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程儀顔寧宵留情,爭權勢家僕窩裏鬥
離顔家老宅約二裏遠的學道街小胡同裏,有一個不起眼的宅院。院子大門上的銅環本來是生了銅綠的,可是最近前來拜訪的人如過江之鯽,生生將銅環磨得錚亮!
誰要這座宅院的主人是秋闈的解元呢,自秋闈發榜以後,送禮的、串門的、拉親戚的、說親的、同窗拜訪的等等幾乎要踏平門檻。
顔寧宵家裏原來只有一個老傭人幫襯,寡母榮氏待客累病了,顔寧宵就沒有和四川學政推舉的蜀中才子們一起坐船赴京去國子監讀書,而是閉門謝客照顧母親,直到榮氏康復。
因此顔氏族人皆誇顔寧宵孝順,堪稱子弟們的典範。
此刻榮氏坐在陳舊得看不清材質的羅漢塌上納鞋底,她穿著竪領青緞對襟大襖,腰際以下蓋著一床毛毯,因不用見客,也不戴首飾,梳著圓髻,戴著鴉青色抹額。
顔寧宵剛從外做客回來,換下石青色寶相花圓領袍,穿上家常半舊青布棉袍,丫鬟翠兒遞上醒酒湯,這丫鬟不過十一二歲,頭上扎著紅頭繩,身穿大紅棉襖,外罩靛青色比甲,下著楊柳青馬面裙,模樣身子還沒長開,低眉順眼很老實的樣子。
顔寧宵擺手推開:“今天只喝了二杯淡酒,泡一壺竹葉茶來吧。”
“哎。”翠兒忙不迭的去泡茶,器皿碰撞之聲隔著厚厚的門簾都不絕于耳,一聽就知是個新手。
“新買的丫頭行事說話還不太有章法,調/教幾年就好了。”榮氏笑道,手裏飛針走綫的一直沒停過。
顔寧宵眉毛微蹙,“我去京城讀書,不能時時照顧您,買兩個丫頭就是爲了讓您過得舒服些,您別心慈捨不得使喚。”
“我省的。”榮氏頭也不抬的納著鞋底。
“娘,今天天色不好,做活傷眼睛,別忙了,好好歇著。”顔寧宵硬扯過榮氏手裏納了一半的鞋底,“兒子是去國子監讀書,那國子監衣食住處都是管著的,每月還發銀子。再說了,行李裏面已經有十來雙新鞋,够穿了。”
榮氏病好之後,顔寧宵定下赴京的行程,入冬以來天氣較暖,坐快船日夜兼程,應該能趕在江水結冰前到都城南京國子監。
榮氏奪過鞋底,嗔怪道:“你瞧仔細了,這那裏是給你做的?”
小小巧巧的鞋底,密密實實的縫綫。
“這是——?”顔寧宵不解。
榮氏粗糙的拇指磨蹭著厚實的麻布粘的鞋底,“這是給族裏九小姐做的新鞋,預備著過年時送過去當年禮。”
“哦,原來是給睡蓮妹妹的。”顔寧宵訕訕的縮回手。
榮氏若有所思,緩緩道:“可不是,她七嬸娘還在成都的時候,跟我說起過這九小姐是個好動的,長得又快,費鞋的狠,每年都要扔二十多雙鞋子出去。”
末了,榮氏頓了頓,似乎不經意的說:“阿彌陀佛,幸虧她生在富貴人家,若是小門小戶的,單是穿鞋這一項就供不起。”
被別人惦記著,二裏之外的顔睡蓮打了個噴嚏,爲了鍛煉身體,平日裏蹴鞠、騎馬、射箭、散步、踢毽子輪著來,古代的鞋子比不得後世結實,對她而言是易耗品,偏手脚長得又快,一雙鞋子穿了三月就小了。
顔寧宵沒有接著母親的話茬,只是楞楞的看著納了一半的鞋底。
榮氏心裏莫名一痛,指著堆滿了墻角上各色禮品,扯開了話題:“這都是族人送的程儀,那些貴重的大毛衣服、緙絲衣料、蜀錦雲錦我都堅持退回去不收,留下的都是不值多少錢的尋常物事,你看看禮單,有沒有要帶到京城裏的。”
自打他中瞭解元,家裏人情往來就多了,寡母照看不過來,顔寧宵幫著打點,這才發現人情來往比讀書還要傷腦筋。
既然是禮尚往來,有來就要有往,否則欠下人情,以後會是大麻煩。所以那些貴重的禮物是不敢收的——家裏根本無力還同等價值的禮品,免不了要費盡口舌推辭一番,勞心勞力。
最後一張禮單是顔睡蓮宅子裏送的程儀,四季衣裳各一套、官窑瓷硯一方、羊毛襪十雙。
衣裳和羊毛襪都是惠而不貴,再實用不過的物事,而瓷硯不耐研磨,早已被端硯這樣的石制硯臺取代,是純粹把玩觀賞時的小玩意,所以在禮單裏顯得突兀了。
榮氏見兒子瞅著禮單似有不解之意,就掀開膝蓋上的毛毯,穿上棉鞋,從禮物堆裏把顔宅送的程儀一一挑出來放在羅漢塌上。
“來送禮的是九小姐的奶娘周媽媽,說南京不比成都暖和,冬天羊毛襪子是不可缺的。”榮氏指著十雙羊毛襪子說:“你都帶到國子監去,冷了就穿,若脚上生了凍瘡,麻癢難當,會擾你讀書的。”
顔寧宵哦了一聲,問道:“以前都是劉媽媽或者七嬸娘身邊的張嬤嬤送禮,如今怎麽換成了周媽媽?”
