的道:「我現在是給你一個和有可能是未來的儲君建立起良好關係的機會,你應該把握好才是。」

蔣玥童瞪大了眼睛看著霍時英:「姐,你不要開我的玩笑。」

霍時英低頭整理書案並不看他道:「我說的是真的,沒開玩笑,你想一想是不是?」

霍時英說的半真不假,奇怪的是蔣玥童卻沒出聲反駁,於是霍時英依然沒有抬頭的道:「就在這院子裡,不要出我的視線。」

蔣玥童把承嗣抱了出去,霍時英的房門大開,院子裡的人基本散乾淨了,不一會廊簷下就傳來啪啪的巴掌聲,蔣玥童委屈的大叫:「殿下!你為什麼打我。」當然不會有人回答他。不一會,一陣「噠噠」的聲音傳來,承嗣搖搖晃晃的從門口跑過,霍時英抬頭看一眼,又低下頭去。

房前的腳步聲始終不停歇,前面一個噠噠的跑的歡快偶爾從嘴裡「呵呵」的蹦出兩聲笑聲,後面兩個倉惶倉促嘴裡大呼小叫,「呼」的一趟來,「呼」的一趟去,終於聽見蔣玥童大叫一聲:「殿下!」然後沒聲了。

霍時英放下筆,起身走出去,承嗣兩腿大張著坐在地上,看樣子不是摔跤了,霍時英估計是他跑累了,自己坐在那的,蔣玥童蹲下去想抱他起來,霍時英看見承嗣坐在地上打哈欠就上去對蔣玥童道:「殿下困了,我帶他去睡覺吧。」

「哦。」蔣玥童收了手,霍時英抱起承嗣,承嗣往她懷裡一靠很快就沒精打采的閉上了眼睛。

霍時英抱著承嗣回了屋裡,蔣玥童也準備換了腰牌出宮去,臨走霍時英托他明天帶一些小孩子的玩意來,蔣玥童一口答應了。

進屋不久,承嗣已經睡著了,霍時英想了想還是沒有把他放到內室的床上去,自己一手抱著他一手批文書。

孩子一覺睡得好,醒來半個下午已經過去了,孩子睡的這一叫兩人都是一身汗,一起換了衣服,霍時英照樣帶著兩人去巡視了一番,招貓逗狗的玩了一路,直到傍晚再把承嗣送回了雍和宮。

至此霍時英算是和雍和宮扯上關係了,她天天一換崗就會被一個機靈的太監攔住,然後到雍和宮吃一頓午飯,順便把承嗣也帶出來,帶著孩子一下午再給送回去,皇后娘娘不急不躁的,霍時英也一直忍耐著,直到某一午後太后派人來侍衛營接走了承嗣,承嗣去溜躂了一圈又被送了回來,再沒過幾天皇上也讓人來把承嗣接去溜躂了一圈也是給送了回來。

霍時英不知道這是不是個信號,直到那天睿王從御書房出來,特意在霍時英身邊停了一下問她:「都虞候,我有些日子沒見到承嗣了,最近天熱這孩子苦夏了沒有?」

霍時英看著肥壯的睿王,兩人大眼瞪小眼,霍時英黑著一張臉不說話,最後把睿王熬得沒辦法,只好摸摸鼻子自己走了。

那個時候霍時英終於不想忍了,這一家子也太沒個章程了,老老小小的都想把個孩子塞給她,什麼意思?總要看她願不願意吧,於是那一天霍時英換崗以後就跑了,和蔣玥童早早出宮聽戲去了。

那一日,霍時英和蔣玥童雞飛狗跳的躲過皇后派人來的圍追堵截,興高采烈的跑出了皇宮,多年以後霍時英回想起當日的情景,由自覺得當時的自己還是多少有些年少的心氣,欠缺些穩重卻是很容易覺得快樂,當然也很容易心動,而那又是個炎熱的讓人躁動不安的季節。

人的這一生總有那麼一兩個至關重要的記憶片段,會貫穿你整個記憶之河,陪伴你一生,總也不會忘記,後來的霍時英每每有時間整理自己的回憶的時候,她發現她不太記得她第一次正大光明的踏進金鑾殿受封的情景,甚至就連自己都以為會刻骨銘心的伴隨了她整個幼年和少年時代的西北的風沙和寒冬都隨著時光而淡漠了,而唯有那一天的情景多少年以後每一個細節都是那麼歷歷在目。

那是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本應是個好天氣,奈何這個夏天的好天氣太多了,雨水太少因而酷熱難當,兩人穿著便服大搖大擺的走在大街上,一人手裡搖著一把紙扇,很有幾分紈褲的樣子。

那天蔣玥童先帶著霍時英去王記茶寮喝了兩大碗他們家特質的涼茶,多少年過去每每回想起來那苦澀中帶著甘甜的涼茶的味道彷彿還在舌尖流連一般,然後他們去了運河邊上的畫舫裡吃了一頓午飯,午飯有一條松鼠桂魚,是一道名菜,魚身被炸透淋了湯汁,魚嘴還在一張一合的。霍時英不喜歡吃那一道甜膩膩的菜,但那一張一合的魚嘴卻成了之後她開啟某段記憶的鑰匙。

吃了飯他們又回到城內,蔣玥童要去聽戲,因為今天是林幼棠要在得月樓掛頭牌唱戲,霍時英不愛聽戲,她封侯的時候家裡也請了戲班子來唱了五天堂會,但她聽不懂他們唱的是什麼,幾個人在戲台上依依呀呀的唱著總覺得股脂粉氣濃重。

蔣玥童似乎很喜歡那個林幼棠,說起來臉上壓抑不住少年人的特有的帶著春情的興奮,他是整個侍衛營裡唯一一個毫無顧忌的給了霍時英友情的人,霍時英覺得應該對這個孩子好一點,所以就隨著他去了。

得月樓就是一座樓,位於東市的市井之中,迎來送往的有市井小民,商賈布衣之外也不乏偶爾一兩個的官宦紈褲之流的人物,這是一種大眾的文化娛樂,吸引的總是各個階層的人都有。

霍時英從不曾涉足於這種排斥在家族教育之外的下九流之地,一腳踏進去只覺得空氣混濁,悶熱而喧囂,有種混亂的陌生。

他們進去的時候裡面的戲已經開羅,戲台上一個老旦和一個花旦正拉拉扯扯的依依呀呀的唱的熱鬧,大廳裡人滿為患,一眼望過去全是黑壓壓的人頭,蔣玥童拉著霍時英輕車熟路的往二樓上走,樓梯上都坐了人,兩人踩著很多人的衣衫擠到樓梯拐角處,蔣玥童抓住一個跑堂的堂倌惡狠狠的問:「爺的包廂還留著嗎?」

堂倌一臉油滑的樣子,一看清楚蔣玥童的臉腰自動就彎下去了兩分,臉上堆滿了獻媚的笑容:「將爺?您可有日子沒來了,您的包間自然沒人敢動,給您留著吶,小的這就領您去。」

蔣玥童推了那跑堂的一把:「趕緊給爺帶路。」霍時英不動聲色的看著他們,隨著二人邁上了台階,她邁出去那一步的同時台上的樂聲轉換,正是一幕戲退場另外一幕戲奏起了前奏。

在人頭攢動中,一個聲音豁然響起,那是一聲戲子的亮相。

鑼鼓喧天中,那一聲穿破人牆豁然而來,霍時英鄒然駐足。那一聲亮相穿過霍時英的耳膜之際,許多人的命運因這一聲而被改變。

霍時英的五感之中對聲音最敏感,一開始她被他那豁然一聲高亢悲壯的唱腔所驚駭,她緩緩的轉過身,戲台上一個青衣武生,舉手投足,比劃中刻板而嚴謹的表達著什麼,她看不懂他比劃的意義,也不知道他在唱什麼,但是接下來那一道道唱腔像錐子一樣直錐進她的心裡,那是千軍萬馬化作一滴的男兒淚,那是暗夜孤身被棄之在荒野裡的悲涼,那同樣也是被命運壓迫的無力抗爭,那種抑鬱和悲憤都化作一股力量從他的胸腔裡爆發出來,她通過他的聲音聽懂了,那一刻的震撼或者是心動這一生再也沒有人給過她。

霍時英的這一生最後注定要過的生活跟這一道聲音沒有什麼關係,但是那種一瞬間讓她心動的震撼卻是誰都沒有再讓她有過。

後來霍時英隨著蔣玥童上了他在三樓的包間,最好的位置,最好的角度,她靜靜的坐在那裡聽完了整齣戲,空蕩蕩的台上,連一塊簡陋的佈景都沒有,他也不需要一塊佈景來為他襯托,他的肢體,他的眼神,他的唱腔就是他所表現的全部世界,霍時英能接受他給她的一切想像,山路,廟門夜冷星稀的寒夜,他存心要逃!

蔣玥童告訴她,他是個二流的武生,沒什麼人捧他,不太有名氣,他的名字叫周展。

再後來,霍時英在得月樓裡有了一個包間,下午閒的有空的時候來聽一場戲,多是周展一唱完,壓軸的還沒開始就起身走了。

日子像翻書一樣過下去,一個月後霍時英輪班,她開始夜裡值夜,不用再早起了,改成中午入宮,第二日早上換班出宮,她一天其實就當值六個時辰,但是夜裡宮門一落鎖就不得任意進出,不得已在宮裡要留一夜,所以她在宮裡的時間也多了起來。

在侍衛營裡依然只有一個蔣玥童願意親近她,但是這唯一的一份友情,也很快因為霍時英的耳朵太好而斷送了。

那一日霍時英因為稍稍在床上耽誤了一會,起來洗漱完的時候院子裡的侍衛都已經換班回來了,宮裡的侍衛是沒人伺候的,她端著一盆洗臉水,正準備開門就聽見她屋外的廊簷下有個聲音在說:「那娘們回去了吧?」

霍時英的手就頓在了那裡,就是這麼一停頓她就聽見了蔣玥童的聲音:「回去了吧,門關著,平時這時候都走了。」然後霍時英就再不能動了,她不是個聽人牆角的人,但是她能預感到,這個時候開門時機已經錯過了。

於是緊接著開始那個聲音就吊兒郎當的說道:「我說玥童,你成天纏著那娘們幹嘛?」

霍時英聽見蔣玥童嗤笑一聲:「我這不是指望著能從她那走走門路,將來得個好差事嘛,朝廷要開海禁,現在多少人盯著水軍那塊肥差,別人擠破腦袋都進不去,可他們家在軍部的勢力也就一句話的事,我現在攀附上了,就等著將來也有人能給我說句話唄。」

有人傳出嗤笑聲,蔣玥童的聲音隨之又道:「你們不用笑話我,我不像你們有老子給鋪條好路,我家孤兒寡母的不自己掙怎麼辦?」

蔣玥童的聲音帶著些無賴氣的吊兒郎當,那日在得月樓裡他對著跑堂的那副嘴臉在腦子裡閃過,彷彿都能想像得到這一刻他臉上是個什麼要笑不笑的輕蔑樣子,霍時英不想在聽了,端著臉盆又走了回去,扯了一本書坐下來看,一直等到外面人都散乾淨了才出去換了腰牌出宮去了。

當天回到家霍時英跟霍真打了個招呼,三天以後蔣玥童就被軍部借調走了,霍時英沒有去打聽蔣玥童的家事,也不想去追究他的用心,因為覺得煩躁了乾脆就弄遠點眼不見,心不煩。

蔣玥童的事情剛了,轉過來沒幾天就是中秋,本朝皇帝是個節儉的人,沒有大肆操辦,只設了家宴。

秋天來了,天干物燥,因著中秋設宴,宮中也是藉機整頓一番,霍時英分管的藏書樓最是怕走水,她也因為這個著實忙碌幾天。

皇家的這頓家宴因著太后還在自然是擺宴在太后的寢宮,當夜霍時英當值,隨侍皇帝到太和宮,開宴之後有從民間請來的戲班登台助興,其中就有得月樓的戲班,周展一人獨台唱了一出武戲,其間霍時英一直站在帝君的身後,只看得見他一個筆挺的背影,倒是皇后時不時看她兩眼,而且一眼比一眼的內容多。

霍時英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臉上看不出什麼,然而那一刻無論是皇帝的背影還是皇后的目光都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壓抑,終於逼得她心裡有些東西破土而出。

霍時英不知道這是不是皇帝給她的一個警告,但從那以後她沒有再去得月樓,實際她也沒有機會再去了。

九月初左相王壽亭在江淮審出本朝立國以來最大的一樁貪墨案,其牽扯人數達到江淮半數以上官員,揚州太守裴世林首當其衝,九月初五聖旨下到揚州,著王壽亭押解裴世林上京受審。

霍時英出宮奔回家時霍真已經得到消息,他見到霍時英只說了一句話:「裴世林怕是必須要死了。」

霍真的情緒很不好,霍時英當時奔回家兩人在外院的前廳遇見,巨大的廳堂裡空蕩蕩的就他一人站在中央,他可能是深夜就得到了消息,屏退了眾人,自己在這裡待了半夜,見到霍時英的那一刻彷彿終於是見到一個可以的傾吐的人悲憤而蒼涼的說出那句:「裴世林怕是必須要死了!」

他把「必須」和「死」這三個字咬著後牙床從嘴裡吐出來,眼眶一瞬間通紅。

霍真不吃不喝把自己關在書房中從早到晚一直不出來,霍時英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霍真,她知道自己的老子,他是個精力旺盛人,他不懼怕鬥爭和攻擊,他身上總是有一種異於常人的旺盛精力,越是有壓力他越是亢奮,他能這樣就只能說明他是真的沒有辦法了,只能忍痛看著那個血淋淋的結果。

五日以後裴世林押解進京,即刻被投入大理寺,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會審,也是當天,霍時英出宮以後找到京城城東一間民巷內,在巷口栓了馬,隻身走了進去,巷子裡有一家正在搬家,外面停了兩輛馬車,幾個僕人正在往裡面搬著箱籠。

霍時英到了門口,來來往往幾個男僕搬著箱籠也沒個招呼的人,就自己走了進去,裡面是兩進的院子,霍時英走到內院,看見一個人背對著院門口站在書房門口正看著小廝往裡面搬著一箱箱的書籍,霍時英站定看了他片刻出聲叫他:「老師!」

唐世章瞬間轉過身,他看見忽然出現的霍時英毫不驚訝道:「啊,時英你來了。」

唐世章剛剛回京,家裡正亂著,沒有一個房間是能落腳的,他這院子裡有兩株桃樹,唐世章索性就叫人在樹下支了一張桌子,兩人就在樹下坐了下來。

唐世章比幾月之前瘦了一些,兩邊的面頰微微凹了下去,穿著青色的長衫舊袍,文士須修剪的很有風格,沏茶的手蒼白而骨感,人的看起來更加的精幹,依然是一個外表清俊很有魅力的中年男人。

「王爺可還好?」唐世章親手給霍時英斟了一杯茶:「我這還亂的很,湊合著喝點大葉茶吧。」

霍時英接過茶碗,低頭望著茶碗裡飄蕩著的幾片茶葉,不是多高級的貨色,茶行裡十文錢半斤,她知道唐世章跟著王壽庭日子肯定是要清貧的,想起他當日張口就要吃韓林軒家廚娘的做的千刀魚,笑了起來,她看著唐世章道:「父親不太好,把自己關在屋裡好幾天了,昨天倒是出來了,可吃飯的時候把桌子掀了。」霍時英笑了一下把看著唐世章的目光挪開道:「他這是真沒辦法了,你也知道他這人,大兵壓境他都能踏實的睡覺,那是因為他心裡有底,穩得住,這回他是知道自己無能為力了才這麼暴躁。」

霍時英說完兩人都沒說話,唐世章仰頭靠著椅背,抬頭望著頭頂樹葉間斑駁的光斑,然後疲憊的閉上眼睛。

「就沒有一點餘地了嗎?老師。」霍時英低聲問。

唐世章抬手覆上自己的眼睛,一動不動的道:「你有沒有想過我和王壽庭本來一直在穎昌府,為什麼會忽然到了揚州還把裴世林掀了出來。」

唐世章把手拿下來,扭頭看著霍時英道:「實話跟你說吧,這次跟著裴世林被押解進京還有十幾箱賬冊。」唐世章垂下目光擺弄著手邊的茶碗:「全是韓裴兩家的私帳,所謂私帳就是指整個江淮的鹽、鐵、絲綢拿給公家以後私底下見不得人的暗帳。」霍時英整個人愣在那裡,唐世章瞟她又道:「除了這些還有歷任官員分賬,受賄的明細表,以及有銀錢來往的商人,小吏的證詞,還有右相韓林軒的親筆信。」

霍時英大吃一驚,這個消息她卻是才知道,她馬上就明白霍真怕就是知道這回事才如此的無奈和憤怒的?

果然,唐世章端起茶碗來潤了潤喉嚨又繼續道:「你怎麼不想想,這種要緊害命的東西,怎會輕易落在別人手裡?那些東西都是裴世林自己交出來的,韓裴兩家前後把持江淮二十年,兩家早就是水乳交融拔出蘿蔔帶著泥的關係,為了扳倒韓林軒裴世林必須把自己也搭進去才行,你父親就是知道他是自己是存心尋死,誰都救不了所以才那麼暴怒。」

霍時英很震撼,半晌後她才楠楠的問道:「裴世伯為何要如此?」

唐世章很疲懶的靠在椅子裡,緩緩的道:「王壽亭在應昌府推行土地革新一直不順利,六七月間還釀成了幾樁衝突流血的事,到了八月他終於耐心用盡隻身返回了揚州,我只知道他在揚州秘密見了裴世林幾次,最後忽然帶人回到揚州,直接抄了裴世林的家,然後局面就是現在這樣了。」說道這裡唐世章支起一隻手來揉了揉額頭又道:「你問裴世林為什麼這樣做?也許是王壽亭口才好。」唐世章看著霍時英笑了笑:「你知道裴世林那個人其實看著活的庸碌,其實骨子裡還留著幾分少年人的熱血豪情。」轉而他笑容一收又道:「當然這裡面讓裴世林甘心情願去死的,也有可能是出自陛下的授意,王壽亭不過是個傳話的罷了。」

霍時英靜靜的坐在那裡,看著牆頭外面的一方天空,很久以後長長的歎出一口氣,王壽亭要改革土地制度,皇上要整改朝政的格局,而韓林軒和他代表的老舊勢力把持朝政多年是最大的障礙,這是這個國家命運走向的轉折點,裴世林或者是韓林軒都是這場變革下的犧牲品,這是一種無能為力的事情,霍真很清楚所以他憤怒而無奈,就連霍時英自己都是無奈的。

那天唐世章在霍時英出神沉思的時候,靠在椅子裡睡著了,霍時英知道他連日趕路辛苦,喚了僕人來伺候他,自己也就走了。

當日霍時英中午進宮,忙到申時忽然被皇后傳旨叫了去,一進雍和宮就聞到一股煙熏火燎的味道,霍時英隨人進到裡面,就見雍和宮大殿前的空地上生了一堆篝火,火上架著一隻扒了皮的肥羊,來往宮人穿梭熱鬧非凡,正殿的廊簷下擺了一張貴妃椅,皇后娘娘就靠坐在上面,看見霍時英進來興高采烈揮手招呼她過去。

皇后跟霍時英說:「我父親從雍州送了一些羊回來,別看咱們這裡現在的天氣還穿著裌衣,可關外已經落雪了,羊羔正好肥的時候,原來在娘家的時候哥哥父親們也這麼炮製過,我想你肯定也喜歡。」

皇后仰著臉看她,神情中帶著幾分俏皮和討好的意思,外面都驚天動地的了,她這裡倒是安逸,霍時英暗中歎氣,彎腰抱起承嗣,在她身邊坐下道:「娘娘的身體不適合吃這腥膻之物,還有這煙熏火燎的對你也不好。」

皇后一隻手撐著下巴對霍時英道:「我不吃啊,就看著你們玩高興,就像我娘也說過,咱們這樣的誰還真看著那頓吃的,不過就是想看著我父親哥哥們玩鬧的那個意境罷了。」皇后歪著頭看著她說,她在霍時英面前總是擺著這麼一副無害甚至是有些天真的面孔。

霍時英沒有接她的話,低頭去看懷裡的承嗣,承嗣很不老實的在她懷裡扭動著,如果是別人他可能早就大巴掌抽過去了,但是霍時英是幾個少數他不能隨便抽巴掌的人,於是他扭了幾下以後就伸手去拽霍時英的前襟:「走。」他吐字不清把「走」說成「斗」但好歹是說話了,進步不小,霍時英低頭問他:「殿下是要過去嗎?」

承嗣使勁點頭,皇后在一旁說:「你帶他去吧,先頭就是在等你,那有火的東西把他讓別人帶著我總不放心。」

霍時英抱起承嗣,來到火堆邊上,看了一眼裡面弄的還似模似樣的,一圈石頭把篝火圍城了一個火塘,邊上一個架子上擺滿了各種調料,幾個宮娥太監在一旁伺候著。

霍時英知道皇后要吃個這東西根本不用煙熏火燎的弄這麼大的一個陣仗,自有御廚給弄好了,乾乾淨淨的擺在她面前,她也就圖個野趣罷了。

承嗣在她懷裡掙著要下地,霍時英抱著他蹲□子,一手摟著他,一手拿過一瓶酒,用牙把瓶蓋咬開了,伸手刷的一聲把半瓶酒倒進了火裡,「砰!」的一聲火苗竄的半人高,「呼」的一聲向他們燎過來,承嗣「嗷」的一聲一腦袋扎進她懷裡。

霍時英要笑不笑的把他拽出來,承嗣終於知道怕了,不敢再往火堆那裡躍躍欲試的,霍時英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把他往旁邊一放,吩咐小太監拿來幾個紅薯,在火堆下面刨出個坑,把紅薯埋了進去。

皇后是不能吃腥膻的東西,給她烤幾個紅薯她還是能吃的,光看著到底少了點樂趣,她是個時日無多的人,和兒子的這種玩樂有一次便少一次,每一個細節便都彌足珍貴,她對她到底還是多了幾分同情。

羊是被御膳房泡製過的,已經提前醃好,每個肉厚的地方也動過刀,但御膳房的師傅到底斯文一些,刀法稍微欠了一些火候,烤羊這種事霍時英在邊關的時候也沒少干,自然知道怎麼弄,要來一把小刀,順著羊肉的肌肉紋理就大刀闊斧的一陣擺弄,承嗣在她腳底下跟個尾巴一樣,抱著她一條腿跟著她甩來甩去的,霍時英一蹲下,他就興奮的撲到她背上,兩人的衣服都順滑,他抱不住一會就滑了下去,他再撲,抱住了就不鬆手,在她後背滑上滑下的玩得不亦樂乎,承嗣的樣子讓霍時英想起在關外的牧民,一家之主的父親在料理烤羊的時候,最小的兒子也會這樣在父親的身邊甩來甩去的,她帶著笑意,也不管承嗣隨他玩的高興,只在他要靠近火塘的時候踢他一腳,讓他離遠點。

雍和宮這一下午很熱鬧,宮娥和太監來回穿梭,都帶著一點喜氣洋洋的歡樂,霍時英往切好羊上撒了鹽,刷上醬料,再一把一把的往上撒一些亂七八糟的作料,多數作料掉進火堆裡,一下子一股股的黑煙就竄了出來,遠遠看去會以為雍和宮著火了。

他們在這裡弄出這麼大的動靜,肯定要驚動別人,霍時英倒也不擔心,就她跟雍和宮來往的這段時間也算是看清楚了,承嗣他娘這個皇后的位置坐的那是相當的滋潤的。

在這宮裡皇后平日裡根本就不管事的,除了在重大的節慶裡露一個面外,平時她都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宮裡內外命婦的事情依然是太后掌權,皇后也從來不到太后那裡去晨昏定省,反倒是太后時不時的派人過來問問她的情況,她要是碰上天氣好了,自己也有那個心情的時候才會帶著承嗣到太后那裡去盤橫個半日,回來的時候還能吃得玩的帶一堆回來,太后相當的寵愛她。至於皇上霍時英就從沒有看他涉足過雍和宮,但是皇后這裡卻沒有人敢真正怠慢了她。皇后有一句話是沒有說假的,她這做人媳婦的確確實實是沒有什麼委屈的。皇家這一對母子似乎都覺得虧欠了這個女子的,對她格外的寬容。

果然在他們這邊鬧騰的這麼熱鬧的時候,太后那邊派人來問了一下,這邊回了話,不一會那邊就傳話回來讓把大殿下看好了,玩鬧可以不能傷著了,還說能羊烤好了也給太和宮送一些去。

太后這邊還派人過來問話,皇上那邊卻不用人來探聽,承嗣在霍時英背上上躥下跳的時候福康親自來了,福康先是給皇后行禮,然後就道:「皇上說,這邊煙氣太大,讓把大殿下帶過去,等這邊弄好了,再把東西送過去讓大殿下嘗嘗鮮也是一樣的。」

