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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歡》第16章
第十六章 賜名

 「父皇謬讚,只是『知書理』三字,兒臣實是擔待不起。」大皇子低垂的眼簾中明滅不定,自己已經十五歲,早就過了六歲入學的年齡,卻連上書房的門都沒有踏進去過,若不是師傅因為教武需要,自己現在恐怕連字都不認識,遑論『知書理』?

 盡歡帝聞言頓了一下,猛然想起自己這個長子的待遇不同之處,始才恍覺剛剛言辭的不當之處,想起前言幾句營造的慈父形象,便道:「父皇又疏忽了,不過皇兒不必憂心,皇兒天資聰穎,拉下的功課不久便能補上。今日是中秋,天鉞也放了假,明兒父皇派人帶你去上書房開始習禮,你看如何?」

 大皇子嘴角牽起笑意,方纔的秉性純良,現在的天資聰穎,這人還真是會扯啊,明明是第一次見到自己,居然能給自己帶上這樣高的帽子。若不是自己那聲「父皇」叫出了口,現下自己可能便被他擒在手中當刺客抓了起來,還能在這裡尷尬無比地和他周旋,現在再因為過繼一事被他擺佈麼?

 但是這樣的人,自己居然,恨不起來……

 「兒臣叩謝父皇。」大皇子當即跪伏下身子額首叩地,堅決地重重磕在青石路面上,而後在盡歡帝還未作出反應之時又低低說道:「兒臣懇請父皇賜名。」

 懇請賜名……

 青石涼薄堅硬,觸到光潔額頭的一剎那有令人恍惚的錯覺,月光下模糊了亭中的一切,彷彿四面透風的格局突然被嚴絲合縫的磚牆屋房取代,兩人間便隔開了一道富麗的雕花木門,而跪著的白衣人下身血跡斑斑,清亮的嗓音突然轉為聲嘶力竭的女聲,但見成串的淚水從她蒼白的兩頰滑下,前仆後繼地濕透了單薄的上衣。

 門前門後的兩人一坐一跪,坐著的人面沉似水手裡猶自拿著奏折細細地看,跪著的人烏髮蓬亂遮住了清秀的容顏,蜷著的雙手指尖深陷入掌心,比丹蔻更深的液體絲絲湧出滲在月牙白的指縫中。

 雙拳明明握得很緊,卻想要再緊些再用力些,只因現在為止,什麼都沒有抓住,什麼都已經失去。

 她跪在門前不斷叩首,光潔的額上已然血跡斑斑,週遭似乎有宮人竊竊私語,她卻恍然不覺,彷彿這世界只剩了眼前這門,和門後自己最重要的,最牽掛的,最想獲得原諒的人。

 額前的疼痛已然麻木,一點一點的額頭靠著本能上上下下,渾身酸軟地沒有半絲氣力,產後的虛弱繚繞在每一寸肌肉間盤踞不去,下身的痛楚似是空蕩到極點的折磨,將所有面對的勇氣都一併抽空了。

 千篇一律的懇求聲一遍一遍地響起,嬌弱的喉際已然滾燙焦灼,連最輕的呼氣聲都似會帶出幾縷血絲。

 半日了,整整半日了,繚繞在御書房外的就只有一句話:

 「皇上,臣妾懇請皇上為皇兒賜名!」

 從剛開始的溫婉如玉,到後來的帶血咳泣,發聲的人沒有說其他任何字樣,任是偶爾進出御書房的太監擦著衣邊從旁走過,任是自己宮中的宮人怯怯地勸導,全然止不住她顫抖著為剛出生的嬰孩祈求名字和賜福。

 朗月映照下盡歡帝微微失神,而後又看著跪伏在地上的人,卻甩不脫方才在腦海中回憶起來的畫面,那個女人從始至終都沒有說讓自己原諒她的話,碎碎唸唸的都是新生兒的名字。

 亭階前月華如水,時隔十五年,盡歡帝妥協般吐出三個字:空,逝,水……

 聲音低沉吐字清晰,皇家姓氏乃是『空』,即如方才家宴中三個孩童的名字一般,無論名中帶著多好的祈願,和這個姓氏一起念的時候,讓人感受到的儘是惘然。

 一如長公主的延年,空有延年不知幸事,空自長壽卻要見遍身邊牽掛之人一一逝去,獨留一身牽掛;一如二皇子的天鉞,天賜鉞,領皇權,終不過是禮儀之用,就算臨了了黃袍加身,留不住所愛所念之人分毫;又如小公主空菱,音同『空靈』,似是盡歡帝手下留情的諧音,皆因空靈之人翩躚於紅塵間世故不通,富貴榮華間不見真正喜愛之物,繚亂浮生中總錯過珍之重之之人。

 皇家宇內歡聲笑語,夜來回夢悲歌遍地淚濕枕巾,不獨今朝『空』姓王朝,任是其餘霸絕天下的『秦』姓,治事太平的『李』姓,寰吞宇內的『孛兒只斤』又如何,後宮之中儘是脆弱的人兒,君臨天下的背後皆為煩不盡道不平的滿心瑣事。

 大皇子完全沒有異議,再度叩首而後說道:「逝水謝過父皇賜名,更深露重,兒臣懇請父皇早些回殿安歇。兒臣跪安。」言罷再不顧及其他,抽身離開,只因心中比方才平添了過多思緒,實在是強撐不下去了。

 看著少年纖瘦飄忽的身影逐漸被包圍在夜色中,盡歡帝又恍惚間憶起當年御書房外的情形來,記得那半日後那個女人體力不支,沒有任何成果地倒在書房門前,在自己默許下由合如宮的宮人抬了回去,事後自己又讓太醫將她好生養著,只為讓她見長一些皇子的遭遇。

 現在想來,讓她活的長久些,終歸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那日之後不止她身上落了病,心裡也陰鬱了一片,任是太醫如何診治都開不出對頭的方子,就那樣不好不壞地過了三年,而後太監一聲「潔妃娘娘薨了」,自己便將人合著貴嬪的禮制葬了她,在一片臣子的勸誡中堅決地將皇子遷到了破敗的殿中,自此事事不問。

 不知和他聊了多久了,天色居然有了轉亮的趨勢,遍體的寒氣也是驅散了不少。醒著,至少比昏睡著要不易著涼的多了。

 盡歡帝從亭中站起身來,回想了一下方才吐出的三個字,突然感覺有些摸不著頭腦,口中兀自喃喃念了幾聲「逝水,逝水,逝水……」

 而後因著坐的太久了腳有些發麻,便慢慢扶著欄杆踱步,耳畔還繚繞著那兩個柔弱纖細的字,腳下便突然踏著了一個稜角分明的小物什。盡歡帝移開腳俯下身,驚覺方才遺漏了些什麼:

 他用這樣意料之外的方式吸引自己的注意力,自己居然只看到了結果忘卻了過程——那樣犀利的扔石子,真是一個久居深宮週遭除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宮人太監之外沒有外人的皇子,應該有的手法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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