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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上的蘑菇》第52章
剪刀上的蘑菇 番外 瓜子 

番外 瓜子

  瓜子是個徹頭徹尾的M。

  雖然這話由自己說出口有點難為情,但瓜子實在無法否認這件事。當然不會像電視上那種受虐狂,在高根鞋底下還叫著「多踩我一點吧!盡情地踩我吧!」,但是瓜子承認,他偶爾也會想像一下那種情景,只是對象是男的就是了。

  瓜子曾經很認真地想過,他會有這種傾向,應該歸功於他那個家。

  他家是開麵店的,從曾祖父那一代開始,已經傳了三代了,在當地生意還算不錯。

  但他會變成一個無可救藥的M,並不是因為麵店的關係,而是畢業就在麵店裡幫忙,非常能幹的兩個哥哥。

  他因為笨手笨腳,長得又不討喜,所以從小就不太被爸媽重視,么兒還這麼不受寵的,瓜子也算是街坊鄰居口中的特例了。因為爸媽不管他,他的人生就變成歸兩個哥哥管,而瓜子活到這麼大,還沒有見過比他那兩個惡魔哥哥,更會奴役人的人。

  特別是他家的二哥。很奇怪,他家的孩子除了他以外,每個都長得不錯看。

  說實話他也不是有多難看,畢竟都還能唸點戲劇的人,只是大部份看過他長相的人,都不會說他帥,只覺得他長得很寒酸。他的男友們對他的評價則是:沒特色、沒節操,放在路邊還會和地藏菩薩的雕像搞混。

  他家二哥就完全不一樣了,長得一副天使般清秀的面孔,家族裡所有良性遺傳基因都聚集到他身上了。以前瓜子的媽就常唸,麵店生意全靠二哥那張臉了。

  而二哥也是瓜子生平所見過,最S中S的大魔王。

  還記得那時候自己才唸小學,哥哥們都在麵店裡幫忙,回家之後就癱在椅子上,用腳趾尖的最後一個指節指揮瓜子替他們端茶、送水、送毛巾,順便寫明天要的作業,導致瓜子小學時就知道怎麼寫國中作文,還拿了不錯的分數。

  瓜子的本名是康云,二哥最喜歡連名帶姓地使喚他。這也是為什麼瓜子脫離家裡後就很少用本名的原因之一。

  「康云,幫我抓背,我背好癢。」

  「康云,我累到按不動馬桶的沖水鈕,來幫我沖水。」

  「康云,我心情不好,來跳支夏威夷波浪舞我給我看,要全裸的。」

  諸如此類合理與不合理的命令,瓜子從小就相當習慣了。

  不止二哥,連二哥的女友有時也一起使喚他,他經常在炎炎夏日中,看著二哥擁著他第七任女友,好整以暇地躺在簷廊下,由他在旁邊端水果煽風。

  所以老實說,大學時代被紀宜當奴隸使喚,瓜子一點違和感也沒有,反而還會自然而然地服從。比起他家二哥,紀宜的女王性格已經算是小case了。

  不知道為什麼,說是甘之如頤是有點誇大。但每次看到二哥用就男人來說過於妖魅的臉,揚著下顎對自己頤指氣使、用足趾踹自己屁股、甚至用冷冰冰的聲音命令著:「康云,你不聽我的話了嗎?」的時候,他還真有一種異樣的、難以言喻的快感。

  雖然嘴上還是會抱怨,但手上就是會不自覺地聽從。

  有一次瓜子生日,二哥買了他當時最喜歡的兩樣東西——一架模型飛機和一把西門町買來的改造玩具槍。

  二哥把兩樣東西都放在當時才小學三年級的瓜子面前,對瓜子說,他只能選擇其中一樣做為他的生日禮物。那還不打緊,二哥竟然和他說:如果他選擇了其中一樣,另一樣就會在他面前被毀掉。

  瓜子永遠都記得,二哥是怎麼掛著像惡魔一樣的笑容,揚起脖子欣賞著他驚慌到快哭出來的表情:

  「怎麼樣,康云,快選啊,這不都是你最喜歡的東西嗎?」

  他看著瓜子終於淚眼汪汪的雙眸,還惡劣地捏了捏他的臉:

  「快點,我只給你五分鐘。」

  最後瓜子終究還是下不了手,坐在兩個禮物前大哭起來。但二哥一點也不同情他,他把模型飛機和玩具槍都拿到陽台上,當著瓜子的面,從十二樓丟了下去。兩樣玩具同時摔成碎片,聲音聽起來慘不忍睹。

  頓時瓜子被震撼到連臉色都白了,眼淚反而掉不出來了,

  「看到了嗎?康云,這就是你三心二意的結果。」

  他看著雙唇顫抖,從樓上俯看著摔個粉碎的生日禮物,眼淚滾個不停的瓜子,語氣冰冷地說著。直到如今,瓜子都還記得很清楚,二哥殘虐中帶有嚴肅的眼神:

  「教你一個乖,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會有兩全齊美的事情,康云,你聽好,你終究會面對不得不選擇的時候,如果你一直都不選擇、一直都不肯主動面對,始終被動地等待別人替你決定的話,那下場就是像這樣,你什麼都得不到,」

  二哥從身後摟住他的頸子,在耳邊吹氣:

  「什麼都得不到,康云,你會失去一切。包括你自己。」

  二哥因為結婚搬出去那一年,瓜子就跟著離開家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照理說那個像惡魔一樣的二哥離開家,他應該會有種鬆一口氣的感覺。但面對著再也沒有二哥把他擠下床的房間,瓜子竟有一種自己孤孤單單、不再被這個家需要的感覺,好像身邊有什麼東西被人狠狠挖走那樣。

