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登入嗎?
(-3-)是不是要下跪求你們?
趕快為了可愛的管理員登入喔。
登入可以得到收藏功能列表
還能夠讓我們知道你們有在支持狂人喔(*´∀`)~♥
《我的鄰居是妖怪》第0章
簡介:

天下霸唱說:這次不是寫小說、講故事,都是自己親身經歷的離奇詭異事件,有七分真實、三分傳奇。從天津子牙河舊橋墩子裡封著的殭屍,到公司的夜半鬧鬼事件;從韋陀廟的耗子避亂搬家,到我那「宅仙」托生的妖怪鄰居,件件都是耳聞目見、親身所歷,在此如實敘述。其實,正是這些離奇精彩的元素成就了當年《鬼吹燈》的寫作素材,此次翻開這本書,傳奇即將揭曉…

第一章 北大荒狼災記

【一、失蹤的柴火】

1966、1967、1968三屆初、高中畢業生,合稱「老三屆」,這些學生離開學校之後,基本都當了知青,白旗是其中最早的一屆。那年高中畢業就鬧起了「文化大革命」,他和小地主、陸軍兒三個人,由於家裡出身不好,一不能進工廠,二不能參軍當兵,只能響應偉大領袖號召,到北大荒參加生產建設兵團開荒耕地。白旗管種地不叫種地,自嘲地稱為「修理地球」。

白旗在體校練過幾年武術,膽大主意正,自認為名字取得不好,投降才舉白旗,所以他很討厭人直呼他的姓名,總讓大伙管他叫白勝利,說是姓白名旗字勝利,那些人卻起哄說你勝利了也是白費。

白旗是小地主等人的大哥。小地主大號朱向東,是個黑不溜秋的傢伙,平時又懶又饞,好勇鬥狠,很講哥們兒義氣。陸軍則是個近視眼,平時愛看閒書。哥們兒之間叫名字習慣往小處叫,後面加兒化音,叫成白旗兒、小地主兒、陸軍兒,但是不熟的人要這麼叫可不答應。

相同的命運讓三個人成了難兄難弟,在前往北大荒的途中拜了把子。沒到北大荒之前,哥兒仨以為有田地鄉村,可以春耕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半軍事化的兵團還有機會打槍,想像得挺好,可到地方一看眼淚兒差點掉下來,眼前的景像是「百里無人斷午煙,荒原一望杳無邊」,莽莽蒼蒼的濕沼澤地不見盡頭,又有兔子又有狼。

這裡接近中俄邊境,北宋時完顏阿骨打的女真部落在此漁獵為生,後金八旗也是從這裡發跡,龍興入關建立了滿清王朝,然後把這大片的荒野和原始森林保護了起來,打獵放牧種地都不允許,千百年來保持著古老蠻荒的狀態。20世紀50年代開始,有屯墾戍邊的兵團在這開荒,以師團連為單位,各有各的區域。

生產建設兵團是半軍半農,白旗等人參加了簡單的軍事訓練之後,被分在了西北方最荒涼的17號農場。說得好聽是農場。實際上連所像樣的房屋都沒有,地上掏了幾個洞打上夯土叫「地窩子」,睡覺就在這種地窩子裡,編製只有一個班,每天的任務是挖渠排干沼澤。由於中蘇關係惡化,北大荒的生產兵團都要裝備武器,所以除了鋤頭鏟子之外,還配發了幾條步槍和少量子彈。生活條件極其艱苦,最可怕的是附近還有狼出沒。

白旗這個班裡的人,偶爾會在荒原深處,看到一兩隻狼,據說以前有狼群,前幾年打狼運動,狼群讓邊防軍給打絕了,剩下的狼已經很少了,即使是這樣,晚上也沒人敢出去。如果是白天遇上狼,就用步槍打,兵團有兵團的紀律,可以用子彈打狼除害,但是不能為了改善伙食打野兔。

那一年寒冬將至,班上總共十個人,連部下令撤走了六個人,因為天太冷地都凍住了,沒有活兒可幹,要等春天開了江才陸續回來。解放前山裡的鬍子,以及以放排淘金為生的人們,大多迷信天相地相,通過觀察山川江水的變化來趨吉避凶。春天松花江解凍時,可以站在岸邊看是文開江還是武開江:文開江是指江上的冰層逐漸融化,過程緩慢;武開江則是江上起鼓,大塊的冰排堆疊碰撞,聲勢驚人,據說那是老獨角龍用角劃開的。那時的人們相信武開江預示著好年頭,四方太平,五穀豐登,這叫天有龍助,一龍治水好,龍多了反而不好。文開江說明春脖子長,春脖子長意味著無霜期短,這在高寒的關東,會直接影響農作物的收成。

班上還要留下幾個人守著農場的重要設備,白旗和陸軍被選中留下,小地主要講哥們兒義氣,也要跟著兄弟們留在17號農場,班裡還有個從北京來的女孩,老北京管漂亮女孩叫尖果,兵團的這些人也跟著這麼叫,她作為班上唯一會使用電台的通訊員,這一年也留在了17號農場。她前些天收養了一條出生沒多久的小黑狗,這片亙古沉睡的茫茫荒原上,只有這四個人和一條小狗相依為命,每天除了外出巡視,最重要的事就是用木柴取暖。這個冬天冷得出奇,雖然還沒下雪,但從西伯利亞過來的寒風帶著冰茬兒,讓人感到無法抵擋。

連長過來時告訴白旗等人:「一旦遇上風雪,就貓在避風的地窩子裡,能不出去就別出去,地窩子雖然原始簡陋,但底下有土炕,煙囪從地面露出去,燒熱了呼呼冒煙,要輪流盯著,不能讓土炕裡的火滅了,還要時不時出去清除積雪,以防地窩子的出口和煙道被埋住。」

眼瞅著氣候變得越來越惡劣了,厚重的鉛雲從西北壓來,白旗立即給幾個人分了工:尖果負責伙食,等寒流一來刮起雪暴,一兩個月之內斷絕交通,儲存的糧食有限,萬一不夠吃了,打獵都沒處打去,那就得活活餓死,所以每個人每天的口糧都有定量;白旗自己和小地主的任務是清雪及生火添柴,天氣好的時候盡量去打幾隻兔子凍起來當糧食;陸軍負責文化生活,每天給大伙講一個故事解悶兒。

陸軍面露苦色:「兄弟是看過幾本雜書,可在北大荒待了一年多,你們天天讓我講,我肚子裡那些的零碎兒早掏光了,實在沒得可講了,現編也編不出來呀。」

小地主兒嘬著牙花子說:「陸軍兒你小子不識抬舉,二分錢一斤的水蘿蔔,還拿我們一把?」白旗點頭說:「沒錯,別得了便宜還要賣乖,你要是覺得講故事辛苦,那從明天開始,你去外面撿柴火去。」陸軍體格瘦弱,忙說:「不行不行,雪下得這麼大,上哪找柴火去,我還是接著主抓思想文化工作算了,一會兒給你講講雷鋒同志的故事。」小地主說:「雷鋒同志的故事咱太熟了,不就是背老大媽過河嗎,這還用得著你講啊?」陸軍說:「雷鋒同志的事跡多著吶,他小時候放牛讓地主家狗給咬過,這事兒你們不知道吧?」小地主說:「這事兒我還真不知道,可要這麼論,雷鋒同志就沒有魯迅先生牛逼了,魯迅先生遇上胡同裡的狗都要罵——呸!你這條勢力的狗!」這時尖果說道:「咱們玩笑歸玩笑,可我看這兩天木柴用得太快,白旗兒你也得省著燒,要不然真要冒著風雪到荒原深處找木柴了。」陸軍附和說:「我今天上午去看過,儲備的木柴確實不多了,據說這北大荒的冬天可不是一般的冷,咱們連個屋子都沒有,再沒了木柴燒熱地窩子,一晚上過來那就凍得直挺挺硬邦邦了。」

白旗一聽這話也開始擔心了,前些聽從這裡經過的蒙古族牧民提起,看天兆今年將是百年不遇的酷寒,到時候漠北的冷風一起,這荒原上就會刮起「鬧海風」,那是打旋的強風夾著暴雪,這種風刮起來的動靜像瘋狗狂叫,一連多少天都不停,要找木柴就得去沼澤濕地與森林交界的地方,遇上那麼惡劣的氣候,出門走不了多遠這條小命就交代了,怎麼找木柴取暖?況且天寒地凍積雪覆蓋,也根本不可能找到木柴。

四個人這才意識到遇上大麻煩了,趁著風雪未至,冒著遇到狼的危險,到荒原深處收集木柴,回來的路上還說,之前儲備的木柴很充足,都是小地主兒燒得太快,要不是尖果發現,等到雪暴來臨,大伙就得在地窩子裡等死了,這次太懸了,今後一定不能如此大意。沒想到轉天起來察看,木柴又少了很多,小地主急得直跺腳,腦袋上都冒汗了,他敢向毛主席發誓絕對沒用過這麼多木柴,這不是見鬼了嗎?

陸軍多了個心眼兒,當天給儲存的木柴做了記號,等到第二天一看,果真少了一小堆兒。

四個人面面相覷,心頭湧起莫名的恐懼,儲存過冬的木柴怎麼會不翼而飛?莫非是被人偷走了?可木柴又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與其來偷還不如自己去撿,再說這17號農場周圍全是沒有人煙的荒原,哪裡會有偷木柴的賊?

不管是鬧鬼還是有賊,這一天少一小堆木柴,十天半個月下去,白旗等人就熬不過這百年不遇的嚴冬了,那真是土地爺掏耳朵——崴泥了,四個人只好把木柴搬到隔壁的地窩子裡,這天夜裡都是格外留神,將壓好子彈的步槍放在旁邊,睡覺時也不忘睜著一隻眼,要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那木柴總不可能自己長出腿兒來跑掉。

荒原上的地窩子三個一排,底下的土炕相通,通過燒柴的位置不同,可以控制加熱的區域,尖果一個人住在左邊那間,當中是白旗等人,右側用來存放木柴和食物,夜深人靜的時候,白旗聽到右邊那個地窩子裡有輕微的響動,一聽就是有人在挪動木柴,他趕緊睜開眼,輕輕推醒小地主和陸軍,三個人顧不上穿衣服,只把皮帽子扣在腦袋上,抄上步槍,躡手躡腳地來到外面,見旁邊那處地窩子的門板開了條縫,打開手電筒往裡面照的時候,正趕上一隻毛茸茸的大狐狸,用嘴叼著木柴要往外溜,那狐狸在暗處突然被手電筒照到,雙眼頓時放出兩道凶光。

【二、向風中逃亡】

17號農場存放的木柴,總是無緣無故地減少,白旗等人夜裡前去捉賊,打開地窩子的門,發現竟是只大狐狸在偷木柴,當時就醒悟過來了,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呢,咱還得先往前說。

大概是一個多月以前,秋天的北大荒,是色彩最豐富風景最美的時候,廣袤的原野上黃的黃綠的綠,遠處與原始森林交界的地方層林盡染,藍天白雲之下,像油畫一樣迷人。那時有牧區上的幾個女知青,到17號農場探望同學,一看這景色就不由自主地陶醉了,在荒原上走出很遠。

17號農場的位置有些特殊,位於北大荒地圖上凸出的部分,西北是漫長的國境線,東面與原始森林接壤,西側跟大漠草原臨近,往南是無邊無際的荒原濕地。那時候中蘇關係非常緊張,戰爭一觸即發,不過這裡全是沼澤濕地,人都過不去,蘇軍機械化部隊更是無法行動,所以17號農場沒有後撤,只是留下的人僅有十幾個。

幾個女知青不知道危險,在荒原上越走越遠,快到原始森林了,也是命大沒遇到餓狼,反而在草叢深處發現了兩隻剛出生的小狗,睜著兩對黑溜溜的大眼睛,見了陌生人顯得很驚慌,女知青愛心氾濫,抱起來就捨不得撒手了,抱回地窩子想過幾天帶往牧區,沒想到捅了大婁子。

這17號農場只有一個班的人,編製卻是一個排,排長是50年代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兵,頭一批來北大荒開墾戍邊的,對荒原和森林裡的事很熟悉,聽到這個消息,立時嚇了一跳,以為女知青們撿回來的是狼崽兒,急沖沖過去看了一眼,原來不是狼崽子,也不是什麼小狗,而是兩隻小狐狸,看樣子生下來不到半個月。

排長心裡「咯登」一下,命令女知青們趕緊把兩隻小狐狸放回去,幾個女知青軟磨硬泡苦苦央求排長,表示一定好好餵養小狐狸,等長大了再放歸森林,排長不通情面,把臉往下一沉,將她們幾個人帶到外面,說明了這件事兒的利害關係。狐狸不是狗,養不起來,另外小狐狸丟了,大狐狸肯定要報復,狐狸不僅報復心強,也極其狡猾,不要自找麻煩,排長說如果不把小狐狸送回去,就要報告上級。幾個女知青委屈得掉下眼淚,沒辦法只得準備把小狐狸送回去,誰知再進地窩子,一看這兩隻小狐狸已經死了,可能是受到了驚嚇,也可能是不適應環境。

排長見狀也覺無奈,只好讓人把小狐狸遠遠的埋了,這幾個女知青惹完禍捅完婁子就走了,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大狐狸卻盯上了17號農場,它通過氣味認定,殺死兩隻小狐狸的兇手,就是住在地窩子裡的那些人,經常圍著地窩子打轉,把農場裡幾隻下蛋的雞全咬死了。排長也急了,知道這仇疙瘩解不開,只要那大狐狸沒死,就會不斷地展開報復,他向森林裡的鄂倫春獵人借了兩條獵犬,帶上步槍騎馬追擊這隻狐狸,一連追了三天三夜,步槍和獵犬讓狐狸疲於奔命,最後也不知是死是活,從此消失在了荒原深處,反正再也沒在17號農場附近出現,大伙都以為這件事兒就這麼過去了。

誰曾想這狐狸趁著17號農場人員減少,防備鬆懈的機會,又溜了回來,它似乎知道步槍的厲害,不敢正面出現,暗中把儲備過冬的木柴,一根一根叼走,倘若白旗等人再晚發現幾天,大風大雪一來,就得眼睜睜地等死了。都說狐狸狡猾陰險,沒想到會狡猾精明到這種程度,不知狐狸是怎麼想的,居然明白地窩子裡的人依靠木柴活命,沒了木柴就得凍死。

這念頭在三個人腦中一閃而過,又是駭異又是吃驚,就這麼一愣神的瞬間,那隻老狐狸體形雖大,卻輕捷靈動,如同背上插翅一般,「嗖」的一下,從白旗等人的頭頂躥了過去,等這三個人回過神兒來,狐狸已經悄無聲息地落在他們身後數丈開外了。

白旗心說不好,這狐狸都快成精了,存心想要我們的命啊,倘若讓它從容脫身,往後還指不定生出什麼變故,想到這跟小地主兩人轉回身形,端起步槍就要射擊,結果忙中出錯,槍栓還沒拉開,又手忙腳亂地去拽槍栓。

那狐狸一看步槍,也心驚膽戰,恨恨地盯著白旗等人看了一眼,抹頭飛奔而去。

白旗等人又生氣又著急,但也知道狐狸逃得太快,等拉開槍栓舉槍瞄準,對方早就跑得沒影兒了。老排長經驗那麼豐富,使用半自動步槍,騎著馬帶著獵犬,追了好幾天也沒打死這隻狐狸,可見其狡詐靈活非比尋常,這個冬天算過不踏實了。

正在此時,夜幕下突然躍出一個黑影,藉著月色看是條大黑狗,額頂生有一道紅紋,頭臉似熊,聲如虎吼,斜刺裡撲倒了狐狸,露出刀牙張口便咬。

那隻大狐狸只顧向17號農場地窩子裡的人報復,黑狗又是從下風口忽然出現,猝不及防被對方撲個正著,但它老奸巨猾,身軀靈敏,倒地後並不急於起身,因為一起身便讓黑狗順勢按住了,它就地連續翻滾,等黑狗咬到空處,狐狸也已騰身而起,它看出這黑狗兇惡,毫不猶豫地狂奔逃命。那大黑狗一咬未中,虎吼一聲再次向前躥躍,它這一躥後發先至勢如猛虎,狐狸發覺不妙,電光石火見突然轉折,又讓黑狗撲了一空,這幾下兔起鶻落,把白旗等人都看得呆了。

尖果聽到了外面的動靜,也拎著棍棒出來察看,月光從濃厚的烏雲縫隙中透下,在莽莽荒原上,黑狗和狐狸展開了驚心動魄的生死追逐,犬類與狐狸生來就是天敵,那條黑狗兇猛頑強,狐狸則憑著老道的經驗臨機生變,好幾次眼看要被黑狗撲住,它卻能在間不容髮之際逃離,每次都是差了那麼一點兒,可那條大黑狗捷如虎豹,狐狸也無法徹底擺脫,只能在死亡邊緣拚命地兜圈子,隨著氣力漸漸消耗,終歸會被黑狗咬死。

白旗等人認識這條大黑狗,前些時候轉場的蒙古族牧民路過17號農場,有條叫「烏蘭」的大牧羊狗生下狗,牧民們要長途跋涉,帶著剛斷奶的小狗不方便,暫時托付給尖果照料,等轉年開春了再領走,這小黑狗圓頭圓腦,長得和小熊一樣,這個季節的北大荒萬物沉寂,每天和小狗玩耍,給白旗等人增添了不少樂趣,但是想不出烏蘭為什麼會突然回來。事後看到烏蘭脖子上拴的羊皮上,畫了一些圖案,蒙古牧民不識字,畫了圖給白旗等人傳遞信息,大致是說烏蘭不放心小狗,蒙古牧民也覺得17號農場深處荒原,僅有幾個年輕人留守很不安全,就讓烏蘭過來,與17號農場的人一起過冬。

烏蘭在蒙古語中是紅的意思,也是那個年代最常見的名字,它來的時候,恰好撞上狐狸要逃,當即撲上前來撕咬,那老狐狸百密一疏,萬沒想到17號農場裡會有這麼凶悍的巨犬。這大黑狗非是尋常的獵犬可比,據說是蒙古大軍遠征歐洲的時候,從西伯利亞雪原上找到的犬種,血統非常古老,三隻圍攻可以將一頭重達千斤的大熊撕成碎片,生存在條件最惡劣的西伯利亞,當地獵人常帶這種巨犬打熊,統稱獵熊犬。

獵熊犬烏蘭接連不斷地兇猛撲咬,讓老狐狸氣都轉不過來,眼看就要被烏蘭的牙刀插進喉嚨,白旗等人在旁看得真切,一同振臂高呼,誰知狐狸奸猾已極,趁黑狗下撲之際,突然將尾巴移開,露出腚下那個小窟窿,「噗」地放出一團綠煙。它在荒原上常吃一種罕見的漿果,放出這團臭氣,讓人聞到就會心智迷失,狗的嗅覺最為靈敏,一旦嗅到鼻子裡,不論如何訓練有素的兇猛獵犬,也會當場發狂,轉圈追咬自己的尾巴,只是狐狸的臭腺需要積攢一兩個月,也不是時時都能找到那種漿果,因此不到窮途末路,絕不敢輕易使用。

老狐狸此刻讓黑狗追得躲沒處躲藏沒處藏,被迫放出臭煙阻敵,黑狗烏蘭在草原上咬死過許多狐狸,從沒碰上過如此難纏的對方,它也識得這臭煙厲害,急忙跳到一旁躲避,狐狸緩了口氣兒,飛也似的一路狂奔而去。

白旗等人知道老狐狸報復17號農場,乃是事出有因,多少對這老狐狸有些同情,這次對方死裡逃生應該領教了厲害,這輩子也不敢再來了,畢竟冤冤相報沒個完,於是喝住了黑狗,不讓它再去追趕了。

蒼穹籠罩下的荒原西風凜冽,嗚嗚咽咽的聲音猶如狼嚎,白旗等人只戴了皮帽子,身上衣衫單薄,這時已凍得上下牙關廝打,帶著黑狗回到地窩子,烏蘭見了小狗又舔又蹭,著實親熱了一番。四個人在煤油燈下看了蒙古牧民捎來的消息,有這麼大的黑狗在17號農場守著,確實不必擔心那隻老狐狸再回來騷擾了。

那隻老狐狸被嚇掉了魂,它腳下毫不停留,在漆黑無邊的荒原沼澤,穿過刺骨的寒風,不停地向國境線方向逃竄。

【三、圍攻17號農場】

老狐狸逃跑之後,17號農場附近就沒了它的蹤影,北大荒的氣候日趨寒冷,西北的天空積滿烏雲,零星的雪花開始飄落,猛烈的寒流,正從西伯利亞源源不斷地湧進東北。據蒙古族懂得看天象的牧民說,將會有百年千年才出現一次的奇寒,一場罕見的暴雪來得又快又突然,西伯利亞已在幾天之內不知凍死了多少牲畜,隨著暴風雪迅速逼近北大荒,用不了多久,這廣袤的荒野也將被冰雪覆蓋,交通和通信可能會完全中斷。

白旗等人在17號農場的地窩子裡,持續添柴燒熱地炕,抵擋這滾滾而來的寒流,當天晚上小地主提議要包餃子,其餘三人一致響應,天冷出不去,整天悶坐發呆,包餃子最能打發時間,在北大荒吃上一頓豬肉白菜餡的餃子,就等於過年了。

大伙商量吃餃子的事挺高興,可是大黑狗烏蘭卻坐臥不安,用腦袋頂開門,兩眼直勾勾盯著空寂的荒原處低吼,一開門冷風呼呼地往地窩子裡灌,小地主連聲叫冷,忙將黑狗趕走,頂著風雪用力把門關緊了,但黑狗一夜都不安寧,在地窩子裡不停轉圈,白旗等人都感到有點奇怪,可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要說那老狐狸溜回來搗亂,黑狗也不至於顯得如此緊張,或許是這百年不遇的暴風雪逐漸逼近,讓狗都覺得反常了,沒辦法只好暫時將它關到旁邊的地窩子裡。

轉天外面刮起了鬧海風,荒原上湧動著一團團彌天漫地的大霧,那都是強烈氣流捲起的雪霧,對著17號農場席捲而來,白旗等人忙著準備包餃子,本來是打算留著過年再吃,實在等不及了要提前開動,但是不敢忘記到各處巡視,整個17號農場,有前中後三排地窩子,住得下二十來人,煙道露出地面,如同聳立在荒原上的墓碑,最後面的一排地窩子是倉庫,存放著不少農機具。留守人員的主要任務是確保安全,在暴風雪到來之後,防止雪積得太厚,把地窩子壓塌了,在三排地窩子東側,還有一座很大的屯穀倉,干打壘的夯土牆,裡面是堆積成山的稻草,以及裝滿了草籽的大麻袋。

下午兩點來鐘的時候,尖果留在地窩子裡煮著餃子,白旗三人到外面抽煙,順便巡視一下各處的情況,望到遠處白茫茫的一片,估計這股從西伯利亞平原上吹來的暴風雪,夜裡就會將17號農場吞沒。

白旗抱怨說:「這鬼天氣突然就變得這麼冷了,出門站不了多久就能把人的耳朵凍掉,可也不能在地窩子裡撒尿,要是出來撒尿,那尿也得凍成冰柱子,到時候還要拿棍敲。」

小地主拖著兩條凍住的鼻涕挖苦說:「白勝利怎麼你天天叫苦,戰天斗地是咱的光榮傳統嘛,反正咱的木柴保住了,天冷就把地炕燒熱點,咱回去吃完餃子,半夜聽著外面呼嘯的風雪,我再給你們講段《林海雪原》,還有什麼可追求的?當然了,假如有點酒就更好了,餃子就酒,越吃越有,喝點酒也能有效驅寒,假如大黑狗再從雪窩子裡刨隻兔子出來,咱烤著兔肉下酒,那得是何等美味啊?俗話說煙酒不分家,假如班長藏起來的那條戰鬥香煙,能讓咱們誤打誤撞給翻出來,一邊抽著戰鬥煙,一邊啃著兔子腿兒,喝幾盅小酒兒,最後再吃尖果煮的豬肉白菜餡餃子墊底兒,這小日子就沒得比了。」

陸軍聽得悠然神往,忍不住補充道:「吃餃子必須配大蒜啊,假如再找幾瓣大蒜,然後把炕燒熱了,沏一缸子大棗茶,哥兒幾個半躺半臥,喝著茶抽著煙,《林海雪原》這麼一講……」

白旗笑道:「我說二位,咱大白天的就別說夢話了,有句名言說得好,失敗是一切成功之母,我也送給你們兩位一句,假如是所有操蛋之父。」

陸軍仔細一琢磨,此話說得太有道理了,就問白旗:「這是誰說的?」

白旗一拍胸口:「我白勝利說的!」

話音還未落地,忽見一隻野兔滿身帶著白霜,沒頭沒腦地奔向白旗等人,野兔一旦離了自己熟悉的地方,逃起來往往不顧方向,常有狂奔中撞到大樹上撞斷脖子而死的兔子,這只野兔一頭撞在了小地主腿上,當時就懵了,小地主不顧寒冷,摘下皮帽子一下撲住野兔,揪著耳朵拎起來,樂得嘴都快咧到後腦勺去了,抹了抹鼻涕對白旗和陸軍說:「你們倆剛才誰說假如是一切操蛋之父?」

白旗和陸軍兩個人覺得,野兔奔跑中撞上人事出偶然,不過小地主的運氣未免太好了,正納悶兒的時候,又有兩隻野兔和一頭馴鹿從三個人身邊跑過,這些荒原上的動物都像遭受到巨大驚嚇,一路沒命地奔逃,根本顧不上前頭有什麼了,那頭馴鹿腦袋上的角很大,分著很多枝杈,狂奔到17號農場附近終於不支倒地,嘴裡喘著粗氣吐出血沫,眼看是不活了。

三個人驚駭無比,看看遠處除了雪霧瀰漫而來,也不見有什麼別的東西,白旗正要走過去看看那頭馴鹿,小地主忽然抬手點指:「快瞧,那傢伙來了!」白旗和陸軍舉目觀瞧,原來此前被黑狗追咬逃走的大狐狸,也上氣不接下氣地逃了過來,它對這三個人看都不看一眼,飛也似的掠過地窩子,從屯穀倉木門底部的縫隙溜了進去。

白旗等人破口大罵,剛偷完社會主義木柴,又想偷社會主義稻草,叫罵聲中返回地窩子放出黑狗,誰知那黑狗竟不理會狐狸,卻如臨大難一般,撒腿向東跑去,三個人覺得這情形越來越奇怪了,都有不好的預感,可捉拿狐狸要緊,不把它逮到,17號農場永無寧日。

白旗叫尖果出來幫忙,尖果穿上大衣,把小狗揣到懷裡,跟著三人來到屯穀倉附近,這屯穀倉裡堆積了很多稻草,北大荒冬季嚴寒,稻草可以用來取暖保溫,蓋地窩子離不開這東西,屯穀倉除了一道簡陋的木板門,夯土牆周圍還分佈著幾處通風口,裡面黑咕隆咚,四個人怕這狐狸狡猾再次逃脫,用手電筒照明和煤油燈,端著步槍準備進行圍堵,誰知進去一看,發現那大狐狸趴在草垛高處呼呼喘氣,根本不理會有人進來,也可能是沒有力氣再逃了,擺出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樣子。

小地主摩拳擦掌:「上回放這隻狐狸跑了,它竟還敢回來,傷了皮毛就不值錢了,咱別開槍逮活的剝個皮筒子。」

陸軍攔住小地主說:「不太對勁兒,地主兒你先別動手,沒聽說風雪和嚴寒能讓狐狸和野兔亡命逃竄啊,況且連那條大黑狗都嚇跑了,莫非有什麼很可怕的東西?」

尖果聽白旗說了剛才的事感到難以置信,大黑狗烏蘭不可能丟下小狗和17號農場裡的幾個人逃走,它是不是預感到要出什麼大事,跑去求援了?

白旗搖了搖頭,17號農場方圓百里沒有人煙,這場百年不遇的暴風雪今天夜裡就會席捲而來,在這麼惡劣的天氣裡,即使是邊防軍的騎兵也無法出動,再說黑狗是奔著東邊跑,那邊好像只有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他雖然同樣不相信黑狗會扔下主人逃命,但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緣故。

陸軍和尖果見這隻大狐狸累得都快吐血了,也不知在荒原上奔逃了多久,心生憐憫,想留它一條性命。

小地主則咬牙瞪眼,主張除惡務盡,免得還有後患,不顧勸阻正要動手,卻覺得白旗按住了自己肩膀,他嘴裡說著白勝利你不要婆婆媽媽的婦人之仁行不行,同時要推開白旗的手,可用手一摸感覺不對,那是只毛乎乎的大爪子,他嚇了一跳,扭頭一看卻有張滿是白毛的大臉,那是只流著口水的巨狼,人立起來比小地主還高出半頭,張開又腥又臭的大嘴對準他的脖子就咬。

白旗眼疾手快,看到小地主身後被一隻人立起來的巨狼搭住肩膀,來不及調轉步槍射擊,抬起槍托,照著狼頭狠狠搗去,搗得那巨狼「嗚」的一聲慘叫,小地主也跟著「啊」地大聲驚叫起來,棉衣已被餓狼爪子撕開了幾道。

那巨狼餓得眼都紅了,讓槍托打在頭上也全然不顧,打個滾兒再次撲來,白旗素有膽氣,臨危不亂,槍口對準巨狼扣動了扳機,漫無邊際的荒原上悲風怒號,步槍的射擊聲幾乎被風雪淹沒了,那頭狼轉瞬倒在了血泊中。

四個人曾經見過出沒於17號農場附近的狼,那都是前幾年打狼運動中倖存下來的個別分子,早被半自動步槍嚇破了膽,一般見了人不會主動攻擊,而今天出現的這頭巨狼,卻和以前看到的不太一樣,首先是體形奇大,其次是毛色白多灰少。

眾人預感到情況不好,此時也管不了躲進屯穀倉的老狐狸了,匆匆往前面的地窩子趕去,走到一半就瞧見四五頭餓狼,正在撕扯分食那只倒斃的馴鹿,白旗等人趕緊端起步槍準備射擊,突然看到凜冽的西風中還有成百上千頭餓狼,潮水般向著17號農場擁來,那是前所未有的大狼群。

【四、困守屯穀倉】

百年不遇的奇寒,凍死了雪原上的野獸,耐得住苦寒的西伯利亞狼,也陷入了沒有食物的絕境,出於求生的本能,若干飢餓的狼群結為一體,隨著凜冽的西風追逐獵物,借助狂風暴雪的掩護,襲擊沿途的牧民和牛羊,穿過國境突然出現在17號農場,這是北大荒從沒有過的狼災。

兵團裡留守的四個人,從沒見過西伯利亞狼,但北大荒沒剩下多少狼,一看狼群來的方向和那兇惡冷峻的樣子,也自猜出了幾分,這種狼體形巨大,性情凶殘,習慣於集群出沒,出沒在荒蕪的西伯利亞平原上,因為是成群結隊活動,幾乎沒有天敵。

四個人見遠處狼群洶湧而來,藉著風勢飛馳,轉眼衝進了17號農場,陸軍嚇得臉上變色,兩腿打著哆嗦站也站不穩了,小地主好勇鬥狠,舉起步槍瞄準了正在撕扯死鹿的一頭大狼,尖果則想跑回地窩子去拿電台通知連部。

唯有白旗看出情況危急,這狼群來得太快,憑著三支步槍根本擋不住成百上千頭惡狼,也來不及再去地窩子取電台和子彈,沒等過去就得被圍上來的狼撲倒,眼下只能往回跑,躲進屯穀倉,屯穀倉外圍是夯土牆,可以抵禦狼群,逃生的時機轉瞬即逝,白旗拽上腿如篩糠的陸軍,同其餘兩人逃向屯穀倉。

這時倒斃在17號農場的鹿已被啃成了骨架,群狼看到活人立刻紅著眼圍了上來,四個人被迫回頭開槍阻擋來勢洶洶的餓狼,被子彈擊倒的狼,不能起身,就讓其餘的餓狼按住吃了,這些狼都快餓瘋了,狼群的紀律性很強,在食物匱乏的特殊狀況下,會毫不猶疑地吃掉負傷和死亡的同類,但是絕不會對身體完好的同類下手,這也是西伯利亞狼在惡劣地區生存養成的天性。

四個人剛跑到屯穀倉門前,一條臉上帶疤的狼也追到身後了,猛地一躥將尖果撲到地上,這時白旗等人的步槍子彈已經打光,還沒顧得上重新裝填彈藥,小地主想起手裡還拎著一隻半死不活的兔子,用力對準疤面狼擲了出去,那疤面狼縱身跳起,咬住了從半空飛來的兔子,白旗趁機扶起尖果,四個人撞開屯穀倉的木門逃到裡面,返身放下木栓,呼哧呼哧喘作一團,就聽狼頭撞擊和爪子撓木板門的聲音接連不斷,外面西風呼嘯,與群狼的嗥聲混成一片。

白旗等人心驚膽戰,剛才實在是險到了極點,如果慢上半步,此刻早已葬身狼腹了,所幸有屯穀倉的夯土牆擋住了狼群。

這時四個人一條小狗,還有那只筋疲力盡的老狐狸,被群狼團團圍困在屯穀倉中,這倉裡的乾草堆成了小山,乾草本身有保暖的作用,不過在這種風雪交加的酷寒之下,誰也無法確定鑽到草垛裡能不能過夜,屯穀倉雖然能擋住狼群,可是狂風暴雪急劇加強,如此惡劣的氣候,這座屯穀倉很有可能發生垮塌,把眾人活埋在其中,另外沒有糧食,晚上的餃子也沒吃,這叫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困在四面透風的屯穀倉裡,又能支撐多久?

白旗等人意識到身處絕境,但怎麼也好過被餓狼撕碎吃了,先前疲於奔命逃進屯穀倉,還沒等緩過氣來,倉門和地面之間的縫隙裡,突然露出半個狼頭,狼眼凶光畢露,試圖從門底的縫隙裡爬進屯穀倉,小地主的屁股險些被它咬到,「嘩」地一聲大叫,跳起身來,輪起步槍的槍托去砸,那餓狼吃疼,只得退了出去,隨後就見木門下伸出幾隻狼爪,不斷刨著門板下的泥土。

四個人見群狼要刨個地洞鑽進來,都是大吃一驚,急忙用步槍和屯穀倉裡叉草的鐵叉,對著從門底伸進來的狼爪子狠狠擊打,好在天寒地凍,地面凍得跟鐵塊一樣,狼爪雖然鋒利,也難以擴大洞口,餓狼的身軀又比那老狐狸大得多,無法直接鑽進來,雙方隔這屯穀倉的木門僵持了一陣,狼群便放棄了挖地的念頭。白旗等人不敢掉以輕心,搬過填滿草籽的大麻袋,把屯穀倉的木門死死堵住。陸軍提起照明用的煤油燈看了看周圍,屯穀倉的夯土牆足夠堅固,狼群應該攻不進來。尖果提醒陸軍小心使用煤油燈,可別引燃了草垛,而且屯穀倉裡白天也是漆黑一團,眼下只有煤油燈和手電筒有光亮。

白旗一想不錯,屯穀倉裡全是易燃之物,萬一引起大火,裡面的人就成燒兔子了,於是收拾出一塊空地放置煤油燈,那老狐狸縮在草垛角落裡,瞪眼看這四個人的一舉一動,白旗等人自顧尚且不暇,又和老狐狸同是被狼群圍困,也沒心思再去理會它了,只忙著檢查屯穀倉四周有無破綻。

這屯穀倉是夯土圍牆,高處有幾個通風口,平時塞著幾塊磚頭,上面用木頭板子搭成棚頂,為了防止暴風雪,事先進行過加固,也是非常結實,留著三處可以開啟的口子,能讓人爬上去清除蓋住棚頂的積雪,穀倉裡除了草垛,還有兩架木梯。

四個人搬動木梯,爬到高處的通風口向外張望,此刻還沒有天黑,不過西風吹雪,外頭白茫茫的一片,遠處已不可見,但是能看到狼群就在外面徘徊。

白旗讓小地主守著通風口,隨時注意外邊的情況,他和陸軍、尖果三人到下面商量對策,眼下是沒糧沒水,氣溫在急劇下降,也不敢點火取暖,步槍彈藥少得可憐,數了數只剩十來發子彈了,沒能力殺條血路出去,而困到夜裡就得被活活凍死。

尖果說那只有盼著狼群盡早離開了,它們進不了屯穀倉,天氣又這麼冷,應該會到別處去掠食。

陸軍絕望地說:「不可能啊,你們有所不知,我以前看過本書,那上面說狼是最古老最完美的掠食生物,這樣的生物從史前開始有三種,其一是恐怖鳥,其二是劍齒虎,其三是狼,唯一存活到現在的只有狼,因為它們耐得住各種殘酷氣候和生存條件,能夠連續很多天不吃不喝,越餓越凶殘,所以有人說狼性就是飢餓,這群是餓紅眼的巨狼,既然知道有活人在屯穀倉裡,不把咱這幾個人吃掉,絕不會自行撤離。」

尖果聽了陸軍的話,心裡感到一陣難過,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白旗狠了狠心,寧可困在屯穀倉裡凍餓而死,也不能被狼群吃掉,鼓勵陸軍和尖果,在這場你死我活的較量中,一定要竭盡全力求生存。

此時小地主頂不住通風口裡灌進的風雪,凍得鼻涕直流,只得先把通風口的磚頭重新塞上,爬下梯子向白旗報告,他一邊哈氣暖手,一邊哆哆嗦嗦地說:「外面的情況沒什麼變化,這群餓狼算是沙家濱——紮下去了,得先想個法子取暖,否則等不到半夜就要有人凍死了。」

白旗說:「這屯穀倉裡好歹有許多稻草,外面冷得滴水成冰,狼群在暴風雪中忍饑挨餓,估計也圍困不了多久,咱們鑽到草垛裡待著,興許能撐過今天晚上。」

小地主點頭說:「我看行!」

其實事到如今,也只能這麼辦了,四個人起身想鑽進堆成山的草垛,那隻老狐狸忽然躥起,緊張地嗅著遠處的氣味,不住在吐穀倉裡打轉,顯得格外不安。

小地主指著狐狸說:「用不著這麼慌張,爺爺們現在沒空搭理你,你要是不想出去餵狼,趁早給咱騰個地方,躲到一旁待著去。」尖果對白旗等人說:「狐狸的舉動好像有點奇怪,它一邊在那轉圈一邊盯著咱們,是不是讓想告訴咱們什麼?」白旗看見那個方位果然是在一處通風孔下,奇道:「這老狐狸真成精了?」他心中半信半不信,搬過梯子爬上去看個究竟。陸軍出於好奇,也搬了另一把梯子,兩人把磚頭拿開,擠到一處向外張望,白旗看到外面的情況,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小地主和尖果在下面扶著梯子,抬頭瞧見白旗神色大變,忙問:「怎麼回事?是不是狼群有什麼反常活動?」白旗吃驚地說:「狼群帶了一個……怪物過來!」陸軍戴著近視眼鏡,冷風一吹霧茫茫什麼也瞧不見,此時也在旁邊追問:「怪物?你看清楚沒有,是個什麼樣的怪物?」白旗忍著刀割般的風雪,觀察屯穀倉外的動靜,低聲告訴陸軍等人:「狂風暴雪中的狼群越聚越多,有只斷尾的巨狼,背著一個似狼非狼的野獸,身上灰白色的毛髮很長,好像活了很多年了,那東西兩條前腿比普通的狼短了一半,自己走不了路,所以要讓別的狼背著它行動,這個怪物也是一頭老狼嗎?」

小地主和尖果在梯子底下面面相覷:「世上會有這樣的狼嗎?」

陸軍聽白旗說了屯穀倉外的情況,駭然道:「快開槍!快開槍!這東西不是狼,是狼群裡的狼軍師!」

【五、今夜有暴風雪】

陸軍差點從梯子上掉下去,忙抓著白旗的胳膊說:「快快,趕快用步槍打死它……」

屯穀倉的通風孔不是碉堡的射擊孔,白旗站在梯子上沒法用步槍向外邊射擊,但他和小地主、尖果三人一聽「狼軍師」三字,頓時醒悟過來,同聲驚呼道:「狽!」

以前有個成語叫「狼狽為奸」,狼性貪婪凶殘,也足夠狡詐,但狽卻更為陰險,一肚子壞水,狼群想不出的辦法它能想出來,相當於狼群裡的軍師。古書裡很早就有關於狽的記載,但是這麼多年以來,真正見過狽的人卻不多,也不是每個狼群裡都有狽,狽本身就非常稀有罕見,相傳只有狼和狐狸交配,才會偶然產下這樣的怪物,實則不然,狽這東西像狼,但不是狼,常跟狼群一起出沒,還有不少人把斷了前腿兒不能行走的狼,誤當做狽。50年代中國東北和內蒙古地區開展打狼運動,曾捕到過一隻狽,後來發現是斷了前腿的狼,可以說狽幾乎絕跡了,只是它的特徵很明顯,白旗等人也在北大荒聽到過這些傳說,一看巨狼背上的那隻野獸,就知道是狼軍師了。

四個人這才明白老狐狸為何突然變得緊張不安,它的嗅覺遠比人類敏銳,開始看得出屯穀倉能擋住狼群,所以有恃無恐地趴在草垛上喘歇,此時發覺狼群中有狽,立刻感到大禍臨頭,看來這屯穀倉守不住了。

眾人深知外面風雪太大,一旦失去了屯穀倉,到了冰雪覆蓋的荒原上,一轉眼便會讓狼群撕碎吃掉,只有設法守住屯穀倉,才有機會生存下去,可是誰都想不出狼群會怎樣展開進攻。

白旗告訴陸軍先從梯子下去,跟小地主一起趕緊將步槍子彈裝好,又讓尖果也拿了叉草的鐵叉防身,隨時準備擊退闖進屯穀倉的餓狼,佈置好了再次從通風孔向外觀察狼群的動向。

小地主把步槍子彈裝滿,背倚著夯土牆做出負隅頑抗的架勢,提醒白旗子彈只夠打一輪,隨後喃喃自語道:「屯穀倉的夯土牆又高又厚,狼群本事再大也進不來啊,咱沒必要這麼緊張吧?」

陸軍絕望地說:「小地主兒,你不知道狽的狡猾,狼群現在一定能想辦法進來,到時候就是咱們的死期。」

小地主仍不相信:「不管狼頭再怎麼結實,它能把這麼厚的夯土牆撞個洞出來?」

這時尖果打斷了兩人的爭論,原來站在梯子上的白旗,發現外面的狼群有所行動了。

成百上千的餓狼正冒著風雪逼近屯穀倉,白旗暗覺奇怪:「狼群擁過來是想推倒夯土牆?那可是自不量力的作風,難道我們高估了這些狼?」但是很快白旗就看出了狼群的意圖,第一排巨狼人立起來,趴在屯穀倉的土牆上,第二排蹬著前邊的狼頭又往上爬,白旗抬頭看了看頂棚,驚呼一聲:「哎喲!」

白旗立刻醒悟了,狼群是要爬到屯穀倉頂棚上去,上面木架子之間鋪的全是稻草,不比周圍的夯土牆堅固結實,他急忙招呼小地主等人,快到高處防禦,趁現在還佔有地勢之利,千萬不能讓狼群爬上來。

四個人本來又冷又餓疲憊不堪,此時為了求生,就跟剛上滿發條一樣,搬著梯子迅速爬上頂棚,白旗首當其衝,把帽子圍脖都系嚴實了,頂著如刀的風雪,蹬到屯穀倉的頂子上,這裡只有鋪著木板的架子能踩,有很多只蓋了稻草的地方,一不留神走上去就得掉到屯穀倉裡,那下面雖然堆積著草垛,可掉下去再爬上來,就沒時間抵禦狼群的進攻了。

白旗置身高處,耳中只聽狂風嗚嗚怪叫,風大得好像隨時都能把人捲走,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他只好背上步槍,手足並用往前爬行,到邊緣小心翼翼地往下探頭看去,就見有幾隻惡狼的前爪已經搭上頂棚了,連忙摘下步槍對準狼頭射擊,槍聲完全讓狂風淹沒了,而中彈的惡狼則翻著跟頭滾了下去,其餘的巨狼前仆後繼,一波接一波地蜂擁而上。

白旗一個人一條槍,只能擋得住一個方向,另外三個人也相繼爬上來助戰,子彈用光了就拿槍托去砸,人和狼都殺紅了眼,全然忘卻了寒冷與恐懼。

這時天色越來越暗,暴風雪呼嘯著掠過17號農場,白旗百忙之中往下看了一眼,就見下面是無數雙碧綠貪婪的狼眼,那是擠不到近前的餓狼們,正仰頭望著屯穀倉上的活人,看得人頭皮子都跟著發麻,兩條腿止不住地打戰。

兩頭巨狼趁機躥上了頂棚,齜著狼牙作勢欲撲,白旗等人知道再也守不住了,心中萬念如灰,混亂中不知是誰把煤油燈撞倒了,從頂棚的口子上掉進了屯穀倉,正落到堆積成山的草垛上,轟的一下引發了大火,烈焰翻滾升騰,將已經爬上頂棚的那兩頭餓狼嚇了一跳,扭頭躍了下去,周圍的群狼也紛紛退開幾步,狼的天性怕火,雖然處在酷寒的風雪中,也不敢過分逼近。

屯穀倉裡的乾草著起了大火,迫使四個人撤到頂棚邊緣,此刻雪片已像鵝毛般大,藉著風勢鋪天蓋地的降下,倉內煙火升騰起來,又被風雪壓住,還威脅不到趴在牆圍頂端的白旗等人,反倒暫時擋住了狼群的猛撲。

白旗身上沾染的狼血都凍住了,衣服也被撕開了幾條口子,身體因寒冷變得麻木僵硬了,感覺不出自己身上有沒有傷,正要低頭察看,卻見尖果要攀著木梯到屯穀倉下面去,趕緊將她拽了回來。風雪一陣緊似一陣,向站在身邊的人大聲喊叫,對方也完全聽不到了,不過白旗知道尖果想做什麼,那隻小狗還留在屯穀倉裡,這大火一起,必然難以倖免,但底下火勢太大,冒死下去不但救不了那隻小狗,連自己的命也得搭上。

尖果不想讓那條小狗被活活燒死,白旗狠心阻攔,兩個人一個拽一個掙,趴在夯土牆另一側的陸軍和小地主聲嘶力竭地大聲呼叫,可叫喊聲都被暴風雪淹沒了。正在這亂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就看那隻老狐狸嘴裡銜著小黑狗,順著木梯冒煙突火逃上頂棚,身上的狐狸毛都被火燒著了。

白旗這四個人都看得呆了,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狐狸和狗本是天敵,狐狸連狗的氣味都難以接受,但或許是這老狐狸的崽子不久前死了,母性的本能讓它不忍心看小黑狗命喪火窟,又或許是要依靠眾人抵禦狼群,總之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拚命把小狗叼到了高處。

漫天風雪之中,這隻老狐狸和小黑狗,還有白旗小地主等四個人,伏在屯穀倉的夯土牆上,身後是烈火濃煙,周圍是多得數不清的餓狼,四個人心裡明白已經到窮途末路,都做好死的打算了,就在這麼個時候,圍困屯穀倉的狼群忽然一陣大亂,白旗等人在高處看下去,只見茫茫風雪中跑來一群野狗,當前一條大黑犬,正是此前跑走的烏蘭,它身後是幾隻與它種類相似的巨犬,最大的跟驢差不多,再往後跟著百餘條普通的野狗,闖進狼群裡到處亂咬,由於是從下風方向迂迴過來,群狼並未發現,等回過神來,已經有一大片狼被野狗咬死了,其餘的紛紛齜出獠牙,撲上去同那些野狗廝咬在一處。

白旗等人在屯穀倉的高處藉著火光,能看到這場突如其來的惡戰,他們曾經聽說過北大荒邊緣的林海中,有成群出沒的野狗,大多是以前獵人或牧民丟棄的狗,隨著兵團開荒,這些野狗退進了森林深處,很少能再看到了,牧區的黑狗烏蘭似乎與野狗的首領相識,它察覺到狼群逼近17號農場,明知自己抵擋不了,也無法及時搬來援兵,竟到林海深處找來了這群野狗,在千鈞一髮的緊要關頭趕了回來。

為首那條巨犬猛如虎豹,身上被幾頭惡狼死死咬住了不撒嘴,身上鮮血淋漓,依然在狼群中縱橫來去,每一口咬出,那鋒利的牙刀就能切斷一頭惡狼的喉嚨,那只不能行走的狽和群狼的首領也讓它一口咬死了,直到身上的血流盡了才倒下。

狼群雖然兇惡,但一來猝不及防亂了陣腳,二來狽讓那巨犬給咬死了,頃刻間死傷無數,其餘的幾百頭餓狼嚇破了膽,只得四散退去,眨眼間消失在了暴風雪中,野狗也幾乎都死光了,這一場血戰殘酷至極,黑犬烏蘭也與一頭惡狼同歸於盡,一狼一犬咬住對方至死也不肯放鬆,荒原上橫七豎八的死狼死狗,這些屍體和鮮血很快就讓雪片掩埋住了。風雪呼嘯的北大荒17號農場裡,只剩下四個人以及一隻老狐狸一條小黑狗還活著,老狐狸身上的毛被燒掉了好大一片,它頭也不回,拖著受傷的軀體消失在了茫茫風雪之中。

白旗等人死中得活,但凍得肢體麻木,勉強爬回地窩子,通過電台求援,直到三天後狂風暴雪有所減弱,邊防軍的騎兵才趕來接應,穿越國境而來的狼群終於被全部剿滅,這四個人裡小地主傷得最重,腿部凍傷壞死,不得不被迫做了截肢,好歹這條命是保住了。

西伯利亞平原上的狼群沒有天敵,也許這種說法並不準確,相傳蒙古有一種熊頭虎軀的巨犬,可以屠滅狼群,其血統極為古老,最初也是生活在西伯利亞,不過幾百年前在西伯利亞滅絕了,中國東北在五六十年代還能見到這樣的巨犬,這些年也看不到了。記得有本《犬經》,曾詳細記載了各種各樣的犬類,其總決為:白犬虎紋主富貴,若然臀白禍先招;渾身黑色全無白,凶邪遠逐不相擾;眉黑身白是禍胎,主人破財家道衰;入門不久家大亂,耗散黃金萬兩財;白犬黃眉宜淡色,逢凶化吉無蹤跡;若然兩道黃眉現,諸吉不蹈禍自來;遍身白色尾頭黃,定主興隆大昌吉;此犬世間稀少有,興家發跡入門庭;黃黑原來各異形,白前二足主人旺;黑身本是邪妖怪,黃犬生成家道寧;黃犬黃眉生喜色,白絨獅犬世間多;黑絨烏犬主人富,未審斑獅意如何。古代有《貓經》,也有《犬經》,《貓經》咱們就不提了,單說這本《犬經》裡除記載了各種各樣的犬類,還提到了有很多與狗相關的奇聞異事。

犬類按體型大小分為三類,最大的稱呼獒,中常的是犬,最小的才是狗,後來犬和狗逐漸被人們將稱呼混淆了,這三大類裡又各分無數品種,獒有獒王,犬有犬王,《犬經》有言:黃身白耳是犬王,能聚金珠萬兩財;舌上再加三點黑,出自靈山護佛門;此犬從來世間稀,風吹無淚更為奇;登山捕獵似虎狼,下海拎魚勝蛋拿。

除了好犬,當然也有惡犬,其中有一種敗主的妖狗,養之不吉,近之不祥,《犬經》裡說:白狗黑眉身帶綸,吉去凶來時不息;衣冠盜竊四鄉井,變做主人奸主母。聊齋和包公案裡都有「妖狗」的故事,情節也差不多。

《犬經》裡最後一篇是「義犬」,不是指某種犬叫這個名字,而是收錄了古往今來許多忠犬護家救主的傳說,比如有一則救主狗:頭似葫蘆耳似鈴,圓珠光亮迥無瑕;蜂腰乍背聲如吼,尾若拖綸身若蝦;此犬原來得為上,不比村莊守家門;曾隨獵戶荒郊外,但見狐騷獲捉拿;某日登山臨曠野,火燒林內起烈焰;主人睡臥半山坡,酒醉不知骨肉焦;此犬世間稀罕有,高聲嘹亮喊喧嘩;主人沉睡不知曉,四足不停爪亂扒;刨開土溝隔山火,泥漿水土並積砂;終身不惜艱辛力,搭救主人正是它。這是說有條獵犬隨主人進山,主人喝醉了酣睡不醒,獵犬發現起了山火,招呼主人不起,此犬頗通靈性,在主人身邊挖出一條隔火溝,救主美名流傳天下。

再有一則申冤狗:絨毛斑犬尾如球,跟隨主人去買油;路遇強徒刀砍死,屍骨埋在荒野丘;咬牙切齒含悲淚,為主申冤要報仇;跟到賊家方駐足,知其下落轉回頭;一路急走歸家內,跪見主母淚雙流;主母不明是何意,忙呼僕婦問因由;畜生何事泣悲涕,在我跟前亂磕頭;抑或途中遇凶險,定是你主被人謀;狗帶主母出家去,尋屍報官找賊門;清官勘問無差錯,明正典刑斬賊頭;遂料此犬天下少,究明主凶報冤仇。

《犬經》裡此類記載非常多,關於犬的品種也很全面,幾乎囊括了古代中國所有的名犬,不過東北這種近似怪獸的巨犬,卻在《犬經》裡找不到半個字,顯然是來自異域,自古被荒原上的獵人視為「魔犬」。

第二章 南太行血池村

【一】

因為工作的原因,我經常到山西出差,印象最深的有三個縣。頭一個是陽城縣。「一村分兩縣,漫水分東西;霜雞鳴曉月,鐵馬響秋風」形容的就是陽城,蟒山蟒河石人盆白雲洞都是不能錯過的去處,「陽城罐肉」也是名不虛傳。

其次是高平縣。我們在當地吃到一種很美味的小吃「燒豆腐」,同行的人卻說這是「白起肉」,我茫然不解:「白切肉?為什麼吃起來像豆腐?」後來聽人家一講才知道,原來高平是古戰場,秦大將白起曾在此坑殺40萬趙國降兵,激起百姓對白起暴行的憤恨,把燒豆腐當做白起肉,是流傳兩千多年的古老傳統,真是「百盡高山盡頭顱,何止區區萬骨枯」。

最後也是最值得說的是陵川縣。那一年到太行山出差,經過陵川錫崖溝掛壁公路,這條路通往深山裡的一個小村,這村子東有車馬嶺,西有白樺山,北邊是王莽嶺,南面青峰圍的群山巍峨對峙,村子就在崇山峻嶺圍繞的深溝裡,由於山險路絕,村裡人常年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偶有壯士捨命而出,多墜於崖下,生還者無幾。

當時我們只看到了最靠近隧道的一個村子,山溝裡面還有幾十口人或十幾口人的小村子,據說流傳著奇特的風俗,看縣志從唐代以前就有記載了,什麼時候怎麼住進去的不知道,不過想想陵川縣的名字,也許是古代陪葬的人活了下來卻逃不出去,不過這是我胡猜的。

後來我們到縣城住下,當地客戶的朋友聽說我業餘時間寫段子,非要帶我去那山溝裡與世隔絕的幾個小村子看看,他說那裡有很古老很不得了的東西,我覺得懸崖上的路實在眼暈就沒去,後來有點後悔,打算找個機會再去一趟,進到那個與世隔絕存在兩千年以上的村子裡,看看到底有些什麼。在我沒有抵達之前,就已經預感到這一次將會面對巨大的秘密。

南太行是指太行山脈的南端,在山西和河南交界的地方。想必大伙都讀過《愚公移山》,愚公家門口有太行王屋二山,那就是在南太行附近了,愚公想通過一代代子孫把這兩座大山挖掉。咱不說這事兒,就說愚公的動機,好好的太行王屋兩座山,為什麼非移走不可?哪來的那麼大仇?其實文中也交代了,主要原因在於出門不方便,因此自古以來很多有名的雄關,都設在太行山中,雁門關應該是最有名的了,山勢如門,南北遷徙的雁陣從山門穿過,故得此名,從這一點上不難想像太行山勢之雄渾險阻。有很多天險屏障,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尤其是山西河南交界的山區,那真是延袤千里、百嶺互連、千峰聳立。根據縣志記載,漢代南太行曾是農民起義戰爭的戰場,當時王莽軍以奇人巨毋霸為征討先鋒,在此與綠林軍展開多次惡戰,據說巨毋霸是個能夠驅使虎豹身高三米三的巨人,明末李自成的農民軍也在附近和官兵激戰。

太行山綿延千里,它就像一條青色的巨龍,盤踞在河南、山西、河北三省遼闊的大地上。山脈南端有個去處,東漢以來喚作「王莽嶺」,此處千山萬壑,雲海浩瀚,這裡有個叫錫崖溝的小村子,山陡溝深地勢險惡,周圍峭壁環列,由於天險阻隔,溝中二百戶人家幾乎與世陷於隔絕,千百年來自生自滅。

我們搭車進山,要經過錫崖溝掛壁公路,那都是在萬丈峭壁間開鑿出的巖洞隧道,是在直上直下的山壁間,鑿出一個個窟窿,再打洞將這些窟窿連起來。據同行的當地朋友講述,這王莽嶺在民間傳說裡,是王莽和東漢光武帝劉秀打仗的古戰場,山上有一些地方都是以這些傳說命名,比如有道險惡的深澗,稱為「劉秀跳」。在民間傳說中,當年王莽帶兵追趕劉秀到此,劉秀孤身一人窮途末路,前有深澗,後有追兵,只得捨身向前跳過天險,他絕境逢生,終於成為了開創東漢王朝的光武帝,追兵雖眾,卻無人敢跳,眼睜睜看著劉秀逃脫,所以此地得名劉秀跳。人生得失成敗,往往只有一步之遙,關鍵在於有沒有膽量和能力跨越這一步。另外還有「心肝石、兵書巖」等等,每個地方都有一段古老的傳說,但這些民間傳說為正史所不載,應該不能當真。這麼隱藏在王莽嶺深山裡的小村子,卻有一段比演義傳說更離奇的來歷。

東西兩漢之間,王莽篡位當了皇帝。古代皇帝最大的事就是修陵,畢竟真龍天子也難逃一死,為了在死後也能享用生前擁有的榮華富貴,就得把皇陵修好了,王莽也不例外。但他在位的時候,正值天下大亂,先後爆發了赤眉軍綠林軍等大規模農民起義。以前赤眉軍兵敗,把漢武帝的茂陵挖了個底兒朝天,漢武帝通西域平匈奴,那麼厲害的大漢天子,死後竟被一群泥腿子從皇陵裡摳了出來。王莽以為這件事歸根結底,就是漢武帝的茂陵位置太明顯,要造皇陵就得造到大山裡頭,他看中了南太行的形勢,發動民夫刑徒,大舉修築皇陵。誰曾想人算不如天算,王莽的陵坑剛挖好,他的天下就讓起義軍給推翻了,王莽自己也慘死在亂軍之中。當時修皇陵的陵工,全給堵在了山裡,再往後陸續有不少躲避戰亂的難民,也翻山越嶺逃了進來,逐漸形成了幾個村子,人們知道外面世道亂,在山裡耕種打獵為生圖個安穩,不想再出去了,也怕被外人發現,就截斷了通道,兩千年來自給自足,幾乎與外界完全隔絕。

幾百年以前還有險路可以出山,但是到後來受地質變動影響,王莽嶺錫崖溝裡的村子四周險峰疊嶂,村裡人如同坐井觀天,再想出去也出不去了。相傳此地風水極好,村民人沾親帶故一代代繁衍生息,也沒出過幾個呆傻,現在科學還解釋不了這個原因。

解放後有兩個村民,探得一條險徑,得以來到外界。這兩人參了軍,開闊了眼界,知道了毛主席提出愚公移山人定勝天的道理,回去之後帶著一眾村民,硬是在高不可攀飛鳥也難逾越的懸崖上,鑿出一條掛壁公路,他們兩人不幸在工程中犧牲,村民為了紀念這兩個領路人,把他們的墳埋在村口,進村的人都能看到這兩座墳。我覺得這個村子的傳說已經很神奇了,但當地朋友說還有更加不得了的東西,但是並不在這裡,他讓我們先在村裡住一晚,明天再去看。

我這人是急性子,要不你別告訴,告訴了就別說一半,這一晚上腦子裡沒別的事,一直在想轉天會有什麼意外的發現。第二天朋友和當地一位老鄉,開上車帶我們離開了錫崖溝,路線是往南走青峰圍,穿過雲封霧鎖的王莽嶺大峽谷前半段,再往前車就進不去了,我們下車徒步而行。沿途就看這條大峽谷垂直分開,內部深邃悠長,兩側峭壁如屏、頭頂雲霧飄渺,這條路走到盡頭,地勢豁然開闊,層層疊疊的險峰峭壁,包裹一個青山綠水的小盆地。盆地邊緣林海蔥鬱,成群的野鳥在上空徘徊,當中是個廢村,斷壁殘垣,粗略一看少說也有幾百處村屋,多半已被野草和樹木覆蓋,走到死寂的廢村中,偶爾驚跑一兩隻野鼠,會讓沒有準備的人嚇出一身冷汗。

這還是在白天,我想如果夜裡置身在這廢村裡,那樣的經歷可比看任何鬼片都來得恐怖。不過我去過很多地方,這樣被遺棄的村子也見過不少,解放後建設大三線,出於戰略需要,有不少大工廠,被全部轉移到貴州四川的腹地,後來形勢改變,那些深山裡的廠房大樓都荒廢了,如今成了地方宿營探險的好去處,所以我並不覺得大山中的廢村有什麼稀奇,除非它有撲朔迷離的古怪傳說。

包括當地接待的朋友和熟悉道路的老鄉,我們一行五個人,自己帶著睡袋和炊具,這條路很遠,當天回不去了,就在山裡過夜。晚上我用氣罐和爐頭煮了熱巧克力,聽我這位朋友說起了關於這個村子的秘密。夜晚山風呼嘯,低垂的暮色襯托得太行山悲壯蒼涼,朋友所講之事,也是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想,想不到崇山峻嶺中這個不起眼的無人廢村,竟有這麼一段驚心動魄,令人難以置信的過去。

由於這段往事,是由我這位朋友,以及當地老鄉口述,鄉音較濃,按原話沒法講,否則很多人看不懂,我當時聽也只是聽個一知半解,很多謎團無法解釋,事後我查閱了一些相關的檔案資料,進一步瞭解到關於這個村子的傳說。所以咱們還是按照以往講段子的習慣,從第三人稱角度當做故事來講,具體地點位於南太行王莽嶺青峰圍,太行山是長達幾千公里的山脈,王莽嶺是方圓上百里的一片大山,青峰圍則是王莽嶺峽谷盡頭的一塊盆地,這個廢棄無人的村子名叫「血池」,故事發生在硝煙瀰漫的抗日戰爭時期。

【二】

據說血池村裡的村民,祖先是給王莽修皇陵的守陵人,村裡有個叫血池的大坑,是給皇陵殺生活殉的地方,村民常年避世居住,兩千年來依靠耕田採藥狩獵為生,全村有八十餘戶三百來人,很少與外界往來。其實村子有王莽嶺大峽谷這條路,雖然山陡路險,但還是能夠進出,只不過村民們謹守祖訓,世代保守著血池的秘密,不敢讓外人知道。

至於這村子裡到底有什麼秘密,絕大多數村民都不知情,只有村長臨死的時候才告訴下一任村長,千百年來,村裡人也偶爾和外面的人接觸,用藥草獸皮換些生活必需品。曾有幾撥土匪聽到了這個村子的事,想從峽谷進村洗劫,但是村民多為獵戶,結成民團自保,佔據地勢,憑借刀矛土銃將土匪擊退或殲滅。

清朝嘉慶年間白蓮教起義,戰爭波及數省,有一些官軍的殘兵敗將逃到青峰圍,讓村民全給殺了,官府震怒,青峰圍裡的山民,歷來不服王法不繳田賦,當時曾調兵前去清剿,但山高路險,為了一個小小的村子,也不值得派遣大隊兵馬,人去少了又打不下來,所以官家拿青峰圍很頭疼,只好置之不理。

太行山自古以來便是用兵之地,歷朝歷代打仗都屬這裡打得最激烈。「盧溝橋事變」之後,日軍侵華戰爭全面爆發。侵華日軍佔領太原,先後對太行山的抗日武裝進行過多次掃蕩,青峰圍裡的村民們,也得到了消息,知道外面正在打仗。日本鬼子的事大伙都聽過,據聞日軍很凶悍,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但是就連村裡最有見識的村長,也不知道日軍是從哪來的,更不知道這日本國是在東還是在西,反正這些村民就認準一個道理,不能讓日本鬼子進村,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殺得日本鬼子不敢來了,青峰圍也就平安無事了。

因為以前那麼多朝代都是這麼過來的,南太行王莽嶺萬峰突兀,山路險阻,峽谷深壑中峭壁對峙,縣志中描述峽谷中最險要的一段,稱為「飛狐嶺」,僅有一線微通,那道路「細如絲發、盤似羊腸」,敵人來少了打不進來,又不值得大軍討伐一個村子,圍困起來就更不怕了,兩千年以來一直過著自給自足在土裡刨食兒的生活,山外饑荒鬧得再厲害,也沒見青峰圍的村子裡餓死過人。

村民中的首領,是村長老東叔,老東叔是五十來歲的一位老獵人,熟悉山中地勢,為人耿直果敢。但第一有見識的則是老太爺,老太爺相當於長老,八十多歲滿嘴的牙都掉光了,一輩子總共出過六次山,甚至到過縣城,對於青峰圍的村民而言,去過縣城是什麼概念?那等於咱們現在說誰乘飛船去過火星了,因為好多村民到死都沒出過「飛狐嶺」,做夢也想不出縣城是個什麼樣子,所以老太爺在大傢伙眼裡,那是見多識廣,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大伙對他很是信服。得知外面跟日本鬼子打仗,村裡的人們便聚在一起商量對策,這些事當然是村長做主,但也要請教長老。

長老瞇起眼捋著山羊鬍子沉吟良久,緩緩開口說道:「兵凶戰危啊,如今是兩國交兵,這場仗打起來自非同小可。咱們這個村子雖然僻處深山,卻也不能掉以輕心,該當嚴加防備。」

村民們紛紛點頭稱是,接下來請村長決定如何佈置。村長清點了村中青壯,能掄槍使刀的都算上,連男帶女一百六十多人,剩下一半老的老小的小,就把這些精壯充為民兵,每五人一組,分配了村中的刀矛土銃等武器,各組輪流埋伏到「飛狐嶺」放哨,白天黑夜不間斷,以木哨聯絡,一旦發現有外敵進犯,整個村裡的民兵全伙出動。

青峰圍裡的村民自古就半民半匪,在深山老林抗捐抗稅不服王法,官府就拿這些村民當野人看待,生存環境使得村民們習武成風,一說要打仗連眉頭也不皺,當下磨刀磨槍,著手準備,這些事不在話下。

只說有一天,五個民兵分散在「飛狐嶺」放哨,中午時分,忽然聽見遠處有槍聲,驚得野鳥飛逃,民兵們立刻警覺起來,過了半個時辰,看到有個人匆匆忙忙往山裡跑。這條峽谷到了「飛狐嶺」,山勢陡然收緊,地形一下險惡起來。那人身上挎著短槍,一看也是翻山過嶺的老手了,可到了「飛狐嶺」,這裡的道路太窄太險,只好把腳步放慢。正在雲霧飄渺的山道上走著,被埋伏的民兵打了一記悶棍,立時像個木樁子似的一頭栽倒於地。民兵們看這人不像日本鬼子,日本鬼子什麼樣誰也沒見過,但這個人穿著打扮和外面的人差不多,因此沒下死手,先打蒙了拿繩子綁起來,帶回去交給村長發落,是殺是剮那得是村長說了算。

正這麼個時候,又有三個人進了「飛狐嶺」,那三人都是粗壯敦實的五短身材,腦袋上頂著鋼盔,背著背包,端著帶刺刀的大槍,說話聲音嘰裡呱啦,民兵們從沒聽過,也聽不懂,但不用問也明白多半是日本鬼子進山來了。這幾個民兵都是打獵的出身,攔路殺人的事也沒少做過,相互使個眼色,先拖著剛才抓來的俘虜躲在一旁,等那三個日軍進了「飛狐嶺」走到近處,五個民兵齊聲發喊,一起衝上來輪起大片刀就砍。三個日本鬼子猝不及防,也來不及抵擋,況且地勢狹窄,步槍調轉不便,一轉眼就成了刀下之鬼。

聞訊趕來的村民,把三個日本鬼子身上的衣服裝備扒個精光,屍首就直接扔進林子喂野鳥了。村民們見頭一次就砍死了三個日本兵,看來小鬼子也沒傳說的那麼邪乎,大伙是興高采烈,看著那些從死屍身上扒下來的東西,又好奇又新鮮,可都不認識是些什麼。不知道是誰撿起一顆日軍的手雷,把銅環拔了下來,看看沒什麼用順手扔到地上,觸發了壓火音信,只聽一聲巨響,當場炸死了兩個村民,炸傷數人。

青峰圍的村民們,第一次見識到現代武器的威力,打雷也沒這麼大動靜,這些人的觀念還停留在冷兵器世代,村裡有幾把老掉牙的鳥銃,那還是前清剿滅白蓮教時的產物,比老太爺的歲數都大,早已打不響了,只能是擺出來做個樣子嚇唬人。有些村民也知道現在有步槍手槍,但親眼見過的不多,對於手榴彈這種東西更是聞所未聞,此時才知道鬼子兵果然有厲害之處,要是剛才讓這仨鬼子有機會扔出掌心雷,死掉的人就是村中民兵了。

村長急忙吩咐眾人收拾死者救治傷者,這時先前被抓的那個人也從昏迷從醒轉了,這是一個八路軍129師的參謀人員,部隊調動途中與日軍發生了遭遇戰,只剩他一個被敵人追趕到此。雙方說明情況之後,村民們放了這位八路軍的參謀,並讓他給看看日本兵身上帶的都是什麼鬼東西,為何一碰就炸?