皇上親自著人過來要人,皇后就是地位再超然也不能說不行,揮了揮手算是同意了,福康過來要人,承嗣自然是不幹,扒著霍時英不下來,霍時英只好騙他:「你父皇想你了,你過去看看他,一會再回來。」

承嗣想了想,平時這種情況不少,他祖母和父親時不時的就會讓人把他接過去,他去玩一會就回來了,他是個聰明的小孩,心裡的盤算著就讓他爹看自己一眼,然後就鬧著回來,也還是不耽誤玩的。

承嗣不情不願的被福康帶到了交泰殿,交泰殿的暖閣中皇帝盤腿坐在一張大榻上,身前一張矮几,擺滿奏折,福康在門外把承嗣放下,承嗣急的衝了進去。

承嗣的小短腿跑的地板「啪啪」的響,皇帝抬起頭,承嗣飛快的衝了過來,兩下爬到榻上,沒有脫鞋,邁著小短腿一屁股坐到他老子盤著的大腿上,身後的錦緞上留下幾個烏黑的足印。

「父皇。」承嗣仰著頭看他爹含含糊糊的喊了一聲,額頭上兩道煙熏的痕跡,下面烏溜溜的一雙眼睛,皇帝摟著他的後背,朝旁邊一伸手,富康往他手裡遞上一塊熱毛巾,皇帝給兒子擦臉:「霍時英把你帶野了。」

擦完了臉,又擦手,承嗣老實的坐著讓他爹擺弄,等到都收拾完了,開始給他脫鞋的時候不幹了,把腳翹起來不讓人脫,還拽著他爹衣領子往外拉:「走,走。」承嗣的意思是我已經給你看完了,我要走啦。

皇帝把兒子的手扒拉下來,不為所動,使了點巧勁把鞋子從他腳上脫下來,然後把像麻花一樣扭著的兒子環在腿間:「今天你是不能回去了,陪陪父皇吧。」

承嗣哪裡肯聽他的,歪著身子往外面爬,皇帝也不著急,兒子爬出去就拉回來,爬出去就拉回來,最後承嗣累的氣喘噓噓,坐在那裡朝著他爹「嗷」大吼一聲,委屈死了,也氣死了,皇帝倒是氣定神閒的很,要緊的事情丟在一邊,歪著身子支著腦袋看著自己兒子直笑。

霍時英這邊皇后精神頭跟著承嗣走了,氣氛一下子就淡了下來,霍時英煙熏火燎的弄到太陽快下山烤好一隻羊,趕緊弄了一條羊腿讓人送去了太和宮,再轉身看見皇后歪在貴妃榻上,厭怏怏的,她從柴灰裡扒拉出來烤的焦黑紅薯,用小刀切開,露出裡面紅壤給皇后端了過去:「娘娘吃點吧,熱鬧了一陣您也應應景。」

皇后用小銀勺吃了兩口就放下了,望著宮門處,精神明顯不濟,霍時英開口問她:「娘娘要我去把大殿下接回來嗎?」

「嗯?」皇后似乎恍然回神,從遠處收回目光望向霍時英,定定的看了她一會才應道:「時英你去把他接回了吧,承嗣性子暴,怕他吵到皇上。」

霍時英應了一聲,讓太監卸了一條羊腿放在大銀盤子裡端著往交泰殿去了。

霍時英進到交泰殿的時候,皇帝父子還在叫著勁,一張巨大的榻上,父子兩個各據一方,皇上挨著矮几批閱著什麼,眉頭深皺,承嗣坐在榻裡面,一堆軟枕被他扔的七零八落,低著頭生悶氣。

霍時英進去彎腰見禮,然後小聲道:「陛下,娘娘讓我來接大殿下。」

屋子裡靜了一會,高坐在上的男人沒有吭聲,霍時英抬眼看去,皇帝的眼睛看著面前的一張紙,手裡的毛懸而未決,眉頭深鎖,正是猶豫不決的時候,霍時英站在那裡沒再出聲,片刻以後皇帝忽然抬頭,似乎才知道屋子裡進來了一個人,他看著彎腰站在地上霍時英,眉頭不見舒展,把筆尖朝著承嗣指了指:「還在生氣吶,你看看有什麼辦法。」

霍時英朝著承嗣的方向,半跪下去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朝著承嗣道:「大殿下,臣給你帶烤紅薯來了,剛才咱們烤的。」

承嗣爬啊爬的爬到霍時英跟前,霍時英打開紙包拿出紅薯撥開外面那層焦黑的皮,把裡面的紅壤一點點的餵給他吃,承嗣還是很生氣,依然繃著臉,但還是吃了。

承嗣不理他爹,凶狠的啃著霍時英手裡的紙包,一會一抬頭嘴上就黑了一圈,皇上丟下手裡筆,轉過身去默默的看著他們。

霍時英掏出手帕給承嗣擦嘴,問他:「殿下還吃嗎?」承嗣黑著臉不說話,霍時英半跪著抬頭看皇上:「娘娘讓臣給陛下帶了一些烤肉來,皇上您要吃點嗎?」

皇上轉過頭吩咐富康:「拿上來吧。」

銀盤端上來的時候還冒著熱氣,皇上用小刀片下一片肉伸到承嗣嘴邊,承嗣不張嘴,皇上把肉遞給霍時英,霍時英接過去遞到承嗣嘴邊,承嗣氣哼哼的張嘴吃了。

承嗣吃了肉臉上終於慢慢的鬆動了,皇上再餵他他也張嘴吃了,霍時英在一旁伺候著,冷不丁上面的人忽然開口:「你父親可是要讓你跟我說什麼嗎?」

霍時英一愣,抬頭望去,皇上根本不看她,手裡拿著薄薄的一片肉看著承嗣蠕動的嘴唇:「你以為我為什麼非要把承嗣留在這裡?你若是沒話問我,來的又怎麼會是你。」

霍時英停頓了一下才低聲道:「家父沒讓時英來帶話。」屋內安靜無聲只剩下承嗣的咀嚼聲,皇上的手臂垂到膝蓋上,似乎在等待著。

片刻後霍時英再次開口:「是臣自己想問陛下,裴太守難道就非死不可嗎?」

霍時英再抬頭,就見皇帝以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著她,似乎暗含著失望又或者還有點別的什麼,霍時英臉上有些發燒,她知道自己問的幼稚,可她心裡抱著一點萬一的想法,裴世林到底身份是不同一般,他是太后的侄子,皇帝的表兄,若是皇上授意他這樣做的那麼皇帝也會為他安排一條後路,如果真有後路也省的她爹在家把自己憋出病來。可問完以後她又在上座的人的目光下為自己的幼稚而羞愧難當,把頭低了下去。

皇上垂頭看了地上一直半跪的人片刻,最後身上一鬆勁,把手裡的刀子扔回盤子中發出叮噹一聲脆響,他轉過身去,背對著霍時英道:「我從十年前就有這個計劃,登基之初就開始謀劃,難得的是十年過去了他依然不改初衷,他是我的表兄。」

皇帝的聲音暗啞而含著隱忍的情緒,霍時英看過去,發現他的背微微的彎著,心裡在那一刻忽然非常抑鬱和難過起來。

皇帝背對著他們揮揮手:「把承嗣帶回去吧。」

秋夜裡,整個皇宮瀰漫著著一股乾燥的植物清香,天上掛著一彎上弦月,霍時英獨自挑著燈籠,從雍和宮出來。

遠處的樹影下,霍時英走過去的時候,一個人從陰影裡走了出來,面如白玉,藏藍色的錦繡五爪金龍常服。

霍時英手裡的燈籠晃了晃。

皇上冷冷的道:「我有那麼可怕嗎?」

「沒有,只是沒想到。」霍時英看著他回道。

他們站在一方燈籠籠罩的光影下,看著對方的眼睛,身上瀰漫著一種相同的氣質,隱忍的,嚴肅的,又是厚重的。

有那麼一會後,皇帝呼出一口氣,似乎帶著說不盡的疲憊,他問:「你今天晚上還有事情嗎?」

「沒有了。」霍時英只能這樣回答。

「那陪我去個地方。」

皇上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霍時英凝神聽了一下,四周也不曾有別的特別的呼吸聲,她問道:「皇上不叫人跟著嗎?」

皇帝本已走出又側過身來斜眼看著她道:「若是護衛的話,我帶你一個還不夠嗎?」霍時英再不能說什麼,把燈籠伸出去,在旁邊照亮。

一路出東門,在掖庭處被守衛軍攔了下來,皇帝從袖籠中拿出一卷書遞給霍時英,霍時英展開給守衛看,金線龍紋的詔書,上蓋玉璽,守衛齊齊無聲的跪倒一地,霍時英淡淡的說:「開宮門吧。」

隨著「扎扎」的軸承轉動之聲,宮門大開,皇帝大步而去。

門外早已備好兩匹馬,皇帝大步走過去,拽下馬上一堆東西,順手扔給霍時英一件,那是一件巨大的斗篷,穿上連頭蓋臉都一起罩住,霍時英披上的時候,皇上已經利落的躍上馬,正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他不說話,也不吩咐什麼,但她就知道他要她幹什麼,霍時英一躍上馬。

「喝!」皇帝低喝一聲,奔馳出去,霍時英一抖韁繩緊隨著他奔馳而去。

暗夜下,兩匹快馬奔馳在京城的街頭,一前一後,無論前面的是快是慢,後面的始終不越過前面的一個馬頭,疾馳中隱約有種默契的激情。

大理寺的詔獄前燈火半明半昧,如它這個地方常年散不去的陰寒之氣,他們在門口驟然勒馬而停,暗處飛快的跑出一個人牽走了他們的馬匹。

在門口的時候,皇帝停了一下,他回頭看了霍時英一眼,他立在光影交接的地方,半張臉隱沒在陰影裡,沒有表情的看了她片刻,霍時英立在他身後,靜靜的站著,連氣息都不見起伏,他飛快的轉身一腳垮了進去。

大獄裡寂靜無聲,連一個獄卒都不見,一個身著常服的中年人從甬道裡迎出來,彎著腰不敢看他們的臉:「兩位貴人這邊請。」

中年男人在前面引路,長長的甬道裡,路面潮濕,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松油燃燒的煙氣還有一種憋悶的潮氣,最後他們在一扇鐵門前停了下來,鐵門銹跡斑斑,沒有上鎖,中年人挪出位置道:「就是這裡了。」

皇帝看著鐵門沒有動,片刻後,中年人忽然反應過來,不敢多說,彎腰退了出去,皇帝伸出手握在扶手上,他有瞬間的猶豫,然後一用力拉開了大門。

霍時英閃身站到牆邊,皇帝撇了她一眼:「你也進來。」

牢房裡的環境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惡劣,一張床,一張几案,牆角還燃著一盆炭火,對著門的牆頂開著一個兩尺見方的小天窗。

裴世林坐在几案後面,抬頭看著他們走進來,臉上有些呆怔,等他們放下蓋在頭上的斗篷後驚訝在他臉上一閃而過,隨後平靜的起身就要跪拜:「臣……」

皇上上前兩步一把拖住他:「起來。」

他咬著牙說出這兩個字,說的痛苦而悲傷,裴世林抬頭看了他一眼,也沒有勉強,半彎下去的膝蓋又站了起來,他看著皇帝暗啞著道:「皇上您不該來的。」

皇帝看著他不說話,最後裴世林歎出一口氣轉身搬過一張椅子:「您坐吧。」

皇帝在椅子上坐下,裴世林給他斟了一杯茶,然後回頭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霍時英,他沒說話,霍時英扯了一下嘴角,牽強的朝他笑了笑。

裴世林還是一副魁梧的身材,並未見瘦下去幾分,站在那裡依然是種頂天立地的感覺,只是臉上更見幾分黝黑而且兩鬢斑白了,皇帝招呼他坐下的時候,他挪過去先彎腰再坐下,看起來依然憨憨的樣子。

君臣二人相對干坐了良久,裴世林的低著頭望著桌案,皇帝望著牢房的一角,都沒有說話,忽然桌案上的油燈爆出一個火花「辟啪」一聲,裴世林像是忽然回過神來,他端起自己的茶碗掩在嘴邊含含糊糊的說了句:「您不該來的,太后那裡……」

皇帝終於轉回目光:「沒有關係,母后早晚都會知道的。」

裴世林放下茶碗,低頭喃喃的道:「現在知道了,總歸是不太好。」

皇帝看著他,聲音很低:「沒有關係的。」

裴世林不看他,依然道:「我知道皇上已經佈置妥當,但太后……姑母她是個好人,總歸是要傷她的心,晚一些知道也好些。」

裴世林說完,低頭擺弄著茶碗,皇帝很久沒說話,只是看著他,然後他忽然道:「我對不起你……」

裴世林激動的打斷皇帝的話:「我沒有後悔,皇上當年只有十六歲就有如此之遠見,十年後依然不改初衷,臣不後悔。」

皇帝閉口容他說完,又注視了他良久才忽然深吸一口氣道:「韓林軒不會死。」

裴世林忽然抬頭,瞪大了眼睛,他眼裡充滿了驚訝,只是瞬間又冷靜了下來,他笑了笑道:「我和他也沒有深仇大恨,皇上自有打算,不用跟臣解釋。」

皇帝定定的望著他:「只犧牲了你,我很抱歉。」

裴世林忽然站起來埋頭跪倒:「陛下,您是皇上不用對誰說抱歉,您今後……就是覺得對不起誰了,也不能說出來,您是九五之尊。」

皇帝忽然就什麼也說不下去了,他望著額頭點地的裴世林緩緩的站起來,走到他跟前挺直了腰背艱難的道:「多謝!」

裴世林伏地不起,皇帝再看他片刻,終轉身而去,裴世林伏地高呼:「臣祝皇上千秋萬世,大燕國泰民安,祝陛下創出一個繁榮盛世。」

皇帝在門口停住身形,他看著前方許久,然後大步踏了出去,牢房中裴世林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眼角閃著淚光,伸手用袍袖去擦,他是個胖壯偉岸的個子,拭淚的摸樣和他的身形有幾分違和感。

霍時英在這一晚見識了犧牲和忠誠,實際上在她的身邊有不少這樣品格的人,比如她的父親,她的老師焦閣老,甚至是馮崢韓棠之類的他們的身上都有這樣品行,但他們這樣的人,因為世界觀和信念決定了似乎他們做出這樣的選擇是理所當然或者是沒有什麼能讓人驚奇的。

但是裴世林這人一直給她的感覺就是庸碌,這樣一個人做出的犧牲到最後都沒有一種道骨仙風的大義凜然的青貴樣子,而或許就是因為他是這樣一個樣子的人皇上才會讓他當了十年的揚州太守,也是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才顯得他的犧牲更加的讓人值得尊重。

霍時英整衣,面向著這個男人,鄭重彎腰行大禮拜倒,起身後默默的看想他,裴世林高高大大的站在那裡,他們什麼也沒有說,也什麼都不用說,片刻後霍時英轉身而去。

從牢房出來,皇帝站在前方似乎在等她,見他出來,轉身繼續往前走了出去,甬道兩邊的牆壁上點著油燈,光線並不好,他走的不是很快,他不是一個很偉岸的人,可現在看起來他卻格外的堅毅。

霍時英想起很久之前韓棠對她說的:「他是一位溫文爾雅,胸有鯤鵬,識人善任,治世之英主。」今時今日回想起來,她才知道韓棠當時說的也不完全是套話的。

回到皇宮,掖庭已經被驚動,東門大開迎接聖駕,福康親自迎了出來,皇上一路無話,被眾人簇擁著回了交泰殿,霍時英和侍衛換班,值守在門外,她聽著裡面皇帝洗漱,更衣,最後宮人退下,直到最後安靜無聲了,然後福康的聲音低低的響起:「太和宮那邊怕是已經知道了。」

裡面很久沒聲,最後傳來皇上一聲悠長的歎息,再無人聲。

裴韓一案整整審了三個月,最終裴韓兩個屹立數百年氏族之家轟然倒塌。

裴氏一族一百六十三口直系親屬流放千里,查抄家產數百萬兩白銀,裴氏在朝廷任職的三十二名男丁全部革職查辦,判秋後問斬的有十六人,三司會審定罪的當天裴世林被判了斬立決。

此次貪墨案動盪之大牽連之廣為本朝立國之最,兩個氏族大家沒落,江淮半數官員換血,最初的時候所有矛頭都指向裴世林,甚至有人在深夜的時候悄悄的往太和宮送過人,太后在那日深夜見過什麼人後,曾出過太和宮,但人還沒走到交泰殿就又折轉了回去,那一夜交泰殿和太和宮燈火都一直亮到天明,但兩宮的主人都沒傳出什麼動靜。

從那一天後,局面開始轉變,他們終於知道皇帝已經下定決心連裴家也要收了,於是很多人偃旗息鼓,該割肉的割肉,該閉嘴的閉嘴,於是江淮之地一樁樁一件件的陋習腐化慢慢浮出水面,江淮半數官員落馬,韓林軒革職入獄,不久以後認下所有罪行。

也是從那一天後,皇帝再去太和宮請安,太和宮的大門就再也不開了。

任裴韓案主審的是王壽庭,霍時英這段時間經常看見他在御書房裡進進出出,人越發熬得有點要向人干靠攏的樣子,聽說他自從任了主審以後遭到過六次刺殺,老婆孩子全被他送回老家去了,韓林軒認罪那天,霍時英聽見皇上在御書房裡對王壽庭說:「就到這裡不要再往下深挖了。」

裡面很久沒有聲音,霍時英想王壽庭應該是不想就此收手的,果然半晌後又聽皇上道:「王卿難道還不懂有過猶不及這個道理嗎?」

王壽庭那天離開的時候有點精神不濟,但很快案子就在他手裡了結了,韓林軒一個人扛了所有的罪名,朝中為他求情的人不少,最後皇上順應朝中巨大的呼聲,最終判了韓林軒流放,流放之地是西南邊陲之地,常年瘴氣籠罩,少數民族居多,是真正的流放。

皇上對韓家也是多留了幾分情面,只抄了本家,旁支末族不予追究,韓林軒最後全須全尾的被押解出京去了,而裴氏這一邊卻是要真正的斷頭流血,整整出了十七條人命,賠光了所有基業。

裴世林問斬那天,霍真穿戴整齊,只帶了周通,趕著一輛烏蓬馬車,馬車上裝著一口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材,不高調也不低調的去給裴世林收屍。

霍時英要陪他去,霍真不讓,他說他和裴世林還有些話要說,小輩的聽見不好。霍時英就隨他去了。

景德四年的秋天可能是因為整個夏天憋得久了,入秋以後秋雨一場接著一場下的纏綿悱惻,霍時英在淒風苦雨中進宮去了,上次見晴是半個月之前的事情了,也不是總下雨,但老天始終陰沉著臉,隔三差五就是連著幾天的陰雨綿綿。

正午霍時英在交泰殿換了崗,裡面皇上正在傳午膳,裡面杯盤磕碰,不聞人聲,霍時英知道皇帝吃的很少,這一段時間皇帝的胃口似乎都不太好,午時三刻,裡面的皇帝忽然開口問:「福康,現在什麼時候了?」

片刻後福康小心翼翼的回:「回皇上,午時三刻了。」

皇城東門的菜市口午時三刻一過,人頭落地了,霍時英抬頭望天,天上像扣著一口巨大的鍋,烏雲遮日,細雨纏綿陰寒之氣絲絲入骨。她長長的歎出一口氣,嘴裡噴出一道白煙,天氣完全冷下來了,冬天就要來了。

似乎過了很久,但也可能就是一會,老遠的宮門外一個人匆匆而來,一身大紅色的官袍,在雨中被淋了個濡濕,眉毛鬍子上都掛著滴滴水珠,大理寺卿張屏來覆命了,他在門口緊張的理了理衣襟,又撩起袖子擦了擦頭臉才敢邁步走了進去。

裡面傳來他跪見行禮的聲音,夾雜著一生輕微的筷子落桌的聲音,皇上這頓午膳用的時間格外久,霍時英不想再聽了,目光放到遠處,濛濛的煙氣籠罩著層層宮牆,疊疊層層的看不到盡頭。

後來張屏走了,出來的時候一頭一臉的冷汗,形色匆匆姿態狼狽,再後來,裡面傳出擺駕的呼聲,片刻後皇帝走了出來。

擺駕到了太和宮,宮門前早有小宮女看見聖駕進去通報,不一會高嬤嬤冒雨出來,攔住聖駕,她屈膝行禮道:「太后說今天心裡不舒服,請皇上先回吧。」

太和宮的正殿籠罩在細雨裡,門前冷清,彷彿一層無形的隔閡,皇帝站在雨中,良久不語,高嬤嬤抬眼偷看他,想說什麼最後還是把頭低了下去,片刻後皇帝慢慢解□上避雨的斗篷,遞給福康,又揮了揮手,頭頂上的華蓋也撤了下去,然後他豁然撩起袍角在濕漉漉石板地上就那麼跪了下去。

高嬤嬤大吃一驚,慌忙起身往後急退兩步讓了開去,霍時英跟著身後的侍衛嘩啦啦的跟著跪倒一片,高嬤嬤驚魂未定的看著跪倒在地上皇帝,片刻後忽然回過神,什麼也不敢說急匆匆的又轉身往內殿走去,這時候皇帝開口道:「你們都退下吧。」

沒有人敢動,富康艱難的撐著老腿爬起來朝著後面的十六個侍衛揮揮手,所有人才敢起身,一群人悉悉索索的往外走,這時皇帝又頭也不回的說:「霍時英留下。」

霍時英腳下停滯,看著所有人埋著頭小心翼翼的避了出去,她尷尷尬尬的站在原地不知道往哪裡站著才合適,最後沒法又走回去準備在皇帝身後跪下,這時候皇上又開口道:「你去那邊站著。」

霍時英看了看皇帝給指的地方不遠不近的,就在皇帝跪著的左前方,兩丈開外的地方,似乎就是就是某個圈子的外圍,她不能參與其中但是卻能親眼看見。

皇上要讓她看什麼吶?霍時英站在那裡望著看著那個跪著的人,他的臉色有種病態的蒼白,瞳孔潑墨一般的漆黑,雪白的褲腿沾上了塵埃,他其實也是一個人,只是一個人,他在孤獨艱難的時候需要有個人能理解他,他希望或者需要她理解他。

但是霍時英心不想做那個人,也很排斥被迫參與到皇帝的家務事裡面,她站在那裡看向那個擁有普天之下至高權力的人的時候眼裡是一種無動於衷的木然和冷漠。

十一月間的寒雨下的淅淅瀝瀝纏纏綿綿,衣服慢慢的就濕透了,冷風一吹真是寒澈入骨,太和宮大殿前灑掃和聽差的宮人撤了個乾乾淨淨,沒有人敢站在皇帝跪著的正前方,殿內沒有任何動靜,中庭裡空曠而安靜,皇帝長跪不起,在這個年代「枕席待罪」不僅可以出現在君臣父子之間,在母子之間也是可以的。

暮色四合的時候纏綿悱惻的細雨忽然變成了一粒粒的雪粒子,太和宮中庭的地面上結了一層薄冰,霍時英呼出一口氣看著白霧在空氣裡散開,實在覺得今天真不是個好天氣。

福康陪著站了一下午,頭髮眉毛上都濕透了,他也是個能熬的,弓著背站在皇帝的身邊,一站就是一下午,地方都沒挪過。

終於在天將要黑透的時候大殿裡傳出動靜,到了各宮掌燈的時候了,不一會大殿裡面燈火一亮,暈黃的火光透過大殿照亮了半個中庭,殿中依然沒有人出來,也不見傳晚膳,霍時英聽的見裡面人聲細小,腳步輕微所有人連喘氣都是小心翼翼,其實裡面的人也不好過。

福康終於有了動靜,他先是猶猶豫豫的看了一會皇帝,最後一咬牙似乎下定決心一般,抬腳往內殿走了去,殿內沒有人攔著他,他一路走到內殿的深處,霍時英也聽不見他在裡面的動靜。

福康出來的很快,盞茶的功夫他就出來了,苦著一張臉,什麼口訊也沒帶來,想必也是沒招人待見。

福康出來沒再往皇帝身邊去站著,反倒湊到霍時英的身邊,他兩手抄在袖籠裡,臉上凍得的青青白白,愁眉苦臉的往那一戳,看著霍時英半天沒說話。

霍時英視而不見的望著腳尖,比耐力一般人比不過她,最後耐不住的是福康先開口:「都虞候!」

「啊?」霍時英像剛回過神來一般,迷惑的看著他。

「想想辦法吧。」福康無奈的看著她:「身為臣子的怎忍心見君主如此為難?」他說著眼睛透過她的肩膀望向雍和宮的方向。

福康是個聰明人,他想讓霍時英去搬皇后來,整個皇宮上上下下可能沒有人不知道霍時英跟雍和宮的關係不一般,皇后一來甚至什麼都不用做,只要跟著自己的丈夫往那一跪,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太后可以跟自己的兒子賭氣,但是不能拿兒媳婦的命開玩笑,但是這裡都鬧了一下午了,雍和宮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說不定那邊也正等著她去欠這個人情,可是她為什麼要去欠這個人情?這是人家的家務事從頭到尾跟她也沒什麼關係不是?

