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夫人喜得龍鳳胎,浣花溪四女忙蹴鞠
半個月後,虛弱的似乎隨時能斷氣的九小姐顔睡蓮和母親的棺椁被一起打包,上了官船去成都。
一年後,顔府張燈結彩,迎接十裏紅妝的新五夫人楊氏。
新夫人進門第一年就生了一對龍鳳胎,母子平安。
雙胞胎百日那晚,許久未添丁的顔府放了半夜烟火,慶祝五房終于有了嫡子。夜空被璀璨的焰火映襯得如夢似幻。
新五夫人楊氏唱著歌謠哄搖籃裏白胖的女嬰睡覺,看著丈夫小心翼翼抱著吐奶泡玩兒的男嬰,心裏頓時一陣滿足。
下人們得了賞錢和雙份的月錢,還做了新衣裳,都說新五夫人是個有福的,個個都願意去新夫人的泰正院裏辦差,說沾了她的福氣,一年辦事都順當!
只有莫姨娘的東軒閣冷冷清清,她獨自站在庭院中看了半夜的烟花,侍女言語中有安慰之詞,莫姨娘平靜的搖搖頭,淡淡道:“一切才剛剛開始,新夫人知道怎麽坐穩她的位置,而我,懂得男人的心。”
刹那間,莫姨娘的笑容比烟花還要燦爛。
沒有人提到九小姐,好像她從未存在過。也就在那一刻,千里之外的顔睡蓮從夢中驚醒,她趿著氈底布鞋,繞過外間值夜的丫鬟,偷偷出了門,庭院被細雪打扮的粉雕玉琢。
睡蓮抱膝蹲在雪地裏,肥嘟嘟的手指劃了“生日快樂”四個字:差點忘記了,今天是自己前世的生日。
……
承平二十三年,清明節後,花開春暖。
在成都都第四個年頭,六歲的顔睡蓮有些樂不思“京”了。
她甚至想,三國演義裏的劉禪那句“吾樂不思蜀矣!”絕對是爲了保命,不得不違心說混帳話,這樣司馬昭才能讓他繼續活下去。
成都如剛剛出浴的豆蔻美嬌娘,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五代十國蜀後主孟昶爲討好寵妃花蕊夫人,在成都盡種芙蓉,每到深秋,四十裏皆是一片錦綉,所以成都也叫錦官城。
夏無酷暑,冬無嚴寒,溫暖濕潤,連空氣都帶著勃勃生機!睡蓮在這裏修養四年,原本小猫崽子般瘦弱的身子迅速長高變壯。
臉頰紅潤得如九月錦官城盛開的芙蓉花,低下頭,下巴就變成雙層。
胸腰臀三圍相同,稍微吃飽了些,小肚皮就能凸出來,小手也是肥嘟嘟的,手背指節處是一個個肥肉擠出來的小梨渦。
爲此,在成都結交的閨蜜圈裏,她有個挺響亮的外號——“肥蓮”.
她不在乎別人說她是肥蓮花,平日裏格外注重營養補充和運動。這個時代醫療條件有限,夭折率驚人,上輩子又遭意外青春早逝,這輩子如論如何也要活到頭髮花白,牙齒掉光的時候。
此時此刻,她正在城西外五裏的浣花溪畔,和三個小蘿莉蹴鞠踏青。
春日的浣花溪水清亮婉轉,就像會流淌的碧玉,溪水之上龍舟彩舫綿延數裏,兩岸文人仕女沿著河畔踏青賞景,女人俏麗的春裝和頭上的珠翠頭飾與百花相得益彰,映襯得彼此都增色不少,引得那些少年郎看呆了,都忘記揮舞手中的摺扇,不知是賞景還是在賞人。
當然,這些目光暫時還不會落在草坪上蹴鞠的四個小蘿莉身上。
“肥蓮!儘管放馬過來!我還怕你了不成!”穿著大紅綉黃色芙蓉花襖裙的女孩大聲笑道,她約八歲左右,身量均勻,張開雙臂,墨葡萄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像護崽母鶏似的保衛身後權當球門的竹簍。
“知芳!你瞧好了!”輸球也不能輸陣,顔睡蓮也放了狠話。她一身桃花粉水棉襖裙,皮球在雙腿間滾動著,左右□替控球。身後一個穿綠的女孩氣急敗壞追過來——剛才睡蓮硬生生的從她脚下把球搶走了。
一般女子蹴鞠都會用“白打”,即比誰踢的高,誰的花樣多。四個小蘿莉踢了一會就覺得沒意思,就分了兩隊,在二十丈之地兩邊各放一個竹筐,那方進的球多,那方就是贏家。
在離知芳約三丈遠的時候,睡蓮突然放緩了速度,皮球也不太穩當了,知芳瞧著她氣喘吁吁,臉頰的肉顫悠悠的,如夏天吃的凉粉似的,覺得她已經是强弩之末,便從竹筐邊跑過來搶睡蓮脚下的球,打算反攻過去。
誰知那睡蓮突然停球,左脚後跟往皮球上一拐,皮球立刻改變軌迹往右飛去,知芳收脚不穩倒在柔軟的草坪上,睡蓮輕巧的將皮球踢進空門。
“不算不算!肥蓮使詐!”穿綠的女孩追了上來,撈出竹筐裏的皮球,嘟著嘴滿臉的不服氣。
“如玉,只要不推不絆,進筐就算的。”姚知芳爬起來,樂呵呵的拍去大紅襖裙上的青草,“反正咱們已經有九個,她們加上這個球才七個,十球定輸贏,我們再進一個就是了。”
知芳是成都知府姚大人的么女,姚知府和顔睡蓮的父親是同窗好友,還是一科同年,那一科父親是探花,姚大人是二甲第三十七名。那年顔睡蓮扶靈錦官城,姚知府還素服和顔氏族人一起在碼頭去迎接。
這幾年姚夫人對顔睡蓮也頗有照顧,經常下帖子邀她去姚府小住玩耍,睡蓮和姚知芳年紀相仿,個性相契,關係好的能穿一條裙子。
“好吧,我們一定會贏的。”顔如玉狠狠剮了一眼睡蓮,她比睡蓮大兩歲,從家譜來看,她還是睡蓮出了五服的遠房表姐。作爲顔氏老族長的唯一的嫡孫女,顔氏家族的同齡女孩無不以她爲尊。
可自從睡蓮來成都,顔如玉就被迫讓位——在等級森嚴的古代,更是個拼爹的時代!顔如玉的爹只是個沒有實職的舉人,而顔睡蓮的爹是探花出身的四品翰林!