那參謀熟悉日軍裝備,一件件給村民們說明,鋼盔、三八式步槍、子彈匣、工兵鏟、水壺、飯盒,剛才炸死村民的手雷,俗稱田瓜手榴彈。每個日軍都有一個身份鐵盤和一本小冊子,那小冊子叫軍士手牒,記載著該士兵的個人履歷,從肩章的顏色可以區分日軍兵種。村民們哪懂這些名堂,直聽得目瞪口呆,不知所云。

這名八路參謀告訴村民們,如果日本鬼子有軍士失蹤,一定會派人在山區搜索,找到這個村子免不了進行血洗報復,鄉親們還是趕緊撤離此地為好,這山勢雖然險要,但是過了「飛狐嶺」就無險可守,裡面又是斷頭路,萬一讓日軍打進來,後果不堪設想。村民們卻不為所動,這個村子的祖先是守陵人,雖然皇陵到最後沒有完工,但是還守著一個很大的秘密,這是祖宗留下的遺訓,豈可不遵?再說日本鬼子雖然厲害,無非是仗著武器之利,村民則憑借地勢天險,只要小鬼子敢來,就能讓他有來無回,何況日本鬼子身上還帶著這麼多好東西。其實主要是村民們認準了日軍不會派太多部隊,民兵扼守各處險要路段,按照以往的戰術借助地形忽打忽散,敵軍走不到一半就全被收拾了。

八路參謀苦勸村民,見這些人不為所動,也無可奈何,只得歸隊去了。過了兩天王莽嶺果然不斷有日偽軍出沒,最多一次有十幾個日本鬼子。村民們在沿途挖掘陷坑佈置滾木落石,使用弓箭和刀矛伏擊,接連挫敗了不熟悉地形的日軍,後來有些抗日武裝被敵軍打得走投無路,也到青峰圍避難,但村長為了避免村子裡的巨大秘密洩露出去,只讓外來者在「飛狐嶺」裡躲避日軍,再往深處走就不允許了。

日軍對這個地方恨得牙根兒發癢,可也和以前歷朝歷代的官軍一樣,為了這麼個小村子,犯不上使用大部隊,那山勢太過艱險,天然的屏障,使陸航的飛機無法準確轟炸那個村子,步兵的重武器也運不上去,那真是有勁兒使不上,因此青峰圍村子裡的秘密,才得以繼續保留。

直到1941年12月7號,日本聯合艦隊空襲珍珠港,正式對美國開戰,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的主戰場轉移到了太平洋,轉年春天侵華日軍的精銳也將被調去參戰,在此之前為了免除後顧之憂,日寇對整個晉察冀敵後根據地,進行了規模空前的瘋狂大掃蕩,不知是什麼原因,「青峰圍」也成了掃蕩的重要目標。

【三】

1942年的春天,春寒料峭,山上的積雪還沒有完全融化,日軍對太行山區展開了前所未有的瘋狂掃蕩。河南省河北省的河是指黃河,山西省山東省的山是指太行,太行為華中屋脊,壓制太行山無異於打斷了中國的脊樑。

偷襲珍珠港取得巨大戰果,證明美國的太平洋艦隊在大日本皇軍面前不堪一擊,這使日軍的氣焰也囂張到了頂點,認為美國的工業雖然強大無比,日本造一輛坦克的時間,美國能造一百輛坦克,但只要在戰爭初期予以重創,令美國國民陷入恐慌,那麼美國人也不得不向大日本帝國低頭。此時日軍戰略重心移向太平洋戰場,戰線拉得太長兵力不夠分配,因此要對華北實施大掃蕩鞏固戰果,但是誰也沒想到青峰圍也是掃蕩目標。

原來日軍指揮官早把青峰圍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這一帶山區常有抗日武裝活動,遇到皇軍就躲進峽谷,等皇軍一撤又出來活動,漸漸成了心腹之患,因此下定決心要血洗青峰圍,特別抽調精銳兵力組成一支討伐隊,一百多鬼子再加一百多偽軍,配備有迫擊炮擲彈筒及九二式重機槍,由反游擊戰經驗豐富的老鬼子山崎率領,一路潛行,悄無聲息地逼近了青峰圍。

青峰圍裡是條絕路,並非戰略要地,但日軍的頻繁活動,加上經過這麼多次的較量,日軍的凶殘狡詐和戰鬥力之頑強,也讓村民們感到了很大的威脅。這伙東洋鬼子跟以前的官兵土匪完全不一樣,別看這日軍大多體格短粗,但是太凶悍了,落單被人圍住之後仍不投降,受了傷滿身是血也照樣跟你玩命,端著刺刀咬牙切齒地怪叫,林子裡的大獸都沒這麼野;不僅如此,日本鬼子槍打得准,離近了拼刺刀也厲害,村裡民兵沒少在這方面吃虧。但村民心裡也對日軍的斤兩有了底,知道要避免近戰廝殺,更不能直接暴露在日軍火力射擊的範圍之內,只能利用險惡地形與外敵展開周旋。

村民們的觀念仍停留在冷兵器時代,至多見過打鳥的土銃,頭一次領教世上還有這麼厲害的傢伙,也不敢小覷對方了,不過又認為飛狐嶺山遠路險,敵人來少了對村子沒威脅,來多了不值得,之前多少朝代都是這麼過來的,這次也不會例外。可在1942年大掃蕩前夕日軍竟出動陸航轟炸機,朝這個小村子投放重型炸彈。

南太行血池村位於深谷盡頭,這地方全是崇山峻嶺,只有前邊的飛狐嶺上一條險路通行,村子周圍峭壁環列,猿猴飛鳥也難以逾越,山中一年到頭霧如潮漲,日軍陸航轟炸機不敢深入雲霧,扔了幾次炸彈都沒有命中目標,只是炸塌了一部分山體,隨後日軍的偵察兵開始在飛狐嶺附近頻繁活動。

時值初春,村裡有些田地要耕,這地方沒有牛,山路險陡,牛馬騾子進不來,以往多曾有人帶騾馬進山,半路上全掉山溝裡摔死了,沒有一次例外,所以自古以來,村民要用手犁地,能這樣做的人右臂都比常人粗上一倍。

這天村民們聚集到一處,正商量耕地的事。有人擔心春耕太忙,疏於防範,會有日本鬼子進山掃蕩。有個村民說絕不能夠,東洋國這時候也得種地,要不然回頭吃什麼?從古至今,凡是大舉用兵,向來是在秋草正長的時候,秋草一長,戰馬的膘就肥了,那時征夫容易披掛,頂盔摜甲不冷不熱,寒暑披鐵甲,那是最辛苦的事了,日本鬼子再凶他不也是倆胳膊倆腿兒的人,這時節全都回國耕田去了,其餘村民聽了連聲稱是,隨後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敢情小鬼子也是莊稼人兒啊?」

老太爺聞言,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村民們趕緊安靜下來,請老太爺說話。老太爺說日本鬼子是從東洋國來的,東洋國在哪咱不知道,可一定是有海啊,要不然怎麼能叫洋呢?那東洋國裡的人,全是不種莊稼不種田的漁民海盜。

村民們沒見過海,但既然不是莊稼人,自然也沒有春種秋收的忙碌,那就隨時有可能進山,不過這也沒什麼,還和往常一樣加強防範即可,正說得熱鬧,突然一支響箭射上半空,村裡人知道有鬼子進山了,老的小的連忙躲藏起來,其餘的村民各拿刀矛弓弩,依著村長號令,前往「飛狐嶺」伏擊。

村裡事先佈置了暗號,發現有外敵進了峽谷,如果人少,那埋伏放哨的民兵就自行動手解決了;來得多了放響箭。因為地形關係,峽谷外面聽不到,傳到村裡這聲音卻放大了許多倍,民兵們得到信號,立刻埋伏到山口附近。

日軍佐官要配刀,不知老鬼子山崎是什麼佐,反正是個挎著刀的軍官。軍官級別一般是按「少中上大、將校尉士」排列,日軍是用佐官代替校官,佐官屬於中高級指揮官,級別很高。對於一個毫無戰略價值的小村子,竟由老鬼子山崎親自指揮討伐隊,事情顯得很不尋常。不過村民們並不知情,只是從沒見過這麼多日軍,雖然這支討伐隊僅有一百多日軍和一百來個偽軍,但對這個小村子來說,已經是殺雞動了牛刀。

村長帶人到高處窺探,只見日軍拉長了隊伍,猶如一條長蛇,順著如絲的山路逶迤而來,刺刀和鋼盔在日光下泛著寒光,血紅的膏藥旗隨風招展。在前面開路的是那一百多偽軍,先頭部隊已經進了王莽嶺峽谷。

峽谷裡有很多陷阱,比如挖的深坑鋪上亂草枯葉,底下全是倒豎的木樁子,還在地勢險要處設置了窩弩。走在頭裡的一百多偽軍首當其衝,雖是小心翼翼地一邊探路一邊走,一路上也扔下了不少屍體。偽軍貪生怕死戰鬥力不強,要在以前一旦出現傷亡,早就轉身潰逃了,可這次卻不一樣,日軍在後架著重機槍壓陣,誰敢退後一步就地處決,那些偽軍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走。

這種情形也超出了村民們的預計,打了幾次伏擊收效不大,被逼得步步後退,敵軍終於開進了沒有道路的峽谷深壑。「飛狐嶺」是直上直下的萬丈峭壁之間,有條狹窄的險徑,最窄的地方雲生足底,往前行只能一步一挪,轉身都轉不了,刮陣大風就能把人吹進深谷,底下是綠浪滔天的林海,兩側是刀削斧劈的懸崖,在民間傳說裡,僅有天上的飛狐才敢過去,故得此名,其險可想而知。

民兵們分散躲在「飛狐嶺」對面的斷崖上,投擲長矛射出弓箭飛石,把通過「飛狐嶺」的日偽軍一個接個打落深谷。走在「飛狐嶺」上轉身都困難,本事再大也無法舉槍還擊,更沒餘地躲閃,全成了活靶子。中箭慘叫以及墜入深壑的絕命長呼之聲,在山裡反覆迴盪。

日軍的九二式重機槍到這裡就成累贅了,步槍和迫擊炮也施展不開,民兵全躲在死角里,以上制下佔據了最有利的地勢。前頭的偽軍死傷不少,被迫退了下去,後邊的日軍斃了幾個也遏制不住。

村裡的民兵們見擊退了敵軍,無不歡呼雀躍,從沒見過一次來這麼多部隊,何況又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日本鬼子,看來只要有天險飛狐嶺,日軍怎麼厲害也沒進不了村。

村子裡有個「傻子」,也不是真傻,人傻心不傻,就是腦子簡單一根兒筋,只能佔便宜不能吃虧,自小沒爹沒娘,長得又高又壯,但奇醜無比,但攀山越嶺不讓猿猱,能夠用一隻胳膊犁地,力大無窮。老太爺最疼傻子,平時就帶在身邊,誰說傻子不好老太爺就罵誰,這時傻子也在斷崖上,他見飛狐嶺上還有幾名受傷的偽軍,中箭帶槍在那呻吟慘叫,縮在狹窄的道路上,想退又不敢退,在那哆嗦成了一團。

傻子看到這些偽軍身上背著步槍,就想奪過來。他那身手村裡無人能比,跟山魈一般攀著古籐爬上雲霧繚繞的峭壁,那幾個偽軍都看得呆了,不等掙扎,早被傻子揪著領子拎起來,拋下了深谷,撿起幾條步槍挎在身上。

其餘的民兵在遠處看著,忽見傻子身後的霧中出現了一個鬼怪,那傢伙長得輪廓像人,但臉上都有個大套子,臉下是個豬嘴,其實這是戴著防毒面具的日軍,在民兵眼中看來,就和鬼怪一樣,急忙拚命叫喊,招呼傻子趕快離開。

傻子雖然看不到身後情形,但是瞧見對面的民兵揮手大叫,他也知事情不妙,扭回頭看了一眼,一個戴著防毒面具的日軍已經到他身後了。山谷深壑中雲霧繚繞,倆人事先誰都沒看見誰,等到發覺的時候,險些撞在一處,都被嚇了一跳。傻子反應迅速,蒲扇般的大手一巴掌掄過去,就將那個日軍打得翻著跟頭摔下峭壁,隨即探臂膀拽出了大環刀,就看後邊也有戴著防毒面具的日軍,對著他舉槍要打,傻子也明白挨槍子兒不是鬧著玩的,縱身形跳起來抓住一條枯籐攀,「噌噌噌」幾下爬到了高處。附近埋伏的民兵則端起弓弩長矛,準備打第二撥上來的日本鬼子,卻有一陣陰森慘綠的霧氣迅速瀰漫開來。

別看村民們不懂這是日軍放的毒氣彈,但久在深山,也見識過瘴氣,心知可能有毒,忙撕開衣襟遮住口鼻,不料這毒氣走五官通七竅,埋伏在「飛狐嶺」各處的民兵接觸到毒霧,包括村長在內,相繼倒在地上,身體抽搐口吐白沫,瞬間喪失抵抗能力,眼瞅著就活不成了。

「飛狐嶺」山勢狹窄,這風又是從外往裡走,日軍用擲彈筒放出的毒氣彈,發揮了很大的殺傷力。大隊戴著防毒面具的日軍,用毒氣彈開路,穿過了「飛狐嶺」天險,沿途看到倒地不起的民兵,近處的拿刺刀捅,遠處的用槍射殺,一個活口不留,村長也被老鬼子山崎用刀砍掉了腦袋,兩百多日偽軍殺氣騰騰,直逼青峰圍裡的血池村。

四埋伏在「飛狐嶺」截擊外敵的百餘民兵,大部分被毒氣彈撂倒在地,慘遭屠戮,只有傻子和兩三個離得較遠的民兵逃過一劫。這幾個人捨命逃回村子,邊跑邊聽身後傳來槍聲,子彈擦著頭皮嗖嗖亂飛,就知道日本鬼子已經跟上來。

當時村裡剩下的人全集中在村後一個大坑裡,這個坑就叫血池,兩千年前為皇陵挖的殉葬坑,那時候流行殺殉,活人砍了頭填在坑裡,要流血成池,所以叫血池,不過挖好之後沒用過,這些年荒草叢生。村裡以老太爺為首的老弱婦孺,還有一些村民收救的游擊隊傷員,都在這等著消息,遠遠地聽見槍聲不對,怎麼會越來越近?

這就預感要到出事了,青峰圍裡是個絕地,盡頭沒有退路,千百年來全憑「飛狐嶺」天險擋住外敵,真讓日本鬼子打進來,村裡人誰也別想活。另外那日本人雖說厲害,其實也就那兩下子,全村民兵守著那「飛狐嶺」,能讓日本鬼子輕易進來?再說村長帶領的民兵,豈能眼瞅著日本鬼子進山,這槍都打到村口了,莫非民兵全都犧牲了?

村民們不知情況如何,一會兒恐慌一會兒擔心,皆是坐立不安,這時就看傻子一邊胳膊夾著一個受傷的民兵,撒開大步跑進村子。大夥一看那兩個民兵都受了槍傷,傻子身上全是血,屁股蛋子上也挨了一槍,但他自己渾然不覺,張著大嘴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拿手比劃,想告訴老太爺是怎麼回事兒,他越著急越說不清,還是跟在傻子後面逃回來的一個民兵說明了情況。

村民們得知這個消息,當場抱頭痛哭,但這地方生存條件惡劣,使得民風彪悍,既然日本鬼子進來了,一定是要雞犬不留,剩下的男女老少就準備要去拚命,卻被老太爺攔住了,他認為日軍有妖術,那有毒的綠色煙霧沒人抵擋得了。

—文—大伙急得沒辦法,雖然不甘心束手待斃,但日軍已經打了進來,即使不用毒煙,踏平這個村子也易如反掌。村民們繳獲了幾條三八式步槍,會用的人沒幾個,而且青壯民兵全死了,剩下些老弱面對窮凶極惡的日寇,只有伸脖子等死的分兒。村民們絕望已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應該如何是好。

—人—老太爺讓傻子背上自己,告訴眾人往坑底走,這村子埋藏了兩千多年的秘密,此時不得不讓大伙知道了。村民們都聽說過這件事,這個巨大的秘密只有每代村長知道,如今村長已經死了,不過老太爺是這村裡歲數最大知道事情最多的人,他知道這個秘密沒人會覺得奇怪。村民們跟著老太爺,穿過比人還高的草叢往坑底走,這裡堆積著幾塊巨石,搬開露出一個洞口,裡面深不見底。

—書—此時站在大坑邊緣,轉頭就能看見日軍鮮紅的膏藥旗在村中晃動,村民們不敢停留,魚貫進了那個大洞。洞裡有古代留下的火把,用油布包著至今還能用,老太爺指點大伙點了火把照明,往洞穴深處走。

—屋—村民們從不知道村子下邊還有個洞穴,以為村裡流傳千年的秘密,就是一條逃生的暗道,絕處逢生,心裡又驚又喜。但是走到深處感覺到並非如此,往裡面走是個大山洞,這個洞大得都無非形容了,也沒有底,盡頭是一道大斷層,深厚無比的大地從這裡裂開,火把光芒照到對面斷層上,眾人一個個看得兩眼發直,那個巨大的秘密此時就在面前。

那是一個謎一般的巨大生物,它白森森的脊椎早已變成了化石,骨架嵌在大地的斷層中。村民們站在地底,跟這些大得嚇人的白骨相比,如同一群螻蟻般渺小,火把光芒有限,僅能照到其中一部分,但也足以使村民們膽戰心驚。

老太爺告訴眾人這是祖龍,大地的裂痕就是龍脈,春秋戰國的時候就在此殺活人祭祀,每一代村長都要到這裡拜上一次,他還是六十年前來看過一眼。村民大多迷信,想不到世上真有龍,全部驚得不知所措,趴在地上磕頭膜拜,大氣也不敢多出一口。

實際上地質斷層中露出的化石,是史前某種巨大的恐龍,這條斷裂帶則是深不可測,現在科學家稱其為中原斷裂帶。以前的人們不懂什麼恐龍,認為這就是祖龍,皇陵選在此地也是出於這個原因。村子裡祖宗的遺訓不讓外人進來,也是害怕毀掉龍脈。

當村民們驚異於目睹了祖龍的同時,日軍也已尋著血跡發現洞口了,村裡沒人說明村民全躲進了山洞。為了避免遭受伏擊,日軍往洞中投了不少毒氣彈,隨後又向洞裡扔手雷,老鬼子山岐逼著偽軍殘部開路,日軍都戴上防毒面具跟在後頭,進洞剿滅倖存的村民。

日軍為什麼要興師動眾,來打青峰圍裡一個無關緊要的村子,不僅不計代價,甚至連《日內瓦公約》禁止使用毒氣彈都用上了。據說有三種可能;第一是日軍就是要拔出這個易守難攻的天險,以免被抗日武裝利用;第二是日軍侵華之野心巨大,事先經過了長達幾十年的情報收集,繪製的中國地圖精確無比,連中國自己都沒這麼精密的地圖,而且情報收集廣泛,礦產地理風土無所不包,而且日本人也相信風水,妄圖截斷中原的龍脈;此外還有第三種,那時候日軍秘密研製了一種武器,稱為地震武器,這種炸彈不是用來炸毀工事掩體殺傷有生力量,而是專門炸地脈,放置在地質斷裂帶深處,炸彈有定時裝置,設置之後人員全部撤離,炸彈被埋在地下,到了時間自行引爆,爆炸的衝擊波通過地脈傳導,可以使千里之外的目標城市發生地震,不僅能有效破壞敵人後方,更可使敵方軍民以為是天災,作戰決心與意志受到動搖,可謂一舉兩得。不過日軍的地震武器,始終停留在秘密研製實驗階段,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日本戰敗無條件投降,也沒有真正地投入使用。當年對青峰圍這個村子的重點進攻,有可能是想找到中原斷裂帶的洞口,作為地震武器的試爆點,沒有比這裡更合適的地方了。日軍的這一行動雖然屬於絕密,但真正的動機也不外乎這三點。

當時老鬼子山崎指揮部隊進了洞,一路追著村民們走入了大地裂痕的深處,突然隨著一聲巨響,山洞裡的岩石塌落下來堵住了洞口,這大概是之前手榴彈爆炸引發的塌方,此後再也沒人從裡面活著出來,留在洞口的日偽軍也不敢進去搜尋,倉皇由原路退回。至於進洞的日軍和村民們去了哪裡?是生是死?外面就沒人知道了。我想可能村民中有倖存者從別的地方逃出來了,因此才有了關於中原龍脈的傳說,這些事咱就沒法確定了。往事如煙,轉眼過去這麼多年,中原斷裂帶的山洞仍被亂石阻塞,深谷盡頭險峰環繞的村子也從此荒廢,漸漸被世人遺忘。

第三章 夜盜董妃墳

【一、崔老道算命】

我在筒子樓有個老鄰居叫崔大離,本名崔大利,取大吉大利的意思,因為此人太能吹牛,時間久了大伙都管他叫崔大離,但他對老天津衛的舊事,知道得特別多,說起來跟煎餅果子似的,全是一套一套的,其中有些東西還真不是胡吹。

咱舉個例子來說,老天津衛有三寶三絕,三寶分別是「鼓樓、炮台、鈴鐺閣」,三絕是「十八街麻花、耳朵眼炸糕、狗不理包子」,這裡面頂有名的是狗不理包子,當然我是指以前那個年代,如今的包子咱就不提了。

我曾聽崔大離講過狗不理包子的故事,有不少都是書本上沒有,快失傳的內容,比如這狗不理包子為什麼叫這名兒?按現在正式的說法創始人小名叫狗子,生意太忙顧不上理人,所以他開的包子鋪被稱為叫狗不理,這聽著就讓人糊塗,怎麼個太忙顧不上理人,主顧來了不理不睬,買賣還怎麼做?另外民間傳說裡這狗不理包子不僅好吃,吃了還能陞官發財,是不是真有這麼回事兒?

以前在老南市筒子樓對面,正好守著一家國營包子鋪,一碗餛飩三兩包子就能對付一頓飯,我經常到那裡解決午飯,如果遇上崔大離也在吃包子喝餛飩,他肯定要把這包子鋪貶得一文不值,然後就開始給我講「狗不理包子」的掌故,氣得在這家包子鋪工作的幾位阿姨,狂用白眼兒翻他。

我聽崔大離說,天津包子鋪太多了,不是每種包子都叫狗不理,舊時的狗不理包子真是與眾不同,天津人有句話:「包子有肉,不在褶兒上。」其實這話都多餘,不在褶兒上當然是在餡料上,可狗不理包子全是十八個褶兒,一個不多一個不少,裡面的餡兒也講究,人們評價它是「餡大油多,肥而不膩,清香可口」。

這三句評語來得十分不易,餡料最大的講究在於搭配,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時令不同,搭配的比例都有變化,肉餡裡的香油蔥姜放多方少全有定量,不憑眼力,必須看秤下料,最關鍵的一點,那時候沒有味精,用骨頭湯雞湯調味兒,這種包子吃起來自然不一樣。

狗不理包子的祖師姓高名貴友,小名狗子,自打清朝光緒年間開始,擺攤兒賣包子,小買賣雇不起幫手,這攤子座上所有的活兒,全是他自己打點。高貴友這名字起得好,可本身只是個擺攤兒賣包子的,能有多高貴?再說常來的主顧們不知道大名,習慣「狗子狗子」的這麼招呼他,後來狗子憑著真材實料手藝精湛,把生意做得越來越火,回頭客也越來越多,來買包子的人都排長隊。狗子實在忙不過來了,只好想了個辦法,在眼前放一個大碗,無論誰買包子,先把錢扔到碗裡,他不用抬頭,一看碗裡是多少錢,該給幾兩包子就給人家拿好了遞上去,只看錢不說話,連頭也不用抬,能省的動作全省了,由此才得狗不理的名號。

狗不理包子的買賣越做越大,從運河邊的小攤位變成了包子鋪,又從包子變成了飯館。清朝末年天津衛是駐軍的地方,有袁世凱的部隊在小站練兵,兵營裡某位帶兵的軍官,聽說了狗不理包子的美名,趕上不當差那天特意過去嘗嘗,買來包子往嘴裡一放,一咬一嘴油,那味道又香又鮮,心裡讚歎果然是名不虛傳。

過了些天,恰逢袁世凱做壽,這軍官發愁送什麼賀禮,袁世凱手握兵權,要錢有錢要權有權,結交的全是名公巨卿,這樣的領導你能送什麼禮?禮輕了不僅拿不出手,還有可能得罪上司,禮重了又送不起,這軍官想來想去,想起了前兩天剛吃的狗不理包子,到袁世凱袁大人做壽的日子,拎了兩盒狗不理包子去賀壽,袁世凱嘗了一個也是連聲稱好,真是跟一般的包子不同,從此把這軍官視為心腹著重提拔。

要說袁世凱後來能當上袁大總統,那心眼兒能少得了嗎,專會花小錢辦大事。他學這軍官的法子,拎著兩盒包子去拜見慈禧太后,慈禧在宮裡天天吃御膳,御膳房裡什麼樣的包子不會做?卻真沒有這種民間風味,慈禧本來也是只老饞貓,一吃就吃上癮了,齜著大板牙笑得前仰後合,還認為袁世凱身為朝廷高官,卻連這普通百姓才吃的包子都知道,必定是一位體恤民情的好官,袁世凱也因此更得勢了,所以說狗不理包子不光能解饞,還能讓人飛黃騰達。

據我所知,前邊狗子賣包子的事絕對屬實,至於袁世凱給慈禧太后送包子,只有崔大離說過,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編的,崔大離講起這些段子比他自己家的事都熟,您大概覺得奇怪,崔大離四十來歲一個普通工人,無非平時喜歡跟別人胡吹亂哨一通,整天游手好閒沒點兒正形,他肚子裡怎麼會有那麼多段子?

這還得從崔大離他家的老輩兒說起,人家家學淵源,不過傳到崔大離這代,只剩下耍嘴皮子的本事了,真本事早已失傳,他祖上是清朝末年挺有名的一位陰陽先生,江湖人稱崔老道,能算卦會看風水,咱這次講「夜盜董妃墳」,要說這座墳是怎麼個來歷,還得先從崔老道說起。

崔老道當年在南門裡擺攤算卦餬口,提起他的卦術,也是名聲在外,人們都說這老道算得準,實際上崔老道這套算命的卦術,全是糊弄人的江湖手段,連他自己都不信,唯獨看風水看得準,找他選祖墳的都錯不了,不過崔老道不願意替人看風水選墳地,他知道洩露了天機,不折壽也得消福,所以幾乎不用,平日裡僅以算命為生。

崔老道算命的本事不高明,可仍有不少人很信服,比如前清時有三位去趕考的舉子,路過崔老道的卦攤兒,三個人一路上都在想不知這次進京能不能皇榜高中,正好這有個老道會算卦,何不花幾個錢找他測上一卦。

三個舉子商量定了,一同來到卦攤兒跟前,問聲道長,我們哥兒仨要進京趕考,您瞧瞧我們三人能否金榜題名?

崔老道坐在卦攤兒後面,抬起頭挨個看了看這三位舉子,不動聲色地伸出一根大拇指,作勢比劃了一下,始終沒有開口說話。

三個舉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覺得莫名其妙,老道這是什麼意思?

頭一位舉子心想:「一個手指自是說僅有一人能夠金榜題名,我剛生下來就找人看過,天庭飽滿地格方圓,是天生的富貴之相,要說一個人能金榜題名,理所當然應該是我,這天機不可明言,說破了就不靈了,讓我兩位兄弟知道了,他們也會生悶氣。」於是摸出錢來,畢恭畢敬地送給崔老道,付了很多卦錢,興沖沖地去了。

其餘兩位舉子和先前這位想得差不多,都以為崔老道這一根手指,是暗示自己能夠皇榜高中,心中竊喜,不敢表露出來,也加倍付了卦錢,拱手告辭離去。

崔老道旁邊的徒弟都看傻了,師傅也太厲害了,一句話沒說,只用手比劃了一下,那三位就心甘情願付了這麼多卦金。

崔老道告訴徒弟,為師這一指裡的學問可大了,這一根手指可以解釋成三人中只有一人考中,或是三人中只有一個人考不中,還可以看成三個人裡一個也考不中,不管結果怎樣,那三個舉子都會覺得為師卦術如神未卜先知。這算命卜卦的江湖手段,就看你會不會左右逢源了,有此則神,離此則庸。

這就如同某人問算命先生家有兄弟幾人,算命先生說你必是「桃園三結義孤獨一枝」,全是模稜兩可的套話,怎麼說都准。以前有個散盡家財走投無路的人來算卦,這人是個二世祖,以前家裡有錢,老子撒手歸西,剩下他繼承家業,不會做買賣,幹什麼都賠錢,最後把房產都搭進去了,找算命的給指點指點。以往那些算命的先生,如果得過真傳,必然知道一個秘訣,當時正值戰亂,算命先生收了卦金,就說你這人武運亨通,應該去當兵,那個人還真信了,去當兵打仗,從死人堆兒裡活了下來,幾年之後成了一個大軍閥,大軍閥帶著金條來跪謝算命先生,其實他不知道,這算命的遇上他這樣的主兒,全往軍隊裡打發,因為這種人什麼都不會,你指點他別的營生肯定做不好,唯有在戰亂時去當兵,十個裡頭死九個,剩下一個只要活到最後,怎麼還不混個一官半職的,當然認為算命先生是神卦了,卻不知這算命的身後跟著多少枉死鬼。

崔老道就以這些本事賺錢,不必為穿衣吃飯發愁,餓不死可也撐不著,過著粗茶淡飯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有大戶人家請他看風水,這崔老道一時鬼迷心竅洩露了天機,才引出一段「夜盜董妃墳」。

【二、大盜燕尾子】

董家是地方首屈一指的大戶,家有良田千頃,僕役成群,家裡有錢,卻沒有權勢,常被官府盤剝,總在這方面吃虧。董地主許下大願,將來一定讓兒孫裡有人做大官,否則再怎麼有錢也沒用,可家裡幾個兒子讀書不成,沒有一個爭氣,沒辦法使錢買了個一官半職,也不知道是運氣不好還是怎麼這麼倒霉,家裡人當上官就出事,這身官衣兒硬是穿不穩。

董地主萬般無奈,想起自己有個閨女,生得花容月貌,以前有人出主意讓董地主把女兒嫁給王爺,那時沒捨得,如今狠了狠心,但是不嫁王爺,重金買通了宮裡的總管,讓女兒進宮當了貴妃,成為皇上枕頭邊兒的人,從此董家就是皇親國戚了,剛威風了還不到半年,宮裡就出大事了。

原來這董妃在宮裡沒怎麼受皇上寵愛,也不懂宮裡的規矩,得罪了慈禧太后,隨便安了個罪名逼著她吞金而死,董妃死後也不能進大清的後龍禁地,屍首送回來讓家人自行安葬,董地主大哭了一場,一是傷心女兒慘死,二是哀歎董家氣運不好。

有人給董地主指點,說是董家祖墳風水旺財不旺官,要想得勢,還得在找塊好墳地,董地主就想起崔老道來了,這崔老道懂眼,別看算卦那套玩意兒不靈,看風水找穴找他準沒錯,當即把崔老道請到家中,許下重諾,只要崔老道能給找一塊好墳地,把董妃埋進去,讓董家有錢有勢,今後有董家一天,就拿崔老道當祖宗孝敬。

崔老道那時候年輕識淺,人稱崔老道,只是個綽號,因為擺攤兒算卦要穿道袍,當時腦子裡一糊塗,信以為真了,覺得自己擺攤兒算卦太清苦,這些天生意一直不太好,再不開張就該挨餓了,倘若今後有個董地主這樣的大戶人家做靠山,下半輩子算是有了指望,猶豫了一陣,點頭應允。

董地主大喜,忙取出銀票,請崔老道去找塊好墳地。

崔老道忙擺手說:「現上轎現扎耳朵眼兒可來不及,等找著墳地,董妃的屍首也該臭了,那還怎麼入土為安?貧道早看好了一塊寶地,跟誰都沒提過,你依貧道指點,直接把董妃安葬在那,保你今後大富大貴權勢熏天。」

董地主將信將疑:「既然崔老道早已覓得一塊風水寶地,為什麼不自己用,會這麼好心告訴我嗎?」

崔老道看出董地主的疑慮,坦言道:「實不相瞞,一分寶地一分福,吉地留與吉人來,貧道命淺福薄,只恐受不了那麼大的福分啊。」

董地主放下心來,請教崔老道這塊風水寶地的詳情,在什麼地界什麼山,到底怎麼個好法。

崔老道看看左右無人,招呼董員外附耳過來,距縣城十里,有座壺山,那山勢形同一個酒壺,山中一道清泉飛流直下,就像那壺裡傾出的瓊漿玉液,這地方可不得了,貴不可言,董妃這座墳應當選在壺山下面,墳前立塊碑,墳怎麼樣不要緊,墳前的碑配上此山,那就成了形勢了,喚作「單杯飲酒水長流」,從今往後,您就丈母娘看姥姥——等著瞧好吧。

董地主喜出望外,不過董妃剛死,屍骨未寒,要盡快入土為安,答謝崔老道這事兒得先往後推一推。崔老道說:「此乃人之常情,理應如此。」還幫著指點董家怎麼選墳,墳坑挖多深,墳頭起多高,那石碑的朝向方位,事無鉅細,全給說到了。

董家這場白事辦得很大,開水陸全堂的道場,老道和尚請來一堆,唸經超度亡魂,送葬那天,前頭是吹鼓手開道,後面舉著三丈六的引魂幡,跟隨著幾十對紙人紙馬紙牛紙轎,紙人過去四對香幡八對寶傘,再往後有七個大座帶家廟的席棚,用馬車拉著,僧道尼姑請了一百六十名,道隊抬著口大棺材,這棺材那叫一個貴氣,三道大漆掛金邊兒,頭頂福字腳踩蓮花,有一十八位精壯槓夫抬著,槓夫們一個個頭戴紅纓帽,身穿綠馬甲,全家送殯的足有好幾百位,浩浩蕩蕩跟在最後,瞅著不像是給董妃出殯,倒像擺闊的招搖過市。

董家有錢,也不在乎這個,到壺山底下,把那口大棺材埋了,回來之後果然官運亨通,本來就財大氣粗,如今家裡又有人做了朝廷命官,結交了很多權貴,成了地方上名副其實的土皇上,董地主這口氣算是出了,卻把答應崔老道的事忘在了腦後。實際上不是真忘了,他雖然有錢,卻是個老財迷,覺得董家時來運轉,多是命中注定,那墳地只不過埋了董家一個女兒,怎麼可能左右興衰禍福,崔老道吃江湖飯,耍兩下嘴皮子就想吃我董家一輩子,門兒也沒有啊。

崔老道不肯甘休,找上門來,董地主早吩咐好了手下人,等崔老道一來,亂棍打出去,崔老道當場讓人打斷了一條腿,他知道這是報應,誰讓自己把那塊風水寶地告訴了董地主,董家有錢有勢,他也不敢再聲張了,忍了口氣,躲回了鄉下老家。

崔老道這個老江湖,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深知董家有今天,全藉著壺山那塊寶地,養好了斷腿之後,有心要請幾個朋友盜了董妃墳,可董地主已經把壺山那塊地買下來了,專門有守墳的人住在山下,想盜也盜不了。

崔老道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到處散播風聲,說壺山附近是塊寶地,當成墳地必主富貴,董地主只買了山下一塊地,周圍全是荒山野嶺,擋不住別家來山裡埋死人,很快壺山四周的墳頭就連成片了,墳前的石碑也是高低起伏,從風水形勢上說,如此一來又成形勢了,喚做「群碑飲進壺中酒」,沒出幾年壺山上的清泉徹底乾涸,這也許是墳地太多造成水土流失,總之再也沒有水了。

董家的家境從此一落千丈,想求崔老道想辦法,崔老道躲在鄉下不出來,不久之後,董地主一命嗚呼,剩下的人分了家產,投親靠友各尋生路去了。

崔老道的日子也不好過,這時已經是民國初年了,趕上外面打仗,兵荒馬亂,卦攤兒沒法擺了,眼看家中米缸都見底了,正坐屋裡發愁呢,忽然有人找上門來,要跟崔老道合夥夜盜董妃墳。

要說來的這位可不是一般人,清朝末年,天津衛有名的大盜,江湖綽號「燕尾子」。清末民初,出過好幾個飛賊。大清同治年間,北京城擒獲飛腳大盜燕子李,押到菜市口砍了腦袋。民國時北平有個燕子李三,後來被偵緝隊抓獲挑了腳筋,還沒等到處決,先在監獄裡憋死了。解放後公安人員在山東濟南逮到過一個賊,也叫燕子李三,跟前邊那位同名同姓又是同行,但不是同一個人,這個李三在公審大會之後讓人民政府槍斃了。有人認為這幾個姓李的飛賊,都是同家同門,其實只是趕巧了。

天津衛的飛賊「燕尾子」,也是真有其人,在民間傳說這個人的本事大到什麼程度呢,他能縱身躍到半空之中,伸手抓住掠過的燕子,可能是誤打誤撞,偶然抓到一次從身邊飛過的燕子,才得了這麼個綽號。自幼練的功夫,號稱是「貓躥狗閃、兔滾鷹翻、蛤蟆蹦駱駝縱」,實際上屬於天賦異稟,全憑腿腳利落跑得快能翻牆,也做過許多案子,曾一夜之間連偷十四家商舖,只因官面兒上拿得太緊,他在城裡躲藏不下去了,被迫來找崔老道。

燕尾子當年是崔老道的盟兄弟,幾個人結義,他排到最後是老疙瘩,早聽說董妃陪葬品中有很多珍寶,董家不僅有錢,董妃身上更有不少宮裡的好東西,他想趁著天下大亂,把董妃墳扒開,得了這筆錢遠走高飛,從此隱姓埋名。不過燕尾子是鑽天兒的賊,沒有入地的本事,只會偷活人,不會偷死人,況且壺山周圍墳頭太多了,董妃墳前的那座石碑,也早就不見了,現在除了崔老道,外人誰都找不著,他勸崔老道陰間取寶,陽間取義,把這個活兒做了,下半輩子就不用再發愁了。

這番話正搔著崔老道的癢處,他怕讓家裡人聽著,當時沒有多說,把燕尾子帶到村裡一個小酒館中,要了幾個菜,倆人推杯換盞,密謀盜墓取寶的勾當。

按照燕尾子的意思,這活兒就他跟崔老道倆人干,找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動手,挖開墳土撬開棺材,然後原樣填回去,不等天亮就完活兒了,得了東西對半平分,神不知鬼不覺。

崔老道說兄弟你是鑽天兒的本事,下地的活兒你卻是外行了,事情可沒這麼簡單,壺山那地方不算太偏僻,周圍還有村舍人家,天黑下手天亮走人是沒錯,可只有你我兩個人不行,我當年是親眼看著董妃那口大棺材埋到墳裡,埋得多深都是我給提前算好的,墳土可不淺啊,單是那口棺材也不好撬,咱倆人幹這活兒夠嗆,還得再找兩個幫手。

燕尾子說:「兄長所言極是,可眼下還能找誰幫忙呢?」

崔老道說這件事為兄早想好了,好幾年前就有這個打算,奈何那時候董家還有守墳的人,眼下大清國都沒了,軍閥你打我我打你,誰還管得了死人的事,這倆人一個是石匠李長林,一個是專門吃倒斗扒墳這碗飯的二臭蟲,只要有這倆人相助,想盜「董妃墳」真是易如反掌。

【三、金雞董家】

崔老道提起的這兩個人,頭一個石匠李長林,那是這附近村子裡的一條好漢,氣壯膽大,家中貧寒,除了一身用不完的力氣,再沒別的本事,以開山鑿石為生,挖墳土砸棺材離不開這樣的人。

第二個是倒斗老手二臭蟲,此人長得活脫跟地洞裡的老鼠一樣,小瞇縫眼又賊又亮,剛生下來就讓家裡人當成怪胎給扔了,也不知道怎麼活下來的,跟著個掏墳的師傅打下手,連個名姓都沒有,後來師傅死了,他窮得沒衣服穿,逼於無奈也去挖墳包子,剝死人身上的衣服,後來嘗著甜頭了,白天睡覺晚上出門,專到亂墳崗子上翻東西,鄉下那墳地裡沒什麼值錢的物件兒,偶爾尋得個銀首飾瓷碗之類的,勉強混口飯吃,可二臭蟲掏土挖洞的手藝很高,因為天天晚上幹這個。

燕尾子拍案稱好:「想不到兄長早打好主意了,事不宜遲,咱趕緊找這倆人去吧。」

二人起身離了飯館,到附近的村子裡,找到石匠李長林和二臭蟲,那倆人也認識崔老道,只不過沒有深交,一看崔老道突然登門,趕緊尊稱:「道長,有何見教?」

崔老道說:「沒別的事兒,久聞你們二位,苦於無緣往來,今天老道和這位兄弟做東,想請你們哥兒倆喝杯酒,能給老道這個面子嗎?」

李長林和二臭蟲受寵若驚,長這麼大從沒人請咱喝過酒,何況是道長這等人物,當時就把手頭的事兒都放下了,一行四人打了些酒,買了幾包滷肉滷菜,來到二臭蟲家。這二臭蟲又醜又窮,也沒有媳婦,光棍一條,家住在村子外頭,孤零零一間破房子。

崔老道一看這地方很僻靜,正好商量大事,他把燕尾子介紹給那兩個人,幾個人喝酒說話,酒過三巡,崔老道說:「咱這幾個人能捏到一塊兒,也是難得的奇緣,何不趁此機會結為異姓兄弟,今後吉凶相救,禍福與共,不知兄弟們意下如何?」

李長林和二臭蟲大喜,四人當即撮土為爐,插草為香,一個頭磕到地上拜了把子,崔老道年歲最大當了大哥,說是老道,這時也就36歲,倒斗的二臭蟲32歲,做了二哥,三兄弟是燕尾子,29歲,石匠李長林27歲,所以他是老四。四個人賭咒罰願,皇天后土在上,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四個人稱兄道弟,拜完把子接著喝酒,李長林和二臭蟲也是明白人,知道崔老道不可能跟他們無緣無故拜把子,這時就能把話挑明了說:「大哥跟三哥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咱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甭管有什麼事,只要從大哥你嘴裡說出來,咱兄弟赴湯蹈火絕沒二話。」

崔老道等的就是這句話,當即把打算盜挖董妃墳的念頭,一五一十跟這倆人說了。

二臭蟲聽完這話,喜得抓耳撓腮:「大哥你怎麼不早說啊,這個活兒要是做成了,那真是遂了我二臭蟲一世的心願。」

李長林對盜墓這種事有些發怵,但他也是窮怕了,既然想發財,就得有膽子擔風險,當場拍了胸脯,只要用得上他這膀子力氣,絕不含糊。

燕尾子也得表個態,他跟那二位說:「二哥四弟,你們也知道我是幹什麼的,我乃是天津衛頭一號的飛賊,走千家過百戶,竊取不義之財,這年頭狗咬破的,人敬闊的,能發財的事什麼也敢幹。咱兄弟四人各盡所能,陰間取寶,陽間取義,東西到手之後一碗水端平了,一人分一份雨露均沾,若違此言,天誅地滅。」

崔老道等人齊聲稱是,四個人歃血為盟,當天把這件事敲定了,商量好之後,各自回去準備,第二天傍晚在壺山附近碰頭,人到齊了,傢伙也帶全了,先到沒人的山溝裡躲著,吃點乾糧等待天黑。

崔老道給三個兄弟說起董妃墳的來歷,以及董家如何不仁不義,還打斷了他一條腿。李長林奇道:「這董地主又貪又奸,老天爺當初怎麼讓這號人發財?」崔老道說:「聽聞董地主家祖輩兒也是取寶發的財。」二臭蟲說:「大哥,這件事兒我們還真是頭一次聽說,原來董地主的祖輩兒也是掏墳包子的,您給好好講講,到底取的什麼寶能發這麼大財?」

崔老道說兄弟們,董家祖輩兒可不是依靠挖墳掘墓發的橫財,你們是有所不知,董家以前號稱金雞董家,那時候是董地主的爺爺董老地主當家,起先家裡窮得連條不露腚的褲子都沒有,種兩畝薄地為生。一天有個南方人打董家門前過,不知看見什麼,站住可就不走了,從此每天都來,在地上東翻西刨,董老地主好奇問那南方人想找什麼東西,南方人一開始不肯說,幾年之後垂頭喪氣地告訴董老地主,說董家這兩畝薄地是塊寶地,寶地下面必然有寶,可是至今也沒顯寶,如果顯了寶你找到地方挖下去,一定能找著不得了的東西,他是沒這福分,只得悻悻離去。董老地主當時也沒太在意這話,覺得這人是窮瘋了,莊稼地裡能有什麼寶物,沒多久已把這件事給忘了,那天晚上睡著覺,聽見外面好像有動靜,他披上衣服出來看,就見田頭上有幾隻小雞,好像在那啄蟲子啄米,他擔心讓小雞啄壞了莊稼,趕緊過去,走到跟前卻什麼也沒有了,一連幾天都是如此。他忽然想起那個南方人的話,挖地幾尺,挖出九隻黃澄澄的金雞,不知埋在地下幾千年了,董老地主用這九隻招財金雞做本生息,錢跟流水似的賺到手,陡然而富,一下子發了橫財,因此以前都稱其金雞董家,是這麼個來歷,如今福分盡,緣分到,落至這般地步了。

從地下挖出招財金雞的事,聽得燕尾子等人直吞口水,說著話天色已晚,夜幕降臨了,但依倒斗的二臭蟲說,必須等到三更天動手,現在時候還有點兒早,保不住有人路過,挖墳要等這天黑透了,最好在三更半夜,雞不叫狗不咬的時辰。

夜盜董妃墳這四個人,崔老道是能看風水的老江湖,燕尾子是膽大心黑身手敏捷的飛賊,李長林是氣力過人的石匠,只有二臭蟲是盜墓的。所謂隔行如隔山,別看崔老道能給人選祖墳的墳地,但是怎麼掏墳掘墓,他就不太懂了,好比是會打江山的不一定會坐江山,會宰羊的未必烤得了羊肉串,所以盜董妃墳的勾當,怎麼下手怎麼選時辰,全是二臭蟲說了算。

閒著無聊,崔老道又給兄弟們講了這壺山的舊事,二十年前崔老道跟師傅到過此山,那時山上還沒有泉水,後山有個山莊,也住著個大戶人家,山莊蓋著一半,打算等蓋好了全家搬進去,崔老道的師傅找上門去,說此山形勢不俗,是塊寶地,但這莊子蓋好了也不能住,住進去就得出事。

人家根本不信,認為是兩個江湖騙子,到這胡說八道蒙錢來了,把崔老道師徒趕下山去,師傅跟崔老道說,等著看吧,這家人家住不了一年,崔老道也不敢輕信,師傅何以如此肯定?師傅把他帶到高處遠望,指點說你看這座山,山形地勢如同一艘要出海的巨艦,可這地方沒水,而且山勢朝陰,需要二十四個漢子才能掌得住這條船。

結果那家人搬進山莊,家裡的壯年男子一個接一個的死,老人小孩女子都沒事兒,死的全是二三十歲的漢子,住不到半年不敢再住了,這山莊從此荒廢,山裡死了二十四個人之後,忽然出現了一道清泉,順著壺山傾瀉到山腳,山形地勢從此變了,從風水上說,水也有陰陽雌雄之分,雌水平靜,雄水湍急,壺山這道水是動中有靜的雌水,故此適合埋葬女子,倘若只有董妃墳一座墳碑,那麼其家富貴無限,可現在這地方成了亂墳崗子,早把風水破了。

大盜燕尾子等人聽完崔老道這番話,都覺得高深莫測,心服口服外帶佩服,等到深夜,月亮升起來了,但是烏雲遮月,月光時有時無,四個人換上黑衣黑褲,腦袋上戴了黑帽子,從上到下一身黑,臉上戴了唱戲的面具。

為什麼是這身打扮?原來幹這種下地的活兒,不能穿平常的衣服,墳地雖然偏僻,難保沒人從附近路過,如果晚上有月光,穿得太顯眼了,讓路過的人看到,不嚇死也得嚇驚了,那這事兒就敗露了,所以得穿黑的。

臉上戴面具是怎麼會事兒?按二臭蟲的說法,荒墳野地,夜裡人跡滅絕,人跡不到,就容易有別的東西,比如狐狸黃狼野貓之類,這些玩意兒也夠嚇人的,盜墓的戴上面具,它們嚇唬不了人,反而讓人給嚇跑了,說迷信的話這就是為了辟邪。

四個人收拾齊整,挑亮馬燈從山溝裡出來,直奔董妃墳,到了地方由崔老道指出墳頭,亂墳當中,有一座長滿了野草的墳頭,沒有石碑,看著跟周圍的墳包子沒什麼兩樣,崔老道繞著墳走了一圈,點頭道:「錯不了,這就是董妃墳。」

【四、二臭蟲】

二臭蟲、李長林、燕尾子三人圍攏上前,看這些墳頭都差不多,一個座挨著一座,長著半人多高的野草,萬一崔老道認錯了,今天晚上可就白忙活一場。

崔老道說:「錯不了,這種土墳的墳頭,受到風吹雨淋,早已面目全非,但董妃墳上邊是土堆,墳根兒卻是用磚砌了一圈,半墓半墳,到這一走一踩,感覺出腳底下是磚不是泥土,這就認準了,準是董妃娘娘的墳。」

三人一聽更佩服崔老道了,找準墳頭了,那就趕緊動手吧。李長林扛著鋤頭鍬鎬,當下摩拳擦掌,掄起鋤頭就刨墳頭。二臭蟲趕緊攔住:「兄弟,外行不是,你這麼刨得刨到什麼時候才能看見棺材?」李長林實心眼兒,只知道出力氣,瞪眼問:「不這麼刨怎麼刨?」二臭蟲說,這是你二哥我拿手的活兒,你等著瞧好吧,他問崔老道董妃娘娘的棺材是怎麼放,頭朝那邊,腳向何方,埋了多深?崔老道拿出羅盤確認方位,給二臭蟲一一指明。二臭蟲認明方位,從墳頭側面下手,拿鏟子打洞,他常年吃這碗飯,手底下飛快,讓李長林幫著掏土,跟只大耗子一樣,一會兒就掏出一個窟窿。崔老道提著馬燈照明,大盜燕尾子手按背後的鋼刀,在一旁把風,沒用多大工夫,二臭蟲這條盜洞,已經挖到了棺材的蓮花底。

舊社會棺材各個部分都有講究,棺材蓋子叫命蓋,也叫寶蓋,講究的裡面還要套一層七星蓋,死人放進去仰面橫躺,不能臉朝下,如果揭開棺材一看死人臉朝下,這人一定死得冤屈,橫著躺在棺材裡,頭頂沖得擋板這邊,一般外面有個福字,這叫頭頂福字,兩腳腳心對著的這一端,擋板上雕刻一朵蓮花,這叫腳踩蓮花。

二臭蟲是掏墳包子的老手,盜洞直奔著蓮花底挖,因為要是從墳頭挖,得把棺材全露出來才能下手,打側面挖棺材的蓮花底,最為省時省力。他掏乾淨土,一摸蓮花底太結實了,說明這口大棺材用了最好的木料,堅硬如鐵,埋到地下,蟲蟻啃不動,滲水浸不壞,屍體放裡面幾百年不變樣。

二臭蟲倆胳膊肘著地,倒退著爬到洞外,對李大林說:「四弟,接下來就看你的本事了。」

石匠李長林問明白該怎麼下手,把唱戲的臉譜罩嚴實了,拿上錘子鑿子爬進盜洞,洞裡一片漆黑,沒有半點光亮,李長林摸到棺材的蓮花底,把鑿子對準接縫兒,趴在洞裡用鐵錘去鑿,他這都是在山上鑿石頭的傢伙,棺木再結實,也架不住他這通鑿,又是在土洞子裡,響聲傳不上去,即使有人從附近路過也聽不見,所以說二臭蟲這兩下子高明。李長林雖然身大力不虧,可趴著幹活兒使不上勁,忙活得滿頭是汗,地洞子裡空氣不流通,他覺得憋氣把面具摘了,好不容易鑿開蓮花底,忽然一陣白氣從棺材縫裡冒出來,惡臭撲鼻,李長林被嗆了一口,趕忙退了出來。

外邊那三個人一看李長林臉色發青,問他怎麼回事也說不出,就覺得胸口發悶兩腿發軟。

二臭蟲懂行啊,他知道是李長林把面罩摘了,那棺材的蓮花底一開,讓陰氣給沖了,這難受勁兒一時半刻過不去,只能先讓他喝口水,到墳旁草叢裡坐著歇息。

再往下還是二臭蟲的活兒,他帶上繩索爬進洞裡,摸到董妃娘娘的兩隻腳,用繩子捆住了,然後從洞中退出,跟燕尾子倆人一齊動手,把屍體從墳裡拽了出來。

崔老道等人藉著燈光一看,董妃當初是被逼吞金而死,死後屍體送回家中安葬,由於時間比較長,所以用白灰防腐,過去好些年了,也沒變成枯骨,頭戴朝冠身穿朝服,兩手攥拳,一手握著元寶,一手握著玉,懷裡抱著錦囊如意,身上掛滿了首飾,一張臉死白死白,兩腮抹的紅胭脂還沒退掉,五官清晰可辨,一雙眼半睜半閉,按那個迷信年代的說法,這是含冤而死死不瞑目。

這時天上流雲移過,玉兔從雲中露出,死人忌諱見三光,月光算是一光,死屍讓月光一照即成走影,走影在古書中是行屍的意思,迷信的人都相信這種說法,二臭蟲趕緊用布蓋上了董妃娘娘的臉。

縱然是二臭蟲這等盜墓老手,見此也覺得心驚膽戰,幾個人遲疑了片刻,開始上去擼鐲子拔金釵,身上掛的朝珠錦囊全摘下來,拿個大皮口袋裝上,燕尾子又爬進洞裡,把棺材裡剩下的東西捲了一空,大皮口袋都快裝不下了。

二臭蟲最是貪心不過,將董妃娘娘的屍身,從頭到腳摸了一遍,確認什麼都沒有了,一手托起董妃的頭,按後腦讓屍首的嘴張開,伸手進去把口含摳出,又要扒董妃身上的朝服。

崔老道雖跟董家有仇,可不想把事做得那麼絕,攔住二臭蟲:「這回拿的東西差不多了,剩下的衣服鞋子留下別動了,你把這朝服扒走了也沒法出手,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從古墓裡扒的,萬一走漏風聲,咱兄弟幾個全得受牽連。」

二臭蟲心裡捨不得,只好勉強答應了,動手把董妃屍身推回了棺材,要埋土的時候,二臭蟲跟崔老道和燕尾子說:「李長林讓墳裡的陰氣沖了,你們二位先把他扶回去,剩下填土的這點活兒,我二臭蟲一個人包了,三下五除二幹完了,馬上過去找你們。」

崔老道也是擔心李長林的情況,點頭同意,跟燕尾子把東西都帶上,扶著石匠李長林往回走,走到一半崔老道一拍自己腦門兒,真是糊塗了,二臭蟲這小子財迷心竅,假裝留下來殿後,實際上肯定是要扒董妃娘娘身上的朝服,另外董妃是吞金而死,依二臭蟲往常的手法,就得把死人肚子剖開,將腸子一節一節拽出來,不摸走那塊金子不算完,想到這他讓燕尾子留下照顧李長林,崔老道急匆匆趕回董妃墳,一看那情形,立時嚇了一跳。

原來二臭蟲果然惦記董妃肚中的金子,把推進棺材的死屍又拽了出來,朝服朝冠扒了個溜兒光,用刀戳進死屍的肚子,伸手進去掏出肚腸,一節節地摳摸那塊金錠。

董妃娘娘當年是含冤而死,這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別看二臭蟲是盜墓老手,可也免不了做賊心虛,他以前住破廟睡門洞,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窮怕了只顧著求財,貪心一起十萬羅漢也降壓不住,不想這時半空烏雲忽開,一輪明月懸在頭頂,二臭蟲猛然想起沒拿布遮住死屍的臉,一抬頭就看白霜般的月光,正照到董妃的臉上,那雙半睜半閉的眼,突然睜開了,也沒有眼珠子,黑乎乎的兩個窟窿,把二臭蟲嚇得一口氣沒轉上來,仰面摔倒在地,蹬了兩下腿,就此氣絕。

崔老道趕來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遠遠傳來雞叫,他一看面目扭曲的二臭蟲橫死在地,董妃的屍身也一動不動,就知道出事了,暗罵二臭蟲糊塗,能吞到肚子裡的金子能有多大,為了這麼點東西把小命搭上了。

崔老道跪地上給董妃磕了幾個頭,拿朝服蓋住董妃,連同二臭蟲的屍體一同推進墳中,用土堵住了墳窟窿,拿馬燈一照四周沒留下痕跡,扭頭便走,找到燕尾子和李長林,這事一言難盡,前往李長林在村子裡的住處,一面讓李長林喝了滾熱的薑湯,一面把二臭蟲被活活嚇死的經過說了。那倆人也自搖頭歎氣,二臭蟲貪心太大,想背著兄弟們在董妃屍身上掏金子,違背了當初立下的盟誓,可怎麼說也是拜把子兄弟,如今慘遭橫死,三個人也都抹了幾滴眼淚。

石匠李長林被墳裡的陰氣衝到,經過這一夜也好多了。崔老道看天都大亮了,鄉下人本來起得就早,這又是在村子裡,周圍人多眼雜,沒法在白天分贓,從董妃墳裡掏出來的東西,仍裝在大皮口袋裡,先放到床底下壓起來。盜墓之前安排在二臭蟲家分贓,已經備好了酒肉,燕尾子翻牆過戶取回來,拿到李長林家裡做飯,吃完倒頭便睡,都在一張床上,誰一動床下的東西,其餘的人就能察覺。

等到夜裡掌燈時分,外面下起了濛濛細雨,三人關上門點了油燈,在屋裡擺上桌子,一罈子老酒,燒雞醬牛肉切了兩大盤,商量怎麼分東西。本來是四個人合夥夜盜董妃墳,如今二臭蟲死已經撂屁了,屍首埋到那荒墳之中,這傢伙光棍一條,長得醜陋,稟性孤僻貪婪,又以掏墳掘墓為生,沒親戚朋友,遠近四鄰根本沒人願意理會他,沒了也就沒了,今後絕對無人追究。

崔老道說:「二弟是無福消受這筆橫財,看來這也是天意,只好咱們三人平分了。」

李長林從來沒見過珍寶,不知道這東西怎麼出手,沒得手之前想得挺好,得手之後反倒覺得為難。

崔老道同樣是窮人,擺攤兒算卦的能有多少錢,自然也不太懂,好在有天津衛出了名的大盜燕尾子,他往常得的賊贓,什麼好東西都有,更知道如何銷贓,什麼東西值什麼行市,沒人比他再清楚了。

三個人正商量分贓的事,屋外風雨大作,原本關得好好的門,突然讓一陣狂風給吹開了,就像讓什麼東西給撞開一樣,把照明的蠟燭都給吹滅了,霎時間,這屋裡屋外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五、石匠李長林】

石匠李長林的家,比二臭蟲的破屋子強不到哪去,正屋不過是一張破桌子三把爛椅子,一下雨到處往下漏水。

三人正坐著喝酒商量分贓,忽見大風把門吹開了,蠟燭也滅了,燕尾子是做賊心虛,以為外面有人,探臂膀拉出刀來,他是飛賊亡命徒,身上總帶著傢伙,鯊魚皮軟鞘裡有柄柳葉鋼刀,當下拽出鋼刀在手,躥到門後亮個「夜戰八方藏刀式」,一旦有人進來,掄刀就砍。

崔老道也是提心吊膽,趕緊把裝滿贓物的大皮口袋塞回床底下,怕讓人搶了去。石匠李長林瞪眼看了半天,屋外沒人,就是風雨把門吹開了,點起蠟燭,重新將屋門關上。

大盜燕尾子把耳朵貼在牆上,聽了一陣確實沒有人蹤,收起刀來回來落座,他說:「這次的活兒做得乾淨利落,夜盜董妃墳之事除了橫死的二臭蟲,只有在座的三個人知道,沒必要擔驚受怕。」

崔老道點了點頭,三弟所言有理,但夜長夢多,還是趕緊分了東西,各自遠走高飛才是。

石匠李長林把酒肉收拾到一旁,將那大皮口袋裡的東西抖落在桌面上,讓燭光一照,映得那些珍寶異彩紛呈,看得三人眼都直了,可有二臭蟲前車之鑒,那傢伙貪心太大,忘了賭過咒發過誓,瞞著弟兄們回去掏金子,落個橫死荒墳的淒慘下場,幹這等勾當很少有不信邪的,死的全是不信邪的,所以三個人誰都不敢再有非分之想,這麼多珍寶,一人一份也足夠下半輩子花用了。問題是這麼多珍寶,件件都不一樣,價值也不相同,怎麼分才分得均勻?李長林是個大老粗,不懂這些規矩,問燕尾子三哥看怎麼分好?燕尾子說咱還是聽大哥的吧,大哥說怎麼分就怎麼分。崔老道當仁不讓,說道:「承蒙兄弟們信得過,可這些珍寶實在不好均分,總不能論份量稱三份。依我看不如這樣,咱們一圈分三件,轉圈拿,輪到誰,誰就自己挑選一件,一圈一圈輪下來,這不就分勻了嗎。」大盜燕尾子和石匠李長林齊聲稱好,還是大哥有見識,這麼分心明眼亮,誰也不虧誰。三個人各自找了條口袋,崔老道執意讓李長林先選,其次是燕尾子,最後輪到他自己。石匠李長林看得眼花繚亂,他也不知道那是些什麼珍寶,伸手過去拿了那錠金元寶,是董妃娘娘在棺材裡用手握的元寶,沒有多大,卻是真金白銀。

燕尾子早盯上了一枚翠玉扳指,這一看就是宮裡的東西,如果拿個銅盆裝滿水,將這枚扳指扔進去,滿屋子綠光,而且個頭小容易帶,拿到古董店裡找個買主兒,至少能值兩千塊袁大頭。

往後輪到崔老道,他拿了董妃娘娘口裡含的珠子,這顆珠子不是宮裡的東西,而是董地主家傳的玩意兒,雖不是價值連城的夜明珠,但也絕對稱得上是顆寶珠。

大盜燕尾子這才看出來,合著三個人裡頭只有石匠李長林不識貨,敢情崔老道也是懂眼的行家。

三人將拿到手的東西各自收起來,剛把珍寶分完了,驀然間「光」的一聲,一陣陰風又把屋門吹開了,屋門晃來晃去,這陣陰風吹到身上,三人都覺得寒毛豎起。

崔老道心知不好,這陣陰風來得不善,屋門明明栓上了,怎麼來一陣風就吹開了,他想到這同燕尾子李長林走到門口,就看屋外細雨亂飄,鄉下人睡得早起得早,沒幾家捨得點油燈,這時候早都睡了,也不見星月之光,陰雨天連蛤蟆都不叫,村子裡黑咕隆咚一片寂靜,李長林家住得又偏僻,放眼看出去不見人蹤,只聞落雨聲淅淅瀝瀝。

三個人心裡發慌,只想分了賊贓等天亮跑路,看屋外沒人,剛要把門重新拴上,這時半空裡雷鳴電閃,就見門前十幾步開外,站著個披頭散髮的女子,身穿朝服頭戴朝冠,臉色死白死白,腮上抹著胭脂紅,惡狠狠盯著李長林家的屋門。

三人大吃一驚,急忙把門關上,燕尾子驚道:「是董妃娘娘!」李長林也哆嗦成了一團:「從墳裡……從墳裡爬出來的行屍……」崔老道抖落著手說:「壞了,不是行屍,是董妃娘娘的厲鬼,咱們幾個掏墳毀屍,人家不饒啊。」

三人心知董妃娘娘死得冤屈,一縷陰魂不散,昨天晚上月下屍變,驚死了二臭蟲,相傳宮裡橫死嬪妃,身上都要用硃砂畫壓鬼的宮印,二臭蟲掏出董妃的肚腸,可能把那壓鬼的印記也給毀了,此刻冤魂找上門來索命,豈肯善罷甘休,如果事先知道真有鬼,說什麼也不敢夜盜董妃墳。

燕尾子怕上心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把分來的賊贓纏到腰裡,想抬腳踹開後窗奪路而逃,卻被崔老道攔了下來。崔老道說:「兄弟別慌,你逃得再快也得讓董妃所變的厲鬼追上。」燕尾子一想不錯,三個人一直在屋裡待著,董妃的鬼可能早就在門外了,為何不進到李長林家裡來索命?李長林也納著悶兒,自言自語說:「我這屋的門上沒貼門神啊,鬼怎麼不敢進來?」

崔老道拿眼光一掃,看李長林屋裡對著門的地方,掛著一幅圖畫,這張畫破破爛爛,是《猛虎下山圖》,描繪了一隻《文》吊睛白額大蟲,行在崎嶇《人》的山嶺上,前爪搭著一《書》塊青石板,虎口怒《屋》張,露出森森的牙,氣勢森然,似乎可以聽到震撼松林的虎嘯之聲。畫卷殘破古舊,看上去很不起眼,掛在李長林這石匠的家裡,也沒顯得不搭調。

崔老道忙問李長林:「四弟,你這幅畫是從哪來的?」

石匠李長林告訴崔老道和燕尾子,這畫是家裡傳輩兒的東西,至少是從他爺爺那輩兒之前,便掛在這間屋子裡,從哪得來的可不清楚,鄉下掛年畫是十分常見的事,和門前貼門神一樣,也沒聽人說過這畫好在哪。

崔老道說:「原來如此,別管這幅《猛虎下山圖》的來歷了,此畫肯定是鎮宅之寶,所以外面的鬼進不了這間屋子。」

李長林懊悔不已,早知道有這幅寶畫,還去盜什麼董妃墳,這回麻煩大了,那孤魂野鬼找上門來,也不能一直躲在屋裡不出去,可一出去就讓鬼掐死了。

燕尾子說幸虧有這幅圖畫,擋著董妃的冤魂進不了屋,撐到天明雞叫就應該沒事了。再厲害的鬼也不能在大白天出來。

崔老道說:「那厲鬼已經把咱們的臉記住了,怕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李長林說:「有這幅《猛虎下山圖》,夜裡那厲鬼就不能進屋,可只有這麼一幅畫,咱們三個人不能分開,得天天晚上住在一起。」

燕尾子急得直搓手:「咱們幾個人合夥夜盜董妃墳,無非是要得了珍寶,快活下半輩子,若是今後每天提心吊膽,天黑之後就要躲在屋裡不能離開半步,真還不如死了乾淨。」

這時三人躲在石匠李長林家裡,只覺陰風繞著屋子打轉,知道是那厲鬼想進屋又不敢進,嚇得三個人心口砰砰狂跳,也沒膽量再往外頭張望,好不容易堅持到雞鳴破曉,屋外雨停天亮,總算把這一夜對付過去了,可他們也清楚,等天一黑,董妃娘娘的冤魂還會回來。

大盜燕尾子和石匠李長林都沒招兒了,尋思白天出去買點吃喝,晚上接著躲在屋裡不出門,活一天算一天。

崔老道說這可不行,咱們還是得逃,把這幅《猛虎下山圖》捲上,逃到晚上找個住處,再把古畫掛到屋裡。

燕尾子說:「哥哥咱逃到什麼時候算完?」

崔老道這個人,對江湖上那套蒙人的手段瞭如指掌,但也不是天橋的把式——光說不練,真有一些不得了的本領,可他不敢用,為什麼呢?因為他明白自己福分不夠,一用真本事就要倒霉,上次給董家看風水選墳地,回頭去要錢讓人打斷了一條腿,這虧吃得還不夠嗎?