  即使如此,他還是什麼也沒有跟二哥說。二哥結婚以後,瓜子連嫂子也沒去拜訪過一次,也沒說聲恭喜。他期待著二哥打電話來責問他,但始終沒等到那通電話。

  瓜子認真交往的第一個男人,可能也是他最愛的一個男人,也是個不折不扣虐待狂。

  那是瓜子在高職第二年認識的,對方在火車站工作,是個跟車手,平常穿著制服,看起來彬彬有禮的人。瓜子第一次和他做愛時就被嚇到了,他在狂亂的接吻後,竟然用不知道哪來的手銬把他銬在床頭,然後騎到他身上就掐住瓜子的脖子,

  「哭啊!快叫,大聲地叫,云,我喜歡聽你叫!」

  那次瓜子被他弄到幾乎窒息,他就一邊用皮帶勒著瓜子,一邊騎馬似地拍著瓜子的裸臀:「賤貨,喂!這樣爽嗎?很爽吧?你喜歡被我這樣打吧?」

  瓜子和他在一起將近兩年,這樣的情形有增無減。大概是瓜子從來不曾抱怨的關係,對方就越發放縱自己的慾望,做愛時根本很少真槍實彈的交合,而是單方面的凌虐。

  皮鞭、低溫蠟燭、跳蛋或是擴肛器之類平常的SM道具就罷了。情人還經常拿刀子抵在他命根子旁,威脅他要閹掉他的性器,好像瓜子只要恐懼、求饒,男人就會更興奮。

  如果只是兩人之間的SM,老實說瓜子還可以忍受,畢竟他也不是完全不喜歡這種性愛。把自己交出去,任由對方擺佈、任由對方支配,這給瓜子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心感,甚至被男人壓著鞭打的時候,還有一種被強烈注視著、瘋狂地愛著的感覺。

  少數朋友看瓜子整天傷痕纍纍,都勸瓜子離開情人會比較好。但即使每天面對被閹割的危機,瓜子也只是臉上蒼白地笑笑,說:

  「不要緊,他不會真的幹的。」

  但是男人後來變本加厲,帶著他出席一些奇怪的派對。派對上不只在眾人面前表演SM的把戲,甚至還會和其他人交換伴侶。

  雖然瓜子承認刺激是很刺激,被蒙著眼睛,束縛著全身,被一群男人圍著,不知道接下來會受到什麼懲罰的感覺,的確會讓瓜子的感官整個興奮起來。

  但是其他的情侶在被蹂躪完後,總會親密地窩在一角,由主動的一方摟著受盡折磨的一方,又是撫慰又是親吻,在虐戀的關係裡,糖果也是很重要的一環,和鞭子同樣重要。但是瓜子的男人卻總是訕笑地躺在沙發上,邊喝著酒邊和別人聊著,任由飽受虐待的瓜子站在一邊。眼睛停留在別對情侶的時候,還比看著瓜子的時間要多。

  很諷刺的是,越是感覺男人對他冷淡,瓜子就越渴求他的折磨。因為只有在被折辱時,瓜子才能感覺到男人和他之間的連繫。

  其實是現在回想起來,瓜子才發覺自己真的很愛很愛那個男人。當時並沒有太多的感覺,只是默默承受男人一次比一次過份的虐待,甚至男人後來帶了別的少年來,和他同房玩起3P,還叫另一個少年用鞭子抽他,瓜子也咬牙含著淚忍耐了過來。

  甚至男人有一次直率地對他說:

  「你真的很下賤耶!康云,真無趣,我已經對你感到厭煩了。」時,瓜子也一聲不吭,只是柔順地跪倒在男人面前,在他諷刺的目光下用唇服侍他跨間的性器。

  直到畢業那年,男人在一次酒醉後的性愛遊戲中,把瓜子傷到大腿開了一道得縫上十二針的大口子,流血流到不得不送醫急救。這件事驚動了他父母,趕來醫院責問么子到底在城市裡幹了什麼好事,瓜子才不得不和男人分手。

  分手那天,瓜子哭到不醒人事,往後分手再也不曾掉過眼淚的他,那天卻哭到聲嘶力竭地跪倒在地。但男人連一眼也沒多看他,就摟著另一個少年進了賓館。

  某些方面,這件事也是瓜子為什麼這麼想進戲劇系的原因之一。他想著要是可以站到舞台上、被聚光燈一照,是不是就會有成為主角、被人重視的感覺,同時也可以擺脫那種不正常的戀愛模式。

  但就像被詛咒一樣,那之後瓜子交了難以計數的情人,當中他甚至還嘗試過女人。但不是和他二哥一樣的女王,就是表面上溫柔婉約,卻比誰都還懂得奴役人,瓜子不是被情人弄到傾家蕩產,就是常常被揍到連學校都去不了。

  但他還是著迷於這樣的戀愛,即使被對方看得連抹布都不如。他有一任女友甚至在花光他積蓄、還A走他打工辛辛苦苦買來的摩托車後,毫不留情地對他說:

  「瓜,你真可悲,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有人會愛你?」

  瓜子覺得自己搞不好是變態也說不定,至少在世人的定義裡。而且提到男人,一般人好像都會想到很強勢、很主動、很有氣概,什麼事都能夠自己作主。

  像他這種以被人虐待為樂、任命運擺佈的人,大概連男人也稱不上吧?

