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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釵》第28章
 人無情繼女雪中立 顔睡蓮一戰狠繼母(一)

  携謝禮回拜完畢,已經到了午飯時間,睡蓮胡亂吃了幾口,就歪倒在炕上不想動彈了。

  翠帛勸道:“小姐小心積了食,還是起來走動走動,寫字綉花也行,奴婢給您支綉架分綫。”

  睡蓮閉著眼,無力的擺擺手,“去泡一壺釅茶即可,這會子,我可是不想再動彈了。”

  翠帛欲再勸,采菱進來了,後面跟著的添飯端著茶盤,添菜則拿著一對美人捶。

  采菱客客氣氣對翠帛說,“姐姐跟著小姐忙碌了一上午,方才又伺候午飯,定是累了,姐姐且去歇歇,由我們來服侍小姐。”

  翠帛躊躇片刻,找不到合適的理由留下,只得行禮退下。

  添飯倒了杯極釅的紅茶給睡蓮,睡蓮捧在手心慢慢飲,采菱見睡蓮臉色不好,便問:“小姐那裏不舒服。”

  睡蓮長嘆一口氣,“腰酸,腿軟,頭疼。”最後、也是最重要的睡蓮沒說出來——心亂!

  添菜舍了美人捶,笑嘻嘻雙手交叉活動著,手指的關節啪啪響動,“小姐若不嫌弃,奴婢可以爲您按摩推拿一番,保管會舒服些。”

  “喲,你還有這個手藝。”睡蓮暗想,這屋子裏還藏龍臥虎呐。

  采菱笑道:“添菜的手藝確實不懶,今天上午幫著我們整理箱籠,見我總是拿手捏後脖子,她就給我按來著,一刻鐘的功夫,脖子的酸痛就好多了。”

  “你這手藝是向誰學的?”睡蓮問。

  添菜回道:“我老子娘教的。”

  采菱忙解釋道:“添飯添菜的老子娘,就是老夫人房裏的管事媽媽,一直管著府裏的針綫班,叫做辛槐家的。小姐還記得罷?那年在成都老宅子,南京七老爺病逝,趕在七夫人扶靈之前到成都報喪的,就是她們的親爹辛槐。”

  是辛槐兩口子!睡蓮當然記得!自己剛來這裏時,聽到奶娘周媽媽和辛槐家的對話,辛槐家的幾句話就逼得愛財如命的周媽媽乖乖獻上冰種翡翠鐲子!後來去了成都,七叔病逝,辛槐來報信,在老宅子裏話不多說,眼不多瞧,表面是個老實人,實際上極會看人眼色。

  辛槐在外院當差也就罷了,這辛槐家的著實是個精明能幹的人物,母親在時,她管著針綫班;繼母當家,她的位置依舊巋然不動。

  難怪添飯添菜這對孿生姐妹會如此伶俐,雖說是二等,却也一點不比一等的翠帛差。也就是了,有了這對人精似的父母,女兒會差到哪去呢?何况她們還在祖母院子裏調/教了幾年。

  可是,這麽精明的父母,爲何把一雙孿生女兒送到她這座冷灶裏當差呢?

  睡蓮百思不解,對著添菜點了點頭,“你且試試,力道輕些。”

  姐姐添飯對妹妹添菜使了個鼓勵的眼神。

  睡蓮躺在炕上,采菱給她拆散了髮髻,拿著溫潤的玉梳給睡蓮通頭,就這樣一下下的梳著,腦筋舒緩了許多。

  添菜捏著腿,果然是練過的,酸澀之感在她的手法下漸漸被驅趕出去。

  睡蓮舒服得很想學小猪哼哼,睜開眼就著添飯的手又喝了半盅釅茶,緩緩躺回去,似乎不經意的問道:“你們可還有兄弟姐妹?如今都在府裏當差麽?”

  添飯說:“有個哥哥,在采買處當差。”

  “哦。”睡蓮口舌倦怠,像是要睡了,過了半刻鐘,呼吸徐長平穩,定是睡熟了。

  采菱對添飯添菜打了個手勢,添菜收手,添飯從炕頭抱來一床杏子紅金心閃緞錦被給睡蓮蓋上。

  待三人悄悄退下,睡蓮猛然睜開眼睛:辛槐家的獨生子在采買上當差,而府裏管著采買的是繼母房裏最器重的楊嬤嬤的兒子楊全!

  所以說,辛槐家的沒有把寶押在一處,繼母那邊她也費了不少功夫,既如此,添飯添菜還可以信賴嗎……?