此時逼得沒辦法,事出無奈,崔老道只好想了主意,要對付董妃娘娘前來索命的冤魂,他捲起那軸《猛虎下山圖》背在身上,這幅破畫掛著不動,也許還能再留著落幾年灰,一摘下來就快碎了,還能掛多久就不好說了。

事到如今,大盜燕尾子和石匠李長林也豁出去了,各自捲了珍寶,跟隨崔老道,一路離開了村子,當時並不知道去哪,問崔老道也不說。

崔老道引著二人,一路回到他住的那個村子,這地方在哪呢,就在小南河一帶的鄉下,也就是崔老道的老家,到村裡賃了間房,買好乾糧住進去,崔老道問燕尾子身上還有多少錢?

夜盜董妃墳這四個人,倒斗的二臭蟲、石匠李長林、擺攤兒算卦的崔老道,全是窮光蛋,只有燕尾子常作案,身上有錢,這些天買吃喝買傢伙賃房子用的,都是燕尾子的錢,一路逃到小南河,身上也沒剩幾個錢了,雖說帶著從墳裡掏出的珍寶,可在鄉下地方沒法出手,干看著不當用,一摸懷裡還剩下最後一塊袁大頭了,當即拿出來,交給崔老道。

崔老道接過這一塊大洋,托在手裡掂了幾下,有這一塊袁大頭,他就能同找上門來的惡鬼周旋一場。

【六、深夜鬼上門】

李長林和燕尾子不知崔老道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開弓沒有回頭的箭,這幅《猛虎下山圖》古舊殘破,不挪動還好,這一折騰至多還能再掛幾天,一路逃到小南河,隨後賃了間房,到村子裡住下,這天也黑了。

天一黑,屋子外邊陰風打轉,董妃的陰魂果然又找上門來了,崔老道等人不敢出去,在屋裡躲了一宿,頭一天就過去了。轉天早上,燕尾子和李長林都沉不住氣了,問崔老道:「不知兄長有什麼辦法,趕緊跟兄弟們說說。」

崔老道說別急,現在就開始準備,他拿出那一塊袁大頭,讓燕尾子去買東西,要買三十六根一樣長短一樣粗細的木頭桿子,木頭桿子當中纏上紅繩,這得找木匠現做,一塊袁大頭剛夠,當場做當場取,天黑之前務必拿回來。

燕尾子說:「這不算什麼難事兒,大哥跟四弟就在屋子等著吧,我天黑之前準能回來。」石匠李長林坐不住了,問崔老道:「哥哥我幹點兒什麼呢?」崔老道想了想說:「為兄這幾天饞耳朵眼兒炸糕,這裡還有幾個大子兒,你拿著這點兒零錢,到城裡買趟炸糕,回來咱仨一起吃,也記住了,天黑之前必須回來。」

李長林說大哥你放心,我這腿兒快,天黑之前準能回來,說罷拿著錢進城了。

不提燕尾子怎麼找木匠買木頭桿子,單說石匠李長林,趕到城裡南雲河邊上,找到耳朵眼兒炸糕鋪,買了一大包炸糕。

耳朵眼兒的炸糕可太有名了,炸糕鋪子在北大關,前文書提到的狗不理包子也在這附近,都挨著南運河,以前這地方商舖雲集,是最繁華的所在,您聽耳朵眼兒胡同這地名也能想像得到,那是一條曲裡拐彎的小胡同,胡同裡有個炸糕鋪子,這鋪子叫「增盛成」,名字太繞嘴,大伙就按地名叫成耳朵眼兒炸糕,兩位店主是親哥兒倆,祖傳三代的手藝,在天津衛一提耳朵眼兒炸糕,沒有不知道的,窮人吃一個解饞,富人買一籃子當早點,有沒有錢的都喜歡吃。

耳朵眼兒炸糕外頭是黃米面兒,裡面是甜豆沙餡兒,黃米一定選河北產的黃米,用上好的紅小豆和紅糖,拿生芝麻香油調和拌餡兒,做成糰子形狀,然後放到油鍋裡炸透,火候很難掌握,手藝好的炸出來一不焦糊二不跑餡兒,薄厚均勻,色澤金黃,吃起來外焦裡嫩,香脆酥甜。

石匠李長林到鋪前,買了一簍子十個油炸糕,他就納悶兒這都要命的時候了,崔老道還有心思饞炸糕,由於路途很遠,他不敢耽擱,匆匆忙忙往回趕,到小南河賃來的那間房裡一看,燕尾子也剛回來,按照崔老道的吩咐,把木頭桿子全做得了。

崔老道拿出炸糕讓兩人吃,吃完炸糕關上門不出去了。夜裡董妃的陰魂在屋外轉悠,從門縫裡往屋裡吹氣,陰風吹得那幅破畫搖搖欲墜,畫上的顏色越來越淡,燕尾子和李長林提心吊膽一夜沒睡,這麼著又過去一天。眼看那幅古畫掛不住了,看來那厲鬼已經想出了進屋的辦法,今晚它再隔著門吹幾口陰氣,這幅畫就完了。

天亮之後,崔老道對兩個人說:「咱們弟兄能不能活命,全看今天了。」

燕尾子和李長林都快急死了,都說今天晚上那厲鬼找上門來,吹上幾口陰氣,這幅擋鬼的圖畫非得變成碎片不可,到時候就是咱們三人的死期了,大哥你到底有沒有辦法?

崔老道說:「這不是準備木頭桿子,那還剩下倆炸糕嗎?老話怎麼講,人不該死總有救,我拿這些木頭桿子和炸糕出去辦件事,倘若是咱們命不該絕,這事兒一定能辦成,辦不成那就是老天爺不給咱們留活路了,咱也只好認命。」

原來崔老道知道這小南河,河邊有一大片墳地,人們從墳地附近路過,總能看到墳窟窿裡鑽出只大黃鼠狼子,老天津衛人說話吃字兒,比如一個地名三個字,拿話說出來就剩下兩個字了,比如百貨公司,說成百公司,合作社說成合社會,雜貨鋪說成雜鋪,把中間那個字省了,這叫「吃字兒」,說黃鼠狼就叫黃狼。

村民常看見墳地裡有只大黃狼出沒,白天在那曬太陽,夜裡也到處轉悠,進村偷雞,有人就想逮這只黃狼,可這黃狼太狡猾了,你下套它不鑽,扔餌食它不吃,讓狗去咬,狗不敢過去,你想拿槍打,瞄準了之後這槍說什麼也打不響,人們就說這條黃狼有道行了,誰也對付不了它。

不過崔老道認識兩個人,這倆人也是親哥兒倆,一個叫曹虎一個叫曹豹,逮狐狸逮黃狼,一逮一個準兒,逮到手全是活的,而且不用挖坑設套,也不使獵槍獵狗,祖上傳下來的奇門之術,用梅花竿,這竿子一共三十六根,當中綁上紅線,找到有狐狸黃狼的洞穴,按乾坎艮震金木水火土這八卦五行排列插到地上,不論是狐仙黃仙多大的道行,只要鑽到這陣裡,它就得在那些木樁子裡東一頭西一頭地繞圈,到死也轉不出來。

因為這辦法太狠,曹氏兄弟已經有很多年不用,崔老道找上門去,說要逮那隻大黃狼,請這兩兄弟出手,這餌食和木桿子都替他們準備好了。曹家哥兒倆一聽連連搖頭,崔老道犯不上為了打普通的狐狸黃狼,登門懇求,打的一定是有道行的東西,這事兒損陰德。崔老道說二位,咱打個比方說,比如讓兩位出手逮住墳裡這隻大黃狼,你二位得要多少錢?

曹虎和曹豹是鄉下獵戶,別看有這麼厲害的本事,也只不過勉強餬口而已,按眼下的行市,這季節皮毛平平,不是最好的時候,這麼大一隻黃狼逮到活的,能值兩塊現大洋。

崔老道摸出從墳裡掏出的一個金條,擺到兩兄弟面前:「二位,老道身上只有這根條子,能不能幫老道這個忙?」

一根金條能換多少大洋,曹家哥倆兒這輩子沒見過金子,一看崔老道把金條都拿出來了,太敞亮了,咱也不能二分錢的水蘿蔔還要拿人家一把,兩人再無二話,收拾傢伙直奔小南河的墳地。

曹家兄弟逮黃狼是輕車熟路,瞅準了地勢,把木竿子插到周圍布了陣,扔下兩炸糕,同崔老道躲在一旁等候。

黃鼠狼子精明透了,別人扔什麼東西它也不吃,聽著外邊的動靜,從墳窟窿裡探出腦袋來張望,一看看見那兩個炸糕,鄉下地方,從沒見過帶油性的東西,一時好奇想過去瞧個仔細,不知不覺就進了陣,發覺不好趕緊往外逃,繞著那些木頭桿子到處亂轉,轉不了幾圈就迷糊了,讓曹虎過去手到擒來。他出手如電,迅速往黃狼腚門裡塞進一個麻瓜兒,這是為了防止它借臭氣遁去,然後拿繩兒捆了四條腿兒,拎起來扔到麻袋裡,交給崔老道,別看這麼簡單,除了這兩人,誰也做不到。

曹家兄弟告訴崔老道:「咱們倆逮了這麼多年的狐狸黃狼,從沒遇上過這麼大的,這毛色黃中帶白,道行可不淺了,咱們也不知道你要它做什麼,但後面的事兒咱們可管不著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崔老道接過裝著黃狼的麻袋,與曹家兩兄弟拱手作別,一看天色已經不早了,趕緊回去,讓李長林和燕尾子關好門窗。

沒過多久,到了天黑掌燈的時分,崔老道點起油燈,哥兒仨坐在屋裡的土炕上,這時就聽外邊陰風颯然,屋門當中被推開一條縫兒,隱約看到外面有個披散長髮的厲鬼,隔著門縫往屋裡吹氣,三人頓覺身上一陣惡寒,油燈忽明忽暗,只剩下黃豆那麼點兒的光亮,掛在牆上那幅圖畫,也讓陰風吹得搖擺不定,畫中描繪的猛虎顏色越來越淺,不到半個時辰就只剩一個輪廓,畫紙也已經碎爛得不成形了。

石匠李長林嚇得體如篩糠,燕尾子縮到牆角,打算隨時踹窗戶逃到屋外,崔老道聽見屋門嘎吱作響,抬頭一看,一隻白皙的人手從門縫裡伸了進來,長指甲摳住木門,在木板上抓出四道深深的痕跡。

崔老道膽子也不大,一看厲鬼進屋了,哪裡還敢再看,忙低下頭閉著眼,兩腿兩手全在發抖,感覺到董妃的冤魂爬到近前,正張著嘴往他臉上吹氣,崔老道猛然抖開麻袋,那老黃狼瞪著綠幽幽的兩隻眼探出頭來,就聽這屋裡一聲尖叫刺耳,陰風一卷,油燈頓時滅了,整個屋子裡漆黑一團,再沒半點動靜。崔老道和他的兩個拜把子弟兄,嚇得渾身發抖,哆哆嗦嗦點上油燈,一看屋門大開,那黃狼和董妃的陰魂都不見了。石匠李長林和燕尾子都快被嚇傻了,目瞪口呆地問崔老道:「哥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崔老道說:「冤魂以為咱屋裡只有這麼幅畫,進來索命的時候卻突然見到了黃仙,這大黃狼道行很深,把那個厲鬼嚇得魂飛魄散萬劫不復了,黃狼也被打掉了道行,逃走了同樣是個死,不過咱們三個人的小命算是保住了,只是今天這事做絕了,往後咱們誰也得不了善終。」

夜盜董妃墳的三個人,分了賊贓,從此遠走高飛,各奔東西,石匠李長林逃往山東濟南,想把珍寶拿到市上變賣,不料他不懂道上規矩,在歹人面前露了白,晚上住到旅店裡讓人割喉而死,掏董妃墳分得的珍寶,全讓歹人捲走了。

再說燕尾子,他本是天津衛有名的大盜,做賊的老手,帶著賊贓跑到青島,轉了十幾處洋行和古董店,摸清了自己手裡這些東西的行市,把珍寶換成了現大洋,過了兩年花天酒地的日子,可此人喜歡抽大煙和賭錢,有多少錢也架不住這麼花,身上的功夫久不使用,也荒疏了,再出去偷盜的時候失手被擒,問成死罪,挨了槍子兒。

崔老道聽說兩個兄弟都死了,心知自己早晚也得出事兒,把珍寶換來了錢全做了善事,自己一個大子兒也不敢用,他後悔莫及,當初就不該起歪念夜盜董妃墳,好在過了幾年,有軍閥去盜董妃的墳,挖開之後裡頭當然什麼都沒有,可軍閥部隊把這消息傳出去,外界無人相信,都認為是軍閥欲蓋彌彰,結果軍閥替崔老道背了盜挖董妃墳的黑鍋,崔老道仍回到天津衛南城根兒底下給人算卦,掙個仨瓜倆棗的小錢養家餬口。

我們家的老輩兒早年間住在南市,解放前還跟崔老道做過鄰居,兩家交情不淺,這段「夜盜董妃墳」的故事,還是我是聽家裡老輩兒所言,是不是真的我無從深究,畢竟連崔老道的後人崔大離都知道得不太詳盡,至於崔老道後來得了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咱們在「崔老道捉妖」這段書裡接著講,那又是一段聳人聽聞的奇事。

第四章 崔老道捉妖

【一、撂地畫鍋】

崔老道本名崔道成,群賊「夜盜董妃墳」之後,崔老道撿回一條性命,把所得賊贓全給了粥廠道觀,自己一個大子兒也沒敢留,可他不會種莊稼,在鄉下養不活一家老小,沒辦法又回南門口擺攤兒算卦,這才引出一段「崔老道捉妖」的奇事,這件事也有個前因後果,要想知道來龍去脈,那就得從頭說起。

話說崔老道在南城邊上擺攤兒,給人算卦測字,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那時候連年戰亂,他那套江湖上蒙人的玩意兒也沒多少人信了,買賣是一天不如一天,再這麼下去就要喝西北風了,可舊天津衛是塊寶地,養活富人,也養活窮人,因為五行八作魚龍混雜,指什麼吃飯的都有,本錢大的開商舖,本錢小的起早貪黑,到南市擺攤兒做小買賣,不然到碼頭上扛大包,或給洋人跑腿兒,或去街頭演雜耍賣藝,不管到什麼年頭,餓不死有本事的手藝人,哪怕沒手藝沒本錢沒力氣,只要豁得出去也行,橫的不要命的可以當混混兒,地痞無賴的名聲雖然不怎麼樣,好歹也是個飯碗。

崔老道除了算卦批命這套封建迷信的東西,什麼也不會,但光指著這個早晚得餓死,想來想去幹什麼好呢,後來總算後想出個點子,擺攤兒算卦的同時還說書,憑著嘴皮子利索,能說《岳飛傳》這套書,當然這其中有不少內容他也不知道,很多部分只能順嘴現編,可崔老道有個能耐,別管侃得怎麼怎麼邪乎,吹得如何如何大,到最後他總能給圓呼上。

而且《岳飛傳》裡有許多神怪故事,岳飛岳鵬舉是我佛如來頭頂佛光裡的金翅大鵬鳥,這大鵬鳥太厲害了,以前跟孫悟空鬥過法,只因在西天聽經的女土蝠放了個屁,惹惱了金翅大鵬明王,兩翅一扇一口啄死了女土蝠,大鵬鳥讓我佛如來貶下界投胎,要與女土蝠了卻這段恩怨,它下界途中又啄死了一條老龍,結果這幾位神怪仙佛托生到人間,變成了岳飛秦檜金兀朮這些人物,因果報應的迷信思想很重。以前那老百姓專喜歡聽這樣的書,南市三不管兒那地方的閒人也多,崔老道又能講會攏人,擺上攤兒先開腔唱道:「一字寫出一架房梁,二字寫出來上短下長,三字寫出來橫看川字模樣,四字寫出來四角四方……」這麼一唱,先把人聚過來,然後拍醒木開講,還真有許多聽眾捧他的臭腳,天天圍著他聽《岳飛傳》。

崔老道是會耍嘴皮子的老江湖,他知道說書得有扣兒,扣兒就是懸念,你光在那說,人們聽完一散沒人掏錢,說到節骨眼兒上,就得先停下來,然後伸手要錢,扣子不大給錢的人就少,扣子大了你不會要錢,人家也不願意掏腰包。在南城根兒底下聽書的都不富裕,真有錢人家早去茶館聽了,所以得會說,崔老道就有這本事,不僅扣兒大,還會說話,畢竟周圍這些人,至少有一多半是壓根兒沒打算掏錢,身上也根本沒錢,你伸手張口要錢,不能把這些掏不起錢的人傷了。

崔老道一般講到扣人心弦的緊張之處,就拿個碗出來放到地上,臉上賠著笑,對周圍的人們抱拳拱手:「諸位,老道伺候諸位這段精忠岳武穆,就是為了替佛道傳名,所謂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諸位在這聽老道這段說話,一是捧老道的場,二是咱的緣分。可老道我也是拉家帶口,大人孩子得有口飯吃啊,這天氣一天涼似一天,我們一家人連一件棉衣服都沒有,這就叫棒子面倒在茶壺裡——不好活呀,沒法子,還得求您各位,您有錢的幫個錢場,沒錢的幫個人力,在旁邊站腳助威,容我要個棒子面錢,回去之後一家人端起飯碗,絕忘不了您的好處。」

這是秋涼天寒時說的話,天暖的時候還得改口,那時崔老道就說:「老天爺真是心疼咱們窮人,這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了,老道一家子凍不死了,一件棉襖能拆改兩件小褂兒,可天暖和也不解餓呀,老幾位您還得幫幫忙。」

所以說吃張口飯不容易,這叫撂地畫鍋,站到當地張嘴開言,說幾句就能讓人們掏錢,這得是多大的本事,崔老道連說書帶算卦,有時候把飯錢賺夠了,也送人幾卦,能夠勉強維持生計。但這麼餬口可不能趕上颳風下雨,南市三不管兒是熱鬧,可分什麼天氣,颳風減半,下雨全無,天氣不好的日子就得挨餓。

有一回連雨天,滿大街都沒人了,崔老道望天歎氣,正愁得沒咒兒念,這時來了個劉大嘴,生得又肥又胖五短身材,腦袋大脖子粗,一張大嘴,滿口的獠牙裡出外進,是南市的半個混星子,專門給人了白事兒,就是誰家死人了,他幫著打點安排,規矩全懂,當年也是崔老道的徒弟。

崔老道很年輕的時候,底下的徒弟就不少了,這些年死的死散的散,也沒剩下幾個。這天劉大嘴攬了個大活兒,城北官銀號旁邊有個大財主,老爺兩腿兒一蹬歸了西,家裡只剩個傻兒子,現在要操辦白事,可最近城裡死人多,劉大嘴實在找不著和尚老道了,想起他師傅崔老道,雖然崔老道不是幹這行的,可這些迷信的勾當沒人比他更明白了。

劉大嘴急匆匆趕來讓崔老準備準備,一會兒過去幫忙,得了錢師徒二人平分,財主家那位傻少爺的錢沒數,這活兒做下來,錢准少不了。

崔老道大喜,還得說是徒弟劉大嘴知道心疼師傅,當即收了卦攤兒,一路夠奔城北,白天穿上道袍唸經,晚上開始送祿。可能有些人不知道這種風俗,送祿是送福祿之意,舊時迷信,有錢人死了之後要升天,請來和尚老道之類的人,用黃紙糊一個空筒子,形狀就像批鬥大會戴的高帽,燒紙時把這黃表紙糊的筒子放上去,這筒子叫「表」,是給玉皇大帝上的奏表,告訴上天這個人生前積德行善,死後可以升天,黃紙紮糊的表讓火一燒,熱流往上走,它就能帶著冒火發聲,在此過程中可以響三次,響過三次就意味著死人上天了。

紙糊的空筒能響,是因為糊的時候特意多加了幾層紙,紙厚能把熱流悶在裡頭,聚集一段時間「砰」地一下爆開,火花四濺很是唬人。舊社會的人不懂其理,以為這玩意兒真能通天,據說紙表燒上天時,響這三下的動靜越大越好,那些大戶人家特意多給錢,讓和尚老道把紙表糊得講究一些,錢給得越多紙表越響,說明心誠家善,其實這都是指著白事吃飯的那夥人,蒙取錢財的手段。

劉大嘴是執事,所謂「大了」,提前糊好了紙表,跟崔老道帶著送祿的隊伍,笙管笛簫吹吹打打,走到十字路口,按迷信的說法,把鬼送到十字路口,它上不了天也不會跟著人回家。

送祿隊伍行到十字路口,開始燒成隊的紙馬香稞,一旁有鑼鼓班子吹打,崔老道身穿道袍,讓那位傻少爺跪在地上,他手裡端著銅盤,上頭放著黃紙表。

劉大嘴告訴傻少爺:「少爺你瞧見沒有,咱這就送老爺上天了,等會兒這黃紙糊的奏表冒出火,它每響一下,您就得磕三個頭,然後給老道賞錢。」

傻少爺才十七,老爺子一死,家裡就剩他一個,鼻涕流到嘴裡都不知道拿袖子抹一抹,可也不是別人說什麼信什麼,此時披麻戴孝,問劉大嘴:「我爹上天幹嗎去?」

劉大嘴說:「上天成仙啊,老爺子上天進南天門就成仙了。」傻少爺一聽樂了,說道:「上天成仙太好了,那我得多賞你們錢。」劉大嘴跟崔老道心中暗喜,互相使個眼色,立即拿火把那紙表點著了。崔老道端著銅盤,倆眼盯住燃燒的紙表,嘴裡唸唸有詞,旁人誰也聽不明白,忽然「砰」的一聲悶響,火苗子往上一躥,火花紙灰四濺,崔老道拉著長音兒,高聲叫道:「老爺子靈魂出殼,孝子跪……」劉大嘴幫腔作勢,趕緊掏出個碗舉在傻少爺眼前,叫道:「老爺子魂靈出殼了,孝子快打賞,讓崔老道好好唸咒兒。」傻少爺磕完頭,掏出一把大洋,放到劉大嘴碗裡,告訴崔老道:「老道你把咒兒念好了,讓我爹上天當神仙。」

崔老道偷眼往碗裡一看,這傻少爺可真不少給,足有十塊現大洋,心裡邊高興,這得在南門口磨多少嘴皮子才能賺來,當即賣力唸咒,一會兒黃紙表又是一響,他叫道:「老爺子上天了。」

劉大嘴又躥叨傻少爺掏錢,那傻少爺真捨得啊,又掏了一把現大洋扔到碗裡,跪地上光光光磕了三個響頭。

這時紙表爆出最後一響,崔老道心想這回妥了,分完錢回家買米買肉包餃子撈面,他心裡胡思亂想,嘴上不敢停,繼續叫道:「老爺子進南天門,孝子再叩頭。」

劉大嘴緊在旁邊讓傻少爺多掏錢,吆喝道:「恭喜老爺子進了南天門,孝子賢孫叩首跪送,賞崔老道……」

劉大嘴這邊吆喝著,那邊傻少爺也要掏錢,忽然不知哪裡又是一聲響,淒厲的聲音撕破了夜空,聽得在場之人個個臉上變色。

【二、燒河樓】

往常給玉皇大帝燒奏表,最多響三聲,讓死人進了南天門,這事就算完了,誰知這三聲響過之後,半夜裡又傳來一聲響亮,那年頭世道亂,經常打仗,送祿的人們聽這聲音不太對,剛才的動靜好像是槍聲,大伙全傻眼了,深更半夜哪打槍?

傻少爺一聽不幹了,哭得滿臉都是鼻涕眼淚,上去掄圓了胳膊,給劉大嘴一個大耳刮子:「你跟崔老道騙人啊,說好了讓我爹上天當神仙,怎麼剛進南天門就給槍斃了?賠我爹……你賠我爹!」

劉大嘴挨了一記耳光,被打得暈頭轉向,還想編個借口把傻少爺糊弄過去,但一低頭發現自己衣服上全是血,原來剛才這一槍是顆流彈,不知道從哪打過來的,卻正打到劉大嘴身上,他「哎喲」一聲,急忙想用手去捂槍眼兒,這手還沒等抬起來,身子一晃,當場撲倒在地,已然氣絕身亡,可倆眼還睜著,到死也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忽然挨了槍子兒。

周圍那些人一看出人命了,頓時亂了套,這時遠處槍聲大作,誰也不知道城裡出了什麼亂子,人們你擁我擠,四處逃竄,爭著往家跑。

崔老道當時也懵了,顧不上給劉大嘴收屍,趕緊把那碗裡的大洋抓起來,跟在人群中撒開腿往家跑,就看街上亂成了一片,遠近好幾處火頭,他心慌不辨路,拖了那條瘸腿,隨著滿街的人群跑。

這時出來好多軍警,不問青紅皂白到處抓人,崔老道也讓軍警當場按住了,那些大洋全被沒收,跟一同被抓的人關進了監獄。

原來這天城裡發生了民變,老百姓跟軍隊起了衝突,一夥地痞流氓趁機打砸搶燒,傻少爺家裡有錢,住在北城,那邊全是大商號,有家最大的盛源當鋪和旁邊的洋行都讓人點著了,有些地痞混混兒進去搶東西,還出了人命,等軍警過來鎮壓的時候,真正搶東西的歹人早跑了,只抓了兩百來個在街上看熱鬧的平頭老百姓,崔老道也是其中一個。

北洋政府見燒了洋行,怕把事情鬧大了,只好殺一儆百,沒處抓真正的兇徒去,就打算在抓來的這些人裡面找幾個替死鬼,拉出去遊街示眾,然後請出大令開刀問斬,只要砍下幾顆腦袋來掛到街上,城裡的局面必然能夠迅速穩定,對內對外也好交代了。

問題是抓了那麼多人,總不能都砍了,殺少了又起不到殺雞給猴看的效果,軍政府合計了一下,決定要八條命,砍下八顆人頭,準能把這次的亂子給平了,選這八個替死鬼又是個問題,誰該死誰不該死沒法分。

至於官府怎麼商量砍誰的腦袋,這些事不在話下,單說牢裡關滿了從街上抓來的平民百姓,崔老道被抓之後聽人說了,心裡明白了七八,他被審了一通推進大牢,那裡面人挨人人擠人,有些人認識崔老道,一看他進來趕緊給騰個地方:「道長您怎麼也進來了?」

崔老道搖頭歎氣,連成倒霉:「別提了,一言難盡,敢情老幾位也都在。」

這些被抓來的大多是閒人,要不然怎麼大半夜聽見動靜就跑出去看熱鬧,有那不知死的跟崔老道說:「道長您昨天那段《岳飛傳》,可正講到金兀朮在朱仙鎮擺了連環馬,南宋兵將抵擋不住,岳元帥怎麼破這陣?我都快急死了,晚上睡覺都沒睡踏實,要不然也不能上街看熱鬧讓人給抓了,您來得正好,反正咱在這乾坐著沒事,您給我們接著往下講吧。」

崔老道說:「咱項上人頭都快保不住了,諸位怎麼還有心思聽《岳飛傳》,咱這次這事鬧大了,燒了洋行死了洋人,官面兒上肯定要找替死鬼頂罪。同治九年火燒望海樓教堂,最後砍了二十顆腦袋才算完,雖然這是前清的章程了,可不管世道怎麼變,倒霉頂罪的也是咱這些窮老百姓。」

大夥一聽崔老道說得有理,都在那唉聲歎氣,有膽小的搶天哭地,大聲喊冤。

崔老道心想牢裡亂成這樣,一會兒追究下來,還不是得怪到我崔老道的頭上?他忙說諸位別亂,聽老道我唱兩句,此刻觸景生情,唱起當年火燒望海樓的事,只聽崔老道唱道:鬼子樓高九丈九,眾家小孩砍磚頭,一砍砍進鬼子樓,五月二十三起禍頭,城裡城外眾好漢,天津衛的哥們兒要報仇,手拿刀槍劍戟,斧鉞叉鉤,拐子流星帶斧頭,一齊奔到望海樓,殺聲猶如獅子吼,抓住鬼子不放手,一刀一個不留情,從此惹下大禍頭……大清國還沒倒台的時候,河口上有一座洋人蓋的教堂,教堂裡收留盲童,老百姓們不知內情,風傳說洋人專挖小孩眼珠子,有些人信以為真找上門去鬧事,引發了很大的流血衝突,洋人開槍打死了知縣隨從,亂民們一擁而上燒教堂殺洋人,洋人軍艦直抵入海口,逼著清廷查辦此案,官府只好連蒙帶唬,抓了二十個混星子,說是打幾下板子揍一頓讓洋人出了氣就行,然後給你們銀子,結果在夜裡把這二十個人都拉到街上砍了頭,雖然是半夜,城裡的那女老少聽到消息都來觀看,以前會評彈的民間藝人連說帶唱,表的就是這段事跡。

崔老道一邊唱一邊想著自己的倒霉事兒,家中少有老下有下,張著嘴等米下鍋,他這一死可讓那幾口人怎麼活,怕是「夜盜董妃墳」的報應來了,也悔恨自己見財起意,跟劉大嘴去給傻少爺操持白事,要不然怎麼能稀里糊塗地下了大獄,他心中傷感,越唱越是悲切,把周圍那些人都聽得跟著掉眼淚。

這時候卻聽腳步聲響,有些獄警走過來,為首的一個獄警拿警棍敲打鐵柵:「誰在那嚎喪呢?現在都民國多少年了,怎麼還念叨前清的事?我告訴你們這些人,上面已經把事兒查清楚了,沒那麼嚴重,現在就把你們都放出去,回去之後都給我老實點,別在街上亂逛了。」

眾人本以為此番必死無疑,沒想到突然聽到這麼個消息,如臨大赦,個個喜出望外,等牢門一打開爭著往外跑。

崔老道是最後進來的,離門最近,一轉身就能出去,他急著回家,一看牢門打開了,趕緊往外擠,腦袋還沒探出去,就讓那獄警給推倒在地:「誰也不許擠,一個一個走。」

崔老道見身後那個人,從他身上跨過去,一溜小跑地出去了,急忙掙扎起身要再往外走,誰知那獄警跟他過不去,還沒等他把腳邁出去,又讓人家推回了牢裡,崔老道莫名其妙,心裡有種無助的恐慌,問道:「爺台,老道沒得罪過你啊,咱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怎麼讓別人出去不讓我出去?」

那獄警說:「你這牛鼻子老道剛才在這妖言惑眾,唱什麼官府要拿無辜百姓的性命頂罪,你還想出去?」

崔老道一聽原來是這麼回事,想哭都找不著調門兒了,心裡這份後悔就別提了,你說讓人家抓進來老老實實待著多好,也不知怎麼讓鬼崔的非唱那段《燒河樓》,如今官府哪管平民百姓死活,在監獄裡死個人,跟死個臭蟲沒什麼兩樣,抬到西關亂葬崗就填了萬人坑,這幫穿官衣兒的給你胡亂安個罪名,便可以請功領賞,如果這次被留在牢裡,再也別想活著出去了,他苦苦哀求那位獄警:「爺台,您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道面,千萬要高抬貴手啊……」

那獄警根本不搭理崔老道,而獄中其餘的人,則爭先恐後往外擠,一會兒工夫跑了個乾乾淨淨,崔老道欲哭無淚,只好自認倒霉。誰知那獄警過去把崔老道扶起來:「道長,我常到南市聽你說《精忠岳飛傳》,我都聽上癮了,剛才是救您一命,您可不能趕著出去挨頭刀啊。」

崔老道越聽越糊塗,仔細一問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原來官府要處決八個人頂罪,假意把這些人都往外放,最前邊擠出去的八個人就該死,到外面讓人家五花大綁捆個結實,二話不說拉到法場就地正法,請大令過來斬首示眾,此刻這八個人已經全被砍了腦袋。民國時的死罪一般是槍斃,大令相當於部隊裡的劊子手,專砍軍閥部隊裡的逃兵,這回要平定局面,所以沒槍斃,而是請軍閥的大令梟首。

這獄警姓楊,名叫楊以德,排行第二,人稱楊二爺,大小是個頭目,也愛聽崔老道說書,不忍看崔老道稀里糊塗地成為刀下之鬼,這才把他攔住。

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崔老道千恩萬謝,辭別楊以德回到家中,從此跟楊以德兩個人經常走動,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仍是擺攤兒算卦餬口,這輩子沒少吃苦,不想讓後人再學他的本事,托楊以德幫自己兒子找位師傅,正正經經學門手藝,將來可以自食其力,絕不能再跟他一樣吃江湖飯了。

楊以德這人長得面相不好,但是是個熱心腸,找到一位手藝高明的木匠,讓崔老道的兒子去做木匠學徒。那年頭當學徒都是吃苦受累,木匠行中有這麼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學三年,幫三年。」也就是說,學徒到師傅家裡學手藝,不用付給師傅學費,師傅還得管吃管住,但不論什麼髒活累活,只要師傅吩咐下來,都必須要做,另外雖然是說管吃管住,可吃什麼住什麼,那就得聽師傅的了。可以說當學徒非常苦。學藝這段時間一共為期三年,三年之中師傅將自身本領悉心傳授。三年師滿,徒弟卻不能立刻另立門戶,還要在師傅家幫工三年,仍然按照學徒的待遇,這是為了報答師傅傳授本領的恩情。

學三年、幫三年,最少六年之後才能自己接活賺錢。有許多急於自己創業的學徒,耐不住這連學帶幫的六年之苦,學了兩年便逃回老家賺錢去了,所以到後來許多師傅在傳授藝業之時,都有所保留,以前三年能教會一個徒弟,現在沒個五六年,絕不把真東西都傳給弟子。人家師傅看在楊二爺的面子上,答應三年準能學會,學會就讓出徒,只要崔老道的兒子踏下心來,跟師傅學會木匠手藝,今後足以安身立命。

崔老道受過楊二爺多次恩惠,總念著這個人的好處,可好人不長命,1939年發大水,楊二爺為了救小孩掉在洪水中淹死了,其實楊以德此人水性非常出色,但是據說發大水的時候鬧過河妖,楊二爺是讓河妖吃了。

【三、大青河裡的河妖】

中華民國28年,相當於1939年,那年天候反常,黃河氾濫,到處都有怪事。成群的蝗蟲飛進城裡,人們一抬腳就能踩死幾隻,估計是打山東河南那邊飛過來的,但這種情況在城裡太少見了,有人專門拿麻袋捉蝗蟲,捉完放油鍋裡炸了,一碗一碗地賣,也真有膽大的人敢吃。還有黃鼠狼子搬家,有居民趕早出去,天濛濛亮的時候打開門,馬路上跑的全是黃鼠狼子,那些東西也不避人,等天亮之後就逃得沒影兒了,人們議論紛紛,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怕是要出什麼大事。

隨後開始下暴雨,街上行人稀少,各家買賣關門閉戶,有錢人家還好說,看天兒吃飯的窮人瞪眼挨餓,崔老道家住南市一條胡同裡,也是個大雜院,從裡到外好幾十戶人家。

崔老道對門這戶,是以拉洋車餬口,洋車就是過去的黃包車,也叫拉膠皮的,這個拉洋車的外號叫鐵柱子,家裡窮得不像樣,一來趕上連雨天,二來鐵柱子的老爹臥床不起,出氣多進氣少,這人眼瞅著要完。

鐵柱子請土郎中過來看了看,土郎中一摸那老頭都快沒脈了,告訴鐵柱子這人快沒了,趕緊準備後事。鐵柱子慌了手腳,只能找鄰居崔老道商量。崔老道同樣好幾天沒出攤兒,一家老小都餓得眼珠子發藍,想幫襯也幫襯不上。他知道這三伏天又下那麼大的雨,人死之後擱不了多久就得發臭,於是跟這些老鄰居老街坊們湊了一點錢,到棺材鋪半賒半買,取回一口薄皮棺材。老爺子辛苦一輩子,臨走不能拿草蓆裹著,那埋到墳地裡等於是喂野狗,有這麼口薄皮棺材,大伙也都安心了,這叫窮幫窮富幫富。崔老道又讓鐵柱子再想辦法找點錢,人死出殯之前,最起碼得有點供奉,要不然到了陰間也是餓死鬼。

鐵柱子是個孝子,可家徒四壁,哪有錢啊?五尺多高的漢子,到這時候一個大子兒拿不出來,恨不能在牆上一頭撞死,他只好拉著洋車出去,看能不能碰碰運氣拉趟活兒。不過外頭大雨滂沱,天也太早,跑出幾條街都沒人,他心裡難過腦中混亂,不知不覺到了城西,這邊比較荒涼,這時候更沒有人,急得鐵柱子蹲在房簷底下掉眼淚。

這時由打對面走過來一個學生,那會兒學生都是洋派,出門穿著學生服,打著雨傘在街上過,鐵柱子趕緊抹去淚水,上前求那學生:「您行行好坐我這車吧,我爹快不行了,我想湊倆錢給他預備些供奉,讓他走在黃泉路上不至於挨餓。」

那學生一聽這情況,心裡十分同情,但學生是不坐這種車,您看拉洋車的什麼時候拉過穿學生服的人,他身上也沒帶錢,正好有一包點心是給家裡老人帶的,就給了鐵柱子。

鐵柱子謝過學生,裹好點心不讓大雨淋著,一路跑著回到家裡,他爹這會兒剛嚥氣,鐵柱子大哭一通,然後把那包點心交給崔老道:「道長您看這個行不行?」

崔老道一看口水都快流下來了,這是盛蘭齋的點心「鵝油宮餅」,這個要不行就沒有再行的了,崔老道活這麼大歲數也只吃過兩回。

盛蘭齋是從前清嘉慶年間就有的點心鋪,百年老字號,以前崔老道的師爺,曾給盛蘭齋點心鋪看過風水,說這家鋪子做買賣能發大財,但是不利人口,因為這整個鋪面開在斜街上,從前到後是個喇叭形,前頭門臉像扇子面,很寬大,位置也好,卻是越往裡走越窄,走到盡頭只能站一個人,按風水先生的說法,這叫嘴大嗓子小,吃得下嚥不下,使勁咽得把人活活噎死,到後來果如其言,盛蘭齋點心鋪掌櫃家經常死人,買賣做得很大,本來很大一家子,到民國時候只剩下一脈單傳。

在當時來說,盛蘭齋的點心意味著品質,用糖是有名的潮糖,潮糖油性大,時間越長越黏,怎麼放也不硬,做出來的點心不會發乾,使用的油全是自己磨的小磨香油,大油選用上好的板油。當年有個葷油李,煉出來的大油為上等之品,盛蘭齋點心鋪專用葷油李的大油,雞蛋麵粉果料無一不是真東西,諸如什麼「葡萄乾、松子仁、紅梅、青梅、桂花、芝麻」之類,也是各有各的講究,不單是點心,元宵蜜餞也稱一絕。

鐵柱子吃棒子面長大的,他哪懂這個,一看崔老道說好,急忙取出一塊鵝油宮餅,雙手捧著送到老爺子嘴前,一邊哭一邊著爹啊,這是盛蘭齋的點心,您活著的時候沒吃過,走在黃泉路上墊一口。

此時就看那躺在床上的老頭,顫顫巍巍張開嘴想夠那塊鵝油宮餅,院裡鄰居以為詐屍了,全給嚇壞了,唯有崔老道看出那老頭還沒死絕,讓這點心把那口氣又調回來了,這人得饞到什麼程度啊,他立刻讓鐵柱子拿勺把點心碾碎了,用熱水一口一口地喂老爺子,沒想到這一塊點心下肚,老頭又睜開眼了,街坊鄰居們轉悲為喜。

鐵柱子又驚又喜,非要去找那位學生,當面磕幾個頭謝謝人家,他拙嘴笨腮,也不會說話不懂禮數,求崔老道跟他一同前去。

崔老道無奈,只得跟鐵柱子去找那個學生,兩人冒著雨來到街上,找來找去找不著,也不可能找著,再想回去回不去了,持續不斷的暴雨,使河水猛漲,開始發大水了。

民間流傳這麼個說法「九河下稍天津衛,三道浮橋兩座關,往南走是海光寺,往北走到北大關」,總說天津衛地處九河下稍,實際上主要是五條河,分別是「子牙河、海河、永定河、大青河、北運河」,河道縱橫交錯,發起大水來可不是鬧笑話,1939年這場大洪水,是有史所載最大的一次,洪峰頻繁,城裡城外一片汪洋。

天剛亮,雨就停了,這洪峰緊接著就過來了,鐵柱子看水不深還想趟著水走回家,崔老道見迎面橫著一條線狀的水頭,遠看像是一條白線,離這他和鐵柱子站的地方越來越近,離得遠了,也看不出水勢大小。

這時旁邊草叢裡有條大蛇,迅速遊走爬上了路邊一棵大樹,崔老道瞅個滿眼,心中有不祥之感,蛇是有靈性的東西,看來這場大水來得厲害,他連忙跟鐵柱子也往樹上爬。剛上樹那大水就到跟前了,天陰如晦,濁浪翻滾,洪波捲著各種雜物滔滔而至,河裡還有不少被洪水吞沒的浮屍,甚至牛羊騾馬之類的大牲口。

崔老道和鐵柱子目睹了這場洪災,趴在樹上不住發抖,城區地勢高低不同,有些地方水流沒人膝蓋,有的地方則僅剩個屋頂,老百姓紛紛逃到高處,也有很多人被困在屋頂樹梢上下不來。

兩人置身的那棵大樹,周圍有許多房屋,發覺鬧大水的居民,背著老的抱著小的爬到屋頂,人們說話相聞,但被洪水困住,誰都不能離開。就看那些落水之後還沒淹死的人,身不由己地跟這洪水起伏漂流,伸著兩手想抓住房簷樹梢,可洪流太急,轉眼就被大水捲走了,後來終於有幾個人找來長桿,伸到洪流中將落水之人拖上房頂。

水勢漸漸平緩下來,人們以為洪水很快就能退了,誰曾想又下起了大雨,眾人三個一堆五個一群,分別聚在高處,全身上下都濕透了,在漫天大雨中沒處躲沒處藏,忍饑挨餓叫苦連天,卻沒有任何辦法。

支撐到中午時分,城裡的人組織小船過來救援,那些船有水警的小艇,也有河上的漁船,過來十幾條船,崔老道相熟的楊以德也在其中。

這時楊以德都是警長了,他瞧見崔老道在樹上,指揮手下前去搭救,崔老道和鐵柱子被救到船上,忙著問城裡的情形,得知家裡頭沒事才把懸著的心放下。

由於船少人多,每條小船上都擠滿了人,吃水太深,掌船的告訴警長楊以德:「不能再上人了,否則就要翻了。」以前的人迷信,船上最忌諱說翻說沉,那掌船的當時是急眼了,這話一出口立刻後悔了,抬手給自己一個嘴巴。

警長楊以德一看附近還有很多人讓大水困著,跟掌船的船老大商量,想多救一個是一個,不過小船上確實是沒地方了,這時不知誰喊了一嗓子:「不好了,洪峰又來了!」

眾人心頭一震,用手遮著雨往順其所指看去,果然遠處一道白線,壓著水面往這邊來了,看方向應該大清河那邊來的水。洪波流速湍急,還沒等看清楚,比房頂都高的大浪頭已捲至近前,立時打翻了幾艘載滿了人的小艇。崔老道和警長楊以德所乘的小船,僥倖避過了這波洪峰,但是也被衝出很遠,船身隨波逐流起伏搖晃,有幾個人被劇烈的晃動甩下了船,楊以德和鐵柱子都會水,同樣想著救人要緊,相繼跳下去搭救落水的人。

此時崔老道發現遠處有一大團黑乎乎的渦流,在洪波中忽隱忽現,一會兒沉到水底下就不見了,一會兒又出現在水面,捲起黑色的水柱,逐漸往這邊移來,他突然想起件事,心道:「糟糕,這是大青河裡的河妖啊,這東西竟然趁著洪水逃出來了。」

【四、拉膠皮的鐵柱子】

相傳很多年以前,大青河水患氾濫,河中常有黑色漩渦出現,好像有什麼很大的東西躲在河底吸水,人們都說那是河妖,為此死了許多人,官府鑄了一尊鐵牛鎮河妖,當年把這尊千斤鐵牛沉入河道,大青河才變得平靜下來,今天這場罕見的大洪水,可能衝垮了大青河的河道,又讓河妖逃了出來。

崔老道看出情況不對,拚命招呼水裡的人快游上船,這時鐵柱子剛把一個落水的人救起,而警長楊二爺卻越游越遠,要救一個被大水沖走的小孩,忽見洪波中的漩渦突然逼近,楊二爺和那個落水的小孩,轉眼就讓漩渦捲走了,再也沒有浮上水面。

崔老道在船上哭天抹淚,心疼自己這兄弟就這麼沒了,楊二爺人緣不錯,別看是穿官衣兒的,平時沒有架子,大伙有什麼難事找他,他總是想方設法幫忙,船上的人無不難過,以為楊二爺為了救人,被大水沖走淹死了,只有崔老道看出洪波裡有河妖出沒。

這場大水過了很久才退,周圍郊縣的房屋田地多被沖毀,城裡的百貨大樓都給淹了,人們到處尋找,始終沒找到楊二爺的屍首,只得做了個衣冠塚,替楊二爺出殯埋葬,發喪那天崔老道和鐵柱子都去了,說來可是巧了,原來那天送給鐵柱子盛蘭齋點心的學生,正是楊二爺的兒子。

鐵柱子感恩戴德,他聽崔老道念叨楊二爺死得蹊蹺,八成是讓河妖給吃了,他當即發了大願,豁出性命不要,也得替楊二爺報仇。

崔老道也有此意,可這件事還得從長計議,他先帶著鐵柱子到大青河走了一趟,到地方放眼一看,直河出平地,河水舒緩寧靜。

鐵柱子出主意要用麻袋把河道填堵,使河水改道,然後看看這大青河裡,到底有什麼吃人的怪物。

崔老道連連搖頭,這件事說著容易做著難,大青河如此寬闊,得用多少麻袋才能擋住河水?再說看這河裡的妖氣已經不在了,也許那河妖趁著發大水,逃到別的地方去了,早已不在大青河。

兩個人去找附近的人打聽,一問果不其然,前些天鬧大水,河底的泥沙讓洪流翻捲上來,大水退去之後,人們看到有半截銹跡斑駁的大鐵牛,帶著斷掉的鐵鏈鐵環,橫倒在河邊的淤泥中,一定是讓大水從河底帶出來的,此時那半截鎮河的鐵牛,已經被人拉走了。

崔老道和鐵柱子得知這個消息,心想這回麻煩大了,1939年這場大洪水,洪流是奔著東南去的,南面地勢低,水窪河道多不可數,想不出那老妖會躲到什麼地方,只好回去商量。

白天鐵柱子還要拉洋車,賺錢養家餬口,他這洋車是打車行裡賃來的,每天要交份子錢,交夠份子錢再賺才是自己的,所以起早貪黑特別辛苦。

崔老道相對清閒,他到南門口擺攤兒,專撿最熱鬧的時候,一早一晚沒人,在家的時間比較多,每天收了攤兒,便回到家翻箱倒櫃,找出幾本殘破古舊書頁發黃的圖冊,按著地理方位推斷河妖的去向。

這天傍晚,鐵柱子收車回來,他跑得滿身臭汗,一進門臉都顧不上洗,直奔崔老道這屋:「道長,您聽說了嗎,南城出怪事了!」

崔老道擺攤兒算卦為生,並沒有能掐會算的本事,但在南市那地方人來人往,城裡城外的大事小情,都能聽到,所以早就知道了,這半個多月以來,衛南窪裡接連淹死了好幾人,下去游泳摸魚的人,個個有去無回,屍體都找不著,這衛南窪是一片大水窪子,兩頭通著河,當中一大片水面開闊,兩端狹窄,水非常的深,周圍有幾個村子,也許從大清河裡逃出來的河妖,就是躲在這片大水窪子裡。

鐵柱子問崔老道:「道長,咱總說大青河裡的河妖,那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這事崔老道也說不上來,大青河挨著陳唐莊,在以往的民間傳說中,這地方是當年托塔天王李靖鎮守的陳塘關,陳塘關在海邊,早年間退海還地,有了這條大青河,年代既久,水府裡的東西又古怪詭秘,沒人說得上河妖到底是什麼,這東西道行太深,雖然知道它躲在衛南窪裡,也只有一個辦法能對付它。

鐵柱子擼胳膊挽袖子,問崔老道怎麼對付那妖怪,他打算問明白之後,轉天天一亮就去動手。

崔老道一擺手:「急不得,你鐵柱子雖是水性了得,可下到水裡遇上河妖,也是白白送掉性命。」

鐵柱子焦躁不已,說道:「這怎麼辦,難道警長楊二爺的仇不報了?別看我鐵柱子是個臭拉膠皮的,卻也懂得知恩圖報,道長你有什麼除妖的法子,只管說來,縱然是下油鍋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崔老道見鐵柱子心意決絕,只得摸出一枚鋼針,不是縫衣服而是納鞋底子的大針,老道告訴鐵柱子:「這辦法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是極難,我給你畫張紙符放在床頭,屋裡點根大香,你捏好這枚鋼針睡覺,夜裡走出去,不管看見什麼聽見什麼,切記勿驚勿怕,出城走到衛南窪水邊,用力將這枚鋼針扔到水裡,然後扭頭就往回走。無論誰在你身後說話,你千萬記住了不要理會,也不能回頭,香滅之前必須趕回來,如此這般,連續三天,那河妖準死。」

鐵柱子本以為有多難,一聽居然這麼簡單,這還不容易嗎,道長您就瞧我的吧。

崔老道說:「你千萬不能大意,稍有閃失你的性命就沒了,想想你這一家老小誰能養活?」

鐵柱子點頭稱是,告訴崔老道只管放心,這些話他牢記於心,絕不敢忘。

崔老道當時畫了張符,曲裡拐彎的蝌蚪圖案,又取出三枚鋼針三根大香,一併交給鐵柱子,天黑掌燈之後貼到床頭,囑咐再三,要說崔老道的本事有多大,不僅外人,連他家裡人都不清楚,只能說是高深莫測,可自從「夜盜董妃墳」之後,崔老道再也不敢用了,他知道自己命淺福薄壓不住,只憑擺攤兒說書算卦為生,依靠耍嘴皮子混碗飯吃。這次是真想替楊二爺報仇,不得以鋌而走險,他也明白自己年老氣衰,又貪生怕死,去了就回不來,而鐵柱子正當壯年,氣血方剛,心直膽大,或許能行。

單說鐵柱子把崔老道的話記在心裡,回到家和往常一樣洗臉吃飯,掌燈之後把那黃紙符貼到床頭,點了根供佛用的大香,然後握著那枚鋼針躺到床上,不知過了多久,他心說壞了,崔老道只說晚上出門往城南走,可忘了問到底什麼時辰出去,是前半夜還是後半夜,是三更還是四更?

鐵柱子此人是個受窮等不到天亮的急脾氣,當下要找崔老道問個明白,匆匆忙忙起身出門,走了幾步,才發現是在一條很平坦的土路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也不知道怎麼走到這條路上來了,他愣了一下,心想:「是了,我得背對著香火往南走!」

路上黑燈瞎火,除了鐵柱子一個人沒有,他走著走著,看前邊過來個穿黑衣服的老頭。黑衣老者看見問鐵柱子,停下腳步問道:「後生,誰讓你到這來的?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鐵柱子想起崔老道的話,不敢理睬那個黑衣老者,低著頭只顧往前走。黑衣老者見鐵柱子不說話,從身後跟上來說:「等會兒,不能再往前走了,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聽我一句勸,你趕緊回家吧。」鐵柱子仍然裝作沒聽見,繼續往頭裡走,但是心裡也不免犯嘀咕,不知道這老頭是幹什麼的。黑衣老頭跟在鐵柱子身後一個勁兒地問:「到底是誰讓你來的?你往那邊走要做什麼?」

鐵柱子心覺奇怪:「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咱們兩個人各走各的路,我沒礙著你,你也沒礙著我,你管怎麼這麼多?」但是記起崔老道千叮嚀萬囑咐,硬生生忍住了沒開口。

黑衣老頭看出他的神色,說道:「我是為了你好啊,你再往前走就回不去了,你知道這條路是哪嗎?」

鐵柱子不再理會那個囉嗦的黑衣老頭,加快腳步接著走,他平時以拉膠皮為生,腿腳很快,沒多一會兒,走到一片黑茫茫的水邊,按崔老道的吩咐,用力把那根鋼針往水中投去,然後不再多看,扭頭就往回走,路上那個黑衣老頭也不見了,他遠遠看到前方有一點微光,想起是之前在屋裡點的那根大香,認準了方向走得更快了。

鐵柱子快步往回走,離那香火越來越亮,眼瞅著快到地方了,身上忽然打個寒戰,發現自己還躺在床上,那根香才燒了一半,剛才好像是恍恍惚惚的一個夢,手裡的鋼針卻不見了,天亮之後把經過跟崔老道說了一遍。

崔老道點頭說:「你這麼做就對了,再有兩天即可大功告成,但你千萬記住,路上不能跟任何人說話,一定要在香滅之前回到家中。」

【五、槍斃傻少爺】

鐵柱子有了頭一回的經驗,第二天坦然多了,到夜裡掌燈時分,點上一支香,看頭頂的紙符也貼好了,手中攥緊第二枚鋼針,躺到床上就睡,再一睜眼從屋裡出來,不知不覺走到那條黑暗無人的土路上。

鐵柱子順著路向前邊走,和頭一天夜裡一樣,又遇到了那個穿黑衣服的老頭。老頭這次顯得很著急,對鐵柱子說:「今天你絕對不能再過去了,你先停下來聽我說句話,我告訴你件事。」鐵柱子記著崔老道的話,對那老頭看也不看一眼,只顧往前走。黑衣老頭哀求說:「後生,只要你扭頭回去,要什麼我給你什麼,你要錢還是要寶?」鐵柱子雖然是窮,但為人很有骨氣,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要除掉河妖,替警長楊二爺報仇,任憑那黑衣老頭把嘴皮子磨破了,他也不理會。

黑衣老頭說:「後生,枉老夫費盡口舌,你且聽老夫一言,有錢了你想幹什麼幹什麼,想娶媳婦不想?想吃好東西不想?你想要什麼儘管開口,只要你說一句,我立刻給你拿過來。」

鐵柱子這時候也看出來,這黑衣服老頭多半就是大青河裡的妖怪,崔老道囑咐的話不能忘了,任憑對方說出大天,我只當自己是沒嘴兒的悶葫蘆,一路來到水邊,把那枚鋼針扔到水中,轉身往回走,一起身發現仍在自己家的床上,手裡的鋼針卻沒了。

轉天白天,崔老道囑咐鐵柱子,這最後一次千萬不能掉以輕心,稍有閃失可沒人救得了你。鐵柱子說道長放心,白天依舊出去拉洋車賺錢,夜裡貼好紙符,點了那根香,握住一枚鋼針躺到床上,半夜起身上路。此前鐵柱子已在這條路上走過兩次,這次不出所料,走到一半又遇到那個黑衣老頭。

那黑衣老頭這次顯得又急又怒,指著鐵柱子的臉說道:「你還敢再來?」鐵柱子不理,心裡只想著:「我走到水邊,把這枚鋼針扔進去,往回走到家,大青河裡的河妖準死,總算替警長楊二爺報仇了。」

那黑衣老頭說了半天,見鐵柱子根本不搭理他,不由得惱恨起來,把臉往下一沉,目露凶光,咬牙切齒地說道:「既然你把事做絕了,也別怪老夫翻臉無情,今天夜裡我就讓你全家都死!」

鐵柱子是至孝之人,自己怎麼樣都不在乎,只怕連累家裡的老爹老娘,他一聽這話,心裡頭暗自吃驚,但轉念一想不對,這黑衣服老頭又不認識我,怎麼可能知道我家住在哪裡,險些上了他的當。

那黑衣老頭見鐵柱子神色不定,終歸還是沒有開口,惡狠狠地說道:「你不信是不是?那你瞧著,我現在就去吃了你家裡人……」

鐵柱子見那黑衣老頭說著話就往回走,以為對方真要去,忙轉身叫道:「你敢……」他剛回頭開口說話,就看身後那點香火一下子滅掉了,眼前頓時漆黑一片,再也看不見路,鐵柱子腸子都悔青了,但為時已晚,魂魄轉眼間就散了。

崔老道這一夜也沒睡安穩,心驚肉跳,總覺得要出事,到早晨起來,始終不見鐵柱子從屋裡出來,推門進去一看,那支香火早已熄滅,鐵柱子直挺挺躺在床上,已然氣絕身亡。

鐵柱子家裡人和鄰居們不知道怎麼回事,這活蹦亂跳的大小伙子,說死突然就死了,有人落淚有人惋惜,也許這就是命吧。

崔老道心裡一清二楚,他不敢聲張出去,一個人躲到無人之處偷著抹淚,楊二爺剛走,鐵柱子也死了,崔老道暗自賭咒,要不除掉大青河裡的河妖,誓不為人,可他也明白,他這把老骨頭架不住這麼折騰,還得找人幫忙,問題是找誰呢?

崔老道尋思能除掉河妖的人,一要膽大不怕死,二是心堅如鐵,因為崔老道聽鐵柱子說了之前的經過,知道河妖會在半路上百般恐嚇千般誘惑,心意稍不穩固,離魂之後就回不來了,到哪裡才能找到誅妖的俠壯之士?

轉眼過了幾個月,崔老道還沒找到合適的人,終日愁眉不展,這天忽然想起一位,是以前送祿燒奏表時的傻少爺,這傻少爺一腦袋漿糊,怎麼看也與壯俠之士沒有半點關係,可有一點好,只要提前告訴好了他,別人再說什麼他也不會信,天底下哪有比他更合適的人?