  雖然他漸漸知道,像他這樣的戀愛模式不是沒有,只是像同性戀之於異性戀一樣是少數,有些地方甚至還有SM的網站、協會,在溫馨美好的王道愛情世界下暗地裡流動著。但是總覺得還是缺少了什麼,他卻不知道怎麼去找到缺少的那個東西。

  二年級他開始和紀宜同居,在被一個購物狂還嗑藥的男友狠狠甩掉之後。

  那個綽號小蟹的室友,是個俊美又優秀的演員。瓜子承認自己不是沒有心動過,至少第一次聽到紀宜交抱著雙臂,指揮他:「瓜,去把床上的被單收一收,明天早上之前洗好曬乾拿回來給我。」時,竟讓瓜子想起失聯很久的二哥。

  但是這次對方連看也沒有看上他,連往常試一下也沒有。就連瓜子從外面遍體鱗傷的回來,他也完全沒有發現似的,繼續對瓜子指揮東指揮西。

  這樣也好。沒有交集,至少就不會被甩掉,說不定反而可以長久地在一起。

  戲劇系對瓜子依然殘酷,他並沒有如期望中的,從此成為舞台的中心人物。大概是他的長相外加不怎麼靈光的腦袋,演起戲來不能說很糟,但就是少了一點什麼。

  四年來公演不是當幕後打雜,就是演反派的小弟之類不太顯眼的角色。比起常常上演主角的紀宜,瓜子反而可以閒在宿舍裡掃地洗衣。

  而且越和紀宜親近,瓜子就發現自己越不能放下這傢伙不管。紀宜這個男人,表面上一絲不茍、理性冷靜,自從瓜子第一次看見他在舞台上的表現開始,他就被嚇到了,這世界上竟然有這麼不明白自己、不會處理自己感情的人。

  光是看到紀宜一臉茫然、脆弱地站在舞台上,搖搖欲墜、泫然欲泣的樣子,瓜子就覺得自己沒辦法丟下他不管。就算紀宜再對自己頤指氣使、甚至眼中根本沒他這個人存在,瓜子還是會想拿件大衣,蓋在室友冰冷的肩頭,再對他說:

  「小蟹,你還好吧?我是瓜,還認得我嗎?」

  至少這樣,瓜子就能確認自己的用處。自己還是被正視的、被需要的,僕人或是奴隸都好,只要能陪在這個青澀的惡魔身邊,瓜子就能確認自己的存在。

  但是瓜子最後來是落空了。兩年的同居生活,被一張白金信用卡簡單地終結了。

  然而看著被室友掩上的門,瓜子還是只能擠出一句「重色輕友」,就連灼熱的眼眶也沒讓紀宜察覺。他自暴自棄般地花光了所有紀宜給他的錢,自暴自棄地又開始交新男友,然後不到一個月就草草分手。

  瓜子覺得自己一定有什麼地方不正常,比那些喜好虐戀的人還不正常。他除了是個M,而且還犯賤。

  紀宜趕他出去後,他還常常趁以前的室友不注意,偷偷跑回來照看他的生活起居。看見房間比平常亂了,還會悄悄地收拾起來,把髒衣服搬出去洗,在紀宜那個美術科的新室友身後鬼鬼祟祟地擦著玻璃,再鬼鬼祟祟地跑回自己家去。

  也因此看著室友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外,一天天憔悴、甚至在舞台上發生那種意外,瓜子覺得自己的心情像檀被翻倒的醬汁,難受的要命。差點就要抓著紀宜,和他說:

  「你讓我回去住吧!你要怎麼把我當空氣都沒關係,讓我在你身邊照顧你!」

  但瓜子想,要他有這種主動的勇氣,或許就不會落到今天這樣的地步了。

  讓他終於拿出一次勇氣的,是那年冬天。他在自己公寓外赫然發現了紀宜的身影。

  那天他剛被新男友甩了,還被他一邊嘲笑著,一邊用皮鞋踢得鼻青臉腫,鼻子都腫成了兩個。但紀宜的狀況竟沒比他好到哪去,他好像自己也沒意識到人在哪裡,身上穿著單薄的家居服,兩手凍得通紅,聽見瓜子的腳步聲,才茫然地抬起頭,

  「瓜……?」

  他露出了平常在下戲時,那種徬徨、無助的神情。瓜子就再也忍耐不住,也不管紀宜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跑過去抱緊了他。

  那天晚上紀宜就待在他家,他們買了酒,久違地坐在一起飲酒敘話。

  他似乎是從宿舍直接跑出來的,好像是他那個現任室友的生日。紀宜特地下廚為他做了蛋糕,還有一桌的菜,從公共廚房提回宿舍時卻發現室友不見了,紀宜一直等他等到午夜,才看見他渾身髒兮兮地回來,大概是去蒐集什麼素材,累得倒頭就大睡。

  瓜子靜靜地聽著他發洩,紀宜幾乎已經不像剛開始認識時,那個眼高鼻子高的大少爺了。看他一邊喝著手裡的啤酒,一邊用沙啞的嗓音說著話,瓜子就明白,這個情感單純、卻又容易受傷的男人,已經走到自己的極限了。

  「瓜……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小魚。但是我又好喜歡他,瓜,我真的很喜歡他,我覺得自己沒救了,再這樣下去,我會怎麼樣呢……瓜……」他又用有些自嘲、又有些疲倦的眼神看著瓜子,咬著唇笑了一聲:

  「瓜,你那時說得對,惡人就該有惡人來磨。這是我的報應。」

  當時瓜子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走到睡著的紀宜身後,像當年二哥抱著他一樣,抱緊了紀宜的肩膀。

  那之後他做了平生唯一一件最有勇氣的事,大概真的是被紀宜那晚的眼神、幾乎要哭出來卻又哭不出來的聲音給著了魔,他跑去找他的室友談判。甚至在怎麼說都說不通的情況下,動手吻了那個不輸給紀宜的感情笨蛋。

  但這份一生一次的勇氣,卻換來無可挽回的結果。紀宜從他的情人面前消失了,整整兩年音訊全無。

  那兩年間,瓜子覺得自己也毀了。他所有的一切都縮了回來,不要說是勇氣了,就連再把人生走下去的心情,也彷彿消失殆盡了。

  他每天上gay吧,和不知道長成什麼樣的男人鬼混,靠著他們施捨的金錢過活,也沒有繼續從事戲劇相關的工作,和家裡也斷絕了往來。在這個喏大的城市裡,沒有人再需要他、再看著他,他已經什麼也沒有了。

  『小花,小花?你在家嗎?我回來囉!』

  和現任男友認識,是紀宜回國半年後的事情。

  瓜子在同學會前接到小蟹久違的電話,那個熟悉又帶點老成,如今卻已滿縊著幸福的嗓音,瓜子聽著聽著,眼淚就不自覺地掉下來了,

  『瓜,明天來同學會,一起吃個飯吧?他們說你這兩年都沒出席過同學會。』

  彷彿連性格也變得善體人意的室友,用這樣溫柔的聲音說。

  瓜子猜想紀宜到現在為止,都還不曾考慮過、甚至意識到自己的心情,但自己的存在是被正視的,那就足以讓瓜子被解放了。

  他和小花是在便利商店認識的。那天他又被第六十九任男友給甩了,老實說瓜子覺得自己的人生最值得驕傲、最與眾不同的一件事,大概就是他被情人丟棄的次數吧!

