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UME ONE Verse XXXII
兩點十五分,德修爾把視線的焦點停留在時針和分針形成的小小夾角上一會兒,移到了懷錶的主人臉上。
“格拉海納將軍,你是經過誰的同意進入這裏的?”
“看起來您不認同您的失敗。”格拉海納總體來說是個穩重有涵養的人,但魔物的本性總是不可磨滅的,尤其在如此近距離的美麗面前,他的目光無法抗拒地帶上了油膩。“萊伊克閣下見到您之後沒有對您的容貌進行任何描述,現在我相信這是因為他無法用任何語言來表達您的美麗。但是真可惜——”
格拉海納的手指向德修爾的臉頰伸去,在即將觸摸到那雪花石膏時,突然被一道黑色的光彈開。
“我也覺得可惜,你認為單單一個懷錶可以讓我信服麼?”
“也許不能,”格拉海納意外地爽快承認漏洞,“但是如果您變得不可使用了,我想撒旦主人即使進來了也會再出去。”
“聽起來你打算採用的方式很暴力。”德修爾坐了起來,帶著一絲冰冷的微笑斜睨著格拉海納。
“我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尤其不想對您這樣的美人動手。所以如果您能乖乖地聽從我,我會改用其它溫柔的方式。”
德修爾哼了一聲,臉頰和眼珠稍稍改了一點位置,毫無保留地表現出他的高傲,“能夠讓我乖乖聽話的,只有撒旦主人。”
“哦,您忘了您的脖子上已經沒有屬於主人的標誌了?”
房間裏沒有了話語聲,取而代之的是力量的碰撞。很難判斷究竟是誰先動的手,但很顯然格拉海納是有備而來。起初的十幾招雙方幾乎勢均力敵,格拉海納是直逼大將軍的實力者,這與奇襲索馬塔完全不同。德修爾重新評估了格拉海納的力量,瞳色正要變得金黃,門口附近的一種波動傳到了他的感官中。
那不是突然出現的,而是仿佛在很早之前就一直存在的。就像一滴溶在水中的墨,現在才以倒轉的方式彙聚起來。德修爾震驚自己竟然一點也沒察覺到,視線向那個方向投去。
撒旦,的確是撒旦,只有撒旦才能做到這樣無聲無息。他選了一個只有德修爾才能看到的方位,臉上掛著邪惡的笑容,身上的氣息依舊淡得幾乎辨認不出。德修爾愣了一下,並不是因為撒旦沒有制止這場勝負的打算,而是因為他不是一個人出現的。他的腳邊跪著格拉海納送來的那個祭禮,少年臉色慘白,赤裸的身上到處是青紫色的痕跡,腿上有著血污,孱弱的身體下一刻都會倒下去一般。
撒旦沒有理會少年的痛苦,他在對著德修爾狡黠地笑,一如往常那樣的調戲捉弄,但又並不完全一樣。
德修爾沒有多餘的時間去細細思考,他在一瞬間的反應只是撒旦去了那祭禮的房間,而接下去的含義讓他渾身都僵硬了。就像睜開眼的時候,看到那個紅光滿面的公爵,看到父王親筆的宣判書,那種落入冰窖般的寒冷刺骨。
但是這次德修爾沒有掙扎,甚至沒有一點顫抖。他看著撒旦的眼睛,然後垂下眼睫,眼瞳突然變得金黃,耀眼得那金色簡直要從眼眶中漫出來一樣,右手猛烈地朝旁邊一甩,帶來一聲悶重的撞擊聲。格拉海納被飛出撞到房間另一邊的牆上,口中噴出兩口鮮血。
“你……”
“你太小看我了,格拉海納將軍。”德修爾依舊面對著撒旦,“以為這種程度的偷襲就能奏效?”
“你難道……是故意……”
德修爾沒有回答,他看到撒旦腳邊的少年因為剛才魔力的衝擊而終於倒了下去,正在用彆扭的方式掙扎著重新跪起來。他的兩條小腿始終緊貼著地面,好似用不出力一樣,德修爾這才發現他的腳踝紅腫著,也許粉碎了,不僅腳踝,手腕也一樣。但就是這樣一件殘碎的東西,撒旦伸手拉起了他的下巴,邊看著德修爾便賞給了少年一個吻。
德修爾心裏有些麻木的雜亂,他從沒有嫉妒過撒旦其他的床伴,因為撒旦是他的主人。但是他對於撒旦又是什麼?那些魔將軍們在他眼裏都是些可笑的狂妄自大者,但是他自己與格拉海納之輩究竟有什麼區別?與那個奄奄一息的祭禮少年有什麼區別?就因為是兩者的綜合體,所以就擁有了輕蔑自傲的權利了麼?
不,並不是這樣。他高傲,與生俱來地高傲,因為他曾經出生便是王子,曾經初擁便奪得親王之位,即使在醜惡的男人身下下賤地呻吟,即使威弗爾被兩大家族夾在中間危如累卵時,他的驕傲也是刻在骨子裏的,為他的國家,為他的家族。而現在,他的驕傲是他的主人,是他的主人賜予他的無上的寵愛,所以他可以蔑視那些魔物,因為他自信擁有足夠的力量和足夠的頭腦。
那麼心裏這種異常的翻湧究竟是什麼?為什麼總有道不敢去觸摸的傷口,明明知道它從來沒有癒合過,但無論如何卻不敢去碰觸,甚至用層層蔽障把它遮蓋起來,任其腐爛,企圖遺忘——原本已經遺忘了的,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它又開始吼叫著自己的存在。
“格拉海納,你在做什麼?”又一個聲音出現,看他的樣子並不是被房間內的魔力吸引過來的,而是早就知道這裏會發生什麼。
“萊伊克……閣下……”格拉海納捂著胸,德修爾向後瞄了他一眼,他剛剛努力跪直起的身體頓時又雙手撐地,血不停地從口中湧出。咬牙,一個象徵著暫敗的防禦接界在身邊張開。
“萊伊克大將軍,您莫非也是來讓我乖乖聽話的?”德修爾悠揚秀麗的聲音包裹著讓人惱火的挑釁,輕蔑的眼角指著前一個失敗者。但萊伊克沒有吃這一套。
“只不過區區一個血族,一個地上界的懦弱者。”萊伊克低沉的男音尖銳地刺入德修爾的耳朵,德修爾瞇了瞇眼,眼睛裏的金色閃爍不定。
“你說什麼?”
