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心悅君兮(七)
「父皇!」天鉞屏氣凝神了許久,終於耐不住撅起嘴,大聲嚷嚷著提醒執手相看的兩人自己的存在。
逝水一驚,而後倏然縮回手,順道將素銀的九連環留在了盡歡帝掌心。
盡歡帝覺得手心微涼,而後百無聊賴地看向了天鉞,道:「你皇兄說得這麼有趣,那天鉞現在想不想要這個小玩意兒啊?」
天鉞咧開嘴,而後慢慢仰起頭,唇形大張,出口的那個字便拖出長長的尾音來:「要——」
盡歡帝無意般抬眼看了看對面的逝水,而後笑著將九連環放在天鉞攤開的小手上,和煦地道:「那天鉞可要好好玩哦,不許中途嫌麻煩就扔到一邊。」
天鉞喜笑顏開,一邊把玩著叮噹作響的九個銀環一邊一疊聲應承道:「謝謝父皇!天鉞一定好好玩!」
逝水安靜地看著天鉞隨意撥弄,而後好笑地見證了小小孩童一系列起承轉折的表情:從興致盎然,到滿臉困惑,再到哭笑不得,最後鼓起腮幫大力猛拽。
九連環的解法錯綜複雜,未了其意之人即使練上數天也難入其道,更何況現在天鉞不過是憑著一時意氣順心地移動銀環。
環扣的鳴響一直未停,粉妝玉琢人見人愛的孩童,和同樣精緻的九連環之間的鬥爭逐漸進入了白熱化的階段
——簡而言之,便是比拚力氣和堅固程度的狀態。
如是,待到石桌上的菜餚一一撤下,穿苑而過的秋風逐漸寒氣逼人,斜射入亭的光芒從白色轉而昏黃了,逝水方才恍覺有誤,便出聲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立刻便有宮人回稟:「回殿下,日昳了。」
攏了攏眉心,逝水微覷了一眼懶懶散散坐在石凳上,單手撐著下頜,另一手輕點在石桌上,卻不知是看著自己還是看著天鉞,亦或只是不想有所動作的盡歡帝,又看了看玩心正濃的天鉞,有些疑惑地問道:「天鉞,今兒下午不用習書麼?」
天鉞呲了呲牙,而後抬頭看著逝水,口無遮攔地道:「當然不用啦,母后派人去上書房請過假了。」
盡歡帝繼續慵懶地在石桌上劃著圈,嘴角卻不覺牽起了一抹嘲諷的笑意:
請過假了,麼?
先祖有規矩,皇子讀書期間,除卻春節,端午,萬壽,中秋,自壽外均無放假,夏日過熱時方能歇息半日,因而前幾日即使是自己讓祿全親自出面請了逝水的病假,仍然招來董辭的再四詢問。
這病假請了才幾日了,昨兒個御書房的桌子上便擺上了董大學士的奏折,不斷問詢著大皇子的近況,大有氣勢洶洶地追來永溺殿將逝水捉去上書房的架勢。
如此咄咄逼人的氣勢,若是自己說出欲要親自教授逝水功課的話來,還不得被董大學士嘮叨上三天三夜,最後再搬出『微臣無能,告請還鄉』的威脅啊?
於是乎自己嫌麻煩,便索性讓傷勢痊癒的逝水繼續頂了身子不爽利的借口,好免去那個書獃子的唇槍舌劍
——在沒有找到好的借口前,暫時免去。
相較之下,倒顯得古妃好利落的手段,只是不知編派出了什麼謊言,竟讓董大學士准了半日的假。
想著如此,盡歡帝卻只是看了看還沒有意識到說了多餘話的天鉞,而後瞥向對面又浮上憂切神情的逝水,將唇邊譏諷的笑意,連同著已經到了喉嚨的調侃話語,一同漸漸湮沒了下去。
若是自己開口糾纏於請假話題的話,受傷的不只是天鉞吧?
半晌,盡歡帝出聲道:「天鉞,時候不早了,今天就先玩到這裡。」
聲調溫和,選詞輕柔,語氣卻是不容置疑,不帶一點讓人討價還價的餘地。
天鉞鬱鬱地停止手中的動作,而後戀戀不捨地看了看逝水,便慢慢縮下石凳來,剛要躬身跪安了,突然想起什麼了似的問道:「啊對了,母后說讓天鉞問問,哥哥身子骨大好了嗎?」
說著天鉞歪了歪頭,自己回話道:「天鉞問董老師的時候董老師總說哥哥還沒有好,但是哥哥看起來已經很好了呢,什麼時候才能和天鉞一起去上書房啊?」
逝水未及答言,便聽得盡歡帝說道:「哥哥雖然看起來好了,但是身子還虛著呢,太醫也說調養著方才好,所以去上書房的事情,大概還要等上些許日子。」
天鉞嘟了嘟嘴,而後帶著問詢的目光看向了逝水,換來後者無可奈何的淺笑,便只能低低道了聲:「兒臣告退。」
盡歡帝看著孤單的小身影消失在洞門轉角,方才回過了眼,輕輕呼出一口氣,而後展開手腳來毫無顧忌地伸了個懶腰,半瞇的眼眸帶著斜陽餘暉的暖暖色調,纖柔的睫毛如同初生雛鳥的稚羽,拂過了逝水亦是淺笑著的面龐,帶出了後者真心誠意的一句話:
「今日,真是謝謝父皇了。」
盡歡帝收回手腳,看了看逝水誠摯的笑容,突然別過臉去,彆扭地道:「何故?」
逝水的笑意逐漸襲上瞳眸,撩起下擺,站起身,而後從容地坐到盡歡帝左側,直視著他似乎是因為受不了自己的誇讚而害羞起來的俊臉,繼續誠懇地道:「能原諒古妃娘娘的打探,不追究上書房的請假,和言善色地陪著天鉞玩耍了一個下午,兒臣需要感謝父皇的實在太多。」
盡歡帝不自在地又將臉轉了一個方向,卻換來逝水更真切的讚揚:
「父皇是全天下最好的父皇,天鉞定是如此想的,於逝水,亦然。」
「逝水誤會了。」連番的炮轟已然在至尊邪肆的鳳目中鍍上了一層暈紅,卻沒有將口是心非給扳了過來,盡歡帝扭回臉來強自鎮定地道:「家事未定,國事難平,父皇如此不過是盡一個明君的責任而已。
逝水臉上的笑容頓了一頓,正欲再說什麼,便被盡歡帝打斷:「天色不早了,今日晚膳,父皇讓人送去西間。」
血日西沉,這個暖色調下午的最後落幕,便是盡歡帝安排完晚膳後的,率先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