  連他也覺得很神奇,一開始幾任男友,他還會努力地提升自己,經營兩人之間的關係,好讓這段感情能夠長久走下去。但後來瓜子發覺自己無論如何努力,也只能把對方厭煩他的期限往後延個幾天而已,就漸漸地放棄了。

  反正他這個男人,一定在出廠時,就比別人少了什麼零件,所以他沒有被愛的可能性,沒有人會真正迷戀上康云這個人。

  六十九任男友留下了一封信,就放在他們合租公寓唯一的家具上,瓜子扭開燈就看見了。上面寫著:

  『謝謝你這段日子的照顧,再見。P.S.:記得去繳最後兩個月的房租和水電。』

  瓜子很感激他,看著幾乎又被搬空的公寓,至少這個人還懂得說謝謝。

  他忽然察覺到,就算是M,也是會被欺負到心痛的。

  原來自己,並不如所想的那樣,什麼折磨都能甘之如飴。

  因為錢幾乎所剩無幾,所以他也上不了酒吧,就跑到便利商店去買酒,一個男人半夜在酒櫃前掃蕩啤酒的確很顯眼。

  小花當時在旁邊買菸,觀察他悲傷的表情一陣子,忽然開口:

  「心情不好嗎?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我請客。」

  雖然自稱叫小花,卻是個身高超過一百八的高大男人。瓜子看他臉長得還算清秀,還有雙好奇的大眼睛,頭髮剃得短短的,倒像是哪個兵營跑出來的大男孩。

  他於是揚了揚脖子,耍賴般地說:

  「好啊,這可是你說的,你要負責把我帶走。」

  小花還真的從附近開了車來,把無精打采的瓜子運上車,自己就當駕駛,載他到市區附近的一間gay吧。後來的事情瓜子也不太記得,只記得自己喝了很多很多酒,喝到自己都忘了自己身在何方,有什麼人又把他扛上了車,然後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醒來時,瓜子發現自己置身一間房間,感覺是哪個飯店裡的套房。更神奇的是,他發覺自己手裡握了一條皮鞭。

  「呃……?」

  他慢慢清醒過來,發覺自己坐在一張天鵝絨的華貴座椅上,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什麼時候全被換掉了,休閒衫和牛仔褲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在哪裡看過的,鑲有金屬扣環和拉鍊的皮衣。重要部位的地方還特別緊,腳上甚至還穿著高筒皮靴。

  瓜子往自己頭上一摸,發覺那裡戴著一頂軍帽。他把那頂光看就很有氣勢的軍帽摘下來,視線順勢往床上看去,這下子才真的嚇得魂飛魄散:

  「小……小花?」

  他不得不叫起可能是男人隨口編造的假名。因為那個便利商店裡的大男孩,此刻竟然嫵媚地仰躺在床上,用仰角的視線看著他。

  這還不打緊,男人的四肢被緊緊束縛在床的四個角上,脖子上還綁著皮製的相圈。更令人驚悚的是,男人全身一絲不掛。跨間的器官微微挺起,還滲著興奮的液體。

  「嗨,你醒過來啦?」

  小花竟然還悠閒地這麼說。瓜子啞口無言,他察覺到自己手中還握著鞭子,看了一眼鞭子,又看了一眼床上的胴體。說實在話男人的身材還真不錯,修長又白皙,肌肉也很結實,完全是瓜子會著迷的那型:

  「呃……你……我……到底……?」

  「討厭,都已經這樣了,你還不明白嗎?你這壞傢伙。」

  男人從喉底發出頗有磁性的笑聲,還刻意拋了個挑逗的眼神:

  「來吧,你一定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吧,親愛的康云。」

  「你、你知道我的本名?」瓜子吃了一驚。

  「你剛剛在酒醉時講了好多話,還喊著什麼『二哥,不要!』、『小蟹,饒了我,康云下次不敢了!』之類的話,你都不知道自己的叫聲有多迷人,所以我才猜想你可能喜歡玩這種遊戲的,你看我夠不夠體貼?」

  男人煞有其事地說著。瓜子吞了口涎沫,他承認男人確實長得不差,而且被綁成這樣子……老實說還真有點誘人。

  讓瓜子想起覘板上的魚,而且魚還自己從海裡跳上覘板。

  不,慢著,重點是,這男的到底是怎麼把自己綁起來的啊?