霍時英望著福康笑了笑道:「這是皇上的家務事又怎是我一個外臣能參合的,福總管不要為難在下了。」霍時英說的特別真誠。

「你……」福康一下子被噎的不輕。

不過最後霍時英也沒冷漠到底,說完以後,她朝著福康動了動嘴唇,無聲的吐出兩個字,然後就的收回目光老僧入定一般的望著自己的腳尖。

福康又在霍時英面前站了片刻,最後一抬腿匆匆出了太和宮,聽見福康走了,霍時英才抬起頭看著他匆匆而去的方向,她剛才用唇形說了「睿王」兩個字,她說的夠明白的了,福康再不明白那他這個大內總管也白當了。

這回中庭裡就徹底只剩下一跪一站的兩個人,霍時英看向皇帝,他已經跪了一下午了,腰背還是挺的筆直,只是臉色更加的蒼白,嘴唇都凍紫了,他可真是個倔強的人,只是他這樣又是為了哪般吶?是為了身為帝王的責任感又或者是從小生長的環境決定了性格的偏執和執著,霍時英忍不住心裡歎氣,把眼睛轉向了別處。

不大一會的功夫睿王來了,他嘴裡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顯然是匆忙趕來,肥碩的身體一腳跨進中庭,整個人僵了一下,然後磕磕絆絆跑過來,快到跟前被絆了一跤五體投地的趴在了皇帝的背後。

「哥。」睿王著急忙慌的爬起來,膝行著往前挪了兩步,又喊:「皇兄。」

皇帝似乎被凍僵了,很慢的轉過頭,他有一個寬闊而堅毅的下巴,他看著睿王好一會才道:「你怎麼來了?回去吧,這沒你的事。」

睿王上上下下的看著皇帝,從他濕透了的頭髮,發紫的嘴唇一直看到他膝蓋下結冰的地面,忽然一撐大腿站起來,悶聲留了句:「你等著。」埋頭就往大殿裡衝了進去。

睿王甕聲甕氣的聲音透過殿門傳出來,看樣子太后就在這一牆之隔的外殿中了,可能已經隔著窗戶看了有一陣也說不定。

睿王進去以後,皇帝忽然側過頭看向霍時英,他的眼神依然明亮,瞳孔中兩束清明的視線直直的看過來,霍時英是第一次這麼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她面無表情,兩個人的眼底都同樣深沉如海。他希望她懂他,而霍時英也確實懂他,雖然她不想承認。

他們兩個這種人,彷彿是天生的,骨子裡都有讓對方傾慕驚艷的東西,哪怕他們不是一對男女,也能成為至交知己。

忽然殿中傳來瓷器碎裂的巨響,太后尖利的吼叫打破了這一刻的禁制:「你們都逼我,你們一個個都俯仰無愧於天地,不愧於祖宗,我吶?我是你們的娘可也是裴家出來的女兒,你們都逼我!憑什麼逼我,說,憑什麼?」

太后吼劈了嗓子,聲嘶力竭,她沒有哭,但表達出的情緒比嚎啕的哭聲更加的悲傷。

睿王出來的時候很頹廢,他站在殿門外聳肩駝背的歎了一口氣,然後默默的走到皇帝的身邊,什麼也不說跟他的兄長並肩跪到了一處。

大殿裡燈火通明,中庭裡沒有人來掌燈,幽幽暗暗的更加顯得淒寒,殿內殿外被隔成兩個世界,互相叫著勁,可這世界上哪裡有做娘的叫板的過兒子的,誰將是最先妥協的不言而喻。

入夜以後越發的冷了起來,霍時英覺得自己的衣服頭髮都快結冰了,她知道這事了了以後跪著的兩兄弟肯定是要病倒的,她以前爬冰臥雪的習慣了,覺得男人受點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覺得要是受一場罪,能讓太后把這道坎邁過去其實是很值的。

福康一直沒回來,霍時英知道他是去搬救兵了,果然又過了大約一個時辰長公主來了,長公主來的神態要比睿王從容的多,宮裝采寰把自己收拾的不說光彩照人,至少是整整齊齊的,長公主大步走進太和宮,身後還跟著瑞王妃,她一臉莊重嚴肅的走進來先在弟弟跪著的地方停了一停,冷漠的看了兩人一眼,那眼神就像看著兩個又愛又恨的孩子,最後一抬頭直直的走進了大殿。

霍時英覺得長公主在處理家務事上要比睿王高明很多,至少她時機把握的很好,來早了太后的心裡充滿了憤怒,誰說什麼都是沒用的,等到夜深後就要霜降之時,一天中最寒冷的時候,皇帝已經跪了四五個時辰了,是個正常人都要熬不住的時候,太后的心也快熬到臨界點了,然後她來了,畢竟讓兒子挨一下凍,做母親的能接受的了,但要把兒子活活凍死那卻是萬萬不能的。

長公主的到來終於把事態推向了最□,跟著長公主來的瑞王妃沒跟著進去,而是悄莫吭聲的跪在了自己丈夫的身後。

長公主進到大殿後裡面沒傳出什麼聲音,殿內詭異的異常安靜,又過了半刻鐘的功夫終於皇后也來了,皇后嬌嬌弱弱的一個人,一身素衣,還不如瑞王妃穿的體面,臉上上了淡妝,嘴唇上點了艷紅的胭脂,她帶著幾個宮人進來,眼睛先瞟向霍時英看了一眼,然後也是什麼也不說垂肩低頭的走到皇帝身後,款款跪了下去,現在庭中跪了四個人,該來的都來了,霍時英抬頭望天長長的舒出一口氣。

皇后跪下去不消片刻,高嬤嬤急匆匆的走了出來:「宣太后懿旨:皇后入殿覲見!」

皇后被扶進了大殿,霍時英在外面聽見裡面皇后哭了,她說:「我就將命不久矣,承嗣已經夠可憐的了,今天是冬至,皇上禁不住啊!」她哭得悲悲切切,霍時英知道至少她帶著一半的隱憂在裡面,不是為了任何人只是為了承嗣。

霍時英真實的覺得這裡面最值得同情的是太后,她是最難過的可是她的親人都在逼她。

霍時英一直沒有聽見太后和長公主說話,後來連皇后都沒聲了,遠處傳來更鼓聲,已經是子時了,夜深後天空忽然飄起了雪花,霍時英的衣服凍得梆硬,睿王和瑞王妃跪的搖搖晃晃,忽然大殿的一扇窗戶被驟然推開,長公主出現在窗前,她望著庭中冷冷清清的說:「下雪了!」

半個時辰以後大殿的大門終於開了,太后隻身邁步出來,她穿著寬幅大袖的衣裳,蒼白著一張臉,眼神冷漠而木然,她從殿中走到中庭,端著肩膀腰背筆直,高貴而冷漠,她站在皇帝跟前,睿王抬頭小心翼翼的叫了她一聲:「母后。」

太后沒有看睿王,皇帝抬起頭,方正而堅毅的面孔上出現了一瞬間的軟弱,眼中含著希翼,太后的身子晃了晃她深吸一口氣說:「我嫁到你鄭家三十餘年,殫精竭慮護你們姐弟周全,熬了三十年才有今日之局面,雖我既嫁鄭家人就為鄭家婦。」太后深深的吸氣,眼淚長流:「可我也是從裴家嫁出來的,我父,我母生我養我十六年,那也是你外祖和你舅舅你表兄弟,連你父活著的時候都不敢,你……怎麼就敢?」太后咬著後牙床說,狠狠的一個耳光扇出去,聲嘶力竭的大吼:「你怎麼就敢在我還活著就這麼幹?你怎麼就敢?你怎麼敢?」太后一個耳光一個耳光的扇過去,用盡了力氣,面孔扭曲,瘋狂而悲傷,皇帝一把抱住她的大腿,面孔埋進她的衣服裡大吼道:「母后!」爆發的帶著哽咽氣息的悲傷的大吼。

太后忽然就愣在那裡,她披頭散髮,望著虛空處眼神空洞了片刻,然後低頭看向懷裡的人,忽然身子一軟,人軟到下來,抱著皇帝腦袋驟然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

霍時英站在兩丈之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終於都結束了。

08

當日後來著實亂了一陣,太后抱著皇帝嚎啕大哭,哭過以後收了眼淚後又變回一個高貴的婦人,她擦乾淨淚水,還披頭散髮的就能昂首挺胸的下了一連串命令:「傳御醫去交泰殿,掌珠拿我的手諭帶含蘊他們回家去,你們……伺候皇上回去,這就……都散了吧。」太后吩咐完轉身回去,拒絕所有人的攙扶,一步一步走的僵硬而疲憊。

皇帝是被人抬上鑾駕的,霍時英懷疑他全身的關節都已經被凍硬了,渾身癱瘓一樣倚在座椅裡,就那樣他還是扭著腦袋一雙眼睛幽幽的看著她,看的她如芒在背,但那時候她又覺得如果那時候他看的是空虛之地,怎麼說都幾分可憐,人在虛弱的時候眼睛能有個著力點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他給自己的內心找了一個支撐點,雖然她作為這個支撐點不太樂意,但這和她樂不樂意似乎也沒什麼關係。

霍時英換崗回去以後狠狠灌了幾碗薑湯,又泡了個熱水澡,一覺睡到天亮,第二天輪到她沐休在家歇了三天,在家這幾天她也淌起了清鼻水,嗓子也疼,府裡養著的大夫給她開了幾服藥連著喝了三天才見大好。

等三天後她再回宮宮裡卻有了一些亂象,皇帝病倒了,而且病得很嚴重三天都沒起床,太后卻在那日以後的第二天去湯泉宮養病了,湯泉宮是皇家在城外的別院,因為有溫泉所以得名湯泉宮,離著皇城有二百里遠,太后走的乾脆似乎也不管兒子的死活了,而皇后在那天以後也病倒了,整個御醫院忙翻了天,宮裡一下子連一個主事的人都沒有了。

霍時英在交泰殿換崗的時候看見從裡面走出來的是長公主,長公主一身宮裝大服,莊嚴肅穆的神色中帶著一絲憔悴,她匆匆掃了霍時英一眼,大步而去,身後跟著一竄嬤嬤宮娥。

交泰殿裡瀰漫著濃重的藥味,御醫來了又去,氣氛凝重而壓抑,傍晚時長公主又匆匆折了回來,不知道到哪裡去衝鋒陷陣去了一般,妝容有幾分散亂,這回她連看霍時英的時間都沒有,福康從裡面迎了出來一臉焦急,似乎皇上不大好,聽裡面竊竊私語,皇上高熱不退,臨近傍晚的時候已經米水不進了。

霍時英聽見長公主屏退了所有人,然後才似乎找到地方坐下,長長的疲憊歎氣,那時候她已經快換崗了,其實也不是多麼關心。

冬日裡白晝變短,天黑了換崗的人才來,外面無聲的交接,交泰殿的殿門從裡面被打開,長公主站在門內:「時英,你進來看看他吧。」

她就那麼看著她說,霍時英即將走出去,立在那裡的身形是個進退兩難的姿態,她靜默的看著她,最後道:「我已經換崗了。」

長公主兩道英眉微微皺起,眉心拱起一個川字,她是一個慣於威嚴不善於求人的人,她一手撫上門框,疲態盡顯:「他把你放在身邊都好幾個月了,你怎麼還是這麼無動於衷的?」

霍時英定定的站在原地,和她一起換崗下來的人都埋頭走了,新換崗站在那裡的都裝聾作啞把自己當個背景,方寸之間彷彿就剩下她們兩人這樣對持著,長公主就那麼看著她,霍時英卻不能接她的話,她知道只要她一張口就等於一腳踏了進了某種曖昧的氛圍裡面去了。

她們站著互相看了對方很久,後來長公主忽然斜著身子整個人靠在了門框上,身上的精氣神彷彿被抽走了一樣,她幽幽的說:「霍時英,你難道還要我求你嗎?」

霍時英僵立著,長公主說完以後又看了她一眼轉身進去了,留下一個大開的殿門,霍時英知道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就這麼轉身走了,她對女人總是多著一分同情和耐心,長公主說不求她但她的姿態已經是在求她了。

交泰殿的暖閣裡空氣流動著一股悶熱的氣息,長公主坐在一張太師椅裡,正對著龍床,層層床幔被金鉤掛起,皇帝直挺挺的躺在那裡,一個宮女在一旁伺候著。

霍時英慢慢的走過去,長公主扭頭看了她一眼,沒露出什麼表情,彷彿已經算到她勢必是要進來的,霍時英站在她的身後兩人半天都沒吭聲,後來公主冷不丁的開口問:「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霍時英回答的很從容,惹得公主回頭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重的樣子。

「我一會還有事。」公主撐著腦袋說:「外面現在亂的很,含蘊不一定撐得住,還好有王壽亭幫忙鎮著。母后也是兩手一撒什麼都不管了,正是亂的的時候,什麼都湊在一起了。」公主很頭疼的樣子,站起來又是要走的架勢。

公主招人進來伺候她整理衣裳,套上斗篷,霍時英看著她,公主隔著兩個伺候她的宮女對她說:「你幫我守著他,要是他醒了想辦法讓他吃點東西,他要是這麼昏個十天八天的就要出大事了,我可不想應對那種局面。」

公主匆匆的說著,霍時英不禁好笑的問她:「我在這能幫什麼忙?」

公主一頓,揮退伺候她的兩個宮娥,走到霍時英身前,直直的望著她的眼睛問道:「時英,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喜歡過什麼人?」

這話問的霍時英有點尷尬,長公主也碼定的不需要她的回答接著就道:「人活著有時候就是活一種精氣神,相信我當初我成婚的時候,你大哥拉著我的手跟我說以後要好好跟我過日子的時候,我心裡就跟開了朵花一樣,那種感覺除了他誰也給不了。」

長公主匆匆走了,霍時英想明白公主的意思是她就是那個能讓皇帝心裡開花的人,然後很頹廢的坐進了她剛才坐的椅子裡。

暖閣裡燈火幽暗,霍時英窩在椅子裡把自己的臉隱沒在陰影裡,皇帝直挺挺的躺在那裡,如果不是胸口在起伏著就跟個死人一樣,宮女不時的把濕手巾敷在他的額頭,發出一點點聲音。

霍時英看見他的嘴唇上已經燒起了一層燎泡,他這種症狀是內火加上外寒所致,以前在軍營的時候霍時英沒少處理這樣的症狀,只是手法粗暴了一些,皇宮裡的御醫不敢那麼幹,只好用藥壓著,慢慢調養過來。

霍時英坐在那裡動都不動的維持了幾個時辰,中間福康進來走形式的問她要不要吃點東西,可誰敢在皇帝的榻前吃東西,霍時英沒吭聲的擺擺手,福康又安安靜靜的退了出去。

夜深之時,霍時英被暖閣中的熱氣熏的昏昏欲睡,守在床前宮女頭一點一點的打起了瞌睡,就在這時一直挺屍一樣的人忽然毫無徵兆的睜開了眼睛,霍時英後脊樑一緊,沒有動。

他應該是沒有清醒的,因為他清醒的時候是絕對不會對著什麼人露出這麼溫柔而又軟弱的眼神,他看著霍時英的方向良久忽然露齒一笑說:「你來了。」

幽幽暗暗的房間裡忽然響起的人聲驚醒了宮女,她驚嚇的看著皇帝又心虛的回頭看了看霍時英,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裡。

霍時英坐在那裡,整張臉隱沒在床幔的陰影裡,他說:「你不高興了?」霍時英不動,他向著她的方向伸出手臂,似乎想要觸摸她,他急促的喘息,艱難的吞嚥了一下:「我每次看見你……你總是不高興的……我經常在想,你真心為一個人傷心或者是喜悅是什麼樣子的。」他艱難的說的斷斷續續,望著她的眼神卻是執著。

「出去!」霍時英從嘴裡陰冷的吐出兩個字,驚慌的宮女提著裙擺慌亂亂的退了出去。

宮女跑了出去,霍時英再看向躺在那裡的人,不知道他是不是清醒了,他的手臂垂了下去,又輕微的說:「我們這樣的人早就不會真心的笑,也不會認真的落淚了。」他長歎一聲,力氣用盡一般閉上了眼睛。

床上的人徹底的安靜了,彷彿剛才他睜眼說話沒有發生過一般,霍時英長久的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床上的人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裡,胸口一起一落間氣息微弱,她隱沒在暗影裡任由思緒漫無邊際的飄散,後來不知過去了多久,她從椅子裡站了起來,站在床頭看了床上的人良久,最後輕歎一聲,轉身出去拉開暖閣的門,問守在外面的福康:「能弄些冰來嗎?」

沒多大的功夫銅盆裡裝滿了碎冰被端了進來,霍時英站在床頭讓小太監往盆裡注滿涼水,要來一塊大方巾,伸手準備放下床幔,福康終於忍不住上來問了一句:「都虞候您這是……」

霍時英不緊不慢的挽著袖子,對福康道:「你們再這麼任他燒下去,再有兩天就是人醒過來腦子也壞掉了,你想要個腦子有問題的皇帝嗎?」

福康認真的看了霍時英良久,霍時英一手端著銅盆閒閒的站著由著他看,其實她倒是巴不得福康能阻止她,順便把她轟出去,但福康似乎左思右想的衡量夠了,就默不吭聲的退到了一邊還順便揮手把屋子裡的人都打發了出去。

霍時英端著銅盆走動床前,看了福康一眼還是伸手放下了層層的床幔,幔帳籠罩下,床內的光線更加的昏暗,氣息的悶熱了幾分,霍時英放下銅盆,站在那裡又凝神看了床上的人一會,然後豁然彎腰一把掀開錦被,三下五除二把床上的人扒了個精光。

霍時英今天幹的事夠被砍十次頭,或者夠一百個理由讓這個男人把她娶了也或者被浸豬籠,她在心裡把自己恨得咬牙切齒,但是卻管不住自己的手,粗暴的把男人扒的赤條條用裹著冰塊的濕毛巾沿著他的奇經八脈全身上下的狠搓,她一點都沒可惜自己的力氣,在男人的身上拖出一條條的紅痕,擦完前面一盆冰水全部化開,又叫人換來一盆,再次毫不客氣的把人翻了一面,把人擺成一個大字型,一點都不惜力氣的又是一頓狠搓,直到趴在那裡的人渾身都紅透了,有的地方皮膚油皮都被蹭破了,泛出一點點的血點子。

霍時英出了一身大汗,直起腰長出一口氣,又把人翻了過來,然後她就對上了一對晶亮的眼睛,皇帝醒了,霍時英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

他冷冷清清的看著她,霍時英的眼神一下子就撞進了他的眼睛裡,她和他對視片刻,挪開目光,又繼續順著他的頸窩腋下一路擦下去,他的目光膠著在她身上,赤條條的躺在她面前,一叢火從霍時英的心裡一直燒到全身,手來到他肚臍以下忽然走不動了,她停頓了一下,豁然直起身,背過身去把手巾往盆裡一扔,濺起一陣水花,挑簾大步走了出去。

厚重的床幔外面除了站著福康長公主也站在那裡,她臉上混合著一種驚訝和傻掉了表情,霍時英走到她跟一邊慢慢的放下衣袖一邊冷淡的道:「皇上醒了,一會多給他喝些水,要是下午或者晚上再燒起來還照著這法子給他擦洗就行了。」

「哦。」長公主張著嘴應了一聲,眼睛已經往床上看去,霍時英看了她一眼道:「我走了。」

長公主已經顧不上霍時英了,應了一聲帶著人就朝床裡走去。

霍時英一腳踏出屋子,長長出了一口氣,懶得再去管身後混亂的局面,大踏步逃一樣的離開了交泰殿。

霍時英轉日進宮當值的時候被叫進了交泰殿,皇帝已經大好,只是盤坐在榻上披著外衣,端著藥碗的樣子不像是個見外臣的樣子。

霍時英進去跪見以後,皇帝從藥碗裡抬起眼睛瞟了她一眼,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昨日多謝你了。」

霍時英站在當地彎腰埋頭道:「不敢。」

皇帝又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喝了藥,又漱了口,然後就批起了折子,也不再理她,晾著霍時英站在那裡就跟罰站一樣。

皇帝又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喝了藥,又漱了口,然後就批起了折子,也不再理她,晾著霍時英站在那裡就跟罰站一樣。

霍時英覺得皇帝應該對自己的大不敬有些怨氣的,就這麼罰她站不追究了她倒是挺願意的。

霍時英站了很久久到她都開始看著自己的腳尖走神。

「霍時英!」忽然的一個聲音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她抬起頭發現皇上倚在靠枕上不知道看了她多少時候了。

霍時英愣了一會才回道:「臣在。」但是皇帝卻不說話了,他看著她似乎那一聲只是為了把她的注意力拉回來,他靜默無語的看了她一會,忽然眼皮一垂閉上了眼睛,他有話想說但最後還是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皇帝整個倚進碩大的靠枕裡,連脖子都失去了支撐力,他腦袋向後仰著陷進軟綿的棉絮裡,初冬黃昏的餘暉溫柔的灑落在他的眼瞼上,他很累,霍時英看得出來,他這樣的人或許也就在生病的時候才會讓自己的情緒外露一點出來。

屋子裡寂靜無聲,福康和兩個執筆太監伺候在一旁,他們都垂頭看著地面和剛才霍時英一樣,他這輩子連敢和他正視的人都沒有幾個,霍時英這樣想著,眼睛卻還是望著那個仰靠著的人。

皇帝靠在那裡長久沒有動靜,就在霍時英以為他是不是睡著了的時候他忽然動了動,慢慢抬起脖子,自己蹭著要從榻上下來,福康聽見動靜趕緊上去伺候,皇帝一邊穿鞋一邊吩咐道:「福康,去拿一件棉襖來,我出去走走。」

福康蹲著身子給皇上穿鞋小聲的回:「皇上,就要傳膳了,要不等用過晚膳再出去吧。」

「無妨,去叫人來吧。」皇帝站在地下說了一句。

「是。」福康應了一聲退出去叫人。

不一會幾個小太監拿著衣服進來,皇帝走到屏風後面片刻後再轉出來時已經一身穿戴整齊,他向門口走去,路過霍時英的時候隨口叫了她一聲:「你也來。」

太液湖裡的荷花又凋落了,岸上的垂柳也是一幅枯敗樣,離著上一次在這已經一年過去了,霍時英落後皇帝半步的距離,君臣二人幾乎是並肩而行。

皇帝一路走著沒有說過話,他平時也基本是個寡言的人,外面正是初寒咋冷的天氣,他裹著棉披風走的很慢,霍時英知道他特意找自己出來一定是有話要跟她說的,只是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她不是很好奇,這種曖昧的局面她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心灰意冷。

「行刑當日是你父親去給裴大人收的屍是嗎?」皇帝終於開口,他望著腳下步伐不停問的隨意。

霍時英跟在身後埋頭回:「是,這幾日收斂在府裡正在做法式,父親說過幾日要選個好日子再親自送裴大人回揚州安葬。」

皇帝走在前面沉默一會才開口接道:「裕王是個有情有義的大丈夫,替我給你父親帶個話,就說朕和太后多謝他了。」

「是。」霍時英躬身領命。

皇帝側過身看了她一眼,又轉過身走了出去,霍時英起身跟了上去。

「霍時英。」皇帝又忽然開口:「過個兩三年我還要把翰林軒召回朝,你在當日有沒有想到。」

在三個月前,整個朝廷中霍時英應該是唯一一個知道翰林軒最後是不會死的人,當日皇帝夜探大理寺詔獄的事情她連霍真都沒有告訴,她有三個月的時間觀察和思考,從王壽亭熬得像人干一樣,不惜豁出身家性命殫精竭慮的要往死裡深挖翰林軒,到最後卻被皇帝親自出手逼不得已草草收場,這裡面的前因後果她自然能看明白,所以皇帝這樣問她也絲毫沒有感覺到吃驚,只是垂著頭沒打算回答。

皇帝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道:「你是不是看明白了?」霍時英垂著頭,用力的閉了一下眼睛,實際上她什麼都不想明白。

皇帝的語氣格外的溫和繼續道:「裴世林的犧牲不是為了把翰林軒所代表的從先帝時期就根基深植的勢力連根拔起,氏族是整個國家的支柱,怎麼能全部推倒他們?他犧牲唯一的作用就是還江淮一片稍微清廉一點的政局好讓王壽亭的新政得以推行,新政推行以後王壽亭的聲望將達到鼎盛,內閣新老交替跟不上,不久之後滿朝就將只聽見他一個人的聲音,這個時候就只有翰林軒能出來擔任制衡的角色,這就是政治的制衡,你是懂的是嗎?霍時英?」

皇帝微笑的看著她,霍時英望著遠處的一棵枯樹沉默不語,實際上皇帝還有一點沒說,兩三年後翰林軒再回朝廷就不是原來的那個翰林軒了,他現在已經是原來勢力集團的一顆棄子,沒有幾個人能想得到或者敢想他還能回來,因為現如今死的是裴世林而且兩三年後太后肯定還健在人世的,兩三年後皇帝再把他召回來,他的立場不改變也會被逼的改變,從策略上說這是一招精妙之棋,她也忍不住要喝彩的,而且她也想過如果是她她也會這麼幹的。