崔老道盤算好了,就去找那位傻少爺,送祿燒奏表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這傻少爺還真沒忘,一見崔老道就急了,瞪眼問:「你這牛鼻子老道,上次送我爹去南天門,怎麼剛進南天門就讓人家給槍斃了?」

崔老道趕緊解釋:「孝子哎,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您可能是誤會了,您家老爺子早進南天門了,絕沒讓人槍斃,當時街上過兵,打死的是混混兒劉大嘴,您不是也在場瞧見了?」

傻少爺仔細一想,劉大嘴確實死了,看來崔老道沒說假話,因此不再追究了。

崔老道提前打聽過,這位傻少爺本是家財萬貫,可架不住那些狐朋狗友蒙他,這兩年早把家產敗掉了一大半,崔老道煽風點火,告訴傻少爺:「今日一見,看少爺今日面帶破財之相,是不是經常有小人來蒙騙您的錢財。」

傻少爺聞聽此言連連點頭,認為這崔老道還真會算卦,說得沒錯。

崔老道說:「老道我掐指一算,算出有個穿黑衣服的老頭,憋著壞要把少爺家的錢全騙走,老道特地趕來給少爺通風報信,咱們不能讓這老頭得逞啊。」

崔老道一番花言巧語,把傻少爺唬得一愣一愣的,傻子這些年總吃這個虧,最怕讓人家把錢蒙走,崔老道將以前囑咐鐵柱子的話,又囑咐給傻少爺,讓他原樣照辦。

傻少爺也和鐵柱子一樣,床頭貼符,床下點香,晚上捏著鋼針出門,一路往南走,同樣在半道遇到了穿黑衣服的老頭。

第一天那黑衣老頭先問傻少爺去哪,又說那地方不能去,傻少爺卻只記著崔老道的話,認為那老頭是憋著壞來騙他家財產的,根本不予理睬,到水邊扔下鋼針,掉頭往回走。第二天那老頭求傻少爺回去,要錢給錢要寶給寶,傻少爺是直腸子的實心眼兒,認準了這老頭是騙自己,要是一說話家裡的產業就沒了,閉著嘴不答一言。第三天那黑衣服老頭凶相畢露,聲稱要去吃掉傻少爺全家老小,傻少爺家裡就他一個人,老爺子早上南天門當神仙去了,其餘都是下人,是死是活他不在乎,根本不吃這套,等那黑衣老頭意識到這位是腦子裡一根筋的主兒,傻少爺已經把鋼針投完了。

第四天早上,幾片朝霞飛天際,一輪紅日上扶桑,崔老道跑到衛南窪去看,就見水邊站滿了人,原來河裡浮上條三丈多長的大黑魚,嘴裡吐著血沫,白肚皮朝天,讓附近的村民用鉤竿子拖拽上岸,各家各戶爭相上來割肉,不到一個時辰,那條大黑魚就只剩一堆白了。

崔老道收斂魚骨,用火燒成灰,裝在一個罈子裡,埋到城西養骨塔下,從此很少再有水災發生,直到解放後,1956年的時候,養骨塔因雷擊破壞倒塌,當年汛期連降暴雨,洪水猶如脫韁野馬一般滾滾而來,淹沒了大半個城區。

民間傳說河妖是條大黑魚,也有人說是條大蟒或是老鱉,崔老道則說河妖是附在水族身上,其形並不固定,憑崔老道的本事,沒辦法將其徹底剷除,只能捉起來鎮在養骨塔下,那座養骨塔,是城裡的義民所造,專門收斂荒郊野地裡沒主兒的屍骸,塔裡堆滿了骷髏白骨,所以塔磚上全都是符咒,崔老道捉妖之後,把骨灰罈埋到塔下,很多年後終於等來天雷誅妖,經過這場大水,往後多少年不會再有水患。

傻少爺捉妖有功,除了崔老道知道,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後來把家產敗光了,誤交匪類,憑著又傻又愣,刺了紋身當混混兒,左臂上紋的是三仙仗劍,右臂上紋的五鬼擒龍,成了個不務正業專欺負老實人的地痞,1952年因聚眾搶劫糧鋪,讓公安機關當場擒獲,年底開了審判大會,插上招子槍斃處決,「招子」就是死刑犯上法場時,脖子後頭插的牌子,上面寫有該犯的姓名罪狀。他死後屍首無人認領,也是崔老道幫著收斂的。

崔老道常年在南市擺攤兒算卦說書,一生貧苦,活到解放後才去世,他這輩子認識許多奇人,結交了許多朋友,許多老輩兒人都知道他的事情,比如「崔老道捉妖、大鬧白事會、夜盜董妃墳」等等,在街頭巷尾傳來傳去,難免有許多添油加醋的成分,再加上有些民間藝人把崔老道的事,編成了快板評書相聲,更讓人無從知曉哪段是真哪段是虛,如同崔老道其人,本身就有點高深莫測,既平庸又離奇。

至於崔老道的本事,是從哪得來的,也是眾說不一,不僅跟師傅學過,據說當年崔老道在一個村子裡給人張羅白事,那家擺席擺得不錯,崔老道貪嘴,吃得口滑,夜裡跑肚拉稀,蹲到亂草叢中出恭,月色正明,忽聽野地裡「刷刷」作響,好像有人從走過來了,崔老道怕出醜,躲在長草之後不敢出來,偷眼一看,原來是一條細小的五花蛇,在月光下蜿蜒遊走,對面是只大壁虎,蛇與壁虎爭鬥良久,終於一口把壁虎吞了,崔老道在旁看個滿眼,想起曾聽人說蛇吞壁虎為「龍虎合」,這地方一定有寶,他當即在地下挖掘,掘得一個生銹的鐵盒,盒中一卷殘破發黃的古書,他的本事有很大一部分得自此書,不過誰都沒看過崔老道的古書,也沒留給崔家後人。

如今知道這些事的老輩人越來越少,我僅就當年聽家裡人和鄰居們說的內容,隨便給諸位講一些,崔老道的後人學做木匠,不再吃江湖飯了,到崔大離這代,幹得還不錯,沒趕上下鄉插隊,進了廠子當工人。不過看一件事是好是壞,必須從長遠來說,崔大離雖然沒有上山下鄉吃苦,但在廠子裡吃大鍋飯,把人養得一懶二廢,等到國營單位日漸衰退,許多人下崗吃低保,反不如那些上過山下過鄉吃過苦的人知道進取。

第五章 橋墩子裡的殭屍

那是1989年的冬天。與我會面的老友,當時也在場。他比我大四歲,是我的鄰居,從小帶著我玩。我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他上了技校,名字我就不說了,外號叫四輩兒。這是天津一種特有的稱呼,家裡四世同堂,街坊鄰里們就稱這家最小一代的孩子為「四輩兒」。

我以前看姜文導演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裡面有個耿樂飾演的角色,第一感覺就是這角色和四輩兒很像。長得高大帥氣,抽煙打架滑冰樣樣全能,尤其是游泳特別好,為人仗義,能給兩撥打架的說合。經常騎著輛28鐵驢,後面帶個妹子,在學校門前來去如風,拿我們這邊的話來說是個「玩鬧的」。

後來四輩兒在嚴打的時候,被公安局勞教過兩年,其實根本沒有多大的事,放在現在那就不算罪過,再後來進廠當了工人。我們有很多年沒見,聊到的話題當然都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就這麼說到了當年到子牙河游泳,那一年我們看見殭屍的地點,也是在子牙河橋底下。

那時候去不起游泳館,子牙河是個夏天游野泳的好地方,半大孩子們放學了都往那奔,如今那邊已經都是高層住宅樓了。倒退十幾年,沿河兩岸全是菜地和墳包子。我想子牙河應該是和姜子牙有些關係,要不然怎麼得了這樣一個名字,據說每年都要淹死幾個在這游泳的人。

這條河的河道很寬,但水流平緩,橋下有個舊橋墩子。老橋很多年前拆除了,剩下半截水泥橋墩子在水裡露出一半。我看剛才有朋友也提到了,說明記憶沒錯,看著就像是綠色的河裡有座封閉的水泥房子,裡面什麼樣我沒看過。在那個年代裡,我跟四輩兒這些朋友,最喜歡從橋上往河裡跳水拍冰棍。

所謂「拍冰棍」,就是從十幾米高的地方,手腳併攏直接落水,以下落時手腳絲毫不動為膽大,那會兒是真不知道什麼叫危險。有個街坊的小孩,他爹是賣菜的,家裡倆兒子,這家小兒子小名二子,在子牙河橋跳冰棍,入水後就沒再上來,這也是我親眼看到的,淹死了也該冒個泡啊,可那人居然就沒影了。

最開始我以為他是讓河裡的魚給吃了,問題是有這麼大的魚嗎?實際上是我們跳水游泳的地方,河底下有舊橋遺址,應該是解放前留下的,也是鋼筋水泥結構。平津戰役時這裡是個突破口,舊橋大概在那時給炮彈炸毀了,水深處豎著很多鋼筋和尖銳的水泥塊子。游野泳的人也許跳一百次水都不會出事,可汛期水位變化不定,趕上水淺的時候,一旦入水太深,直接扎到河底的鋼筋上,那就變成肉串了。二子就是這麼死的,打撈的時候才發現,釘在河底下的屍體並不止他一個。

1989年的夏天,我小學還沒畢業呢,每天下午一放學就跟四輩兒他們到子牙河游野泳,暑假星期日什麼的,更是整天都在河邊玩。二子從橋上跳水拍冰棍,讓河底舊橋的鋼筋給穿了肉串,具體是哪天星期幾我實在沒印象了,問四輩兒也說想不起來,是晚上來撈屍的人,最先發現河裡還有別的東西。

有的朋友可能不信,不信就當是故事也無所謂。其實殭屍是指死人出現了變化,很多年之後還不腐爛。我想天津的各位可以作證,子牙河裡淹死的人成百上千,我就看見過好幾次撈上來時已經泡成大胖子的,還有上游漂下來的浮屍凍在河中,只露個穿黑棉襖的後背,看著也嚇人,但都不是殭屍。

現在人們越來越惜命,游野泳的少了。八九十年代那會兒,夏天在河裡游泳則是最尋常不過的事,不分大人小孩和老頭,好多連游泳褲都不穿,反正沒女的往那去。別看年年淹死人,卻阻擋不了大伙的熱情,你淹死算你的,我照樣游我的,所以撈屍船到了夏天就特別忙。

我那時還小,不太清楚河上的撈屍船怎麼運作,估計是水警專用。船上有三兩個光著膀子穿游泳褲衩的老頭,可沒見穿制服,總之肯定是有組織的,不像現在都以盈利為目的。只要是什麼地方淹死人了找不著,他們便會過來撈屍體,當時收不收費我不清楚不能亂說,我只見過有死者家屬給師傅遞煙卷。

咱們話趕話說到這順帶一提,當時撈屍船是半夜才找到二子的屍體,我沒有看到過程,甚至根本不相信那個經常跟我們一起光屁股游野泳的黑小子死了,還以為他是去離家很遠的地方了。但二子他媽那天捶著地號啕大哭的樣子,可真把我嚇住了。過了幾天出奇的悶熱,我還是沒忍住,又和四輩兒去子牙河接著游泳,看見那艘撈屍船還在河邊停著。

我們以為又淹死游野泳的人了,可聽周圍看熱鬧的說好像不是,也不知道撈屍船上的老師傅在河底下摸什麼,這事我幾乎沒什麼印象了。前兩天跟四輩兒聊到這裡,聽他說當時是發現河裡還有別的屍體,就在那舊橋墩子附近,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好幾天都撈不上來。

那時四輩兒已經上技校了,這些事他記得比我清楚。據他所言,也是聽某位看熱鬧的大爺講的。那時候沒當回事,一看子牙河老橋游不了野泳了,又沒見從河底下撈出什麼東西,就先奔西沽公園了。從那以後,我們還是得空便到老橋附近跳水拍冰棍,沒覺得和往常有什麼不同,也沒有任何人告訴我們不能再去那邊游泳。

1989年夏天撈不上來的屍體,到年底終於有了結果。那是剛下過雪,河面都凍住了。我和平時一樣從附近路過,老遠就看橋上黑壓壓地站著好多人,我們幾個擠進去看熱鬧。由於年齡小,很多事記不清楚,只是在腦子裡模模糊糊有個輪廓,但現在想起那天看到的情形,卻仍能用歷歷在目來形容。從橋上往下看,河面冰層上被鑿開了一個大洞,有幾個穿軍大衣的人,嘴裡都叼著煙,踩著封凍的河面往岸邊抬一包東西,那東西白乎乎的,瞅著像是個人。我從高處往下看,覺得像個小孩。

從子牙河底摳出來的屍體,全身發白,看不清臉,很瘦小,但沒有腐爛。那是在白天,橋上人擠人,可我還是感到特別怕,說不清是怕什麼。也許是覺得凍在河裡的那個死人非常可憐,這麼冷的時候凍在河底下,身上得有多冷?當時河面都封凍半個多月了,這個死人怎麼會在河底?

那時我聽到很多傳聞。有人說子牙河裡撈出了古屍,有人說是祭河的童子,還有說那是個長白毛的死猴子。我承認我由於在現場看了幾眼,也跟著散播了一些不實的謠言,那都是信口開河胡說八道,在此就不複述了。

前些天跟四輩兒說起這件事,覺得四輩兒講的情況比較靠譜。他說從子牙河裡撈出來的殭屍,和那座老橋有關。二子拍冰棍變成肉串的那次,撈屍隊在河底下摸人,發現舊橋留在河底的水泥樁子,外表水泥脫落,內部的鋼筋裸露出來向上豎起,其中一根把二子給戳成肉串了。拽屍體時發現舊橋墩子缺的口裡,好像還有死人,站在裡面只露著半個白乎乎的腦袋,在河底下不知多少年了,竟然還沒腐爛。當時撈屍隊的人想給它拖出來,但水泥橋墩子太厚了打不開,到冬天水淺,河底下凍結實了才能挖。

這條河裡淹死失蹤的人,每年都至少有一兩個,可必定不是橋墩子裡的殭屍,它只能是造橋的時候填進去的。現在想想大伙在河裡游野泳,距離河底下的殭屍這麼近,後脖子邊就會感覺涼颼颼的。

有種傳聞,說老橋是日本人修的,好幾次澆築水泥橋墩都沒成功,就把抓來的勞工五花大綁捆了,活著填進去,然後再灌水泥。日本鬼子認為有活人死在橋墩子裡能夠辟邪,飛機轟炸投彈都炸不到這座橋。

那個勞工被水泥裹住,所以在河底保存了很多年都沒腐爛。解放戰爭時期,子牙河一線是四野三十八軍的突破口,平津戰役這一帶打得很激烈。子牙河往南有條烈士路,從解放後的路名,完全可以想像當時傷亡之巨大、戰況之激烈,如今那條路上還有烈士陵園。這座大橋當時遭到炮火覆蓋,損壞太嚴重,所以拆除廢棄了。要不是二子被水下的鋼筋扎死,恐怕到現在還沒人發現橋墩子裡有殭屍。

這當然都是道聽途說,那座舊橋到底是不是日本鬼子造的,我也沒處去考證。不過這類很邪乎的說法,主要來自施工時,會有人員意外掉進正在澆築的水泥樁子,被活埋或悶死在裡面,因為沒有目擊者,就此變成了失蹤人口。據聞西藏還是新疆的某處,有那麼一座鐵道橋,裡面就埋著幾位犧牲的工程兵。那是在澆灌水泥時發生了事故,致使遺體在橋墩子裡至今無法取出。橫跨在河谷上的鐵道橋巍然聳立,英魂永駐其中。我想我在1989年看到的殭屍,會否也與這件事有相似之處。

古書有云「死後入土不化者,即為殭屍」。子牙河橋墩子裡發現的屍體,應該是在老橋打水泥樁子時被封到裡面的,等從河底摳出來,少說也過了五六十年,時間過了這麼久,仍然保持著原狀,當然也屬於「殭屍」。那些年我們每天都在它周圍游泳,可以說是近在咫尺,若干年後回想起來,仍會覺得後怕。

第六章 公司鬧鬼事件

閒言少敘,就說我們那個公司最初是在廣州,後來才搬回天津,安置在解放北路附近的一座大樓裡,詳細地址不便直說,只能說離第一飯店不遠。解放北路是天津的金融一條街,從租借地時期就都是外國銀行,周圍存在很多上百年之久的老式建築,而我們公司所在的大樓卻是近幾年新造的寫字樓,原址是什麼我也不大清楚。

常有人問我是不是懂風水,要說完全不瞭解全是胡編的,那是不負責任,可實話實說,我本人並不深信這些,一貫採取百無禁忌的態度。真要把話說回來,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忌諱,也可以說是習慣,比如我就從來不在家裡擺人形的飾品或玩具,走路盡量不踩井蓋。

公司裡的老總是我大哥,他是屬於特別迷信的那種人,而且還是什麼都不懂,一味跟風盲從。以前氣功熱的時候追隨氣功大師,傾家蕩產買那些帶功的磁帶和茶水;後來又信佛了,家裡請了菩薩;再後來又信了圓滿教,居然把菩薩請走了,就像牆頭上的蒿草隨風倒。另外老大這個人還沒文化,時常不懂裝懂。有一年新疆出土的樓蘭女屍在古文化街展覽,我們要等個客戶晚上一起吃飯,下午出來得早了,便去看了新疆出土文物展覽。老大瞧見那具乾屍,不由得感歎道:「全球沙漠化越來越嚴重,可憐的樓蘭姑娘就是活活渴死的吧,你們看這身上幹得都拔裂兒了,再不保護環境不行了。」

公司這回搬到新樓裡,照例請了金光閃閃的財神爺。辦公室裡放了玉白菜和魚缸,據說白菜和擺財同音,魚缸則是公司的錢櫃,裡面養著幾條價值上萬的龍魚。沒電腦也不能沒有魚缸,但魚缸擺在什麼地方,這裡邊的講究可就太大了,位置擺對了日進斗金,擺不對錢都流到外邊去了。

有一回公司裡養的龍魚死了一條,可把我們給心疼壞了,一萬多一條啊,何況那些年尚未通貨膨脹,一萬大幾還是很可觀的。老總捧著死魚心尖兒都疼,實在是捨不得扔,最後收拾收拾給清蒸了。我嘗了一口,龍魚真不一般,敢說跟螃蟹一個味道。

我不太信這些事,以前老總問到我我也沒辦法,就胡亂給他出了個主意,隨便把魚缸擺個地方,要是不盈利就換地方,換到賺錢為止。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心理暗示,但真的非常管用,這次搬到新地方,我們仍然沿用這個法子。

公司換到新地方,該請的全請了,該拜的也都拜了。可接下來的幾個月,始終特別不順,大事小事都不順。我們公司還有個特別奇怪的地方,不知是不是風水原因,從廣州到天津五六年期間,公司裡從上到下都打光棍,沒一個找得到媳婦。

按說條件不錯的男男女女真有幾個,耍著朋友的也不算少,多少人發過狠,要把這說法給破了,到最後都沒成。哪怕結完婚的人,到我們公司也是一准離婚。去年有個五十多歲的老會計,家裡很和睦,到我們這沒倆月就跟老伴兒打離婚了。這個真是邪了,至今也沒找到原因。

都找不著媳婦這事,每個人都有自身的具體原因,各不相同,湊在一起了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有別的原因,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離開公司就有結婚的,這讓我們很眼紅,這事不深究了。還說公司搬到解放北路之後的事,那幾個月出了很多事,連我這不信邪的人,也懷疑那樓底下是不是埋著什麼髒東西。

有好多聽眾對我們公司不分男女全打光棍這事很感興趣,但這跟天津和廣州兩個地點無關。我們公司在廣州運轉得不錯,搬到天津之後就開始出事了。錢是沒少賺,可不太平,動不動就有人吵架;有倆保安不知什麼原因鬧矛盾,最後動了刀子,沒出人命也滿地是血;老總還出了車禍。

感覺到那上班之後,公司裡的人情緒都不太對。我們最初以為北方風大沙塵多,人容易煩躁,所以沒太在意。因為這層樓的兩個保安打架,被捅得進了醫院,捅人的讓河西分局給收了,所以臨時找了個河北的小伙子來看夜。這小子值了沒幾天夜班,非說這樓裡鬧鬼,死活不肯干了。

諸位要問我信不信有鬼,我肯定回答相信,但不是《聊齋誌異》裡的那種孤魂野鬼,科學家也證實了靈魂的存在,這話另當別論,在此就不多說了。當時我們問這保安怎麼鬧鬼?保安說夜裡聽到辦公室有人吵架,開門進去什麼也沒有。老總不淡定了,疑心是樓裡不乾淨,但是這裡好多家公司,怎麼都沒事,單就我們這不太平?

保安說的是否屬實,我們無從得知,我個人是不太相信這座新樓裡有鬼,因為旁邊幾家公司都挺好的,總出事的就是我們公司。那時老總有個一人多高的大瓷瓶,是一個銀行領導送給他的,一直擺在辦公室裡,莫名其妙地被打碎了。還因電腦顯示器短路失了火,好在損失不大。這麼連續出事,恐怕就不是巧合了。

由於公司裡一直不太平,有人疑心真是鬧鬼,也有人說這地方風水不好,最後老總只好花了不少錢,從南方請位老先生過來給瞧瞧,看看到底是哪不對了。江湖上那些所謂看風水算命的,歷來偽多真少,大部分是騙子,看不出什麼門道,背過幾句口訣就到處坑人,但這位老先生確實是我們所信服的。

我們專程去接老先生過來,請來之後好吃好喝伺候著。為什麼說我和老總很信這位,可能也和工作有關。我們公司的客戶很多在煤礦上有股份,那時候一個開礦的批文兩億,礦裡能不能挖出煤來就不知道了,挖出來就賺錢,挖不出來買批文的錢就打水漂了,所以有些迷信的人就從南方,請懂眼的老先生過來看礦脈。

以前這些先生都是給看陰宅的,如今都改行看礦脈了,因為看礦賺得多,有的煤老闆尤其信這套。我們公司的名字就是請這位老先生起的。這回我們把先生請過來,先在酒店住下,然後一同品嚐了狗不理包子,說實話我那回也是第一次吃。轉天到那座大樓周圍走了走,瞧瞧周圍的環境,沒有發現不對的地方,進到裡面才看出問題。

我看有人說「心裡有鬼」,這話說得太對了,但多時候就是因為心態不好,疑心生暗鬼。為什麼會疑心呢?當然是因為有事發生,使人心態不能保持平和,和氣生財,家和才萬事興。我們請老先生過來看看風水,就是想找人指點指點,哪怕是心理作用也好。公司裡供養著前後地主財神,同樣是為了興旺和睦。

當時老先生到公司各房間看了一遍,沒用羅盤也沒念口訣,很快就看出問題所在了。我們公司幾個月來接連出事,原因都在於此。實際上不是這座樓裡沒有鬼,也不是公司的位置選得不好。至於為什麼總有東西被打碎,總有人意外受傷,還經常發生各種事故和糾紛,其根源就在我們老總的辦公室中,那裡面有些犯忌諱的東西。

那間辦公室裡除了平常的桌椅電腦,功夫茶的茶几,還供著一尊開過光的財神爺。老總每天都要親自上香,要說這屋裡有犯忌諱的東西,我覺得也只能是這尊財神爺了。可是公司裡供著財神,那是最尋常不過的事了,洗浴中心的大堂裡還都擺著關二爺的神位呢,想不出有什麼不對。

看完公司裡的情況,我們在附近飯店擺了一桌,請老先生給講講有什麼犯忌諱的地方。老先生說其實沒大事,你們公司裡財神爺供的太多了。財神有文財神和武財神之分,不懂的不能亂拜,文武財神在一起就打架,錢是不少賺,可家神不寧,還能太平得了嗎?

據老先生講,前後地主財神是各歸各路。文財神是比干丞相,武財神是趙公明元帥,一個沒心一個沒眼,這兩位上神不是一路。而且你們公司裡供了六尊財神,所以清靜不了。轉天老總就請走了幾尊財神,也不能隨便扔了或是給人,有的寺廟道觀裡收神位,家裡不想供了可以請到廟堂裡,那地方有專門的人替你供養,當然前提條件是得給夠了錢。

從那後來我們公司就太平多了,大伙都能安心做事了。我尋思不管這位老先生看得準不准,但至少給了我們一種心理暗示。心裡的煩躁平靜下來,事情就能隨之變得順利,所謂是心安穩處身安穩。最後順便提一句,可能有些朋友認為武財神是關公,其實關公是民間的武財神。正式的神位,都要從武王伐紂斬將封神開始算。

第七章 我的鄰居是妖怪(上·韋陀廟)

我上中學的時候,每個暑假都是寄住在親戚家,今天就想給大伙講講這段經歷。雖然時隔多年,但是為了避免給當事人找麻煩,我還是不用具體的地名了。說話這地方,是位於天津老城區的一個大雜院。

舊天津有個特點,就是庵多廟多。另外因為有很多租借地,所以教堂也多,天主教堂基督教堂都有,現在也保留下來不少。不過庵廟宮觀留存至今的不過十之一二,僅從地名上還能找到些蹤跡,像什麼「達摩庵、如意庵、慈惠寺、掛甲寺、韋陀廟」之類的,多得簡直數不過來。我住的那個大院叫白家大院,以前就曾供過韋陀。

可能有人知道天津有條胡同叫「韋陀廟」,其實我都說了,這次講的地名都是編的,並不是韋陀廟那條胡同,解放前城裡供韋陀的地方不止一個。因為人是越來越多,白家大院的院子裡面,又起了一圈房子,也都住上人家了。如果看過馮鞏演的電影版《沒事偷著樂》,就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居住條件了。

大雜院就是這麼擠,家家戶戶都是一間房子半間床,另外半間多功能特別多,可以是廚房茅房加客廳,各家門口還要蓋個小屋,用來放蜂窩煤和白菜,到處都堆滿了東西。巴掌大地方住十幾戶人家,好處是鄰里關係很近,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不必發愁;缺點是哪家吃什麼喝什麼,都躲不開鄰居的眼睛,不太容易有秘密。

那時候沒有空調,一到夏天晚上,大雜院裡的男女老少都習慣出來納涼,搬著板凳馬扎捲著涼席,坐在胡同或者院子裡。有下棋打牌的,湊到一起閒聊得尤其多。哪家有個什麼大事小情,甭管真的假的,都容易變成茶餘飯後的談資,當時我就是這麼聽了幾件發生在白家大院裡的怪事。

我聽過印象比較深的幾件事。其一是解放軍進城的前一天,早上天剛亮,就有人看見在這院裡有老鼠搬家,大大小小的老鼠過街時,把整條胡同都鋪滿了。住戶們都沒想到這有這麼多耗子,那些上歲數的人願意說這是要改朝換代,仙家都出去避亂去了。我覺得也可能是打炮嚇的,發大水那年同樣出過類似的事。

白家大院資格最老的住戶,是住在院子最裡面的一家。這家不姓白,兩口子三十多歲不到四十,都是老實巴交的人,單位效益不景氣,沒班可上也不發工資,平時就在家待著什麼都不幹。男的我們叫他二大爺,哪個大雜院裡都有這類稱呼,顯得鄰居跟親戚似的,他媳婦我們隨著叫二大娘,這女的就不是個凡人。

我那時候還小,不懂事,反正不太喜歡二大娘,因為她是院子裡最閒的人,長得特像某高音通俗歌星。一米五出頭的身高,脖子腦袋一般粗,滿頭亂蓬蓬的短髮,小鼻子小眼,架副黑框的深度近視眼睛。一開門就能看見她背著手在院子裡轉悠,到誰家裡坐下就不走,所以我們院裡的小孩都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大座鐘」。

據說整個白家大院,以前都是二大娘姨奶奶家的祖業。那個老太太生前很迷信,供養著宅仙,能算命會看相,說誰家要倒霉了,誰家就一定出事。她死後還沒出殯,屍體停在這院的某間房子裡,夜裡接連不斷有黃鼠狼過來對著棺材磕頭作揖。這事很多人說得有鼻子有眼,可他們都沒親眼看見過。

這些事大多是街頭巷尾的傳聞,全是到夏天乘涼的時候聽胡同裡上歲數的人講的,能有多大真實成分確實很難說,不過這家老輩兒非常迷信應該不假。「大座鐘」每天到處串門子,也許她就是在家閒的,說起東家長李家短來,那嘴皮子賽過刀一般快,該說不該說的都往外掏,據我所知,也真說准過好幾回。

可能因為街坊鄰居覺得大座鐘嘴太碎,說好事沒有,說壞事一說一個准,加上這家老輩兒特別迷信的傳言,所以誰都不願意把她往家裡招。有一回晚上我去錄像廳看了場錄像,回來的時候抄近道路過後院,瞧見她一個人對著牆站著,嘴裡咕噥不清說著什麼,不時還嘿嘿冷笑幾聲,把我嚇得夠嗆,招呼也沒打就跑過去了。

然後一連好幾天,都沒看見大座鐘出過屋,聽鄰居講,她是跟某嫂子因為點小事矯情起來了,那位嘴底下也不饒人,說了些過分的話,所以在生悶氣。我聽說後院那堵牆,以前是韋陀廟裡的神位舊址,平時去那玩也特意看過,就覺得二大娘是半夜裡在跟韋陀說話,也許那地方真有什麼特別之處。

事後我聽說,這個大座鐘確實是腦子不正常,一直在家吃藥控制著,平時跟好人一樣,受點刺激就悶聲不說話了,或者說是不跟人說話,總是晚上對著後院的牆自言自語,回到家就拿她閨女的娃娃擺桌子上,點起幾根香轉圈熏,對著娃娃不停地磕頭。沒人知道她這是在幹什麼,但周圍肯定有人要出事了。

以前道門裡有種邪法,天天磕頭能把活人的元神拜散了,大座鐘會不會這些東西我不清楚,但不管是不是心理作用,誰知道自己讓她天天拜也受不了。跟大座鐘發生口角的那位,難免就起了疑心,渾身腦袋疼,躺床上病了好長時間才逐漸好轉。第二年夏天我再去的時候,聽說這個人得上紅斑狼瘡,已經沒了。

二白家大院裡的二大娘,經常一個人對著後牆嘀咕,還在屋裡關上門窗給娃娃磕頭。她這些反常的行為,周圍鄰居們大多知道,可要說恨上誰就躲在家裡磕頭,就能要人命,這是沒人知道的,甚至沒人覺得某嫂子得紅斑狼瘡去世,跟大座鐘磕頭有關係,只有我偶然冒出過這個念頭,因為那時候我每天中午都聽評書。

當時每天中午一點開始,電台裡能收聽到廊坊人民廣播電台的中長書連續播講節目。放暑假正好是播袁闊成先生講的《封神傳》,我上初中的時候聽這個聽得特入迷。除了單田芳先生的白眉大俠,我最愛聽的就是神冊子和鑽天兒,就是聽了《封神傳》,我才知道原來在家磕頭也能要人性命。

我聽《封神》裡提到一個特別厲害的老道叫陸壓,這人是沒來歷的散仙。他有個「斬仙葫蘆」,能從中射出一線毫光。裡面有一物,長約七寸,有眉有目,不管照到什麼神仙鬼怪身上,只要陸壓一念「請寶貝轉身」,但見那道白光一轉,對方就已經身首異處了。

陸壓還有個法術,傳給姜子牙了,這法術叫「釘頭七箭」。在寨子裡扎個草人,把敵營主將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寫到上面,草人頭上腳下各點一盞燈,每天作法,早中晚各拜一次,一連二十幾天,就能夠把那個人的三魂七魄給拜散了,再拿箭射草人,本主便會流血。

我對那個斬仙葫蘆嚮往已久,很想知道葫蘆裡有眉有目的東西到底是個什麼,所以每次聽到陸壓出場就格外認真。有一回聽到「釘頭七箭」這段書,冷不丁想起我們院的大座鐘,三伏天竟突然有種脊背發冷的感覺。至於五行道術裡有這種邪法的記載,是我好些年之後才知道。

此外民間還有種說法,普通人經不住拜,被拜得多了肯定要折壽,但這都是沒根據的事了,誰都無法證明鄰居某嫂子的死亡和二大娘有關,也許僅僅是巧合而已。畢竟是人命關天,我從來沒跟別人提起過,現在說出來只當是個故事。往下我就說說第二年在白家大院過暑假的遭遇,如今想起來還覺得後怕。

那年夏天,白天大人們都去上班了,院子裡就剩下一些老頭老太太,中午都在屋裡睡覺,我到後院樹底下,拿黏桿粘知了。外院有小姐兒倆,大娟子和小娟子,一個上初中一個上小學,因為後院有樹蔭,就搬著小板凳在那寫作業。寒暑假作業之類的,我從來沒寫過。撿到只死蟬嚇唬她們,沒注意到二大娘就在後面。

中午一點多,胡同裡沒閒人,大座鐘溜躂到後院,跟我們沒話找話地瞎聊。一會兒說伸進院牆的這樹怎麼怎麼回事,一會兒又說這道牆以前是間屋子,就是白家大院以前的樣子,然後就給我們講她小時候在這院子裡的事。說的是她姨奶奶還是姨姥姥我記不住了,反正就是以前特別迷信的那個老太太,說這老太太是怎麼死的。

大座鐘說白家大院以前是韋陀廟改建的,廟裡香火非常靈,所以老輩兒都信道,年年辦道場,每回都有好多人來聽道。那個不知是姨奶奶還是姨姥姥的老太太,以前最疼大座鐘,覺得她是宅仙托生,經常換著樣給買好吃的。那時誰要敢說這孩子一個字不好,老太太就得找到門上去,把人家鍋給砸了。

以前有的人家不養貓,那是怕傷了屋裡的老鼠。誰家有黃鼠狼、刺蝟、耗子之類,都被看成是宅仙,不但不驅趕,逢年過節還要在牆角或房樑上擺點心上供。大座鐘活動範圍不超過一兩條胡同,國家大事一概不知,說起這些迷信的事卻頭頭是道,當時我們聽得還挺上癮,很想知道她是哪路仙家投胎。

在後院聽大座鐘講這些事,根本不覺得可怕,我也沒太認真。晚上大娟子讓她奶奶揍了一頓,我問怎麼回事?原來大娟子回去把聽來的事跟她奶奶說了,她奶奶說那個老太太解放前就死了,大座鐘根本沒見過老太太的面,怎麼可能整天帶她到處玩還給買吃的?聽完這話讓我做了一宿的噩夢。

這事有兩三種可能,一是那老太太鬧鬼,顯了魂來看大座鐘;還有一個可能是妄想。當時我根本沒有什麼妄想症之類的概念,那會兒聽都沒聽過這個詞,擱現在讓我說我還是不敢斷言,因為這件事不算完,還有後話。

三記得在後院黏知了的時候,大座鐘告訴我和大娟子小娟子,以前這裡是韋陀廟,而老樹的年代要比韋陀廟早得多,更早於白家大院。那棵老樹裡住著仙家,我理解那是某個有靈性的動物,究竟是什麼她沒說。廟裡的人想把這東西趕走,結果引起一場大火,把韋陀廟燒沒了,後來才起了宅子,也就是白家大院,解放後逐漸變成了有很多居民的大雜院。

在我的印象中,周圍有很多上歲數的人,對這院子以前的情況,知道得都不如大座鐘清楚。聽了大娟子奶奶的話,我覺得應該是那個老太太的鬼告訴給她的,反正把我們嚇得不輕,以為大座鐘就是在韋陀廟的老樹裡住了很多年的東西,最後托生成人了。

如今我也不認為這完全是大座鐘腦子有問題,至於原因,說到最後各位就明白了。不過當時我和院裡大多數人一樣,一度認為大座鐘腦子有問題,因為我們都看見過二大爺給她買藥,所以我除了覺得她可怕之外,更多還是有點同情,有時候在後院遇上了,也會聽她一講些不知所云的事。

我漸漸發現大座鐘特別喜歡吃雞,哪家燉雞她就站到門口,踮著腳聞香味,都是街坊鄰里,誰好意思不問一句二大娘吃了嗎,只要一接上話,她就往人家屋裡走,非把雞蹭到嘴不可,每次都把雞骨頭舔得乾乾淨淨,也常讓二大爺到市場上,買最便宜的雞架子給她吃,另外誰家丟了東西,她多半都能幫忙找著。

那片平房在90年代中期就全拆了,所以我只在那過了三個暑假,最後一個暑假,見識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二大爺是東北人,當時帶著孩子回老家探親,家裡就剩大座鐘一個人,那天我在院子門口,看見大座鐘哼著曲兒從外邊回來,手裡大包小包地買了不少東西,都是新衣服新鞋。

住過大雜院的可能都瞭解,胡同裡閒人太多了,尤其是那些家庭婦女,每天嗑著瓜子盯著進來出去的這些人,誰買的什麼菜都逃不過她們的眼。雖然大多是熱心腸,但也有些是氣人有笑人無,不如她的她笑話你,超過她了又招她恨。婦女們看見大座鐘買了新衣服,都覺得很奇怪和異常氣憤。

大座鐘家裡經濟條件不好,平時都是省吃儉用,每年春節至多給孩子添身新衣服,兩口子多少年來只穿舊衣服,連雙不露窟窿的囫圇襪子都沒有。婦女們羨慕嫉妒恨,於是向大座鐘打聽,問為什麼買新衣服新鞋,是發財了還是不打算過了?大座鐘當時顯得挺高興,說過兩天老太太就來接她,要走了。

院裡的人不敢問得太多,主要是都知道大座鐘腦子有毛病,萬一說著犯忌諱的話把她惹著,不知會幹出什麼事來,誰也擔不起那份責任,閒人們更願意隔岸觀火,躲在一旁看笑話。不過大座鐘說她家老太太的鬼告訴她,過兩天就要走了,那時沒有任何一個人相信,怎麼走?是死了還是直接飛到天上去?

那天晚上,還和往常一樣,大伙都坐到胡同裡乘涼吃晚飯。大座鐘自己在家吃撈面,按老例兒出門前都要吃麵條,圖個順順利利。她換上新衣服新鞋,但沒出門,而是回到屋裡把門反鎖了,窗簾都拉得嚴嚴實實,屋裡就再也沒動靜了。鄰居有上歲數的心眼好,怕她犯了病要出事,主張過去敲敲門問一聲。

夏天的晚上很悶熱,哪有人把自己關在門窗緊閉的屋裡,又黑著燈,憋不死也得中暑,可院子裡的街坊們,大多不願意找麻煩,擔心大座鐘犯起病來不好對付,十點過後就陸續去睡覺了。到了十二點前後,大娟子的奶奶不放心,過來敲了半天門,可那屋裡黑燈瞎火,一點動靜沒有。

那時院子裡的人都揪著個心,覺得沒準是大座鐘又受了什麼刺激,一時想不開,在自己屋裡上吊了,顧不上叫民警,趕緊把門撞開。進去拉開燈一看,那屋裡收拾得整整齊齊,床上的被子都疊著,根本就沒人人影,新衣服新鞋也都不見了,只有桌上擺著一張大照片,就是那種黑白的死人遺像。

那張遺像就是大座鐘的照片,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拍的,自己把自己供上了。當時大娟子的奶奶也進了屋,嚇得差點沒癱了。有膽大的看後窗戶沒關,到後院看見大座鐘穿著新衣新鞋,坐在韋陀廟舊牆底下一動不動。當時我們整個院子裡那些街坊都能看出來,躲在後院這個人根本不是大座鐘。

從大座鐘醒過來之後,再也沒犯過神經病,人變得木訥呆板,眼裡那挺邪挺賊的光不見了,再沒說過那些不知所云的怪話,和以前完全不是一個人了。問她是怎麼回事也說不知道,就好像這人身上的魂少了一部分。很快那片平房就開始拆遷改造,白家大院以前的老樹和韋陀廟的舊牆全沒了。

那片平房大雜院,現如今都變成了高樓,很少有回遷的住戶,以前的鄰居們全搬走了,很少有機會再遇到。2000年春節,我去我親戚家拜年,聽說大座鐘兩口子用拆遷款,又借了些錢買了套房,搬到了外環線附近;沒住兩年,那邊又拆遷,只好第二次搬家,從此沒了消息,也不知道後來過得怎麼樣了。

第八章 我的鄰居是妖怪(下·走無常)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2006年3月份,我到河西小海地附近吃飯,湊巧在飯館裡遇上了大娟子和小娟子姐倆。一晃十來年沒見,沒想到還能遇上,提起小時候的事,真是聊不完的話題。以前大雜院裡的人們,都管這姐倆的奶奶叫劉奶奶,我就記得劉奶奶以前特別照顧我,一問這老太太還在,今年七十多不到八十。當時因為要趕時間,沒顧得上跟大娟子多聊,我們互相留了電話號碼,約好了過幾天去看看劉奶奶,我由此瞭解了一些大座鐘家拆遷之後發生的怪事。

我提前給小娟子打電話,定好時間去看望老鄰居劉奶奶,當然是不能空手去。我知道劉奶奶以前特別喜歡吃祥德齋的麒麟酥。老天津衛點心鋪做的麒麟酥,和北京的完全不一樣,看著沒區別,味道和做法可差太多了。祥德齋是天津的百年老字號,專門做各式點心,像什麼「大八件、小八件、薩琪瑪、江米條、槽子糕、蜜餡元宵……」,種類之多說也說不過來。舊社會那老點心鋪,會把賣剩下的各種點心渣子,全部集中起來,放在一起拿蜜糖裹住,放到油鍋裡炸一遍,然後蘸上一層白霜般的砂糖,這種點心就叫麒麟酥。上年紀的老人非常愛吃這口,近些年卻沒有了,可能是因為現在生活條件好了,祥德齋桂順齋這些老字號,也往高端高檔上發展,沒人再用剩下的點心渣子做麒麟酥了。如今的麒麟酥都是單獨做的,再沒有以前的老味兒了。恰好我認識一位點心鋪的老師傅,他手藝精湛,退休後仍自己製作這類點心,我特意跑到他那買了兩盒,轉天給劉奶奶拎了過去。

劉奶奶那天很高興,讓大娟子和小娟子包餃子,非留我吃晚飯不可。我坐在那跟她們聊天,無非是說說大雜院拆遷後各家的情況,要說遠親不如近鄰,還是老街坊老鄰居的情分深。雖然我是親戚家住在白家大院,我只在每年夏天放暑假才去那借住,但隔這麼多年沒見,一點都不生分,大娟子和小娟子都跟我親妹妹似的。話趕話就說到二大娘家的事了。

「大座鐘」當年在白家大院,乃至整條韋陀廟胡同,可是很有名的。她腦子出了問題之後,這個人就變得寡言少語了。聽說白家大院拆遷後,大座鐘家搬到了外環線附近,過沒多久,又趕上拆遷,再往後就沒消息了。這次來探望劉奶奶,我才得知大座鐘最後搬到了北辰區果園新村附近,再往西頭走就是北倉火葬場了。

天津市內總共有六個區,這六個區是「河東、河西、河北、紅橋、和平、南開」。俗話說「窮河東富河西,砸鍋賣鐵是紅橋區」,怎麼講呢?天津衛歷來是南富北窮、東賤西貴。以前河東區是貧民區;和平屬於商業區,租借地小洋樓很多,寸土寸金的地方,條件當然不差;南開區是學院區,有名的天津大學、南開大學,這些學校都集中在南開區;河北區老廠子最多,屬於工業區;河西區富是因為很多機關幹部在河西住,那一帶非富即貴;紅橋那邊平民百姓集中,舊時形容是砸鍋賣鐵紅橋區。後來又擴建了四個區,分別是「北辰、東麗、西青、津南」。北辰區處在紅橋區西北的位置,這一二十年也建起了很多大型居民區,老城裡拆遷以來,有很多居民搬到了那邊。大座鐘二次搬家,住的地方離劉奶奶家不遠,兩家又做了鄰居,經常走動串門,所以劉奶奶和大小娟子姐倆,對大座鐘家這些年發生的事一清二楚。趁晚上包餃子吃飯這段時間給我這麼一講,聽得我是毛骨悚然。

據劉奶奶所說,老城裡全面改造,韋陀廟白家大院拆遷,大座鐘二次搬家,住到了北辰區的一片居民樓裡,位置相對偏僻,家境大不如前,當然以前家裡的條件也好不到哪去。二大娘一直沒收入,二大爺單位不景氣,可到月還能發點基本工資。搬家之後二大爺工作的國營廠倒閉了,廠裡把地賣給了房產開發商,得了筆錢給大夥一分,工人們就全體下崗了。分的這點錢和老房子拆遷款,經過兩次搬家這通這折騰,用得分文不剩。兩口子帶個孩子,那是個叫小紅的胖丫頭,小紅長得隨她娘,剛上小學,也正是用錢的時候,二大爺愁得頭髮都白了。家裡沒什麼親戚朋友,就是那些街坊鄰居,各家各戶的條件都差不多,好話說盡東拼西湊,總算湊夠一筆錢,在北辰區果園新村那邊安了家。在這裡住下來,二大爺才漸漸發現了一個可怕的真相——大座鐘根本不是活人。

說到這大伙可能不信,不是活人還是死人?死人還能大白天出門,從老城裡搬到果園新村?您先別急,這件事得慢慢往下說。二大爺一家三口在北辰安了家,這安家之後得過日子啊,柴米油鹽煤水電,哪樣都需要用錢。二大爺天生老實,膽子也小,見到生人張不開嘴,但凡事都是沒逼到那個分上,生活所迫,那年冬天只好到街上擺攤做點小買賣,就是推輛小三輪車到馬路邊上,賣一些「手套、護膝、口罩」之類的東西,一天賺個十塊八塊,剛夠維持生計。事非經過不知難,今天不出攤兒,也許明天就沒米下鍋了,常言道救急不救窮,過日子指望不上別人。別看二大爺以前也窮,但那時候好歹有個單位,每天晃晃悠悠到廠裡,吃套煎餅果子喝點茶,看看報紙打打撲克,這一天的工資就算混下來了,那大鍋飯把人都養廢了。現如今沒辦法了,不管外邊是多冷的天,凍得狗齜牙,也得頂風冒雪出去擺攤,自己想起這些糟心的事,時常一個人偷著抹眼淚。

二大爺經常到劉奶奶家串門,也願意跟劉奶奶訴訴苦,因為白家大院的劉奶奶不是外人,是看著二大爺從小長起來的長輩,就跟二大爺自己的老家兒差不多。劉奶奶的兒子是在外地工作,身邊只有大娟子和小娟子兩個孫女。上歲數的人隔三差五難免有個頭疼腦熱,那年頭打車可打不起,住處離二大爺家又很近,每回都是二大爺「吭哧吭哧」蹬著小三輪車,把劉奶奶送到醫院裡瞧病。

那一年春節剛過,大年初三,二大爺帶著小紅來給劉奶奶拜年,說完拜年的話,大娟子小娟子兩個姐姐,帶著小紅下樓去玩,劉奶奶讓二大爺坐下聊會兒天。問起家裡的情況,二大爺悶著頭半天沒言語,好像有些話想說又不敢說。

劉奶奶說你跟我還有什麼可隱瞞的,家裡有什麼難處?

二大爺吞吞吐吐的告訴劉奶奶:「不瞞您老,我覺得我家裡有鬼……」

劉奶奶不信,好端端哪來的鬼啊,大過年的說這些晦氣話,趕緊出門吐口唾沫。

二大爺卻不像是在說笑,他講起經過。原來自從老城裡拆遷,韋陀廟白家大院徹底沒了,大座鐘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變得沉默寡言,眼神也呆滯了,有時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幾乎很少出門。以前大座鐘是最喜歡串門扯閒篇,如今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再也沒犯過病,二大爺為此事還著實高興了一陣子,但有些事瞞得了旁人,卻瞞不了天天在一個床上睡覺的枕邊之人。

二大爺身上有時莫名其妙地打冷戰,總覺得二大娘有些地方不太對勁,可他這個人心眼比較實,這兩年折騰搬家的事,還得每天出去做小買賣賺錢過日子,身子累心思也累,很多事顧不上多想,暫時沒往心裡去。

這個春節之前,剛進臘月,二大爺開始為過年的事發愁了。窮人過年如過關,一年到頭再怎麼節省,過年也得包餃子燉肉,走親串友不得準備些點心水果嘛,就算躲在家裡不出門,大人再怎麼都能湊合,孩子身上也省不了。買不起新外套,最起碼得做身新褂子,要不然孩子過年還穿舊衣服,出門遇上同學多讓人家笑話,可家裡哪有錢啊?

二大爺正愁得想拿腦袋撞牆,二大娘突然開口說話了,數落二大爺死心眼兒,認準了手套口罩,不知道想點別的辦法。那時過年家家戶戶屋裡都掛塑料貼膜的年畫,上面印著元寶財神爺人民幣美金聚寶盆的圖案,很俗氣,但是紅火喜慶又吉利。這種畫全是在曹莊子那邊批發來的,上點年畫到馬路邊上賣,生意應該錯不了。

二大爺腦子不活,也不會說話,根本不是做買賣那塊料,在馬路邊上擺攤是逼到這了沒辦法。經二大娘一提醒,才想到還真是這麼回事,轉天一大早「吭哧吭哧」蹬著小三輪車,跑到曹莊子上貨。曹莊子就是現在植物園那一片,他批發了一些年畫回來賣,擺到地上顏色鮮艷搶眼,遠遠地看著就很吸引人,一天下來果然賣出去不少,比賣手套口罩強多了。

二大爺在臘月裡,通過賣年畫賺了些錢,過這個年是不用發愁了。臘月二十八那天把剩下的年畫都賣光了,收拾東西回家,燉了個肘子喝兩杯小酒,他酒量淺,以往很少喝酒,就是那天高興,自斟自飲多喝了幾盅,頭昏腦漲地就睡下去了。半夜醒了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猛然發現躺在身邊的不是二大娘,臉長什麼樣雖然看不清楚,但肯定不是自己的媳婦。

二二大爺跟二大娘還真帶夫妻相,他也是小瞇縫眼,矮個不高,胖墩墩的五短身材,兩條胳膊兩條大腿外加脖子,這五樣都短為「五短」。他腦袋脖子一邊粗,臉上架著深度近視眼鏡,總得往上推鏡架,要不然順著鼻子往下溜,說話高嗓門,跟踩著雞脖子似的。小時候我們那些孩子不懂事,總開玩笑說二大爺年輕時是一部電影的男主角,這部電影是捷克斯洛伐克拍攝的動畫片《鼴鼠的故事》。

那天晚上臨睡覺,二大爺喝多了,順手把眼鏡放枕頭邊上,半夜十二點來鐘,酒勁兒過去醒轉過來,剛一翻身想接著睡,忽然發現睡在旁邊的不是二大娘。他倆眼近視,在不戴近視鏡的情況下,白天看東西都模糊,深更半夜屋裡黑著燈,家裡住樓房,兩口子的床挨著窗戶,外面不知是路燈還是月光,透過窗簾照進來,就這麼點兒亮,他那眼神當然看不清東西了,但還是能夠瞧出身邊這個人輪廓,絕對不是二大娘。大座鐘那體形非常有特點,更何況老夫老妻,在一張床上睡多少年了,眼神再不管事也認不錯。

二大爺心裡一緊,腦子裡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喝酒喝糊塗了,半夜進錯屋,睡到了隔壁鄰居的床上,當時沒敢吱聲。不過自己家可認不錯,別人家總不能也是一樣的床單一樣的牆壁,問題自己沒上錯床,那床上這女的怎麼不是大座鐘呢?

這個念頭轉過來,也就是一瞬間的工夫,他想看看身邊這女的到底是誰,雖然黑燈瞎火的看不清臉,可二大爺覺得這個女人以前在哪見過,身形輪廓有幾分眼熟,只是腦子裡卡殼,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是誰。想到這又是一愣,不等回過神來,就見身邊那個女人突然睜開了眼,目光陰森,帶著一種形容不出來的鬼氣,二大爺立時感到一陣寒意,從毛孔透進骨頭縫裡,那感覺像被夢魘住了,心裡明白,身上卻動彈不得,最後一下子驚醒過來。一看天都亮了,自己躺在床上,滿身的冷汗,大座鐘早已經起來了,正在屋裡給孩子穿衣服。

二大爺越想越怕,不知道半夜那是真事還是噩夢,以為這屋裡邊有鬼,沒敢把這件事告訴二大娘。轉眼春節除夕大年三十兒,初三帶著孩子過來給劉奶奶拜年,把那天晚上的事說了一遍。您瞧剛搬過來不到半年,這就住不安穩了。

劉奶奶一開始沒拿這話當回事,覺得二大爺膽小多疑,果園新村靠近北倉禮堂這片房,都是新蓋的居民樓,以前沒住過人,不可能是凶宅,哪來的鬼?

這就是那天賣東西累了,晚上到家睡覺做了一場噩夢。

二大爺聽了劉奶奶的話,心裡踏實多了,也確實是這麼回事。果園新村這邊的房子都是新樓,以前雖是荒郊野外,但隨著城區擴建,墳地全部遷走剷平了。城郊這種情況非常普遍,要說先前的墳地蓋樓都鬧鬼,那就沒有活人住的地方了。可他當時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為什麼屋裡那個女人讓他感覺眼熟,他也不是沒發覺家裡那些反常的地方,只是因為膽小怯懦,不敢再多想了。

春節從臘月到正月,每一天都有講究,天津這邊民俗尤重,要過完正月十五,才算把年過完了。舊時正月裡沒有做買賣的,所有店舖攤位一概歇業,外地那些務工的人也返鄉過年,街上連買早點的都沒有,所以那時候過春節要準備很多年貨,這是老黃歷了。到90年代那會兒,一般過了初五,破五之後該上班的就都上班了。二大爺年前賣的年畫,過完春節就沒人買這種東西了,沒辦法只得又賣口罩。他這人很內向,拿劉奶奶講話是沒嘴的悶葫蘆,有主顧來挑東西,也不會主動跟人家打招呼,不懂死店活人開的道理,心裡盼著這一年趕緊過去,到年底又可以賣年畫賺點錢。整天就這麼混日子,生意自然是越做越回去,收入一天不如一天,沒多久手裡就沒錢了。眼瞅著孩子開學要交各種各樣的費用,困難家庭有減免,只是校服的錢不能省,瞪眼拿不出這點錢來,愁得二大爺恨不得拿腦袋撞牆。

到了這個地步,無奈只好找親戚朋友借錢去了,可借錢也不那麼容易,且不說有沒有人願意借,首先就張不開嘴,所以有那麼句老話,說是「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二大爺想來想去沒辦法了,打算厚著臉皮去劉奶奶家拆兌一點,去年從人家那借了三百塊錢還沒還呢,畢竟劉奶奶也不富裕,但只要開了口,想必能借出來。心裡想去借錢,卻拉不下臉,這天正猶豫著要不要去,一看孩子放學回來穿著新校服,二大爺心裡奇怪:「學校又有新政策了,家庭困難就白髮一套校服?」一問孩子得知不是那麼回事,校服的錢已經交了,是二大娘給的錢。二大爺更納悶了,家裡這點錢都是有數的,二大娘哪來的錢?莫非趁我不在家勾漢子?又一想不能夠,憑二大娘這條件,倒找錢也沒人願意來,那這錢是怎麼回事?

當初住白家大院的時候,那會兒的二大娘還神神叨叨的,沒事就在家燒香燒紙,衝著布娃娃磕頭下拜,那也沒見她能變出錢來,許不是找人借來的?但是大座鐘娘家早就沒親戚了,普通的街坊鄰居,只不過點頭之交,誰能把錢借給她?要說去偷去搶,二大娘也絕沒那份膽量,她這錢到底是哪來的?

二大爺發現給孩子買校服的錢來路不明,晚上吃完飯問二大娘,二大娘說錢是給鄰居幫忙賺的,二大爺一聽放心了。他知道二大娘沒什麼手藝,連縫紉機都不會用,但這段時間腦子清楚多了,在家裡也能洗衣服做飯,幫鄰居幹些活賺點錢貼補家用,也是合情合理。二大爺心裡挺高興,兩口子都賺錢,這日子就能越過越好了,當時沒再繼續追問,後來才逐漸從街坊鄰居口中,得知二大娘這錢是怎麼來的了。

原來二大爺每天早出晚歸,孩子也出去上學,只有二大娘一個人在家。她家住三樓,頭幾天一樓有戶鄰居辦白事,娶媳婦屬於紅事,死人出殯叫白事,樓門口貼上了門報,拿白紙寫著「恕報不周」四個大字,落款是某宅之喪,意思是家裡有親人故去,朋友鄰居親戚眾多,萬一通知不過來,請各位多擔待。天津有這種風俗,不光是親友同事來送花圈,樓裡的鄰居,凡是認識的,也得隨份子,給點錢買個花圈什麼的。家裡設了靈位,擺上遺像,有全都懂的「大了」在那招呼著,死者為大,來弔唁的人先到遺像前三叩首。

二大娘搬過來之後,已經不再整天把自己悶在屋裡了,也出來走動,街坊鄰居都認識了。得知一樓這家出殯,她跟二大爺也隨了二十塊錢份子,錢雖然不多,但是心意到了。不僅給錢,還跟著幫忙。辦白事一般都要在樓前搭個大棚,請和尚居士在那唸經超度,那戶人家桌椅板凳不夠,二大娘就從自己家裡拿來。前來弔唁的人很多,她白天幫著燒水沏茶迎來送往,晚上還幫主家做飯,她看出這戶人家裡並不太平。

這家死的是個老頭,整個一大家子的戶主,這老頭觀念非常守舊,生前喜歡藏東西,有了錢不往銀行存,拿個裝餅乾的鐵盒子,把錢捲成一卷一卷的,連同房本戶口冊都塞進鐵盒子裡,用油布裹了兩層,然後東掖西藏,有時候自己都忘了放到哪了。這回走得又很突然,沒來得及把話交代給兒孫們,導致幾個兒子和兒媳婦為此吵了起來,都以為老爺子把房本和存折偷著給了誰,結果那邊屍骨未寒,這邊打得頭破血流,除非能把那鐵盒子找出來,否則這次家庭糾紛很難收場。問題是老頭死了,死人嘴裡問不出話,誰也不知道他把那鐵盒子藏哪了,屋裡屋外翻個底朝天也沒找到。

二大娘看不過眼了,將本家的大兒子叫出來,聲稱她知道鐵盒子放在哪,大兒子聽罷愣在當場,上上下下打量二大娘一番,心想我們家老爺子沒有白內障啊,怎麼能看上大座鐘這樣的?不過也備不住老爺子偷著放鐵盒子的時候,讓鄰居瞧見了。

二大娘說看倒是沒看見,但這件事我可以直接問問你們家老爺子,他自己把鐵盒子放在哪他本人是最清楚不過了,可今天問不了,得等到頭七晚上才能見著老頭。

大兒子聽得身上起雞皮疙瘩,聽說過有「走無常」的事,就是某人能魂靈出竅去往陰間,如果誰們家有人去世,家裡人不放心就托付會走無常的,到下面去看看,給死者捎個話帶個信。真沒看出來二大娘能走無常,心裡邊半信半疑,但也是沒招了,就跟家人商量了一下,趕頭七那天夜裡,請大座鐘來到家中,問問這老頭的陰魂,究竟把放錢的鐵盒子藏到哪了。

三所謂「走無常」,即是生人走陰,活人魂魄深夜出來,能跟陰間之鬼交談,再把看到聽到的事情帶回陽間。以前迷信風氣重,這種事情很多,一般走無常跳大神的都是農村老太太,反正是有的准有的不准,以騙取錢財的居多。

這戶辦白事的人家,出於萬般無奈,決定讓大座鐘去問問那老頭的鬼魂,把裝著錢和房本的鐵盒子藏到哪了。按照民間風俗,人死之後第七天為「頭七」,這是死人鬼魂回家的時候,到那天要備下一頓好飯,然後家裡男女老少全部迴避,天黑後立刻睡覺,睡不著也得上被窩裡躲著,別讓鬼看見。這風俗根據地區不同,也存在很多差別,咱在這就不細說了。

頭七這天,天色剛一擦黑,二大娘就把這戶裡的人們都打發出去了,她自己也沒進屋,回到自家睡覺,說要是不出岔子,明天一早准有結果,大伙只好回去等著。天亮之後二大娘跟人家說問來地方了,鐵盒子是埋在一個種石榴的花盆裡。家中果然有這麼個花盆,拔出枯死的石榴樹一看,那鐵盒子真就埋在底下的泥土中,老頭攢的錢和房本戶口本國庫券,一樣不少全在裡面。

這家人又是吃驚又是感謝,拿了幾百塊錢答謝大座鐘。從這起大座鐘能走無常的事就傳開了,經常有人過來請她幫忙。您別看人死如燈滅,可活人跟死人之間往往好多事需要解決。大座鐘也不是什麼活都接,她不想接的給再多錢也沒用,一個月走這麼兩三趟,就不用發愁沒錢過日子了。

二大爺最初覺得這麼做不太妥當,一是走無常實在有點嚇人,二是指不定哪天就得讓人舉報了,但人窮志短,有這來錢的道為什麼不走,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當不知道有這回事。偶爾有鄰居說閒話他也不理,不過這是街坊鄰居們妄自推測,二大爺沒嘴的葫蘆,心裡有事很少往外說,沒人知道他真正是怎麼想的。

二大爺跟劉奶奶兩家住得很近,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劉奶奶當然也聽到了這些事。這天二大爺又帶著閨女到劉奶奶家串門,劉奶奶一見他就說:「二喜啊……」二大爺小名叫二喜,別看他自己的孩子都上小學了,但到老輩兒人嘴裡,總是招呼小名。劉奶奶說:「二喜有些話我得跟你念叨念叨。」二大爺說:「您說您說,我聽著。」

劉奶奶便說起早年間親眼見過走無常的事,那是活人走陰,一個人的魂魄離了身軀往陰間走,沒有比這個再險惡的事了,誰知道會在下面碰上什麼東西。聽說有些投不了胎的孤魂野鬼,專等著活人魂魄出殼,它們好趁機附在這個肉身上,那麼走無常的那個人,可就再也回不來了。你貪圖這點錢,讓你媳婦走無常,等出了事再後悔可就晚了。

二大爺聽完劉奶奶這番話,支支吾吾不置可否,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但是臉色很難看。

劉奶奶看出來二大爺好像有些話不敢說,她知道這個人平時就窩囊,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就說:「忠言逆耳利於行,良藥苦口利於病,總之該說的話,我這做老輩兒的也都說到了,你就自己好自為之吧。」

二大爺仍不說話,兩隻小瞇縫眼在鏡片後頭來回轉,劉奶奶也看不出來他心裡想什麼,也懶得再管他了。後來劉奶奶聽大娟子和小娟子說,她們姐倆跟小紅玩的時候,常看小紅打寒戰,兩眼直勾勾的,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嚇著了一樣。

大娟子和小娟子是親姐倆,長得都挺清秀,但性格不太一樣。小娟子文靜,大娟子那脾氣從小就跟熗紅辣椒似的,遇事敢出頭,眼裡不揉沙子,以為小紅讓學校裡同學欺負了,當時就要找對方評理去,小娟子還知道得問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小紅上小學二年級,小胖丫頭,外貌性格都隨她爹媽,也不太喜歡說話,別人問問不出來,可她能跟這倆姐姐說。年紀小說不清楚,反正那意思就是說她害怕,家裡的媽媽不是媽媽。

大娟子嘴快,立刻把這事跟劉奶奶說了,劉奶奶搖頭歎氣:「這一家子都是什麼人啊?這孩子跟大座鐘一個模子裡摳出來的,哪能不是她親娘?不過也別怪孩子,大座鐘當初在白家大院犯了場大病,從那開始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整天把自己悶在家裡不出屋,最近這一年多才好轉……」

這事過去沒多久,忽然傳來一個噩耗,那天早上二大爺蹬著小三輪車去進貨,可能腦子裡想著事,不知不覺騎到了機動車道上。外環線淨是拉煤的大貨車,開得飛快,把二大爺連同那輛小三輪掛倒了,連人帶車掉進溝裡死於非命了。

劉奶奶得知這個消息,帶著大娟子和小娟子到二大爺家幫忙主持後事。別看兩家離得近,劉奶奶腿腳不便,一直沒來過二大爺家。老太太一進門抱住小紅就哭,這小胖閨女命太苦了,心肝寶貝兒一通疼。這時大座鐘出來了,也在那乾嚎了幾聲,隨後把劉奶奶讓到屋裡坐下。劉奶奶搬家後始終沒見過大座鐘,這次在二大爺靈前見著了,老太太仔細看了看她,心裡頓時一哆嗦。

劉奶奶叫大娟子給了份子錢,跟大座鐘一句話都不說,也沒多待,很快就起身回家了。大娟子心裡挺奇怪問奶奶怎麼回事,二大爺家裡出這麼大的事,家裡也沒個主事的,您平時這麼熱心,這次怎麼成甩手掌櫃什麼都不管了?劉奶奶心裡清楚,但當時沒告訴大娟子,怕把她嚇著。

聽說二大爺的喪事過去之後,大座鐘就帶著小紅再次搬家,沒跟任何人打招呼,這次她搬到哪去,真是沒人知道了,從此也沒再跟劉奶奶聯繫過。劉奶奶把整個這件事跟我念叨了一遍,可我沒聽太明白,劉奶奶為什麼在靈堂前一看見大座鐘,立馬扭頭回家,莫非大座鐘走無常的時候,真讓什麼東西給附身了?所以二大爺和他閨女都覺得這個人變了,卻始終不敢說出來,因為真正的大座鐘早就死了,如今的二大娘是外來的陰魂,但這不都是瞎猜的嗎,劉奶奶也沒開天目,能看出二大娘是人是鬼?

劉奶奶告訴我,這件事比我想像的還可怕,大座鐘並沒有在走無常的時候讓孤魂野鬼附身,因為她早就是個鬼了。

為什麼二大爺那天夜裡起猛了,發現身邊躺著的是另一個人,不是大座鐘但還有點眼熟?其實這就是看見鬼了,他當時沒想起來,但後來肯定想到那個女的是誰了,只是不敢把這件事給說破了。二大爺的閨女,那孩子年紀雖然小,但小孩眼淨,大人看不見的東西她能看見,而且大座鐘是她親娘,這個「大座鐘」瞞得住誰,也瞞不過家裡人。

我膽子不算小,聽到這也覺得頭皮發麻了,如果大座鐘不是以前白家大院的大座鐘,那會是誰呢?

劉奶奶說那天在二喜靈堂前,看到很久沒見的大座鐘,別看你劉奶奶這麼大歲數,可一眼就看出這個人是誰了,但這件事沒法當著外人說,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咱們都是老鄰居老街坊,聊閒話聊到這,所以這話是哪說哪了。

根據劉奶奶所言,韋陀廟白家大院沒拆遷之前,大座鐘腦子有點問題,總說她能見到早已去世的姨姥姥,後來有一天她突然說自己要走了,姨姥姥該來接她了。當天晚上一個人在家吃完撈面,換上新衣服新鞋,從後窗戶跳出去倒在老樹底下人事不省,被鄰居們發現了救回來,整個人性情大變,天天躲到屋裡不出來。應該是在這個時候,大座鐘已經死了,取而代之的是這院子裡的一個死鬼,它借大座鐘的肉身還了陽,唯恐被人看破,所以不說話不出屋。

我越聽越是駭異,當年那個大雜院裡有鬼?為何二大爺和劉奶奶都能認出這個鬼來?