  「書上有教喔,把自己綁起來的方法。有時候找不到人跟我玩時,就只好自己想辦法了啊。來吧,不要磨磨蹭蹭的了,我已經等很久了……」

  「…………」

  床上的男人從舌尖發出迷人的氣音,發出一聲難耐的呻吟,還扭動了一下頎長的身軀。瓜子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握著皮鞭的手開始出汗了:

  「等、等一下,我不行啦,我……我從來就沒有……」

  他還沒說完,就被男人給打斷了,「你行的,你現在手上不就拿著皮鞭嗎?」他雙眼放光,竟是充滿了期待,跨間的性器也和主人一樣。瓜子不知所措起來:

  「不、不對啦!我從來沒做過這種事……不,應該說,應該是我躺在床上才對啊!等……等等,我也不是非要躺在床上不可,但是要我拿皮鞭當S,我……」男人沒等他解釋完,忽然閉起眼睛,對著瓜子仰起了頸子,

  「嗯……好……難受,求、求你……」

  瓜子的雙眸微瞠,看著男人望著他,兩眼微微沁出淚珠,沾有些許濕氣的睫毛,把他原本清秀的臉加添幾分淫蕩。這樣的臉在潔白的床單上扭動、顫抖,足趾還因為緊張而拉得蒼白,瓜子一邊看著,一邊呼吸竟也跟著粗重起來:

  「好眼神……」男人忽然開口,凝視著瓜子的眼睛。在瓜子察覺前,手上的鞭子已經不自覺揮出,「啪」地一聲,清脆地打在男人泛著色澤的肌膚上,留下一道紅痕,

  「…… 啊嗯!」

  男人發出魅人的叫聲,向著瓜子挺了挺腰,跨間的器官竟又挺立了幾分:

  「對……就是這樣,我知道的,你一直都想這麼做,從你的眼神看得出來。就盡情地去做吧……啊啊!」男人被縛著的四肢又緊了緊,原因是瓜子又連續揮下了好幾鞭,有鞭還打在男人蒼白的大腿之間,引來一陣興奮的喘息,

  「饒了我……嗯,快點……啊……好……康云,你真棒……」

  那一晚瓜子不記得自己究竟打了多久,只記得眼前的男人被打得浪叫連連,連射也不知道射了幾次,瓜子也高潮了。房間裡滿是兩人興奮的氣息,最後瓜子把皮膚滿是紅痕的男人壓倒在床榻,抱著他的腰,瘋狂地進入、侵佔他的身軀。

  印象中一生之中,瓜子從未經歷過像那樣的性愛,以往他以為配合對方、任對方佔有,就是被愛著的證明,卻沒有想過,由自己體內、自己的意識主動給予的激情,會是那樣動人。把堅挺的性器深深送入柔軟的內壁深處,瓜子發覺自己的眼眶濕了。

  這也是被愛著、被關注著的方式吧!他想。

  就算對方沒有看著自己、就算對方最後被自己狂風暴雨的折磨弄得暈過去,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種被人需要著的感覺。

  ***

「小花……小花?你在房間嗎?我要進去囉?」

  放下來不及送完的最後兩箱螃蟹,瓜子在漆黑的玄關扭開燈。從那一夜以後,男人就經常出現在他的週遭,兩人就一起去瓜子的公寓,來一場胡天胡地的性愛遊戲。但次數多了,兩人也熟稔起來,有時便什麼也不做,只是脫光衣服,在床上緊緊相擁。

  令瓜子驚訝的是,那竟比什麼性行為都親密,什麼都令人無法自拔。

有次歡愛過後,瓜子緊抱著男人寬闊的背,把額髮抵在上頭:

  「喂。」

  他叫了他一聲。男人從鼻尖哼出慵懶好聽的聲音,微笑著回過頭,

  「什麼?」

  瓜子看著他。男人在懇求他鞭打時下流得令人無法想像,像個娼婦一樣主動又熱情。但邀請他到旅館、被他抱著的時候,卻又時不時流露出一種難以捉摸的深沉。這讓瓜子實在摸不透他,而且每次旅館的錢都是他出的,這些旅館明顯不便宜。

  而且男人好像挺忙的樣子,往往都要拖到十一二點的深夜才有空來見他。有時半夜打給他,男人也說自己還在工作。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小花。」

  「少敷衍我。」

  男人回眸看了他一眼,又拋了個媚眼:「你要逼供我嗎?親愛的主人。」

  「……我是很認真地在問你。」瓜子實在越來越搞不懂這男人,心也越來越亂。

  「名字很重要嗎?」

  男人似乎聽出瓜子的認真,竟嘆了口氣。瓜子心裡一緊,習慣性地低下視線:「如果你……不想說的話……」男人看著他,忽然開口:

  「這樣不行。」

  「嗯?」

  「要問我的名字,就更堅定一點。康云,你不是想知道嗎?想知道的話,就清清楚楚地說出來,就命令我!」

  瓜子看著男人彷彿夜空般漆黑的眼睛,總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分成千絲萬縷,又驀地聚合在一起,竄上乾澀的喉口。他幾乎是衝口而出:「告訴我!」他按住男人的肩,把他從床上翻過來,雙腿跨過他小腹,把他壓倒在床上,

  「我叫康云,我喜歡你。所以請告訴我你的名字。」他雙眼泛紅地說。

  男人凝視著他,那一瞬間,瓜子看見這一生看過最溫柔的笑容:

  「我的本名叫紀化。我也喜歡你,康云。」

  毫無預警地,瓜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掉淚,但等他察覺時,眼淚已經落滿了男人的胸膛。啊啊,這就是被愛著、被什麼人獨一無二凝視著的感覺吧?像自己這樣糟糕的人,竟也可以有這樣的權利嗎?

  「你當然可以,康云。」

  男人似乎永遠知道瓜子在想什麼般,仰起頸子來,淺淺地吻了瓜子的唇,很快被瓜子擴大成激烈的舌吻:

  「你值得的,一向都值得。」

  激情過後,瓜子無力地仰躺在床上,看著旁邊同樣也是滿額大汗,卻滿足得對著天花板微笑的男人,忍不住又開了口:

  「喂,你到底是做什麼的啊?牛郎?」

  「……我是醫生。」

  「醫生?騙人,實習醫嗎?」

  「我是放射科的主治,其實我工作的醫院,就在我們遇見那間便利商店的對面,而且那時我還穿著醫師袍……我以為你早就發現了。」男人苦笑著說。

  「咦,咦咦!咦咦咦!真的假的!但是你還這麼小!」瓜子簡直沒把舌頭嚼下肚。

  「哪裡小了,我今年已經三十了耶。」

  男人用清秀的娃娃臉說著,瓜子瞠大了眼睛,雖然說三十歲的主治還是很年輕,瓜子今年也滿二十八了。但要是男人不說,他還以為這個人是哪個剛退役的男孩。

  看見瓜子的表情,男人柔順地笑了,眼神再度魅惑起來,

  「不要擔心,就算這樣,你還是我的主人喲,啊嗯~」

  自己該不會,惹上了一個不得了的傢伙了吧?