可是皇帝為什麼要跟她說這些,是為了借她的口安撫霍真?其實她心裡明白也不完全是因為這個,霍時英忍不住轉過頭去看他,他的相貌始終那麼出色,永遠腰背繃得的緊張,其實那是一種多麼孤獨寂寞的姿態,他身居高位,他曲高和寡他也……很寂寞,他本應是個冷漠到刀槍不入的人,可是他現在有意無意的把什麼都暴露給了她……

霍時英發現自己有點放縱自己想的多了,草草收回目光。

湖邊的兩個人各懷心事的站了許久,後來霍時英不自覺的放輕聲音說:「皇上,回去吧,風大了。」

從那天以後日子又恢復如常,皇帝修養半個月後開始上朝,太后一直住在湯泉宮,說是要等到明年開春後再回來,而皇后是真的一病不起,雍和宮御醫來往不斷,霍時英恢復每日當值盡忠職守的管好藏書樓的保安事務,再也沒有人來傳喚過她,日子在她那裡平靜的過著沒再起波瀾。

十二月初三,焦閣老的壽辰,霍時英難得請了一天假去賀壽,前一天江南下了一場大雪,一夜之間皇城被白雪覆蓋。

霍時英出門的時候裕王府前的整條街到處是掃雪的家丁,他們住的這條街都是些達官貴人,早早的就派了家僕出來掃自家的門前雪,倒是出了大街,街上到處是泥濘一片,來往百姓皆是一腳的稀泥,踩得到處髒污。

因為不是整壽,焦府也沒打算大辦,連請柬都沒發一張,來賀壽人不多,不過是幾個走的近的門生故交,霍時英因為出門的早,到了焦府她也是頭一個到的。

霍時英是對外宣稱的焦閣老的關門弟子,這似乎是個特別的稱謂,因為最小所以也理所當然多享受一些疼愛,特權也比別人多一些。

霍時英在焦府歷來是可以橫衝直闖的,比在自己家還要自由,連焦老爺就是焦閣老的長子都要讓著她幾分,一路從大門直達內院,連通報都不用。

焦老頭今日難得起了個大早,霍時英到了他的院子沒找著人,找人打聽了才知道老人家七早八早的就到後院的梅園去了。

梅園是焦府後宅的一個四方小院,裡面種了一院子的梅花,是個附庸風雅的地方,霍時英在一棵老梅樹下找到的人。

老頭帶了一個小童正在院子裡掃雪煮茶,看見霍時英來了還是挺高興,嘴裡說道:「你來的到是時候,第一壺茶剛出來,過來嘗嘗。」

老梅樹下擺著個四方小案,地上一個炭火小爐上面煮著一壺水,正「咕咚咕咚」冒著熱氣,霍時英坐過去,正是口乾,拿起面前的小茶杯一口乾了,還覺得不夠伸手去拿過老頭面前茶壺,茶壺只有巴掌大正宗的宜興紫砂壺,霍時英對著壺嘴就往嘴裡灌,片刻就就喝了個底干。

焦閣老眼珠子瞪得老大,終於忍無可忍抄起手邊的一把小掃把劈頭蓋臉的就往霍時英身上抽了過去,隔著一張案幾老爺子打得不方便,寬袍大袖掃的案几上的茶杯傾倒,茶具亂飛,叮叮光光的一陣亂響,霍時英挨了兩下,抱著茶壺一躍而起跑到兩丈外看著老頭「哈哈」的大笑,老頭本來收拾的整整齊齊,大清早的帶著小童來掃梅花上的落雪煮一壺茶打算找點清幽的意境,結果一瞬間道骨仙風的形象全毀了。

老頭氣的鬍子亂顫,破口大罵:「老子折騰了一早上,就換來你個牛飲牡丹。」老頭哆嗦著指霍時英:「你過來,你過來。」霍時英笑嘻嘻的走回去,老頭等她坐穩了,小掃把狠抽她的後背,霍時英笑嘻嘻的讓他打,跪坐在一旁的小童抿嘴笑,最後老頭也覺得沒意思,氣哼哼的把掃把扔了。

笑鬧夠了,一老一小都消停的坐好,小童收拾了案幾重新沖泡好茶水遞給他們,焦閣老從激動的情緒中恢復過來才慢條斯理的問:「入宮這段日子過得可好。」

「不太好。」霍時英小口飲著茶水,答的乾脆。

老頭撇了她一眼道:「你心思根本沒放在上面,當然不好。」

霍時英盤著腿弓著腰,轉著手裡的茶杯回的痞裡痞氣:「放在那上面也不一定就好了。」

老頭用眼睛橫著看她,罵道:「你懂個屁!」停了一下又不解氣接著怒斥道:「你家老太爺以為你是個驚濤偉略的人物,誰知道卻培養了個市井之徒出來,你的野心吶?你當初沙場拚殺的豪氣哪去了?你當初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信念是什麼?丟出去餵狗了嗎?」

霍時英縮在那裡不說話,老頭還在教訓:「,我以為你這幾個月在宮裡行走應該學了不少,結果卻還是一肚子的狗屁爛帳的自我糾結。」

老頭有越說越激動趨勢,霍時英終於忍不住頂了一句:「你能不能別一見我就罵個沒完啊?」

老頭瞇著眼睛看她:「那你能不能別讓我一看見你就暴躁啊?」

霍時英咂嘴繼續頂:「我沒讓你暴躁啊?」

老頭看了她一會,終於不說話了乾脆把身子扭到一邊看都不看她了,兩人的談話不歡而散。

後來前院來人請老爺子出去見客人,老頭收拾收拾就走,也不叫上霍時英,倒是罰她把這一院子的落梅雪都收起來裝壇,結果霍時英準備了幾車的壽禮來賀壽卻連頓壽宴都沒吃上反倒是幹了一天活。

霍時英從早干到晚收了幾大壇的雪水,累得腰酸背疼的,到了晚上老頭還算有良心單獨準備了一桌酒菜,把她叫了去,也沒叫上旁人,就爺兩單獨對飲。

老頭大概應酬了一天火氣小了不少,沒跟早上似的橫眉冷眼的,對霍時英溫柔了不少,他平時晚上都吃素,卻弄了一桌子雞鴨魚肉的好東西,他也不怎麼吃倒是大多數時候默不吭聲的看著霍時英狼吞虎嚥的,目光和藹弄得霍時英又愧疚了起來。

吃完飯,爺兩對坐著飲茶,霍時英因為心裡有點愧疚沒再頂撞老爺子,老頭也反過來囑咐她沒事的時候還是要多看些書,不說做什麼大學問至少要修身養性,一時倒也氣氛良好,霍時英也就在這老人面前才能放鬆片刻,一時又膩味著不想走了,老頭也不趕她,一直聽著老頭絮絮叨叨的到半夜,後來老頭實在是精神不濟,說著說著都哈欠連天的了就那樣也沒捨得趕霍時英,霍時英也實在是不好意思再賴著了,這才起身告辭了。

從焦府出來已是三更天,各行早已歇業,街上空無人煙,霍時英坐的馬車走在大街上回聲格外的空曠,拐下十里長街,進入裕王府前的夾道,此處具是深宅大院,道路更見幽暗,唯有馬車兩旁掛著的裕王府的燈籠照亮一點方圓之地,這樣幽暗的夾道上忽然一聲馬匹的驚嘶,格外讓人膽寒,馬車驟然一停,靠著車壁閉目養神的霍時英豁然睜開眼,夜半驚馬絕不會是什麼好事,她看向懷安,抬抬下巴道:「出去看看怎麼回事?」

懷安久去不回,外面的爭執糾纏之聲卻越來越近,霍時英仔細聽了一會,終於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馬車前面懷安正跟一個人糾纏,霍時英提高聲音喝問了一句:「怎麼回事?」

正被懷安推擠的一個人影朝這邊看了過來,忽然發瘋一般推開懷安,撲到霍時英腳下大呼:「大人救命啊!」

霍時英頭疼的看著趴在腳邊十五六歲的少年,抬頭問懷安:「怎麼回事?」

不等懷安開口,地上的少年忽然一把抓住霍時英的腳,抬起頭,雙目通紅,一臉焦急而悲淒:「請大人救救我家公子吧!」

折騰了半天霍時英才算是聽明白,原來這少年的公子病倒在離這裡不遠的後巷裡,這深更半夜無人無醫的眼看就要死了。

這事一看就蹊蹺,這附近都是深宅大戶,正經是這裡人家的公子又怎會要病死街頭,這人的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本來不尋常,但單看他的樣子又不像是裝出來的,霍時英站在那裡又多看了地上的人兩眼,最後還是說:「你家公子在哪裡?帶我去看看。」

地上的少年見終於遇見了救星,一下子就從地上爬起來摸了一把眼淚道:「多謝大人,請大人跟我來。」

霍時英邁步出去,懷安上前兩步欲言又止,霍時英看了他一眼道:「無妨。」跟著少年走了出去。

那是一條背著主街的暗巷,是一戶大戶人家的後門,路邊果然有一個人躺在那裡,遠遠就看見這人身下躺的是一塊卸下來的門板,全身從頭到腳蓋著一塊青布像是個死人一樣被停屍在那裡,霍時英走近去,居高臨下的看著那人,可聞青布下微弱的呼吸聲,門板的邊緣往下滴答著血跡,可見不是生病了是受傷了。

「大……大人。」少年已經看出霍時英是個女人,叫的猶猶豫豫,霍時英看了他一眼,蹲下身子輕輕佻起蓋在那人頭上的青布,懷安打著燈籠照過來,看清那人的瞬間霍時英呼吸驟停。

「周展!」兩個字咬在嘴裡沒有吐出來,從第一次聽見他的那一聲亮相她就知道她的命中會有一劫,她不急不躁,安穩的等著,終於,他們以這種形式相遇。

周展的身上只意意思思的套著一身裡衣,而且破爛不堪,從脖子往下渾身佈滿鞭傷和各種鈍器的傷口,但致命的傷口卻是在兩股之間,那裡泊泊的流著鮮血,一條裡褲被浸泡在血水裡,這些都不是好來的傷口,以霍時英的經驗一眼就看出是被人虐傷所致。

「大人。」

少年忽然撲通一聲給霍時英跪下,霍時英扭頭看了他一眼,少年哀弱懇求的看著她:「救命!」他含著眼淚如是跟她說。

霍時英沒有應他,又看了周展一眼,放下捻在手裡青布,然後的站起來,她平靜的站在那裡,半個身體隱沒在陰影裡,臉上毫無表情,少年絕望而又期盼的看著她。

「郡主。」懷安猶豫的叫她:「再耽誤府裡怕就要出來尋我們了。」懷安這樣跟她說,他在提醒她這種事沾不得。

而懷安說完以後,霍時英忽然動了,她快速的解下自己的披風,彎腰蓋在周展身上然後起身吩咐懷安:「你們兩個把他抬到車上,坐我的車先回府,你讓周通給他安排個住處,讓府裡的大夫先給他療傷,就說是我吩咐的。」

少年跪在地上給霍時英磕頭,腦袋撞在地上「咚咚」響,霍時英沒理他,接過懷安手裡的燈籠給他們照路。

兩個都是少年人,吃力的把人抬到車前,車伕又幫忙把人弄到了車上,車裡橫躺著一個又鑽進去了兩個,地方也不多富裕了,霍時英站在車門邊不上去,懷安轉過身來問她:「郡主你吶?」

霍時英說:「你們先走,我自己走回去。」

懷安猶猶豫豫的看著車裡躺著的人想說什麼,她卻不給他機會直接把門關上了。

霍時英招呼了車伕一聲,車伕趕著車走了,她一直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消失在黑暗裡,很久之後才提著燈籠慢慢的走了出去,一盞燈籠亮在暗夜裡,她往裕王府的方向慢慢走著,步伐格外的緩慢。

周通終是帶著人在半路迎了來,估計懷安一回去已經折騰起了半個王府,看著周通一臉焦急又無奈的神色霍時英有點撓頭。

周通估計想說什麼,不過最後還是憋住了什麼也沒說,帶著一幫家丁前呼後擁的把她迎回了府,進了大門,霍時英一句都沒問周展,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周通到這時候臉上才好看了一點,到了院子門口他跟霍時英道:「人我已經安排好了,府裡的大夫正給看著。」

「哦。」霍時英一腳踏在院子門口隨口應了一聲。

周通又彎腰問道:「郡主還有什麼要吩咐的嗎?」

霍時英回頭看他莫名其妙的問:「你不是都安排了嗎?」

周通抬著眼皮瞄了她一眼,霍時英居高臨下的看著他,他又把腦袋低了下去道:「那郡主早些歇息吧,我這就再去看看。」

「嗯。」霍時英不鹹不淡的應了他一聲,周通轉身走了,懷秀從裡面迎了出來,霍時英站在院門口又看了周通走的方向才轉身進了院子。

一夜無事,第二日霍時英照常起來洗漱完去給長輩請安,沒想到府裡非常詭異的一切平靜如常,沒一個人問她昨天晚上弄回來一個人的事,搞得霍時英準備好了了一晚上的說辭都沒地方用的上。

等到中午霍時英換了衣服準備進宮周通卻又來了,他站在廳裡一五一十的跟霍時英匯報:「那人名叫周展是得月樓唱武生的,跟著他的是他的小師弟,叫德生,昨晚上應天府尹家的二公子辦堂會,您遇見他們那地方就是府尹家的後門。」

霍時英正在往腰上掛佩刀,回頭問了周通一句:「應天府尹家的二公子?」

「是。」周通埋頭應。

霍時英掛上刀問他:「有什麼來頭嗎?」

周通弓著腰站在一旁回:「倒是沒有什麼大的來頭,他今年二十有二,已經娶妻,沒有功名,也沒有什麼正經差事,上面有個兄長倒是在戶部任侍郎,因為是小兒子聽說平時很得家中夫人的寵愛,傳言行事頗有些荒唐。」

「嗯。」霍時英心下瞭然,上有掌握權柄的父親和能幹的兄長,下有後院婦人的溺愛,是個下作紈褲罷了。她拔腿往外走,隨口的吩咐周通:「他人要是醒了,暫時不能挪動的話就先讓他在府裡養著吧,等過幾天能走動了通知得月樓來把人領走。」

霍時英留下這麼一句話就起身走了,周通站在原地暗暗鬆了一口氣,眼看著她出了院子走遠了,才挪步往霍真那裡去回話。

三天以後周展走了,據說得月樓沒來接,那個叫德生的少年雇了一頂轎子他們是自己走的,霍時英從頭到尾都沒去看過一眼,懷安拿著當日霍時英蓋在他身上的披風來覆命,什麼話都沒有,既沒說來拜謝,也沒留下什麼感謝的話,就連那披風也是原來的樣子,邊角上還留著一灘血跡,什麼樣到他身上的又什麼樣送回來了。

霍時英拿著披風看了許久,心下對那人到生出一些好感來,她隨手把披風扔給懷秀去處理就再沒過問這件事,如此照常的過了半月年關將近,王府裡各種雜事忙亂起來,霍時英每日照常入宮當值,出宮回家,家裡幾個主子繃了幾天都暗暗鬆了口氣。

十二月二十一,周展離開裕王府半個月了無音信,二十一這天得月樓掛出牌子周展這天重新登台,霍時英這天從交泰殿換崗下來,換了腰牌,酉時出宮,只帶了懷安一人去了得月樓。

正是夜幕拉開,華燈初上之時,得月樓裡鑼鼓喧天,人聲鼎沸,戲台上得月樓的台柱林幼棠正唱的熱鬧戲台下滿堂喝彩。

霍時英進了自己的包間,要了一壺茶水,耐心的等著,周展不是什麼名角,他的戲還要往後靠。

林幼棠依依呀呀的長了大半個時辰,霍時英實在聽不懂他唱的什麼,茶水倒是喝了大半壺,終於等他唱完拖著長裙裊裊而去,台下響起巨大的轟鳴,後台的鑼鼓再次喧天的響起,下一幕戲終於響起。

林幼棠下去以後應是周展的武戲,按道理林幼棠從下場門出去,他就應該從上場門裡出來了,但是開場的鑼鼓都響了兩次了上場門那裡掛著兩個大大出將門還是人影空空,就連霍時英這種外行的外行都看出了不對勁來,下面大堂裡的人群喝起了倒彩,亂哄哄的要出事的樣子。

霍時英望著空蕩蕩的檯子,端起茶碗來湊到嘴邊,驟然間高昂的胡琴聲豁然響起,幾個婉轉間林幼棠再次登台,還是剛才的扮相,他是救場的,霍時英一口涼茶含在嘴裡,周展出事了。

三樓的包間是貴人踏足之地,沒有什麼人敢在這裡大呼小叫,而那個叫德生的少年一路慌亂的闖進來再次撲到在霍時英的腳下,連喊得話都是一模一樣的:「大人,救命啊!」

霍時英垂著眼皮看腳下的少年,臉上紋風不動,慢條斯理的把茶碗裡的冷茶喝了個乾淨才站起來理了理衣袖,從他手裡抽出自己腳道:「帶路吧。」

三樓有樓梯直達下面的後台,下了樓梯,有一條狹窄的通道,黑黝黝的通道裡忽然竄出一個人來,那人有個油光的腦門,頭上沒剩幾根頭髮,一張圓胖臉似乎什麼時候都在笑著的樣子,就算他現在都要哭了,那樣子也跟在笑一樣,他哈腰站在那,要攔著霍時英的意思,一臉苦哈哈的道:「這是怎麼說的,驚動了大人,大人贖罪。」

霍時英正眼看了他一眼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那人一愣,抬著眼皮只敢虛瞟一下她道:「小人知道。」

霍時英點頭:「你知道就好,帶路!」

後台裡沒有想像的混亂局面,戲子們在鏡子面前上裝,卸妝,還有人在互相幫忙,看見霍時英他們進去都停下動作看了兩眼,但都沒有什麼表情,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濃烈的脂粉味和劣質的熏香味道,一間不大的屋子幾乎一眼就看完了全景,屋子的西南角供著關二爺的畫像,那熏香的味道就是從那裡傳來的。

關二爺的畫像下面有一張供桌,供桌旁擺著兩張太師椅,霍時英被那個頭上沒幾根毛的人請過去坐下。

這間後台看上去表面平靜其實亂的不是這裡,就在離著霍時英身側不遠的地方有一道門,用一道灰撲撲的布簾遮著,扑打和嘶吼的聲音就從裡面傳出來。

有人上來上茶,霍時英看了一眼立在旁邊哈著腰的男人問道:「你是班主?」

男人弓著腰:「小的是班主。」

霍時英不再說話,她看著那班主,又似乎不是在看他,手指敲著椅子的扶手,眼底一抹沉思,簾子後面動靜見大,有人在裡面無聲的廝打,有桌椅板凳翻到的聲音,偶爾幾聲悶在嗓子裡的悶哼,班主滿臉的汗虛瞟一眼霍時英又扭頭看簾子,左右焦躁的如熱鍋上的螞蟻,德生站在懷安身後,兩手絞的發白。

忽然兩聲清脆的巴掌聲隔簾傳來,一個男人陰毒的聲音傳出:「周展你長臉了是吧?在裕王府住了兩天以為自己得勢了是吧,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你是個下九流的戲子,戲子!知不知道,指望著人家郡主看上你了,做夢吧,老子玩你是看得起你,就是玩死你也是你你上輩子積德了!」

霍時英扭頭看著簾子,敲在扶手上手指敲擊的節奏緩緩慢了下來,然後她緩緩的站了起來,懷安忽然上前兩步攔住她:「郡主,莫要髒了您的手,小的去。」

霍時英看著懷安忽然就笑了,她對懷安的反應還是非常滿意的,她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道:「一邊看著,今天讓你看看你家郡主也耍一把橫。」

霍時英走到簾子跟前頓了頓,然後撩開簾子從容的走了進去,她明知裡面是個陷阱還是一腳踏了進去。

一簾之隔的屋子裡面,燈光昏暗,桌子板凳、戲服道具倒了一地,周展被人扒了褲子按在一張化妝台上,霍時英進去的瞬間他羞憤又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霍時英站在門口看著,她覺得就衝著他臉上那份真實的絕望她一腳踏進來也算是值了,壓在周展身上的人明顯愣了一下,他可能沒想到真有人敢闖進來,用了點時間才收住臉上猙獰的表情。

那人其實長得不錯,五官挺秀氣,人很瘦,臉色有些病態的蒼白,一雙狹長的眼睛下兩團青黑,整個看起來人氣質不好,給人一種陰柔陰毒的感覺,他吊兒郎當的從周展身上下來,一邊大刺刺的提褲子一邊陰陽怪氣的朝霍時英道:「呦,這是誰家的大姑娘還是小媳婦啊,騷得跑到戲園子裡來搶男人了?」

霍時英閒閒的站著,眼神清冷冷清清的從上到下的看他,看的那人繫腰帶的手平白就有分慌亂,他草草繫上腰帶又理了理衣服下擺才抬起眼睛對上霍時英人模人樣的問:「都虞候,有何賜教?」

霍時英往屋子裡走了兩步,到了那人跟前默不吭聲的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半晌才開口道:「顧二郎,對你這種人我一般好話只說一遍,所以你務必聽好了,你,現在,馬上從這裡出去,多說一個字我把你的牙全都敲掉。」

霍時英用一種極其輕蔑的彷彿看一團狗屎一樣的眼神看著他,顧二郎的臉上瞬間扭曲,眼裡裡瞳孔暴怒的驟然一縮:「你……」他半個字還沒吐完,霍時英一巴掌抽了過去,這可不是他們那種街頭流氓的打架架勢,顧二郎被抽的飛了出去,半邊身子撞在牆上,人像被抽掉骨頭一樣軟軟的掉到地上,當場就昏死了過去,血糊了半張臉,一嘴牙掉了一地。

霍時英看都沒看他一眼,轉頭看向傻了一樣的周展,這是霍時英第一次清楚的看清這個人,他長得真是很一般,唯一有點特色的應該是他看起來非常男人,四方國字臉,很高,皮膚黝黑,身上還有一點帶著泥土氣息的憨厚氣質。

霍時英走過去,他身上只得一件長袍,褲子被扔在地上,兩條健美的大腿光在長袍下面,霍時英把褲子撿起來遞給他的時候,他渾身僵硬而又不受控制的顫抖著,他羞憤於如此暴露在霍時英面前,但又無從逃避,只有死死的閉上眼睛,一臉被逼到絕境的無奈和絕望。

霍時英把褲子放到他手邊的檯子上,然後轉過身去道:「你把衣服穿上出來,我……帶你離開這裡。」

霍時英撩了簾子出去,班主誠恐誠惶的看著她,霍時英走回剛才坐的位置,端起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口才看向那班主道:「周展在這裡鬧成這樣子,他再留在這裡也是給你招禍你說是不是?」

那人一頭的冷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高呼著道:「我們也是討一口飯吃,求大人給小的留條活路。」

霍時英坐在那裡聲色不動,半晌覺得差不多了才開口:「我今日把他帶走,贖人的銀子明天給你送來可好?」她和聲樂氣的衝下面的人道。

班主把腦袋磕的咚咚響:「不敢,不敢要大人的銀子,周公子的身契小的這就拿來。」

霍時英把茶碗放回桌上才出聲道:「那倒不必,我也不仗勢欺人,你仔細算好帳,明日我再派下人過來取,人我今天先帶走。」

班主頭點地直說:「是,是就按大人說的。」

霍時英停了一下又道:「至於裡頭躺著的那個想必你也知道他的身份,他若追究起來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就是了。」

班主等的就是她這句話,連忙直呼:「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霍時英不想再在這裡多廢話,看向門簾,周展這時候也走了出來,他的神色已經平靜不少,臉上木木的。

霍時英看他一眼,起身準備往外走,周展忽然出聲叫住她:「大人!」

霍時英回頭,側過身,周展直直的看著她道:「大人,我還能帶一個人走嗎?」霍時英找到縮在懷安身後那個叫德生的少年,又看了周展一眼點點頭。

周展微微點下頭:「多謝。」

「嗯。」霍時英站在原地看著他應了一聲。

周展再次開口:「我在這裡多年有些身外物,大人可否容我去收拾收拾。」

周展筆直的站在原地,他的瞳仁在這昏暗的光線下閃著晶瑩的光澤,他的眼裡有一種東西,而且霍時英發現直到現在他一再向她提出要求他的腰背都是挺的直挺挺的站在她跟前,而且目光始終直視著她,她終於感興趣的轉過身直視著這個人,然後她微微笑了一下道:「去吧,我在這等你。」

周展帶著德生出去了,霍時英一直坐在關二爺的畫像下面喝著冷茶耐心的等他,班主在她旁邊坐立不安,時不時恐懼的看兩眼門簾彷彿裡面關著一個魔鬼。

周展很快就回來了,他和德生手裡一人拿著一個不大的包裹,這就是他們半生所有的家當看著有些淒涼,周展神情還算平靜德生卻是一臉掩飾不住的喜悅。

霍時英起身而去,周展自動的跟在她身後,班主恭送他們出門,一腳跨出得月樓的後門,前面是漆黑的暗巷,天上掛著一輪明月,霍時英走出去回頭,周展邁出門檻的一刻微有停頓,最後很大的一步邁了出了,沒有回頭,他的身後鑼鼓喧天中,林幼棠拖著優美高亢的唱腔唱了個滿堂彩,霍時英看他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他是否這就已經逃出生天!