劉奶奶說以前大座鐘就跟會妖法一樣,誰得罪了她準倒霉。有一次跟鄰居一位姓王的嫂子,因為點雞毛蒜皮的事吵了起來,那姓王的嫂子是舌頭底下壓死人的主兒,極是護短,能言快語,是個攬事的閒冤家,若相罵起來,一連罵上十日也不口乾,更沒半句重樣的髒話,大座鐘哪裡罵得過人家,被氣得臉色發青,悶著頭把自己關在屋裡,又燒香又下拜折騰個不停,那位王家嫂子沒過多長時間,得了紅斑狼瘡一命嗚呼了。劉奶奶在白家大院住了五六十年,對這些街坊鄰居再熟悉不過,那天在靈堂前一看見大座鐘,立刻就瞧出來了,這個女的外表看是大座鐘,但那眼神舉止,分明就是那位姓王的嫂子,也就是說王家嫂子陰魂不散,死後這口怨氣還嚥不下去,一直跟著大座鐘。沒想到大座鐘那天晚上離魂走了,這個鬼就借屍還魂,冒充大座鐘繼續活了下來。至於大座鐘本人的魂兒去哪了,是死了還是怎麼回事,那是誰也說不清的事,總之現在這個「大座鐘」,其實是別的東西借屍還魂。

這個借屍還魂的「大座鐘」,在家裡躲著不敢見人不敢說話,只怕被人看破了,好在老城裡很快拆遷進行平房改造了,搬到了新的居民樓裡,周圍沒什麼認識人,她這才敢出門。大概也想把家庭維持下去,給二大爺出主意賣年畫,大座鐘本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哪懂得做買賣?二大爺應該也看出來了,但他膽小窩囊,大概是覺得跟誰過日子不是過,湊合活著就得了,所以到死都沒說出來。大座鐘在被老鄰居劉奶奶看破真相之後,帶著閨女再次搬家,繼續過她的日子去了,劉奶奶也希望今生今世別再見到對方。

我不知劉奶奶說的這些事是不是真的,即便只是老太太的一面之詞,當成一段故事來聽,我覺得這也是我聽過最驚悚的故事之一了。

第九章 表哥撿到的寶物

【一】

這次給大伙說說我家表哥的事,我這位表哥,小時候除了學習不好什麼都好,長大了除了不會賺錢什麼都會,先後撿到過幾樣稀奇古怪的東西,經歷頗有些傳奇色彩,說出來竟也抵得過一回評書。

表哥是我的遠房親戚,比我大十幾歲,我們平時接觸不多,逢年過節才偶爾走動。小時候我倒是常到他家玩,印象中表哥一直沒找著合適的工作,從年輕時就待業,那時還叫「待業青年」,拿現在的詞來說也算是「啃老族」,做夢都想發財。

據說我表舅媽生他的時候,曾夢見一個黑臉大漢,穿得破破爛爛,看模樣似乎是個要飯的,那大漢手裡端著破碗,莽莽撞撞地闖進門來,舅媽吃了一驚,隨即從夢中醒轉生下了這個孩子。不免疑心是前世欠了勾心債,如今有討債之鬼上門投胎,可終究是親生骨肉,因此仍是非常溺愛,跟我表舅老兩口一輩子省吃儉用,把從牙縫兒裡省下來的錢,都花在他身上了。

表哥家以前住在海光寺附近,現在海光寺家樂福那個路口,十字路口整天堵車,是數得著的CBD(車倍兒堵)地段。明清兩朝時這地方屬於南門外,不算城裡,出了城門就是殿宇巍峨寶剎莊嚴的普陀寺,民間俗稱「葡萄寺」,康熙爺御筆親題給更名為「海光寺」,經歷過好幾百年的滄桑歲月。

如今再去,可見不著海光寺了,也只剩下個地名。清末海光寺的原址就沒了,後來日軍侵華,海光寺一帶是天津駐軍的中樞,蓋了好幾棟大樓,那建築多少都帶著點大唐遺風,大樓具體是什麼用途我不清楚,似乎是憲兵隊營房或軍醫院一類的設施,反正樓蓋得很結實,地基也深。解放後經過數次改造和翻修,原貌至今還得以保留,到地下室還能看見日軍留下的無電線屏蔽牆,以及儲存彈藥的防空洞。

1976年唐山大地震,這邊也受了影響,那座大樓需要翻修。當時表哥還在上學,家裡讓他推著小車到工地上撿廢磚頭,留著用來蓋小房。據他說施工的地方,挖開了一條很深的大溝,兩邊堆著很多翻上來的爛磚頭,隨手撿了不少。那會兒天氣正熱,出了滿身的臭汗,無意中摸到一塊大磚,冰涼冰涼的,抱了一陣覺得很舒服,身上的暑熱消了大半,也沒想太多,扔到車上之後就回家吃飯去了。夜晚屋裡悶得難受,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想起那塊特別涼的磚,於是撿出來放到床上摟著,拿他的話來形容,感覺像下火的天吃了冰鎮西瓜一樣,我表舅和表舅媽也覺得挺奇怪,所以這塊磚頭就一直放在屋裡。

表舅經常吸煙,一天兩包最便宜的劣質香煙,晚上連咳嗽帶喘。有時貪圖涼快,也把這塊大磚頭放到枕頭底下墊著,轉天醒來不能說咳嗽好了,但是痰卻明顯少多了,呼吸也覺暢快。逐漸想到是表哥撿來的磚頭不太尋常,仔細端詳那形狀,也有幾分古怪,還是表舅媽最先發現這塊磚很像一樣東西,嚇得我表舅趕緊把磚頭給扔了。

表哥撿到的磚頭,我並沒有見過,聽他家裡人的描述,這塊磚頭的大小,與尋常的窯磚接近,形狀不太規則,一頭厚一頭窄,外部裹著很厚的灰漿,裡面質地滑膩,除去泥污看那形狀輪廓,很像是一隻大手,厚的那端是斷開的手腕,窄的那端則是合攏的手指。

表舅和表舅媽心裡直犯嘀咕,哪是什麼磚頭,分明是石俑的手,帶著股陰氣,又是從地裡挖出來的,沒準是哪座大墳裡陪葬的東西,積年累月放到死人旁邊,這麼晦氣誰敢留在家裡?所以讓我表舅趁著天黑,遠遠地扔到衛津河裡去了。

1976年大地震那會兒,「文化大革命」都沒結束,普通老百姓根本沒有什麼古董之類的概念,看見了也當四舊,最主要的是不想惹麻煩。直到很多年以後,得知這麼一條消息。前清時英法聯軍打北京,屯兵在海光寺,當時寺廟還在。寺裡有兩件寶物,一個是千斤大銅鐘,還有一個是康熙爺御賜供養的玉佛,打外邦進貢來的佛像,被視作鎮寺之寶,許多年來香火極盛。寺裡的和尚擔心洋兵把玉佛搶走,狠下心將玉佛砸碎,埋到了地底下,從此就下落不明瞭。

海光寺一帶沒有古墓,表哥撿到的那只斷手,很可能即是當年那尊玉佛的手。此後他從學校出來,先在糕點廠當學徒工,工作了沒多長時間就不想幹了,認為家裡給找的工作不理想,又苦又累,工資也低,總有點自命不凡的感覺,奈何志大才疏,要文化沒文化,要本錢沒本錢,又沒掌握任何技術,社會上那套東西卻都學會了,整天指望著空手套白狼,最不願意當工人,胳肢窩底下夾個包,假裝到處談業務。他每次提起這件事,便怪我表舅和舅媽沒有眼光,如果把那東西留到現在,也不至於為了錢發愁,哪怕是留不住獻給國家,你還能得個獎狀光榮光榮,這可好,扔河裡瞪眼看個水花。

【二】

表哥上的是技工學校,學鉗工,80年代工人是相當不錯的職業,工資鐵桿莊稼似的按月發放,不遲到不曠工便有獎金,福利補貼之類的待遇也好,混夠了歲數一退休,國家還管養老送終。

當時有句話評價廠子裡的各個工種,說是「車鉗銑沒人比,鉚電焊對付干,要翻砂就回家」,這話怎麼講呢?當工人最好的是干鉗工、車工或銑工,鉗工保全都是技術活,晃晃悠悠到處走,比較自在,而且那手藝荒廢不了,什麼時候都用得上;車工銑工則是整天守著車床銑床,耗時間卻不用走腦子,有活就干沒活也是隨便歇著,在車間裡看報紙打撲克喝茶,所以這三個工種最舒服,廠裡的人都想做。

至於鉚工焊工需要吃些辛苦,趕上有活了,工作量比旁人都大。電工同樣是技術工種,居家過日子也不乏用武之地,哪家電表燈管壞了,免不了要麻煩懂電的師傅,所以電工很吃得開。不過以前的人們大多認為,帶電就有危險,你雖然有防護措施絕緣手套什麼的,可萬里還有個一呢,萬一哪天出了點差錯,那就是要命的事。這不像別的活,胳膊碾進車床了大不了截肢,至少還能留下條命,電工一出事都是大事,因此電工也給列為二等了。

「要翻砂就回家」,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廠子裡最苦最累的活就是翻砂,幹這個工種還不如直接回家待著。我表哥學的鉗工,初時本想混一輩子大鍋飯,無奈家裡沒關係沒路子,廠子不看專業,硬給安排了翻砂工。湊合幹了幾個月,差點沒累吐血,實在吃不住那份辛苦,又托人轉到了麵粉廠。工作了也沒多長時間,嫌那地方粉塵太大,容易得肺結核,索性蹲在家裡當了待業青年。

那時有青年點,相當於小便利店,賣些雜貨之類的商品,待業青年可以去那實習,但不算正式職工,什麼時候找著工作了什麼時候走人。表哥連青年點也不願意去,怕被人笑話,把我表舅氣得拿了鐵鍬追著他滿街打。

我表舅媽擔心表哥跟那些不三不四的社會小青年混,也是為了不讓表舅整天跟他發脾氣,便讓他到鄉下親戚家幫農,等家裡給找著合適工作再回來。

表哥到農村是投奔他大伯,夏天幫著守瓜田,晚上都住在野地間的瓜棚裡。鄉下人煙稀少,河網縱橫,不過也沒什麼凶殘的野獸和賊偷,夜裡啃瓜的都是些小動物,比如獾、刺蝟、鼬、狸、田鼠之類的。別看是些小傢伙,卻極不好對付,用毒下套時間長了就不管用了,最可恨的是到處亂啃,遇上一個瓜啃一口,一圈轉下來會有很多瓜秧被啃斷,你告訴它們偷著啃瓜犯法它們也聽不懂,給嚇唬跑了轉頭又溜回來,防得住東邊防不住西邊,十分讓人頭痛。

所以看瓜的人往往備下若干爆竹,等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瓜田里傳來牙齒喀嚓的細微聲響,就點個炮仗,遠遠地扔過去,砰的一響,那偷著啃瓜的小動物便給嚇跑了。倘若沒有鞭炮,則需握著獵叉跑過去驅趕,這是最折騰人的。

我聽表哥講這段經歷的時候,腦海裡每每都會浮現出魯迅先生筆下的少年閏土,閏土提著獵叉,在月光下的瓜田里追逐某種小動物的身影,好像與表哥十分相似,不過我表哥在瓜田里的遭遇卻和少年閏土大為不同。

那年夏天,表哥天生膽大,守看瓜田的時候,意外逮著只蛤蟆。兩條腿的活人好找,三條腿的蛤蟆難尋,這蛤蟆就有三條腿,後面那條腿拖在當中,並不是掉了一條後腿,也不會蹦,只能爬。以往有個劉海戲金蟾的傳說,那金蟾就有三條腿,俗傳可招財聚寶,見了便有好事。

其實三條腿的蛤蟆並不是沒有,人也不都是兩條腿的,或許只是蛤蟆中的畸形而已,表哥又非物種學家,是不是蛤蟆尚且還說著。不過據表哥所言,他開始覺得好玩,就把蛤蟆養在瓜棚裡,每天喂些蟲子,倒也養得住。幾天之後,發現三條腿的蛤蟆還有個怪異之處,每逢子午兩個時辰,這蛤蟆就咕咕而叫,與電匣子裡所報的時間一毫不差。平時怎麼捅它也是一聲不吭,如若整天都沒動靜,那就是要下雨了。問村裡人村裡人無不稱奇,都說住這麼多年從沒見過這玩意兒。

表哥合計得挺好,打算等有車來村里拉瓜的時候,就搭車把蛤蟆帶回家去,那時已經有經濟意識了,知道這玩意兒沒準能換錢,沒想到當天夜裡出事了。

那天晚上表哥還如往常一樣守著瓜田,夜深月明之際,又聽遠處有小動物啃瓜的聲音。他白天光顧著端詳那只蛤蟆,忘了預備爆竹。沒辦法只好拿著手電和獵叉,先隨手將蛤蟆壓在瓦罐底下,然後罵罵咧咧地跑到瓜田深處去趕。離近了用手電筒照到一個小動物,是田鼠是貓鼬他也說不清楚,反正毛茸茸的,瞪著綠幽幽的兩隻小眼,根本不知道怕人,就在那跟手電光對視。

表哥拿叉子去打,那東西躲得機靈,嗖一下就躥到田埂上去了,表哥在後邊緊追。趁著月色明亮,追出好一段距離,就看它順著田埂鑽進了一個土窟窿,表哥當時是受擾心煩,想把那洞挖開來個斬草除根,弄死了落個清靜,不料想土窟窿越挖越深,刨了半天還不見底,卻隱隱約約瞅見深處似乎有道暗紅色的光。

我表哥以為這地方有寶,不顧渾身是汗氣喘吁吁,又使勁往下挖,據他描述,挖開那窟窿的一瞬間,看到裡面密密麻麻,有上百雙冒綠光的小眼睛,都是先前逃進去的那種小動物,什麼東西多了也是嚇人,嚇得他兩腿都軟了,隨即感到洞中有股黑煙冒出來,臉上如被鐵錘擊打,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頓時便躺到地上人事不省了。

天亮後表哥被村民發現,找來土郎中用了草藥,他全身浮腫,高燒昏迷了好幾天才恢復意識,跟別人說夜裡的遭遇卻沒人信,聽當地人說他先前看見窟窿裡有暗紅的霧,很可能是那小動物放出的臭氣,會使人神志不清,此後看到的情形也許是被迷了,而表哥捉到的那只蛤蟆,由於被他隨手壓在瓦罐底下,醒來再去看早就死了多時,又趕上夏天酷熱,都已經腐爛發臭了。

【三】

表哥從農村回來之後,一直沒找到合適工作,一來二去變成了家裡和社會上最讓人瞧不起的待業青年,我表舅為他的事沒少著急上火,但是表哥志氣不小,國營工廠裡的職業他根本看不上眼,當領導的野心他倒是沒有,只是羨慕那些整天坐著火車往全國各地跑業務的人。

跑業務的業務員隔三差五經常出差,一來可以見見世面,二來那個年代沒有淘寶網購這類事物,物流行業還很落後,如果誰往上海廣州出趟差,便會有許多人托他捎東西,每件東西多收點錢,加起了就很可觀了,雖然這種事被單位知道了有可能歸為投機倒把,也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但好處更多,賺的都是活錢,總比拿死工資吃大鍋飯強太多了。

表哥想歸想,家裡卻沒那麼硬的路子,他到車間裡當工人的門路,都是表舅求爺爺告奶奶,把好話說盡人情送到了,才勉強擠出來的名額,這小子還死活不願意去,最後表舅沒脾氣了,告訴表哥說:「你不願意去工廠上班也行,那就在家待業,但是咱這是普通勞動人民家庭,不養白吃飯不幹活的少爺羔子,每月月頭,你得給家裡交一份伙食費。」

表哥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只要不到廠裡上班,怎麼著都行,他尋思自己不傻不蔫的,幹點什麼賺不來那幾個錢?不過想著容易做著難,夢裡有千條大道,醒來卻處處碰壁,一點兒本錢麼有,想當個體戶也當不成。

那時鄰居還有個小年輕的,外號叫「白糖」,年歲與表哥相仿,也是胡同裡出了名的渾球,別看外號叫「白糖」,本人卻特別不講衛生,長得黑不溜秋,洗臉不洗脖的這麼個主兒,同樣不務正業。

白糖算是表哥身邊頭一號「狐朋狗友」,哥倆打從穿開襠褲那會兒就在一起玩,表哥蹲在家裡當了待業青年,就想起白糖來了,原來這白糖喜歡看小人兒書,那時候家裡條件不錯,攢了幾大箱子小人兒書,好多成套的,像什麼《呼家將》《楊家將》《岳家將》《封神》《水滸》《三國》《西遊》《聊齋》等等,這是傳統題材,一套少則二十幾本,多則四五十本,此外還有不少國外的名篇,更有反映抗日戰爭以及解放戰爭大兵團作戰的《紅日》《平原游擊隊》之類,單本的更是五花八門不計其數。

白糖這愛好大致等同與現在學生們喜歡看漫畫,那個年代沒有漫畫,全是小人兒書,學名稱為「連環畫」,比如《丁丁歷險記》,在國外是漫畫,到國內就給做成了連環畫,區別在於每頁一幅圖,都是一般大小。

我曾親眼見過白糖收集的小人兒書,真有大開眼界的感覺,印象最深的是《洋蔥頭歷險記》。白糖把這些小人兒書看得跟寶貝一樣,捨不得讓別人看,因為他跟我表哥關係鐵,我才有機會看全了《洋蔥頭歷險記》,回到學校跟同學們吹了好久。

表哥找到白糖,倆人認真商量了一番,那年夏天在胡同口樹陰底下擺了個攤,地上鋪幾張報紙,擺幾個小板凳,將那些小人書拿去租賃,兩分錢一本,五分錢可以隨便看一下午,很多小孩乃至大人都來看,一天下來也不比到廠子裡上班賺得少。

白糖雖然捨不得這些小人兒書,可也想賺點錢,於是跟表哥對半分賬,賺了錢哥倆一人一半,收入除了交給家裡一部分,剩下的打檯球看錄像也綽綽有餘了。

轉眼到了秋季,秋風一起,滿地落葉,天時漸涼,不適合再擺地攤賃小人兒書了,表哥跟白糖一數剩下的錢,足有一百多塊,在當時來講已經很可觀了,那時候普通工人一個月工資也不過幾十塊錢,不過小人兒書被翻看的次數太多,磨損缺失的情況非常嚴重,那些成套的書很容易就零散了,然而再想湊齊了卻是難於登天。那時也根本料想不到,這幾大箱子小人兒書留到如今,可真值了大錢了。當初小人兒書鼎盛時期,不乏美術大師手繪之作,極具收藏價值,當時幾毛錢一本的絕版連環畫,如果保存到現在品相較好,價格能拍到幾萬元,成套完整的就更值錢了。

在連環畫收藏界備受追捧的一套小人兒書,是上海美術出版社的《三國演義》全套六十冊,擱現在能頂一套商品房。當年白糖就有這套書,六十集一本不少,他連50年代繪畫大師「南顧北劉」的作品都有。可是為了賺點小錢,把這些小人兒書統統糟蹋了,丟的丟,殘的殘,加上白糖自己也不再上心了,導致最後一本也沒保存下來。

不過收藏熱也就是最近這幾年的事,那時候並不覺得心疼,表哥擺攤租賃小人兒書賺錢的那個夏天,卻遇上一件挺可怕的事,當然也跟他撿來的東西有關。

那天天氣很熱,表哥和白糖倆人,同往常一樣在路口擺攤,天黑後雖然有路燈,但蚊子也跟著出來了,因此他們都在吃晚飯之前收攤,表哥這人眼尖,不當飛行員都可惜了。那次收攤的時候,瞥見地上有個掛墜兒,撿起來撲落塵土仔細一看,是個拿根紅絨繩穿著的老銅錢。肯定是誰不小心掉在這的,路口這地方一天到晚人來人往,沒處找失主去,表哥也沒有雷鋒同志那麼高的覺悟,他覺得這小掛墜好看,是個玩意兒,順收就給揣兜裡了。

表哥當時沒想太多,而且撿來的東西,也不知道好壞,所以誰都沒告訴。收攤回到家洗臉吃晚飯,表舅和表舅媽照例嘮叨個沒完,埋怨他放著工人不當,卻擺攤租小人兒書,把家裡的臉都丟光了,表哥早聽得習以為常了,左耳朵聽右耳朵冒,從來也不拿這些話當回事。當天累了就沒出去玩,吃過飯到院子裡乘了會兒涼,跟一群狐朋狗友扯閒篇,還把那紅線繩串的銅錢拿出來掛在自己脖子上顯擺,大伙都說這銅錢是個護身符,而且這枚銅錢上的字太古了,誰都認不出來,說不定挺值錢的,表哥聽了很高興,可夜裡睡覺卻發了一場噩夢。

那天晚上,表哥夢到自己在屋子裡上吊,脖子讓麻繩勒住,憋得喘不過氣,驚醒過來已出了一身冷汗,最奇怪的是接連不斷,每天半夜都做同樣的夢,表哥隱隱想到噩夢也許和撿來的老錢兒有關,不敢再往脖子上掛了,想扔又有點捨不得。

白糖的爺爺在舊社會做過老道,又開過當鋪,是個懂眼的人,「文革」時為這事沒少挨整,表哥拿著那枚老錢兒去找白糖的爺爺,請他老人家給瞧瞧是怎麼回事。

白糖的爺爺並不隱瞞,他對表哥實話實說。早年間當老道給人算命做法,只是在江湖上混口飯吃,沒什麼真本事,但這老爺子眼力還是有的。一看表哥撿來的老錢兒,就說這玩意兒根本不是掛脖子上的東西,沒有人敢在脖子上掛銅錢,凡是有這麼幹的,必定是不懂事自找倒霉的棒槌。老錢兒在解放前有壓制的意味,因為上面鑄著官字兒,死人裝棺材入土之前,通常在嘴裡放上一枚銅錢,那叫「壓口錢」。

再往早,人們穿的衣服寬袍大袖,下擺很長,讓風一吹就起來,行動不太方便,因此發明了一些壓衣服的東西,平時拴在腰帶上,不僅是個裝飾,也起到壓住衣服下擺的作用。壓衣的東西有很多種,玉珮是其中一種,但玉器不是誰都帶得起的,漢代以前平民百姓佩戴玉器還觸犯法律,所以有人用小刀替代,喚作「壓衣刀」。《水滸》裡有段書是「宋公明怒殺閻婆惜」,宋江用的凶器便是壓衣刀,俗話說「寸鐵為凶」,將匕首之類開了刃的壓衣刀帶在身上,在很多時候都是犯忌的舉動,所以最常見也是最普遍的方法,是在腰間掛一枚銅錢壓衣。

根據白糖的爺爺猜測,表哥撿來的這枚老錢兒,多半是哪個吊死鬼身上帶的東西,不知為何留到現在,把它掛在脖子上,夜裡能不發噩夢嗎?這玩意兒值不值錢很不好說,留在家裡卻容易招災引禍,趁早扔了才是。

表哥聽完這番話,心裡不免害怕,不過他也不完全相信,掂量來掂量去,一直沒捨得扔,要說這事也邪門了,自打老錢兒離了身,再沒做過那種噩夢,後來經過拆遷搬家,這枚讓人做噩夢的老錢兒就此下落不明,不知遺失到什麼地方去了。

【四】

表哥在我表舅眼裡,始終是個沒出息的待業青年,但在我看來,表哥是個挺能折騰的人,從小膽子就大,敢做敢闖,向來不肯循規蹈矩。

舉個例子,以前有種關於耳蠶的傳說,說「耳蠶」那是叫白了,也有稱耳屎或耳垢的,總之就是耳朵裡的穢物,據說正常人吃了這玩意兒,立刻就能變成傻子。

家大人經常這麼告訴小孩,說是胡同裡那個老傻子,即是小時候誤吃耳蠶造成的,這種事有沒有依據,則是完全無從考證,反正大伙都這麼傳,漸漸都信以為真了。也許真有這麼回事,也許只是嚇唬小孩,畢竟那東西不衛生,那年頭的孩子大都又淘又饞,什麼都敢往嘴裡放,所以拿這種話震唬著。

表哥十五六歲的時候,跟胡同裡的一群半大孩子打賭,說起吃耳蠶能變傻子的事,白糖當場從自己耳朵裡掏出來一大塊耳蠶,他長這麼大從來沒掏過耳朵,那耳朵裡的東西可想而知。掏出來的這塊耳蠶,能有小指甲蓋那麼大,也不知道存了多少年了,黃裡透綠,放在手裡給表哥看:「你敢不敢吃?」

表哥膽子再大也不敢嚼,全當是吃個螞蚱,捏起來扔到嘴裡,拿涼白開往下一送,氣不長出面不改色,也沒有變成傻子,徹底將吃耳蠶變傻子這個愚昧無知的說法給破了,震了整條胡同,還因為打賭贏了二十根小豆冰棍。

表哥從小就經常幹這種事,拿表舅和表舅媽的話來講,淘得都出圈了,幹嘛嘛不行,吃嘛嘛沒夠,擱哪哪礙事。

其實越是這種人越能成大事,漢高祖劉邦當年不也是游手好閒不務正業?按表哥的理解,在廠子裡找份工作,老老實實每天到點上班到點下班,颳風下雨不敢遲到,累死累活賺份工資,整日裡算計著柴米油鹽,將來娶個媳婦生個孩子,再教育孩子長大也這麼做,那才是真沒出息,男子漢大丈夫堅決不能走這條路。

表哥果然沒走那條路,他應該算是國內下海比較早的那批個體戶,只不過時運不佳,要不然早就發了,當然擺小人兒書攤撿到枚老錢兒,後來莫名其妙丟了,那倒不算什麼了不得的東西,表哥撿到最厲害的一個寶物,還是在1985年,那件東西可說得上是空前絕後了。

那一年白糖已經去廠裡上班了,表哥又認識了一個新疆人,倆人合夥賣羊肉串。新疆那哥們兒手藝不錯,但只會說維語,地面也不熟,跟表哥合夥,倆人打了個爐子,就在街上烤羊肉串。那是天津最早的羊肉串,至少周圍的人在表哥擺攤之前,都沒嘗過這種西域風味。那會兒是兩毛錢一串,羊肉都拿自行車的車條穿著,不像現在都用竹籤子。爐架子後面放台單卡的破錄音機,喇叭都劈了,也不知從哪搞來一盤旋律詭異的磁帶,說是新疆的樂曲,但是放起來嗚哩哇啦,誰也聽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曲子。新疆人拿把破蒲扇,一會兒把羊肉串在炭火上翻來翻去地烤,一會兒捏起孜然辣椒面往上撒,動作非常熟練,他一扇那炭就冒白煙,混合著烤肉的香氣,讓人離著半條街就能聞到。表哥則在那詭異的旋律下,嘟嚕著舌頭吆喝生意,什麼辣的不辣的,領導世界新潮流的羊肉串,這買賣在當時來說可太火了,路過的男女老少沒有不留口水的,每天下午都圍著一幫人。

那天有個外地男子,看模樣四十來歲,大概是到天津探親或出差,一聽口音就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因為北京人口甜,老北京話和普通話還不一樣,兒話音特別重。剛解放的時候,全國黨政軍機關都設在首都了,各個機關加上家屬不下百萬人,這些人大多來自五湖四海,口音是南腔北調,子女後代基本上都說普通話,但不是老北京的土話,只有四九城裡住了多少代的人,才說真正的老北京話。表哥家在北京有親戚,所以一聽口音就能聽出來。

這位老北京走在半路上,也被表哥的羊肉串吸引過來,吃了兩塊錢的,吃完抹抹嘴,抬腳走了,卻把手裡拎的提包忘在原地了。表哥對這個人有印象,可等到晚上收攤,還沒見失主回來,他一琢磨:「這麼等也不是事,不如打開看看皮包裡有什麼,要是有很多錢,那人家肯定也挺著急,就趕緊交給派出所,讓他們想辦法去聯繫失主,要是沒什麼值錢的東西,我就自行處置了,沒準只是些土特產之類的……」想到這把包打開,見那裡面除了零七八碎,以及一些證件票據之外,還有個很奇怪的東西。

這東西像是年頭很老的玉石,但沒那麼沉重,有一指來長,兩指來寬,形狀並不規則,疙裡疙瘩的泛著白,還帶著一些黑綠色的斑紋。從來沒聽過見過這種東西,看來又不像古董,晚上到家,拿去請教白糖的爺爺。

白糖的爺爺當過算卦老道,也做了好些年當鋪的掌櫃,長眼一看這東西,連連搖頭,表示從沒見過。像玉肯定不是玉,這些黑綠色的紋理,也不是銅沁,古玉和青銅器一起埋到地下,年深歲久,青銅之氣侵入到玉的氣孔中,會形成深綠的沁色,那叫青銅沁。如果古玉是放在屍體旁邊,死屍腐爛的血水泡過玉器,年頭多了是黑色,是為血沁。這東西上的斑紋色呈黑綠,又不成形狀,多半是仿古玉的西貝貨,什麼是西貝貨?西貝加起來念個賈,江湖上避諱直接說假字,就拿西貝二字代指假貨,一個大子兒也不值。

表哥聽完十分掃興,又想這皮包裡有證件和票據,還是還給失主為好,轉天還沒等送交派出所,那位老北京就急【文】匆匆地找來了。敢情這位【人】也夠糊塗,回到家【書】才發現包沒了,也想不起來丟【屋】在哪來,一路打聽過來,問到表哥這裡,表哥就把皮包還給人家了。

那位老北京感激不已,主要是這些票據事關重大,搞丟了很麻煩,他拿出那塊假玉要送給表哥。表哥執意不收,另外也生氣這人虛情假意,拿這東西來糊弄自己。

那位老北京說這東西確實不是玉,它是哪來的呢,您聽我跟您說說,我老家兒是正紅旗的旗人,前清時當皇差,守過祿米倉,祿米倉您聽說過嗎?明末清初,八旗鐵甲入關,大清皇上坐了龍庭,給八旗各部論功行賞,這天下是八旗打下來的,今後有這朝廷一天,八旗子弟就有祿米,到月支取,這叫鐵桿莊稼。當然根據地位不同,領多領少是不一樣了,屬於一種俸祿,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拿到市上換錢。朝廷存米的地方就叫祿米倉。倉裡的米年復一年,新米壓著陳米,整個滿清王朝前後兩百多年,最底下的米不免腐爛發霉。趕到大清國玩完了,那祿米倉裡的米還沒見底,不過底下的米早就不能吃了。再往後日本鬼子來了,這小日本子太摳門了,據說他們天皇喝粥都捨不得用大碗,哪捨得給咱老百姓吃大米白面啊,發明了一種混合面,拿那些糧食渣子,配上鋸末讓咱吃,這東西畜生都不肯吃,硬讓咱老百姓吃,也不知吃死了多少人,那混合面裡就有祿米倉存了幾百年的陳米。那時候我老家兒還守著最大的一處祿米倉,讓小鬼子拿刺刀逼著,也不敢違抗,整天在倉裡挖出那些豬狗都不吃的陳米,用來做混合面,結果挖到最深處,發現了好多這種化石。相傳這是地華,華乃物之精,陳米在特殊環境下變成了石頭,所以表面疙裡疙瘩,都是米變的呀,最後數一數,挖出這麼二十幾塊,天底下可就這麼多,再多一塊也找不出了。這麼多年一直收藏在家裡,這次到天津是有個朋友很想要,因此給他帶了一塊。

這位老北京說這東西雖然不值什麼錢,但也少見,就想送給表哥略表謝意。

表哥一想這不就是粟米形成的化石嗎,那黑綠色的斑痕都是霉變物,誰願意要這種破玩意兒?於是推辭不受。可轉過年來就後悔了,悔得以頭撞牆,原來有日本人收這東西,也不知道是研究還是收藏,反正是一塊能換一輛小汽車,那時萬元戶都不得了,一輛小汽車是什麼概念?

表哥總撿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有些值錢有些罕見。可按看相的說,他這人手掌上有漏財紋,撿到什麼好東西也留不住,所謂「物有其主」,那就不該是他的東西,可換個角度想想,這些經歷本身,又何嘗不是一件寶物?

第十章 帶鬼回家

這是個消暑的段子——河神郭得友,發生在天津衛的真人真事。

說起「河神」,並非是河裡的神明,而是一個充滿了傳奇色彩的綽號。在天津比較有名的河神,就是馮耀先和郭得友兩位了。可能比我歲數大的聽說過,這倆人都是老公安,水上警察,在河裡打撈屍體和犯罪證據,也救那些落水的輕生者。馮爺這人可能現在還有,我看報紙上去年還登過老爺子在海河裡冬泳。郭得友郭爺80年代末就去世了,事跡流傳的比較少,我這是聽郭爺後人講的。

天津衛地處九河下稍,當地河網縱橫,河溝子水坑特別多,每到夏天,人們習慣在各處河道游野泳,不時有落水或輕生之人出現,所以淹死人的事情時有發生。還有很多來歷不明的浮屍死漂,都不知道是從上游什麼地方漂過來的,甚至有可能牽涉到命案,也有作案後把作案工具扔進河裡的,全需要水警打撈搜尋,因此從解放前便設有水上警察。水警不參與破案,專門負責搜索打撈救援這些事,個頂個是游泳健將。據說郭爺六十多歲還沒退休,冬天挖個冰窟窿就能潛下去,倆眼珠子倍兒亮,人長得也魁梧精神,猛一看跟畫上的人似的。由於他水性太好了,又從海河裡救過許多性命,所以得了「河神」這麼個極具傳奇色彩的綽號,咱說的這事發生在「文化大革命」初期。

當時也是夏天,正是一年裡最熱的時候,有位中學物理老師,四十來歲的一個男教師,讓紅衛兵當成右派給斗了,免不了掛大牌子撅噴氣式什麼的,還把腦袋剃了個陰陽頭。以前那文化人跟現在不一樣,好臉面,特別講尊嚴,在上萬人參加的批鬥大會上,被紅衛兵小將按著膀子低著頭,所謂「陰陽頭」,是拿推子硬推的,頭髮推光半邊,留下半邊不動,這人挨批之時,屁股要撅得比腦袋還高,當老師的哪受得了這份罪?覺得自己沒臉再活著了,等上午批鬥大會一結束,回到家換上身乾淨衣服,一個人走到海河邊,從橋上跳到河裡自殺了。正是大中午的,有過路的群眾看見了,趕緊找人來救,但在這位教師投河的地方找了半天,卻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自殺的老師從橋上跳到河裡,就沒影兒了。革命群眾們議論紛紛,有的說是讓河裡的大魚給吃了,也有的說屍體讓暗流捲到下游去了。這時已經有人通知了水警撈屍隊,郭爺正好當班。還得說是老公安,經驗豐富,到河邊一看地形,就知道那人投河之後,一直在河底下沒動地方。

郭爺換上水靠,親自下到河裡摸排,這段河底下全是淤泥,還生長著很多茂密的水草,那位教師掉下去是陷在泥裡面了,當然人是早沒氣了,屍體也被水草裹住了。郭爺帶倆幫手,忙活到夜裡九點多,才用繩子把屍體撈出來,晚飯都沒顧得上吃。伏天天黑得晚,但說話這工夫,天色已經大黑了。

郭爺將投河自殺的屍體打撈出來,給死者整理了一下,拿麻袋片子蓋上臉。雖說解放這麼多年,迷信的那套東西早就沒人提了,但郭爺還是點了根煙放在船頭,拿麻布遮上屍體。這是由於故老相傳死人不能見三光,尤其是晚上的月光,迷信不迷信姑且不提,主要是為了讓自己心裡覺得踏實。

水上公安只負責搜救和打撈,驗屍和立案都由別的部門負責。郭爺等來車拉走了屍體,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忙活了一天自然是又累又乏,找地方接點自來水沖了沖身子,換上衣服騎著自行車回家。一看時間已是夜裡十一點來鍾了,馬路上基本就沒人了。當晚是陰曆十六,天上月亮又大又圓。他回家這條路也是沿著河走,路過解放橋的時候,就瞧見有一個女的,從遠處看,那女人穿著白色上衣深色褲子,正站在離河最近的一個橋墩子底下,盯著河水一動不動。

這座橋的頭一個橋墩子,多半截在河裡,小半截在岸上。郭爺當水警幾十年了,瞧見那女的大半夜站在河邊,一看就知道是要尋死的,趕緊停下來,扔下車過去招呼那個女子:「你深更半夜在這幹什麼?有什麼想不開的?遇上天大的難事,你先想想家裡人!」說著話走到跟前了,伸手要抓那女的肩膀。對方聽見動靜一回頭,差點沒把郭爺嚇死。

大月亮地兒,倆人臉對臉,就看那女的長得大鼻子大眼,跟在河裡挺長時間泡過似的,郭爺一看真不知道怎麼勸了,心說我長成你這模樣可能也有投河的心。心裡是這麼想,話可不能這麼說,先表明自己身份,然後好言好語地說:「這位女同志,深更半夜的你怎麼站河邊不回家?你是哪個單位的?家裡住在哪?」那女的臉色陰沉,一開始低著頭不說話,郭爺反覆追問才說了個地址,郭爺一聽剛好順路,就拿自行車馱上她往家送。

此刻大約是夜裡十一點多鐘,還不到十二點,擱以前是三更時分,夏夜納涼的人們早都回家睡覺了。除了郭爺騎自行車馱著這個女的之外,路上沒有別的行人和車輛。那年頭人少,路燈也少。解放橋西邊是勸業場,東邊是火車站。郭爺回家的方向,是沿著河東一側走。一路走,一路行,往前不遠是個大廣場,有閱兵的觀禮台,90年代這片廣場已經拆除了,現在再去看已經看不著了。廣場一帶很空曠,又有種肅穆的氣氛,加上周圍沒有住戶,所以到了晚上就讓人感覺發滲,膽量小的一個人都不敢從這過。

郭爺一輩子幹公安,心裡信不信有鬼,他跟任何人都沒說過。家住河東區,每天都要打這路過,已經習以為常了。反正就是覺得這女的可憐,不用問緣由,那些年想投河的人沒有幾個沒冤屈。他瞧這女的三十來歲,別看長得醜,但言語舉止像受過教育的,一邊騎自行車一邊勸她,可那女的也不說話,夜深人靜,就聽身後「滴滴噠噠」往下淌水。

郭爺心裡覺得不對勁兒:「這女的身上哪來的這麼多水?瞧那鼻子那眼也不像正常人,許不是剛從河裡爬上來的?」

想到從河裡爬上來的東西,郭爺心裡也是吃了一驚,怕倒是不怕,雖然沒穿警服,本身卻是老公安了,不太信那些邪的歪的,但這事情真是不太尋常。他想起解放前老一輩兒水警留下的話:「不管自行車後面馱的是什麼,別回頭就沒事!」當下只顧蹬自行車,也不再搭話了,這時就聽那女的說:「師傅,到地方了。」

這地方正好是個過了廣場沿河的第一個路口,從解放橋騎自行車過去,有十幾分鐘的路,說遠也不算遠。路口也對著座橋,不過沒解放橋那麼大。郭爺更感到奇怪了,他記得這女的先前說過住址,離這還有很遠,怎麼就到地方了?再說這附近哪有住戶?月明如晝,街上靜悄悄四顧無人,郭爺雖然是老公安,可到這會兒心裡也不免犯嘀咕,不敢應聲,只把自行車停了,等那女的下去。

郭爺停下自行車,單腳踩地支撐平衡,等那女的下來,真不敢回頭看,也不敢再多問什麼,可身後卻沒了動靜,就像沒人似的。他想往前騎,那輛自行車的鏈條卻像生銹卡死了,腳蹬子根本踩不下去。他下午在海河中打撈的屍體,是個中年的男教師,別看只有一百多斤身材不高,從河裡撈出來卻絕不止這份量,死屍裡灌滿了泥水,那真叫死沉死沉的。從中午到忙活半夜,水米未曾粘牙,身子和心底都感到發虛,這時候額頭上可就冒了冷汗了。

郭爺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當初做水警有師傅帶。老一輩兒的水警特別迷信,從道門裡求過一種咒,這個咒是什麼,除了水警自己外人都不知道,上不告訴父母下不告訴子女,逢人不可告訴,遇上危難,心裡默念三遍,自有搭救。不過解放後破除迷信這麼多年,郭爺早把那咒忘了,只能硬著頭皮往身後問:「你到底是誰?」

那女的仍是一聲不吭,大半夜只聽見滴水的聲音,郭爺心裡特別清楚,千萬不能回頭看,一看就能讓那東西拽到河裡去了,又壯著膽子問了幾句,始終得不到半句回應。身後頭冷颼颼的,根本感覺不到有人氣兒,活人身上熱乎,還得喘氣呼吸,但自行車後面不但陰氣很重,更有一股子水草的腐臭。此時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突然有隻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河神郭得友,一輩子從河裡救過幾百條性命,撈出來的死屍也數不清了,要說膽量還是真有,這時候頭髮根子都豎起來了,沒辦法扭頭看吧,一瞧身後卻不是那個女人,而是自己帶的一個徒弟。這徒弟才二十歲,天津衛土生土長的愣頭青,心直口快這麼個人,徒弟見師傅從中午忙到晚上,連飯都沒顧得上吃,也真是心疼師傅,知道師傅老伴兒在家臥病沒法做飯,幹完活之後特地到食堂打了份飯,想給師傅送到家裡。一路順著海河跟到這地方,他看師傅跨在自行車上,滿腦袋冒汗,好像正跟誰較勁呢,就過來拍了他肩膀一下。郭爺此刻臉都白了,回頭看看左右,滿地帶水的泥腳印,打自行車後面一直通到河裡。

徒弟傻乎乎地還問:「師傅你一個人在河邊練什麼功?」郭爺把剛才那些事說了一遍,徒弟也嚇壞了,失聲就想說:「有鬼!」郭爺沒等他出聲,先拿手把他的嘴給按上了,那年頭不敢亂說,有什麼事只能自己在心裡琢磨。等轉過天來,郭爺按那女人說的地址找過去,發現屋門緊鎖,裡面沒人。

按地址找人是早上,屋裡沒人,問鄰居都說不知道哪去了,但一描述,確實就是他昨天深夜用自行車馱的那個女人。由於要趕著去當班,也沒有繼續深究,自己還寬慰自己,尋思那是個腦子有問題的主兒。中午聽說解放橋下有具浮屍,郭爺帶兩個幫手把死者撈上來,這屍體在河裡泡得時間長了,臉都沒人樣了,但那身衣服和頭髮,郭爺瞧著可有幾分眼熟。

這次從河裡打撈出來的浮屍,正是郭爺昨天夜裡用自行車馱的女人。她投河時間至少是兩天以前,當時沒人看見,所以沒有報案,屍體也被河底水草纏住了,過了兩天漲水才浮上河面。這說明郭爺那晚遇上的根本不是活人,但究竟是怎麼回事,恐怕誰也說不清楚。多虧他這位傻徒弟心裡惦記師傅沒吃飯,大半夜過來送飯,要不然非出事不可,想起來就覺得後怕。後來師徒倆偷著捲了點紙錢,晚上到橋底下給那亡魂燒了。

第十一章 馬頭娘廟裡的神蟲

【上】

這段事接著前面「表哥撿到的寶物」,是表哥在90年代初的經歷。那陣子他還是社會青年,待業了好幾年找不到好工作,擺過租賃小人兒書的攤子、賣過羊肉串,還開過檯球廳和錄像廳,但哪樣也做不長久。

有一年,表舅逼著表哥學門手藝,以便今後安身立命,也就是跟個南方師傅學煮狗肉,表哥被家裡人嘮叨得想死的心都有,按著腦袋不得不去。從此師徒倆每天晚上,在城郊一條很偏僻的馬路邊擺攤兒,那地方早先叫「馬頭娘娘廟」,這是民間的舊稱,解放之後不再使用,據說此地怪事極多。

馬頭娘娘廟這個帶有神秘色彩的地名,當然也有講兒,往後再細說。先說這位賣狗肉的老師傅,老師傅是江蘇沛縣人,祖上代代相傳的手藝,天天傍晚蹬著輛三輪車,帶著泥爐和鍋灶,有幾把小板凳,還賣燒酒和幾樣滷菜,挑個幌子「祖傳沛縣樊噲狗肉」,買賣做到後半夜才熄火收攤兒,專門伺候晚歸的客人,天冷的時候生意特別好。

表哥曾聽老師傅講過「樊噲狗肉」的來歷,做法起源於兩千多年以前。樊噲本是沛縣的一個屠戶,宰了狗煮肉賣錢為生,後來追隨漢高祖劉邦打天下,成了漢朝的一員猛將,他賣的狗肉是土生大黃狗,用泥爐慢火煨得稀爛,直接拿手撕著賣。

當時漢高祖劉邦也在沛縣,雖然充著亭長的職務,卻整天游手好閒,賭錢打架,下館子吃飯從來不給錢,他最喜歡吃樊噲賣的狗肉。打老遠聞見肉香,便知道樊屠戶的狗肉熟了,一路跟著味道找到近前,每次都是白吃不給錢,還跟人家流氓假仗義。

樊噲是小本買賣,架不住劉邦這麼吃,礙於哥們兒義氣,也不好張嘴要錢,只得經常換地方。誰知劉邦這鼻子太靈了,不管在城裡城外,只要狗肉的香氣一出來,劉邦準能找著,想躲都沒處躲。

最後樊噲實在沒辦法了,乾脆偷偷摸摸搬到江對岸去賣狗肉,他合計得挺好,這江上沒有橋,船也少得可憐,等劉邦聞得肉香在繞路過江,那狗肉早賣沒了。可劉邦是漢高祖,真龍天子自有百靈相助,竟有一頭老黿浮出江面,載著劉邦過江,又把樊噲剛煮好的狗肉吃了個精光。樊噲懷恨在心,引出江中老黿,殺掉之後跟狗肉一同放在泥爐中煮。

至於「老黿」到底是個什麼生物,如今已經不可考證了。有人說是傳說裡江中的怪物,有人說其實就是鱉,也有人說是看起來像鱉的一種元魚,現在已經滅絕了。但別管這東西是什麼了,反正樊噲把狗肉和老黿放在一起煮,香氣遠勝於往常,聞著肉香找上門來的食客絡繹不絕,樊噲的買賣越做越好,他也不好意思再怪劉邦了,任其白吃白喝。

從此樊噲狗肉成了沛縣的一道名吃,往後全是用老鱉和狗肉同煮,配上丁香、八角、茴香、良姜、肉桂、陳皮、花椒等輔料,盛在泥爐瓦罐當中,吃起來又鮮又爛,香氣撲鼻,瘦的不柴,肥的不膩,而且按傳統古法,賣狗肉不用刀切,一律用手撕扯。據聞是當年秦始皇害怕民間有人造反,將刀子全部收繳了,樊噲賣狗肉的刀也未倖免,所以這種手撕狗肉的習俗流傳至今。

老師傅遷居到天津,擺了個攤子在路邊賣沛縣樊噲狗肉,手藝非常地道,每天賣一隻狗,表哥不吃狗肉,也見不得人家宰狗,只是被家裡逼得無奈,幫著老師傅看攤兒,做些收錢端酒收拾東西之類的雜活兒。

師徒倆擺攤兒的地方,是在小西關監獄再往西面的馬路上,以前這裡位置很偏僻,過往的人不多。身後不遠是大片野草叢生的墳地,夜裡有幾盞路燈照明,攤子守著電線桿子,趁著光亮做買賣。常有小西關監獄裡的警員,晚上下班之後來這吃點東西,也有那些好吃的主兒,不辭辛苦,大老遠騎著自行車過來。寒冬裡要上半斤狗肉二兩燒酒,拿張小板凳坐在路旁,迎著燒得正旺的泥爐向火,先喝幾口滾燙的鮮美肉湯,一邊吃肉一邊就酒,同時跟老師傅嘮嘮家長裡短,遇上朔風凜冽雪花飄飛的日子,不但不覺得冷,全身上下反而是熱乎乎的,別提有多舒服了。

那年天冷得早,十二月底,快過陽曆年了,過來場寒流,頭天下了場鵝毛大雪,民諺有雲,風後暖雪後寒,轉天刮起了西北風,氣溫驟降,出門就覺得寒氣嗆得肺管子疼。師徒倆知道今天的吃主兒肯定多,傍晚六點來鍾出攤兒,早早地用炭火把泥爐燒上,將肉煮得滾開,帶著濃重肉香的熱氣往上冒。

狗肉又叫香肉,俗話說「狗肉滾一滾,神仙也站不穩」。表哥以前養過狼狗,即使沛縣狗肉用的是土狗肉狗,他仍然不能接受吃狗肉。可這天寒地凍,冷得人受不了,聞得肉香自然是直嚥口水,忍不住喝了幾口肉湯,鮮得他差點沒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從骨頭縫裡往外發熱,頓時不覺得冷了。

表哥肚子裡的饞蟲被勾了上來,還想再喝碗肉湯。可這時天已經黑了,寒風中又飄起了雪花,有兩個剛下班的獄警,這都是老主顧了,過來圍在爐前一邊烤火,一邊跟老師傅聊天。主顧一落座不用開口,老師傅照例也要先給盛兩碗肉湯,然後再撕肉。表哥只好忍著饞,在旁幫忙給主顧燙酒。

老師傅老家在沛縣,從他爺爺那輩兒搬到天津衛,到他這輩兒,家鄉話也不會說了,祖傳熏制樊噲狗肉這門手藝卻沒走樣。這攤子小本薄利,為了省些挑費,所以在這種偏僻之處擺攤兒,能找過來吃的全是老主顧。趕上那天也是真冷,正合著時令,夜裡九點多,泥爐前已圍滿了吃主兒,再來人連多餘的板凳都沒有了。

師徒二人沒想到來這麼多食客,老師傅讓表哥趕緊去找幾塊磚頭,墊起來鋪上墊子,也能湊合著坐兩位。這時候天都黑透了,只有路上亮著燈,上哪找磚頭去?

表哥轉著腦袋看了半天,沒瞧見路上有磚頭。他拎著氣燈往野地裡去找,攤子後面是遠看是一片荒墳,當中卻有一塊空地,二十平方米見方,地上鋪的全是大方磚,磚縫裡也長著草。往常不從這走,看不到草叢裡有古磚,好像是好多年前有座大屋,後來屋子倒塌,牆壁都沒了,只剩下地下的磚石。

表哥用腳撥開積雪,一看這不是現成的磚頭嗎,可手裡沒傢伙,沒辦法撬,只能用手去摳。剛要動手,瞧見附近有塊圓滾滾的巨石,似乎是個石頭碾子,半截埋在土裡,可能是前兩天風大,吹開了上面的泥土才露出來,看形狀又長又圓。他使勁推著這渾圓的石碾子,並未覺得特別沉重,可能是尊泥胎,外邊有層石皮子裹著,中間是空的,也沒看出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把它推到攤子前,上面墊了些東西加高,繼續忙活給吃主兒們燙酒加肉。

等到把泥爐裡的狗肉賣光,是晚上十一點多了,路上早沒人了。在這漆黑的雪夜中,除了昏黃的路燈,只有遠處小西關監獄崗樓裡的探照燈依然亮著,剩下師徒二人熄掉爐火,收拾好東西裝到三輪車上。老師傅看那半截泥胎不錯,放在路邊也不用擔心有人偷,什麼時候吃主兒來得多,搬過來還能坐人。

這時表哥把墊在泥胎上的東西拿開,無意中發現這泥胎輪廓古怪,依稀是尊塑像,再仔細看看,像只圓滾滾的巨蟲,心裡不免打了個突,畢竟附近有些老墳,這泥胎塑像奇形怪狀,莫非是哪座墳前的東西?

老師傅在旁瞧見,立即沉下臉來,問表哥道:「這東西是從哪找來的?」

表哥說:「在後頭那片墳地附近找到的,師傅您認識這東西?這泥像怎麼跟只大蟲子一樣?」

老師傅點了點頭,說道:「這是廟裡供的神蟲啊,你從哪推過來的,趕緊推回去,這是不能隨便挪動的。」

表哥看那尊泥像應該有許多年頭了,風吹雨淋磨損甚重,怎麼看也看不出原先是什麼模樣。可他土生土長,從沒聽說附近哪座廟裡供著神蟲,難道那亂草間的古磚曾是座大廟?表哥好奇心起,問老師傅:「神蟲到底是什麼蟲?這裡頭有沒有什麼說法?」

老師傅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人,腦子裡迷信思想根深蒂固,斥道:「別多問,你先把神蟲推回原位,要不然一會兒該出事了。」

表哥吃了個燒雞大窩脖,只好將那尊神蟲推了回去。黑天半夜,又下著雪,哪還記得住地方,他向來也是敷衍了事,胡亂推到那些石磚附近,然後幫師傅收攤兒,回去的路上扔放不下這件事,接著刨根問底,肯求老師傅講講「神蟲」的來歷。

老師傅拿表哥沒辦法,說好多年前他爺爺在這擺攤兒賣狗肉,那時候還有座廟,廟裡供的便是神蟲,民間稱其為「馬頭娘娘」,也叫「馬頭娘」。

表哥一聽更納悶了,馬頭娘娘是誰?聽這稱呼像是個女人,怎麼會是只大蟲子?

老師傅說其實馬頭娘娘就是只蟲,南方鄉下拜它的人極多,到北方則十分少見,偌大個天津衛,也只有這麼一座「馬頭娘娘廟」。

【中】

老師傅給表哥講起馬頭娘娘廟的事情,此地有座古廟,建造於兩百多年以前,廟裡供的是蠶神,所謂的馬頭娘娘,也叫馬頭娘,指的是蠶祖,舊時江南養蠶的桑農全拜它。

鹽打哪鹹,醋打哪算,蠶為什麼被稱為馬頭娘娘,說來也是話長,甚至還有幾分恐怖色彩,在很久以前,蜀中那地方有個姑娘,生得是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爹娘對她視若掌上明珠,到了該出嫁的歲數,還沒找著合適的婆家。家裡也是衣食無憂的富足之家,當爹的是個地主。有一次賊寇作亂,沿途燒殺搶掠,合該地主倒霉,出門遇到了賊兵,賊人脅迫他做了馬伕,專門給賊兵首領牽馬墜蹬。

家裡剩下母女兩個,聽得這個消息抱頭大哭,反賊遲早會被官兵剿滅,當家的地主縱然不死在賊營,也得讓官軍當成賊寇砍了腦袋,這可如何是好?

主母情急之下,到處求人幫忙,承諾不管誰能救回地主,除了重金報答,還要把女兒下嫁給此人。可刀兵無眼,街坊鄰里全是耕種為業安分守己的村民,躲都躲不及,哪有本事到賊營之中救人,找到誰誰都是搖頭歎氣。

母女二人深感絕望,此時家中養的那匹高頭大馬,突然掙開韁繩跑了出去,過了幾天竟馱著地主回到門前。原來此馬頗通靈性,又識得路途,趁夜跑進賊營,地主騎了這匹馬闖營而出,躲過了窮追不捨的賊兵,平安返回家園,一家三口劫後重逢,皆是不勝之喜。可主母當初說過,誰救回地主,便將女兒下嫁給誰作為報答,這話十里八鄉都傳遍了,男女老少沒有不知道的,但誰也沒想到,將主人救回來的居然是這匹馬,難道要將那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此馬?

主母有意反悔,常言說狠毒不過婦人心,她一不做二不休,將那匹馬用鐵鏈鎖住,又找來屠戶把這匹高頭駿馬宰掉。而屠戶是個貪心的人,背著主母,偷偷帶走了馬皮,到外面賣給了皮匠,皮匠熟過馬皮,製成了皮褥子,拿到皮貨店裡販賣。當時無話,到了冬天,天氣格外寒冷,主母心疼女兒,怕她凍著,特意找人買了床皮褥子給女兒取暖,哪成想到夜裡,那皮褥子越裹越緊,將女兒活活憋死在了其中。裹著馬皮的女屍,埋在土裡變成了蠶,老百姓們就稱它為馬頭娘。

【文】這是蠶祖最早的由來,不過在常見的馬頭娘娘廟裡,正中神位上供的泥像,卻大多是一位身穿宮裝的女子,胯下騎乘駿馬,身邊侍立著有兩男兩女四個童兒,分別捧著「桑葉、蠶、繭、絲」四樣東西。蠶祖神蟲的泥像擺在側面當成化身,當中這個女子才叫馬頭娘娘,也叫馬明王。蠶農們擺設酒肉,在馬幛前焚燒香火,祭拜的主要神祇,是這位馬頭娘娘。

【人】因為在明朝初年,大明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頒布過一道法令,一個人栽桑樹十五株,可免除徭役,減輕了蠶農們很大的負擔,蠶農們認為這是朱元璋的皇后馬娘娘之意。大腳馬皇后出身寒微,深知民間疾苦,素有賢名,桑農便將她供在廟裡,當做是蠶祖轉世投胎,作為蠶廟裡的正神,這才有了馬頭娘娘廟的名稱。

【書】不僅桑農拜馬頭娘娘,有許多販運絲綢的商賈,也要到廟裡燒香祭祀。清朝末年,某綢緞商在天津衛建了座馬頭娘娘廟,廟裡供的馬姑馬明王,這是入鄉隨俗,當地人習慣稱馬頭娘娘為馬姑。天津這邊的風俗是南北匯聚自成一體,執掌桑蠶的馬頭娘娘到了此地,有不少人到這燒香許願,祈福求子,據說廟裡有尊神蟲的泥像,格外靈驗。

【屋】老師傅的爺爺那輩兒,因躲避官司,從老家沛縣遷到天津衛居住,擺了個狗肉攤子為生。那時候馬頭娘娘廟的香火很盛,別看是在城郊,來來往往的人卻不少,隔三差五還有廟會節慶。後來解放軍發動平津戰役,城西是主攻方向,這座廟毀於戰火,再也沒有重建,牆體屋頂和神像也都損毀了。

馬頭娘娘有兩個神位,一個是宮裝跨馬的女子,另一個是只大蠶的化身。老師傅從解放前就在這附近擺攤兒,年輕時親眼看過「神蟲」的泥塑,廟毀之後再沒見過,還以為早已不復存在,想不到這馬頭娘娘廟被毀這麼多年,這尊蠶神的泥像竟然還在。老師傅相信蠶神有靈有應,所以吩咐表哥趕緊把蠶神泥像推回原位,免得惹來麻煩。

表哥聽了這蠶神廟的來歷,只是覺得新鮮,但蠶神顯靈的事怎麼聽怎麼離奇,如果真有靈應,這座廟怎麼會毀於戰火?馬頭娘娘連自己的神位都保不住,它還能保著誰?可見是民間的迷信傳聞罷了,像老師傅這種上歲數的人才願意相信。老師傅看出表哥的意思,說道:「你小子別不信,這泥塑的神蟲真有靈性。」表哥說:「師傅我信還不成嗎,泥人兒也有個土性,泥胎塑像常年受到香火祭祀,必然有靈有應,但盼它保佑咱這買賣越做越好。」

老師傅聽這話就知道表哥還是不信,他說:「這馬頭娘娘廟跟江南的風俗不同,善男信女們到此燒香許願,常有祈福求子保平安的,與咱這賣樊噲狗肉的攤子毫不相干。解放前我就在這附近擺攤兒了,多次見過廟裡的神蟲顯靈。」

表哥道:「師傅您給說說,這廟裡的神蟲怎麼顯靈?它給您托夢來著?」

老師傅說俗傳「狗肉化胎」,是說孕婦吃了肉狗,肚子裡的胎兒就會化成血水,其實根本沒這麼檔子事兒,這才是真正的迷信。南方人信的多,天津衛倒沒有這種說法。早年間我祖父在沛縣賣狗肉,有個孕婦買去吃了,那孕婦自己走路不慎摔了一跤,撞破了羊水,以至流產,卻怪到咱這狗肉攤子頭上。祖輩不得不背井離鄉,舉家搬到這九河下稍做買賣。我從記事開始,便跟著我爹在這擺攤兒,用泥爐瓦罐煮狗肉。

那還是在解放前,馬頭娘娘廟香火最盛的時候,老師傅當時二十歲不到,已經能一個人挑大樑,煮出來的狗肉五味調和,遠近有名。和現在一樣,也是每天傍晚出來做買賣,到半夜才收攤。有一次忙活到後半夜,路上早沒人了,剩下他自己收拾好爐灶,正要回去,隱隱約約聽到廟裡有聲音傳出,離得遠了,那動靜又小,聽不真切。這座馬頭娘娘廟附近沒有人家,廟裡也沒有廟祝,深更半夜哪來的動靜?他以為是有賊人來偷廟內的供品,那時也是年輕氣盛不知道怕,手邊摸到一根棍子,拎著棍子走進去,尋思要是有小偷小摸之輩,揮著棒子喝罵一聲,那做賊的心虛,肯定扔下贓物開溜。誰知到了廟裡一看,前後不見半個人影,連只野貓和老鼠都沒有。當晚一輪明月高懸,銀光鋪地,這馬頭娘娘廟的規模也不大,從廟門進去只有當中一座小殿,殿中一片沉寂,那馬頭娘娘和幾個童男童女的塑像,在月影中黑濛濛的,白天雖然看習慣了不覺得怎麼樣,夜裡一看,真讓人感覺毛骨悚然。老師傅也不免有幾分發怵,心說:「可能偷東西的賊,聽到我從外面走進了,已然腳底下抹油——溜了。」想到這轉身要往回走,忽然聽身後傳出小孩的啼哭聲,那聲音很小,但夜深人靜,離得又近,聽在耳中分外的詭異真切,把他嚇得原地蹦起多高。往後一看,哪有什麼小孩,只有那尊神蟲的泥胎。以前多曾聽聞,馬頭娘廟裡最靈異的是這神蟲,常會發出小兒啼哭之聲,求子嗣的善男信女全給它磕頭燒香。往常別人說他還不信,泥土造像能發出小孩的哭泣聲,這事怎麼想怎麼邪門兒,這次讓他半夜裡撞上了,嚇得魂都掉了,跌跌撞撞地爬出廟門,一路跑回家中。後來倒沒出過什麼怪事,打這起相信廟裡的神蟲靈應非凡,也跟著善男信女們前去燒香磕頭,繼續在附近擺攤兒做生意。打仗時馬頭娘娘廟毀於炮火,轉眼過去那麼多年,想不到這尊神蟲的泥像,埋沒在荒草泥土間,還能保留至今。別看外面那層彩繪都掉光了,但一看那輪廓形狀,老師傅立時認出是廟裡供的神蟲。

表哥一邊蹬著三輪車,一邊聽老師傅說了許多年前的經過,只當聽個段子,還是不願意相信,泥土捏成的神像,怎麼可能會在夜裡像小孩一樣啼哭?

師徒二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到家了。表哥將老師傅送進屋,自己才冒著風雪回家睡覺。他累了一晚上,到家先洗個澡,躺在床上便睡,連個夢也沒有,等睡醒覺,再起來吃飯的時候,已經把這件事忘在腦後了。傍晚又跟老師傅去那條路上擺攤兒賣狗肉,結果當天夜裡就出事了。

【下】

這兩天連著下雪,大雪下得推不開門,一般做小買賣的全歇了。老師傅這祖傳的沛縣狗肉,卻是天冷好賣。師傅兩人頂風冒雪,用三輪車拉上爐灶,來到往常擺攤兒的路邊,燒起泥爐,把狗肉裝到瓦罐裡用火煨上,準備好了板凳等待客人。

表哥對老師傅說:「師傅我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您這祖傳的手藝這麼地道,老主顧又多,怎麼不自己開個小館子,這麼大年紀了還在這偏僻的路邊擺攤兒,天寒地凍何苦遭罪?」

老師傅歎氣說自己沒兒沒女,好不容易收了表哥這個徒弟,這小子又懶又滑,做買賣只會偷工減料,祖傳的沛縣狗肉到這輩兒,恐怕要失傳了。他上了歲數,也沒有開店的精力了,趁著身子骨還能動,才到路邊擺個攤子,主要是放不下那些老主顧,對付著過一天算一天。

表哥一聽這話別提多洩氣了,合著師傅根本沒拿自己當回事,他跟老師傅拍胸脯子保證:「師傅您別看我手藝學得不怎麼樣,可師徒如父子,往後您歲數大了,我給您養老送終。」

老師傅給了表哥腦袋上一個暴栗兒:「你小子這就想給為師送終了?」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很欣慰,覺得這個靠不住的徒弟也懂事兒了。

說話的工夫,天色漸黑,狗肉煨得軟爛,熱氣騰騰肉香四溢,陸續有吃主兒過來,圍著泥爐坐在攤前,老師傅撕肉加炭,表哥則忙著燙酒收錢。這條路身後是墳塋荒野,對面是大片田地,隔著田地有村鎮,今天來的幾個吃主兒都在那住,彼此熟識,相互寒暄著有說有笑。

雪下到夜裡,變成了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路上行人車輛絕跡,可能電線被積雪壓斷了,整條路上的路燈都滅了。老師傅在攤子上掛起一盞煤油燈,加上爐火照亮,這老鱉狗肉是大補,熱量很大,風雪中圍著路邊燒得火紅的炭爐吃,更添美味,所以真有那嘴饞的主兒,冒著雪摸著黑趕來吃上一頓。

夜裡十點來鐘,風停了,雪還下個沒完,表哥的肚子突然疼了起來,老師傅正忙著,也顧不上他,讓他自己找地方解決。

表哥平時並不關心國家大事,但他有個習慣,上廁所必須看報紙,從攤子上抄起一張破報紙,夾上手電筒一溜兒小跑,躥到了後面的草叢裡放茅,嘴裡還念叨著:「腳踩黃河兩岸,手拿秘密文件,前邊機槍掃射,後面炮火連天……」

表哥在雪地裡解決完了,渾身上下如釋重負,但也凍得夠嗆,想趕緊回到攤子前烤火取暖。這時手電筒照到身前一個凸起的東西,覆蓋著積雪,他恍然記起,之前把神蟲的泥像推到此處,離著剛才出恭的地方僅有兩步遠。他雖然不信老師傅的話,可怎麼說這也是廟裡的東西,又想到泥像夜裡啼哭的傳聞,心裡也有些嘀咕,起身將泥胎塑像推到遠處。

誰曾想天太黑,沒注意附近有個斜坡,表哥用力一推,把神像推得從斜坡上滾了下去,撞到底下的石頭上,那泥像外邊有層石皮,畢竟風吹雨淋這麼多年,滾到坡下頓時撞出一個大窟窿。表哥連罵倒霉,拿手電筒往底下照了照,猛然發現神蟲泥像破損的窟窿裡,露出一個小孩的腦袋,白乎乎的一張臉。

表哥嚇得目瞪口呆,馬頭娘娘廟裡這尊泥像,聽說已有兩百多年了,裡面怎麼會有個小孩?那孩子被塞到密不透風的泥像裡,還能活嗎?

