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浮生小記(二)
書房是清淺的古書味道,自逝水來了之後便再也沒有燃香,卷軸的氣息很淺很淡,只有安靜下來方才能嗅到,然後像喝了沉寂千年的冰泉水一樣,齒頰留香。
盡歡帝深吸了一口氣,還未等嘴邊的笑意蕩漾開,便覺得肩窩裡好像沉重了幾分。
低頭看看,自家皇兒的腦袋擱在肩窩裡,微閉了眼眸,稍稍顰起眉來,抿著嘴好像睡過去了。
不是說了昨晚好好兒休息了一夜麼,才坐下不半會兒就睡過去了,太貪睡了吧?
盡歡帝對著逝水的臉輕輕吹了一口氣,拂了拂他額頭上規整柔軟的髮梢,逝水在睡夢中若有似無地『嗯』了一下,蜷了蜷身子,索性半側過來完全倒進盡歡帝的懷裡,手臂一伸就環住了自家父皇的腰。
又在盡歡帝衣襟上蹭了蹭,逝水滿意地『唔』了一聲,皺著的眉頭慢慢地舒展了開。
皇兒看來睡得不淺,毫無顧忌地把自己當床,當枕頭,當暖爐,還當被子了。
這麼看來,昨晚說的好好兒休息,是騙人的吧?
盡歡帝咬了一下唇,吞回了就要出口的『呵呵』聲,然後很小心地往書桌那邊挪了挪,拈起了毛筆,又回頭看了看逝水:
完全沒有醒過來的意思,呼吸越來越平順了。
呼出一口氣,盡歡帝用唯一行動自如的一隻右手,流暢地在下一張宣紙上揮灑起來。
鬧氣的清晨已經過去,快晌午的時候,沒有外人打擾的書房裡,時間好像是靜止的,但隨著宣紙上的人像逐漸成形,時間又好像流逝地過快了。
不知過去多久,畫似成,似半成,又似不成。
此番無景,畫上無星無月無氣象,畫上人兒一襲白袍,眉眼如畫,半側著身子偏頭淺笑,溫潤雅致地彷彿能一笑笑到亙古。
盡歡帝思量著應該在空白的地方襯些什麼景致,梅蘭竹菊,楓林海棠,或是添些什麼風霜雨雪,飄飄忽忽地落在畫上人兒的身側,好合了作畫的章法,但是本來順滑的筆卻停滯在半空中,怎麼也想不到要畫些什麼。
盡歡帝又思量著要題些什麼詩詞,卻突然地,被腦海裡浮現的一句話嚇了一跳:
為君一笑萬里江山拱手相讓。
——這是什麼詞啊,韻律不通又沒有出處,得失之心過於偏頗,除了『笑』字用的上之外毫無可取之處。
但是,自己怎麼就想起了這句話呢?
「嗯——」
盡歡帝冷不防聽到逝水輕輕呻吟了一聲,好像是睡足了,終於想要醒過來,連忙收斂了心神,低低問道:「逝水醒了?」
「嗯。」
逝水攏了攏眉,下意識地在盡歡帝肩窩裡拱了拱頭,突然清醒,睜大眼睛,收迴環住盡歡帝的手,兩腳撐著地,雙腿伸直一氣呵成,然後字字鏗鏘地說道:「父皇,兒臣沒有睡著。」
「是嗎,那逝水為何留口水了?」
「什麼?口水?」
逝水連忙舉起袖子溜到嘴邊,揩了揩,只覺下巴上乾淨得很,旋即意識到被自家父皇騙了,雙頰頓時就染上了紅暈。
「呵呵,逝水是看到畫上有什麼好吃的了麼?」盡歡帝看著逝水從自己假設存在的口水中收回袖子來,笑笑著問道。
「畫上?」
逝水扭頭看了看桌上的宣紙裡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一個白衣人,眨了眨朦朧的睡眼,定了定神細細看了一番,然後俊雅的臉更為精彩了。
「逝水是覺得自己很好吃麼?」盡歡帝挪揄著擱回了毛筆,笑得狡詐。
「沒,沒,兒臣大概只是餓了。」逝水支吾了幾聲,覺得好像掉進了自家父皇的坑裡,然後被耍的團團轉。
早知道剛開始就乾脆利落地承認自己睡著了,也不用被騙得去擦口水,也不用假裝真的擦了口水,也不用看著自己的畫像被人用『好吃』形容……
等等!
這個畫畫畫……父皇怎麼會畫自己?
逝水眼巴巴地看著盡歡帝,再看看桌上的畫,一個頭兩個大,怎麼也想不出為什麼。
「餓了啊?也好,時辰差不多了,先去用午膳吧,逝水還記得前日裡父皇說的那件東西麼,下午再拿給逝水看看。」
盡歡帝撐了撐身子想站起來,然後很突然地又坐了回去,對著逝水伸出手,說道:「扶父皇一把,坐久了腿麻。」
逝水把手搭在盡歡帝的手下,覺得有些過意不去,自己剛剛也不知睡了多久,中途父皇大概也是沒怎麼動,自己整個人坐在父皇身上,份量不輕呢。
「既是如此,父皇怎的不早些把兒臣叫起來呢?」
「父皇叫過啊。」盡歡帝慢慢支起身子來,慵懶地回了一句。
「叫過嗎?」
逝水心裡一驚,難道自己睡得太沉了,完全不予理會麼?
「對啊,父皇說,『逝水先起來』,逝水沒有動,然後父皇又說,『逝水把手收回去』,逝水還是沒有動,父皇以為逝水睡著了呢,原來沒有啊,那逝水為什麼不理父皇呢。」盡歡帝很無辜又很無奈地看著逝水。
「那個……」逝水一時語塞,又判斷不出自家父皇所說是真是假,只能紅了臉扶著盡歡帝步步走出書房。
房門一開,就見門口等著的太監正在團團轉,估摸著又是過了午時很久,不知膳食該不該上,又不好違命叩門打擾,焦灼地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嗯,這麼著,還是不去東間了,改去御花園,讓祿全把東西和人也帶過去。」盡歡帝搭著逝水的手,對著太監吩咐了一句。
「人?」
逝水抬眼,覷著盡歡帝興致盎然,耐不下心中的困惑,張口就地問了一句。
「嗯,人,和東西,挺好看的呢。」盡歡帝抓緊了逝水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