幽暗的街頭站著四個人,三個人都看著霍時英等著她拿主意,霍時英這輩子沒幹過包娼養面首的事,裡面的套路不太清楚,雖然沒什麼好懼怕的但多少還是有點心裡沒底。

她站在街頭想了片刻,用商量的語氣對周展道:「今日天色已晚,我讓懷安給你們找家客棧先住下,等明日找了房子再安頓你們可好?」

周展從暗處邁出兩步,站在霍時英的身前,半彎著腰道:「憑郡主安排。」

霍時英看著他點點頭,轉身對懷安吩咐了幾句就打發他們走了,看著懷安領著二人消失走遠她也轉身融入了無邊的夜色之中。

霍時英深夜回府,沒有驚動旁人,洗漱完後打發了懷秀一干人,坐在在燈下等懷安,懷安三更過後才回來覆命,身上帶著一身露水,介乎於成年和少年的一張臉上帶著點不苟言笑的深沉,霍時英有意無意的調教了他大半年,對他的沉穩還是有著幾分滿意的。

懷安在燈下躬身對霍時英回話:「小的把周公子安排在了城東的悅來客棧,我親在去要的房,他們從後門進去的,應該沒人看見。」

「嗯。」霍時英隨口應了,起身往書架走去,她不太在意懷安怎麼安排的周展,反正這種事是藏不住的。

霍時英從書架裡拿出一本書,從書頁裡抽出兩張銀票回來又遞給懷安道:「明日去銀莊取一筆銀子出來,先去把他們兩人的身契贖出來,然後再給他們找個合適的房子讓他們去住下,房子不要找太張揚的地方,只要乾淨能住人就行,不拘多少銀子,只要快,明天務必要把他們安頓好行不行?」

「行!」懷安接過銀票用力的點頭保證,一句多餘的話都沒問,霍時英很滿意,點點頭打發他去了。

懷安走後,霍時英起身吹滅了油燈,回房躺進了黑暗裡,暗夜中她望著帳頂,更深夜重她長長歎出一口氣,翻了一個身閉眼睡去。

翌日清早霍時英起床,在院子裡打了一套拳,洗漱完去請安,在王妃院子裡和霍真王妃吃了早飯,回到前院,府裡平靜如常。

快到午時,懷秀給霍時英更衣準備入宮,霍真忽然來了,霍時英掛好佩刀從裡間出來看見霍真一身常服坐在廳裡眼神暗了一下。

霍真一隻手搭在案几上,手指急速的彈著桌面,這是他在思考時的習慣動作,從他急速的節奏可以看出他現在很焦躁。

父女兩的目光在空中一撞,霍真張了一下嘴,憋著什麼難言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霍時英卻從容的近乎冷淡的把眼睛挪了開去,她的從容讓霍真的眉頭一皺似乎讓他更加的難以開口。

霍時英整理著衣袖走過去在他面前站住問道:「有事?」霍真半天沒吭聲,霍時英也不急穩穩的站在那裡。

「你在昌盛票號存的銀子,今個一大早出了一筆一千兩的款項?」憋了半天霍真終於開口。

霍時英一點都沒吃驚,她錢的來處霍真全知道,和羌族休戰以後,兩國的邊貿再開,當初為了給她手底下陣亡的那批將士兌換那批銀票,馮掙給霍時英介紹了一個人,這人原是個皮貨商人,霍時英靠著霍家在涼州根深蒂固的關係和這人搭伙做起了生意,糧油,皮貨,絲綢除了私鹽不敢販以外什麼都做,她這邊的賬房還是霍真撥給她的人,霍時英大筆的動用銀錢銀莊肯定要通知賬房,霍真第一時間就知道也難免。

「你到底想幹什麼?」霍真無奈又惱火的問她。

霍時英居高臨下的看著皺眉惱怒的霍真,然後她在他面前蹲□去,伸手握住他放在膝蓋上一隻手,她歎了口氣,望著他的眼睛,語氣裡露出疲憊:「爹,你知道我要幹什麼。」

霍真閉眼不願與她對視,再睜開眼睛人已經平靜了不少,他難得無奈而又語重心長的跟霍時英說:「你要知道,你爹當初我就是再荒唐也沒幹出過包娼養妓,弄出個外宅的事情來過,時英你還要不要你的名聲了?」

霍時英沒有退縮的望著他,說的也是無比的真摯:「爹,你現在平安的退下來了,二哥治家嚴謹,宜哥兒資質平庸,霍家韜光養晦至少可保三代人的平安富貴,霍家其實已經不需要我了,爹你何不就此放我走?」

霍真歎氣:「你以為我就沒為你謀劃嗎?當爹的總想把最好的給你,你知不知道?」

霍時英輕輕的搖頭站起來:「我不需要你的謀劃,爹你知不知道,我這二十多年覺得最舒服的是什麼時候嗎?就是每次打仗後不管是要累死了,還是要疼死了,第二天睜眼後能跑到嘉定關的盧家麵館吃一碗他家油潑面的時候,我不喜歡朝堂謀算,我也不喜歡花前月下,我只喜歡柴米油鹽。」

霍時英覺得她說的已經足夠多了,言盡於此,慢慢後退兩步離開霍真,最後轉身而去,留下霍真一人獨坐廳中,望著她的背影愛不得恨不得,大聲歎息。

今天是大朝會,霍時英午時去御書房外換崗的時候皇帝已經回來了,上一班換下來的侍衛臉上不太輕鬆,看見來換崗的集體都有一種鬆口氣的感覺,不用想也知道今個御書房裡氣氛不大好。

霍時英筆直的站在門口,右手在袖子裡摳手指玩,眼睛看著自己胸前的第三個排扣,心裡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或者期待的情緒。

終於裡面掐好時間一樣傳出一個很大的聲音:「霍時英來了沒有,來了就讓她滾進來。」

霍時英當然不能真的滾進去,福康出來領著她好好的走了進去,福康臉上平靜的沒有表情,但走動間身子離她遠遠的透著冷漠。

霍時英在御案下跪下,行參拜之禮,上面半天沒有動靜,但她的耳朵太好聽出座上之人的呼吸比平時急促而且沉重。

「霍時英,你大膽!」很久以後上面終於傳來一個壓抑過後的聲音。

霍時英垂頭不語,忽然一堆東西從天而降,砸在她身邊一陣辟里啪啦的響,她跪著撿起一本看了看,是御史台參她的折子,她的嘴角扯了扯,心想這動作可夠快的。

皇帝走下來站在她身邊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你只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嗎?他們正愁抓不到把柄,多少雙眼睛盯著你,你怎麼就敢……」

霍時英直挺挺的跪著,忽然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裡平靜無波,一點應該難堪焦急的情緒都沒有,他忽然就說不下去了,直愣愣的看著她。

霍時英先把目光挪開,像剛才一樣把頭垂了下去,皇帝慢慢的收回眼神,他緩緩的走到矮榻上坐下,望著霍時英的眼神有些難以置信:「霍時英。」他含糊的喊出她的名字,竟然是失魂落魄的恍惚。

霍時英跪著不動,後來皇帝起身走了,背影有些踉蹌倉促的逃避之意。霍時英扭頭看了一眼,心裡有點難過,他們之間終於圖窮匕首見,他知道了她不是幼稚的正義感作祟,莽撞的闖進別人的圈套,她只是執意要逃!

霍時英一直在御書房跪倒掌燈的時候,最後福康親自來傳話解了她的禁制,當晚一夜無事,第二天她進宮以後聖旨就來了,她被罰俸半年,被貶到禁衛軍的西山大營練新兵去了。

這種私德有虧的事情放在一個普通的官員身上,被參被貶他的政治前途也就完了,皇帝也並沒有袒護她。

霍時英在侍衛營接的旨,連去面聖謝恩的機會都沒有,福康帶著人宣完旨就走了,從頭到尾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她收拾東西走出侍衛營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往交泰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心裡有沒有解脫的輕鬆,反而點難受也有點惆悵,但不是很嚴重,至少不影響她的思考和行為,很冷靜的辦好了交接手續,換下侍衛服,往宮門走去。

通往大正殿要路過風雨橋,橋下水波蕩漾,橋上煙雨迷濛,霍時英知道早晚有一天她要與皇后坦蕩的對面一回,卻沒想到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她已經是這樣一番日薄西山的光景。

皇后半坐半躺的靠在一張巨大的抬椅裡,頭上支著華蓋,身上蓋著雪白的獸皮,橋面濕滑霍時英一步步的走過去。

「我就知道,你不會去找我告別的。」皇后的身後墊著很大的一塊棉墊子,支撐著她的半個身體和脖子,她氣虛的厲害,一句話說的氣喘吁吁,她虛虛的用盡了最後一點精力看著她。

霍時英站在她的儀仗跟前,望著這個虛弱到了極點的女人,她記得她從不讓她在她面前下跪,這個擁有天下最尊貴身份的女人,給過她最大的禮遇。

霍時英站在她面前身姿如松石般挺立,濛濛的細雨為她面孔籠上一層水霧,皇后向她伸出一隻手:「你過來。」她艱難的說。

霍時英走過去握住她手,她們的手一樣的冰冷,皇后笑笑的說:「我是真羨慕你,如果有來生我也想像你一樣活一回。」

霍時英幹幹的說:「你都知道了?」

皇后莞爾一笑:「中秋那一回我聽過那武生唱戲,他配不上你,時英。」

霍時英扯了扯嘴角沒有接話,皇后側著頭看著她又道:「你怎麼那麼狠心?你我這一別,怕此生就再無相會之日了,我一直在雍和宮等你,卻等來你就要出宮的消息,只好親自來截你了。」

霍時英把她的手塞回獸皮下面:「我無以回報您的厚誼,心生愧意不敢去見您。」

皇后望著她淡淡的笑,口氣碼定:「你會回報我的。」

霍時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沒有回話,皇后扭頭看著煙氣瀰漫的湖面平鏡的道:「承嗣性子暴虐,怕將來不是個好的儲君人選,我只望他能安穩的活一生,好好的做人,不要走了歪路就好。」

「既知他是如此性子又怎麼不從小好好拘束,反倒放縱成這般模樣。」霍時英從口裡說出這句話,帶著寒冷苛責之意。

皇后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簾道:「你不懂一個做母親的心,我若身體強壯,又怎會如此溺愛他,但我又有多少日子好陪他,只想讓他事事順心罷了,時英你以後替我好好管教他,我信你。」

皇后帶著希翼的目光看著她,霍時英靜靜的與她對視,她有片刻的不忍和猶豫,但最後還是清醒的退後兩步道:「娘娘托付錯人了,時英做沒有那個資格。」她冰冷的拒絕了這個命如飄絮的女人。

皇后卻是不以為意,只看著霍時英的臉意味深長的笑了一下,這一笑讓她又變回了一個精明算計的女人,她的那一笑把霍時英心裡那點同情和悲哀一掃而空,她們之間僵硬的沉默了一會,後來皇后冷冷清清的問她:「時英你這就要去了嗎?」

霍時英躬身道:「是的。」

皇后靜靜的看了她片刻,揮了揮手:「我累了,你去吧。」

霍時英再次躬身行禮,轉身而去,皇后看她彎腰看她毫不拖泥帶水的轉身而去,冷漠而從容,她背對著她側耳傾聽著她漸漸遠去的腳步聲:「時英!」她忽然微弱的開口喚她。霍時英停了腳步,站在原地。

「好走!」皇后低聲的說,霍時英僵立片刻緩緩轉身跪下,朝著她的鑾駕行了一個跪拜大禮,起身後轉頭大步而去。

皇后側頭靜靜的聽著,很久後她低低的輕語:「霍時英,與你相識三生有幸。」她的喃喃低語中霍時英的身影消失在濛濛細雨中,彷彿是在說給自己聽。

霍時英把顧二郎的滿嘴牙都打掉了,第二天人家把她告上了公堂,但他自己的老子就是應天府尹,沒道理自己家的人審自己家人的,最後應天府尹顧大人把案子轉給了大理寺。

這中間耽誤了幾天,霍時英被降職貶到禁衛軍的西山大營的聖旨就下來了,大理寺過了一次堂,霍時英人都沒到場,霍家賠給顧家一筆銀子,案子就了結了,當然這裡面霍家沒少了曲曲折折的運作,關鍵也是皇帝的聖旨下的太快,沒給有心要把這件事情鬧大的人機會。

霍時英在年前去了西山大營,臨走之前她去了一趟安頓周展的房子,懷安給找的房子在城東,是個一進的院子,很巧的是離著唐世章的房子也沒多遠。

霍時英去的時候是下午,來開門的是德生,看見門口站的霍時英兩腿一軟就跪倒地上,戰戰兢兢的口呼:「大,大人。」

霍時英被他的驚懼弄的一愣,緩了一緩才道:「你起來說話。」

德生站起來畏畏縮縮的站在那裡,腦袋都低到胸口上了,像只被驚嚇到的老鼠一般,德生估計平日裡被欺壓的怕了,也沒見過什麼世面,霍時英對他這種無緣無故的畏懼也有些不知道怎麼應對,只好問他:「你師兄吶?」

德生壓著腦袋往裡指了指,周展這時侯也正好從一扇門裡出來,他穿著一身灰褐色的短襟長褲,腳上一雙千層底的黑幫布鞋,整個人灰撲撲的像個街頭討生活的力工,一邊往外走一邊還用一塊布巾在擦著手,兩隻手上紅艷艷的一片不知道粘著什麼東西。

周展走過來彎腰低頭道:「大人,您來了。」

「啊。」霍時英上下看了他一眼應道。

周展把霍時英往堂屋裡面讓,霍時英走著隨口問了他一句:「你幹什麼吶?」

周展走在她是身後,彎著腰低著頭,他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讓大人見笑了,小的正在醃鹹菜。」

「哦?」霍時英好奇的回頭看他:「帶我去看看?」

周展把霍時英帶到廚房,果然地上擺著幾口罈子,空氣裡飄著一股甜酸味,一口敞著的罈子裡浮著一層紅彤彤的湯水。

從廚房出來,霍時英在院子裡左右看了看,院子不大地上掃的很乾淨,牆角處一棵禿了枝椏的老樹,廚房的牆根下放著一口水缸,上面蓋著一層竹簾,屋簷下還掛著一串風乾的臘雞和臘魚。

霍時英不動聲色的進了堂屋,這屋子有點西曬,下午的光景屋裡到比較亮堂,屋裡擺設簡陋但被收拾的乾淨,几案和椅子都被擦得纖塵不染,霍時英被請到上首的太師椅上坐下,德生又來上了茶,周展一直站在一旁,彎腰低頭的看著地面,一幅隨時等著被吩咐的樣子。

霍時英撐著下巴看著他琢磨了一會,然後道:「你坐吧。」

「是。」周展彎著的腰又矮下去幾分,才在下首坐下。

霍時英坐在上邊半天沒說話,周展也低頭悶不吭聲,霍時英看他半晌見實在是等不來什麼話,就從懷裡拿出那兩張賣身契道:「這是你和德生的身契,你收好。」

周展終於抬頭,他驚疑不定的看著霍時英,霍時英道:「是去是留你可以自便,若想留在京城,過兩日我就讓懷安把這宅子過戶給你,若想回鄉,我也讓懷安給你送銀兩盤纏來。」

「大人。」周展目光複雜的看著她。

霍時英又道:「實不相瞞,我其實聽不懂戲,當日偶然聽見你唱腔中含有逃意。後來既然有牽扯也不過是舉手之勞。富貴繁華之中自有藏污納垢之處,你今日既得脫身,就好好的過清白的日子去吧。」

周展起身參拜跪地:「大人再生之恩,在下……在下銘感五內。」

周展跪拜不起,激動的哽咽,霍時英卻站了起來,不願受他一拜,她站到一旁去開口冷淡的道:「周展,我不需要你的感恩戴德,今後你能清白的過活,就是不枉我當日能聽懂你唱腔的緣分,你起來吧。」

周展終於從地上站了起來,但他還是塌著腰,低眉垂眼面模糊的站在那裡,霍時英多看了他兩眼,覺得這個人原本不應該是這個模樣,他應該是個腰桿挺直的憨厚而又知足的漢子。

霍時英最終什麼也沒再說,抬腳走了出去,懷安聽著她的足音打簾把她迎了出去,周展和德生一直把她送到院門口,開門之際周展忽然在後面叫她:「大人!」

霍時英回頭,周展在瞬間挺直了腰桿目光堅定的看著她,他說:「大人我不走,我想大人留著我總有用的著的時候。」

霍時英看著他,目光沉沉,很久她沒有說話,轉身走了出去。

周展和唐世章住在一條巷子裡,霍時英去的時候,他剛午睡起來,人還沒怎麼清醒握著本書就出來見客。

師生二人在內堂裡坐下,霍時英見他眼睛裡還糊著眼屎,忍不住打趣他道:「老師這是和誰去神遊去了,怎地如此好睡?」

唐世章這時候才發現手裡攥著一本書,沒好氣的往桌子上一扔道:「嗨!我這是頭懸樑錐刺股去了,昨日三更才睡,還好睡吶?」

霍時英望著攤在桌上的論語笑道:「老師這是打算要幹什麼?」

唐世章捧起茶碗瞟了她一眼道:「你能不知道我要幹什麼?明年就是大比之年了,王壽亭非要我搏個功名在身。」

霍時英藉著茶碗擋住瞬間收起的笑容,王壽亭終於也要往朝中安插自己的勢力了,她看著唐世章頹廢又掩飾不住眼角眉梢的躍躍欲試之情,心裡一陣黯然。

唐世章放下茶碗也打趣她道:「王爺揍你沒有?」

霍時英笑著應道:「他懶得揍我,現在天天躲著我,也不給個好臉色。」

唐世章撥著茶葉末子,輕描淡寫的笑道:「他們一個兩個的都想拘著你,非要把你逼得跳牆跑了,他們就安生了。」

霍時英但笑不語,唐世章早年是個遊方居士,喜好自由這點兩人倒有些共通之處。

他們師生二人這些年越發處的像朋友一般隨意,霍時英在唐世章那裡叨擾了一頓晚飯,深夜才回到王府,轉天一大早就去二百里外的西山大營報道去了。

霍時英這次被連降兩級發配到一個偏僻之極的山坳坳裡去帶新兵,她是年前趕去上任的新兵卻要開春以後才來,軍營裡只剩下二十幾個雜役冷清異常,本來她可以留在京城裡過了年再來卻被霍真早早的趕了過來,也是讓她避禍的意思。

霍時英只隨身來了一個懷安過來,住在三間潮的生蟲的房子裡過了一個年,到了初三王府裡才派人送來一車年貨和一應生活用具,霍真也順便帶了一句話來,告訴她官司已經了結了,讓她老老實實的在那待著。

霍時英把吃的都分給那些雜役,讓懷安把用的都收拾了,自己圍上斗篷出去溜躂去了,此處四面環山,五十里外才有人家,清淨而避世,山上林木茂盛,有很多不過冬的活物,有時霍時英隨手打來拿回去給雜役們打牙祭。

在山裡轉悠了半天,再回去懷安已經把屋子收拾好了,窗欞掛上了,床褥也都換上了新的,屋子四角生著炭火,把屋裡的潮氣都熏得差不多了,霍時英四處轉轉很是滿意,打算就長期居住在此了。

正月十五這天宮裡忽然來人,精雕細作的馬車停在破爛的軍營外面惹得一群雜役都跑出來看,霍時英親自出來把人迎進了她那間小屋,來的是皇后宮裡的人,一個乾乾淨淨的小太監給霍時英帶了個包裹。

小太監人長得白白淨淨的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說話細聲細氣的很有點知書達理的文秀氣質,進門就先給霍時英見禮,霍時英趕緊把人攙了起來連說:「使不得,使不得。」

小太監也沒推讓,起身拿出一個包裹解開來攤在桌子上道:「娘娘說山裡潮冷,讓小的給都虞候送件御寒的衣物來。」

霍時英上前抖開衣料,是一件流光溢彩的大麾,上面花紋繁複,裡面襯著雪白的貂毛,就這麼一件衣服彷彿讓這間灰暗的屋子明亮了起來。

「這是娘娘親手做的。」小太監站靜靜的站在後面看著霍時英道。

霍時英手上一頓問道:「娘娘可有讓你帶什麼話嗎?」

小太監沒吭聲,霍時英回過頭,他站在那裡大大的眼睛看著她沉默的搖搖頭,霍時英一下子就覺得這件大麾重達千斤,這哪裡是一件衣服,這分明就是一個孩子一輩子沉甸甸的一生啊,她走的時候皇后都已經是那副樣子,卻熬著命親手做出大麾,她得有多狠才能做到如此的地步。

小太監走後,霍時英難受了幾天,她不得不感歎婦人的這種手段,既柔軟卻也猙獰,陰柔的讓你無處還手。

此後一段日子霍時英總覺得不安寧,皇后那件衣服被她藏在櫃子底下,眼不見卻也總覺得有把刀懸在她腦袋頂上,等哪天那刀掉下來了,她接住了也就安寧了。

那把刀果然如霍時英所料沒過多久就掉下來了,皇后挺過了一個年節但到底沒有熬到春天,那日夜裡下了一場大雨,第二日春寒乍露,山道上一片泥濘,一匹戰馬帶著雷霆之勢狂奔至這個山坳,穿著侍衛錦袍的漢子一身泥水連滾帶爬的摔下馬,朝著營房大門狂吼:「都虞候霍時英領皇后懿旨,速速回京!」

霍時英從營房裡衝出來,漢子將將從地上掙扎著站起來,他一把扣住霍時英的雙臂吼道:「霍時英,皇上口諭,命你火速返京!」

霍時英眉頭緊皺,大聲問道:「不是皇后的懿旨嗎?」

來人面上一頓,聲線急轉直下:「皇后已經傳不了旨意了,是皇上代傳的。」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卷軸塞到她手裡。

霍時英火速展開卷軸,白底絹布上四個工整的小楷:「臨終一別。」下面加蓋著皇后的私印。

霍時英一眼掃完,「刷」的一聲收了懿旨,一把揣進懷裡,牽過馬韁繩飛躍上馬,幾個動作一氣呵成,不過瞬間,「喝」的一聲急速奔馳而去。

眼看著她的身影就要轉過山道,傳旨侍衛才忽然反應過來,撒腿朝著她追過去,高聲大呼:「五十里外的周莊有人接應,霍時英你要去換馬!」漢子的吼聲還在山谷裡迴盪,霍時英已經不見了人影。

霍時英在山道上狂奔,馬是一匹良駒,但她沒有時間和它磨合,山道狹窄道路泥濘,一路幾次差點從路邊衝出去,全靠她嫻熟的騎術堪堪避過。

從軍營一直跑到周莊,身下的戰馬汗出如漿,已經力竭,霍時英不減速度,從馬上飛撲而下,兩步跑到道旁接應的馬匹跟前,原來的戰馬藉著衝勢又跑出去兩丈遠,忽然長嘶一聲,前腿折倒在地上。

霍時英來不及看一眼,飛身上馬繼續狂奔而去,她在山道上放馬奔馳出在平原上的速度,馬股被她抽得鮮血淋淋,從正午時分一直狂奔到月上中天,中途換了兩次馬,馬歇人不歇,一路衝回京城。

皇城的西大門,夜深依然為她一個人洞開,守城的兵將見她遠遠而來,皆肅穆而立,霍時英卻來不及看一眼,飛馳穿門而過。

西城街道上了無人煙,霍時英策馬狂奔,她是在赴一個將死之人的臨終一別之約,從道義上,前面就是龍潭虎穴她都要闖進去,所以她往前衝得義無反顧。

皇宮的西門大開,掖庭的護軍值守門前,門外一片燈火通明,霍時英從漆黑的街頭衝出,振聲高呼:「霍時英奉旨回京!」

門內響起一聲雄厚的呼應:「都虞侯霍時英奉旨回京。」

裡面話音落地,霍時英已經如離弦之箭衝進大門,身下的戰馬在她韁繩驟然一收之下,轟然倒地。

將將站穩,暗影裡忽然躥出一道暗紅色的身影,福康張口就道:「霍時英!快去雍和宮,快去!」

福康親自迎出來,霍時英馬上知道情況比她想像的還要緊張或者更加的不堪,她瞥了一眼福康,忽然把長袍下擺撩起來別在腰帶上,猛一提氣飛奔而去。

從勤政殿的後面穿過去,再過了懿章門,後面就是雍和宮,這一路暗影重重,過了勤政殿,忽然一路侍衛夾道而立,今夜皇宮戒嚴了。霍時英狂奔得兩耳生風,她忽然朝著一旁侍衛大喊:「拜託兄弟們,給我往裡通傳一下!」