稍微這麼一愣神,一陣透骨的寒風吹來,刮得表哥身上打個冷戰,定睛再看那泥像的窟窿,卻什麼都沒有了,他也不敢走近觀瞧,暗道一聲見鬼,急忙跑回狗肉攤子處。

老師傅忙著照顧那幾位吃主兒,見表哥回來立刻招呼他:「你小子又跑哪去偷懶了,還不快來幫忙。」

表哥沒敢跟老師傅說,當即上前幫手,手上忙個不停,心裡卻七上八下難以安穩,總想著剛才看到的那個小孩。

以前聽過一種說法,小孩身子沒長成,死掉半年就連骨頭都腐爛沒了。許不是以前有人害死了一個孩子,把屍身藏在那泥像裡,夜裡那哭聲是小鬼叫冤,燒香的善男信女們聽了,誤以為是神蟲顯靈,自己將泥像撞破一個大洞,外面冷風一吹,封在泥胎中的屍骨立時化為烏有。他腦子裡全是這種嚇人的念頭,好不容易盼到收攤兒,騎著三輪先送老師傅進屋,再回到自己家,已經是夜裡十二點半了。

表哥把三輪鎖在胡同裡,那時候住的還是大雜院,院門夜裡十點准關,門裡面有木栓,不過木栓前的門板上留著條縫隙,能讓人把手指頭塞進去撥開門栓。他伸手撥開門,心裡還惦記之前看到的情形,下意識往身後看了看,只見雪在胡同裡積得很厚,可雪地裡除了他走到門前的腳印,還有一串小孩的腳印。

表哥大吃一驚,頭髮根子都豎起來了,可那腳印極淺,鵝毛般的大雪下個不停,轉眼就那串細小的足跡遮住了,只剩下他自己的腳印,由於踩得深,還沒讓雪蓋上。他不禁懷疑是自己腦袋凍木了,加之天黑看錯了,心頭撲通撲通狂跳不止,但願不是那屈死的小鬼跟著回家了,慌裡慌張進院回屋。

表舅兩口子還沒睡,等著給表哥熱點飯菜吃,一看表哥進屋之後臉色不對,忙問出什麼事了?

表哥一怕爹媽擔心,二怕老兩口嘮叨,推說今天吃主兒多,忙到深夜特別累,睡一覺就好了。胡亂吃點東西,打盆洗腳水燙了腳,躺到床上卻是提心吊膽,燈也不敢關,拿被子蒙著腦袋,翻來覆去睡不安穩。

那時居住條件不好,住平房,屋子裡很窄,床和衣櫃都在一間屋裡。表哥烙大餅似的正折騰呢,覺得自己胳膊上涼颼颼的,用手一摸什麼也沒有,他心裡納悶是怎麼回事,揭開被子看了看,沒看到有什麼東西,剛想蒙上頭接著睡,可無意當中往衣櫃的鏡子上瞥了一眼,發現有只小手,正抓著他的腕子,更可怕的是這隻小孩的手只能在鏡子裡看到。

表哥嚇壞了,夜裡兩三點,他「嗷嘮」一嗓子驚叫,把表舅和表舅媽也都嚇醒了。表哥再瞪眼往鏡子裡看看,除了他自己之外什麼都沒有。屋裡的燈還開著,身上出了一層白毛汗,說不清剛才是做夢還是真事,隨後發起了高燒,不知道是凍著傷風還是嚇掉了魂兒,去醫院打了吊瓶。那年頭不像現在,如今牙疼去醫院都要輸液,以前是這人快不行了才打吊瓶,說明情況很嚴重了。

表舅得知此事之後,等表哥恢復過來,能下地走動了,帶著他去找一位孫大姑。據說這孫大姑年輕時跟個老尼姑學過本事,會看陰陽斷禍福,很多人都信她,鄉下有蓋房子選墳地的事,經常找孫大姑去看。比如「頭不頂桑,腳不踏槐」之類的民間說道,因為桑樹的桑與喪同音,槐帶著鬼字,又與壞同音,這都是住家的忌諱,所以一般不用桑木做梁,也不用槐木做門檻。傳統講究是「東種陶柳西種榆,南種梅棗北種杏」,這叫「中門有槐,富貴三世,屋後有榆,百鬼不近」。還有種說法「宅東種杏樹,宅西種桃樹,皆為淫邪之兆,門前種雙棗,門旁有竹木,清脆則進財」,反正諸如此類這些事情,孫大姑熟得不能再熟了。據說她還能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信孫大姑的人是真信,不信的人則說她腦子有問題,或是指責她以迷信手段騙錢,屬於街道居委會重點盯防的對象。

表舅歷來相信這些,帶著表哥上門拜訪,特意拎了兩包點心,孫大姑卻不收,讓表哥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聽完讓爺兒倆回去等消息。轉天告訴表舅,以前馬頭娘娘廟裡的廟祝存心不善懂得邪法,從人販子手裡買來一個孩子,把這小孩堵在泥胎裡,活活憋死了。這屈死的小鬼一直出不去,有時候夜裡就在那哭,不知情的人聽到,以為是神道顯靈,使得香火大盛,廟祝以此來收斂錢財。這事過去好幾十年了,那廟祝也早已不在人世,咱燒些紙錢請人做場法事,超度一下這小鬼的亡魂,應該就不會再有事了。

表哥一家為此事花了些錢,從大悲院請和尚念了幾卷大經,拿表哥自己的話來形容,聽完經之後,好像心裡壓著的一塊大石頭就此沒了。是不是心理作用就不知道了,總之從這開始不再有怪事發生,他又跟著老師傅,在路邊擺了兩個多月的攤子。

冬去春來,天氣轉暖,生意冷清了不少。老師傅身體欠佳,可能是勞累了一輩子,連咳帶喘一病不起,竟而撒手西去。表哥一直在旁伺候,直到送終火化,那門沛縣狗肉的手藝終究沒能學會。

第十二章 故宮老牆和煤山鬼怪

【上】

位於故宮北面的煤山,元代之前是荒郊野地,明末崇禎皇帝吊死於此。據傳夜裡如果有人看到一個身穿紅袍的老者在煤山附近痛哭,轉天宮裡一定會有帝后駕崩,也曾有侍衛用火槍去打那老者,但是一瞬間就不見了,這即是煤山鬼怪的傳聞。

北京故宮建成至今六百年了,在午夜時分,常有巡夜隊聽到或見到一些根本不該存在的東西,令人毛髮乍起,比如在一處老牆下,看到一個宮女的幽靈,1992年的時候還有人拍到過模糊不清的照片。因為深宮大院,從風水上講是聚氣之所,是磁場很強的地方,在陰雨雷電或滿月時,有可能記錄下人的影像,這段信號在很多年以後,就變成了反覆出現的幽靈。

這次雖然名為「故宮老牆和煤山鬼怪」,但我想說的故事,卻不是這些荒誕無稽的傳聞。我有位親戚,論輩分我要稱呼他一聲二舅,其實是輩分低歲數大,年輕時有點文化,解放就前參加革命,當過四野某首長的警衛員,戰爭年代因敵機轟炸負過重傷,現在七十多歲了,身子骨仍然很結實,只是肺部至今還有彈片沒取出來,陰天下雨便會感到喘不上氣,他給我講過很多在故宮中親歷的奇聞異事。

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後,首長照顧我二舅身上有傷,給他安排了一份比較清閒的工作,轉業到故宮保衛處。當時的故宮荒廢了好幾十年沒人居住,也不對外開放,工作相對輕鬆。沒過幾年,到了50年代初,國家決定對故宮進行整理,經周總理親自批示,由保衛處和管理處抽調人員,分成若干個工作組,到故宮各處勘察,每一個角落都不能遺漏,並將情況記錄上報。比如某處大殿是損毀了是坍塌了、雜草多高、從裡到外有什麼物品、分別是哪樣哪樣,事無鉅細,全部要詳細記錄備案,然後由上級調派人手進行翻修整理。這個工作斷斷續續,一連進行了兩年多,光是從故宮裡清除出來堆積了上百年的垃圾,就有好幾十萬立方米,二舅所說的那些事,主要發生在此期間。

50年代初期,抗美援朝戰爭的硝煙尚未散盡,國內還有很多特務活動,按照規定,故宮保衛處和夜巡隊也要配槍。二舅所在的工作組只有幾個人,只有他一個人挎著把手槍,每天帶上「乾糧、水壺、筆記本、照相機、圖紙」等等應用物品。帶上乾糧是因為故宮實在太大了,吃飯往返耽誤時間,所以在挎包裡塞上倆饅頭,累了餓了坐下來就著涼水啃幾口充飢。他們早出晚歸,在寂靜空曠的深宮大殿中一走就是一天。

故宮是世界上最大的宮殿建築群,始建於明朝永樂年間,佔地72萬平方米,四周的宮牆約有3.5公里長,牆外環繞著寬52米的筒子河,相傳故宮裡總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的房屋,差半間是一萬。那時候也沒遊客,只有工作組這幾個人,站在宏偉無比的太和殿前,抬頭仰望蒼天,會有種與世隔絕的恍惚之感。

這麼大的故宮,要把每一處角落都走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那時候的人們特別吃苦耐勞,既然組織上這麼安排,埋頭干也就是了。最先進行勘察的是「午門」,您穿過天安門和端門,一直往裡走,就是故宮的正門「午門」,以往說書的經常說「推出午門斬首」,那就是指這座門了。高大的紅色宮牆,城墩當中辟有三個門洞,左右各有一處掖門,俗稱「三明五暗」,由於年久失修,牆皮脫落的情況很嚴重,牆頭和城門樓子上都長出野草了。

午門這樣頹敗蕭條的情形,在整個故宮裡還算比較好,畢竟一般有人來都從這進,那些常年閉鎖的偏僻區域,情況還要更差,野草長得比人都高,走進去連下腳的地方都找不著。二舅剛到故宮時,還以為午門前這片空地,真是古代處決犯人的法場,還特意多看了看,後來聽工作組裡的專家說,戲文評書裡「推出午門斬首」這種情節,完全是胡編的,推出午門也許沒問題,但是砍頭不可能在午門跟前。明朝處決死囚在西四牌樓,清朝的法場設在菜市口。那時每到秋後開刀問斬,差役們把犯人押出宣武門,經過斷魂橋和迷市這兩個地方,送到菜市口行刑。當地菜攤集中,所以叫菜市街,街前的路口叫菜市口,那地方鬧鬼的傳說最多,留著以後單獨說。

還是說這座午門,為什麼叫午門?凡是地名沒有不帶講兒的,午門也有講兒。整個紫禁城的佈局東南西北非常工整,坐北朝南處在子午軸上,如果用子丑寅卯十二時辰象徵方位,子在正北午在正南,午門就是故宮的南門。南字音同難,不吉利,舊時避諱。您看南北兩方打仗,不單是中國,越南朝鮮包括美國,凡是南北相爭,北在上南在下,論形勢是以上制下以北壓南,南邊從來就沒贏過,以前的朝廷最忌諱這個,故此稱南門為「午門」。

這是二舅聽工作組裡的老同志講的。那幾年在工作組裡,也真跟著學了不少東西,又請教人家這故宮為什麼又叫紫禁城,這裡面有講兒沒有?老同志說怎麼沒有呢,凡是地名都有講兒。紫禁城是人王住的地方,人王就是世間的帝王,號稱真龍天子,是天帝的兒子,皇宮要仿著玉帝的天宮建造,天宮也稱紫宮,因為紫微星居於天地中央,皇宮屬於戒備森嚴的禁地,所以就叫紫禁城了。只是人王的宮殿規模不敢超過天宮,傳說天宮裡不多不少是整整一萬個房間,故宮裡就只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這是為了比天上少半間。實際上宮裡究竟有多少房間,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人數得清楚,只知道大致是八九千這個數目,就像沒人知道紫禁城總共有多少條龍。故宮裡這種解不開的謎團實在太多了,沒法一一細說。

二舅所在的工作組,初期勘察的區域在前廷西側,進了午門往左走,隔著一道宮牆便是武英殿。那一帶建築比較少,深邃而又空曠。如今故宮對外開放可以參觀的,僅是一小部分,很大部分仍常年閉鎖,這座武英殿就屬於其中之一。

工作組剛進去的時候,這片宮殿裡野草齊腰長,宮殿裡有大群大群的烏鴉棲息。每天黃昏日落,成群結隊的烏鴉就往武英殿飛,群鴉鋪天蓋地,看起來猶如烏雲壓頂,數目多得嚇人,此起彼伏的叫聲雜亂淒涼。這些烏鴉很多年沒人敢打,因為老百姓都說這是玉皇大帝的黑鴉兵。

群鴉白天飛往南城覓食,傍晚飛回故宮武英殿附近,牆頭房簷都是烏鴉落腳的地方,由於這片宮苑很多年沒人進來過了,所以烏鴉都不怕人。相傳故宮裡的烏鴉群幾百年前已有,只不過數量很少,並沒有眼下這麼多。乾隆時的名臣劉羅鍋,曾就這些烏鴉做過一首打油詩:「一隻兩隻三四隻,五六七八九十隻;食盡君王千盅粟,鳳凰何少爾何多。」借此抨擊朝廷上那些碌碌無為的庸臣。當然也有說詩裡寫的是麻雀,但實際上是指烏鴉。前清的皇帝常下旨給群鴉投米,因為古書上有「烏鴉反哺」的典故,皇上認為烏鴉孝順,百善孝當先,理應賞賜,主要是為了給臣工百姓們做個樣子,顯示皇上尊崇孝道。

工作組的幾個人忙到中午,坐在武英殿前的石階上啃饅頭喝水,就看見牆根背陰處落著一隻老烏鴉,滿身羽毛珵亮,個頭大得出奇。這個時間武英殿附近的烏鴉不多,大部分都出去覓食了,工作組一開始沒拿這只巨鴉當回事,想不到故宮裡的大烏鴉真有靈性。

工作組裡有個女的叫小陳,她把剩下的一小塊饅頭扔給老烏鴉,巨鴉銜起來就吞了。午飯後工作組到武英殿前察看,武英殿前面是武英門,整座大殿朱紅色的高牆,琉璃瓦鋪頂,地面上滿是蓬蒿野草。明末清初闖王李自成進北京,在這武英殿裡登基稱帝,但很快就被滿清八旗鐵甲逼得逃出京城,李自成兵敗身亡,有這段歷史存在,給本就荒廢的宮殿蒙上了一層更悲涼的色彩。工作組撥開野草正要往前走,忽聽剛才那隻老鴉高聲鳴叫,振翅在眾人頭頂盤旋,有人就說:「這烏鴉真討厭,給了它一口吃的便糾纏不休。」一邊罵一邊往前走,那隻大烏鴉竟飛下來啄人,怎麼驅趕也不肯離開。

組裡那位老同志覺得烏鴉這舉動有些反常,好像是再告訴這幾個人別往野草深處走,難道前面有什麼危險?

大伙心裡畫了個問號,抬眼往前看,荒草深處有幾口帶著獸頭的大銅缸,那都是宮裡積水防火用的器物,幾乎每座大殿前都有,這時就聽草叢裡悉悉索索一陣響動,有東西在亂草深處快速移動,「嗖」地一下躥出一個誰都不認識的怪物。

【中】

從草窩子裡躥出來的這個活物兒,足有一尺多長,身上疙裡疙瘩,糙皮那顏色和枯樹葉一樣,長著四肢和尾巴,腦袋又扁又圓,眼珠子跟舌頭都是血紅的,樣子很兇惡,在眾人眼皮子底下躥過去,落到武英殿石階前的野草叢中,再想找可就找不著了。要不是那隻老烏鴉在頭頂干擾,二舅這幾個人往前多走兩步,非讓這東西給咬著不可。

以前有種傳聞,說故宮裡有種怪物,好多人見過,但始終沒能逮到,關於這怪物的樣子,眾說紛紜,沒有個准譜。相傳是宮殿簷脊上鎮邪的神獸,年頭多了有了靈性,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就四處活動,當然這屬於是迷信傳說了,不過故宮裡確實有怪物。二舅當年在保衛處做夜巡隊,不止一次親眼見過,那天在野草叢生荒廢破敗的武英殿前,是頭一次看見。

工作組裡的老同志姓賈,二舅稱呼他為「賈不懂」。賈不懂就是真懂,故宮裡的事很少有他不知道的,對這地方一磚一瓦的歷史掌故無不通曉,比如宮殿屋脊滴水簷上雕著的神獸,各有各的名,各有各的講兒,每一樣賈不懂同志都能給你說出來。但在草叢裡躥出來的這個東西,連老賈同志都不認識,也許是他走在後面根本沒看清楚。

一開始以為是某種怪蛇,可蛇沒有腿,後來查過不少舊檔案,以前皇宮裡養過不少動物,御花園裡有的是珍奇異獸,還有養在地窨子裡的守宮。守宮也是劇毒之物,養在深宮中喂以秘藥,等到長大了便釘在瓦上拿炭火烤透,然後碾成碎末,做成守宮砂給宮女嬪妃點到臂上,從此宮女臂上便多了一個紅玉似的血痕,處女一破了身,這守宮砂也會立即消退,通過此法防止有人做出穢亂宮闈的事情。末代皇帝溥儀被逐出紫禁城之後,紫禁城裡養的守宮也沒人餵了,逃得四處都是。這東西性喜陰涼,武英殿前的大銅缸存積了上百年雨水,那水都是黑綠色的,散發著腐臭,周圍長滿了厚厚綠苔,底下的巖縫裡陰涼潮濕,守宮最喜歡鑽到這種地方,大概有不少烏鴉被它咬死了。別看烏鴉不招人喜歡,但這種鳥類的邏輯性特別強,很有靈性,那老烏鴉必定知道草叢裡有守宮,這才阻止人們接近。

當然這僅僅是猜測,因為沒能逮到在武英殿附近出沒的怪物,所以說不清它到底是什麼,其實不僅是這個,50年代故宮裡的活物兒很多,黃鼬野貓野鼠蝙蝠之類最為普遍,由於荒廢了好幾十年,蠍子蜈蚣長蟲這些毒物也有。從那次開始吸取了教訓,再到荒草沒膝的偏僻所在行走,一定要提前打好綁腿,起碼也得把褲管紮住,以免有蛇鑽進去把人咬傷。

在對故宮的徹底清整中,工作組根據線索找到了一間儲藏珍寶的密室,地點在乾清宮。這是有個老太監,解放後為了立功,把密室的事報給了人民政府,據說這地方連溥儀都不知道。乾清宮裡的結構十分複雜,以前是皇帝的寢宮,設有暖閣九間,每間分上下兩層,各有樓梯相通,每間屋子都有三張床,總計二十七張床,為的是讓皇上換著地方睡覺,以防被人暗害,但明朝的一些宮廷命案,還都是發生於此。乾清宮暖閣下有防火的夾壁牆,密室就藏在牆裡,從裡面啟出來最後價值的東西,被命名為金髮塔。純金的一座小寶塔,四尺多高,塔身嵌滿了寶石,工藝精湛絕倫,塔裡放著一些頭髮,那是乾隆生母孝聖憲皇后的頭髮,滿清皇帝篤信密宗,所以有這樣的習俗,堪稱稀世珍寶。

另外還有兩件骨器,就是拿人骨做的法器,是什麼人的遺骨還考證不出。野史中有一個未經證實的說法,咸豐年間,有發匪作亂,這是指太平天國起義,這是清朝歷史上規模最大持續時間最久的農民起義戰爭。太平天國鼎盛時派兵北伐,北伐的兩個統帥是林鳳祥和李開芳,太平軍一路北上勢如破竹,打到天津的時候被天津知縣謝子澄組織民團伏擊,太平軍損失慘重,這時僧格林沁指揮的蒙古馬隊趕來增援,北上的太平軍全軍覆沒,林鳳祥和李開芳分別受傷被俘,首先被擒的是李開芳。初時清軍跟太平軍作戰沒贏過,頭一次大獲全勝,還捉到了賊首,鐵帽子王僧格林沁為了在皇上面前請功,把林鳳祥打木籠裝囚車,由大隊官軍押解到北京城獻俘。皇上帶著文武大臣,親自在午門城樓子上觀看俘虜,京城的老百姓也爭相來看熱鬧,擠成了人山人海,要看這太平軍裡的大人物到底是不是三頭六臂,一看雖沒有傳說中的那麼厲害,倒也真是一條好漢。林鳳祥被押送菜市口凌遲處死,身受千刀萬剮,自始至終神色如常,死後顎骨被喇嘛做了一個酒碗,上面雕刻著密宗的真言咒語,據說是可以辟邪。後來太平天國遭到徹底鎮壓,天王洪秀全有個妹子叫洪宣嬌,南京被清軍攻陷之際,洪宣嬌死於亂軍之中,屍體被清軍找出來,扒皮取骨,遺骨也做成了一件法器。按野史筆記裡的描述,這兩件東西收藏在皇宮大內,可誰都沒見過,而且這也不是信史,只是作為傳說順便一提,但乾清宮密室裡發現的珍寶中,確實有兩件密宗骨器,來歷無法考證而已。

50年代初,在故宮密室中發現的珍寶,如今在故宮博物院珍寶館裡都能看到,但那兩件骨器一直沒有展出,是封存起來了還是怎麼樣,咱們就不得而知了。

現在的珍寶館是在故宮東北面,那裡屬於後廷,離珍妃跳井的地方不遠。既然之前說到故宮裡的怪物,接下來就說說珍妃井。八國聯軍打進北京那一年,慈禧太后要逃亡西安避難,老佛爺一直看珍妃不順眼,當作是眼中釘肉中刺,一直把珍妃幽禁在冷宮裡,臨逃之前非要找個借口把珍妃這小妖精弄死,就稱洋兵洋將很快就要打進北京城了,不能讓珍妃留下受辱,萬一讓洋鬼子糟蹋了,可是有損國體,讓珍妃投井自盡。珍妃活得好好的,怎麼能甘心自盡,當時奮力掙扎,最後讓慈禧手下的心腹太監,給活活推進了井裡,結果香消玉殞成了水鬼。後來慈禧回到紫禁城,夜裡常做噩夢,夢到珍妃披頭散髮從井裡爬出來找她索命,那情形比午夜凶鈴還恐怖。慈禧受不住嚇,只好命人把珍妃的屍體從井裡打撈上來好生安葬,比較邪性的是井下屍體仍然栩栩如生,這也可能是後人以訛傳訛,到了民國時期有件大案——夜盜珍妃墓,那已是後話了。咱不說土賊當年如何夜盜珍妃墓,我聽二舅講,在50年代清整故宮的時候,有人在這口珍妃井附近看到過很奇怪的東西。

珍妃井是在景祺閣,屬於紫禁城的後廷,二層的一座閣樓,當時管理處的人都聽過珍妃井鬧鬼的傳聞,大白天往這走也覺得瘆人。井口看起來不大,珍妃要是稍微胖點,硬塞也塞不進去。不過以前這井口是八角的漢白玉欄杆,號稱八角玲瓏井,那會兒井口還很寬,50年代初期這口珍妃井已經枯得見底了。當時夜巡隊曾有人經過慶壽堂,晚上聽草響,還當是有野貓,拿手電筒照過去,就看有個很瘦的小孩,樣子古里古怪,有鼻子有眼,站直了可能還沒普通人大腿高,身上白乎乎的全是毛。

說這怪物是小孩也不太像,倒像渾身白毛的小獼猴。夜巡隊的人也是膽大,幾個人呼啦啦往上一撲,就想逮住這隻小白猴,不料那傢伙逃得飛快,蹭蹭幾下就上牆了。夜巡隊藉著月光從後面追,打慶壽堂一直跟到景祺閣,就看它一溜煙似的逃進了珍妃井,等夜巡隊追到井前,往裡看黑咕隆咚看不到井底。後來疏通這口古井下的淤泥,有工人下去看到井壁很滑溜,不可能有東西從底下爬上去,在井下挖出不少淤泥,但沒挖多深,底下「咕咚咕咚」往上冒水,有人說這口井深處可能通著筒子河,當時也不敢再挖了,任憑井水自己漲落。這件事二舅只是聽當事人講過,後來隨著故宮對外開放,進出的人越來越多,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也就很少再有了。不過現在的故宮仍有很大一部分區域,從不對外開放,其中幾個地方在深夜十二點之後,即使是夜巡隊也不敢去。

最讓夜巡隊怵頭的地方,主要在紫禁城後廷東面。故宮裡千門萬戶,不熟悉的人進來就跟進了迷宮一樣。紫禁城前面是主要是三座大殿,分別是「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從明朝開始,這三重大殿一棵樹也沒有,按民間的說法,不種樹是怕有刺客躲在樹上,實際不是這麼回事。

紫禁城外朝三大殿自古不種樹,近代稀稀落落有那麼幾株,還是辛亥革命之後所栽,長得也不好,後來又給砍了。以前朝廷不讓種樹,主要是為了襯托宮殿宏偉威嚴的氣勢。您想古代的文武官員前去朝拜天子,先經過天安門,踏著漫長深邃的御道,在層層變化起伏的建築中穿行,會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逐漸擴大,最後進入太和門,看到寬闊的廣場上三重大殿巍峨聳立,人的精神壓力至此被放大到了頂點,至高無上的天子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二舅還聽老賈同志提過,宮殿前不種樹,也和五行風水有很深的關係。紫禁城講究的就是天人呼應,皇帝在五行裡佔個土,木克土,觸了霉頭,這也是三大殿前沒樹的緣由之一。故宮裡這種忌諱很多,比如紫禁城好多地方有門匾,上頭用滿漢文字寫著什麼什麼門,可你仔細看,每個門匾上的「門」字,都沒有底下的勾角,末筆皆是直上直下,沒有底下的勾,這只是諸多忌諱之一。往東還有一座鬧鬼的「陰門」。

陰門不是正式的名稱,那是民間的俗稱,這道宮門叫「東華門」。紫禁城裡的每扇大門,上面的門釘按制度要「朱扉金釘,縱橫各九」,也就是門是朱漆紅門,門釘走金漆,按九九之數排列,每排九個門釘,總共九排,唯獨這東華門,門釘居然少了一排,是八九七十二個。有人說是建造此門的時候出現了疏漏,其實不然,紫禁城那是皇上住的地方,誰敢犯這麼大的錯?再說當初造錯了,為什麼幾百年一直沒改回來?其實是故意造成七十二個門釘,七十二和著地煞之數,這座東華門本來就不是給活人走的。紫禁城裡住過二十幾個皇帝,歷朝歷代皇帝駕崩,一律從東華門出殯,因此得了「陰門」這麼個名稱。這一帶曠地很多,比西邊的武英殿還僻靜,鬧鬼的傳聞最多。

【下】

東華門位於紫禁城的東南角,位置偏僻,50年代的時候,那一帶尤其荒涼。往北過了皇極門屬於內廷,建築開始變得密集,宮闕重疊,不熟悉地面的人進來很容易迷路。俯瞰紫禁城東北側,宮牆殿閣猶如棋盤,故宮裡鬧鬼的傳聞,大多發生在東邊,甚至有人進去之後失蹤不反,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挺大個活人,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剛解放那會兒好多單位實行軍管,故宮管理處保衛處的人員,很多是部隊上調撥過來的。二舅有個同事,也是部隊轉業,戰爭年代作為鄉下農民參了軍,要文化沒文化,就是傻大膽。他到北京紫禁城,剛來沒兩天,得知這是皇帝老兒的金鑾殿,這倆眼都不夠使了,看哪都覺得新鮮,一個人到處溜躂。有管理處的人勸告他:「你哪都不認識,別一個人在故宮裡到處走,萬一迷路就麻煩了。」這老粗不聽那套,以前在游擊隊打鬼子,什麼樣的深山老林沒鑽過,不信在城裡還能走丟了?結果這個人獨自走到後廷,然後再沒回來,保衛處派人找了好幾天也沒尋到下落,至於遇到了什麼意外,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但是永遠沒機會說出來了,也不知道是否與東宮後庭鬧鬼的傳言有關。

要說東宮後廷鬧鬼,絕不是沒有根據。後廷的建築本身就複雜,充分發揮了古代風水的藏納之道,紫禁城有個特點,站到皇城外的景山上,地勢比城內高出許多,但宮裡這麼多道門戶,在高處卻完全看不到,只能見到朱紅的牆壁重重疊疊,以及一座座鋪著琉璃瓦的殿頂起伏錯落,這也是為了防止有刺客在山上窺覷大內路徑。

解放前的北京,一度稱為北平,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裡,北洋軍閥、日本鬼子、國民黨這些統治勢力,你方唱罷我登場,雖然城內沒發生過大的戰爭,但有時候治安也不穩定。紫禁城裡的皇帝被趕走之後,幾乎成了無主之地,確保治安的巡邏隊往往是形同虛設,那些毛賊草寇盯著皇城怎麼能夠不眼紅呢。其實為了避免日軍轟炸,故宮裡價值連城的珍寶,已經被政府轉移到大後方,故宮幾乎是個空城,不過賊不走空,歷朝歷代皇帝老兒住的地方,隨便劃拉點什麼也是寶貝,因此不斷有賊人溜進紫禁城,可進去之後很少有賊人能再活著走出來,據說都讓鬼給迷在裡面了。

東宮這邊鬧鬼,始於明末清初,闖王李自成二十萬大軍,全軍皆穿黑衣黑甲,渡過黃河一路勢如破竹打到北京城。崇禎皇帝在窮途末路之際,以發覆面吊死於煤山。那三宮六院的嬪妃宮女,有些怕被義軍捉住受辱,也有一心忠於大明皇帝的,自殺以殉國難的不在少數,義軍攻進了紫禁城又殺了一批。死人的地方大多在東宮,多年以來冤魂不散。按民間流傳的說法,滿清入關之後在東面造了一座佛堂,專門鎮著這些陰魂,清末這佛堂塌毀了未能重修,所以出現鬼怪作祟。

舊時北京有很多飛賊的傳說,可真能飛簷走壁的實在是少之又少,有那本事就用不著偷皇宮內府了,隨便找個富商巨室,足能盜得許多財物。大多數的賊都沒這麼厲害,比如以前豐台有個賊,綽號飛毛腿,無非是腿腳利索跑得快,若無其事地走在街上,到人家店舖裡抄起一樣東西撒腿便跑,一般人還真跑不過他,因此得了個飛毛腿的綽號,實際上只不過比常人能跑而已。至於賊人為什麼大多死在東宮,咱得先描述一下紫禁城的地形。圍著城一圈都有護城河,民國年間河水還挺深,唯獨故宮東北側的角樓附近,能找到過河的地方,這些個毛賊瞅上了角樓底下河水淺,借助蜈蚣梯爬城進到後廷。也有白天從側門混進去,躲到夜裡再動手的賊,通常就近在紫禁城後廷藏匿,到夜裡走在陰森空寂的深宮大內,遇上什麼風吹草動,膽小的真有人被嚇死。據聞也有的賊讓鬼給帶迷了,這地方即使沒有鬼,那時的宮門全都關著,摸著黑走來走去,走轉了向也毫不奇怪。那些死在裡面的賊人,有些還能找到屍骨,個別人就和保衛處那個老粗一樣,這人說沒就沒了,直到現在都找不著。

50年代初清整故宮之時,就在紫禁城東側後廷排水的溝渠裡,發現了兩具屍骸,屍骨都被地下的髒水浸爛了,身份到現在還沒查明。因為發生過很多無法解釋的事情,所以那時保衛處的人員有個心照不宣的規矩,一過夜裡十二點,絕對不去後廷東側。

二舅60年代受到運動衝擊,離開了保衛處,平反後組織上給安排了別的工作,到老一直住在北京,風風雨雨幾十年,算是在那落戶了,甚至習慣了和老北京一樣吃焦圈喝豆汁,給我們後輩兒人說起在故宮夜巡隊的所見所聞,仍是歷歷如繪。

比如大伙都知道朝廷這個詞,因為故宮分前後兩部分。前邊主持政務的三大殿叫前朝,皇帝起居的後宮叫後廷,合起來就是朝廷。至於故宮全部門匾上的「門」字,末筆都沒有勾,唯一有勾的門叫錫慶門,這個謎的解釋有很多版本。據說皇城裡的忌諱很多,門字末筆在書法中稱勾角,而皇宮大內最忌諱鉤心鬥角,所以把末筆的鉤都給抹了。唯一例外的錫慶門,位於後廷東部,是整個紫禁城裡的重要交通樞紐,按以前迷信的說法,這座門相當於人身的死穴,需要有遮攔,因此皇城裡只有「錫慶門」的末筆帶鉤。要是碰巧有去故宮遊覽的讀友,別忘了去驗證一下是不是真這樣,保證會有意外的發現。

相比這些稀奇古怪的見聞,二舅最為津津樂道的段子,卻是當年在故宮聽老賈同志講的一則軼事。前清時紫禁城戒備森嚴,御林軍各營各旗分別有自己的防區,守得鐵桶相似,連蒼蠅也飛不進去一隻,可在咸豐年間,出了件奇人奇事。

咸豐初年,順天府宛平縣有個鄉下的草民,最普通不過的平頭百姓,祖宗八代沒吃過飽飯的這麼一位,這人姓王,窮人沒大號,有個小名叫庫兒,連起來叫王庫兒,綽號傻柱子。傻柱子是老北京土語,意思是實心眼兒一根筋,不懂王法只知道賺錢。到他這代做了點小買賣,每天蒸了饅頭用小車推到北京城裡販賣。有一回無意之中,撿了一塊出入紫禁城的腰牌,腰牌就相當於通行證。您說這小子膽子多大,撿到腰牌絲毫沒考慮王法當前,先想的是紫禁城裡能不能賣饅頭?他也想不到這是多大的雷,私自把腰牌上的名字刮去,換成自己的名字,轉天開始不在街上做買賣了,大搖大擺地推著小車,往紫禁城裡就走。

當時守衛的軍兵也想不到有人這麼大膽子,未經許可就敢去大內禁地擺小攤,又看王庫兒帶著腰牌,還以為是內府特批,便把他放進去了。從此王庫兒財迷心竅,每天起早貪黑到皇宮裡做買賣。那些往來的宮女太監和御前侍衛們,也都認為這人能在紫禁城裡賣饅頭,肯定是上面准許的,所以都沒多問,還有不少人來買他的饅頭。別說王庫兒這手藝還真吃得過,人人都說他這饅頭蒸得好。

有時趕上早朝,王公大臣們天不亮就進紫禁城候著,總不能讓皇上等大臣不是,因為起得太早,很多人來不及吃早點。王庫兒聽說了這個消息,起得比這些大臣還早,推著熱騰騰的饅頭來賣。那些王公貝勒文武臣工們,一看宮裡還有賣饅頭的,都覺得這事稀奇,可一聞見饅頭的香味,肚子裡便打鼓了,紛紛掏錢買來吃,有的上朝沒帶錢,本來上朝也沒必要帶銀子,就找帶銀子的大臣借錢買。王庫兒這饅頭比街上賣得貴了幾倍,但在紫禁城裡卻是蠍子粑粑獨一份,天天賣個精光。這事除了皇上不知道,連後宮的皇后都有耳聞,聽說前面有個賣饅頭的小販,做饅頭的手藝京城一絕,所以皇后和嬪妃們也不時差太監來買。這些人吃慣了山珍海味,沒吃過這種家常的饅頭,一來吃個新鮮,二來人人都說好吃,本來覺得一般的人,也不免覺得好了,另外宮裡跟饅頭搭配的全是好東西,可不是就著鹹菜疙瘩吃。由於王庫兒常年在皇宮擺攤兒賣饅頭,時間久了和那些侍衛太監,乃至王爺貝勒都混個臉兒熟。有一次身體不適,偶爾沒去紫禁城賣饅頭,大伙天天看見他,一天看不見還都挺惦記,據說某位王爺還特意派御醫去給他瞧病,可謂出盡了風頭。

到後來王公大臣和皇后嬪妃們,總跟皇上念叨,說皇上真是有道仁君,體恤大臣們早朝辛苦,便特意讓人在宮裡賣饅頭給大伙吃。皇上越聽越納悶,哪有這回事?哪來的什麼饅頭?不過再英明的皇帝,也喜歡底下人溜鬚拍馬,說是仁君聖主那還不高興嗎,當然是龍顏大悅,也沒再往下追究。

直到好幾年之後,王庫兒無照經營非法擺攤兒的事才敗露。原來當初御膳房有個執事出來買菜,一時大意把腰牌丟了,由於擔心受到責罰,始終沒敢呈報,王庫兒撿到的就是這塊腰牌。想那皇宮大內紫禁城,守衛嚴密城防堅如磐石,竟讓這個小人物進入如履平地長達幾年之久,也當真是不可思議了,事情近乎荒誕,卻在紫禁城裡真的發生過。

現在的電視劇,很流行拍清宮戲,但那些格格貝勒皇帝的故事大伙早看膩了,我覺得如果能把王庫兒進宮賣饅頭的事添油加醋演義一下,完全可以拍成一部連續劇,觀眾們一定很喜歡看。

第十三章 鬼市人頭案

【上】

以前南開一帶有個早市,擺攤販賣的東西,大多來路不正,比如偷搶蒙騙來的,也有挖棺掘墓盜來的,還有以次充好的,要趁天沒亮看不清的時候出手。那些愛貪便宜撿洋落兒的主顧,特意摸著黑來逛。買賣雙方不喊不叫,不嚷不鬧,討價還價拿手比劃,一個個來去匆匆,好像陰間集市,因此俗稱「鬼市」,這個民間自發形成的舊貨市場至今仍有。

上述景像是解放前,近幾年鬼市搬來轉去,人越來越少了,也淘不到什麼好東西了。前幾年鬼市還在西市大街的時候,我和一個哥們兒去那轉悠,哥們兒瞅上一個玉製小掛件,青綠通透的一隻蟾蜍,額頂有塊天然的紅斑。賣東西的小老爺們兒說這東西不是好來的,俗話說江湖財江湖散,不散有災難,真是這麼回事,打他爺爺那輩兒得著,家裡就沒好過,所以拿出來想賣掉。

當時我那哥們兒認為鬼市上沒真話,也不想聽那小老爺們兒說故事抬價,直接討價還價,反正是買的貶賣的抬,到最後二百二十塊錢成交。買到家這玉蟾就沒了,大概是他老娘收拾屋子給放到哪了,轉過年來他家老爺子出了車禍,家裡的底商也被合夥人佔了,打官司把積蓄掏個精光,真不好說這些倒霉事是不是巧合。

以前鬼市上發生過很多古怪的事情,比如人賣了東西,等天亮一數錢,發現全是燒給死人的冥幣,還有天津衛民國八大奇案的第一件大案——鬼市人頭案,也正是在此發生的,先給諸位大致說一下這個案子的經過:

解放前有個住在南市的老頭,每天天不亮就去鬼市擺攤兒,無非是賣些破東爛西,偶爾也收一些別人賣的物品。有一天他出攤兒出得早了,大街上黑咕隆咚地還沒什麼人,那時也沒有路燈,有一些擺攤兒早的人,坐在攤位後邊抽煙,那煙頭上的煙火在黑暗中看來忽明忽暗,不時移動,就像一點點的鬼火,這也是鬼市名稱的另一個由來。

老頭剛把攤兒擺好了,坐下來等著主顧上門,順便摸出煙袋,拿洋火點上。洋火就是火柴,我記得我小時候老人們就習慣將火柴稱為洋火。清末那會兒從西洋引進的東西,甭管什麼都加個洋字,黃包車叫洋車,油叫洋油,煙卷叫洋煙,洋槍洋炮那就甭提了。舊時天津衛是八國租借通商碼頭,洋物尤多。北京就不這樣,老北京管火柴叫取燈,現在北京還有「取燈胡同」,曾經是存火柴的倉庫,不過讀出來要念成「起燈胡同」,寫成字還是取。以前北京專門有種職業是叫「換取燈的」,晚清時期,朝廷祿米養了許多代的旗人,沒了俸祿淪落為窮人,先前的日子過得太好了,一個個養尊處優,早已喪失了勞動技能,滿清通過騎射得天下,等到了清末民初,八旗子弟連老祖宗射兔子的手藝都沒了,有些旗人婦女為了謀生,沒辦法只能以換取燈兒為業,一邊吆喝一邊走街串巷,用火柴交換一些日用品。

別看北京天津挨得近,文化背景卻截然不同。一個是傳統味道濃厚的皇城文化,一個是東西方新舊交融的市井碼頭文化,所以舊天津沒有過「取燈」這種名稱,火柴就叫洋火。老頭找個背風的地方劃著洋火想抽煙,火柴這麼一亮,就發現腳旁有一個包袱,周圍沒別的人了,放在這肯定是沒主兒的東西,看那包袱皮兒是上好的面料,估計要賣也能值幾個錢,估計裡邊裹著的東西自然也不會差,但是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著什麼。

這老頭一時貪心發作,唯恐有旁人看到見面分一半,他趁著天黑沒人注意,拎起包袱來匆匆跑回家中,攤兒上東西也不要了,跑到家連口水都顧不得喝,指著包袱告訴老伴兒:「咱撿著寶貝了!」他老伴兒也是財迷,見狀大喜,趕緊關上房門,把包袱擺到桌上,解開看看裡面有什麼好東西。老兩口上歲數了眼神不濟,還特意點了盞油燈湊到近處看,誰知打開來一看,那包袱裡裹的竟是血淋淋一顆女子的人頭,披頭散髮兩眼圓整,當場就把老頭老太太嚇癱了。

有人在鬼市上撿了個包袱,裡面裹著一顆人頭——這件事轟動了津門,那些天大街小巷男女老少間沒別的話題,議論的全是「鬼市人頭案」,各種各樣的謠言也跟著出現。當局對這個案子很重視,安排了最有經驗的一位探長專門負責此案。其實案情並不複雜,以這顆人頭為線索,很快就破了案,但裡面的一些細節,是巧合還是有某種別的原因,事隔多年仍是人們議論紛紛的焦點。

破案之後各家報紙上都刊登了詳情,讓民眾得以知曉來龍去脈,原來死的這個女人是誰呢?她生前是天津衛一個富商的小妾,這位富商買賣做得很大,但為人迷信道術,經常去道觀裡燒香上供,但是生意上的事很忙,有時外出做生意沒空去道觀,就讓家裡這小妾代替自己去做這些事。天津衛最有名的道觀叫呂祖堂,顧名思義裡面供著上洞八仙呂洞賓祖師的神像。清朝末年鬧義和團,那時這座呂祖堂曾是義和團聚集的壇口,正因為義和團在此設過壇,呂祖堂得以保留至今。您現在去小西關還能瞧見,舊天津寺廟道觀多不可數,留到今天的卻屈指可數,呂祖堂便是其中之一。

民國鬼市人頭案發生的時候,這呂祖堂觀中有個道士,那人俗家姓宋,年紀三十出頭,長得挺帥,一派仙風道骨儀表不凡。這小妾水性楊花,嫁給富商圖個衣食無憂,但過得並不幸福,第一次到呂祖堂燒香時就看中了姓宋的道士。當然這道士也不是吃素的,除了通曉道門裡的法事,也很懂得風情。什麼叫風情?男歡女愛謂之風情。宋道士跟這小妾兩個人,那算是王八瞪綠豆對上眼兒了,一來二去勾搭成奸,經常利用富商出門做買賣的機會苟合。

都說女人是感性動物,這話當真不假,有一天小妾來到呂祖堂,找道士關上房門雲雨一番之後,忽然淚如雨下,聲稱實在忍受不住這種偷偷摸摸的日子,從家中捲了些金銀細軟,要跟道士私奔,逃到外地結為夫妻,好好過幾年恩愛的日子。道士不肯,覺得為這女人犯不上,那小妾便以揭出姦情相逼,到最後二人越說氣越大,竟然爭執起來,道士一怒之下殺了這個小妾,又怕惹上官司。那時的偵破手段還比較落後,如果死者沒了腦袋,無法確認身份,這案件就沒法破,所以道士狠了狠心,一不做二不休,去賣羊雜碎的店裡借了把刀,連夜把小妾大卸八塊了,呂祖堂平日裡只有他一人主持,在後堂分屍殺人,外邊完全沒人知道。

道士將小妾分屍,當晚一趟一趟出門,這趟包上一個條胳膊,下趟包上半條大腿,全部扔到了荒郊野地,郊外野狗很多,等不到天亮就把屍塊啃沒了。姓宋的道士殺人拋屍,整整忙活了一個通宵,眼瞅著天光破曉,卻還剩下一顆人頭,當天只好停手,托病閉門不見外客,等到天黑之後,他拿包袱皮兒裹了人頭,想趁夜帶出呂祖堂外找個偏僻地方給埋掉。這件事從此死無對證,神也不知鬼也不覺,富商肯定以為小妾跟某個小白臉跑了,絕不會想到跟這道士有關,因為小妾和他是偷奸,家裡上下人等都要瞞著,來呂祖堂只告訴下人是回娘家,回到娘家晚上再出來,路上換兩次黃包車。因此除了宋道士,誰都不知道這小娘們兒的行蹤,做夢都想不到死在呂祖堂了。

道士想得挺好,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剛出門沒走多遠,就有一個小賊趁他不備,拎起包袱飛也似的跑了,深更半夜追趕不上,道士就知道這是冤魂不散,多半要牽出事了。果不其然,小賊搶走了包袱,可能也想看看裡面是什麼,一瞧是個人頭,頓時被嚇個半死,就近扔到了鬼市街角,讓那個擺攤兒的老頭給撿了。偵緝隊通過人頭確認出死者的身份,順籐摸瓜抓住了呂祖堂的道士,宋道士見這事陰差陽錯,心知冤魂纏腿,也沒必要再抵賴了,當堂對殺人分屍之事供認不諱,審訊後被判處了極刑,押到刑場執行了槍決,這就是「鬼市人頭案」的完整始末。

這事都說出來了還有什麼可講的?其實「鬼市人頭案」在解放前的報紙上多次披露,被人們談及的太多了,說這個沒意思,咱說的是另一樁「鬼市人頭案」。如果說呂祖堂老道殺人是1號案,那麼咱要講的就是2號案,2號案也是出在鬼市,也是和人頭有關,但這案子為什麼知道的人少,大報小報上很少提及,我說到最後您就明白了。

【中】

鬼市是個買賣舊貨的早市,拿天津話講得加兒化音,要說成「鬼市兒」才對。舊時天津衛的風俗是「晚上不睡,早晨不起」,做買賣的商戶每天開板營業,通常是在日過三竿太陽曬屁股之後。唯獨鬼市兒天不亮就開,一般天光大亮即散,因為來這地方做買做賣的不只是人,還有些很可怕的東西。

鬼市兒上真能淘著好東西,誰趕上算是誰的運氣。不過好東西大多不是好來的,不乏偷搶盜墓得來的賊贓,也有祖上家傳的寶貝,落到後世敗家子孫手裡,拿到鬼市兒變賣,再有就是蒙人的假貨趁天黑出手。反正有一條,不管是好是歹,只要是拿到鬼市兒上賣的東西,價錢肯定便宜,所以窮人和愛撿便宜的主兒,最愛逛鬼市兒。

貪小便宜吃大虧,撿不著便宜撿著麻煩的事兒也不少。解放前有這麼一位莊大哥,家裡很窮,三十來歲光棍一條,沒老婆沒孩子,以在碼頭上「扛大個兒」為生,自己吃飽了全家不餓。天津是水陸碼頭,往來通商的地方,碼頭火車站各個倉庫,每天進出的貨物眾多,有一些人通過替商家搬運貨物掙飯吃,這就叫抗大個兒,當然這活兒並不是誰都能幹,搬不動累吐血了甚至活活壓死都沒人可憐你。莊大哥體格過人,有一膀子傻力氣,每天去河邊碼頭干半天活兒,賺一塊錢,下午就歇著,再有錢也不賺了。莊大哥跟那個年代的很多勞動者一樣,不想今後怎麼辦,也不知道該存點錢,賺多少花多少,所以別看賺的不少,卻總是那麼窮,家裡沒有隔夜之糧。

那時候還沒通貨膨脹,一塊錢可真叫錢。每天上午賺了這一塊錢怎麼花呢?中午收了工先去澡堂子裡泡個澡,把身上的泥和汗都洗乾淨了,溜躂到飯館要一個肉菜一碗麵二兩酒,吃飽喝足到茶館聽評書聽相聲。莊大哥聽說書先生講《劉秀走國》聽上癮了,晚上做夢都是劉秀跟王莽打仗,少聽一段就覺得心裡沒著沒落,聽夠了書吃完晚飯回家睡覺,轉天再去河邊碼頭幹活,日子過得很有規律。這一塊錢不多不少,剛好夠他這麼活著。

莊大哥家徒四壁,米缸裡一粒糧食沒有,他倒滿不在乎,因為白天根本不著家,這只是個晚上睡覺的地方,家裡沒家當不要緊,你出門幹活得穿衣服啊,莊大哥屋裡屋外僅有一身衣服,洗了穿穿了洗,縫得補丁摞補丁,到後來補丁都沒地方補了,拿膠水黏上也能湊合穿。夏天還好說,眼瞅著天氣越來越冷,到最後都快漏成漁網了,實在對付不過去,再出門就要光屁股了。只好找哥們兒先借了套衣服穿上,省下一天喝茶聽書泡澡的一塊錢,四更天起來前往鬼市兒,想要踅摸一件合適衣服。

說鬼市兒這地方是個早市兒不太準確,因為太早了,四更起就開始有擺攤兒的人了,您想雞鳴五更,五更公雞才報曉,四更天相當於後半夜兩三點,正是一天當中最黑的時候。莊大哥溜躂到鬼市兒,一看人來人往,煙頭煙鍋在黑茫茫的夜霧中晃動,但是說話的很少,地上攤位一個挨著一個,老懷表老鐘錶、各種瓷器玉器、書籍畫冊、桌椅傢俱、耳挖眼鏡、舊衣服舊鞋,賣什麼的都有。他本身是老天津衛,打小就知道鬼市兒,可很少來逛,也不懂規矩,看上什麼扯開嗓門就問,人家買主兒都躲得遠遠的不願意搭理他。莊大哥心裡有氣,一路溜躂過去,不知不覺走到街巷深處。這邊人少冷清,擺攤兒的也不多,但那牆根底下蹲著一個小老爺們兒,可不是開頭咱說的那位,同樣是個瘦小枯乾的小漢子,姑且也叫他「小老爺們兒」。這個人不聲不響,渾身上下跟那蔫黃瓜似的,天冷戴了頂大皮帽子,裹得嚴嚴實實,上半身又在月影之中,看不到臉長什麼樣,只有他嘴裡的煙火兒忽明忽滅地亮著,他手裡抱著一件衣服,疊得方方正正,擺明是要賣的。

莊大哥走他跟前過,半夜裡藉著暗淡的月光,看這小老爺們兒手裡的衣服式樣還行,估摸著是八成新,頂多洗過兩水,能瞧得過眼,就過去問:「爺們兒,這衣服怎麼賣?」

那小老爺們兒一見來了主顧,忙把衣服托起來,說話聲音又尖又細,跟掐著脖子似的:「您先瞧瞧,瞧著合適了咱再說價兒。」

莊大哥心裡明白,早聽聞鬼市兒上淨是以次充好的東西,自己省吃儉用置辦一套行頭,可別打眼讓人給蒙了,必須好好看看,瞧仔細了,這衣服好不好,主要在布料。他伸手去一摸覺得還行,使了七分勁兒拽了拽,不敢使足了勁兒,他也清楚自己力氣大,鉚足了勁再好的布料都得給扯裂了,所以只用七分勁兒,一扯扯不動,就知道這衣料錯不了。

莊大哥有心要這衣服了,問價兒吧,人家說要兩塊錢,他兜兒裡只揣著一塊錢,鬼市兒的買賣向來沒有一口價,都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但莊大哥不懂那套,就跟那小老爺們兒直接說,今天出門就帶了一塊錢。

那位小老爺們兒有點猶豫,想了想說:「行啊,我看出來您也是真有心想買,我就當交個朋友,一塊錢賣給您了。」

莊大哥挺高興,摸出錢來,買賣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抱著衣服離開鬼市兒,到家天還沒亮,躺床上又睡了個回籠覺,等雞鳴天亮,該去三岔河口碼頭幹活兒了。這屋裡連盞油燈都沒有,外邊天亮了,屋裡可還黑著,莊大哥這樣過也習慣了,伸手摸到新買的衣服,迷迷糊糊地穿在身上,開門出屋伸個懶腰,跟同院子早起的鄰居打聲招呼。正是秋風起樹葉黃的季節,一陣秋風刮過,莊大哥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身上怎麼涼颼颼的,低頭一看傻眼了,那衣服讓風一吹就散了。

大雜院裡免不了有大姑娘小媳婦,看莊大哥赤身站在屋前,都臊得滿臉通紅,趕緊把身子轉過去,這時莊大哥也醒過味兒來了,哎呀一聲大叫,「嗖」地一下倒躥回屋中,兔子也沒有蹦得這麼快的。

莊大哥回到自己屋裡,又是羞愧又是惱恨,羞愧的是三十多歲大老爺們兒,身上這點兒零碎全讓同院的看走了,今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該如何相處?惱恨的是這衣服買打眼了,鬼市兒上蒙人的東西多,可沒想到看得好好的,拿到手裡讓人家給掉包了,他越想越是不平,當時就要找那小老爺們兒算賬去。

莊大哥出去之前,得跟院裡的街坊鄰居解釋清楚了,剛才不是成心光著腚跑到屋外,只因在鬼市兒買了件衣服,誰曾想讓人家給蒙了,那個賣衣服的小老爺們兒太可恨了,不找回去把錢要回來再狠狠揍他一頓,難消心頭之恨。

街坊鄰居們就勸莊大哥,這事怪你當初自己不帶眼,鬼市兒那地方有很多地痞無賴,你去了不但要不回錢,沒準還得讓他們給揍了,就當吃傻子虧算了。

莊大哥不聽,一門心思要去找那賣衣服的,就算不動手,至少得把那一塊錢退回來,不過當時天已大亮,鬼市兒早已散了,現在去也找不著人了,只得先忍下這口氣。穿上借來的衣服,仍去河邊抗大個兒,中午出來洗澡吃飯,下午到茶館聽書,以前一天不聽睡不著的《劉秀走國》,當天都沒心思聽了。晚上早早睡覺,等到四更天爬起來,到院裡看人家有劈柴的斧子,拎起來揣到懷裡,去鬼市兒找那個小老爺們兒算賬,尋思:「對方好生將錢退回也就罷了,否則就拿這把斧子說話,莊爺這膀子力氣,什麼時候怕過地痞流氓?」

鬼市兒四更天就有人擺攤兒了,這時候是又冷又黑,凍得鬼都齜牙,和上次來沒什麼區別。莊大哥懷裡揣著斧頭,一路走一路找,就看那小老爺們兒抱著一件衣服,仍蹲在路旁抽煙,大帽子壓得很低,遮住了臉,看不到長什麼樣,但是連地方都沒換,是這個人絕對錯不了。

莊大哥火撞頂梁門,心說:「你小子居然還在這騙人,敢拿窮哥們兒打嚓,我絕饒不了你!」想到這大踏步走上前去質問,還沒等開口,那小老爺們兒也發現上當的買主找回來了,趕緊站起身掉頭開溜。莊大哥哪容他逃脫,加快腳步從後邊追。倆人一前一後你追我逃,鬼市兒這地方本來也不在城裡,往南走不出多遠就是片沒有人煙的漫窪野地。

當晚陰天,莊大哥在一片漆黑的野地裡,看那小老爺們兒嘴裡叼的煙鍋子裡煙火兒忽明忽暗,就盯準了這點亮兒。荒野裡沒有道路,天又黑,想追追不上,心急也沒用,只好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說話這時候遠處傳來雞鳴報曉之聲,天光漸漸放亮,莊大哥就看那煙鍋停住不動了,走到近前一看,頓時嚇得心裡好一陣哆嗦,竟是追到了一片墳地當中,也不見那小老爺們兒蹤跡,只有根殘香插在一個墳頭上,周圍墳頭起起伏伏,一座連著一座,無數荒墳野塚,一眼望不到頭。

【下】

莊大哥一看這片墳地,立時醒悟那小老爺們兒不是人,總聽傳言鬼市兒上有孤魂野鬼出沒,沒想到讓自己給遇上了,當時吃這一驚非同小可,回去接連幾天高燒不退。自古是窮幫窮富幫富,全仗著大雜院裡的街坊鄰居好心照顧,這條命才算保住,好了之後不敢再去鬼市兒了,要真這樣也就沒事了。

莊大哥吃傻子虧認倒霉,但這件事不吐不快,在碼頭幹活兒或是到茶館聽書,遇上熟人便講。有一次碰上了大腮幫子,那是以前的老街坊,雖然前些年搬走了,卻沒離開天津衛,隔三差五還能見著。

大腮幫子腦袋大脖子粗,腮幫子尤其大,得了這麼個綽號,也是天津衛有名的一個混混,對道兒上的特別熟。聽莊大哥說了經過,急得直拍大腿,告訴莊大哥:「哥哥你太實在了,這根本不是鬼。聽說鬼市兒上專門有那麼一夥人,趁天黑拿假衣服掉包蒙人。你要去找他算賬,他就把你引進城郊墳地,讓你以為遇上鬼了,一害怕就不敢再去找他的麻煩了,其實是躲到墳丘後頭去了,這小子是吃這碗飯的,肯定離不開鬼市兒。我大腮幫子非給你出這口氣不可,今天四更咱哥兒倆就奔鬼市兒,我不信他真能跑墳包子裡去。」

莊大哥一聽原來還有這種事,也是氣炸了肺,心想:「我堂堂五尺多高的漢子,讓那瘦得跟小雞子似的毛賊給耍了,傳出去好說不好聽,要不把這事兒給平了,今後還怎麼在天津衛混?」

倆人約定好了,轉天四更在大腮幫子家碰頭,一路直奔鬼市兒。去得太早了,天黑咕隆咚,路上稀稀落落還沒幾個人,哥兒倆也不聲張,就蹲在最黑的牆根底下,等著那個小老爺們兒出現。

莊大哥來之前心裡還有些嘀咕,畢竟那次眼睜睜看著小老爺們兒走到墳地就沒影了,萬一真有鬼怎麼辦?

俗傳黑狗血能辟邪,莊大哥多了個心眼兒,不再拿劈柴的斧頭了,頭天晚上找了點狗血,拿塊破布蘸了揣到懷中防身,此刻蹲在大腮幫子旁邊,倆人一邊看著過來過去的人,一邊商量只要那小老爺們兒現身,不能打草驚蛇,得給這傢伙來個出其不意,二話不說直接按到地上。大腮幫子是混混兒,平日裡專以訛人敲竹槓為業,抄手拿傭平地摳餅,沒理的時候還要訛人,何況眼下佔著理,理所當然要逮著蛤蟆攥出尿兒來,不讓這小老爺們兒掏錢了事不算完,得了錢哥兒倆一人一半。

莊大哥連說不行,他就要自己那一塊錢,剩下的全給大腮幫子,要不是大腮幫子這麼仗義,把這鬼市兒上的門道兒給說破了,自己現在還蒙在鼓裡呢。大腮幫子也不推辭:「那就這麼地了,等會兒完了事,咱哥兒倆吃早點去,想吃什麼都算我的。」

舊天津衛,不管多困難的人家,哪怕晚上回去吃混合面兒,早晨這頓早點也得吃好了,就講究這個。管油條叫果子,來兩根棒槌果子,外邊包上剛攤好的綠豆面煎餅,抹上面醬腐乳,再撒點兒蔥花辣椒,這就是煎餅果子,據說是打山東那邊傳過來的,山東人習慣用煎餅卷大蔥,百多年前傳到天津給改良了。除了煎餅果子,還有鍋巴菜。鍋巴切成碎塊,澆上滷汁兒和調料,配燒餅吃。天津衛回民多,回民兩把刀,一把賣切糕,一把賣牛肉,做得燒餅也是一絕。這要早點那可有的是,天天換著樣吃也吃不過來。莊大哥和大腮幫子起得早,這時候都已經餓了,蹲在牆根下商量著吃什麼早點,就看周圍的人開始多了起來,但是天太黑,還起了霧,也分不清是人是鬼。

哥兒倆睜大了眼,仔細分辨過往之人的形貌,等了很久,終於看見那小老爺們兒從跟前走過,戴個大皮帽子,走起路來鬼鬼祟祟,莊大哥一眼就認出來了,用胳膊肘輕輕撞了一下大腮幫子,提醒他就是此人,等那人走到近前,倆人同時伸手將對方拽住。

小老爺們兒一見莊大哥,立時明白了,忙解釋自己也是窮人,上次是急等著錢用,實在沒辦法了,要是有對不住二位的地方,還請多擔待,現在立馬奉還,說著話掏出幾張錢幣。

大腮幫子一把奪過錢,把小老爺們兒推到牆根死角,天黑看不清,用手摸了摸,估計這一沓子錢有整有零,大概是五六塊,他覺得差不多了,問莊大哥怎麼樣,這事算了嗎?要是不算了,那麼等到下次什麼時候沒錢了,再來鬼市兒敲這傢伙的竹槓。

莊大哥說這錢是太夠了,可萬一……萬一這小老爺們兒不是人,它身上的錢到天亮就變成冥幣鬼票子了,卻該如何理會?

大腮幫子是個混混兒,自認為神鬼都怕惡人,一齜牙說不要緊,咱就在這等到天亮,看看這錢到底是不是鬼票子。

莊大哥一聽也對,倆人就把那小老爺們兒堵在牆角,大腮幫子得了錢高興,跟莊大哥說:「你今天也別去河邊碼頭幹活兒了,吃過早點咱哥兒倆回家睡覺,中午我做東,登瀛樓飯莊好好喝一頓。」莊大哥說:「那敢情好,要是下館子那還吃什麼煎餅果子,吃了早點佔地方,登瀛樓的九轉大腸、罾蹦鯉魚、清炒蝦仁兒多解饞吶……」

剛說到這刮起一陣大風,將霧氣吹散了,天也濛濛亮了,臉對臉能看清人了,這時就聽有人喊了一嗓子:「哎喲!出人命了!」

周圍的人聞聲都跑過來看熱鬧,莊大哥和大腮幫子還納悶兒呢,哪出人命了?瞅見附近的人都往自己這看,想起身後還有個小老爺們兒,倆人轉頭一看,驚見身後是具無頭的屍體,脖子上沒血,氈帽掉在一旁,腦袋卻不見了。

有巡邏隊的人聞訊趕過來,當場把莊大哥和大腮幫子扣下了,又從莊大哥身上搜出一塊滿是血污的破布,這回倆人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審訊的時候,說夜裡遇上一具沒腦袋的行屍走肉,誰能相信啊?

警察一開始認定是這兩人謀財害命,在某地殺了人,身上有帶血的破布,又有錢,這兩樣全是證據,還有許多目擊證人看見這倆人在屍體旁邊,看來是想趁著天黑起霧,要把屍體抬出城去毀屍滅跡。

開始說那個1號案,是在鬼市上撿了顆血淋淋的女子人頭,這2號案則是在鬼市兒上發現了一具無頭男屍,都和人頭有關,所以同樣被稱為「鬼市人頭案」。1號案的案情很簡單,就是一件兇殺分屍案,線索也都對得上,等到2號案,卻讓破案的人員犯難了,辦了這麼多年案,從沒遇上這麼離奇的事。

2號案初看並不複雜,可證據全都對不上,尤其是這倆嫌犯,在熱堂上熬刑,打也不承認,問題是那兩位想認也認不了,即便是屈打成招,總得把死者的身份搞清楚,還有犯人在哪做的案,使用的何種凶器,人頭究竟藏到什麼地方去了,莊大哥和大腮幫子本身就毫不知情,又哪裡編得出這些口供?