那些小門小戶的姐妹開始圍著睡蓮轉,就連一向要好的姚知芳也漸漸和她生分起來,聽不得她說一句睡蓮的不是。
既然拼不過爹,那只能拼拼自己了,顔如玉把睡蓮當做最大的敵人,什麽都想壓著睡蓮一頭。
所以在場地中間開球之後,顔如玉拼搶十分得力,可偏偏那肥蓮看似胖笨的身體却靈活如鵲,羊皮小靴像是粘了膠水,再次把皮球粘在脚上,顔如玉氣急,嗷嗷叫撲過去搶。
顔睡蓮靴尖輕點,皮球彈出,往前方一個穿淺紫色竪領襖裙的女孩飛去,“素兒姐姐!接住直接竹筐踢!”
素兒微微一楞,剛準備去接,却被顔知芳搶了先,她將皮球傳給顔如玉,顔如玉一脚踢出,皮球燕子歸巢般穩穩入筐。
不怕狼一樣的對手,就怕綿羊般的隊友啊!顔睡蓮無不遺憾的看著姚知芳和顔如玉尖笑著慶祝勝利。
“睡蓮表妹,對不起,我剛才——。”王素兒絞著手帕,眼圈有些紅了。
睡蓮一怔,頓時暗笑:當蘿莉裝嫩久了,自己居然在乎這些無所謂的得失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素兒表姐,你是擔心姑母了吧。”睡蓮很擔心表姐會不分場合的哭,今天是姚知府全家踏青出游的日子,姚知芳下了帖子邀請她們三人同行,這是件美事,若因王素兒的哭泣敗了主人家的興致,那就不妥了。
王素兒點點頭,“以前每到春天,母親都會帶著我來浣花溪踏青的。”
咳咳,表姐小小年紀就開始感嘆物是人非,先哄住她轉換注意力才好,顔睡蓮安慰道:“經歷去年那些事,估計姑母有些心病,不願意出門,免得見了王家的人添堵煩心。你開開心心玩一天,回家把今天的見聞樂事細細說給她聽,想必伯母見你高興,她也就寬心了。”
王素兒的母親是顔府老太太的正牌嫡女,與王家指腹爲婚。這位七姑太太和七姑爺琴瑟相和,是一對神仙眷侶,七姑太太只有王素兒一女,七姑爺也沒有納妾,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過日子。可惜七姑爺前些年落水沒了,絕了子嗣,王家族人按例收回了祖産房屋和田地。
七姑太太緊閉門戶和女兒相依爲命,她嫁妝豐厚,母女倆日子倒也能過得去,可去年冬天王家族人突然找上門來,說從族裏選了男丁,要過繼到她名下。
七姑太太一打聽那男丁的來歷,頓時氣倒:那人十六歲了!好吃懶做,名聲極壞,是沖著她的嫁妝來的!這種人能指望他撑起門戶、孝順自己、照顧王素兒麽?
七姑太太嚴詞拒絕,可王家族人那肯善罷甘休?當即說若不同意過繼,她們母女必須把這三進的宅子還給王家。
這宅子是當年七姑爺爲迎娶七姑太太置辦的私産,根本不是族産。王家這麽做就是明擺著欺負孤兒寡母。
王素兒對著顔睡蓮哭訴,顔睡蓮攛掇了顔如玉,三個女孩一起去找顔氏家族的老族長夫人主持公道:七姑太太雖是王家的媳婦,可她畢竟姓顔,不能讓人欺負了去!