  什麽叫草木皆兵,如今睡蓮算是親歷到了。

  次日一早,睡蓮比昨日還早了一刻鐘,去給楊氏請安——因爲昨日楊氏說過,“要早些來。”

  入泰正院,穿過十字甬道,正堂門口站著楊氏房裏的二等丫頭翠簪,也就是昨日取一柄如意送給睡蓮的丫鬟。

  睡蓮止步,翠帛對著翠簪點了點頭,“我們九小姐過來請安了。”

  翠簪立在門口動也不動,冷冷道:“你們來晚了,我們夫人早起和管事媽媽們議事呢。”

  翠帛笑道:“麻煩姐姐通報一聲,我們在暖閣等著就是。”

  翠簪兩眼一翻,摔了門簾進去,半刻鐘都沒出來,將睡蓮主僕三人凉在門外喝著西北風。

  這就來了麽?繼母還真是半點等不得了,用了這等招數整治自己。

  睡蓮唇角輕輕一動,問面上已有微怒的采菱,“今日是誰整理書房?”

  明明昨夜小姐親自吩咐過的,今日由朱砂帶著添飯添菜姐妹倆整理新書房啊,怎麽小姐又問自己?采菱迷惑,不過還是順著說道:

  “按例今日書房是朱砂當值,不過咱們從老宅裏帶的書籍畫册頗多,她一個人肯定整理不完的,石綠又帶著幾個針綫出挑的小丫頭趕著過年的衣服、荷包等物,估計這會子不得空,免不得添飯添菜要去書房幫襯朱砂。”

  睡蓮緩緩搖頭道:“其他也就罷了,我那書箱裏有幾册是孤本,你單尋出來,鎖在臥室的黃花梨雕麒麟花鳥書櫃裏,沒得弄丟了;還有,我那些畫兒你挑幾幅好的挂在書房裏,你畢竟讀過好幾年的書,自然比朱砂懂得何處挂著合適風雅,去吧。”

  “是。”采菱行禮退下,心中大驚:小姐的說的孤本不是早就鎖在臥室了麽?怎麽又……?

  難道,是小姐故意把自己支開?可是剛才那翠簪的氣勢,分明是奉了五夫人的意思,故意把小姐凉在外面吹冷風的,對了!昨日五夫人免了諸位小姐公子的晨昏定省,單留小姐一人,也就是要拿小姐開刀啊!

  這個時刻,小姐爲什麽還把自己這個唯一的幫手支開,反而留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翠帛呢?

  采菱滿腹心事匆匆回了聽濤閣,叫小丫鬟叫來自己的老娘劉媽媽商議。

  劉媽媽聽完采菱的描述,一語中的道:“傻丫頭,小姐要你回來,是想少一個人吹冷風罷了。”

  采菱急道:“總不能我躲在屋子裏烤火享福,主子却要受凍罰站的。娘,你想想辦法,看怎麽把小姐救回來,這裏不比成都,天寒地凍的,凍壞了如何是好?”

  劉媽媽默想一會,問,“你且別急,小姐出門穿戴如何,可曾抱了手爐?”

  采菱說:“穿的倒是暖和,裏外發燒的熊皮靴子,棉衣棉褲,外頭罩著銀狐披風,今日風雖小,小姐還是圍著紫貂圍脖,哦,對了,臨出門時,小姐還吩咐我在手爐裏換上新炭。”

  “這就是了,小姐這是要以退爲進,使苦肉計呐。”劉媽媽又想了想,精神一振,“五夫人太心急了,咱們小姐是個有盤算了,你就看著吧,到最後,指不定誰吃虧。”

  采菱畢竟年紀還小,一時不能理解母親的意思,見母親如此篤定,却也不像剛才那番懸心了,于是問道:“娘,我們總不能這樣眼睜睜的看著小姐受苦吧,總得——總得做些什麽。”

  劉媽媽眼中精光一閃,“咱們院裏那些閑磕牙的小丫頭子、婆子們還少麽?你尋個由頭,把九小姐被五夫人罰站的事情透出個風聲去,她們十幾張嘴,不到晚飯時刻就能鬧得全府皆知了。”

  “這樣,會不會給九小姐添麻煩?”采菱有些躊躇。

  劉媽媽笑道:“你放心,我是看著小姐長大的,也稍微能揣摸她的心思,她呀,向來是吃小虧、賺大頭的主。”

  原來劉媽媽這幾日都在外活動交際,當初老宅裏和劉管家有交情的家生子們,如今都混得還不錯,都是各房、各差事上的大小頭目了,最不濟的,也是田莊上莊頭,或者在南京看房子。

  劉媽媽一家子都是人精,手上有錢,更捨得花錢交際,因此短短幾天打聽下來,也對燕京顔府有些瞭解。

  比如說,九小姐顔睡蓮房裏的小丫鬟們的老子娘幾乎都是和五夫人楊氏不太對付的家生子,或者平日裏牙尖嘴利,或逞强攀比,或和其他幾位夫人,如莫夫人、七夫人柳氏、九夫人沈氏來往頻繁。