年輕的侍衛們一臉木楞,忽然一個聲音在寂靜的宮道上響起:「都虞侯霜時英到!」

一聲接著一聲,鏗鏘的呼聲被一層層地傳遞,直達雍和宮的上空,雍和宮的內殿裡,聲音穿過人牆傳到巨大的床榻上,床上正艱難喘息的女人忽然一震,抬手直指殿門。

霍時英一路暢通無阻地一腳踏入雍和宮的內殿,殿內人影綽綽,似乎有個威嚴的女聲在她一腳踏進去的時候跟她說了一句話,她沒有分出精力去看,她的眼睛找到大床的方向,穿過人牆走了過去,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的急迫或者是執著,可能是可憐那個床榻上的女人,也可能是她終於為她的執著所震撼。

屋內鴉雀無聲,姬玉小聲地對著皇后說:「娘娘,都虞侯來了。」

床上的女人激動地猛然一挺身,姬玉趕緊扶好她,她已經說不出話了,長髮垂肩,人已經瘦得脫了相,朝著霍時英伸出枯瘦的雙手。

霍時英在床前跪倒,握著她的手道:「娘娘,我來了。」

皇后已經說不出話了,她的樣子看起來很恐怖,面孔憋成青黑色,喉嚨裡「呵呵」地響著,霍時英默默地看著她,她的雙眼忽然暴睜,眼珠凸出,她大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喉嚨裡「呵呵」作響,抓著霍時英的雙手瘋狂地抓撓,在她的手臂到手背上挖出一道道鮮血淋淋的傷痕,她淒厲狠絕地望著她,就是不願意嚥下最後一口氣。

霍時英無聲地歎息一聲,把自己的手抽出來,然後站起身再鄭重地拜倒在地,伏地對上面的女人道:「娘娘,您放心吧,臣答應您了。」

君子一諾,萬死不回,此後承嗣一生安危,霍時英定會豁出性命維護。

床上的女人哽咽,霍時英再抬起頭時候,就見她定定看著她目中充滿哀傷,眼裡流出兩行淚水,她還是朝她伸著手,霍時英再次握住她的,一手摟著她的肩放她躺回床榻上,還沒躺回去,她就在她的懷裡吐出了最後一口氣,最後一刻她的面目並不猙狩,最後停留在她臉上的目光虛幻,彷彿在透過她看的是別的人,嘴角帶著一點點笑意,安寧而平和。

霍時英放她躺好,久久地看著她安詳的面孔,然後她站起來背對著眾人低聲道:「娘娘薨了。」

驟然之間身後哭聲一片,霍時英慢慢地轉回身,屋子裡站滿了人,皇上、太后、長公主,連睿王夫妻都到了。

嚎哭的是跪了一地的宮女和太監,心裡真正悲慼的人反倒不見哀嚎,太后在一旁愣愣地望著床頭,忽然落下一行淚水。

-片嚎哭聲中夾雜著一個孩童尖利的大喊,皇帝站在人群當中,懷裡的承嗣像瘋了的虎仔一樣撕扯著他,尖叫聲剌破耳膜,皇帝直挺挺地站在那裡,望著床榻的方向,有些出神,彷彿忘記了手裡還抱著個孩子,連承嗣把他的一縷頭髮從束冠中扯落了出來都沒有反應。

霍時英走過去伸出手道:「皇上,把大殿下給我吧。」

皇帝收回目光,把承嗣遞了過去,孩子發出一聲聲的尖叫,臉上卻不見淚痕,瘋了般地撕扯霍時英的衣服頭髮,霍時英用了一點力,把孩子在她的懷裡收成一團,然後走回床前輕輕地把他放在他母親的身旁,承嗣爬到床裡,趴在他母親胸口上,把拇指含在嘴裡,安靜了。

正月二十九,皇后薨了,舉國大喪。

霍時英清晨回到家,王府門前已經掛起了白幡,和霍真前廳猛一照面,霍真臉上的表情頗為複雜,欲言又止,霍時英卻毫無和他說話的興致,直接回了院子倒頭就睡。

-覺睡到夜深,醒來後彷彿還覺得袍袖潮濕,夢中那女子的淚水似乎猶未干一般,她望袖長歎出聲,起床推窗,只見當空一輪明月,院中鋪上一層銀霜,清寒而冷峭。

霍時英在家中住了三天,三天後啟程回了西山,一直在西山山坳裡又待了半個月,新兵也來了,這下那寂靜了整個冬天的山坳子一下子就熱鬧了,二百多口子愣頭青聚集在裡面,打架滋事的,聚眾鬥毆的,不服管教的,還有私逃的,霍時英忙得焦頭爛額,今天按下一樁,明天又冒出來一片,整整忙活了三個月,四周的山頭上開遍紅艷艷的杜鵑花的時候,這幫毛糙的小伙子們才終於被霍時英收拾順了毛,整個軍營在陽春三月裡軍旗飄蕩,營地整潔,操練聲震徹山谷,初初見到了正規軍營的模樣。

開春以後迎來了一件舉國大事,春闈開始了。這一年霍時英認識的兩個人都要參加春闈,她特意讓懷安回去打聽,四月十六懷安帶回消息,馮崢竟然考了頭名三甲,殿試後被皇帝欽點為狀元,而唐世章也中了二甲進士。

狀元遊街那天,霍時英特意回了京城,她站在人群中看見馮崢騎著高頭白馬,身穿紅袍,身披紅花,頭上戴冠,穿街而過少有顧盼,目光微抬望著天際的虛無處,置身繁華卻一身孤寂,轉角處與她在人群中目光相碰,他朝她微微一笑,說不盡的黯然,他們在人生得意時都不盡歡,她目視著他遠去,轉身離去。

霍時英再到唐世章的府上道賀,卻是高朋滿座,一個院子都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唐世章出來與她匆匆一見,雖極為熱情卻姿態匆忙,霍時英也沒久坐,恭賀兩句也就出門了,唐世章倒是一直把她送到門外,霍時英卻心下一片黯然,唐世章已經不是他原來的那個自在隨風的老師了,從他身上就可以看出不久的將來,王壽亭將會是另外一個韓林軒,世事無常,一切悲喜原都不隨自己。

從唐世章那裡出來已快午時,霍時英繼續往巷子裡走,敲響了周展的門,開門的是德生,霍時英已經來過這裡幾次,這孩子已經不那麼怕她了,把她迎了進去,就跑到廚房給她燒水沏茶去了。

霍時英今天覺得格外的疲懶,從心裡帶出的勞累,她走到院角的葡萄架下一坐就不想動了。

這天天氣格外的好,萬里晴空,春日的日光溫曖而不刺眼,葡萄架上抽出嫩綠的枝芽,空氣中有股草木的清香,霍時英躺在躺椅裡閉上眼睛,心裡一片清明。

周展從堂屋裡出來,看見她遠遠地說了一聲:「你來了。」這三個月霍時英每次休沐都來這裡一趟,來來回回到過這裡四五次,周展已經不再叫她大人了,但也不敢叫她別的,談話之間總是你啊你的稱呼她。

霍時英閉著眼睛從鼻子「嗯」了一聲,躺著沒動,周展再看了她一眼,轉身鑽進了廚房。

周展在廚房裡殺魚,一條大青魚被他摔在地上辟啪亂跳,霍時英看著他在窗口的身影,後背寬闊,袖子高高地挽到手肘處,手起刀落一刀砍在魚頭上,簡潔而利索。

霍時英忽然出聲問他:「周展你家鄉在哪裡?」

霍時英的音調不高,兩人隔著一個院子,她以為他會沒有聽見,沒想到周展卻抬頭看了她一眼,不一會手裡端著一個盆走了出來,他從水缸裡舀出兩瓢水,蹲在地上開始收拾魚,才低著頭回她的話:「在冀州榮成齊賢鎮三義和村,鄉下的地方,偏遠得很,你可能都沒聽說過。」

霍時英望著他半晌,又道:「家裡還有什麼人嗎?」

周展的手上一頓,半天才道:「小時候家裡發大水,都死光了,本來還有個妹妹,也被我四叔賣了,現在也不知道流落到哪裡去了。」

周展憨憨實實地蹲在那裡,霍時英遠遠地看著他,好一會才從嘴裡溢出一聲:「哦……」意味不明又悠然長遠,她再次閉上眼睛,眼前晃過馮崢那黯然的一笑,他那一生悲傷的戀愛。不久前曾經有人跟她說過:「我們這種人,已經不會真心地喜悅和認真地悲傷了。」

霍時英恍惚地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周展一身布衣,光著兩條泥腿,蹲在一片油綠色的地頭笑得心滿意足,後來她被周展搖醒以後,看見眼前他那張端正憨厚的臉,心裡忽然就升起衝動。

周展卻不知道霍時英這會兒想的什麼,叫醒了她,回身從廚房裡端出飯菜來,又招呼著她過去吃飯。

周展把那條大青魚燉了豆腐,還弄了幾個小菜,他做的菜跟他的人一樣樸實,大盆大碗的,這些倒都合了霍時英的胃口。

霍時英喝了一大碗魚湯,鼻尖都冒了汗,她放下碗忽然對著周展說:「周展,我在涼州邊上的羅城有一片地,具體有多少我也不是很清楚。」

周展端著飯碗看著她,一臉懵懂,霍時英繼續說道:「我自己沒有多少積蓄,如果以後讓我安於後宅,可能有些婦人家的規矩我也不懂,我也不會做飯,可能也不太會操持家務,但我會真心實意地和你過日子,你要不要想一下?」

周展的飯碗「光當」一聲掉在地上,就連一旁的德生都傻了一般張大了嘴,當日周展說她有一天會用上他,他留下來或許是受了他身後之人的指使,但霍時英也是存了要用他的心才把他留下的,至於他後面的那些鬼鬼魅魅之事她卻是不在乎的,霍時英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我、我……」周展幾次張嘴,說不出一句完整話。

霍時英道:「我不勉強你,你若不願意,我明日就贈你一筆銀子讓你還鄉。」

霍時英言盡於此,說完就起身自己去廚房倒茶喝,留下周展呆滯地坐在那裡。

霍時英沒有吃完飯就走,後來又坐回葡萄架下,搖搖晃晃曬著太陽,她留給周展的就只有這一下午的時光。

周展這一下午明顯心神不屬,洗碗摔爛了碗,挑水踢翻了水桶,周展踢翻水桶後躲在屋裡一下午都沒出來,霍時英一直等到日落黃昏,心裡隨著氣溫下降也漸漸冷下來。

終於看著日頭從院牆上落了下去,霍時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準備起身,周展卻推開門走了出來。

霍時英一直看著他朝著自己走過來,然後在她椅子邊蹲下,他沒說話先歎了口氣:「我是癡心妄想的,但我不想和你是假的,我想真的娶你,跟你過日子生孩子的那種過日子。」霍時英笑了,一種真心實意的笑,她說:「我也沒有想和你假的過日子。」

周展的眼睛瞬間明亮起來,他撓撓頭不好意思地道:「我沒學問,認識的幾個字也是原來師父教的戲詞,我也沒有大的本事,配不上你,你別嫌棄我。」

霍時英笑容不減,一種明媚的春意從她心裡升起,她道:「我行武出身,怕是一輩子都做不回一個真正的女子,我不嫌棄你,你也別嫌棄我。」

周展忽然笑著伸出大手蓋上她的額頭,揉了揉她的頭髮說:「我不嫌棄你,我看著你好看。」

他的手異常溫暖,他不再怕她,他是真心地喜歡她,他的眼裡全是歡喜,那一刻霍時英感動得幾乎落淚,她忽然覺得她一輩子所追求的溫情可能就是他那掌心裡的溫暖。

周展是個踏實會過日子的人,他的話不多,會做飯,會幹農活,就連縫補漿洗之類的活計他也都做得很好,一個小院子被他搭上葡萄架,還辟出一小塊地種了一些小蔥、青菜之類的東西。

霍時英覺得他本來就應該是這樣一個踏實木訥的人,這很符合她計劃的田間地頭的生活,六月,她往軍部遞交了一份辭呈。

辭呈遞上去三天後,霍真把霍時英召回了家,霍時英連夜趕回一身風塵,霍真從最初的憤怒然後克制到最後又悲傷無奈一夜輾轉,等到見到風塵僕僕的霍時英時反而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大清早霍時英一腳踏進前廳,就看見沐浴在晨光中愁眉不展的霍真,這是一場不可避免的衝突,她早有預料,她走過去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家僕上來奉茶,她端起來狠狠地灌了一口,父女倆半天都沒人說一句話。

後來霍真說:「你要知道,我就是最荒唐的時候,也不敢去碰戲子之流的污糟東西。」

霍時英默默地坐著,很久之後才道:「他不一樣。」

「哈!他不一樣?」霍真似乎一下子被她的這句話點著了火線,瞬間就炸了,「一個下九流的東西,從那種地方長出來的還能有什麼好東西!」

霍真暴怒地大吼,霍時英只是悲哀地看著他,然後無奈地道:「他也是個人。」

霍真再次勃然大怒:「他也是個人?人還分三六九等呢,你知不知道你說這話有多幼稚。」

霍真看過來的眼神幾乎是鄙視的,霍時英卻毫不退縮地抬頭迎視著他,從頭至尾冷靜得近乎冷漠,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但我也是一個人,我十六歲祖父才給我賜字,他叫我安生。」

安生二字一出口,霍真瞬間呆愣,他頹廢地跌坐回椅子裡,霍時英卻不想再多說什麼,起身往外走去。

「你選個什麼人不行?為什麼非要選個那樣的人不可?」霍真望著她逆光的背影,喃喃問道。

霍時英頓住腳步,微微側頭道:「我要是不選他,他會放我走嗎?你會放我走嗎?」

霍真無力地閉上眼睛:「我只是想把最好的給你,做父親的其實最後就只剩這點心思罷了。」

霍時英保持著一個不回頭的姿勢張了張嘴,她其實想說:你給的卻不是我想要的。但她又覺得說了也沒有什麼意義,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走了出去。

霍時英的辭呈遞上去後如泥牛入海,了無音信,她也不急不躁,一個月往上遞一封,至於周展這邊,自從上次兩人說開以後,霍時英就再無下文,他也沒催過她,兩人自那以後關係也沒突飛猛進,霍時英還是偶爾去吃個飯,坐坐就走,周展是個老實人,除了對霍時英親近一些,笑得多了一些,卻一直都不敢直呼她的名字,兩人處得相敬如賓,倒有點細水長流的意思。

九月,第一場秋雨過後,山裡的氣溫驟降,霍時英第三次遞上辭呈後的半個月,宮裡忽然給她送來了一樣東西,一幅一丈見方的畫卷,畫上是一望無邊的草原,蒿草茂密有半人高,兩人兩騎齊頭並進縱馬奔馳,畫卷寫意,張揚而奔放的激情撲面而來,畫中一人穿著九爪金龍的帝王服飾,落款處蓋的是含章的私印,他在邀請她與他並肩,霍時英看懂了,但看懂了她也就是看看,看過以後就收了起來,和皇后那件大氅放在一處,壓在箱子最底下。

十月,一場霜降過後山裡真正冷了起來,霍時英的屋子裡升起了火盆,一群新兵蛋子卻還住在帳篷裡,每天晚上冷得他們嗷嗷叫,霍時英趁機帶著他們山上山下地操練,水裡來泥裡去的,弄得他們叫苦連天,倒是再沒人抱怨營房糟糕晚上冷了。

這天的頭一夜,霍時英抓住了一個營房夜半聚賭,領頭的兩個被罰了五十軍棍,傍晚召集起整個軍營圍觀,正打得熱鬧,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噪雜的聲響,台下一幫被憋壞了的小子忽然都直勾勾伸著脖子往營門口看。

霍時英轉頭望去,只見山坳轉彎處,正轉出大隊的人馬,蹄聲陣陣,夾雜著轆轆的車馬聲,半盞茶的工夫,營門口迎來兩隊高頭大馬的侍衛,一輛漆黑的檀木馬車轅轆而來,停在大門口,一幫小子們都看傻了。

霍時英看著福康從車上下來,再轉身迎下一人,一雙白底黑幫的皂靴一腳踏出車門,「啪嗒」一聲落在泥地裡。

皇帝穿著常服,但霍時英不敢不去跪迎,她大步下了高台,急步趕到營門口,迎著聖駕毫不含糊「撲通」一聲跪在泥地裡,高呼:「霍時英,恭迎皇上。」

身後跟著大片跪倒的聲音,萬歲之聲震徹山谷,青藍色的長袍在霍時英的眼前停了片刻,然後一晃而過,福康跟著離開,低沉平穩的聲調在她的營房門口響起:「平身吧。」然後開門關門再無聲息。

霍時英被晾在營門口,沒有口諭讓她起來,一幫侍衛在她的大營前面大搖大擺地安營紮寨,所有人都對她視而不見。

半個時辰後福康終於施施然而來,他站在她面前拖長了腔道:「皇上口諭,霍時英平身。」

霍時英從地上站起來,身上沾了半身泥,她對福康笑笑:「福大人好。」

「不敢。」福康不冷不熱的,「皇上宣都虞侯覲見,都虞侯隨小的來吧。」

福康扭頭就走,霍時英苦笑著看看自己半身的泥水,跟了上去。

半個時辰的工夫,霍時英的三間小矮房就換了主人,皇上安坐在堂屋裡唯一的一張太師椅裡,她住的這個房子依山而建,釆光不好,太陽一下山,屋裡基本就剩一點朦朧的微光了,皇上坐在陰影裡,看不清臉上是什麼表情。

霍時英進到屋裡,福康反而出去了,她看了看坐在那兒的皇帝,還是走過去正經地跪下道:「給皇上請安。」

「喂。」皇上從鼻孔裡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腔調,過了片刻才道,「你起來吧。」

霍時英起身,終於輕鬆了一些,屋裡實在是暗,懷安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她只好自己去桌子上把油燈點亮。

屋裡亮起一點微光,霍時英一扭頭,就看見皇帝正直直地看著她,她愣了一下,裝沒看見一樣轉開頭。

「你剛才幹什麼呢?」皇上開口問她。

霍時英把火折子放回桌上,垂頭回道:「昨天夜裡抓了兩個聚賭的士兵,剛才正在打他們軍棍。」

「哦,打完了嗎?」皇帝慢悠悠地問。

霍時英猶豫一下道:「應該是打完了。」

皇上「嗯」了一聲站起來,四下走了兩步,霍時英站在一邊看著他走到窗前,往外面看了一眼,轉回頭抬頭看了看屋頂,又看了看四面牆,其實霍時英真心覺得她這屋子破爛得可以,屋頂是一層瓦,連個罩頂都沒有,四面牆上空空蕩蕩的,屋裡就一桌一椅,幾個凳子還破破爛爛的,真沒什麼好看的。

皇上看了一圈,轉過來跟她道:「你這裡挺冷。」

霍時英馬上一躬身說:「您稍等,我去讓人生個火盆。」

霍時英轉身出去,叫來幾個雜役,跟著懷安一通忙活,在屋子的四角各放上了一個燒得紅旺的火盆,這些事原本應該福康干的,但霍時英出去轉了一圈,愣是沒看見他的人。

屋子裡終於暖和了一些,霍時英又讓懷安上了茶,皇上一直坐著看著她來來去去,不吭聲也不動,茶端起來喝一口也是意思意思,眼神始終就是沒怎麼離開過她。

霍時英硬著頭皮當那道目光不存在,屋裡收拾停當以後又上去問:「皇上,您可是要在這裡用膳?」

「你說呢?」皇上估計是被她一句話氣著了,撩著眼皮看她臉上的神情頗有點哭笑不得。

霍時英鎮定地應了一聲,又轉身出去,招呼人來做飯,皇帝當然不能跟著她吃大鍋飯,於是把營裡的大師傳和幾個雜役都調了過來,她站在門口指揮人幹活,一轉頭又和皇帝的眼神對上。

皇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窗前,目光就落在她身上,他是靜默的,又或者壓抑了許多的情緒,有些哀傷,霍時英不由自主地與他對視,但最終還是若無其事把頭扭了開去。

晚飯就在堂屋裡的小飯桌上吃的,平時那桌子只有霍時英和懷安兩人吃飯用,狹小而逼仄,坐在矮凳上,衣服下擺都要拖到地上去。

皇上沒召人來伺候,也不要霍時英在一旁伺候,他自己在小板凳上坐下,指指對面,什麼也不用說霍時英也知道是讓她坐。

大師傅雖然拼盡全力了,但桌上的飯菜依然是簡陋的,皇上端起飯碗就下筷子,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霍時英坐在對面看著他的手都比那瓷碗還要白,衣服下擺真的掉在地上沾了一層灰,心裡生出一些罪惡感來。

吃了飯,喝了茶,霍時英看著時辰,稟明了皇上出去巡營,全部營房去敲打了一圈,回來已經是月上中天。

遠山寂靜,偶有幾聲蟲鳴,唯有她的屋裡亮著一盞油燈,霍時英在房門前站了一會,窗上有投下的人影,他依然在燈下安坐,她心裡隱隱有些難過,為了她取捨的那最輝煌的心動。那漫天暮雪下驚心動魄的一遇,她從沒有忘記,此番聖駕因何而來,他沒有說,她也沒有問,可是他們自己卻都心裡清楚,霍時英不能捅破那層窗戶紙,而皇帝也不捅破,他也許在等著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帶著一身寒氣霍時英推門而入,屋裡潮濕慣了,被幾個火盆烤著,還是涼意襲人,皇上枯坐良久,迎著她進來的目光依然平靜。

霍時英拉過一個矮凳,在皇帝腳邊的火盆邊坐下伸手烤火。

「冷嗎?」皇上問她。

霍時英抬頭看他一眼,點點頭:「冷的。」皇上把火盆往她腳下踢了踢。

霍時英往盆裡加了幾塊木炭,問:「皇上晚上打算歇在何處?我去安排一下。」

「你有地方給我歇嗎?」皇帝盯著她的後腦勺,語氣裡帶著幾分調侃地問她。

霍時英扒拉著盆裡的星火,埋著頭回:「營裡簡陋,皇上要是不嫌棄,就歇在我房裡吧。」

「我歇你房裡,那你歇在哪兒?」

霍時英悶著頭說:「我……我到哪裡都能湊合一晚上的。」

「那我今夜不打算歇息了,就和你秉燭夜談可好?」皇帝的語調驟降,口氣瞬間變得冰冷。

霍時英始終不抬頭,半天才訥訥地道:「這……傳揚出去始終名聲不大好。」

皇帝嗤笑:「你還有名聲嗎?」

霍時英頓在那裡,想想經過周展那一事,顧二郎上應天府、大理寺一折騰,她霍時英在外面也確實是沒什麼好名聲了,她回不上話,乾脆也就不說了,沉默地坐在那裡。

後來皇帝終於正經地說話,他一開口,語氣中暴露出一絲疲憊,他說:「霍時英,你能不能安安生生地待著,少折騰一些事出來?」

霍時英張張嘴,覺得無從辯解起,只好垂頭道:「是。」

皇帝看著她的頭頂,長歎一聲,靠進椅子裡,他幽幽地道:「我知道你的打算,但我是不能放你走的,你可明白?」

盆裡的炭火蹦出一個火星,燒到霍時英的袍角,她伸手拂去,沒有說話。

更深夜重之時,火盆裡剩下一片灰燼,霍時英抬頭看去,皇帝一手撐著額頭靠在扶手上已經閉目睡去,她起身去廚房重新生了火回來,把火盆放在皇上腳邊,又轉身出去,片刻之後她拿著自己的一件大氅又回來,站在邊上看了他了一會,終於還是歎了一口氣,把大氅蓋在他身上,轉身出去,守在了門口。

她一走,門內的人就睜開了眼睛,目光清明毫無睡意,他一動不動地看著門外的那道暗影,目中流光浮動,欲喜又悲,最後垂下眼瞼,把一切都掩蓋在了那道陰影下。

翌日清晨,皇帝從屋裡出來,霍時英在外面站了一晚上,吹了一夜的山風,渾身凍得僵硬,皇上走出來與她並肩站在一處,看都沒看她一眼,目視著遠處的山巒,良久後冷淡地道:「去傳他們起駕回宮吧。」

大營外的侍衛營一聲令下開始收營,皇帝在一片忙亂中走向馬車,霍時英送出大門跪地恭送。

皇帝登車前,轉身冷冷地看了她片刻,然後道:「霍時英,你回去把你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收拾乾淨了,等著接旨吧。」

他說完這句便上了馬車,片刻後車裡又傳出一道冰冷的聲音:「你要是收拾不乾淨,我也不介意親手給你收拾。」

隨之而來的是一道脆亮的關門聲,大隊人馬緩緩啟動,馬車絕塵而去,獨留下霍時英一人跪在當地。

皇帝走後,霍時英總覺得心裡像紮了一根刺,讓她坐立難安,熬了一天,轉日安排好營中的事務,中午啟程往京城趕去。

入夜之後趕回京城,一路往城東奔去,巷子口停了一輛印著裕王府私徽的馬車,霍時英心裡一驚,提韁衝進巷子,周展的門口還停著一輛馬車,霍時英遠遠地勒住馬頭,心一直沉到底,她沒想到皇上的動作竟然這麼快。