“聽說是在鄉下養病的,如今身體好了,還是要回來幫襯九小姐的罷。”榮氏回憶起周媽媽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又加上一句:
“這周媽媽不是個好相與的,我給了二錢銀子的荷包打賞,她居然當場就籠在袖子裏掂量,似乎覺得賞錢薄了些,走的時候不太高興,全然沒有大戶人家的做派。”
顔寧宵聽了,思緒片刻,安慰母親道:“七嬸娘去了京城,有些不安分的下人見睡蓮妹妹年紀小,治家不像以前那麽嚴,行事狂妄無禮也是有的。母親莫要爲這些人生氣,一來生氣傷身、二來也損了您和七嬸娘的情分。”
榮氏面上淡淡的,“莫要小瞧你娘的氣度,這幾年我們孤兒寡母相依爲命,見慣了人情冷暖,那裏會爲不相干的人生些閑氣?九小姐和七嫂子對我們的情分都是一個樣,以前沒有因爲我們家貧寒而看低了我們。如今也沒有因爲你高中解元而高看我們。這樣才是值得用心交往的人家,你以後——。”
顔寧宵笑著接過母親的話,說道:“我以後交結師友,這種無論貧賤富貴都安之若素的人才值得深交——娘,您已經說過很多次,兒子早就記住啦。”
榮氏想摸兒子的頭,抬手間,發現自己最多只能够得著兒子的肩膀了,不僅感慨萬千,她順手拍拍兒子的肩:“你莫要嫌母親囉嗦,這些話够你受用一輩子的。”
言罷,又鋪開一個包袱,裏面整齊的叠放著四季衣裳各一套。
分別是寶藍色步步高升團花杭綢直裰、月白色交領十二幅深衣、淺青色緞子白色護領道袍、佛頭青素面湖杭夾襖。
“這些直裰、道袍也就罷了,爲娘都會裁剪縫出一模一樣來,只是這個——。”榮氏單單挑出那套深衣,撫摸著領口衣袖處精緻的皂色緣邊,“深衣我就不會了,即使勉强縫衣出來,也做不出這種渾然天成的大氣,再過一年,你虛歲二十,這套深衣就在你行冠禮那天穿吧。”
大燕國冠禮是按照周制,男子二十歲而冠,表示正式成人,所以冠禮也是一個男人在名利場上爭鬥的起點。
母親已經替自己考慮到一年以後的事情了。
榮氏取出最後一個物件,正是那個突兀的官窑粉彩瓷硯,顔寧宵仔細把玩著,這瓷硯邊緣繪著淡淡兩枝桃花,胎體如嬰兒皮膚般潤滑,硯池兩邊有一對楓葉造型的筆舔,頗爲別致。硯臺背面却有些磨損,滲進去赭石、石青等顔色,倒像是經常使用過的。
這硯臺雖好,但用舊物贈人……顔寧宵尋思著,猛然想到顔睡蓮是酷愛畫畫的,必然會經常接觸到藤黃赭石等顔料,這瓷硯很適合用來調顔色的、莫非是她用過的東西?