再進一步調查,莊大哥懷裡揣的破布,確實是狗血不是人血,其餘的線索全查不出來,把這倆人在獄裡關了多半年,一直沒有確鑿的證據能定罪,只好讓他們取保候審。莊大哥在獄中飽受折磨,放出來的時候人已經廢了,喪失了勞動能力,沒過多久便凍餓而死。大腮幫子是混混兒,身上傷越多越吃得開,殘廢了也不要緊,據說活到了解放之後,60年代才去世。

由於呈報上去的案件不能涉及鬼怪之說,就懸為疑案了。那時的警察局是報喜不報憂,破了案大肆宣揚,破不了的案子對外隻字不提,所以前後兩件鬼市人頭案,各家報館爭相報道的都是1號案,僅有幾家不起眼的小報提到了2號案,也是報館花錢從內部買來的消息。這件聳人聽聞的案子在當時也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民國時期破案的技術手段還比較落後,這件奇案始終懸而未解,時至今日仍是一樁懸案。解放後破除迷信,鬼市人頭案的2號案幾乎沒人再提了,只有從以前留下的舊報紙上,還能找到一些蹤跡。

基於此案引出了不少民間傳說,更為詭異驚悚。比如說沒頭的死屍到鬼市兒買火柴,要照個亮找自己的腦袋,還有說這地方以前有怪物,明朝剛建衛的時候,鬼市兒一帶很荒涼,有夫妻兩人深夜時分從這經過,途中又饑又渴停下歇息,遇到一個好心的老太太,給了這對夫妻一些乾糧,兩口子吃完就全身麻木動彈不得了,只見那老太太露出毛茸茸一張狸貓的臉,抱著丈夫的腦袋啃,連皮帶肉骨頭吃了個個乾乾淨淨,要吃那妻子的時候,天亮有馬隊經過,把這婦人救了起來。人們得知此處有怪物,便埋了尊石佛鎮壓,從那倒是沒再有過妖怪吃人的事,但很多年後,石佛毀於兵火,夜裡總有人哭泣,甚至能看到一個沒頭的人在附近徘徊,這地方就是後來的鬼市兒。

最離奇的傳言說那無頭屍體,是被老魅所附,死人本身不能說話,何況是沒頭的屍體,跟莊大哥等人說話的是老狸貓,附在死屍身上戴著個大皮帽子,拿假衣服蒙人錢財,得了錢買香火買肉吃,天亮後怪物跑了,只剩下一具無頭的死屍,那就指不定是從哪來的了。這些事情大多是以訛傳訛,不足以為信。隨著時間的推移,第二樁「鬼市人頭案」的真相已經永遠無解,前些年偶爾還能聽老人們提起,但知道的人也是越來越少了。

第十四章 揚州地宮

去揚州的時候,聽說瘦西湖邊上有座漢墓,據當地朋友講,那是漢代廣陵王的古墓,是中國規模最大的木槨墓,旁邊還有一座王后的墓。

我買了票進去參觀,廣陵王墓倒也罷了,一進王后墓前的地宮,立時感覺到十分怪異。這種怪異來自於地宮的佈局,整個古墓俯視為正方形,是大型巖坑豎穴,前方有斜坡墓道,當中是黃腸題湊的巨大木槨,與廣陵王墓相鄰,但內部沒有墓道連接,系夫婦同塋異穴的合葬,結構十分嚴謹。可修成展覽館之後,大門開在墓道的側面,走進通往地宮的墓道,陰森深邃的感覺撲面而來,門在側面,正對著墓道深處的卻是一面大鏡子,這鏡子又高又大,站在陰森的墓道裡,回頭能在鏡子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去過那麼多地方,這樣詭異的佈置,還真是頭一次見到。

鏡有辟邪鎮妖之用,在正對著地宮的墓道裡放這麼大的鏡子,我覺得必定事出有因。漢代廣陵王這兩口子,也絕對等閒的人物,要說廣陵王可能有些人不知道,提起他爹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廣陵王是漢武帝的兒子,漢武帝誰都聽過,秦皇漢武,那是和秦始皇齊名的人物,通西域征匈奴,開疆拓土,威震四夷,據說漢武帝吃過西王母的不死仙藥,雖然到最後難逃一死,但在古代帝王裡,也算活得比較久的。在位年頭太長了,他兒子廣陵王當不上皇帝,不免動了邪念,用巫術做了個小木俑,寫上漢武帝的生辰八字,天天晚上用鋼針刺這小木人,盼著這老不死的早些歸位,他好當皇帝。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事終於傳到了漢武帝耳朵裡,廣陵王知道自己麻煩大了,當夜於顯陽殿宴會群臣,隨後在宮裡懸樑自殺,成了吊死鬼。

廣陵王夫人也是上吊而死,說迷信點這倆人都是厲鬼。地宮前的門開在側面,放一面大鏡子,是不是與此有關,咱不知底細的不能亂說,不過如此佈置的只有王后墓,廣陵王那座墓進去大門迎面是道牆,兩邊有小門,進小門順斜坡下去,能從近處看那座木槨,裡面的屍骸早就沒了,金縷玉衣還在。

揚州自古繁華,當地人講究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皮包水是早上喝早茶吃點心,水包皮是泡澡。到了揚州咱也要入鄉隨俗,所以第二天早上去了富春茶社。富春茶社是揚州頂有名的地方,始於前清,號稱「一江水三省茶」,安徽的魁龍針,浙江的龍井,以及本地的富春茶,配上包子、餃子、燒麥、油糕、酥餅、麵條等諸般茶點,這日子給個神仙都不換。我們在那喝著早茶,跟朋友聊起廣陵王地宮,一說到這種話題大伙都來神兒,當時那位朋友講了一些道聽途說的內容:

先是這個「黃腸題湊」,我寫《鬼吹燈》總共八卷盜墓的故事,篇幅那麼長,倒了那麼多鬥,沒一座古墓是真正意義上的黃腸題湊,因為這種形式的墓葬,屬帝王級別,始於戰國,終於東漢,存在的年頭不算太多,到今天為止,全國發現的僅有十座左右。

「黃腸題湊」在名稱也顯得有些奇怪,很難從字面上直接理解它的意思,必須分成兩部分來說:「黃腸」指的是黃心柏木,這種樹是中國獨有的珍貴木材,防得住水土侵蝕,埋到地下長久不腐,還帶著若有若無的香氣,十分名貴,很適合放在墓穴中;「題湊」中的題,指的是額頭,湊是集合的意思,放一塊是指將黃腸木拼到一起,以木頭代替磚頭,作為墓室地宮的外壁,棺材放置於其中,這叫黃腸題湊。

當年建此二陵,鑿在山巖下二十四米深的地方,耗費楠木以千萬立方米計,足見規模之巨,外圍的木槨錯落有致,塊塊緊扣,層層相疊,堅固細密,放錯一塊就無法復原,宛若魔方一般。

漢代各個楚王墓,連同這座廣陵王的木槨墓,大多是鑿在山腹之中,可您要去參觀,一定會發現地宮上頭沒有山,是片平地,其實廣陵王及王后的兩座古墓,原址出在高郵天山,又叫天山漢墓,出於保護目的,才整體移到市區相別橋。

考古隊發現這座廣陵王墓的經過,也有幾分偶然。那年考古人員聽說山裡有漢代兵馬俑,急忙組隊趕過去探察,發現那山上有許多房屋,住了大量人家。兵馬俑是老鄉從山下的田里刨出,這漢代兵馬俑不比秦俑,體積形制要小得多,但確實是帝王級的墓穴才有這種陪葬品,懂行的一眼就能認出來,從田間刨出漢代兵馬俑,意味著附近一定藏著一座大墓,知道是在山裡,可這山太大了,一點點地找,這輩子也未必找得出來,況且周圍居民眾多,從來沒人發現山裡有古墓。

考古隊員不死心,到處走訪調查,跟老鄉交談,連續幾天,沒得到半點有用的線索。當時考古隊有個專家叫老劉,正當大伙放棄希望的時候,老劉冷不丁聽到一句話,那是旁邊一個老鄉跟人家閒聊,說起自家在山上挖了個三米多深的地窖,用來放紅薯。

這話說來平平無奇,是再普通不過的拉家常,然而聽在老劉耳中,卻似平空響起一聲炸雷。這裡的大山全是岩石,耕地種田都是在山下,很少有人在村子裡挖地窖,在滿是堅硬岩石的山上鑿地窖還差不多,為什麼要用「挖」這個字?

老劉想到一種可能性,挖地窖的老鄉,沒準剛好挖到了墓道上的回填土,想來想去,這山上沒有岩層能挖地窖的所在,也只有回填墓道的封土了。他當即向那老鄉說明情況,態度非常誠懇,讓人家帶路去看看那地窖,到地方一看土層,果然是回填的墓土,也是機緣巧合,讓他順籐摸瓜找出了漢代廣陵王古墓。

這是考古隊的重大發現,一步步清理到地宮,大伙的心都懸著,就怕裡面是個被盜墓者倒過斗的空膛。這座大墓封土完好,近幾百年來山上甚至有了好幾個村子,也許不會有盜墓賊找到古墓。可進去一看心都涼了半截,木槨正上方有盜洞留下的痕跡,料想不到幾百甚至上千年前的盜墓賊,竟能如此精準地將盜洞直挖進來。錯愕之餘,卻又有了驚人的發現。

廣陵王墓雖然被盜墓賊光顧過,但盜墓者只是抽走了金縷玉衣中的金縷,其餘的東西都沒怎麼動,廣陵王的屍骨爛沒了,玉衣上的玉片卻一塊不少。墓中留下的文物眾多,從墓誌上得知是廣陵王,最離奇的是木槨後室,有一尊大銅鑒,裡面積滿了清水,清可見底,水底沉著一隻木瓢。

當年在馬王堆漢墓中發現水中有一節蓮藕,兩千年前的蓮藕,還保留著原樣,考古隊激動之餘想撈上來加以保存,沒想到一碰那蓮藕就完全碎了。這次吸取了經驗,打算從底下慢慢放掉水,哪曾想放水的時候,水面產生了輕微的晃動,那木瓢一眨眼的工夫,竟在考古隊員的眼皮子底下憑空消失了,半點渣子也沒剩下,好像變成了空氣。此事直到今日,也沒有任何人能解釋得清。

考古隊清理了這兩座古墓,見附近村民眾多,恐怕會損壞墓穴,就寫報告請示整體遷到別的地方,廣陵王墓清空之後,有個當地的年輕村民,膽大好奇,用手電筒照亮進到巖坑中探險,碰巧在漆黑的淤泥裡,摸到一個鐵塊,這小鐵塊四四方方,像是個稀罕物件兒。

這村民握著鐵塊爬出墓坑,去山下稻田里用水洗了洗,看出鐵塊是個印章,上邊鑄刻著一隻龜,下邊刻了兩個篆字,他簡體字加上錯白的總共才認識兩百多,當然認不出古字,但知道這是墓主的印章。拿回去給女朋友看,女朋友看了很喜歡,讓這村民把鐵印上的字磨掉,換成她的名字,村民舍不得,罵了女朋友一通,然後找根尼龍繩串上,掛在腰帶上當了鑰匙鏈,走起路來鑰匙跟鐵印碰得叮噹亂響。

他自己感覺很神氣,問村裡最有學問的支書,鐵印上寫的兩個字是什麼,支書也說不知道,讓他請教考古隊的老劉,但考古隊早撤走了,這村民也曉得撿了個古物,這東西不能私藏,只打算玩幾天就交給考古隊,便打了個電話到文物局找老劉同志,希望老劉同志來村裡看看他撿的東西。可接電話的人並不是老劉本人,老劉當時出差在外聯繫不上,那人答應轉告,不料石沉大海,隔了半年還沒有回音,估計接電話的那位早把這事給忘光了。

那村民把古墓裡的鐵印當成鑰匙鏈,在身邊掛了半年多,直到公安局的人找上門來,因為有眼紅的舉報,說這小子偷了廣陵王古墓裡的東西,這村民才知大事不好,趕緊跟公安局的解釋,是怎麼怎麼回事,好在有村支書證明確實給考古隊打過電話,考古隊沒來那就怪不得這村民了。

這枚鐵印被考古人員命名為「龜紐牙印」,是十分重要的一件文物,結果這村民不但無罪反而有功,因禍得福,考古隊還給這位村民發了獎旗和兩百元獎金,不過他拿到手的卻只有那面獎旗和五十元錢,其餘的錢全讓村支書自作主張,請全村人吃飯慶祝了。

第十五章 菜市口刑場奇談

【一】

老北京大胡同三千六,小胡同賽牛毛。出了宣武門往南,有個地方叫菜市口,是舊時處決犯人的法場,那是四九城裡最熱鬧的所在,趕上出紅差,京城最火爆的戲園子都沒這熱鬧。滿清王朝垮台之後,決囚的刑場改到了城郊,不在鬧市行刑了,如今那裡早已變成了宣武區菜市口商場,車水馬龍人流如潮,仍和當年一樣繁華。您要想看看百餘年前刑部劊子手斬首的鬼頭刀、凌遲的分屍刀,就只有去國家歷史博物館參觀了。咱這回先講一個清朝末年,發生在菜市口法場的真實故事。

明朝殺人的法場在西市,如今叫西四,到北京一提東四西四,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西四是西四牌樓的簡稱,與東四牌樓相對。清朝將法場換到宣武門外的菜市口,那地方菜攤特別集中,是個大菜市場,京郊農民車推擔挑,把時令蔬菜運到京城販賣,久而久之形成了這個菜市,每天買菜賣菜的人絡繹不絕。法場設在菜市口也是因為這地方熱鬧,能夠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讓普通老百姓都看看王法森嚴,最好老實巴交地活著,別輕易犯事兒。

清朝最重的死刑是凌遲,千刀萬剮,說文了叫「磔刑」,劊子手將犯了大罪的死囚,赤身裸體綁到木樁子上,一刀一刀碎割,凌遲最少八刀,多者三四千刀,囚犯死了之後梟首示眾,剩下的屍骨剁碎了餵狗,從肉體上把這個人徹底消滅。這種刑法太殘酷太不人道,到清朝末年就給廢除了。

清末廢除凌遲之前,有一位法國人來到北京,這人是個攝影師,帶著照相機到菜市口拍了一組照片。這組照片記錄了三次凌遲酷刑:頭一次是個老太太,第二次是個很瘦的男子,第三次是個壯漢,這三個死囚受刑的過程,從頭到尾被法國人用照相機拍了下來,雖然是黑白照片,可那血腥程度仍是讓人毛骨悚然。他回到法國把這組照片製成了明信片,外國人本來以為遙遠的東方古國很神秘很美,一看這凌遲的照片,都感到野蠻殘忍,跟想像中的不一樣,滿清皇帝也覺得讓洋人這麼看中國不好,隨即頒旨廢除了凌遲酷刑。這些照片現在網上都能找到,翻拍的法國明信片,膽大好奇的可以搜來看看,反正我是不忍看。

根據記載,清朝也是中國歷史上,最後一位被凌遲處死的犯人,乃是北京城赫赫有名的大盜康小八。這康小八是身上背了幾十條人命的賊,仗著手裡有把洋槍無惡不作,官差拿他都沒辦法,只好從王府裡請出形意拳和八卦掌的兩位高手,這兩人一個叫馬玉堂,一個叫廖海波,兩人都是一等一的武術名家。他們二位聯手才逮到了康小八,經有司審問之後,押送菜市口凌遲處死。康小八胖墩墩黑黝黝的身材,死到臨頭也真硬起,一般劊子手下刀,通常是先把罪犯額上的皮割開,拉下來遮住雙眼,免得罪犯看到自己受剮的樣子,康小八卻不讓劊子手這麼做,非要瞧瞧自己怎麼死,劊子手一邊割他身上的肉,他還一邊若無其事地給人家指點,圍觀看熱鬧的老百姓算是開了眼了。可從康小八之後,菜市口就沒有剮刑了,只剩下砍頭和腰斬。

晚清時天下大亂,什麼變法維新、什麼革命黨、什麼義和團,再加上京城裡的毛賊草寇,隔不了幾天就有出紅差的,最忙的人就是刑部劊子手,菜市口法場可熱鬧了。尤其是清末的一些重臣和社會名流,被判了斬決,一個個都是名動天下的大人物,老百姓聽說過沒見過,因此不分男女老幼,摩肩接踵爭先恐後地擠到前邊來看。當時在菜市口發生過很多聳人聽聞的怪事。

光緒皇帝變法維新失敗,朝中很多大臣受了牽連,有些滿族的大臣雖然落下死罪,但畢竟這江山是滿人的,往往法外開恩,不用在菜市口大庭廣眾之下身首兩分,有時候就在天牢裡關著,忽然來了幾個傳旨的,或賜一杯有毒的鴆酒,或賜一根上吊用的三尺綾子,讓罪人自己了斷性命。最嚴厲的是把人按住了手腳,取黃紙蘸濕了往臉上糊,糊上一層又一層,人活著全憑鼻子和嘴呼吸,臉上被黃紙糊住,很快便會活活憋死。

戊戌變法失敗,慈禧太后恨透了變法維新的這夥人,將抓到的維新義士們送到菜市口處決,特意吩咐刑部把劊子手的刀換了,換成刃上有豁口的鈍刀,因為當時廢除凌遲已久,慈禧也不敢隨意更改國法,讓劊子手換成鈍刀,等於拿好幾十斤的大鐵片子砍頭,沒個五六刀砍不下人頭,老佛爺這份心思不能明說,通過太監給刑部下了密旨,讓這幾位義士死得越慘越慢越好。

變法失敗之後,以譚嗣同為首共有六名義士,史稱「戊戌六君子」,這六個人出紅差那天,震動了整個京城。怎麼叫出紅差呢?開刀問斬之前,監斬官要用硃砂紅筆,把犯人的名字勾掉,劊子手砍下首級,還要拎著頭顱過來請官員檢驗,按大清律例,官員必須用硃砂筆在這顆腦袋上點一下,一顆人頭換一支筆,隨後這硃筆就能賣大價錢,做買賣的商家認為這紅筆可以鎮宅辟邪保平安,另外劊子手手起刀落,死囚身首兩分,濺得滿地血紅,劊子手扎的腰帶也是紅色,刑場上處處犯紅,所以叫出紅差。

譚嗣同等人寧死不屈,臨刑前慷慨陳詞,怨憤之氣直衝牛鬥。當時的監斬官是慈禧太后心腹,唯恐這些人死前說了不該說的話觸怒老佛爺,又怕有人來劫法場,因此命劊子手盡快動手,之前的程序全都免了,劊子手用鈍刀挨個斬首,六君子時的慘烈可想而知。但這幾個人也真硬起,有的人寧死不跪,讓官差拿鐵棍子把腿骨打折了才跪下,有的人頭掉了,滿腔鮮血噴濺出一丈開外,沒頭的屍體卻屹立不倒,頭顱落在地上二目圓睜,這就是死得不服,把來菜市口看熱鬧的百姓們嚇得鴉雀無聲,家家回去燒香祈福,以求祥瑞。

譚嗣同臨刑之前,用煤屑在牆上題詩,這詩是給他一個過命的朋友寫的。譚嗣同這朋友也不是一般人,乃是北京城裡有名的一位俠客,此人擅使一柄重達百斤的大刀,姓王名五,北京人口順,給起了個綽號叫大刀王五,因為出身草莽,家裡大排行第五,就叫王五了。名字雖然土了一些,但本事是真高,他跟譚嗣同兩個人是英雄相惜莫逆之交,當初就動過劫法場的念頭,可譚嗣同鐵了心要拿自己的鮮血喚醒國人,沒讓王五這麼做。等譚嗣同被斬在菜市口之後,棄屍於市,人們雖然同情,卻都不敢幫忙收屍,夜裡王五背著大刀過來,先是撫屍大哭,然後收斂起來,第二年運回故里安葬。

王五爺這麼大的本事,附近即使官差看見了也不敢過問,直到義和團圍攻東交民巷,惹得八國聯軍打進北京,有教友告訴聯軍軍官,污蔑王五曾經參加過義和團,並且親手殺了很多洋兵。結果聯軍派了五十幾個德國兵前去捉拿,雙方在打磨廠相遇,拉傢伙動起手來,可憐王五爺大刀厲害,卻擋不住洋槍,當場被亂槍打死,腦袋都讓人割走了。

據說譚嗣同生前得過一柄寶劍,名為「鳳矩」,出事之前將此劍送給了王五,王五妥善收藏,連同他那口大刀,由其家人一直保存到解放之後。可惜到了大煉鋼鐵的時候,這柄罕見的寶劍,連同王五的大刀,全給扔進爐裡化成了鐵水。

這就是說菜市口的故事太多了,幾百年來,被處決在此的犯人不計其數。每逢秋後,便是刑部集中處決死囚的日子,那些比較重要的人物,到菜市口之前還要站在木籠裡,用囚車推著滿城遊街,普通的死囚就是繩捆索綁,戴上手銬腳鐐,被官差一路打到法場,兩旁全是看熱鬧的,連菜市口附近的屋頂房簷樹梢上都擠滿了人。咱們這次講的事,算是晚清最熱鬧的一場紅差,發生在光緒初年。為什麼熱鬧?因為一次斬首的犯人最多,多達七十幾人,這夥人相互都認識,是一夥犯了事兒的土匪,這麼多人一塊掉腦袋,說明這婁子捅得不小。您要問犯的什麼事兒?只因盜挖皇陵,跟謀反忤逆是同等的罪過,凡是牽涉在內的人,全被判了個斬決,綁到菜市口開刀問斬。

在滿清律法中,有斬監候和斬立決的分別。斬監候拿現在的話來說,相當於判處死刑緩期執行,判了個斬刑,先放到死牢裡監起來,等著開刀,開刀的日子或長或短,家裡打點到了,也有可能就不斬了;斬立決則正好相反,屬於立即處決的意思。當年這場大案說是盜皇陵,其實不是盜了清朝皇上的陵寢,土賊們盜挖的墓叫「八王墳」。

【二】

八王墳裡埋的當然是八王,這也是讓老百姓給叫俗了。首先咱得說說八王是誰,看過《聊齋誌異》的可能有印象,《聊齋》裡有一篇八大王,是說一個書生結識了某個鱉精,那鱉精自稱八大王,其實是個大王八,它給了書生一枚鱉寶,從此這窮書生就發財了。據說這個故事其實有原型,明末清初真有一位八大王,當時的流寇首領張獻忠,一度被稱為八大王,只因民間有張獻忠屠川的傳說,殺的人太多了,所以才有人編了這麼個段子埋汰他。要再往前說,北宋年間有個八王千歲,懷抱凹面金鑭,仗著宋太祖賜給他家的丹書鐵券,上打昏君,下打奸臣,評書戲文《楊家將》裡經常提及此人,跟寇准寇老西兒一樣都是忠肝義膽。要是有忠臣讓奸臣陷害了,馬上要被推出去斬首,寇准給皇上磕破了腦袋也不管用,這節骨眼上八王千歲就該出面了,手舉凹面金鑭一嚇唬,皇帝準保收回旨意。

可埋在北京這座八王墳裡裡的人物,並不是宋朝的八王千歲,而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的第十二個兒子,攝政王多爾袞的兄長,名叫阿濟格。其人驍勇無比,身經百戰,滿清八旗鐵甲入關之前,參加過遼東的寧遠大戰、錦州大戰,圍攻過北京廣渠門,進關後帶兵追擊李自成,一直打到江西,那真是立下了赫赫戰功。清朝開國之後論功封賞,把阿濟格封為武英郡王,也叫英親王,在滿清的王爺裡排第八,人稱八王爺。別看這麼威風,最後卻死得十分淒慘。

那時候攝政王多爾袞病故,朝廷大權不穩,八王爺一向野心不小,覺得除了多爾袞,朝中沒人降得住他,於是密謀奪取攝政王之位,結果走漏了風聲,被打入天牢幽禁,轉年賜死。屍骨埋葬到通惠河畔一個很荒涼的所在,從此民間就稱此地為八王墳了。

按說八王堂堂親王,他的墓不能叫墳。以前有葬制,陵寢墳墓的級別不同:皇帝的墓是陵寢,王公為墓,所以沒有王陵只有皇陵,老百姓死後不管有沒有棺材,也是挖個坑埋到地下,上面堆個土丘,這才叫墳。這麼算應該是八王墓,可八王因謀反的罪過被賜死,墓穴很簡易,僅有薄皮棺材,上覆黃土一堆,和普通百姓沒什麼區別,所以民間一直叫「八王墳」,這是以墳得名,久而久之變成了固定的地名。

清太祖努爾哈赤,太宗皇太極,後來又出了位聖祖康熙。康熙在位的時候,某次跟臣下提起了八王爺的好處,想八王這一輩子在槍林箭雨裡出生入死轉戰萬里,要說為大清王朝立下了多少汗馬功勞,那是盧溝橋的獅子——數不清了,雖然最後因謀反被賜死,但畢竟有功於國,何況那是親王,打斷骨頭連著筋啊,死後埋到荒墳裡何等淒慘,康熙越想越覺得於心不忍,當即下旨重修「八王墳」。

這回可是按王爺墓的規格修了,御賜金絲楠的棺材,陰陳木的襯裡兒,拿綾羅絲綢重新裹住遺骸裝殮到棺槨之中,不能有緞子。要說棺材裡有綾羅綢緞,那就是外行話了,緞子跟斷子同音,有斷子絕孫的意思在內,所以說古代棺材裡什麼好東西都能放,唯獨不能有緞子,真有也不能明說。

修復之後的八王墳,規模非常宏大:兩邊設有配殿,前邊放置馱龍碑,上有寶頂金蓋,封土堆下面是地宮,墓道墓門前後三進的墓室,外邊圍了圈牆,巨石造的墓門為了防盜,門後特意做了兩個石槽,合攏墓門的時候,有石球順著溝槽滑下來,把墓門從裡側頂死,合上之後就永遠也打不開了。

康熙年間,這座八王墳雖然造得很大了,但老百姓們叫順了口,仍是習慣叫八王墳,好多年都沒改,這地名到現在還有呢,就在北京東四環四惠橋西南側SOHO現代城附近。在辛亥革命之後,八王墳的地面宮殿都被拆掉,全當成磚瓦木料賣了,墓穴地宮則在清末被盜,如今保留下來的僅有地名而已。

清朝北京遠遠沒有現在這麼多的人口,城區也沒現在這麼大,那時候南邊到陶然亭就非常荒涼了,滿目蘆葦野地,都是亂墳崗子,走半天看不見人。如今陶然亭就是北京火車站南站,那高樓大廈蓋的是一片連著一片,跟以前不能同日而語了。

晚清光緒年間,陶然亭這邊還有幾處荒廢的寺廟道觀,乾隆時香妃埋骨的香塚,離這地方也不遠。當時滿清王朝的統治腐朽末落到了極點,已是大廈將傾,各地盜賊蜂起,陶然亭附近便有伙土匪,為首的綽號叫趙麻子,也是一條好漢。他出身貧苦,早年拜過名師,學成了滿身武藝,屬於那種彪形大漢,生得膀大腰圓,豹頭環眼,滿面鋼髯,只是臉上落了麻子,才得了這麼個綽號。鬧義和團的時候,他也殺了幾個洋兵,被官府拿得緊了,只好落草為寇,聚集了十幾個兄弟,專在陶然亭附近殺富濟貧。陶然亭雖然偏僻,那也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地,趙麻子膽大包天,敢在白晝殺人,城裡的官差也拿他沒辦法。

趙麻子每次劫到財物,都要進城走一趟,無非是吃喝玩樂,就這樣官差都拿不住他,為什麼呢?因為那時京城裡有好多鏢局,鏢局裡的人知道趙麻子是賊頭,一看他來了,趕緊給請到鏢行裡,好吃好喝安排著,到城裡轉悠下館子,都有鏢局的人陪著,絕不讓他自己掏一分錢,等賊離城回山,還要用馬車護送,備下禮品給賊帶回去。這屬於江湖道兒,把面子給得足足的,下次走鏢時遠遠地一吆喝趟子,劫道的賊人聽到是朋友走鏢,也就不好意思出來劫鏢了,否則逮誰跟誰動手,把各處的人都得罪廣了,走到江湖上寸步難行,鏢行這碗飯也就沒法吃了。

有那麼一次,趙麻子劫了一位客商,得了許多財物,喬裝改扮了進城來看朋友。鏢局的人得到消息,照例是遠接高迎,安頓好了之後到沙鍋居白肉館吃飯,還商量著晚上到戲樓看戲。這也該著出事,趙麻子坐在沙鍋居裡喝著酒,就聽旁邊那桌有人說話,那是一個北京當地人和一個外來的親戚,外來的親戚說起路過一個地方,地名叫八王墳,當地這個人就講了八王墳的由來,還說墳裡有當年康熙爺賜的珍寶陪葬。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趙麻子在旁支著耳朵聽了個一字不漏,心裡便轉上一個念頭,當天不辭而別,到城南陶然亭,把手下弟兄聚集到一塊,跟大伙說八王墳裡有陪葬的寶物,如果能把這老墳摳開,得了其中的珍寶,足夠這麼多人快活半世,可比整天在野地裡劫道的油水大多了。咱們綠林人講的是陰間取寶,陽間取義,當取不取,過後莫悔。

這伙山賊土匪一拍即合,白天過去踩好了盤子,當晚開始動手。不過八王墳不比尋常的土墳,墓室全是石壁,還特意找了幾個懂行的石匠入伙,晝伏夜出連挖帶刨,用了兩個多月才挖開。夜裡幹活,白天則用亂草偽裝,免得被路過的人看出來。簡短節說吧,挖開墓穴發現裡面全是泥水,原來八王墳修得夠大也夠堅固,只是離通惠河太近,沒考慮到地下滲水的問題。趙麻子等人也不會排水,趟著齊腰深又黑又臭的泥水,撬開了棺材,裡面果然有康熙皇帝賜的一些東西,比如東珠寶劍之類,這伙賊半偷半毀,八王的遺骸和一些貴重冥器,都給扔到了泥水之中,剩下的揣到身上,連夜逃回去分贓。沒想到這次的婁子捅到天上去了。

土匪夜盜八王墳的案子,驚動了慈禧太后。慈禧見大清英親王的墳都讓土賊掏了,這簡直是無法無天,照這麼下去,列祖列宗的陵寢也安穩不了。大概慈禧想到了自己的身後事,覺得要不殺一儆百,今後她的陵寢也難保萬無一失,於是嚴令緝拿這伙盜墓的賊人,辦案不力的官差一律砍頭,家屬充軍寧古塔。

當時京城裡的差人真紅了眼,趙麻子等人膽量再大也不敢進城了,都躲在鄉下等著風聲過了再說。可也真是鬼催的,趙麻子手下二當家的叫魚眼薛七,聽這名就知道長什麼樣了,倆眼珠子跟魚目一樣特別大,但黑少白多,顯得有些奸猾,其實為人至孝。這魚眼薛七的老娘病重,要到城裡請郎中瞧病,本來這種事,隨便托個朋友也給辦了,可薛七不行,腦子一急就把被官府緝拿的事給忘了,匆匆忙忙趕到城裡請大夫,身上沒錢,正好揣著一件贓物,這是盜完八王墳之後分到他手裡的東西,一個碧綠碧綠的玉扳指。魚眼薛七把這個東西拿給坐堂的先生,請郎中出診,這一下可就惹上了殺身之禍。

那位郎中是京城裡的名醫,常給達官貴人診病,一看這扳指知道肯定是皇家之物,像薛七這種土裡土氣的老鄉,祖宗八輩兒加起來也不可能有這麼值錢的東西,必定不是好來的。郎中可不想跟著受牽連,就謊稱去準備幾味藥,把魚眼薛七穩住了,跑到官府報了案,當時引來一群穿官衣兒的。魚眼薛七就是水下的功夫好,拳腳武藝稀鬆平常,被官差打翻在底,胖揍了一頓,他架不住嚴刑拷打,被迫供出了同夥趙麻子等人的藏身之處。官府連夜調集五城練勇前去拿人,京城裡裝備了洋槍的火器營也跟著出動了。

趙麻子當晚正在家睡覺,忽聽外面亂成了一團,他身為綠林人是何等的機警,心裡一驚,知道出事了,趕緊從被窩裡鑽出來,顧不上穿衣服,怕前邊有埋伏,也不敢走正門,抬腳踢開後窗,縱身形躥出去窗外。不料後窗早有官差等著他,還沒落地就挨了一記悶棍,終於負傷被擒。

由陰曆四月十二案發,這伙夜盜八王墳的土匪連同家屬,到陰曆六月初八為止,統統落入法網。窩藏賊人收受賊贓的都算在內,牽扯進去多達七十幾人,男女老少均有,在公堂之上落成供狀,全部問成死罪,斷了個斬決。陰曆十二那天從宣武門出來,一路遊街示眾,最後押赴菜市口刑場開刀問斬。

這樁盜墓案子鬧得滿城風雨,菜市口行刑的那天,圍得是人山人海。北京城裡的老百姓也算見多識廣了,可是從來沒見過一次處決這麼多犯人,惹得街頭巷尾議論紛紛,為首的賊人又是令人談虎色變的趙麻子,遇到這樣的熱鬧哪能不看呢,行刑那天戲樓茶館都沒人了,四九城裡萬人空巷,全擠到菜市口觀看出紅差。官府知道處決的都是亡命土匪,唯恐有人冒死來劫法場,特別調撥了上千兵勇把持秩序。當天菜市口法場上血流成河,慘呼聲驚天動地,而且還引出了一件奇事。

【三】

按大清律法,謀反及盜挖皇陵屬於不赦的彌天大罪,絕不待時,不用等到秋後大審,冬至之前才上法場,因此八王墳一案破得快,處決也快。頭天剛下過雨,到陰曆六月十三這天,晌晴白日,碧空如洗,一大早從宣武門到菜市口的街巷兩旁就擠滿了人,全是看熱鬧的老百姓。

本來菜市口裡面都是菜攤,郊縣的農民每天集中到這賣菜,趕上出紅差設法場,賣菜的小販們要先在旁邊等著,什麼時候砍完了人頭,鋪上一層黃土墊道,遮住滿地的鮮血,這才能開始擺攤做買賣。可這回一次處決七十幾名人犯,大清開國以來,京城裡從沒出過這麼大的紅差,菜販子們知道今天別想做生意了,指不定砍到幾時才算完呢,所以壓根兒沒帶蔬菜,但是也特意起早貪黑跑過來瞧熱鬧,把個菜市口圍得水洩不通。

當天刑部派來把持法場的兵勇多達千人。重犯或有名的人物遊街,照例要裝在囚車木籠裡,可這回犯人太多了,只有為首的趙麻子、魚眼薛七等人,被披紅掛綵裝在囚車裡,其餘的犯人各帶枷鎖,綁成一串,排在囚車後面。每人脖子後面都插著個長條木牌,上面寫有犯人名姓,並用紅筆圈著個「斬」字,這叫斷頭狀。

圍觀的百姓太多了,囚車打宣武門就走不動了。您瞧北京在民間叫俗了是四九城,東西南北四面城,一共有九座城門,合起來叫四九城,這九座城門各有各的用途:東直門俗稱糧門,專門走糧車,舊時地面有車轍,走到城門洞裡一抬頭,能看見頭頂刻著麥穗的圖案。西直門叫水門,運水的車都從西直門走,城門洞裡刻著水紋。南邊的宣武門出紅差,砍頭凌遲的犯人去到菜市口上法場,必打宣武門經過,城門洞旁邊立有石碣,上書「後悔遲」三個大字,其中的含義不用多說了,無論你是忠是奸,是愚是賢,是蒙冤還是活該,只要犯下了死罪,被裝在木籠囚車裡推出宣武門,這條命就算交代了,再怎麼後悔也不管用。

囚車堵在宣武門好半天,兵勇才把道路疏通,往前就更熱鬧了,街道兩旁的買賣鋪戶,都在店舖門前擺上一張條案,上邊備幾碗水酒,有那買賣做得大的,還給準備了雞鴨魚肉四碗菜。這事沒人吩咐,全是自覺自願。犯人在被押赴菜市口的路上,可以隨時停下來吃喝這些酒肉,大清律法是允許的,甭管犯了多大的事兒,踏上黃泉路之前喝點送行酒也不為過。為什麼那些店舖商人願意請死囚喝酒?因為以前有種講究,死囚從你門前過,準不準備東西在你,是否吃喝則在他,他要不動你的酒菜也就罷了,只要喝了你一口酒,或是吃了你一口菜,你就算積下陰德了,將來做買賣定能財源廣進。那時的人最迷信這個,不用官府下令,提前把告示貼出來,告知百姓哪天在菜市口處決人犯,沿街店舖自會準備妥當。

菜市口是個丁字路,三條土道交會的這麼一個地方,平時人來人往車水馬龍非常繁華,不過這條道路是「無風三尺土,下雨滿街泥」。正對著法場有家老字號,是賣刀傷藥的鶴年堂。鶴年堂是個藥鋪,由打元末明初就有了,您算算得有多少年了。鶴年堂的刀傷藥最有名,但不是只賣刀傷藥,大概是因為店舖門面正守著菜市口法場,所以人們提起鶴年堂,總是會想到刀傷藥,其實上法場開刀問斬的犯人,基本都是被砍掉了腦袋,抹上再好的刀傷藥也不頂用。聽老人們講,以前每到菜市口出紅差,都屬鶴年堂擺設的酒菜最為豐盛,等劊子手掌完了刑,掌櫃還要給他送上一個紅包並一副安神藥。也聽聞鶴年堂夜裡總有鬼拍門,那是慘死在法場的冤魂到店裡索取刀傷藥,因此到夜裡上了門板,任誰在外頭叫門,喊破了嗓子,店裡的夥計也不敢開門。

這天處決趙麻子等一眾悍匪,因為看熱鬧的人太多了,兵勇官差好不容易把囚車推到菜市口,圍定了法場,將七十多個犯人分成三排,由西向東跪在地上,每人身後都有兵勇按著,等著午時三刻開刀問斬。鶴年堂掌櫃親自讓夥計給這些犯人送上斷魂酒,有的人一口氣喝了,有的則嚥不下去,況且男女老少都有,死到臨頭嚇破了膽,大哭哀嚎者有之,屎尿齊流者有之,默然不語者有之,周圍則是擠破了腦袋來看熱鬧的百姓。

以往電視裡經常有這樣的鏡頭:午時三刻一到,號炮三聲,監斬官用硃筆畫個圈,一道令下,幾十個身穿赤紅號坎的劊子手,同時舉起大刀揮落。現實中可不是這樣,至少菜市口從來沒有幾十顆人頭一齊落地的事。

為什麼呢?因為京城裡沒有那麼多劊子手。劊子手掌刑執法,專吃這碗飯,手藝都是師傅帶徒弟,代代相傳,不是隨便拉來一位掄得動刀的就行,所謂隔行如隔山。清朝出紅差的劊子手,殺人的手藝分為四等:一等是凌遲碎刮。凌遲少則八刀,多則千刀,不夠刀數把犯人先割死了,剩下多少刀就要著落在劊子手身上,這門手藝是最難的。先割哪後割哪,如何肢解梟首,全都有講究。其次是斬首。清朝人腦後都留辮子,行刑的時候倆差役在後邊按住死囚,前邊另有一人拽著辮子,這就把脖子露出來了,劊子手拿鬼頭刀,一刀砍下去,手藝高的不僅刀法快,又會認骨頭縫,能做到身首不分,死者家屬還能請人縫合屍首,留下一具全屍。菜市口附近修鞋的皮匠,全會縫腦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挨著法場當然會有人從這地方找飯吃。第三等是絞刑。拿麻繩把犯人吊死,打繩結挽繩套全是手藝,遇上意外吊不死的犯人,還要加械,用棍子插到繩套裡一圈圈地絞,越絞越緊,直到把人勒死為止。最後一等是腰斬。用鍘刀把犯人從腰部鍘成兩截,鮮血肚腸流得滿地都是,可犯人一時半會還不會嚥氣,嘴裡吐著血沫子還能說話。只因過於殘酷,實際用得很少,比較多的是前三種。刑部劊子手就是指著這門殺人的手藝吃飯,平常沒差事挺清閒,賺得也不多,秋後問斬是最忙的時候,都指著這當口賺錢,收到犯人家屬私底下送的錢,動手前說幾句好話,讓犯人安心受死,可以盡快結果犯人性命,不至不過受苦。不給錢的上去也是一刀,這刀卻是照著腦袋瓜子砍,砍掉半截腦殼,喚作去瓢兒,腦漿子流一地,收都沒發收,一刀砍完抬腿把沒頭的屍體踹倒,二話沒有轉身就走。就連綁犯人的繩子,劊子手都要解下來賣錢,據說綁過死囚的繩子,用來拴牛,那牛不會受驚;拴到房樑上,能夠鎮宅驅邪。幹這行也不乏來錢的道兒,出這一場紅差,足夠劊子手吃上好幾個月。

到了光緒年間,凌遲一類的酷刑已經廢除,死刑就是砍頭,整個京城裡有這門手藝的,剩不到三四個人,其中一位當師傅的姓吳。吳師傅年事已高,好幾年以前就不能動刀了,刑部劊子手人少,沒讓他告老還鄉。下面還有兩個徒弟,其中一個酒後掉到護城河裡淹死了,只剩一位姓熊的徒弟,四十多歲正當年,排行第二,人稱熊二爺,是北京城裡手藝最好的劊子手。他也帶了兩個徒弟,可還沒出師,只能給打打下手,等於整個四九城能用刀的,僅有熊二爺這麼一位,一口氣砍七十多顆人頭可不是鬧著玩的。

劊子手熊二爺前幾天已經領命準備。頭天喝酒吃涮肉,到正日子起來穿上官衣兒,帶倆徒弟出門吃早點。出紅差之前不宜吃肉,可不吃飽喝足了沒法幹活,因此爺兒仨喝豆汁就焦圈。熊二爺那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老北京沒有不愛喝豆汁的,外地人卻大多無法接受這東西,連用鼻子聞一下都避而遠之,也很難理解為什麼老北京這麼愛喝豆汁。實際上豆汁雖不是什麼珍饈美味,可喝到嘴裡,獨有一股微甘回酸的鮮味兒,有那麼點像橄欖,頭一口喝起來也許會覺得不怎麼樣,一嘗再嘗之後就上癮了,再就著酥脆油香的焦圈,那簡直沒得比了。

師徒三個吃過早點,時辰還早,大搖大擺地溜躂著往菜市口走。路上碰到熟人,都要抱拳拱手客套幾句,那些熟人知道熊二爺今天要動刀,全給二爺道喜,一是圖個吉利,二是出紅差正是發財的機會。熊二爺心裡也高興,來到鶴年堂,那店舖裡的掌櫃夥計早給準備好了,桌椅板凳,點心茶水一應俱全,他就坐在店裡喝茶候著,倆徒弟在旁邊磨刀。

眼瞅著犯人被押到法場,監斬官驗明正身,當眾宣讀罪狀,請出劊子手準備行刑。熊二爺抱著鬼頭刀走進法場,站到一塊大石碑跟前,這石碑上刻著「國泰民安」四個大字,自從滿清入關把菜市口設為處決死囚的法場,便立了這麼塊石碑,也是鎮著那些慘死的冤魂,不讓它們夜裡出來作祟。

【四】

劊子手熊二爺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要開臉兒就得說是「身高膀闊,膘肥體健,一張國字臉,紫紅色的臉膛,連鬢絡腮鬍子,油汪汪一條大辮子打了結盤在頭頂,辮梢留下一截紅穗耷在臉旁,光著兩臂左右兩手各套牛皮護腕,穿一件猩猩紅的馬甲,半敞著懷,露出胸前黑雜雜一片蓋膽寒毛,腰繫板帶,斜插追魂令,下半身著一條黑色兜襠滾褲,足蹬薄底快靴,懷抱法刀挺著大肚子站定了,跟那要命的活閻羅相似」。他站在當場瞇縫著眼向周圍掃視,不看跪在地上等死的犯人,而是看法場四周看熱鬧的老百姓,因為熊二爺心裡納悶,今天處決這麼多犯人,怎麼沒有送錢來的?

熊二爺憑手藝在法場上出紅差吃飯,只管砍腦袋,向來不問緣由,哪知道趙麻子等人是滿門抄斬,家裡父老妻兒全給判了斬決,此時都在法場裡跪著,自然沒有家屬來給他送常例錢,心中不免暗自惱怒,打算等會兒行刑的時候要下黑手。這些賊寇連同家屬真是掀頭拍子,連這麼點人情世故都不懂,等會兒定讓爾等領教領教二爺的手藝。

中國古代大早就有潛規則了,就拿這上法場掉腦袋的事來說吧,但凡有個三親六故,家裡再窮,多少也得湊點錢,私底下送給劊子手。熊二爺一看都快午時三刻了,還沒收著錢,不由得沉下臉來。恰好這時候,有個人從圍觀的百姓當中一邊打招呼一邊擠了過來。

熊二爺舉頭一看,來者是順源鏢局的一名徐姓鏢師。此人跟劊子手熊二爺點頭之交,就是同在北京城裡住著,互相知道有這麼一人,偶爾碰上了點點頭,也不是說特別熟。但這位鏢師跟夜盜八王墳的賊首趙麻子關係不錯,趙麻子對他曾有過救命之恩,前兩天托人上下打點,到死牢中見過趙麻子一面。

鏢師當時給趙麻子跪在地上,垂淚說道:「恩兄當年救過小弟性命,按說我該以死相報。奈何您這案子做得太大了,驚動了朝廷,我勢單力薄,想劫法場也沒那個本事。」

趙麻子說:「兄弟,哥哥一人做事一人當,這裡頭沒你的事兒,當然不能連累你,臨終只有一事相托。」

原來那時磔刑已經廢除,沒有凌遲了,犯了天大的事兒,無非也就是掉腦袋,處決後棄屍於市,砍完頭不讓家人收屍,首級插到木樁子上示眾,然後連同屍身扔到荒郊野外餵狗。趙麻子也怕自己就是這種下場,想求鏢師幫個忙,在官面兒上打點一下,趁著夜裡無人,請位縫屍的皮匠,到菜市口把他和這些兄弟的屍首縫合起來,再用草蓆子裹好找野地埋葬,好歹落個全屍。

其實在清朝末年,官府腐敗透頂,殺人不過頭點地,在菜市口處決了人犯,就算給朝廷交了差,誰還理會夜裡有人偷走屍首,只要把錢使到了,官面兒上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看不見。因此鏢師二話沒說,答應了趙麻子的請求,回去張羅著賣房子賣地,湊錢疏通。

夜盜八王墳的案子辦得快,定了罪之後沒過幾天就開刀問斬,等姓徐的鏢師湊來前,趙麻子也被送到菜市口了,他這才從人群裡擠進來,仗著平時跟那些穿官衣兒的認識,進了法場找到劊子手熊二爺。

熊二爺一看錢就樂了,給不給劊子手塞錢的差別,就在於下刀的時候,刀鋒劈到脖頸上還是腦袋上。腦袋從脖頸被砍斷,能找修鞋的皮匠給縫上;要是鬼頭刀從後腦勺砍下去,那手藝再高的皮匠也沒法往一塊縫合了。他當場讓徒弟把錢收下,沖鏢師點點頭,那意思是說:「徐爺儘管放心,這些規矩咱都明白,您就在旁邊踏實住了等著吧。」

徐鏢師不忍心看恩兄血濺當場,過去敬上斷魂酒,跟趙麻子說都安排妥了,趙爺您一路走好吧,交代完了轉身離開法場,自去準備棺槨壽衣。這時監斬官把劊子手傳過去說話,熊二爺只不過是掌刀的劊子,在刑部裡無品無級,平時裡跟那些有頂戴的上官連話都說不上,此刻聽說監斬官找自己有話說,就跟那走狗見了主子似的,一溜小跑過去請安。監斬官也沒多說,只告訴熊二爺:「上邊給話兒了,盜挖八王墳的一干人犯罪大惡極,今日殺頭棄市,煩勞熊爺給他們去了瓢兒,尤其是賊首趙麻子,得多關照關照。」

熊二爺哪能聽不明白,瓢兒就是腦瓜殼子,上邊的意思是讓這伙賊人死得慘一些,砍頭的時候把腦袋劈成兩半,縫都沒法縫。可剛拿了徐鏢師的錢,答應人家砍頭之後能留全屍,這事真是掰不開鑷子,不好辦了。他這人向來貪心昧己,上官既然發了話,絕不敢不照辦,私底下收的錢也是不打算退,就起心要把這錢黑了。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否則等於吃了黑錢,他只想著這點小錢,卻忘了師傅說過劊子手吃紅犯,最忌諱收錢不辦事,饒是拿了人家的錢,還讓人家死得閉不上眼,這人死之後也不能放過你。劊子手無非上差下派,罪人犯了事兒在菜市口送命,不管有多大冤屈,恨也恨不到劊子手頭上,可你黑了人家的錢就不一樣了。

熊二爺師傅那輩兒的刑部劊子手裡,就有一位經常黑犯人錢的,後來脖子後頭長紅色水泡,請多少郎中吃多少藥也好不了,這叫斷頭瘡,繞著脖子長一圈就喘不上氣了,這劊子手因此喪命。師傅常提起來讓吃這碗飯的徒弟們引以為戒,熊二爺卻把這事拋到腦後去了。轉眼間午時三刻已到,監斬官投下令牌,四周百姓知道要下刀了,一齊鼓噪喧嘩,爭著往前擁擠。

劊子手在菜市口法場處決人犯,順序是由東往西,熊二爺來到第一個跪地的犯人身後,那人已被差役按住,伸著脖子等死。二爺手捧鬼頭刀,亮了個架勢說道:「爺,我今日送您上路,也是吃哪碗飯辦哪樁差,您路上走好……」說到這一刀下去,「卡嚓」一下砍掉犯人半截腦殼,鮮血腦漿迸流。

周圍看熱鬧的百姓頓時炸開鍋了。有經常看出紅差的懂這些事,知道憑劊子手砍人頭的手藝,完全可以做到斷頭不掉頭,這砍掉半拉腦殼叫去瓢兒啊,成心不讓收屍,太血腥了。人群中議論紛紛,好多膽小的都把眼睛捂上不敢看了。

劊子手熊二爺一連砍了十幾個腦袋,停下來喘口氣,整個法場上血氣沖天。此時徒弟給端上一個烏漆托盤,上邊倆碗,一碗酒一碗茶,二爺喝茶清清嘴裡的血腥氣,這碗酒人不喝給刀喝,先含到口中,噴出來噴遍刀刃,去掉刀上的血污。

趙麻子等人在旁跪著,看劊子手專照腦瓜殼子下刀,心裡雪亮似的都明白了。有些人看到同伴腦漿橫流的慘狀,嚇得已經昏死過去,剩下那些膽大亡命的悍匪,無不破口大罵。

監斬官一看不能讓這些賊人在法場上亂說,忙命差役拿出鐵條,誰敢張嘴就往誰嘴裡捅,連舌頭帶牙齒戳個稀爛,滿嘴是血就出不了聲了,同時催促劊子手盡快用刑。

熊二爺不敢怠慢,拎著鬼頭刀一個個排頭砍去。他這手藝當真了得,清朝那時候的人都留辮子,早期的髮型跟清宮電視劇演的不一樣,整個腦袋全剃禿了刮得珵亮,就後腦勺留一小塊頭髮紮成辮子,喚做金錢鼠尾,顧名思義跟耗子尾巴一樣,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為什麼滿清入關之後為了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一事,在南方殺那麼多人,就是因為這辮子太難看了,讓那些文人名士留金錢鼠尾,還真不如死了容易。到後來過了很多年,辮子樣式才改得相對好看點。腦袋後頭編著大辮子,一般的刀砍都砍不動,可熊二爺是京城裡出了名的快刀,下刀的方位和勁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切瓜也他沒這麼利索。不到一個時辰,菜市口法場上已是橫屍滿地,血流成河,等待處決的犯人只剩趙麻子一個。

趙麻子眼睜睜看著自己這些兄弟,家裡的爹娘妻小,全被劊子手去了瓢兒,瞪目欲裂,咬碎了滿口鋼牙,恨不得撲上去把熊二爺一口一口吃了,奈何被差役按在地上動彈不得。卻見熊二爺不慌不忙來到他身後,一邊等徒弟抹去鬼頭刀上的鮮血腦漿,一邊說趙爺您別見怪,這都是上面的意思,我吃哪碗飯辦哪樁差,您這事兒犯得太大,惹了官司就自己兜著吧。說完從徒弟手中接過刀來,「卡嚓」一刀砍下去,趙麻子半個腦袋落地,並不見鮮血噴出,那半截腦殼落到地面,倆眼圓睜,恨恨地瞪著劊子手。

熊二爺殺人如麻,也不在乎這些,抬腳把跪在地上的無頭屍體踹倒。他忙活了半天也是神困體乏,鬼頭刀順手插在地上,示意徒弟解開屍身上的繩子,留著等會兒賣錢。剛喘了幾口氣,忽然間一陣狂風捲過。菜市口法場是在三條土道當中,北京的土多,一刮就漫天揚塵,而且這陣風刮得邪乎,飛沙走石,天昏地暗,霎時間白晝如同黑夜,滿街的人都睜不開眼。

等這陣大風過去,看熱鬧的百姓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就見劊子手熊二爺血濺當場,腦袋被砍成兩半橫屍就地,原本插在地上的鬼頭刀,卻出現在了趙麻子的無頭屍體手中,好像是剛才這陣陰風刮過之時,怨憤之氣不散的趙麻子乍屍還魂,一刀砍掉了熊二爺的半拉腦袋,嚇得滿城百姓家家燒香貼符。

菜市口法場的這一可怕事件,很快傳遍了京城的街頭巷尾,畢竟誰都沒親眼看到事情經過,所以種種說法都有。有人說是那位姓徐的鏢師所為,有人說是怨憤太深陰魂不散當場索命,也有人說人被砍掉腦袋,在很短時間內還沒死透,神經和意識仍然存在,劊子手解開幫著屍體的繩子太早,趙麻子本身就非比常人,加之又恨透了熊二爺,就像古代的刺客田七郎一樣,掉了頭還能奮勇殺人,總之這件事很多年後也沒結果,只能不了了之了。菜市口法場從清初設立到辛亥革命為止,處決的犯人不計其數,劊子手死在法場上的事只發生過兩次。一次是咸豐年間太平天國北伐軍的首領林鳳祥李開芳被俘,押赴菜市口凌遲處死,在處決李開芳的時候,慘遭凌遲的還有他麾下一員部將,那人雙手被反綁在木樁子上受刑,剛剮了沒幾刀,捆綁在腳上的繩索被掙開了,一腳踢到了劊子手的褲襠裡,當場踢死一個劊子手。另外一次有劊子手送命,就是菜市口處決盜挖八王墳的趙麻子。

如今菜市口法場早已消失在歷史之中,那地方蓋起了商場大樓,再找當年處決犯人的位置都不容易了。可這段怪事,卻和菜市口的許多傳說一樣,雖然過去了上百年,依然流傳至今。

第十六章 來歷不明的臭味

【上】

有一個我哥們兒經歷的事,已經過去好幾年了,他說他很少往深處想,也許是不敢想,想多了晚上沒法睡覺了。這次我就當成故事,把這件事給大伙說說。別問我是真是假,我當個故事來說,諸位當個故事來聽,咱們是哪說哪了,過後不提。

我小時候每年暑假都住到韋陀廟白家大院,前頭跟大伙提過,那是我姑媽家,我在院裡最熟的鄰居,是劉奶奶和她的兩個孫女——大娟子小娟子,那時劉奶奶的老伴,在醫院太平間值夜班的老大爺還活著,當然還有大座鐘跟二大爺一家,白家大院是個大雜院,住著好多人,拆遷後還繼續走動的也就是劉奶奶一家,老人去世的時候,由於家裡只有大娟子姐兒倆,後事還是我幫著料理的。

劉奶奶走的那會兒,小娟子剛考上大學,去外地唸書,大娟子職專畢業,沒找到合適工作,臨時在火鍋店裡做啤酒促銷員,就是穿上啤酒品牌的短裙,穿梭於各桌之間推銷啤酒,免不了有些食客趁機佔便宜灌酒,放出話你喝幾瓶我買幾瓶,甚至還動手動腳,大娟子經常遇上這種情況,但是也沒辦法,賺點錢特別不容易。

另外還有一個發小,外號叫「二梆子」,也住韋陀廟胡同,從小就跟我在一塊玩,但老房子拆遷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斷了聯繫,這小子腦門兒稍微往外凸,天津衛老話說前梆子後勺子,就是他這樣的。

有一次我在大娟子家吃飯,大娟子問我看不看你小時候的照片?我覺得很奇怪,反問:「咱倆又不是一個學校的,你怎麼有我小時候的照片?」大娟子拿出一本相冊,翻開一頁指給我,我發現那張照片裡確實有我,還有另外幾個孩子。

我一下子想起來了,那年放暑假,跟胡同裡的小孩們去宛兜公園抓老鶴,老鶴就是蜻蜓的俗稱,以前環境還好,沒現在這麼多污染,凡是趕上陰天,漫天都是蜻蜓,小孩們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捏老鶴,看準老鶴落在什麼地方,悄悄走過去,拿手捏需要沉得住氣,一驚動老鶴就飛跑了,也有拿竹竿蘸黏子黏的,還有用抄網抄的。那年夏天我跟韋陀廟胡同裡的幾個小孩,翻牆進到宛兜公園裡捏老鶴,公園門票是一毛錢一張,捨不得這一毛錢,要留著買冰棍,所以每次都是翻牆進去。那次二梆子也在,還讓看門的大爺給逮著了,當時大伙往外走,二梆子正趴在牆頭要往下翻,不料被看門大爺把腿拽住了,他一著急使勁往下跳,落地時差點把自己的舌頭給咬斷了,流得滿嘴都是血,他還張開嘴讓我看,舌頭上的大口子都往外翻翻著,看得我心驚肉跳,好在送醫院止血後把舌頭保住了。這張照片就是在宛兜公園裡拍的,還是二梆子偷拿了他爹的傻瓜相機,正好裡面還剩幾張膠卷,小孩們鬧著玩合了張影,大娟子和我都在照片裡,可忘了是誰拍的了,由於對焦時手抖,相片有些模糊。

我看著這張照片,想起小時候那些調皮的事兒,忍不住笑了,依次指著照片裡的人跟大娟子說這是誰是誰,照片裡的二梆子,在那些小孩中顯得很突出,他從小長得就比別人高半頭,到哪都是人群裡最顯眼的一個,我當年曾經認定他將來會有一番大作為,可惜老房子拆遷之後,再沒見過,只是聽說二梆子轉學搬到河東區那邊去了。

大娟子跟我說前些天在火鍋店裡,遇上二梆子了,梆子頭仍是那樣一點沒變,還留了他的電話號碼,約好了找個時間大伙坐下聊一聊,我說這可太好了,不提想不起來,一提還真挺惦記。

夏天,人們喜歡吃馬路邊的大排檔,砂鍋羊肉串,那天晚上我和大娟子、二梆子三個人,在八里台橋底下的一個燒烤攤兒聚會。二梆子見了我們很高興,他本來就話兒密,多喝了幾瓶啤酒,說起來更是沒完沒了,給我們講了一件十分離奇的事情。

長大後的二梆子,並沒有如我想像中出類拔萃,除了他那個梆子頭,連樣子都變得平庸了,早已娶妻生子,孩子都兩歲了。韋陀廟拆遷他家搬到了河東中山門,學習成績不行,高二輟學在超市打工,後來在濱江道鴿子窩倒騰起了服裝,鴿子窩那地方現在早沒了,二梆子做買賣還是在美國「911」飛機撞大樓之前,那會兒還真賺了些錢。

當時女裝流行波西米亞,二梆子到北京動物園天樂服裝城拿貨,拿到天津濱江道的攤位上,進價二十出頭的小衫,也就是樣子貨,叫價六十八,買主討價還價,便宜個十塊二十塊,一件還能賺上對半的利潤,而且銷路很好。那時候房子的價格,也不像現在這麼離譜,他就買了套單元房,大小兩室沒有廳的一個房子,當時也有女朋友了,在濱江道練攤兒認識的,有結婚的打算了,做買賣賺了一部分錢,家裡又給湊了一部分,買了這麼個房子。沒想到搬過去就開始走背字兒,倒霉倒得喝口涼水都塞牙,他覺得這也許是命,也許還有別的原因,很可能是新買的房子不太乾淨。

二梆子買的這套房在二樓,新房沒住過人,地點有點偏,周圍的住戶也不多,入住之後簡單地刷漿鋪地,房子還沒收拾利索,跟女朋友因為點小事鬧變扭,結果越鬧越厲害,倆人就此掰了。這時又趕上濱江道改造,把鴿子窩全給拆了。鴿子窩就在濱江道跟南京路交口,以前路口兩邊各有一個區域,分甲乙兩區,分佈著數百個幾平米大小的攤位,都是有拉門的小屋,棋格子似的走道,賣的衣服和鞋子要比商場裡便宜很多,學生特別愛逛,平時生意很火。當時是哪火拆哪,二梆子那個攤位不是自己的,一拆改就沒他事兒了,買賣也沒法做了。

常言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啊,打買了這套房就不順,倒霉事兒總往一塊趕,對像跑了,攤位也沒了,二梆子那心情可想而知,也不敢跟家裡說,怕老爹老娘著急,攤位這事沒法瞞,就謊稱不幹買賣了,找了份工作,每天上班下班。其實從早晨出去就坐公共汽車,坐到最遠的終點站下來,然後再坐車回來,一個來回兩個多小時,他一天坐四個來回,下午五六點鐘回家吃飯。

後來二梆子買了張床,自己搬進了新房,以前沒感覺到,住進來之後總能聞到一種怪味,好像屋裡有什麼東西發臭似的,這種臭味並不明顯,時有時無,二梆子以為是刷漿的味兒還沒散乾淨,正好也是天熱,白天家裡沒人,晚上睡覺敞著窗戶通風,也沒太在意。

以前同在濱江道鴿子窩擺攤兒的有位喬哥,人稱大老喬,跟二梆子混得挺熟,聽說了二梆子最近的遭遇,晚上特意帶了些酒菜,過來跟二梆子聊天,怕他悶出毛病來。

大老喬父母是從新疆返城的知青,他比二梆子年長五六歲,當了好多年個體戶,在社會上闖蕩已久,經得多見得廣,為人講義氣,長得也富態,總照顧這些兄弟,二梆子也服他,就把大老喬帶到家裡,哥兒倆坐下喝酒。

大老喬一早去動物園進貨,帶回來的天福號醬肘子和燒餅,傍晚到樓下買的冰啤酒,他看二梆子沒精打采,就沒話找話,說這天福號的醬肉可有名啊。想當初乾隆爺在位的時候,有個山東人到北京城做買賣,開了個醬肉鋪,他本錢少找不到好的臨街鋪面,只能開在一條小巷子裡,那生意很不景氣,這山東人整天發愁,可是也沒辦法。有一天上街溜躂,瞅件一賣舊貨的攤子上,有那麼一塊古匾,上面寫了三個字「天福號」,成色很舊,十分不起眼,也不知道是從哪收來的,山東人卻覺得這牌匾不錯,有天官賜福的意思在裡頭,於是買回來掛到店中。轉天恰好有個官員路過,順便買了一點醬肉,回去之後一嘗那味道真是絕了,從此他這醬肘子算賣出名堂了,京城裡的王公貴族都爭著來買,成了百年老字號。所以說這做買賣沒有一帆風順的,死店活人開懂不懂,攤位沒了你到別處賃個地方也能幹啊,對像掰了再找別人唄,娘們兒那不有的是嗎,都用不著一棵樹吊死不是?你瞧你這整天愁眉苦臉犯得上嗎?

二梆子說:「大哥你說得太對了,不過我前兩年做這服裝生意做得好,全是我對象的眼光,我這眼光可不行,上了貨沒人買,這真不是鬧著玩的,如今我們倆這事兒是喇嘛的帽子——黃了,所以我也不打算再賣服裝了,至於以後幹點什麼,現在還沒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大老喬說:「兄弟,我就知道你懂事兒,有你這句話哥哥全放心了,走一個……」

哥兒倆邊聊邊喝啤酒,大老喬又拿起燒餅夾上天福號的醬肘子,這醬肘子切了片夾燒餅,味道那是一絕,可剛送到嘴邊,就覺得有點不對,他用鼻子使勁嗅這醬肉,奇道:「什麼味兒這是?」

二梆子說大哥你就吃吧,不是醬肘子壞了,我這屋裡這些天一直有這股味兒,半個多月了還沒散掉,可能是刷漿刷的。

大老喬說:「奇了怪了,刷漿能刷出這種味來?」他使勁抽了抽鼻子,驚道:「不對啊梆子,這他媽肯定不是刷漿的味兒,怎麼這麼臭,你這屋裡是不是有死人?」

【中】

二梆子對大老喬的話不以為然:「喬哥你別嚇唬我,我這可是以前從來沒住過人的新房,新房哪來的死屍?」

大老喬覺得這屋裡不像是刷漿的味道,這股氣味有些臭,似乎有肉掉在地溝裡變質腐爛了,透著一種陰潮的濕氣,像是屍臭,又像下雨前地溝往上反味兒,其實死屍腐壞到底是怎麼個臭,他也沒真正聞過,但在魚市聞過死魚的臭味,應該跟這個氣味差不多,大老喬為此跑到衛生間裡檢查了一下,發現不是從地溝裡返上來的氣味,找不出這股臭味從何而來,也不算太重。

二梆子被大老喬這麼一說,心裡也有點犯嘀咕,新蓋的房子未必沒死過人,興許工地上曾有屍體被封在水泥牆裡了,當天晚上不敢再住,轉天到公安局報了案。警察一聽牆內藏屍,這案子可大了,非常重視,立即派人來勘察現場,從裡到外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通,連附近的住家都查了,也沒發現任何可疑之處,並且確定牆壁裡沒有屍體或碎屍。公安說如果水泥裡真有屍體,屍體開始腐爛過程中會使水泥產生空隙,目前沒發現相關跡象,讓二梆子和大老喬不要疑神疑鬼,當然屋內這股來歷不明的臭味,其來源還難以確定,不過這樣的事就不歸公安部門管了。

二梆子聽公安局的人查明了樓裡沒有屍體,這才把揪著的心放下來,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大驚小怪,況且這股臭味只有在夜裡才能聞到,白天情況還算正常,他也就不太在乎了。只是奇怪這死魚般的惡臭,越是深夜越濃,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沒發現來源,附近並沒有批發水產的魚市。

大老喬告訴二梆子:「別不拿這臭味當回事,搞不好這房子是處凶宅。」

二梆子尋思凶宅倒不至於,有過橫死之人的房子才是凶宅,這地方全是新蓋的居民樓,聽說以前也沒有墳地,不過這房子肯定是什麼地方有問題,要不然晚上不會有這股死魚味,周圍的鄰居好像都沒事,唯獨他這屋裡不對勁兒,貪上這麼個有問題的房子,也只能自己認倒霉了。

二梆子在濱江道的攤位沒了,待不了多少日子又得出去找工作,找來找去沒有太合適的。那時大老喬在大胡同還有個攤位,讓二梆子去給他賣貨,一個月有八百塊錢保底再加上提成,暫時解了二梆子的燃眉之急。

二梆子家裡還養了只黑貓。當初跟對像還沒掰的時候,倆人出去壓馬路,天津搞對象的年輕人通常喜歡去海河邊,圖個清靜涼爽,河邊夜景也好,又不用花錢。那天晚上倆人手挽手在河邊溜躂,二梆子跟對像耍著貧嘴正吹呢,就發現有只小貓,圓頭圓腦,滿身都是黑的,只有尾巴尖兒帶個白點,看著也乾淨,不像是野貓,可能是從誰家跑出來的貓,這貓一路跟著二梆子和對象,快跟到家門口了還不走,看那意思是死皮賴臉地想讓二梆子收留它。二梆子平時喜歡貓狗,就把房門打開讓黑貓進去了,當成自己的家貓養了起來,起個名叫「小球子」。

在大胡同練攤兒賣衣服很辛苦,鐵架子搭的貨台,基本上是半露天,冬天冷死,夏天熱死。二梆子給大老喬看攤兒,那可不像自己的買賣,起早貪黑一點兒都不敢懈怠,他得對得起喬哥。三伏裡的桑拿天,站一會兒就是一身的汗,汗流完了就流油,中午人少的時候,坐到檯子後頭,抱著電扇吹也不管用,每天回家都累得不行了,沖個涼躺下就睡,顧不上再理會晚上那股死魚般的臭味了。

有一天白天下起了大雨,這種天氣不用出攤兒,二梆子在家睡到下午,快傍晚的時候雨停了,他一整天沒吃飯,出去吃了粉炒麵,說話往回走,天已經黑了。路邊有擺牌攤兒的,夏天人們夜晚消暑納涼,有人專門擺牌攤兒,路燈底下放幾十個小板凳,一副牌幾塊錢,再賣點茶水冰棍,六個人湊一堆兒打六家,也不是賭錢,誰輸了誰最後把牌錢結了就成,一群爺們兒穿著大褲衩子光著膀子,周圍還有好多看熱鬧的。二梆子路過牌攤兒,恰好遇上幾個熟人,坐下打到夜裡十一點多,他打撲克比較投入,激動起來連捲帶罵,搬家以來腳心長痦子——點兒低,牌路不順,讓人數落了幾次,心裡不太痛快,一想轉天還得早起出攤兒,不能打得再晚了,起身走到家,進屋一看傻眼了。

原來家裡的牆皮讓黑貓撓得滿是道子,這屋裡的漿全是二梆子和對像兩人刷的,看著是個念想,他本來就氣兒不打一處來,當即揪著黑貓扔出了門外,關上門回屋躺到床上,睡不著翻來覆去地發愁,想想前途一片渺茫,買房借的錢沒還上,給大老喬看攤兒,也不是長久之計,不知道今後的出路在哪,恍恍惚惚之際,大概已經是深夜十二點了,這屋中的臭味也變得越來越重,比往常都要強烈。

潮濕悶熱的三伏天,屋裡沒空調,開著窗戶,但這腐屍死魚般的惡臭,嗆得人腦袋都疼,二梆子忍不住了,罵罵咧咧爬起身來,一睜眼發現周圍全是霧,自己站在一條土路上,這時候意識很清醒,知道可能是在做夢,可夢裡怎麼也能聞到那股屍臭?