  瓜子在書房發現了紀化背對著他,正坐在書桌前,周圍全是高聳的文件和書,不知道正在整理些什麼。

  因為原先的公寓租約到期,紀化就建議他搬到自己的公寓,和自己一起住。第一天搬進去時瓜子就嚇到了,倒不是被公寓廣闊和華麗嚇到,因為瓜子早有預感男人應該是有錢人,再說主治醫師住得太寒酸也不對勁。而是那間公寓亂得超乎瓜子想像。

  「啊啊,抱歉,因為工作太忙了,有時候還要留看夜班……又沒有娶老婆,所以不知不覺間就變成這樣了。」

  紀化當時抱歉地說著,臉上又露出被瓜子鞭打時,常出現的那種害羞神情。瓜子實在弄不懂這個男人,照理說這個男人在工作上,應該是呼風喚雨、很受重視才對,結果竟然在半夜跑來只他這種人玩SM遊戲,自己還是當M,瓜子真是完全不能理解。

  「咦?你回來啦,主人,要先吃螃蟹,還是先吃我呢?」

  紀化從書桌前回過頭來說。瓜子無言地看了他一會兒,好像剛從醫院的餐會回來,紀化渾身都還穿得很正式,和撒嬌的語氣產生明顯的對比,

  「……這台詞等你穿裸體圍裙時再說吧。你在幹嘛?」

  「啊,因為想幫你弄個房間出來,所以在整理一些東西。對了,這個盒子是你的吧?」

  他指了一下地上一個陳舊的、本來是拿來裝巧克力球的紙盒。瓜子隨意點了點頭,內心卻有點驚訝,自從搬來這間大公寓之後,他一直是在紀化的臥房睡,吃的用的也和他一道。現在聽說要幫他清出一間房間,瓜子心裡有種異樣的衝動,

  「為什麼這麼突然……」

  「嗯?你說房間嗎?因為看你在這裡總是很不安的樣子,特別是我不在的時候,總是一臉不知道該去哪裡似地晃來晃去,我想有個自己的私密空間,你會比較放鬆吧。主人,如果小花不小心擅闖你的房間,主人可以狠狠地懲罰我喔,嗯哼~」

  ……他絕對會擅闖。絕對。

  「可是,我又不一定……」

  瓜子說到一半,忽然不知如何啟齒般地瞥過頭。他本來是想說,照自己被甩的紀錄,過不了多久一定又會被紀化厭煩,他已經做好哪天會被連夜趕出去的心裡準備。

  但不知道為什麼,話一到唇邊,想到有天會被紀化厭惡、和他分開,心竟像被猛戳一刀那樣疼痛,不自覺地咬住了下唇:

  「我不值得你這樣做……」他只好改口,

  「我又醜、又笨、性格不好,被很多人上過,床技卻還不怎麼樣,明明唸得是戲劇系,出來還找不到工作,只能當打工小弟餬口。以前交往過的伴侶全都很厭煩我,我知道的,我是個糟糕的情人,小花,我不值得……」

  他還沒說完,唇就被人按住了。按住他的,是紀化溫暖的五指,

  「你值得的,我說過,你一向值得的。」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慢慢地走向瓜子。比瓜子還高上一個頭的身軀,按住了瓜子的雙肩,在他面前微蹲下來,瓜子別開視線,很快被紀化扳了回來。

  他看著瓜子咬著下唇,哭得微微發顫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而且,情人之間本來就是互相的啊,康云,S和M都一樣。」

  替紀化收拾完房間,瓜子才發現這個房間還挺大的。他本來以為臥房就已經夠大了,沒想到還有個這麼大的書房。

  他最近越來越好奇紀化的背景,雖然如果命令他的話,紀化多半會告訴自己,但不知為何瓜子並不想這麼做。那和以前畏縮的被動不同,而是像紀化所說的,兩人之間,積極也好消極也好,全都是互相的。

  把一箱書送上書架,有個盒子就在瓜子身後落了下來,瓜子回頭一看,原來是剛才那個巧克力球糖盒,是瓜子裝在行囊裡帶過來的東西。

  這幾年流離顛沛,大學以後就再也不曾回老家過,據說老家的麵店都收起來了,父母也搬了家。帶在身上的東西一年一年地丟,竟沒剩下多少舊事物。這個盒子和其他舊東西擱在一起,連瓜子自己都忘記那是做什麼用的了。

  他把紙盒子打開,發現裡面放著一張陳舊的筆記紙。

  瓜子輕輕地「啊」了一聲,男人這時也湊到他身邊,看他臉色蒼白的看著那張紙。那張紙上沒多寫什麼,只寫了一排數字,看起來像是電話。

  「這是誰的電話?」

  紀化好奇地問。瓜子抿了一下唇,男人看出他的異樣,從身後握住了他的肩,瓜子才小聲地開口,

  「我二哥。」

  「你二哥?」紀化意外地睜圓著眼。瓜子好像有點後悔似地,迴避了一下情人的視線,抓了抓後肩說:

  「嗯,不是什麼重要的人,就是家裡的二哥,我們已經很久沒聯絡了。」

  他還記得很清楚,二哥婚禮的那一夜,他一反往常對二哥言聽計從的態度,沒有出席二哥的婚禮。

  一個人窩在他閣樓那間小房間裡,即使過了這麼長的時間,瓜子還清楚地記得,那時候的他,明明家裡在辦喜事,他卻完全高興不起來。他沒有很明確地感受到自己是為什麼事情難過,只覺得胸口像破了個洞那樣,什麼東西都沒了。