霍時英放開韁繩,任由馬踱步走到跟前,她下馬,一步步走上台階,動作很慢,和裡面出來的一個人迎面碰上,看見那人的瞬間,她邁上最後一節台階的腳如何也抬不起來了,整顆心徹底落到了谷底。

出來的人是韓棠,他是韓家出事後唯一一個沒有受到牽連的人,他依然在朝,他和霍時英有著不錯的私交,他欠著皇上莫大的人情,他的學識淵博,他的口才也不錯,他是唯一一個最合適的人選,看見他霍時英就知道生命中一些她渴盼的東西將最終離她遠去,而且永遠也沒有機會再去追尋。

霍時英不知道她此時的眼中泛起了淚光,她在面對人生最慘烈的境遇時,從眼裡流出來的都是血,但這一刻她的眼中泛起了水光。

她連走進那個院子的力氣都沒有了,沉默地轉身坐到了門口的台階上。

「時英。」韓棠的語氣裡帶著心虛的底氣不足,就在剛才,他剛剛才用激辯的口才,說服或者愚弄了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男人,可是轉瞬間他就感覺到了語言的無力。

霍時英低垂著頭,兩滴水滴落在石階上,暗夜裡沒有人看見,很久後她仰起臉,對著韓棠道:「韓棠,其實你如今與其深陷在京城這潭泥沼裡左右不是,還不如走遠一些,出去歷練幾年再回來,說不定就又是一番局面了。」

韓棠萬萬想不到霍時英竟然會在這個時候跟他說這個,他先是震驚後又羞愧,他站在她的身旁明明高出她許多,卻驟然覺得自己矮下去了幾分,他出神了半晌,然後說:「時英,我愧對你的真心相交。」說完他整衣舉手過頭向她深深地一彎腰,「多謝!」

韓棠登車而去,霍時英沉默地看著,不言不動,看著他的馬車遠去,彷彿要在那裡坐到天荒地老。

身後再次響起腳步聲,最後那人停在她的身後,霍時英回頭,周展穿戴得整齊,手裡提著他來時的那個包袱,霍時英輕聲問他:「你也要走了?」

周展高大的身影縮成一個佝僂的模樣,很困難地點點頭。

霍時英道:「如果我說,請你留下來再等我一些時日,我定能帶著你脫身遠走呢?」

周展的嘴唇幾次蠕動,霍時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可他最後還是說:「韓大人說得對,我不能耽誤了你,田間地頭的日子只會埋沒了你。」

霍時英的一身血液瞬間涼透,她狠狠地閉上眼睛,口裡溢出一聲長歎:「周展啊……」

德生叫來一輛馬車,周展最後看了一眼霍時英,轉身登上車,霍時英最後到底還是站了起來,走過去隔著車門問他:「你們這半夜的要去哪裡?」

周展無顏對她,看著腳下道:「我們打算先到北城找家客棧投宿,明日就出城返鄉去。」

霍時英扶著車門說:「明日先別急著走,我讓人給你們送些銀子去。」

周展豁然抬頭,他眼睛通紅,大張著嘴呼吸困難,他激動而憤慨地說:「時英你怎麼那麼傻,我做了多年戲子,身上怎麼可能無一份貼己,你怎麼能不知道這個行當的污糟。」他激動地大吼,「我是收了人家的銀錢來騙你的!」

霍時英眼裡毫無驚容,她看著他平靜地點點頭:「我知道。」

周展哽咽:「就連、就連你那次在巷子裡遇見我,也是我們安排好的,你看我就是這麼一個污穢的人,不值得你……」

霍時英扶著車門打斷他:「我知道,我都知道,指使你的人是蔣玥童。」她看著他,眼裡坦蕩得如純淨的湖面,「別這麼糟踐自己,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她最後這樣說。周展望著她,淚水奪眶而出,他猛然抓住門框,似乎想奪門而出,但霍時英沒有給他機會,緩慢而堅決地關上了車門,她已經贈與他最大的坦蕩和寬容,但他卻始終少了一份信任和堅持。

霍時英埋頭關上車門,靜立當地,目送著他們簡陋的篷車出了巷口遠去,她低頭攤開手掌又握緊,什麼也沒抓住。

再轉過身來,霍真和王妃立在階上,不知看了她多久,霍真面目僵硬,目中藏住了多少深沉,王妃卻是目有哀淒,她袍袖微動,似乎想觸碰霍時英,傳遞給她一些安慰,但她們卻隔著觸手不及的距離。

霍時英從他們身前穿過,沒有多望他們一眼。

院子裡景物依舊,卻在一夜間物是人非,那把她經常躺在上面的搖椅,在微風裡「咯吱咯吱」地搖晃著,那聲音在如此暗夜裡聽起來格外的淒涼冷清。

霍時英忽然覺得飢渴難耐,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涼水猛灌下去,喝得太急,喉間猛然升起一陣癢意,她忍了幾下,沒忍住,胸腔裡湧上一股氣流,連著喝下去的水狂噴出來。

她感到嘴裡噴出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垂眼望見腳下是一灘鮮紅,眼前陣陣發黑,女人尖利的叫聲剌破耳膜:「時英啊!」黑暗鋪天蓋地而來,她搖晃了幾下,一頭栽倒在地上。

霍時英再醒來人已回到王府,外面已經日上三竿,她躺在床上,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呆望著帳頂,心裡空落落的,既不想叫人也不想動。

她躺了一會,只覺得外面日頭浮動,人聲嘈雜,聽了一會終於聽出不對來,朝著外面喊了一聲:「懷秀。」

有那麼會兒工夫,外間才響起動靜,懷秀平時挺穩當的一個姑娘卻跑著進來了,她一臉喜氣地朝著霍時英行禮:「郡主大喜。」

「喜從何來?」霍時英靠在床頭問她。

懷秀起身笑盈盈地道:「宮裡來下旨了。」她抿嘴笑道,「郡主要做皇后娘娘了。前院正在設香案準備接旨呢。」

霍時英一愣,苦笑出聲,掀開被子下床。懷秀一驚,趕忙上前:「郡主可是要更衣去接旨?王爺已經跟來傳旨的人說好了,您身體不適,不用親自去的。」

霍時英沒理她,彎腰穿鞋,懷秀趕忙去拿衣服,等她拿來衣服,卻見床頭空空如也,霍時英已經不知去向。

霍時英穿著一身中衣,腳上踏著一雙布鞋,披頭散髮地出現在裕王府的前院中庭,庭中跪了一地霍府的主子,老夫人領著霍真王妃跪在當頭,霍時嘉領著龔氏宜哥居後,俱伏地埋頭,沒有一個人看見她。

福康站在香案前舉著聖旨正念道:「霍家有女,秉性柔佳,賢淑端莊,德行溫良,態美儀柔,其品貌儀德深得聖心,實能母儀天下。」霍時英穿過人群直直地走過去,不等他把「今宣召入宮,以為天下女子之表率」念完,一把從他手裡奪過絲卷,盯著他的眼睛咬著牙一字一句狠狠地說:「老子抗旨了。」

「霍時英!」身後一聲大喝,霍時英把聖旨往福康懷裡一摔,猛地轉過身,頂天立地而又無所畏懼地瞪向霍真。

霍真悲哀地道:「你何苦要弄得這般難堪。」

「那你們又何苦要逼我到這般田地?」霍時英的神情狠戾,她一個個地掃視過跪著的每一個人,霍時嘉率先站了起來,緊接著王妃也站了起來,他們都無言地看著她,老夫人氣得打哽,白眼一翻暈了過去,一堆丫頭婆子圍了上去亂成一團。

霍真從地上爬起來,走到福康跟前彎腰道:「對不住了,今兒霍府犯下大罪,在下這就進宮去請罪。」

可能自大燕開天闢地以來,就沒聽說過有誰敢抗旨拒嫁給皇帝的,福康傻了半天才回過味來,他沒理霍真,反而走到霍時英跟前道:「都虞侯,雜家勸你一句,您好好地接了旨,我就當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霍時英轉頭看他,說得無奈而又無力:「福大人,我是真的抗旨了。」說完她就踢踏著鞋走了。

福康垂頭歎氣,朝著帶來的人揮揮手也走了,霍真慇勤地往外送人,他卻始終都沒看他一眼。

福康一走,霍真轉回身就換裝進宮請罪,而且一去不回。傍晚老太太醒過來,氣得要發瘋,她大張旗鼓地開了祠堂,請來了族裡的老人,把霍時英綁了去,請出家法打了她五十大棍,臨了還把她的名字從族譜上劃了去,趕出了家門。

霍時英從頭到尾都沒有反抗,王妃被老太太派人看在院子裡出不來,霍時嘉在宗祠裡沒有說話的餘地,氣得差點背過氣去,裕王府一晚上亂成一團糟。

晚上宗人府來拿人的時候,只見霍時英躺在王府的大門口,人已經被打過了,搞不清怎麼回事,還是把人抬了去。

霍時英沒想到是宗人府來拿她,後來她才知道她幹的這事,抗旨的話是歸大理寺管,但是拒婚這條是有辱皇族的,又歸宗人府管,最後這事皇帝還是讓宗人府去拿的人。

宗人府的牢房不像大理寺那麼糟爛,畢竟這裡會經常關押一些皇親貴族,霍時英被關在一間小閣樓裡,每天有人按時送來三餐,還有女醫官來給她治傷,她在牢房裡趴了三天,屁股上的傷口好了個七七八八,中間沒人來提審過她,其實她也知道她這事也沒什麼好審的,涉及到皇家的臉面,還是這種男女之事,一般人也不敢觸這個霉頭。

第三天的晚上,霍時英正無聊地趴在床上數窗戶外面天上的星星,懷安忽然來了,懷安拖著幾大個包袱來,裡面有她的換洗衣服,一大堆給她解悶的書,甚至還有一副葉子牌,都不知道他是怎麼把這堆東西帶進來的。

懷安進來一邊悶頭往外掏東西一邊說:「世子讓我跟您說,王爺回來了,外邊沒大事了,讓您安心在裡面呆幾天。」

霍時英趴在床上,看那小子低眉喪眼的樣子,就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她問他:「王爺什麼時候回去的?」

懷安抬頭看她一眼,嘟囔道:「昨天夜裡。」

霍時英愣在那裡,昨天夜裡回去的,也就是霍真在宮裡待了整整兩天,她問懷安:「王爺可好?」

懷安虛瞟了她一眼才低聲道:「王爺是被抬回來的。」

霍時英的心裡被針扎一樣鑽心地痛起來,她沒想到霍真能為她做到如此地步,心裡第一次升起一股心灰意冷來,很久之後她才知道,當日霍真在太和宮外整整跪了兩天,兩天之後才被人抬進去與太后一敘,沒人知道當夜他們說了什麼,但之後太后卻只在皇帝降旨的時候說了一句,把發配涼州改成雍州吧,就再沒在這件事上追究了。

霍時英在宗人府裡又待了半個月,她在這裡都快住習慣了,也沒有人真正地管她,太陽好的時候她甚至可以到院子裡曬太陽,只要不走出院子大門,連問都不會有人來問她一聲。

霍時英都有長期在這裡住下去的心理準備了,但是半個月後皇上來了。

那一夜下了入冬後的第一場小雪,夜裡寒冷,霍時英裹著被子在一盞油燈下自己和自己玩葉子牌,房門忽然就被推開,門外灌進來的冷風把一點燈火吹得搖搖欲滅,霍時英抬頭看去,就和一雙墨黑的眼睛對上。

皇帝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看著她,霍時英一愣之下,失去了最佳上前跪見的時機。

門外有人輕輕帶上房門,他們互相看著對方,誰也沒說話,很久後皇帝開口的第一話卻是說:「霍時英,我本不以為你是這樣的人。」

不是這樣的人,是和他一樣的人嗎?霍時英失去辯解的慾望,埋下頭往被子裡縮了縮。

後來皇帝又說:「霍時英,我就那麼的不堪嗎?不惜讓你自毀前程,牽連家人也要遠遠地逃離?」

這可能是君臣二人自結識以來,霍時英第一次聽見他如此帶著感情說出的話,那話裡壓抑了多少的憤慨,讓他失了身份。

霍時英終於抬頭,她其實覺得對他異常的愧疚,她這半生,如此為她深思熟慮的人不多,他給了她一個帝王最大的尊重和寬容,但到底她還是糟蹋了他的那份厚愛。

霍時英用一種仰視而且真誠的語氣對他說:「皇上,時英半生征戰,見過了太多的生死,也有數不清的人命斷送在我的手上,時英真的打仗把心都打殘了,我太累了,只想找個地方安生地歇歇。」

這是霍時英第一次在人前毫不保留地袒露出她心底的創傷和道不盡的疲憊,皇帝久久地望著她,轉不開目光也挪不動腳步。

他後來垂下眼瞼,低低地喃語了一句:「向來情深,奈何緣淺,霍時英,我可是把一腔情意付之了流水?」

霍時英垂頭望著腳面,靜默良久,還是坦誠地說:「沒有,是我辜負了皇上。」

低著頭的霍時英沒有看見他聽了這句話後臉上一瞬間的鬆動,皇帝轉身走到門口,背對著霍時英,最後又問了一句:「霍時英,給我一句實話,你喜歡那個人嗎?」

霍時英頭都沒抬,清淡地回了一句:「我喜歡的不是他。」

皇帝在原地停了片刻,拉開門走了出去,這可能是霍時英對自己感情最坦誠的一句話,不知道皇帝最後有沒有聽懂,不過這對她來說其實也不那麼重要。

皇帝走後,第二日聖旨就下來了,霍時英被奪爵,革去一切官職,發配雍州,沒有聽宣,永不得回朝。

上路的那天,霍家的人全來了,比較讓霍時英驚奇的是人群裡竟然還有挺著大肚子的月娘,月娘那身子少說已經有七八個月了,霍時英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她一路哭到城外的十里亭,所有人中,數她動靜最大。

十里亭外停著一輛馬車,車門開著,焦閣老那一頭銀灰的頭髮在風裡飄蕩,霍時英眼眶濕了,轉頭對著霍真跪下:「女兒不孝,連累了你。」

霍真腿上跪傷了,杵著一根枴杖硬是走著穿過半個京城,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半晌,然後伸出手杖戳了戳她的肩膀道:「去吧,挺直了腰板去,我是你爹,把命給了你我也願意。」

霍時英深深伏地,多少年來第一次正正經經地給她老子磕了一個頭,起身掃過眾人,再次彎腰拜倒,然後轉身大步走向焦閣老的馬車。

霍時英在車旁跪倒,焦閣老默默地看著她,老人臉上縱橫的深刻紋路暴露在晨光裡,他對霍時英說:「你是我最頑劣的弟子,我等著你回來。」

霍時英額頭點地,磕了三個響頭,一句話都沒說,起身隨著官差走了,此去就是經年,她沒有留戀地回頭看一眼。

霍真望著她的背影長歎,焦閣老卻雲淡風輕地笑著安慰他:「人年輕的時候總要折騰幾次的,等她折騰累了自然就回來了。」

霍真不能跟焦閣老一樣想得開,一臉愁雲慘霧地帶著一家人回去了,而霍時英跋涉過半個中原,歷經三個月,被押解到了帝國的最西邊,一片漫天黃沙的荒蕪之地。

09

東營口子鎮位於帝國整個版圖的最西邊,這個鎮一條街就橫貫了東西,人口不過五百,如果站在五十里外的關仁山頂上往下看,它只有芝麻綠豆那麼大一點,但神奇的是它就是芝麻綠豆那麼大一點卻也在帝國版圖上佔了那麼一丁點的地方,因為在它東邊五十里的關仁山裡有著一個巨大的金礦。

霍時英在東營口子鎮上有一棟房子,一個四方小院,三間泥胚房,院子裡有一口井,她這院子最值錢的就是那口井,整個東營口子鎮只有兩口井,一口在東邊鎮子口,還有一口就是霍時英院子裡這口,三年前霍真派的人比她來得還快,在這兒給她蓋了房子挖了井,一下子讓她躍居成為東營口子鎮最有錢的富戶。

鎮子的遠處就是大戈壁,這裡一年四季幾乎見不到綠色,陽春三月的清晨屋簷下依然垂掛著冰凌子,霍時英躺在床上,聽著東屋裡窸窸窣窣的聲音,不一會房門打開,再是一陣腳步聲停到她的窗子底下,一個少年的聲音響起:「娘,你起來了沒有,我要上學堂了。」

霍時英掀開被子下炕,穿著衣服回:「起來了,東俊你先別忙,等我一起吃了早飯再去。」

東俊是霍時英來這兒第一年領養的一個孩子,那年礦山塌方,霍時英和鎮上的青壯勞力去救人,挖出來五十具屍體,更多的人被埋在山裡找不出來。

那天霍時英從半夜一直挖到第二天中午,累得嘴唇乾裂,虎口出血,轉頭間就在廣場上成堆嚎哭的人群中看見了一個小孩,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一身破衣爛衫,常年營養不足,四肢像麵條卻挺著一個大肚子,倒是一雙眼睛襯在一張小臉上烏黑而碩大,守著兩具屍體不哭不鬧。

霍時英觀察了他很久,從正午到晚上,那孩子站著一動不動,別人家有親屬的都熬不住日頭把人拉回去葬了,最後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那裡,似乎要站到天荒地老。

霍時英覺得她和這孩子應該有點緣分,這裡有無數的孤兒寡母,但是不哭的孩子她還沒見過,於是半夜的時候她終於走過去蹲在孩子的面前問他:「我把你父母安葬了,你願意跟我回家做我的兒子嗎?」

孩子一雙黝黑的大眼睛看了她半晌問:「我給你做兒子,你給我饃饃吃嗎?」

霍時英笑了,她點點頭,又帶著幾分嚴厲地道:「但是做了我的兒子,就必須是我的兒子,不管你以前姓什麼,叫什麼,是誰的兒子,爹娘是什麼人,都要統統忘掉做得到嗎?」

小孩低頭看了看地上兩具航髒的面目模糊的屍體,抬頭道:「行!」

於是霍時英就花錢買了一塊地,又僱人體面地葬了那兩具屍體,把小孩帶回了家。她不管那孩子原來叫什麼名字,從那以後就叫他霍東俊,她整整把東俊摟在懷裡睡了一年才終於把小孩捂熱了,後來東俊終於有一天叫了她一聲娘,再後來她守著這個孩子日子就這麼過了下去。

霍時英穿好衣服出來,東俊正坐在院子裡的小板凳上等她,看她出來,廚娘提出熱水往屋簷下的兩個並排放著的盆裡倒上熱水。

霍時英走過去,東俊也跟了過來,母子倆並肩站在一處,彎腰濕臉,打胰子,再彎腰一陣撲稜,一起起身拽過布巾擦乾淨,最後把布巾一起往盆裡一扔轉身就走,動作那叫一個一模一樣。

廚娘出來收拾,東俊跟著霍時英回屋,霍時英從妝台上拿了油膏給自己抹上,又轉過來給東俊臉上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油膏是二百里外蘭城的商號裡買來的,霍時英每天都往東俊的臉上擦,鎮上所有孩子的臉上都是烏漆麻黑常年乾裂,而東俊卻永遠是最整潔白淨的一個。

收拾完,母子倆一起去堂屋吃早飯,飯桌上擺著豆漿油餅,看著簡陋,但在這東營口鎮卻是最奢侈的了,東營口鎮只有一家豆腐坊,整個鎮子也只有霍家能天天早上去打一小桶豆漿。

這些年霍時英不餘遺力地喂東俊,當年那個麵條一樣的小孩終於慢慢地抽條長開了,現在有她胸口高,初初有了一點少年人的模樣,霍時英把他帶回家的時候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現在看了大概是個七八歲的模樣。

吃了早飯,東俊自己回房拿了書包,霍時英把他送到院門口,天氣還冷,霍時英還給他穿了一身茄色狐皮祅子,又把一頂狐皮帽子扣在他頭上,霍時英給他理了理領口道:「今天跟先生說一下,就上半天學吧,下午你秦伯伯可能就要到了。」

東俊規規矩矩地站在跟前,任由著霍時英擺弄,回道:「我知道,前兩天你就說過了。」

霍時英怕他嫌自己囉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去吧。」

東俊出了門又回頭看了一眼說:「娘,我去了。」

「嗯。」霍時英站在門內抄著手應了一聲。

東俊轉身走了出去,門口出去要走一段夾道才能拐到大街上,東俊規規矩矩地走在路中間,一步一步走得穩穩當當,看見前面的一個污水窪,遠遠地就繞了開去,霍時英皺了皺眉頭,東俊是整個鎮子上最乾淨漂亮的小孩,但他每天出門穿的什麼樣子,和一幫半大小子上了一天學回來卻還是那個乾乾淨淨的模樣,他似乎沒有朋友。

送走了東俊,霍時英回房換了衣服往司衛所而去,她現在是罪犯的身份,每五天要去當地的司衛所報個到。她到了這裡後,除了每年秋天應當地駐軍的邀請去給他們練一下兵外,就只有這一件必須要做的正經事。

從司衛所回來已經是晌午,遠遠地就看見家門口停了一架馬車,霍時英笑了笑,往家走去。

院子裡傳出秦川的大笑:「小子,別看老子就剩下一條胳膊,一根手指頭照樣挑翻你。」

東俊不服氣地吼:「你等著,等我長大了我照樣一根手指頭挑翻你。」

霍時英的笑容加深,一腳踏進院子。「秦川。」她喊他。

秦川大笑著轉回頭,他比去年又見老了,頭髮白了一半,褶子已經明目張膽地深深刻在了他的臉上,前些年霍時英在京城的時候他一次都沒去看過她,這三年她到了東營口鎮他倒是年年都來,他從羅城到這裡一來一去路上就要走三個月,但他還是年年都要走一趟。

院子裡堆滿了秦川帶來的山貨臘肉之類的東西,廚娘正在一件一件吃力地往廚房裡提,東俊看見她興奮地朝她跑過來:「娘!」霍時英一把摟過他,帶著他的肩膀轉身,站好,笑問秦川:「來了?路上可好走?」

秦川拽過房簷下掛著的一條布巾「辟辟噗噗」地撣身上的灰土,大聲地道:「好走啥啊,快到蘭城的時候差點遇上馬賊,幸虧那地方的邊軍還行,一路護著商隊過來的。」

霍時英摟著東俊走過去,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忍不住勸他:「你這也是有兒子的人了,這一來一去路上多凶險,你以後還是少走些吧。」

秦川笑呵呵的,也不接話,扔了布巾走過去,從地上撿起一個包裹給東俊:「小子,給你帶的,京城文芳齋最好的文房四寶。」

東俊也不客氣,接過來當場就在石桌上打開擺弄起來,霍時英見秦川不接話,她也就沒再提,倒了一碗茶遞給他,秦川接過去「咕咚咕咚」兩大口就喝了。

兩個大人看著孩子撅著屁股趴在桌子上玩兒,一時都沒有話說,東俊玩了一會,扭頭對霍時英說:「娘,我回屋去了。」

霍時英點點頭,東俊把桌子上的東西一收都抱進懷裡,回房去了,他似乎就對這些東西感興趣,霍時英一直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大包回了屋,轉回來看見秦川也正看著東俊方向,就問道:「怎麼?」

秦川收回因光,看著她道:「這孩子怕將來也不簡單。」

霍時英笑,不置可否,道:「當初我遇見他的時候,他一人守著他爹娘的屍首,不哭不鬧的。」秦川笑著搖頭,也沒再說什麼。

中飯廚娘早就預備好了,殺雞宰羊的,做了一大桌,秦川胡吃海塞了一頓,就去西屋睡覺去了。

晚上他起來大家又吃了一頓,東俊回屋做功課,兩個大人在堂屋點著油燈對賬。

說是對賬,其實也就是秦川單方面在對,霍時英當年給了他一筆銀子,他回鄉以後置辦了一大片土地,說起來有上百畝,這些年他年年都把收成折成銀子給霍時英帶來。其實霍家每年都給霍時英送錢來,霍時英並不缺錢用,但這可能是秦川單方面地認為這是他們之間唯一維繫感情的方式,也是他年年來看她的借口,所以她也不攔著他。

秦川不識字,他記的賬只有他自己能看得懂,霍時英看著他守著油燈舉著個破本子一字一句困難地念著,心裡笑著,臉上卻要裝著認真地聽著,她看他那認真的樣子,感覺有一天就是他死了,只要她還活著,他也會讓他的兒子接著來送,不忍心打擊他的那份執著。

好不容易對到半夜,東俊房裡早就都黑了燈,霍時英才得以脫身,兩人都被那本賬本折磨得夠嗆,誰也不願多說,都洗洗就睡了。

秦川一直在這兒住了半個月,這半個月他把霍時英院子裡的房頂修整了一遍,有漏的地方給補上,舊了的瓦片換上新的,院牆也被他多砌出去半截,院子裡這兒修修那兒補補,凡是家裡男人該干的活計都被他幹完了,一刻都不閒著,臨了還編了十幾個籮筐,讓廚娘留著慢慢用。