“我說錯了麼?是你不敢承認吧。在人界失敗逃到了血界,在血界失敗又逃到了魔界。背叛?那不過是你逃避的藉口,說到底不過是個懦弱的失敗者,以為仗著撒旦主人的寵愛就能目空一切?在被主人拋棄之後看你這次還能逃去哪里!”
哪里……如果被撒旦拋棄了,他還能去哪里……
德修爾忽然顫抖起來,雙腳好像被釘在了地上無法移動。傷口被揭開了,毫不留情地,恐懼血淋淋地向自己撲來。他是個失敗者,他以為自己已經心狠手辣不擇手段,他殺了那些侮辱欺淩他的男人們,但是他的國家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重新化為了泡沫,因為親人的自私和怯弱;他憑著自己的力量帶領威弗爾登上血族七家族之首,但是那仿佛是曇花一現,現在的威弗爾族被追殺被迫流亡,因為六族的嫉妒和陰謀。背叛,被由血緣相連的親人背叛,被同樣信仰黑暗憎惡光明的同類背叛,如果他是不個失敗者,又為什麼會被背叛,如果他是個失敗者,那麼他的驕傲和自信又從何而來。
(人類是亞當和夏娃背叛了天界的產物,而你們又背叛了信仰光明的同胞,不是背叛者是什麼?)
因為是背叛者的種族,所以注定要被背叛麼?
不……不是!
(在人界失敗逃到了血界,在血界失敗又逃到了魔界,不過是個逃避的懦弱者!)
不——!他只是……只是在……
“德修爾主人!”
“……可恩?”德修爾恍如隔世般地驚醒過來,他看到可恩俊俏的臉上滿是驚慌,朝自己撲過來,紫色的披風飄揚起來,又無力地落下。
“德……修爾……主人……”可恩的雙臂拖在德修爾的手臂之上,睜大的眼睛慢慢柔和下來,帶著平時的那種尊敬崇拜,“主人……”
血從可恩的嘴角流下,從披風上染出,侵佔著奢華高貴的紫色。可恩劇烈地喘起來,黑色的瞳孔中目光也渙散起來,越來越沉重的身體幾乎要從德修爾臂膀中滑落。
“請……讓我……再看一眼……”他伸出手,但是模糊的視野裏德修爾一點點高大,怎麼也觸及不到。但是可恩笑了,滿足地笑了,就好像被德修爾看中時的滿足。
他的主人,高高在上不可褻瀆也不會屈服的主人。
“德修爾……主人……您是我的……”
黑色的眼睛合上了,黑色的頭髮隨著垂倒在一邊的頭而披散在那張俊秀的臉上。懷裏的軀體已經停止了心跳,沒有了生氣。那是他的僕人,在魔界唯一的僕人,機靈沉著好強,不會用異族的眼光看自己,他的目光中永遠都是崇敬仰慕和信賴,做錯時會承認,被稱讚時會高興得雙眼好像黑珍珠般發光,還有為他披上這件披風時……
但是現在,披風下的僅僅是一具軀體,沒有了任何意義的一具軀體。
就好像那個為了自己而被活活打死的護衛,成為誘餌使自己逃脫的皇姐;就好像為了自己在聖殿騎士的劍下化為塵土的阿瑟,用生命為自己抵擋薩德和達德利的追殺的布蘭迪歐,為產下了那個威弗爾未來希望的純血嬰兒而交換了自己生命的安娜。
大廳的玻璃窗開始震動,然後“啪”地一聲全數粉碎。德修爾抬起頭,他的眼睛純金,純粹得可怕。萊伊克沒有發動第二次襲擊,不是因為德修爾的身形變回了青年的模樣,而是他周身的氣息也仿佛他那雙金色的眼睛一樣,濃縮著混亂危險的因子,任何襲擊都會變成引爆這巨大能量的導火索。
德修爾緊緊地抱著可恩,人漂浮而起,從破碎的窗口進入無邊的黑夜。他要宣洩,他要尋找足以平復他長久壓抑著的情感的方式。
“伊密爾!”德修爾對著夜空,被安排在萊伊克身邊的沒有地位的魔物很快出現,他從頭至尾都在附近,正如德修爾所說的,他捨棄了尊嚴以屈辱地姿態投奔格拉海納,即使精明的萊伊克也相信了他的說辭。所以他目睹了一切,德修爾的美麗,德修爾的失神,以及現在德修爾的憤怒。
他知道這頭受傷的美麗野獸現在想要的是什麼。
“請容許我為您帶路。”穿著卑微的侍者服飾的伊密爾用僅有的魔力向西邊瞬移,接著穿越時空通道,來到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
納克科爾領地,西大將軍萊伊克的領地,面前的正是納克科爾行宮。
德修爾的力量再沒有壓制,黑色從他身邊悄無聲息地爆炸開來,洪水一般摧毀粉碎著觸及到的一切,無邊無際地蔓延開去,直至整個領地淪為一片死寂,就如同他懷裏那個曾經生機勃勃充滿希望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