  一直到現在,瓜子才隱隱約約察覺到,那時候如此痛苦的真正原因。但是那都已經過去了,再重拾起來,也只是像舊傷那樣淡淡陰陰的痛楚,他一直覺得沒必要再去碰觸。

  二哥娶的對象,是大企業的小姐,那是他在眾多女友中,千挑萬選選出來少奮鬥十年、財貌兼備的完美貨色。瓜子記得,從小二哥就和他們說,總有一天他要脫離這家麵店,脫離這種貧窮的生活,為此他可以不擇手段。

  婚後二哥真的達成了他的願望,他隨妻子赴美,還在妻子父親的公司找到了不錯的工作,有岳父罩著,就算外語能力不如能也還得過且過。而且瓜子從來不懷疑二哥的野心和毅力。

  這張電話,就是二哥離家那一夜,忽然出現在他面前,親自塞進他手裡的。

  『喂,康云,我要走了。這一去,就不會再回到這間窄小骯髒的麵店啦。』

  二哥不改無情地說。瓜子自從婚禮之後,沒有和二哥說過一句話,整天只是躲在房裡,二哥彷彿也隱約知道些什麼,只是站在漆黑的房門口,遠遠看著雙手抱膝、不發一語的他。那晚的二哥,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我說過我會逃離這個家,之後也不會讓你們找到我。以後你就死心吧!趕快找個有虐待傾向的漂亮女人,娶了她過一輩子吧!再會了,小弟。』

  但是這麼說著的二哥,卻把那張電話,深深地塞進他緊握的五指間,像在託付什麼般慎重。

  瓜子知道那上面是電話號碼,也知道那一定是可以聯絡得到二哥的電話。但這麼多年,二哥真的如他所說,成功逃離這個貧窮的家和階級,連父親想找他借錢都聯絡不到他。瓜子卻始終沒有播通這個電話。

  「這是很重要的電話吧?」

  觀察瓜子的表情半晌,紀化忽然開口。瓜子一驚抬頭:「不,只是……」紀化卻忽然走到客廳,拿了那裡的分離式電話機,又回到書房裡,把話筒塞到瓜子手裡:

  「既然這樣,就快點撥吧!他都等在盒子裡這麼久了,好可憐不是嗎?」

  他說著,又古怪地看了瓜子一眼,紅著臉撇過了頭,「快點打啦!你、你再不打,我要把電話搶過來吞下去囉!我……我也是會吃醋的。」

  瓜子抓著電話筒,看著背過身去的紀化,怔怔地看著那張紙上的數字。

  二哥的筆跡,老實說他已經忘了,只記得小時候,他常常把一天交待的工作全寫在紙上,在塞給他要他照著辦。那時候的二哥,年輕得令人不敢逼視、又跋扈得令人無法忍受。

  但怎麼,有好讓人懷念的感覺……

  他果然是個變態吧?小蟹也好、第一任男友也好,他竟總是這樣懷念那些欺負自己、還無情地拋下自己的人。

  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衝動,瓜子的手指動了,他把指尖挪到鍵盤上,像個剛學會打電話的孩童,笨拙地照著紙上的數字,中間還按錯號碼,忙紅著臉慌慌張張重播。

  話筒那頭響起電話的等待音時,瓜子覺得自己的心臟幾乎要停了,呼吸也不穩起來。腦裡翻攪著過去記憶中的聲音,甚至連第一句話要說什麼都來不及想。

  「嘟」地一聲,電話接通了,瓜子幾乎要主動脫口:「喂——二……」

  『您好,您現在播的號碼,已被使用人停話,請查明新的號碼再播。重覆一次,您現在播的號碼,已被使用人停話,請查明……』

  瓜子愣在那裡,原先緊繃的身體一鬆,差點沒在書房裡跪倒下來。紀化發現他的異狀,忍不住捱過去:

  「怎麼了?接通了嗎?」

  他難掩在意地問。瓜子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只是緩緩把話筒移離耳邊:

  「他……已經停話了。」

  「停話了?怎麼會?」

  紀化也愣了一下。瓜子在書房的椅子上坐倒下來,手上的電話落在一旁,那張泛黃的筆記,就像嘲笑他似地落在他腳邊。

  紀化彷彿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跑過去,替他把那張紙拾了起來。

  「等一下……康云,這紙背後,好像還有字!」

  他端詳了一下那張紙,忽然大叫道。這一叫把瓜子也驚醒過來,他轉過頭:

  「你說什麼?」

  「是真的!寫得很小,就在背面一小角……你自己看!」

  他把那張紙遞給瓜子,瓜子忙像搶似地奪過,翻到背面一看,果然有一行蠅頭小字,赫然是他熟悉的二哥筆跡。當年他太害怕這個電話、太害怕面對這個人,竟不敢多看這張紙一眼,就把他扔進了記憶的深處。

  瓜子把臉湊上去,仔細地讀著二哥算得上娟秀的筆跡:

  『喂,我只等你一年啊,一年之後你沒有打來,就表示你不再需要我虐待你了,滾去找你的幸福吧!小弟。』

  瓜子怔怔地看著那行字,半晌用指尖撫過。紀化在一旁擔心地看著他,瓜子卻忽然輕輕地笑起來,越笑越是開懷,笑到最後,他把筆記在手中捏緊,仰靠著椅背閉起了眼睛:「二哥他……就連到最後,也還是這麼盛氣凌人啊!」

  他又笑了一陣,轉頭望向一臉憂心的紀化。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一種好輕鬆好輕鬆的感覺,好像有什麼一直勒在他脖子上的東西,在那剎那間被人通通解開了。

  啊,好輕鬆,卻又有一點點寂寞。

  二哥他,現在也一定在什麼地方,統御著他的新奴隸們,繼續過著揮鞭的日子吧!