  楊氏最煩她們不過,但也拿不到錯處,即便自己是當家主母,也不敢隨意給這些世僕臉色瞧——須知他們背後有顔老太太撑腰。

  眼不見心不煩,楊氏乾脆將這些小丫頭婆子們都們趕到睡蓮的聽濤閣去當差了,

  劉媽媽就是要借著這些小丫頭的嘴,吹出她想放出去的風聲。

  過了二個時辰,快要中午飯時候了,睡蓮還是沒有回來。

  與此同時,九小姐被繼母在冷風中罰站的消息,也傳遍了顔府。

  泰正院。

  冷,鋪天蓋地的寒冷。睡蓮已然覺得視綫開始模糊起來。

  兩個時辰,相當于現代四個小時,她在西北風中如雕像般站立著。

  縱使她出發前已經吃飽了早飯,縱使她錦帽貂裘穿得像頭小熊,縱使她包裹著黑貂皮手筒下的雙手還抱著鎏銀百花掐絲珐琅手爐手爐,縱使她袖子裏還藏著薑糖和參片,時不時能借著寬大衣袖的掩護下偷偷含上一片,慢慢咽下……

  可時間長了,寒冷還是如鬼魅般纏身,從毛孔到肌膚,再到血液、骨肉,一絲絲、一寸寸,慢慢將睡蓮淩遲,又如鈍刀子割肉,第一刀的痛楚還沒消失,第二刀就緊接而上,一刀摞一刀的疼痛,甚至會令人後悔活在這世上。

  “咳咳。”睡蓮裝咳,以手帕捂口,將帕子裏剩下的參片和薑糖擱在舌下,一股熱流從舌尖順著入胃,又蔓延到全身,總算是驅走了眼前的模糊。

  睡蓮眼珠兒往左邊一瞥,精神頓時爲之一振——倒不是楊氏肯放她進去了,而是一直陪在她身邊的耳報神翠帛已經凍餓的搖搖欲墜,快要支撑不住了!

  從睡蓮藉口支走采菱的那一刻開始,她期盼的就是翠帛倒地的時刻。因爲只有這樣,繼母才能被激出來,她才有藉口名正言順的回聽濤閣。

  翠帛比睡蓮大幾歲,身子骨自然能煎熬些,可是她畢竟沒有睡蓮那身“裝備”,能熬到現在也算是奇迹了。

  翠帛使出吃奶的勁掐自己好像沒有知覺的手背,一絲痛麻喚醒了半昏迷的她,她面色青白,哆哆嗦嗦道:“小姐,手爐已經不暖了吧?奴婢給您要點新炭添上。”

  “罷了。”睡蓮頗爲無奈的搖搖頭,“方才你也向那位翠簪姐姐要了兩次,她不是說各房的銀霜炭都是有份例,不能隨便給人的麽?我知道你一心想著我,可我也不能眼睜睜的瞧著你遭人白眼啊。”

  “小姐,奴婢無能,不能——。”翠帛身子一晃,再也支撑不住,話沒說完,徹底昏迷,一頭倒在凍得僵硬、鵝卵石鋪就的地上。

  果然如睡蓮所料的,沒等自己哭著喊救命,翠帛的親娘——吳嬤嬤挑著門簾直沖過來,她聽說女兒隨著九小姐罰站,便從後門進了泰正院探情况,好幾次想出來救女兒,都被楊氏嚴厲的眼神止住了。

  最後看到女兒倒地,畢竟是親母女,吳嬤嬤再也顧不得了,衝破好幾個婆子的拉扯,硬是沖出來,脫下棉襖包住女兒,將女兒摟在懷裏哭嚎起來:

  “我可憐的帛兒啊!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麽孽!今日遭了這等報應!大冬天的生生凍死在外頭!”

  “帛兒啊!爲娘猪油蒙了心!爲了一等丫鬟的名分,把你送過去當差,却沒想你要受這些夾板氣,生生的被逼死啊!”

  守門的翠簪冷哼了一聲,“瞎嚷嚷什麽?翠帛有當一等丫鬟的運氣,却沒有這個命!論資歷口齒,我比她强十倍!如今我還是二等,沒得被她越了去!”

  “好個丫頭,還敢對我嚷嚷上了!”吳嬤嬤撲過去狠扇翠簪正反兩耳光!

  其實吳嬤嬤明知女兒受苦這件事,翠簪只是個小角色,可五夫人她不能恨,九小姐她又不敢動手,只好拿翠簪出氣。

  翠簪豈是白吃虧的?一頭將吳嬤嬤撞倒在地,兩人滾成一團厮打起來。

  那翠簪指甲留的長,將吳嬤嬤的老臉豁出了數道血口子,吳嬤嬤也不是吃素的,抓了翠簪好幾縷頭髮活生生的從頭皮上扯下來!

  翠簪吃痛叫道:“你這老貨!我叫你一聲嬤嬤!你就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我娘是管著大厨房的宋媽,比你强千倍萬倍!她若是知道你打我,你休想活著!”

  睡蓮做惶恐狀,蹲在地上掐著翠帛的人中,眼裏的餘光却瞥著門口厮打唾駡的吳嬤嬤翠簪二人,心想手底下的人都鬧成這樣了,繼母應該會出來圓場,否則,她當家主母的臉往哪裏擱?

  泰正院暖閣內,楊氏氣得嘴都白了,喃喃道:“還沒整死那個小雜種,咱們自己就開始窩裏鬥了,別人養的狗能看家,我養的狗只會狗咬狗一嘴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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