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面舅母各有心,意惶恐施展下馬威
睡蓮素兒剛一進門,便覺得一陣暖香襲來,裏外溫差太大,睡蓮强忍住打噴嚏的欲望,憋得眼泪都快出來了,眼角餘光瞥見素兒緊抿嘴唇的樣子,頓時明白此刻表姐差不多和自己是一番處境。
“我的兒!終于把你們盼來了!”一個頭髮白了一半的老太太由四個貴婦前前後後簇擁著,顫悠悠迎過來,後方還跟著幾個少女幷丫鬟婆子若干。
“祖母!”
“外祖母!”
睡蓮素兒齊齊跪下磕頭,磕到第二下時,老太太一手一個拉表姐妹起來,目光在兩人臉上身上流連,“這番打扮,倒像一對孿生姐妹似的。”
睡蓮素兒相視一笑,其實她們幷沒有事先商量穿成一樣。因蜀地溫暖,冬天不太冷,表姐妹都沒有置辦過厚重的皮裘,所以睡蓮早在大船到天津時就穿上了杭州港伯母送的銀狐披風。而素兒箱子裏的幾件皮草都是亡母當時的嫁妝,素兒思量再三,覺得穿著亡母的舊衣會引起外祖母的憂思,乾脆也換上大舅母送的新衣。
王素兒道:“這披風靴子是大舅母的心意,派了兩個媽媽送到杭州港碼頭,說京城不比蜀地,冬天很冷的。”
不知是睡蓮在馬車上顛花了眼、還是被暖香熏暈了頭,睡蓮只覺得王素兒提到大舅母時,屋子裏好幾個人面露不屑,嘴角閃過一抹諷刺笑意。
王素兒在母親去世後心思愈發細膩,此刻也感覺屋子裏的氣氛有些冷了,她嘴角微縮,心下頓時慌亂起來:初次見面就說錯話……
“大嫂有心了,真疼侄女外甥女。”方才攙扶顔老太太的貴婦笑盈盈說道:“瞧瞧這對表姐妹的人品模樣,真真的可人疼呢,母親,快別站在門口說話了,去炕上坐著暖和暖和,也讓我們四個妯娌細細瞧個够。”
貴婦一番打趣,屋子的氣氛又活絡起來,王素兒感激的對著貴婦一瞥。
“老九媳婦說的對,我老糊塗了,這兩個丫頭舟車勞頓了一個多月,想必是極其累的。”顔老太太拉著表姐妹的手朝臨窗鑲楠木萬字不斷頭大炕走去。
廳堂下燒著地龍,旁有火墻、大炕,屋子裏雖無明火,但溫暖如春,因有姑太太去世,撤去了鮮艶的紋飾,炕上的褥墊引枕、椅子上的靠背椅搭都以素淨爲主,即使有花紋的,也都是暗花。
早有丫鬟候在炕邊,幫睡蓮素兒脫了銀狐披風和紫貂圍脖,簇著顔老太太在炕上一左一右坐定。
丫鬟奉上茶來,是沖泡得極釅的大紅袍,飲了半盞,驅去寒意。
顔老太太端著茶杯不飲,看著表姐妹喝茶之後臉色好轉些許,便將茶杯擱在炕几上,“身子暖和些了?來來來,我帶你們認認親戚。”
臨窗大炕左右兩邊各擺著五張黃花梨圈椅,坐著四個貴婦,個個都面帶無可挑剔的笑容。
睡蓮素兒下了炕,準備行禮。
顔老太太先是指著左手第一張圈椅上穿著鴨青色通袖襖貴婦說,“這是你五舅母。”
這邊是顔府當家主母五夫人楊氏了,王素兒斂衽行禮,“拜見五舅母。”
輪到顔睡蓮行禮時,立在楊氏左手邊的一個管事嬤嬤突然拿出一個素面蒲團鋪在地下,這意思,是要睡蓮行跪禮了!