  他已經不需要他了。但這次,他卻因此而得救了。

  螃蟹終於被消耗完的那個秋日,瓜子找到替劇團運輸道具的工作,雖然不算是個太有頭臉的工作,但是對畢業後因為成績不佳,以為自己再也摸不到舞台的瓜子來說,再一次見到舞台和劇場,還是讓他有種重生的衝動。

  他和紀化相處愉快,新改的房間非常合瓜子胃口,裡面放著紀化網購來的各式道具,從皮鞭到皮套應有盡有,每天晚上瓜子都過得很充實。

  雖然瓜子多少有點懷念以前被五花大綁,隨便人擺佈的興奮感,但是面對紀化這樣一個美男子,瓜子也不太介意稍微改變一下性遊戲傾向。

  倒是有天假日,瓜子替玩累的紀化蓋上被子時,忽然聽見紀化的手機響了。

  他沒多想就代他接了起來,逸入耳際的卻是熟悉的嗓音:

  「喂,四哥嗎?」

  瓜子愣了一下,隨即跳了起來:「小……小蟹?!」

  他先是大叫一聲,隨即警覺似地摀住嘴,回過頭看了紀化一眼。男人倒是沒有反應,結實的肌膚上佈滿剛才歡愛的痕跡,還呻吟著翻過了身。

  他聽見電話那頭又傳來紀宜的聲音:

  「……瓜?」

  「呃……嗯,對,是……是我……」瓜子忙拿著電話逃出臥室,窩在客廳一角。

  「怎麼回事?你為什麼會接我四哥的電話?」紀宜似乎也頗為錯愕。

  瓜子這下終於慢慢明白過來,其實聽到紀化的本名時,他曾經有靈光一閃過,但一來天下姓紀的人這麼多,瓜子還以為他單純和這姓氏有緣而已,

  「他……他是你四哥?可是你們長得一點也……」

  他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脫口便問。紀宜也愣愣地說:

  「這是當然的,四哥他和我又不是同一個媽媽生的,他媽是我爸的情婦,後來過繼給我爸的第二任妻子,所以現在才姓紀。」

  不愧是紀宜,很快冷靜下來解釋:

  「等一下……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我四哥的電話會由你接?該不會你……」

  「啊,啊啊,沒有啦——是撿到……對!這支電話是我撿到的,剛想看看到底是誰的電話,你就打來了。哈哈,真巧……」

  「……撿到我四哥的電話?那你怎麼知道他和我長得不像?」

  瓜子背脊淌出汗水。「是、是包包啦,我撿到的是包包,裡面除了手機之外,還有你四哥的照片。嗯嗯,就、就是這樣,你四哥看起來人挺好的嘛!很、很帥喔!」

  他忙打哈哈地說著,還自顧自地笑了一陣,他無法想像像小蟹這樣正經八百的人,要是知道他的四哥有這種微妙的性傾向,還和他這種人搞在一起,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

  好在紀宜似乎也沒打算追問下去,只是「嗯」了一聲,聲音變得有些低沉:

  「四哥他的確人很好。我爸和我斷絕關係後,就只有他肯和我聯絡,協助我一些關於生活的問題。上次小魚作品抄襲的風波,也是他幫忙解決的。他是所有兄弟中,和我年齡最近的一個,我們從小就很親。」

  瓜子愣了一下,從門縫中看了眼熟睡中的紀化。紀化其實還挺依賴他的,生活上的瑣事也好、房事也好,瓜子發現他很不擅長決定事情,就連燈泡要買省電的還是不省電的,他都可以在電器行猶豫好久。

  這就迫得瓜子非果斷地替他決定不可,否則家裡會連垃圾袋要買紅的還是藍的,都遲遲無法定案。只要是瓜子說出口的事,紀化從來沒有反駁,瓜子沒想到這麼依賴他的男人,也有這麼照顧人的一面。

  「……吶,小蟹。」他忽然開口。

  「什麼事?」

  「你覺得啊,我到底是S還是M啊?」

  「……平常有人會在電話裡這麼問朋友嗎?」紀宜明顯青筋了一下。

  「你覺得嘛!就我們這麼多年交情。」

  瓜子固執地問。紀宜於是斬釘截鐵地說,

  「你是M。」

  瓜子笑了起來,對著話筒笑得開懷:

  「啊啊,果然是這樣比較對吧!」

  「你是M,那是因為你太善良,瓜。」

  紀宜說著,他沉默了一下,不理會瓜子的錯愕,忽然放緩了聲音:

  「我從一遇見你時就這麼覺得了……你能看到人最好的部份,即使像我這種人也一樣。瓜,所以你能忍受別人欺負你,忍受我欺負你。」

  瓜子有點訝異,他一直以為紀宜對他的作為渾然無所覺,至少知道了也不太在意。沒想到他的心裡,竟然存在著這樣的想法:

  「小蟹……」

  「而且,世界上又不是只有S和M。」

  紀宜忽然說,他似乎看著什麼人般停頓了一下,瓜子猜想那應該是他的同居人。他深吸了口氣,又繼續說:「重要的是,找到可以互相需要的人,不是嗎?」

  他們聊了一下近況,掛斷電話前,紀宜忽然又叫住他。這回聲音有些遲疑,

  「……喂,瓜!」

  「幹嘛?」

  「我四哥……真的是個很好的人。你要好好珍惜他。」

  他說著,不理會瓜子慢半拍的訝異,就把電話給掛了。

  瓜子怔怔地放下話筒,回到臥房,看著依舊熟睡的紀化。

  直到現在,他還是弄不太懂這個人。有時候像個大哥哥般照顧人,有時候卻又像個醫生般可靠,但在他面前時,卻又是個不折不扣的受虐狂,毫不避諱地對著他浪叫挑逗,三八到有時瓜子自己都會不好意思。

  但是,或許小蟹是對的,世界上不是只有S和M。

  但世界上只有一個紀化,也只有一個康云,瓜子需要小花,小花也需要瓜子,這就很足夠很足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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