連姚知芳也央求姚夫人去給七姑太太撑腰,王家見連知府夫人都驚動了,那裏還敢提要房子的事情,灰溜溜走人了。
這件糟心事對七姑太太打擊甚大,她日夜憂思,累垮了身體,也不太願意出來走動。
“你說的很對,母親每次見我笑,她的臉色都會好些。”王素兒眼裏的泪花消失了,拉著顔睡蓮的手搖了搖,“睡蓮妹妹,你放心,下次蹴鞠我們會贏回來的。”
睡蓮笑笑,回握著王素兒的手,“我們去吃東西吧,好餓。”
垂柳樹下,早有僕婦鋪上大紅猩猩毯,姚知芳和顔如玉已經脫了鞋子盤腿圍坐于一個櫻桃木案幾上。
姚知芳東向坐,顔如玉坐在她的左手邊,王素兒稍一躊躇,若按照尊卑(其實就是拼爹),主位左邊的位置應該是表妹顔睡蓮的。可這顔如玉腰杆挺得筆直,一身翠綠色西番花緙絲襖裙,襯得她如修竹般傲然,面對王素兒質疑的目光,她的眼神不閃不避,堅定如磐石。
顔睡蓮佩服顔如玉小小年紀,却一身傲骨,但是她有時不分場合,這傲骨也就變成了驕橫。
睡蓮一把將王素兒摁在知芳右手位置坐下,然後自己坐在知芳對面(也就是最差的位置),她笑呵呵道:“今天是我占便宜了,恰好面對著浣花溪,姐姐們比我大,可別和我搶哇!”
顔如玉比王素兒大半月,如此座次,就是按照長幼順序排開,即沒有亂規矩,也不會讓姚知芳這個主家爲難。
姚知芳是個聰明的,心裏暗贊睡蓮機靈,她一拍手掌,丫鬟連忙擺上點心水果,開始泡上峨眉山的甘露茶。
“我在游春的帖子上說了,你們每人要帶著一件稀罕的吃食過來,沒忘記吧?”姚知芳趕緊拋出一個輕鬆的話題。
“放心,記著呢。”顔如玉將一個綠地粉彩開光菊石青玉盒子擱在案幾中間,緩緩揭開蓋子,“你們猜這是什麽?”
只見數十顆黑乎乎、玻璃球大小的東西睡在三寸見方的盒子裏,凑近一聞,還有一股似苦似甜,貌似濃濃薑糖水的香味。
睡蓮內心幾乎笑得憋出內傷——嘿嘿,別以爲你剝了馬甲我就看不出你是什麽了,巧克力仁兄,別來無恙乎?
“這是來自西洋的小食,聽說在西洋只有宮廷貴婦才吃得起呢。”顔如玉無不得意,示威似的朝睡蓮和素兒揚了揚下巴。
王素兒打開一個紅木葵花盒,“這是我母親親手做的酥餅,裏面是芙蓉花汁和芙蓉蜂蜜調成的餡。”
顔睡蓮揭開甜白瓷盒的蓋子,“我帶來的小食,叫做隱形的翅膀。”
“喂!肥蓮你叫我們吃葉子麽?”顔如玉見一盒子綠得似乎要淌水的芭蕉葉,不禁大怒。
顔睡蓮揭開最上面那層芭蕉葉,下面赫然是四對烤鶏翅膀!睡蓮複又將芭蕉葉放回原處,呵呵笑道:“因爲表面看不見,所以叫做隱形的翅膀。”
此話一出,滿座驚愕,隨即爆笑。顔知芳只顧著笑,手裏的竹筷掉下來打翻了茶盞都渾然不知。
顔如玉笑駡道,“你這個小蹄子,一張嘴能把稻草說成金條,東施變西施,若是個男兒身,學文可以去當狀師,經商准能在經紀行裏混出頭來。”
王素兒竭力保持著淑女的模樣,將手帕掩住嘴唇,緊咬牙關不笑出聲來,憋的狠了,肩膀上下聳動,幾乎要抽散了骨頭似的。
顔睡蓮攤手,做無辜狀:我的衣服首飾飲食起居都按照月例從公中出錢,交際打賞全靠每月五兩銀子的月錢,到了月底經常半文余錢都沒有,這鶏翅膀還是我自己烤的呢。
“好了,好了,今日就由我這個東道做評吧。”姚知芳好容易斂住了笑容,“論稀罕貴重,當數如玉姐姐的黑丸子;論新奇味美,當數素兒姐姐的芙蓉餅;若論別出心裁,誰敢和睡蓮妹妹爭!”
人人都第一,自然無人不服,接下來的氣氛倒是其樂融融。吃飽喝足後,姚知芳和顔睡蓮打算沿著浣花溪騎馬,顔如玉和王素兒都說累,兩人歪在毯子的引枕上解九連環。
“小姐小姐,不好了,南京那邊來信了,劉管家請您即刻回去!”周媽媽從青帷馬車上跳下,急衝衝跑過來。
這奶娘說話做事忒不講究了,那有在人家宴會上這番叫嚷的?睡蓮蹙眉,緩緩站起向姚知芳和兩位表姐辭行。
上了馬車,睡蓮低聲問道:“可打聽是什麽事情?”
周媽媽一臉迷茫,“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什麽好事——南京那位報信的,穿著一身重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