半個月後春天的沙塵暴過去,院子裡也煥然一新,他才趕著馬車上路了,霍時英帶著東俊,一直把他送到鎮子口。

秦川來時一輛板車裝得滿滿噹噹的,回去的時候就剩下一個光板,他說:「時英,我明年還來。」

霍時英朝他點頭:「行!」

秦川揚鞭而去,他單人獨臂此去又是一年,霍時英一直看著他遠去,一條黃土漫天的土路上獨有他一輛孤單的馬車漸行漸遠,遠處一片戈壁,滿眼的荒涼。

六月京城來信,焦閣老過世了,霍時英把自己關在房裡一天,夜裡出來在院子裡設了香案,面朝南方的京城跪了一夜。

東俊清晨起來,香案上依然燃著線香,他問霍時英:「娘,你拜的是誰?」

霍時英把他拉到香案跟前告訴他:「是我的老師。」

東俊疑惑地問她:「他怎麼了?」

霍時英沉默了一會,還是告訴他:「他去世了。」

霍時英點燃一根線香遞給他:「你也去給他老人家上炷香吧。」

東俊聽話地往香爐裡插上香,又埋頭拜了三拜,回頭懵懂無知地問霍時英:「娘,以後學堂裡的薛先生死了,我是不是也要設香案拜祭他?」

霍時英-下被問住了,停了一會才道:「這個,隨你自己的心吧。」

東俊沒有完全明白霍時英說的話,但他還沒到知道憂愁的年紀,吃了早飯照樣出去上學了。

霍時英消沉了好幾天,一入六月,戈壁灘上最炎熱的季節來了。

六月中的一天,中午太陽毒辣地掛在天上,整個東營口鎮寂靜無聲,街上了無人煙,一對車馬忽然大張旗鼓地闖進東營口鎮,這支隊伍的中間是一輛巨大的馬車,前後由高頭大馬一身戎裝的彪悍騎士簇擁著,隊伍到了鎮子口忽然變隊成兩排,中間馬車的車速不減,在這條簡陋的土街上掀起巨大的煙塵,一路霸道地向著霍時英家的院子開來。

廚娘早就聽見動靜,驚慌地開門去查看,今天東俊的學堂放假,他聽見動靜從屋裡跑出來找霍時英,霍時英從房裡出來摟過他的肩膀,一路帶著他到了門口。

門外一輛四駒並駕的馬車橫行霸道地停在巷子裡,車廂前後圍攏大批護衛,一陣馬嘶人仰,霍時英家門口一片混亂,東俊張著嘴看傻了眼。

那被裡外圍了幾層的車廂,半晌後忽然「光當」一聲,車門從裡面彈開,似乎是從裡面被人一腳踹開的,一隻腳從裡面伸出來,東俊的下巴差點沒掉地上去,搞出這麼大的動靜從車裡下來的竟然是個還沒有他高的小孩。

霍時英一眼就認出了那個一臉暴躁的孩子,他是四年不見的承嗣,承嗣長高了,臉還沒長開,還是一張肉嘟嘟的包子臉,看見他的那一刻霍時英就知道討債的終於來了,所以當愁眉苦臉的福康向她走過來的時候,她臉上還是笑得相當的自然。

從巷子裡到霍時英家門口的這幾步,承嗣背著手,走得龍行虎步頗有帝王之氣,就是走近了也看清了他眼睫毛上還掛著眼屎,霍時英敢肯定這孩子一定是睡著過來的,到了跟前才被叫醒,一臉的暴躁。

承嗣一路走過來,目不斜視,眼角都沒斜一下,就那麼大搖大擺地穿門而過,走進了院子。

福康彎腰塌背地走過來,那模樣就跟東俊小時候放學,霍時英去學堂接他,碰見那調皮搗蛋的學生家長見到先生時的窩囊樣子一模一樣,他朝著霍時英一彎腰:「都虞侯。」

霍時英趕緊摟著東俊往旁邊一讓:「福大人,我可不是什麼都虞侯了。」

福康直起腰來歎氣:「嗨!我倆這還爭這個幹嗎?」

福康其實人不錯,霍時英也不想為難他,問道:「您這是?」

福康口氣淒苦:「您就別跟我打哈哈啦,當年先皇后病故的時候,您在她床頭許的諾可是有一屋子的聽著,這不,」福康往裡面抬抬下巴,「人我可給您送來了。」

事關重大,霍時英不敢跟他含糊,說道:「人,你是能送來,當年的事我也認,可你要說清楚了,裡面那孩子可不是一般人,隨便往我這破院子裡一送,招來禍事怎麼辦?還有這孩子出了什麼事,是誰開口讓你送來的,你也得讓我心裡有數,最後這孩子要在我這裡住多久,後面怎麼安排你也得告訴我吧。」

福康聽她的意思是應承下來了,人也輕鬆了下來,他說:「這些你大可放心,蘭城那邊的邊軍昨晚上就調了兩萬過來,現在就駐紮在關仁山軍營裡,這裡好歹是他舅舅家的地盤,沒有萬全,宮裡能鬆口把他送來?還有,開金口讓把孩子送過來的可是太后,懿旨現在就揣我懷裡吶。」說到這裡福康忽然拉低身子,聲音壓得低得不能再低道,「說句誅心的話,沒娘的孩子實在是管不了啦,大上個月不知怎麼惹著他了,他把睿王家的小兒子給推湖裡了,撈上來差一點就沒氣了。太后這是實在沒招了,和皇上商量一晚上才開了口說送你這兒來讓你管教。太后讓我跟你說,當年她娘可是在你懷裡咽的氣,這孩子將來要是長歪了,出了大事,你也跑不了。」

福康鬼鬼祟祟地說完,又把腰板直了起來,一本正經地道:「至於說住到什麼時候,你就更不用操心了,到時候自然有人來接。」說完,他從懷裡掏出懿旨塞給霍時英,「畢竟不是走明面上來的,孩子的身份也不能露出去,懿旨你收好就行,我就不進去了。」

霍時英看著他一會三變的表情,心裡覺得好笑,估計他這一路肯定被那孩子折磨得夠嗆,也不再為難他,笑著跟他拱拱手,看著他帶著一幫狼虎之兵落荒而逃。

這幫兵一看就訓練有素,瞬間就撤得一乾二淨,不到片刻的工夫,門口就剩下母子二人了。

東俊被這瞬間的變故驚呆了,對看到的情況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家裡多了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這孩子好像還要住在他們家。

東俊抬頭問霍時英:「娘,那個小孩是誰,他是要住咱們家嗎?」

霍時英低頭看著他笑了一下,沒有回答,而是牽起他的手道:「走吧,我給你們介紹認識。」

院子裡承嗣垂頭站在大太陽底下,看著自己的腳尖,不知道在想什麼,一臉的苦大仇深,霍時英牽著東俊走過去,站在他跟前,陰影完全把孩子籠罩住,承嗣抬頭,一臉倔強憤慨,眼角上還沾著眼屎,霍時英對他溫聲道:「承嗣,我是你母親的朋友,你要在我這裡住一段時間。」

承嗣眼睛橫著她說:「我知道你,他們說你是我母親最好的朋友,送我來讓你管教我。」

霍時英望著他一笑道:「管教談不上,但小孩子的成長確實離不開大人的約束和懲戒,你和我兒子一般大小,我怎麼對他也會怎麼對你。」說完霍時英把東俊稍稍往前推了推道,「來,給你們介紹,這是我兒子霍東俊,東俊,這是鄭承嗣。」

東俊望著承嗣有點怯怯的,承嗣的眼珠子轉到東俊身上,轉頭凶狠地問霍時英:「他們不是說你沒嫁人嗎?」

霍時英被他問得莫名,但還是坦蕩答道:「我是沒嫁人啊!」

「那你哪裡來的孩子?」承嗣緊追不捨。

「我是被我娘領回來的。」東俊忽然開口。

承嗣再次看向東俊,嘴一撇,問他:「那你自己的爹娘呢?」

「東俊的爹娘已經去世了,他現在是我的兒子。」霍時英把話接了回去,口氣帶上了幾分嚴厲,暗含了警告的意味。

承嗣看了他一眼,應該聽懂了,卻還是像個刺蝟刻薄地道:「我知道了,你是被她過繼來的,將來讓你給她養老送終的。」

東俊懵懂地抬頭看霍時英,霍時英眉頭大皺,她沒想到這孩子竟然如此尖刻,她不打算在這個話題上繼續,孩子還小,她還有的是手段把他扳回來,她一手拉起一個,往屋裡走去。

霍時英把兩個孩子帶到西屋,然後彎腰對著承嗣道:「承嗣,我知道你趕路辛苦,我現在去給你準備熱水讓你洗澡,衣服先穿東俊的,你要是餓了,先讓東俊拿東西給你吃,以後你們就住在一起可好?」

承嗣站在那兒不吭聲,霍時英又起身去拍了拍東俊的肩膀,然後轉身出去了。

霍時英雇的廚娘是個胖胖的大嬸,霍時英讓她在廚房燒熱水,自己去淨房拿澡盆,就在她搬著澡盆剛走到院子裡的時候就出事了。

西屋裡東俊一聲尖叫,只片刻就見承嗣抓著東俊的頭髮,一路把他拖到門口,嘴裡罵著:「你是什麼東西,敢跟我睡一張床,沾了你的地我都覺得髒,給我滾出去!」

承嗣一把把東俊搡到地上,東俊臉上一個手掌印,頭髮被抓散了,仰面摔倒在院子裡,眼裡一泡眼淚要哭不哭畏畏縮縮地看著承嗣,承嗣還不解氣,上去又踹了他兩腳,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下賤的東西也敢碰我?」

霍時英看得瞬間心頭火起,但她還是穩了穩,她沒去管躺在地上東俊,沉著臉在院子四下巡視了一圈,然後看到牆角上靠著的大掃把,兩步走過去,抄起來運勁一抖,掃把底下的竹條散落一地,她手裡拿著剩下的一根木棍走過去。

「姑娘。」廚娘從廚房裡走出來搓著手叫她,她來這裡幫廚三年,從來沒見過霍時英這麼陰沉的臉色,想上來攔,又不敢。

霍時英兩步走進西屋,承嗣正好抱著一床被子要往外扔,霍時英上去就照著他的手臂抽了一棍,承嗣「啊」地大叫一聲,被子掉到地上,霍時英二話不說上去拽著他把他拖到院子裡,路過東俊的時候也沒放過他,一棍子也抽到他腿上,朝他喝道:「起來!」

承嗣衝著霍時英尖叫:「你要幹什麼?你敢打我?我殺了你!」霍時英一把把他搡到院子當間,劈頭蓋臉的就是一頓狠抽,承嗣可能從生下來就沒挨過打,開始還知道用手去擋,但不一會就在絕對的暴力下被打傻了,只會扯著嗓子一聲高過一聲地尖叫,他終於哭了,抱著膀子哭得眼淚鼻涕橫流,囂張跋扈的樣子被抽得乾乾淨淨。

霍時英打完承嗣,又拽過東俊也是一頓狠抽,打了承嗣多少下,也一點不減力氣地打了他多少下,東俊自從來到她身邊,霍時英從來沒捨得動過他一根手指頭,東俊哭得嗓子都啞了,使勁地喊:「娘,我疼啊。」

這天東營口鎮這間最體面的院子裡響起了一陣孩子的嚎哭聲,引來眾多人的引頸觀望。

霍時英打完東俊,扔了棍子,在石凳上坐下,兩個孩子一人一邊站在她跟前,承嗣老實了,東俊嚇傻了,霍時英看看兩人,決定先從承嗣開始說,她朝著承嗣招招手,承嗣畏畏縮縮地走過去,霍時英問他:「疼嗎?」

承嗣瞪著她不吭聲,霍時英道:「不光是疼,還有一種屈辱的感覺對吧?當你施加在別人身上一種暴力的時候,你給予那人的不僅是疼痛,還有心理的侮辱,而權力不是絕對的,當別人比你強大的時候,同樣可以把這種屈辱施加在你身上,你今天記住。」

霍時英盯著承嗣的眼睛,他眼裡那道倔強的光芒終於漸漸淡去,霍時英再轉頭招過東俊,東俊看著霍時英,眼裡全是恐懼,霍時英只問他:「你是誰的兒子?」

東俊的聲如蚊蠅:「我是娘的兒子。」

霍時英大聲問他:「你娘是誰?」

東俊怯怯地回:「是霍時英。」

霍時英同樣盯著他的眼睛道:「你記住,我霍時英的兒子俯仰無愧天地,不管面對多大的困境永遠不在心裡對任何人低頭,你為何要畏懼他?你自己回去想,我今天為何要打你。」

打完孩子也教育完了,霍時英也不多說,收拾出來給他們在院子裡洗澡,這回兩個孩子一起光屁股坐在一個澡盆裡都老實了。

兩孩子都被霍時英抽出一身血痕,廚娘給他們洗澡時心疼得手直哆嗦,承嗣疼得齜牙咧嘴,東俊「嗷嗷」直叫,往外撲騰的時候在水底下蹬了承嗣一腳,承嗣一腳踹回去,東俊也馬上一腳又踢回去,片刻兩個小孩就在水底下暗戰起來,蹬得水花滿天飛,廚娘被濺了一身水,直喊:「小祖宗們哎,還想挨打是不?」

霍時英裝沒看見,從屋裡出來說了一聲:「都穿衣服,回屋歇著去。」兩小孩馬上都老實了,老老實實地都穿上衣服回屋躺著去了。

霍時英到院子裡幫著廚娘收拾,西屋的窗戶裡不一會就傳出聲音,承嗣說:「你娘夠狠的,我長這麼大都沒人敢打我。」

東俊鼻子裡哼著氣道:「都是你,我娘從來都沒打過我,你一來就打我。」

霍時英聽著笑了起來,當兩個弱勢群體遭遇同一種勢力打擊的時候,總是能很快地結成聯盟團結在一起。

天氣熱,被打了一頓又哭了一頓,兩個孩子都體力透支,一直睡到晚飯時間都沒起來,霍時英也沒有叫他們,傍晚去看的時候,兩個本來睡得涇渭分明的孩子纏手纏腳地睡到了一處。承嗣的口水流在了東俊的肩膀上,東俊攤手攤腳地睡著毫無所覺,霍時英笑了笑,給他們蓋好被子,輕輕地退了出去。

翌日清早兩個孩子起床都餓瘋了,霍時英早給廚娘打好招呼,準備了足夠的吃食,兩個孩子在飯桌上狼吞虎嚥,承嗣的吃相相當凶狠,霍時英一看就知道他不挑食,算是個好養活的孩子。

吃了飯霍時英送兩個孩子去學堂,承嗣穿了東俊的衣裳,看著就是個普通的富貴一點的小孩,霍時英給先生交了一筆束脩,讓東俊把承嗣領進去就再沒管,直接回去了。

頭一天兩個孩子放學一前一後地進門,好像誰都不理誰,兩人的身上都是乾乾淨淨的,和霍時英打了招呼兩人一起回屋,不一會霍時英在窗根下聽見承嗣讓東俊給他做老師佈置的功課,東俊不幹,承嗣耍橫,兩人小範圍地打了一架,霍時英裝沒聽見,回屋去了。

晚飯的時候兩個出現在飯桌上的小孩,一個臉上有兩道抓痕,一個一隻眼是烏眼青,霍時英裝沒看見,吃了飯廚娘給他們洗了澡,打發他們去睡了。

第二天放學兩個小孩一起進門,這回兩人的衣服都有些亂,但是手牽著手,這鎮上的孩子都挺野,原來東俊一個人的時候乾乾淨淨的容易受人孤立,這回多了一個承嗣,承嗣又不是吃虧的主,霍時英不難想到他們應該是在外面打架了,這回兩人做功課的時候,霍時英再去聽,屋裡沒打架了,倒是嘰嘰咕咕的兩人在小聲地說話,偶爾承嗣還壞笑兩聲,霍時英照樣不聞不問的由他們去。

第三天,這回太陽都落山兩個時辰了才回來,霍時英在房裡聽見他們偷偷摸摸地摸進院子,兩人一起貼著牆根溜進屋子,霍時英在屋裡笑,心想東俊是被承嗣帶壞了。

晚飯時兩個人頭臉整齊穿著乾淨地出來吃飯,衣服卻是換過了,半夜兩個小孩睡著以後,霍時英去他們房裡搜出兩身泥巴地裡滾過的髒衣服,她什麼也沒說,扔到淨房裡,第二天讓廚娘給洗乾淨了。

日子就這樣過著,兩個孩子越來越野,已經敢明目張膽的放學後不回家了,有一次霍時英特意出去找了一回,在一個山坡上看見倆孩子正帶著一幫小孩在玩衝鋒打仗,承嗣是個首領,帶著一幫泥孩子衝鋒陷陣,東俊騎在一個孩子的脖子上使勁嚷嚷,明顯是個狗頭軍師,她看得直笑,但心裡又有點隱優,什麼樣的環境養出什麼樣的孩子,她有些擔心承嗣再在這裡混下去會變成個野孩子,不知道接他的人什麼時候才來。

時間進入八月,戈壁灘上的太陽依然毒辣,兩個孩子在一起瘋玩了兩個月,都曬黑了,傍晚霍時英給兩個孩子洗了澡,自己也收拾清爽了,從屋裡拖出一條大氈毯鋪到院子裡,帶著兩個孩子乘涼。

廚娘走的時候給他們用井水鎮了一個大西瓜,霍時英切了讓兩個孩子吃,東俊吃得一嘴汁水,肚皮都鼓了起來,吃完了一擦嘴,就往霍時英胳膊下面一鑽,母子倆一起並排躺在氈毯上看星星,承嗣也吃完了,抹了抹嘴,扭頭看向躺著的兩人,眼神一暗,霍時英一直都看著他,朝他招了招手道:「過來。」

承嗣有點彆扭地挪過去,霍時英一把把他拉下來夾在自己另外一邊的胳膊下,承嗣的身體繃得很僵硬,霍時英慢慢順著他的後背摸著,孩子終於放鬆了下來,慢慢靠近她,最後把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搭在她的胸口上,霍時英摟著兩個孩子,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她心裡知道,她終於把這個孩子收服了。

八月十五那天,廚娘準備好東西,霍時英中午把她放了回去,下午看著時辰,到學堂去接兩個孩子放學。

今天過節,學堂裡放學早,霍時英到門口正好碰見一群孩子呼嘯著從學堂裡衝出來,承嗣和東俊夾在中間,東俊看見霍時英,興奮地尖叫一聲朝她衝過來大聲地對她喊:「娘,鄭承嗣往先生身上塗墨汁!」

跟在後面的承嗣一跳而起躍到東俊的背上,掐著他的脖子大喊:「霍東俊,你個告狀精。」兩個孩子扭打在了一處。

先生笑瞇瞇地從裡面走出來,霍時英慚愧地迎上去:「家裡孩子頑劣,給先生賠不是了。」

先生是個好好先生,一身青色長袍,白臉長鬚很是清貴的模樣,霍時英知道先生其實學問很好,原來給人家做師爺的,後來受到主家的牽連被發配到此,其實別看東營口鎮這個地方貧瘠,卻真正地臥虎藏龍。

先生笑得客氣,對霍時英道:「無妨,小孩子頑皮也屬正常,這兩個孩子都是極為聰慧的可造之材,你是有福之人。」

霍時英連忙道:「哪裡,先生抬愛了。」

兩人在學堂門口客氣了幾句,倆孩子也終於意識到在學堂門口打架比較丟人,收了架勢一起縮到霍時英身邊。

霍時英遂與先生告辭,帶著兩個孩子回家去了。

回到家招呼兩個孩子洗乾淨手,打算帶著他們在院子裡做月餅,東西是廚娘都準備好的,模子也有,只要把餡料包好扣在模子裡就行了,兩個孩子玩得不亦樂乎,月餅沒做幾個,餡料被偷吃了不少,一身弄得油漬麻花的。『

霍時英自己做了幾個拿到廚房去蒸,把蒸籠架在鍋裡,又出來坐在那裡看著兩個孩子玩。正是月亮初升之時,院子裡點亮了四盞燈籠,紅紅的光暈籠罩著整個院子,空氣裡飄散著各家飯菜的香氣,孩子在圍著她跑鬧,一切是那麼安逸,院門口響起車馬停歇之聲的時候,霍時英甚至都沒有注意到它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院門口響起三聲禮貌的拍門聲,霍時英心下明白,對承嗣道:「承嗣你去開門可好?」

承嗣拍了東俊一臉花,大笑著跑去開門,東俊飛起一腳要追過去踹他,被霍時英一把拉住,霍時英把東俊箍到胸前,拿布巾把他臉上的芝麻餡料擦乾淨。

那邊承嗣「光當」一聲打開門,「啊」地大叫一聲,非常神奇的是他見人不叫,跟屁股著火一樣沖了回來,朝著霍時英和東俊大叫:「東俊,東俊,完了,完了,我父皇來了,他要帶我回去了,你跟我回去不?」他又看霍時英,堅定地說,「不行,我要帶著你們一起回去。」

東俊卻好像跟他不是一個思路地張口問他:「你父皇是誰?」

承嗣好像也傻了,張口就回:「我父皇就是我爹唄。」

「那你幹嗎管你爹叫父皇?」

「因為他是皇上啊!」承嗣看白癡一樣的眼神看東俊。

兩個孩子隔著一張桌子,扯著脖子說得文不對題,承嗣身後走來一個人,他身長玉立,身著青玉色的長袍,足蹬皂靴,他一步步走到燈下,一雙眼瞳一如三年前般墨黑,他看著坐在那裡的霍時英開口道:「為了趕到十五這天來,路上吹了三天的風沙,不知道你這裡可有讓我沐浴的地方?」

霍時英凝目細看他,身上倒是真有些微風塵僕僕之意,也沒接話,起身去廚房準備熱水,承嗣瞪大了眼睛回頭看他老子,皇帝揉了揉他的後腦勺道:「黑了,高了,好像也長進了。」

承嗣拉著他爹的袖子道:「父皇,怎麼是你來接我?我要把東俊和霍時英一起帶回去。」

皇帝只笑不說話,走到桌案前看他們做的月餅,承嗣還在不死心地說:「實在不行,就不帶霍時英了,把東俊帶回去吧。」

東俊馬上嚷嚷了一句:「我才不跟你回去。」霍時英在廚房裡聽了直笑。

熱水燒好,就在淨房裡,澡盆也是他們平時用的那個,男人連一個伺候的人都沒帶,換洗衣裳更是沒有,幸虧他倆差不多高,霍時英拿出自己的衣服問他穿不穿,男人還真是不計較,拿著她的衣服就去了淨房。

這邊霍時英招呼兩個孩子吃晚飯,月餅是吃不成了,把院子收拾收拾,男人出來又給兩個孩子洗澡,直到打發了兩個孩子上床,霍時英再出來看見男人坐在院子裡,穿著她的長袍,拿著她的一塊布巾在笨手笨腳地擦頭髮。

霍時英走過去,從他手裡拿過布巾,給他一點點地把長髮揉開,擦乾,他回頭看她,笑起來,霍時英是第一次看他這樣笑,有點愣住,他說:「我等了三年,才讓你挨得我這樣近。」

霍時英的手上頓了頓,輕聲道:「皇上……何必如此。」

皇帝背對著她慢慢地說:「本來不該是你,奈何又偏偏讓我遇見了你。」

初見那日席天暮雪下,那讓她驚心動魄的相遇還彷彿歷歷在目,霍時英停了動作,緩緩坐到一旁。

他默默地看著她道:「我始終不相信你對我無情,所以執意追來,你可願與我回去?」

霍時英抬頭看他,說得很慢:「那一年,席天暮雪下,我看見,你就那麼忽然地向我走來。但是第二天,你就讓我看見你坐在九五之尊的王座上,從那以後我也就只能看著你了。這麼多年,我一直看著你……」霍時英望著他的眼睛無奈而黯然,「後來我終於認命,我想我到死都不會再有那種驚心動魄的宿命感了。」

霍時英眼看著他眼裡冰雪消融,眼看著他總是僵硬的五官漸漸軟化,眼看著他抬起手伸向她,雙手微微發抖,她把臉湊了上去,讓他撫摸自己的臉頰。

他捧起她的臉似乎想吻她,可又不知道先吻哪裡好,端詳了她片刻,最後把嘴唇貼在她的額頭上,然後狠狠地把她的頭摟進懷裡。

天上掛著一個碩大的銀盤,地上撒了一層白霜,皇帝摟著霍時英久久不撒手。西屋的窗戶上趴著兩個小孩,承嗣對東俊說:「你娘要給你找後爹了。」

東俊也跟他說:「你爹也要給你找後娘了。」

承嗣回身攤手道:「你比我慘,至少我爹還是親爹。」

東俊無比沮喪,無比擔憂自己將要多出一個後爹來,晚上鬧心得睡不著,看見睡在—邊的承嗣留著口水打著呼嚕,心裡異常憤恨,覺得他比自己多了一個親爹,佔了莫大的便宜,在他再流著口水往他肩上靠過來的時候,一腳給他端到牆上貼著去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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