三天后顔寧宵啓程赴京,按照母命將羊毛襪和月白色深衣打包進行李堆裏。榮氏去兒子房裏清點剩下的物品,發現顔寧宵還帶走了那方舊粉彩瓷硯。
知子莫如母,榮氏傷感的嘆了口氣。
與此同時,顔宅東籬院。
顔睡蓮扯下蒙在畫架上白麻布,準備繼續擱置了五天的暑雪軒遍地芙蓉圖,却發現慣用的官窑粉彩瓷硯不見了,換成一個嶄新的汝窑纏枝蓮紋青花瓷硯。
這間畫室兼書房向來是劉媽媽打理,從未出過差錯,怎麽換了東西都不說一聲?
顔睡蓮沒了心情,複又蒙上麻布,命小丫鬟朱砂喚來劉媽媽。
劉媽媽大呼冤枉,“小姐,這真真不是奴婢換的啊!”
“我這裏不是公堂,不審冤案。”睡蓮有些慍怒,“到臘月我就滿九歲了,不再是個孩子,屋子裏東西莫名其妙少了件什麽,或者多出了什麽,都是關係到名節的大事!若是被別有用心的人知曉了,必定大做文章!我以爲媽媽是個穩妥的人,所以托付重任,如今,倒是要我失望了!”
第一次見顔睡蓮發這麽大的脾氣,劉媽媽連忙跪下,也不急著辯解。
睡蓮頓了頓,意識道自己的話有些重了,語氣稍微緩了緩,“家裏的物件無論來去都是要登記造册的,媽媽去查一查是誰領用這青花瓷硯和還有舊粉彩瓷硯的去處,弄清楚了再來回話。”
劉媽媽應聲說是,磕了頭退下,出了東籬院,劉媽媽脊背立刻挺得筆直,喚了幾個管事,命她們即刻去查。
居然在眼皮子底下出了這種事,失了顔面和小主人的信任,簡直是奇耻大辱!
午飯前,劉媽媽查出了硯臺事件的“真凶”——周媽媽。
令她氣絕的是,水落石出之後,始作俑者不但沒有悔改之意,氣焰還囂張的狠!
劉媽媽將厚重的賬册重重一甩,啪的一聲砸在周媽媽左脚尖上。
周媽媽吃痛,立刻跳脚,“那瓷硯又不是我私吞了!是送給族裏顔解元家裏了!”
劉媽媽厲聲喝道:“胡說!給顔解元家的禮單是我擬定、九小姐點了頭的。羊毛襪十雙,四季衣裳各一套,那裏來的粉彩瓷硯?!”
“小姐說過的,送禮的事兒由我協理,你沒和我商量就寫了單子,那裏把我放在眼裏?”周媽媽不服,反駁道:“小姐年紀小,還不懂事,這顔解元如今在成都城都是個人物,四季衣裳和羊毛襪這種禮物太薄了,我怕得罪了人家,就做主添了粉彩瓷硯進去,明明是有功勞的,你却在這裏紅口白牙的排揎我?!”
真是個蠢貨!你習慣了捧高踩低,趨炎附勢,那裏懂得小姐的用心!正是因爲顔解元是族裏紅人,所以小姐在顔寧宵的程儀上慎之又慎,原本自己是比照著顔如玉父親的程儀擬的禮單呈給小姐查看,小姐將禮單裏的蜀錦和汝窑筆洗删掉了,還把貴重的玄色緙絲鶴氅改成較爲普通的月白色交領十二幅深衣。
這其中的意思,那裏是你能懂的!想到這裏,劉媽媽冷笑道:“你說添一件就添一件?你能做得了小姐的主?”
周媽媽是個受不住激的,回嘴道:“小姐是我奶大的,夫人臨終前托付我好生照顧小姐,我如何不能幫小姐做主!”
劉媽媽撫掌說道:“好好好!我不和你糾纏,有本事一字不差的把這句話當面說給小姐聽。”
言罷,命幾個粗使婆子拖了周媽媽去東籬院覆命。
東籬院暖閣裏,周媽媽時而尋死覓活、時而抽泣喊冤,顔睡蓮默不作聲,聽劉媽媽的陳訴。
劉媽媽最後說:“周媽媽其罪有三,第一偷拿主子的慣用的物件;第二私自篡改禮單;第三不守本分,口出僭越之詞。”
這三條罪名,每一條都不是革一、兩個銀米就能了事的。周媽媽曉得厲害,瘋癲似的撲過去就要打劉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