一般而言,晚輩朝長輩必須行跪禮的時候幷不多,大多在過年討紅包、長輩過生日拜夀,圖個喜慶樂呵,向這種繼女拜見繼母,跪拜大禮可有可無,像素兒那樣福一福即可,楊氏這麽做,是擺明瞭要壓一壓睡蓮了。
除了段數稍淺的王素兒,廳堂所有人的笑容臉色都沒有變化,淡定的看著睡蓮如何應對。
“拜見母親。”睡蓮面色不改,整了整衣襟,緩緩跪在蒲團上,結結實實的磕了三個頭。
頭磕完了,楊氏幷沒有叫睡蓮起來,睡蓮垂首保持跪姿不動,脊背挺直優雅,全了禮數,却也不顯卑下。
采菱急著要衝過去扶睡蓮站起來,却被劉媽媽一記嚴厲的眼刀定住了。
顔老太太朝身邊一個模樣頗爲秀麗的丫鬟、名叫彩屏的打了個眼色,彩屏走過去攙扶著睡蓮起來,朗聲打趣道:“喲!這拜也拜了,跪也跪了,却還不見五夫人的見面禮,難道夫人是打算就這麽混過去,等著過年一起發紅包不成?!”
這原本幷不是什麽高明的笑話,但是彩屏話音一落,顔老太太房裏的丫鬟婆子們帶頭笑起來,各太太小姐們也隨之展了笑顔,像是聽到了多麽可笑的笑話兒。
顔睡蓮暗中冷笑:楊氏是當家主母,沒有人敢明面上和她作對,可是顔老太太餘威尚在,現在王素兒和自己捆在一塊,祖母疼惜唯一的親外孫女,不會放任不管的。
五夫人但笑不語,先是遞了一個荷包給王素兒,而後拔下髮髻上一根和田籽玉雕琢的水仙花樣簪子,從圈椅上站起,親手插在顔睡蓮的彎月髻上。
方才往地下鋪蒲團的管事媽媽笑道:“夫人疼惜九小姐,這和田籽玉水仙簪子十小姐纏著要了許久,夫人都沒給的,如今落在九小姐頭上了。”
十小姐顔慧蓮是五夫人的親閨女,親閨女都沒捨得給的東西贈了自己——好一個打一巴掌送個甜棗吃!
“多謝母親!”顔睡蓮含笑道謝,扮演著母慈子孝的角色。
“十丫頭淘氣,沒得摔碎了好東西,九丫頭肌膚透白潤澤,很配這個簪子。”五夫人將睡蓮頰邊的碎發撫到耳後,對著表姐妹兩人說道:“慧蓮去濟南外租家給外祖母賀壽去了,過些日子回來你們就能見著。”
言罷,五夫人轉身坐回圈椅,顔老太太指著坐在右手第一張圈椅的貴婦說:“這是你外祖伯的兒媳婦,娘家姓莫。”
王素兒一怔,不知該怎麽稱呼這位曾經是姨娘的舅母——五舅舅今年兼祧了外祖伯的宗嗣,抬了莫姨娘做這一房的正頭夫人,可是五舅舅在族裏的排行沒有變,剛才稱楊氏爲五舅母,總不能一股腦的也稱呼這位夫人爲五舅母吧?
睡蓮看出了王素兒的窘境,胳膊碰了碰表姐,先拜下去:“見過莫嬸娘。”
王素兒會意,緊接著斂衽行禮:“見過莫舅母。”
顔老太太暗暗點頭,柳氏說的果然不假,這九丫頭極聰明懂事,自己提示“娘家姓莫”後,她就立刻明白該怎麽行事了。
顔府的夫人都以夫婿排行稱呼,分別是住在揚州的大夫人姬氏、五夫人楊氏、七夫人柳氏、九夫人沈氏,但是爲了區別同是五房的兩位夫人,顔老太太發了話,以娘家姓名稱呼莫氏。
莫氏微微頜首,從衣袖裏掏出兩個一模一樣的芙蓉玉鐲子,第一個給王素兒,溫言笑道:“好孩子,以後在這府裏長住,和表姐妹一道讀書做針綫說笑,下人們伺候不好,或者受了委屈,儘管和我們這些舅母們說,我們都把你當親生女兒一般疼愛。”
言罷,在座的三位舅母皆笑著點頭附和。
看著四個媳婦這番表態,顔老太太聽得很舒心,特別是對莫氏的目光柔和了許多。
莫氏將第二個鐲子給了睡蓮,依舊和顔悅色道:“記得你去成都時不到兩歲,和這炕上的引枕差不多大小,還是蜀地風水好,如今那裏還見當初病弱的樣子?”
別人聽了也倒罷了,楊氏面上有些訕訕。
莫氏一手一個將素兒睡蓮摟在懷裏,對著顔老太太笑道:“巴山蜀水出美人,瞧瞧這對姐妹花,真真不輸母親往昔的風采。”
王素兒嫻靜婉轉,如即將綻放的花骨朵,惹人憐愛。
顔睡蓮身姿挺拔,臉頰健康的膚色如剛到手的芙蓉玉鐲子,雖年紀還小,一團孩子氣,但是方才跪拜行禮時,丁香色素緞百褶裙上的絲縧環佩沒有一絲晃動,極其莊重優雅,居然和七夫人柳氏的嚴謹的宮廷做派神似。
衆人皆凑趣稱是,顔老太太被奉承的很舒服,指著坐在左手第二張圈椅、穿著月白色竪領長襖的貴婦道:“這是你七舅母。”
“拜見七舅母。”
“拜見七嬸娘。”
七夫人柳氏送了兩個荷包出去,嘆道:“一年多沒見,素兒都成大姑娘了,睡蓮個子竄的快,再過兩年,定和嬸娘一般高。”
言罷,七夫人指著坐在對面圈椅上的貴婦說:“快去見過你九舅母,她的見面禮都快捂熱了呢。”
九夫人沈氏就是表姐妹進門第一次冷場時出面打趣、給素兒解圍的貴婦,王素兒面帶感激之色給九夫人行了禮,“拜見九舅母。”
顔睡蓮曾經聽七嬸娘說過,這個九嬸娘出身軍戶世家,大膽潑辣,見好就收,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物,所以方才幫素兒解圍是有什麽圖謀呢?
九夫人拉著表姐妹誇了兩句,見面禮是每人一隻造型古樸的金鑲玉臂釧。
介紹完了長輩,顔老太太說:“你大舅舅在揚州,九舅舅已經見過了,五舅舅公務繁忙,連續幾天都歇在衙門裏,等到了沐休日,你再去拜見他。大表哥、五表哥都在國子監讀書,每逢旬假才能回家,其他的表哥表弟們等下了學來我這裏吃飯就見著了,就先認認這幾個表姐表妹吧。”
顔家在國子監讀書的兩個孫子,分別是顔大爺的嫡長子顔寧壁,以及顔五爺兼祧的伯父一房莫氏所出的嫡長子顔寧祥,兩人都考取了舉人的功名,在國子監苦讀,準備明年的春闈。
聽到祖母發話,坐在炕下綉墩上的幾個少女紛紛站起,和素兒睡蓮厮見過。
年紀最長的三小姐顔品蓮是莫夫人所出,她即將及笄,身量面貌已經長開了,一雙和莫夫人一樣的含情脉脉秋水眼,極其動人。
她大大方方先自我介紹一番,然後按照序齒,指著身形纖細的青衣少女道:“這是四妹妹青蓮。”
顔青蓮十三歲,是五房顔姨娘所出,一張精緻的瓜子臉,左右逢源。
接下來是五房宋姨娘所出的七小姐怡蓮,和王素兒同歲,比素兒大三個月,王素兒先拜,“七姐姐。”
七小姐顔怡蓮樣貌敦厚溫柔,言談舉止間有如沐春風之感。
十小姐顔慧蓮不在家,品蓮指著漂亮得像個娟人娃娃似的七歲女童說:“這是十一妹妹琪蓮。”
琪蓮上前行禮道:“表姐好,九姐姐好。”
顔琪蓮是九房嫡長女,素兒睡蓮不敢大意,忙回了禮,却見一個和琪蓮模樣神似、約四、五歲的女童躲在她身後,偷偷的瞅她們倆,見睡蓮的目光移過來,女童却一扭身,害羞般撲到顔老太太懷裏,無論老太太怎麽哄,就是埋頭不肯出來。
衆人皆哄笑起來,連向來穩重的、頗有長姐風範的品蓮也捂嘴笑道:“這是十二妹妹康蓮。”
王素兒和顔睡蓮納悶了:十一妹妹琪蓮是府裏最小的小姐,什麽時候出了一位十二妹妹?
顔老太太一邊哄著懷裏撒嬌的女童,一邊笑著解釋道:“別聽你三姐姐瞎說,這是你九舅母的命根子、十二表弟寧康,因出生時體弱,打小當做女孩兒養,在胭脂堆裏打滾,偏偏他長得比女孩兒還好看。”
七歲的顔琪蓮板著小臉,拉著顔寧康宛如和田籽玉雕琢般的白胖小手,“弟弟,快來見過兩位姐姐。”
果然僞娘不分大小,且無處不在!顔睡蓮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