二梆子當時以為是做著噩夢,如同被什麼東西魘住了,想醒醒不過來,這條土路前後走不到頭,還有很多岔路,也找不著方向,分不出哪邊是南哪邊是北,心裡很著急,他聞到臭味兒好像是從前邊傳過來的,跟這股怪臭往前走,尋思土路上可能有個什麼東西的屍體,腐爛之後發出的這股臭味,是人還是動物就不知道,他迷迷糊糊地只想過去看個究竟,走到近處,就看有個白乎乎的東西,形狀像人,但是底下沒有腳。

二梆子這時候感到害怕了,心想這是鬼還是什麼,趕緊轉身往回走,這時聽不到後頭有動靜,但是憑著那股死魚一樣的屍臭,知道那東西在身後跟過來了,他心裡越急,腳底下越使不上勁兒,兩條腿生銹了似的拉不開栓,緊走慢走也甩不掉,能感覺到那白乎乎沒有腳的東西,一直在自己身後跟著,離得已經很近了。

嚇得二梆子都快尿褲子了,身後那陣寒意猶如是冰塊放在脊樑上,滿身寒毛直豎,這時候突然聽到遠處有聲貓叫,二梆子身上打個激靈,猛地坐起來身來,發現那隻小黑貓正趴在窗台上,兩眼通紅地盯著自己,「喵嗚喵嗚」地叫個不停。

天氣熱得像下火,二梆子的身上全都是冷汗,半天喘不過氣來,他心裡很清楚,可能是這隻貓被扔出家門之後,又從紗窗裡溜了回來,剛才不知是噩夢還是怎麼回事,但要不是小黑貓招呼自己,都不敢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看來這房子真不乾淨。

二梆子還沒活夠呢,再也不敢多待了,趕緊搬回老爹老娘那住,過幾天看見大老喬,把那天晚上的事說了。

大老喬是那種特別迷信的人,家裡財神菩薩供了好多,他說這房子不能住人了,但是為什麼一到晚上就有死魚味兒,二梆子那天晚上是發噩夢還是真魂出來了,遇上的那個東西又是什麼玩意兒,這些事都挺古怪,咱得找人給看看。

二梆子也是這麼想,應該找個高人瞧瞧,按說新房不該有鬼,但這地方肯定不乾淨,他是再也不敢住了。二梆子本家有個表姨,那些年當房蟲子,買了房倒買倒賣,這位表姨看上一套吊死過人的房子,因為有人在屋裡上吊死了,所以是凶宅,價錢很低沒人買,二梆子的表姨不信邪,誰勸都不聽,圖便宜買了下來,請僧人做了法事,可居著仍是不得安寧,再想轉手賣也賣不出去了,表姨也開始走霉運,出門摔斷了腿,又打官司破財,所以二梆子很信這些事,有些事不信也真是不行。

問題是高人到處有,想找卻找不到,天橋上倒是有擺攤算卦的騙子,找來也不管用啊,還是大老喬給幫忙,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老頭,這片新樓沒蓋之前,人家就在附近住。他說這地方以前是幾條河交匯之處,河岔子上有座白塔,也沒墳地什麼的,這座塔的位置,就是現在二梆子家的所在,至於這河岔子上的白塔有什麼講兒,老頭就說不清楚了,反正至少是打他爺爺活著那會兒就有。

老頭又說後來河水改道,河岔子全干了,那座白塔還剩半截,上面的塌毀了,解放後周圍的房屋逐漸多了,但那半截石塔附近還是荒地,地震那年塔基裂開,還有人下去看過,塔底下除了爛泥,什麼都沒有,那時候也從沒有過類似死魚的臭味兒,再往後荒地蓋了新樓,如今正是二梆子買房的這地方。

二梆子得知此事,一是意外二是吃驚,河岔子倒沒什麼,可那裡為什麼會有座白塔呢?哪朝哪代開始有的?是不是鎮妖的寶塔?

【下】

二梆子家裡條件不能說不好,反正是普普通通,爹媽都是工人,他辛辛苦苦在濱江道練攤兒攢了些錢,家裡幫襯一部分,又找親戚朋友借了一部分,湊錢買了套房,買完房對像跑了,又遇上那些事,他是不敢再住了,想轉手賣掉,沒準就有那命硬的能壓得住,哪怕錢少點他也認頭,可這房子一直沒人買,連過問的都少。

二梆子那時嚇破了膽,住回家裡的老房子,每天騎自行車到大胡同替人家看攤兒,路程可就遠了,夏季天黑得晚,收攤至少是晚上八點半之後,再騎自行車到家,少說一個半鐘頭。有一天他尋思要抄個近道,老橋底下有條小道,總從那過但一直沒走過,人一旦倒了霉,事事都不順,他在天黑之後抄近道不要緊,卻險些搭上小命。

這地方本來就是城鄉結合部,城區改造拆遷,很多老城裡的居民,都被遷到了偏僻的外環線,城改大的趨勢如此,城區的平房大雜院,被一片接一片夷為平地,隨後蓋起高樓大廈,那是誰買得起誰住,老城裡以前都是些平民百姓,沒幾個做買賣當官的,二梆子家也在舊房拆遷時搬到了郊區,那周圍荒地很多,河床上還有平津戰役時留下的碉堡。

這條近道屬於鄉下的土路,路旁雜草叢生,路面也是坑坑窪窪,汽車開不過去,只能走自行車,有簡易的路燈,只要不下大雨,晚上也能走,二梆子聽人說過,騎自行車從這條路回家,蹬起來雖然費點兒勁,但是能省半個小時。這天晚上他真是累了,正好是週末,那是大胡同最熱鬧的時候,忙到天黑還沒顧得上吃晚飯,餓得前心貼後背,只想趕緊回家吃飯睡覺,騎車經過這條小道的路口,沒多想就進去了。

二梆子蹬著自行車順路騎行,這時晚上九點來鐘,天已經黑透了,道旁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棵木製的電線桿子,上面吊著昏暗的路燈,路燈之間本來離得就遠,又壞掉了一部分,使得一些路段很黑,與道路走勢平行的是條河道,另一邊是長滿樹木的土坡,由於地方很偏僻,到這個時間路上已經沒人了,只有二梆子一個人蹬著自行車,越走越是荒寂。

河邊不時傳來蛤蟆的叫聲,周圍不見半個人影,二梆子心裡不免發怵,自己哼哼著曲子給自己壯膽,估摸著走到一半的時候,他發覺地形有變化,邊騎車邊向路旁看了一眼,原來這附近是片墳地,石碑墳丘林立,舊墳上面都長草了,但是有的墳土還挺新,看樣子剛埋過死人不久。

二梆子以前膽子不小,也是有名的「楞子」,楞子是天津話,形容這人渾不吝,打起架來敢下黑手。在濱江道練攤兒那兩年,什麼樣的事沒見過,可自從出了那件事兒之後,他真是嚇壞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但凡遇上點兒風吹草動就出冷汗。這條路白天看著還行,晚上卻特別滲人,事先也不知道路旁有這麼一大片墳地,當時有心掉頭回去走大路,可又尋思太繞了,眼瞅著走了一多半了,就別自己嚇唬自己了。正在二梆子猶豫的工夫,就聽墳包子後面的草叢「悉悉索索」作響,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走動,又像是有人在那吃東西,嘴裡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晚上快十點鐘,這黑燈瞎火的時候,誰會在墳地裡吃東西?

二梆子聽墳地裡的動靜詭異,腦瓜皮子當場麻了,也顧不上是前是後了,拚命蹬著自行車想趕緊離開。這條路上燈光昏黑,看不清路面崎嶇坑窪,出去沒十米,連人帶自行車都跌進了路邊的一個泥坑,當時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得虧是後半夜有倆人路過,一看有個人掉坑裡,滿頭滿臉除了泥就是血,趕緊給抬出來送了醫院,自行車前轱轆也變形報廢了。

二梆子仗著年輕,傷得倒是不重,但得知自己摔在墳地旁的大坑裡人事不省,心中也覺後怕,跟人家說起晚上的經過,路過墳地,聽到那裡面的死人爬出來吃東西,大伙都是不信,真有那事你二梆子還能活得到現在?有對那一帶熟悉的住戶猜測,那片墳地裡還有新墳,附近莊子裡死人一般不送火葬場,都埋到墳地裡下葬,白天有去上墳的,會擺些瓜果點心之類的供品,那吃的東西拿到野地裡就沒法往回帶了,尤其是點心,夜裡常有野狸去墳地裡偷吃供品,二梆子聽見的響動,很可能是野狸鬧出來的動靜,晚上從那路過遇上這種事,咳嗽兩聲就行了。

從這開始二梆子諸事不順,覺得自己這些霉運,都是那套不乾淨的房子帶來的,夜裡做夢時常驚醒,而那片大樓始終沒什麼人住,附近開飯館髮廊的也都維持不了多久。好在後來二次拆遷建高架橋,他總算是拿到了一筆拆遷款,還清了欠債。前兩年經某朋友引見,在大悲禪院裡找到一位懂這些事的老師傅,二梆子把前前後後的情由,都跟老師傅說了。老師傅告訴二梆子:「那條河岔子從明朝設衛的時候,就造了一座白塔,有好幾百年,據說是為了鎮壓河妖,但是那座塔的風水不好,正處在幾條河岔子當中,擋住了幾路鬼魂投胎的去路。所謂人鬼殊途,陽間的路是給人走的,陰間也有鬼走的路,鬼走到塔下就再也找不到路了,因此每到深夜常有哭聲。解放前常有大戶人家做善事,到大悲院請和尚來此唸經超度。別看現在這座石塔沒了,但肯定還有以前的孤魂野鬼,夜裡聞到死魚的臭味,那就是以前淹死在河裡的水鬼出來找路了。二梆子你那時候時運低落陽氣不盛,晚上睡覺走魂兒,也不知不覺走上那條路了,你把遇上的那個東西帶出來,或是讓它把你拽走,都得不了好,多虧家裡那隻貓一叫,把你的魂兒給叫回來了。」

當然這只是那位老師傅一面之詞,誰也沒法核實,反正二梆子很信服,二梆子還說他姥姥活著的時候經常講:「小貓小狗識恩情,你餵過它養過它,它就記住了你的好,懂得報答你,有時候可比人強多了。」當初要不是把那隻小黑貓撿回來,也許從早就沒二梆子這個人了,可見為人的道理,真是一分仁厚一分福。

二梆子這些年算是六必居的抹布,苦辣酸甜鹹都嘗遍了,見了我和大娟子,說起小時候的事就沒個完了。他說咱這撥獨生子女真不容易,這倒不是矯情。爹媽那輩兒和爺爺奶奶那輩兒也苦,爺爺奶奶底下五六個孩子,那年頭也窮,一個個拉扯成人有多難啊。到了爹媽那輩兒,趕上「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十六歲就到山溝裡修理地球,好不容易才回到城裡,要說難哪代人不難啊?問題是人家全是先苦後甜,咱這歲數的卻是先甜後苦,也沒個兄弟姐妹,像大娟子小娟子這樣倆孩子的畢竟是少數,各家都是一個,當眼珠子似的供著,要星星不敢給月亮,小太陽小皇帝不就是這麼來的嗎。可長大到社會上滿擰,誰知道你是誰啊?小時候大伙家裡條件都差不多,現在可是在這改革開放的經濟大潮裡誰有本事誰游得遠了,沒本事沒能耐的淹死也沒人可憐。這年頭除了破爛沒有不漲價的東西,你想要房想要車,爹媽給不起,社會憑什麼給你?家裡沒權沒勢沒背景,認識的哥們兒朋友也都是在一個窮坑裡混的,社會資源有限,想一個人從這窮坑裡爬出去實在是太難了。

二梆子那天喝大了,嘮嘮叨叨倒了好多苦水,他在大胡同給大老喬看了半年攤兒,後來考了個駕照開出租,把那套房子賣掉之後,運氣有所好轉,如今開了個出租車公司,有了老婆孩子,生活和收入也都穩定了。

我跟二梆子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各有各的難,這要說起來還有個完嗎,我混得還不如你呢,連個媳婦兒都沒找著。二梆子說:「大娟子不是挺好的嗎,長得也好,做事又勤快又麻利,你把她娶了得啦。」

我趕緊把二梆子嘴給按上了,酒後的話不能當真,大娟子那脾氣沖,跟她當朋友還行,我們倆要在一塊過日子,肯定天天打架。

當晚我們三個人都喝了不少酒,海闊天空侃到夜裡兩點半,後來二梆子還讓我去他家裡做客,看了他的老婆和小孩,當然還有他養的黑貓,那時已經是只老貓了,貓眼還是賊亮賊亮的,儼然是二梆子家的第四口。再往後因為做生意的緣故,二梆子全家搬去了西安,由於手機的更換和丟失,我們就此失去了聯繫。今天我把「來歷不明的臭味」這個故事寫下來,以紀念我在韋陀廟胡同白家大院裡的老鄰居,以及那個一去不返的年代。

第十七章 筒子樓裡的無頭屍體

【一、憋姑寺】

我聽過一個鬼故事叫「筒子樓裡的無頭屍體」,20世紀80年代在大街小巷裡廣為流傳,很多人都會講,版本也很多,細節不盡相同,只有故事的大體內容一致,畢竟從題目上也能看出,一定是發生在筒子樓裡,必須有具沒腦袋的屍體。

比較普遍的說法,是在某居民樓內發生了血案,案發現場那個房間裡,只有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公安人員一直沒有找到屍體,屍體就像蒸發了一樣憑空消失掉了,此後在這座筒子樓裡,開始有不尋常的怪事出現。

我覺得筒子樓裡的無頭屍體這個故事,一定有其真實的來歷,應該確實有過這樣離奇的血案,後來經過民間傳播,變得越來越離奇了,當然我沒處查證這案子出在哪裡,最後有沒有破案,我只是想借這個話題,說一段我自己經歷的事情。

我家老輩兒在南市留下一間小房,一直空著,好多年沒住過人,屋裡面很潮,牆皮都快掉光了,總共十幾平方米,始終也沒賣掉,想等到拆遷時拿點兒錢,我說的這件事,出在大面積危房拆遷改造前一年。

那一年我還在單位上班,因為路太遠,我尋思把南市的那間小房兒收拾一下,暫時先住到那,反正空著也是空著,我光棍一條,吃飯全在外面解決,下班有個地方睡覺就成。於是找幾個哥們兒幫忙,簡單收拾收拾,很快搬了進去。

這間小房兒是在一座筒子樓裡,老南市在解放前,素有「三不管兒」之稱,念出來一定要用兒化音,否則您說三不管[奇`書`網`整.理'提.供],可沒人知道指的是哪,三不管兒顧名思義,黑不管白不管,洋人不管。

還有一說是殺人放火沒人管,逼良為娼沒人管,坑蒙拐騙沒人管,因為老南市幫派割據,互相牽制,又是個賊窩子,地面很亂,經常發生命案,其實也未必是三方不管,四方五方都有可能,正好處在外國租借地和政府管轄區之間,出了事互相推脫誰都懶得理會,總而言之是個沒王法的地界兒。1949年前為社會底層居民聚居區,住家都是最下層的勞動者和做小買賣的平頭百姓,說白了一句話就是窮人多。

別看老南市又窮又亂,但是一等一的繁華熱鬧。起先沒有南市,天津衛的商號集中在北門,從老城出了南門全是荒涼的蘆葦蕩子。庚子年八國聯軍打開海口,由天津衛打到北京,一路燒殺掠奪,北門的大小商號有許多讓聯軍焚燬了,那些破產的買賣人,收拾起僅存的家當,到南門城根底下閘口街一帶擺攤兒餬口,久而久之成了南市,到後來官面上管不到這,擺攤兒做小買賣的越聚越多,人口也密集了,所以才叫南市。

我住的那座筒子樓在老南市地區的邊緣,那座樓年頭可不短了,還是日軍侵華時蓋的營盤,一條走廊上有若干個房間,每間屋不過二十幾平方米,結構完全一樣,總共有四層樓,我家那個房子在一樓106室。這一帶地勢低窪,趕上陰天下雨,樓道裡污水橫流,原本的木製地板早已受潮腐朽,十多年前換成了磚頭。地面牆體開裂很多,樓內各種設施和線路老化,停電斷水那是常有的事。

當時我是這麼想,與其花錢租房,還不如用來跟狐朋狗友們吃喝,再有一個原因是我跟這的鄰居都認識,以前我爺爺奶奶就住這,小時候經常過來玩,跟周圍的鄰居都熟了,兩位老人去世之後就很少來了。等這次搬過來住,才發現物是人非,好多老鄰居都把家搬走了,或是將房子租了出去。

我這間屋是106,對門住的還認識,這人四十來歲,姓崔,外號崔大離,大離在老天津話裡當牛皮講,崔和吹的發音相近,合起來是吹牛的意思,滿嘴跑火車,特別能吹的一個人。他年輕結婚時我還吃過喜面喜糖,前些年他不務正業,跟媳婦打了離婚,老婆帶著孩子回娘家住了,只剩他老哥兒一個孤家寡人,在國營工廠上班,廠子不景氣,也不想找份別的工作,每天下了班就到處晃悠,做飯時東家借根蔥,西家借頭蒜,吃飽喝足呆膩味了,便到筒子樓底下坐著,過來認識人就拽住了東拉西扯,從美國總統侃到海河浮屍,好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真相他都清楚。

我旁邊的107租住了一個安徽女孩,二十二三歲,街坊鄰居都管她叫大秀兒,我甚至不知道她本名叫什麼,南方肯定沒有大秀兒小秀兒這樣的稱呼,這是老天津老北京才有的小名兒,可能是名字裡有個秀,到這地方也入鄉隨俗了。大秀兒手很巧,開了家裁縫鋪,帶著個十歲的弟弟叫小東,小東不上學,整天幫他姐姐看鋪子。

我只跟大秀兒和崔大離兩家比較熟,崔大離是我的老街坊,他就不必說了,大秀兒的弟弟小東常到我這來,因為我這有部PS2遊戲機,小東看見這玩意兒眼就發直,每天下午回來不進自己家,直接跑到我屋裡,不到晚上十點絕不回家睡覺,他姐姐叫他回去吃飯也不聽。大秀兒沒辦法,只好做了飯端過來,當然不好意思讓我在旁邊看著,所以我的晚飯算是解決了,以至於我現在吃安徽土菜,覺得怎麼和家鄉的味道一樣,可能是跟那時候天天吃大秀兒做的飯菜有關。

如果每天都這麼過來,那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住了一段時間,我才聽說這座筒子樓裡,居然發生過非常離奇的命案。

其實這一帶在上百年前,就發生過始終沒破的懸案,那時南門外荒野間有個地名叫「憋姑寺」,特別奇怪的一個地名,這裡邊也有講兒,而且和那件人命案有關,不說明白了您都想像不出怎麼會叫「憋姑寺」。憋姑寺有大小先後之分,大寺是在小寺拆除之後,原址搬到薊縣重造而成,現在薊縣還保留著這個地名,其實最早是在現在的閘口街附近。清朝中期,城南是荒郊,到處是鹽鹼地和蘆葦蕩子,有家人許願要蓋座寺,寺廟蓋好的那天,家裡突然發現小姑子失蹤了,怎麼找也找不著,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以為是讓人販子拐帶走了,家人報了官,很著急可是沒辦法。過了幾天忽然陰雲四合,一道驚雷閃電擊下,把廟後剛蓋好的佛塔塔基劈裂了,裡面露出一具女屍,正是此前失蹤的小姑,驗屍結果是沒有內外傷,推斷為困在塔裡活活憋死的。可小姑為什麼會跑到塔裡去,是自己進去的還是受人脅迫,砌塔磚的時候又為何無人發現,案情疑點很多,一直沒破,到後來人們都管這座寺廟叫憋姑寺,久而久之,真正的廟名就沒人記得了。這地方以前就在我們這筒子樓一帶,不過我說的那件命案,與「憋姑寺」命案之間沒什麼關係,現在捎帶腳說一下,因為往後說還有一些跟「憋姑寺」這地方有關的內容,所以您提前知道有這麼個來歷就行了。

咱還接著前邊的話,那年夏天的一個悶熱晚上,我找了個新出的遊戲《零》,這是這個系列最初的第一部,一個使用照相機拍鬼退靈的日式恐怖遊戲,操縱著女主角在一座叫「冰室邸」的大宅裡四處探索,尋找她失蹤的哥哥,木製的地板一踩就「嘎吱嘎吱」作響,陰魂惡鬼會在你不注意的時候突然出現。這遊戲氣氛音效做得一流,我是用一部21寸的二手鬆下彩電接遊戲機,S端子音效輸出,關了燈在屋子裡打,很快就會投入進去,真能讓我感到毛骨悚然手心冒汗,在旁邊看的小東嚇得臉都白了,用手捂著眼想看又不敢看,哆哆嗦嗦地不停問我:「鬼來了嗎?鬼來了嗎?」

晚飯時間大秀兒把飯菜端過來,我和小東只好先停下遊戲,我一邊吃飯一邊給小東講了《零》這個遊戲的劇情。其實我對日文也不是很在行,純粹是玩遊戲年頭多了,看假名和日文漢字看得爛熟,尤其是玩實況足球,球員的名字都是假名,如果你知道這球員叫什麼,一天幾十場下來,想不認識這些日文字符都難,因此遊戲裡的對話和情節,我連蒙帶唬至少能理解一多半,加上點我自己編的,當成恐怖故事來講,但這足已吸引大秀兒姐弟倆了,說實話當時把我自己都嚇著來。

大秀兒不敢再往下聽了,對我們說:「你們別光顧著玩了,快吃飯吧,菜都涼了……」她邊說邊往我和小東碗裡夾菜。

小東說:「姐,我覺得咱們真像一家人,咱們三個人要是能每天都在一起吃飯就好了。」

大秀兒一聽這話臉都紅了,在小東腦殼上敲了個暴栗,然後趕緊往他碗裡放了兩塊筍衣燒肉,讓小東趕緊吃飯把嘴堵上。

我聽了小東的話覺得那樣也不錯,隨後腦子繼續沉浸在遊戲當中,緊扒了兩口飯,抄起手柄想接著打,突然手機響了,我有個鐵哥們兒叫陸明,是他打來的電話,叫我出去喝點兒,我說我剛吃完還喝什麼喝,可一聽他那聲音不對很悲壯,好像出什麼事了,我只好讓大秀兒幫我鎖門,急匆匆騎上自行車出去找我這哥們兒,出門時是晚上八點半,外面的天已經黑了。

【二、《零》】

我出門時崔大離正在樓下乘涼,我衝他點了點頭,騎上自行車就走了,到地方見到陸明,我們找了個路邊麻辣燙,喝了幾瓶啤酒,陸明就開始訴苦了,說他結婚之後如何如何後悔,活著都沒目標了。他老婆是個小學老師,以前搞對像時挺通情達理的,也不像現在這樣,自打婚後懷孕,開始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今天嫌他賺得少,明天嫌他忙工作不顧家,還總跟婆婆吵架,說婆婆挑撥他們夫妻關係。我這哥們兒以前也是個喜歡電視遊戲和動漫的主兒,遊戲水平和資歷比我高多了。

80年代有些住家買幾部任天堂紅白機,接上幾台黑白或彩色電視,黑白的兩塊錢打一個小時,彩電四塊錢一小時。我上小學時經常去玩,有一次玩了一個遊戲叫《超惑星戰記》,操縱一個像摩托車一樣的機體,屬於動作射擊遊戲,我打得很上癮,可打到一個地方死活過不去了,時間就是金錢啊,急得我都冒汗了。此時旁邊有個觀戰的給我指點了一下,讓我按選擇鍵,最早我們管任天堂紅白機手柄當中的兩個功能鍵,左邊的叫選擇鍵,右邊的叫暫停鍵,我聽他的話,一按選擇鍵,摩托車裡蹭地一下蹦出個戴頭盔的小人,原來這一關是操縱用駕駛員,我當時非常感激身後指點的人,回頭一看發現是個小白胖子,而且我認識,是我同班同學陸明。那會兒陸明在班上很不起眼,雖然是同班可我們的關係並不熟,這時才知道原來陸明的愛好是遊戲機,從此我們上學時一起談論遊戲,下學就去遊戲廳切磋。我發現陸明對遊戲的熱情和理解,遠遠不是我能企及的,他平時沉默寡言,話題一轉到電視遊戲,立刻滔滔不絕口若懸河。

我們從小學玩到高中,當年《電子遊戲軟件》剛創刊,還叫《GAME集中營》的時候,我們倆每天放學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報攤兒看看這雜誌到沒到,那時兩月才出一本,每天星星盼月亮似的盼著,拿到手一字不落,連小廣告都要反覆看十遍,不翻爛了不算完。他跟我最大的愛好就是逃課泡遊戲廳,放寒暑假更是日以繼夜連續作戰,我們一起通過了無數遊戲,留下了無數感動的記憶。

玩《最終幻想7》的時候,打到艾莉絲讓薩菲羅斯一刀捅死,陸明哭得泣不成聲,要知道他考試四科不及格,他爸拿皮帶抽他都沒掉眼淚,這麼爺們兒的人,玩遊戲能玩哭了,那是動了真感情了。最神的是有一次跟小流氓打架,他一邊動手一邊嘴裡給自己配音,用的都是格鬥遊戲裡的招兒,竟把在學校門口劫我們錢的小流氓,打得抱頭鼠竄,我沒想到這白白淨淨說話都靦腆的小胖子,居然會如此厲害,不免對他刮目相看,誰曾想混到今天這種地步。

陸明因為沉迷遊戲,學習成績半死不活,好在家裡有關係,當上了公務員。性格比較宅,下班放假不出屋,只在屋裡打遊戲,唯一的哥們兒就是我。通過相親認識了現在的老婆,那女的可能是看他工作穩定人比較老實,兩人去年領證結婚,房子是女方出的,所以比較受氣,在家裡說話都不敢大聲兒,一打遊戲機就讓老婆數落,他老婆脾氣不好,如今懷孕五個月,更是說一不二,急了就摔東西,家裡都沒有過日子的模樣了。今天兩人打得厲害,他挨了幾個脖溜兒,不僅遊戲機被砸了,人也被趕出了家門,沒地方可去,只好找我出來喝酒,說些壓抑在心裡許久的話,一邊說一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個委屈勁兒讓我都不忍多看。

我們那一撥兒玩家,只玩電視遊戲,從雅達利時代開始,到任天堂紅白機,世嘉MD、超任SFC、索尼PS、世嘉土星、世嘉DC、微軟XBOX、索尼PS2一代代主機打過來,對網絡遊戲和電腦遊戲提不起半點興趣。陸明說他自己不賭不嫖,也不抽煙喝酒,唯一的愛好就是打遊戲機,每天朝九晚五,從不遲到早退,發了工資全交給媳婦兒,下班玩玩遊戲,又不招災又不惹禍,憑什麼不行?如今讓老婆把這個唯一的愛好都給斷了,非讓陸明跟她一起看電視劇,而陸明連選擇頻道的權利都沒有,老婆想看什麼就看什麼,還必須讓陸明在旁邊陪著,要這麼活一輩子,還不如直接跳海河裡淹死。

原來結婚之後過的都是這種日子,幸虧我沒那麼早結婚,但我知道兩口子過日子,免不了拌嘴,打架不算什麼,只不過陸明這個人除了聊遊戲時話多,平常卻跟沒嘴兒的葫蘆一樣,他媳婦對遊戲機深惡痛絕,當然不可能跟陸明交流遊戲劇情,所以從他媳婦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身上滿是缺點的一面,必定是越看越厭,最要命的問題是房子是人家娘家給的,陸明實際上相當於倒插門的女婿,這樣能不受氣嗎?

我有心勸陸明離婚,可一想他老婆都懷孕了,不考慮別的也得考慮這個孩子啊,只好勸他長點出息,我說:「你都是成家的人了,哪能玩一輩子遊戲機,真要想接著玩,我給你出一招兒,等將來你有了娃,給娃買部遊戲機,跟娃一起玩,那不就有借口了嗎?再說你老婆都懷上了好幾個月了,你就不能先忍耐一段時間,抗戰那麼艱苦,打了八年才堅持到勝利。你熬到你們家娃會打遊戲機,又能用得了多久?哪天堅持不住了也別在家玩,可以到我那玩一會兒過過癮,反正我一個人住在南市的老房子裡,怎麼玩都沒人管。」

話能解心鎖,果然不假,陸明讓我這麼一勸,還真想開了,也不打算投河了,吃完麻辣燙就回家給媳婦賠罪,準備長期抗戰去了,他怎麼賠罪我不知道,我只惦記著趕緊把這位爺打發走,我得趕回去接著攻略日式恐怖遊戲《零》。

送走陸明,我騎著自行車回家,我沒看時間,但已經很晚了,馬路兩邊幾乎沒有乘涼的人了,只有個別人圖涼快,搬了行軍床在路邊睡覺,我腦子裡全是《零》的內容,這個遊戲用照相機和惡靈戰鬥,膠卷相當於子彈,我琢磨著膠卷不夠了,再遇上鬼可不好辦,回去開機應該先到處轉轉,沒準還有沒撿到的膠卷。要說這日式恐怖和美式恐怖的差別挺大,老美習慣玩直接的視覺,總是搞些殭屍噴血之類很噁心的東西;而日式恐怖秉承東方含蓄的特點,很多時候是心理恐怖,看不見的東西越想越怕。我對前者不太在乎,後者那一驚一乍於無聲處聽驚雷的日式恐怖,卻讓我欲罷不能。我估計我和小東一樣,感到害怕的同時,卻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想要盡快揭開謎底,所以玩上癮了。我打算回去之後一宿不睡,先把這款遊戲通了再說,又想陸明結婚的時候我還很羨慕他,覺得成家獨立生活,應該更自由了,誰知他落到今天這般境地,我還是再玩幾年再結婚為好,可別跟陸明一樣,前車之鑒,值得哥們兒警惕啊。

我思潮起伏,不知不覺到筒子樓下了,這裡夜晚乘涼聊天的人早就散了,只有崔大離還沒走,光著膀子穿條大褲衩,坐在小板凳上,旁邊有個茶缸,一手搖著蒲扇,一手把一部小收音機放在耳邊,也不知道是聽戲還是聽評書。

我從崔大離跟前過,順便打了聲招呼:「老崔,這麼晚了還沒睡呢?」崔大離一看見我,忙不迭放下蒲扇和收音機,起身把我的自行車攔住:「等會兒兄弟……」我怕讓崔大離拉住了說話,聽他侃起來那就沒個完了,我還想回去攻略《零》呢,趕緊打馬虎眼說:「今天實在太睏了,真不行了,咱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崔大離說:「嘛行不行的,兄弟,哥哥這不打算問你件事兒嗎。」我只好停下,問崔大離什麼事?崔大離把我拽到一旁,不滿地說:「兄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有這好事還瞞著哥哥?」我說:「哥哥我越聽越糊塗了,我這兩天出門丟包放屁閃腰,淨倒霉了,哪有好事兒啊?」崔大離說:「沒勁啊,還跟哥哥來這套,你小子是不是搞了個對象?」我說:「沒有啊,你是指大秀兒?她弟弟小東天天在我那玩,她是過去給她弟弟送飯。」

崔大離連連搖頭:「不是大秀兒,大秀兒是咱鄰居我還用問你嗎,剛才你小子出門時坐你自行車後邊那大妞兒,穿個白裙子的那是誰呀?也不說領過來讓哥哥替你把把關,哥哥我可是過來人,在這方面比你有經驗吶。」

我聽崔大離說完心裡好一陣哆嗦,大熱的天竟出了一身冷汗,真他媽見鬼了,我剛出去找陸明吃麻辣燙,絕對是我一個人出去的,自行車後頭哪馱人了?哪來這麼個穿白裙子的女人?

【三、雙屍奇案】

崔大離一看我嚇得臉都白了,卻得意地笑了起來,說道:「兄弟,你這膽子也太小了。」由於一直惦記著日式恐怖遊戲《零》裡面的情節,我當時真是差點讓崔大離嚇得坐在地上,聽他這麼說我氣不打一處來,敢情你這跟我逗著玩啊。崔大離又正色說:「你瞧你膽子這麼小,當哥哥的有些話,可不敢跟你照實說了。」我說哥哥你有點兒正經沒有,我可沒工夫聽你胡扯了,我趕緊回去睡覺去,明天還得早起呢。崔大離趕緊說確實有事,我只好耐住性子聽他到底說什麼,崔大離說話胡吹亂哨,聽他說點兒事別提多不容易了,說不上兩句准跑題兒,他告訴我前些年107,也就是大秀兒姐弟倆租住的那間屋子,曾經出過人命。

因為那些年我沒在這住,所以不知道事情經過。說這話快十年了,那時住在107的人家姓莫,夫妻倆帶一個小孩,丈夫莫師傅是個老好人,妻子姓何,在中學當老師,三十一二歲,總穿一身白裙子,人長得很美很有風韻,小孩兒小名叫小胖。有一天兩口子在屋裡,小胖到外頭玩,以往到了吃飯的時間,何老師肯定會出來招呼孩子回家吃飯,那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外邊天都黑了,其餘的小孩都回家了,就剩小胖一個了,家裡也沒人出來叫他,小胖肚子餓了自己回家。推開門進去,一看莫師傅坐在沙發上,臉色鐵青一動不動,眼裡全是血絲,何老師躺在床上蓋著被也沒動靜,小胖以為爹媽在睡覺,桌子上也沒有晚飯,餓得一邊哭一邊去找媽,到床邊怎麼推何老師也不動,他越哭聲音越大,這筒子樓牆壁很薄,有鄰居聽孩子哭得動靜不對,家裡大人怎麼也不管呢?鄰居趕緊跑過來看看,一瞧可了不得了,坐著的莫師傅早已氣絕,床上的何老師腦袋沒了,只剩下一具無頭屍體,床頭從上到下流了好大一攤血。

這件事立刻轟動了,筒子樓外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接到報案後警察來到現場,大伙不知道案發的經過,據說是莫師傅殺了妻子,107房間內用刀割下了人頭,這間屋子就是第一現場。夫妻兩個一直關係很好,周圍的鄰居們很清楚,兩口子過得好好的沒人不羨慕,這些年臉都沒紅過一次,莫師傅居然一刀殺了妻子,然後畏罪自盡,說出來誰會相信?可憐小胖年紀還這麼小,爹媽都沒了,最後孩子讓爺爺奶奶領走了,這房子就這麼空著。

案情全是街坊鄰里這麼傳,可不是警方的結論,也有人說這案子的案情很離奇,首先是那顆人頭下落不明,把這屋裡翻遍了也沒找到,莫師傅不可能殺人之後出去扔了人頭,然後再回來自己死到屋裡,附近沒有任何人看到莫師傅離開過107;再有一個疑點,莫師傅怎麼死的,到底是不是自殺,大伙就完全不知道了。

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這件「雙屍無頭案」漸漸被人們所淡忘,107這間凶房倒了幾次手,最後一任房主轉租給了大秀兒,大秀兒是外地來的,根本不知道107房間裡發生過什麼事,這筒子樓裡的老住戶也不多了,街坊鄰居們都喜歡大秀兒的為人,不願意讓她擔驚受怕,當著她的面從來不提,她平時忙著裁縫店裡的活兒,每天早出晚歸,跟鄰居接觸也不多,自然是蒙在鼓裡,好在沒出過什麼事。

崔大離跟我家是老街坊,有這種事不能按著不說,說出來是給我提個醒,讓我沒事兒別進107,那間屋子不乾淨,當年那件案子十分詭異,指不定哪天,何老師那顆血淋淋的人頭,就自己骨碌出來了。

我當時看不出崔大離這話是真是假,這個人平時說話不怎麼靠譜,侃起來沒邊兒沒沿兒,但無論107房間裡是否真發生過雙屍無頭案,我聽了這番話,到晚上也睡不安穩了,還不如不告訴我呢,只好先把繼續玩恐怖遊戲的念頭擱下了。

我當天夜裡給搬走的老鄰居打電話問了一下,得知大秀兒租住的107房間確實出過這件命案,不過這樓裡還算安穩,沒聽說鬧過鬼,這也是有原因的,前邊提過了,兩百多年前「憋姑寺」出過一樁懸而未破的命案,官府怕這裡有鬼怪出沒,立了塊保國安民的石碑,請高僧開過光,用於鎮壓邪祟之物。憋姑寺原址遷往薊縣,這石碑依然留在原地沒動,日本人造這座樓的時候,把石碑埋到了地下,別看老南市這麼亂,也許是有這塊石碑鎮著,從沒出過不乾淨的東西,可以放心居住。

我聽完之後把心放下多半,可一想到隔壁107發生過那麼離奇的雙屍無頭案,仍是睡不踏實,夜裡又下起了雷陣雨,雷鳴電閃讓我心驚肉跳,第二天這雨還沒停,天氣預報說雷陣雨轉中到大雨,我索性不出門了接著睡覺,凌晨才睡著,下雨天睡得還格外沉,一個噩夢也沒做。

睡到下午三點來鐘,小東來敲門想打遊戲機,這時整個筒子樓忽然停電了,小東見打不成遊戲機,纏著我到他家裡看漫畫,我想起107的雙屍奇案,心裡就覺得打怵,本來有心不去,拗不過這小子,只好去了,一看大秀兒也因天氣不好沒去裁縫鋪,在家用縫紉機趕活兒,屋裡堆滿了布料。

大秀兒見我來了張羅著讓我坐下,又給我沏了茶,我一看坐的那地方是張老式單人沙發,立時想到莫師傅大概就是坐在這死的,沒準這沙發還是當年留下的。

我如坐針氈,趕緊起身說不願意坐著,一眼看到屋裡的床,不免又想到那具沒有人頭的屍體,忍不住問大秀兒:「這屋裡傢俱都是以前的?」

大秀兒點頭稱是,全部是房東家留下的。

我說:「那個……床……睡著還舒服嗎?」大秀兒道:「還行吧,你不願意坐沙發,就坐到床上去吧。」我急忙搖頭,在這間屋裡還是站著比較舒服。大秀兒笑道:「你怎麼有點奇怪?是不是餓了?等我忙完手裡的活兒就給你們倆做飯。」

我說:「總蹭你家飯吃,早覺得過意不去了,今天停電,樓道裡黑漆漆的怎麼做飯,一會兒我做東,咱們仨兒出去吃火鍋去,我知道一個肥牛火鍋的小店,門面不太起眼,但蝦滑做得太地道了,生意很火爆,要不趕在下雨的時候去,等座都能等得讓人沒脾氣。」

沒等大秀答應,小東早已舉手同意了,我早晨中午都沒吃飯,餓得心裡發慌,帶著大秀兒姐弟,到離家不遠的飯館吃晚飯。

當天興致不錯,我給大秀兒講了我跟這座筒子樓的淵源。話趕話說到這提起來,我爺爺的爺爺那輩兒很窮,打庚子年之前,就住在南門城根兒底下,那時南門外全是漫窪野地,稀稀拉拉有幾間小土房。爺爺的爺爺每天起早貪黑,從遠處用小車拉土,把窪地一點點填平了,又撿磚頭瓦片蓋房子,然後賣給別人居住,這麼逐漸逐漸發了財,大概也就是抗戰勝利之後,把這座筒子樓也買下來了,包括周圍的好幾條胡同,全是我們老張家的。傳到我爺爺這輩兒,那就是有錢的大地主了,用不著幹活專吃房租,每月鐵桿兒莊稼似的租子,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橫草不拾,豎棍不撿,香油瓶子倒了都不帶扶的,睜開眼除了收房租數錢,那就是提籠架鳥,下飯館坐茶樓,找人扯閒篇兒。沒幾年全國解放,房產地業全充了公,我爺爺因此沒少挨整,盼到粉碎四人幫改革開放落實政策,退還了106這麼一間小房兒,又另外補了一些錢,以前的房產卻都沒了,要不然傳到我這代,也用不著辛辛苦苦出去賺錢了。

我們吃火鍋的時候聊了很多,跟大秀兒又熟了許多,然後我不知怎麼又說到《零》這部遊戲上,這個遊戲為什麼叫《零》,因為零用來暗示不存在,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就是鬼,你比如說107房間……

說到這我才發現自己多喝了幾瓶啤酒,險些把107雙屍無頭案的事說出來,這要是讓大秀兒和小東知道了,晚上也沒法睡覺了,所以我趕緊把話題轉移到火鍋上。

晚上從火鍋店出來,雨還沒停,我們沒去別的地方直接回家,回到筒子樓發現樓道裡仍是漆黑一片,這次停電的時間比往常要久,筒子樓裡的線路老化,下完雨返潮,停電的情況經常發生,我也沒當回事,拿打火機照著亮走進樓道,大秀兒和小東在我身後跟著。

筒子樓的樓道裡雜物很多,能過人的地方非常狹窄,因為各個房間不過二十來平方米,有的一家好幾口擠在一間屋裡,所以樓道裡的空間都被佔滿了,還有人晚上下班要把自行車推進來,免得放外面丟了,使這條樓道變得更為狹窄,有的地方要抬腿才能邁過去,地面流著污水,我們回來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又停著電,整條樓道裡都沒有人。

說話往裡走,可打火機才有多大點兒亮,我摸著黑好不容易走到門口,忽然看到我家房門前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個人,手裡還拎著個人頭。

【四、昆蟲】

自從昨天半夜聽說筒子樓107雙屍無頭案,我已經覺得很不安了,可能也和我正在攻略氣氛非常恐怖的《零》有關,雖然有人告訴我筒子樓下有鎮鬼的石碑,也還是有些發慌,這時在黑乎乎的樓道裡,看到我家門前突然出來個人,我大吃一驚,扭頭抱住了大秀兒,叫道:「有鬼!」

因為我是先入為主,而大秀兒和小東早已習慣了停電,根本沒有多想,樓道裡雖然黑,卻不是完全看不到東西,別的住戶有在屋裡點了蠟燭,樓道中透出一些微弱的燭光,一看是有個手裡拎著西瓜的人,雖然沒見過,但肯定不是鬼。

我聽說不是鬼,可也納悶兒誰大半夜地站在我家門前,定睛仔細看過去,才瞧出來是陸明這傢伙,我說:「你深更半夜不在家待著,怎麼跑我這來了?」

陸明當著大秀兒的面,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說:「咱倆昨天不說好了嗎,我可以到你這打遊戲機,我家那部PS2讓我老婆給砸了,我給她寫了保證書,今後絕不在家打遊戲了,今天她回娘家,正好明天週末,我就上你這來了,還給你買了西瓜和可樂,這不看你沒在家,就在門口等你一會兒。」

我心說:「你這也太快了,昨天剛說完今天就跑來了,得了也別在這丟人現眼了,有什麼話進屋再說。」

我跟大秀兒姐弟道了晚安,掏鑰匙打開門,招呼陸明進屋,外面雖然下著大雨,但暑氣難退,小屋裡熱得厲害,我進屋把窗戶都打開了,問陸明:「可樂在哪呢?還涼不涼?」

陸明說:「等你半天你也不回來,可樂已經讓我給喝了,這還有個西瓜……」

話沒說完,筒子樓裡突然來電了,陸明是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他一提遊戲那精神頭兒立刻就上來了,張羅著插電源開電視,比在他自己家都熟,看到我剛打了個開頭的那部《零》,忙說:「這個好啊,日式恐怖遊戲,用照相機驅鬼退魔的系統很有新意,我早就想打了,敢情你都上手了……」

陸明自言自語,放入遊戲抄起手柄就不撒手了,熬夜玩遊戲得抽煙,他煙癮不小,一根結一根,還催著我開電扇切西瓜關燈,整個過程中倆眼都沒離開過電視屏幕。

我說:「你都有老婆快有娃的人了,怎麼打遊戲機還這麼上癮,你平時對待工作對待家庭能有對遊戲的一半投入,也不至於混成這樣。」

我說歸說,我也有日子沒跟陸明一起打遊戲機了,SFC和PS那幾年是我們玩得最瘋的時代,記得當初整宿整宿的玩《大航海時代2》,家裡還特意掛了張世界地圖,地理考試有一道西班牙首都的填空題,我們倆毫不猶豫地填上「塞維爾」,結果當然是一分沒得,現在想想,那都是多麼崢嶸的歲月啊。

我收拾好了房間,關上燈跟陸明兩個人攻略《零》,陸明是從頭開始打,他這麼多年玩的遊戲難以計數,號稱骨灰級玩家,玩任何遊戲都不需要參照攻略,為了玩遊戲還特意學過日文,所以上手很快,打一會兒就摸熟了系統。

屋裡關著燈,聽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由於已經是深夜了,怕吵到鄰居休息,我把電視音效開得很低,《零》的氣氛陰森恐怖,整個遊戲都是在深邃古老的大宅中進行,不時閃過的人影,空空走廊上響起的腳步聲,枯井裡伸出的人手,還有不期而至的陰魂,用老式照相機拍攝亡魂的戰鬥系統,也充滿了緊張的壓迫感,所以我們玩得非常投入,不知不覺已到了夜裡十二點前後,電視忽然變黑了,電扇也同時停住,筒子樓裡又停電了。

陸明急得不行,剛才好不容易解決掉一個很難纏的厲鬼,還沒來得及記錄,一會兒來電了還要重打。

我說:「沒辦法,這座樓比我爺爺歲數都大,年久失修,連雨天讓電線都泡湯了,也許是保險絲斷了,樓裡的居民自然會去報修,估計過半個小時就能來電,先歇會兒。」

我懶得去找蠟燭,就在漆黑的屋子裡,跟陸明一邊抽煙,一邊聊剛才的遊戲,等來了電再接著打。

陸明說這遊戲還真是不錯,大半夜的玩這個,感覺尤其滲人,這才夠勁兒呢。

我說我比你還緊張,昨天剛聽說隔壁107出過雙屍無頭案,我都打算搬回去住了。

陸明的親戚在公安局,想不到關於107的奇案他也聽說過一些,來源應該比較可靠,當時死的是兩口子,男的死因不明,女的死在床上,人頭去向不明,到現在也沒找著,外邊知道的就那麼多,實際上妻子的頭還在107房間裡,公安偵查的案情經過,基本上是這樣,當時妻子正在睡覺,丈夫突然發狂,拿菜刀剁下了妻子的腦袋,把人頭扔到了地下室裡,然後自己坐在沙發上死了,沒有死因。

法醫解釋死亡,一般有四種,其一是他殺,其二是生病老化死亡,其三種是意外死亡,最後一種屬於神秘死亡,神秘死亡是醫學至今解釋不了的謎,就像恐怖片《午夜凶鈴》裡看過錄像的人,讓貞子變的鬼嚇死一樣,因為說有鬼是迷信的說法,法醫只能承認那是因驚嚇過度,導致心臟麻痺而死,筒子樓107房間雙屍無頭命案中的那位丈夫,正是典型的神秘死亡。公安人員到現場後,在房間地下室中找到了妻子的人頭,官方認定的是丈夫因壓力過大,心理失常把妻子殺了,然後因心臟停跳驟死,案子是這麼給定的性,可私底下有人議論是鬧鬼,否則案情解釋不通,好在這個殺死自己妻子的丈夫,當時也死了,這案子可以就此了結,沒有再追究下去的必要了。

陸明跟我聊了一陣,說晚上還沒吃飯呢,只喝了可樂吃了半個西瓜,這會兒餓得撐不住了。

我說:「你事兒太多了,我這有個小酒精鍋,你自己煮包方便麵湊合湊合行不行?」

陸明說:「熬夜打遊戲,喝可樂吃方便麵那是配套的啊,怎麼會不行呢?趕緊的,你這是什麼牌兒的方便麵,有紅燒牛肉的沒有?」

我給陸明找出東西煮麵,聞著香我也餓了,乾脆煮了兩包,煮熟了面還沒來電,也不能摸著黑吃,翻出一支手電筒,打開借點兒光亮,拿筷子挑起面來正要往嘴裡送,就聽隔壁房間裡傳出打碎瓷器的聲音,我知道大秀兒姐弟住在隔壁,這會兒早該睡了,那屋子也許真鬧鬼,可別出什麼事才好。

我顧不上吃再吃麵了,拿起手電筒快步來到107門前,聽裡面有人說話,我敲了敲房門低聲問了一句,大秀兒出來打開門,我看小東站在她旁邊抹眼淚,忙問:「怎麼回事你姐打你了?你說你姐平時多疼你,哪捨得打你,你是不是不聽話了?」

大秀兒撫摸著小東的額頂說:「小東從小怕蟲子,剛才有蟲子爬到胳膊上,把他給嚇壞了,屋裡這麼黑,也不知[奇`書`網`整.理'提.供]那蟲子躲哪去了,你來得正好,幫我們找一找。」

我能理解小東的感受,我小時候也和他一樣對昆蟲感到害怕,我最怕的就是大飛蛾,這東西撲亮兒,夏天的夜晚經常往屋裡飛,要不把它趕走我絕不敢睡覺,唯恐那東西落到我身上,甚至鑽進嘴裡。

我把陸明也叫過來幫忙,拿手電筒在房間裡到處搜尋,很快發現牆上趴著只昆蟲,弓起來的後腿兒長得出奇,我說虛驚一場,這是只蛐蛐兒啊,我不知安徽安慶地區怎麼稱呼這玩意兒,我們這管蟋蟀就叫蛐蛐兒,我告訴小東捉下來,明天斗蛐蛐兒玩。

陸明說:「你什麼眼神兒啊,哪是什麼蟋蟀,那是灶馬。」

我仔細又看,還真是看走眼了,牆上的昆蟲確實是只灶馬。筒子樓下雨返潮,經常能看到這種蟲子,長得像蟋蟀和蟑螂的混合體,身軀透明發黃,兩條後腿兒又粗又長,學名可能叫灶馬蟋,民間傳說裡灶王爺上天時要騎這東西,是灶王爺的坐騎,所以得了灶馬這麼個稱呼。舊時爐灶的磚頭底下都是這種怪蟲,一踩一堆黃水,揪掉了腦袋還能爬到半天才死,有時還往煮飯的鍋裡蹦,我對灶馬之類的東西也有點發怵,不敢用手去捏,拿拖鞋底子拍上去,把牆上這只灶馬拍死了。

我剛用鞋底子拍死這一隻,陸明就發現牆角還有,接連打死了三四隻灶馬,屋裡暫時找不到別的了,我看牆下的地板有裂縫,可能這些灶馬是從潮濕的地下室裡爬進房間,我用屋子裡的布料壓住裂縫,讓大秀兒和小東安心睡覺,等明天我帶上兩瓶殺蟲劑,到地下室裡噴一圈就沒問題了。

這時又來電了,大秀兒和小東對我千恩萬謝,我也飄飄然覺得自己成英雄了,免不了自吹自擂一通,跟陸明回去接著打遊戲機。

陸明像是覺得很意外,他說:「你小子該不是逞能吧,幾年前那件雙屍奇案,不就是出在隔壁107的事兒嗎,死人腦袋也是從那間地下室裡找到的,你明天還敢進去對付灶馬?」

【五、灶馬】

我剛才只顧著在大秀兒面前冒充好漢,回屋經陸明這麼一提,猛然意識到107發生過無法用常理解釋的兇案,死過兩個人,妻子被丈夫用菜刀剁下了人頭,扔到地下室裡,想想都覺得毛骨悚然,但是畢竟過去好幾年了,大秀兒和小東一直住在107里,也從沒說房間中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既然把話說出去了,明天再找借口不去的話,我可跟大秀兒張不開嘴,我一想不能讓陸明看熱鬧,我讓他早上跟我一起去地下室除灶馬,哥們兒弟兄不僅能同甘,也要做到能同苦,要是打退堂鼓,以後別再到我家來打遊戲機。

不讓陸明打遊戲機,那還不如要他命呢,他當即表態:「你劃條道兒,是個頂個滾頂板,還是手牽手下油鍋,哥們兒眼都不帶眨的,不過咱可得提前說好了,我以後過來打遊戲機,你都得把可樂香煙方便面給預備足了。」

等到早晨天亮,外面那雨始終沒停,只是下得很小了,大秀兒今天要去裁縫鋪,我讓小東留下,給我和陸明打個下手,早晨我們仨去吃了碗餛飩,順便買了一瓶敵殺死除蟲噴霧,以及滅蟑靈、口罩和手套,準備徹底剷除筒子樓裡越來越多的「灶馬」。

回來的時候,崔大離也起了,外頭下雨出不去,一大早就在樓道裡跟路過的人胡吹,說他們老崔家以前也是大戶人家,住在竹竿胡同,那胡同裡有件寶貝,就是老崔家那條竹竿,這竹竿也沒多長,剛夠伸到天上去,夜裡一捅,漫天的星星都跟著晃動。

崔大離看到我們三人拎著東西回來,忙問:「恁麼了兄弟?介是要幹嗎?」我說:「樓裡返潮,地板下的灶馬都爬到屋裡來了,這不想放點兒藥嗎,哥哥你正好閒著,一會兒過來跟著忙活忙活。」

崔大離趕緊表示遺憾:「哎喲,太不湊巧了,哥哥今天中午在紅旗飯莊有個飯局,有兩撥人打起來了,非讓你哥哥去給說合說合,別人沒這面子啊,你看都這個點兒了,哥哥得趕緊過去了,這要去晚了非出人命不可……」說著話就推上自行車溜了。

我知道崔大離是怕苦怕髒,編個借口遠遠躲開了,本來也沒想過讓他這個只會耍嘴皮子傢伙的幫忙,他跑了這筒子樓裡還能清靜一些,摘下小東脖子上的鑰匙,打開107的房門,進到屋裡開始幹活。

整座筒子樓裡,只有這間107帶地下室,地下室的面積和上面的房間一樣大,四周是水泥牆體,磚頭鋪地,磚頭下邊是一層木質地板,已因受潮而糟爛腐朽,當初是為什麼修的,早就沒人知道了,我覺得應該是個儲藏室,但底下太潮濕了,放雜物都不行,一直這麼空著,大秀兒和小東搬到107一年多,也從來沒下去過。

地下室的入口在牆角,一大塊方方正正的木質地板,天氣酷熱潮濕,地板膨脹開裂,邊緣有很大的縫子,灶馬潮蟲蟑螂之類的東西,全是從這裡爬進屋的,堵上也沒用,這房子太老了,牆壁和地面裂縫很多,想根治也不現實,只能在地下室噴些藥,然後撒上一些滅蟑靈,至少能把今年夏天對付過去。

滅蟑靈是陸明推薦的,說是參考古代文獻裡的秘方,那是一種黑色碎米般的藥,人聞不出味道,可蟑螂卻很容易被它吸引,吃過之後狂性大發,大的咬小的自相殘殺,都咬死才算完,吃一粒就能滅一門,陸明老丈人家就用這種藥,效果非常好,這些年都快忘了蟑螂長什麼樣了,不過還不清楚對「灶馬蟋」是否管用。

我聽完身上直起雞皮疙瘩,這也太狠了,那些蟑螂沒有怨念嗎?讓我想起以前玩過一個叫鐮鼬之夜的恐怖遊戲,遊戲裡有個古老的日本民間傳說,深夜鐮鼬在老鼠洞前怪叫,能讓洞裡中老鼠嚇得發瘋互相咬噬,也是慘遭滅門之禍,一死死一窩。

陸明說蟑螂老鼠本來就是四害,應該剷除,你發揚人道主義精神也得分場合,咱今天還幹不幹了?

我說四害也不見得都該死,聽我爺爺講,當初四害裡居然還有麻雀,你說小麻雀撿點兒掉地上的米粒吃,招誰惹誰了,怎麼也成一害了?那些年除四害,僅是我爺爺下放的那個地方,就動員了上百萬群眾到處撒毒米,敲鑼放炮拿竿子追麻雀,嚇得麻雀們只能在天上飛,一直飛累死才掉下來,一個戰役消滅了幾千萬隻麻雀,我小時候聽這事都覺得心裡不忍,不過既然是對付灶馬蟋和蟑螂,咱們也只好「懷菩薩心腸,行霹靂手段」,把這些蟲子送去另外一個世界。

陸明說:「我算服了你了,你比你們家對門兒那位大哥還能侃,咱趕緊幹活吧,忙活完了還能打會兒遊戲機,明天星期日我媳婦兒就回來了,我今天無論如何也得把《零》打通了。」

小東表示他也想去打遊戲機,我說你們倆都是什麼人啊,幹這麼點活兒還要講條件,再說下去都中午了,不過閒聊幾句,我們忽略了地下室發現女屍人頭的事,也沒之前那麼提心吊膽了。

我指揮陸明和小東,把堆在牆角的布料挪開,揭開地板露出地下室的入口,一股潮腐的爛木頭味兒立刻返了上來,這地下室不通電,只能用手電筒照明,我往裡面看了看,手點筒照到的牆壁上,情況比我想像的還要嚴重,除了灶馬蟋還有牆串子,蟑螂的個頭兒比常人拇指都大,牆串子膽小,被手電筒的光亮照到,立刻逃進了磚縫,灶馬蟋卻凶悍呆板,傻頭傻腦的你不碰它就不動。

我們本來想用除蟲噴霧劑,一尋思這地下室裡不通風,噴了起霧劑可就下不去人了,我讓陸明下去撒藥他死活不去,小東在我揭開地板之後,顯得十分害怕,總往陸明身後躲,我以為是他膽小懼怕灶馬蟋和牆串子,沒怎麼放在心上,反正這種活兒小孩也幫不上忙。

陸明給我出個了主意,小時候他們家住平房,床底下出了個螞蟻窩,還有很多帶翅膀的飛螞蟻,爬得滿屋子都是,沒法兒住人了,陸明的老娘燒了一壺滾沸的開水,對著螞蟻窩澆下去,所有的螞蟻全給燙死了,如今也可以給107房間的地下室灌點開水。

我說真看不出來,你小子外表忠厚,損招兒還不少,這叫地圖兵器啊,辦法是不錯,可在地下室沒法用,地下室的牆縫裡也有灶馬,你總不能讓水在牆裡頭橫著流,開水灌下去根本燙不著那些蟲子,再者灶馬跟蟑螂的存活能力超強,開水未必燙得死,我看還是必須下藥兒才行,要不然再下幾天雨,這屋子就沒法住人了。

事到如今我只好自己下去,找了身破衣服穿上,戴上口罩,打著手電筒從梯子上下去,這一天正好是週末星期六,筒子樓裡的居民大多在家,大人不上班,小孩不上學,可想而知這樓道裡亂哄哄的有多熱鬧,在屋裡都能聽見,可我一進這地下室,身上捂這麼嚴實,仍是感到一陣陰冷。

地下室裡莫名的陰森,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就覺得身後有人盯著我,舉起手電筒四處照了照,除了蟲子和長在磚上的蒼苔,整個地下室裡什麼都沒有。

我不免又想起發生在此的雙屍命案,那顆被菜刀剁下來的人頭,皮膚一定很白,披散著沾滿鮮血的漆黑長髮,滾落在這地下室的某個角落,眼睛是否還睜著?

我承認我是玩日式恐怖遊戲《零》太投入了,再這麼亂想下去可沒法幹活兒了,我盡力讓自己不去想那顆人頭的事,抬頭讓陸明把除蟲藥遞下來,摳開幾塊鋪地的磚頭,用手電筒一照,磚下全是牆串子和灶馬蟋,看得人腦瓜皮子一陣發麻,我抓緊時間把藥撒到各處,又用噴霧劑往牆縫裡噴了一下。

剛忙活到一半,忽然聽陸明在上邊招呼我,讓我趕快上去。我聽陸明的聲音很急,顯得不太對勁兒,抬頭問他著什麼急?是不是出事了?陸明卻不說什麼原因,就讓我快上來,有什麼事兒上來再說。我當時有種不好的預感,陸明不會無緣無故讓我趕快離開地下室,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跟先前一樣沒有任何東西,這陰冷寂靜的地下室,彷彿與喧囂的樓道屬於兩個世界,急忙爬著梯子上去,蓋上了地板,我問陸明為什麼突然把我叫上來?

陸明顧左右而言他:「沒事沒事,那裡面黑咕隆咚的什麼也看不見,我還不是怕你在下面讓蟲子咬了,藥也撒得差不多了,咱收拾收拾沖個澡,接著打遊戲機去。」

我跟陸明從小學認識,到現在多少年了,一看他這神色,我就知道他有些話沒說出來,我也不問,把房間收拾好,看時間快中午了,鎖上107的房門,筒子樓裡各家各戶要洗澡,得到走廊盡頭的公共浴室,中午做飯的人在那洗菜沒法去。我們仨奔了老南市的中華池,在那泡了個澡,中午出來找個門口的回民小飯館,一盤八珍豆腐一盤孜然羊肉,再加一大碗醋椒雞蛋湯,三碗米飯,幹完活兒洗完澡也真是餓透了,吃得碗底兒朝天,回去打遊戲機,到下午六點來鍾大秀兒回來,把小東接走買菜做飯去了。

我問陸明:「你現在該說實話了,之前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地下室裡是不是有什麼東西?」

【六、燒紙】

陸明聽我問之前的事情,先把手柄放下,莫名其妙地反問我:「你在地下室……沒……沒看著什麼?」

我說:「107地下室裡什麼也沒有啊,我看見什麼了我?你覺得我應該在那地方看見什麼?」

陸明鬆了口氣,說道:「什麼都沒看見就好,也沒什麼要緊的,接著打遊戲……」

我按住遊戲機的手柄不讓他拿:「打什麼遊戲,你今天要不把話說明白了,以後別想上我這蹭機。」

陸明說:「不至於這麼緊張,其實我也是什麼都沒看著,可能當時想太多了怕你出事。」

我說:「不可能什麼原因都沒有,我就問問你,當時為什麼會擔心我出事?」

陸明說出實話,原來我在地下室撒藥的時候,他和小東在上面等著,小東突然說地下室裡躲著個小女孩,小東怕她會讓蟲子咬了。

陸明聽小東這麼說,身上立時起了層雞皮疙瘩,太瘆人了,地下室裡除了磚頭和蟲子,哪有什麼小女孩?聽老輩兒人講,小孩子眼淨能看見鬼,小東看見的女孩不是鬼還能是什麼?陸明越想越怕,擔心我出事,趕緊把我叫上來了,現在想想也許是緊張過度了,都是玩這個超級恐怖的《零》玩的,說完他又悶頭打遊戲機去了。

我這一瞬間感到全身冰冷,小東幾乎每天都來我這打遊戲機,以我對這孩子的瞭解,這是個很樸實的孩子,因為老娘身體不好,從小讓他姐姐拉扯大,只念到一年級就輟學了,他從來也不會撒謊,如果他真的看到地下室裡躲著個小女孩,那不用問肯定是見到鬼了,只不過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問題是107房間的地下室,為何會有這麼個來歷不明的小女孩,據我所知107發生過雙屍無頭案,莫師傅一家三口,夫妻倆帶個小胖小子,從我以前跟我爺爺奶奶住的時候,莫師傅就住在107了,是莫師傅父母留下的房子,只不過那時還年輕沒結婚,印象裡是特別熱心腸的人,前幾年夫妻兩個全死了,小胖子被親戚領養帶走,所以就我所知道的107房間,幾十年以來從未沒有過什麼小女孩,這小女孩哪來的?又是怎麼死的?她的亡魂為什麼要躲在地下室裡?跟那件離奇的雙屍無頭案有沒有關係?

這一連串的疑問,在我腦海裡翻來覆去地出現,我看不見鬼,也找不著明白人問,筒子樓107房間發生命案的時候,公安人員一定把地下室翻遍了,如果有什麼線索,早就找出來了,我再進去找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但是我很擔心大秀兒和小東繼續住在107會不會出事,鬼知道地下室裡那個陰魂不散的東西想怎麼樣。

當時我沒跟陸明多說,也難怪他老婆罵他,這廝見了遊戲機比狗見了骨頭都親,兩眼盯上屏幕就離不開了,連續幾天不吃不喝不睡都沒問題,玩到星期天下午,他老婆給他打電話催了好幾次,他這才依依不捨地放下手柄,屁顛兒屁顛兒地趕去丈母娘家接媳婦兒了。

我想了一夜,有些話得找大秀兒姐弟倆問明白了,我決定先問小東,第二天晚上小東剛跟她姐回家,就立刻來我家報到,跟小孩說話不能一本正經,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才能問出實情。

我偷懶這習慣不是一天兩天了,打遊戲也是如此,不像陸明那樣每句對話每個道具甚至隱藏劇情都不肯錯過,我也喜歡打RPG,可對枯燥的練級戰鬥毫無興趣,每當需要練級的時候,比如在一個固定區域反覆轉悠,不斷遇敵戰鬥積累經驗值升級,我就交給小東來完成,我自己則到旁邊抽根煙看看報紙,給朋友打電話聊聊天,什麼時候小東把等級練夠了,我才接過來繼續發展劇情。

那天我們玩的是《幻想水滸傳3》,我把手柄交給小東,小東開始認真地戰鬥升級,把一撥接一撥的雜兵和小怪替我換成經驗值。

這時我問小東:「東子,你們家屋裡住了幾個人?」

小東愣了一下神兒,才回答:「住了兩個人。」

他要是不愣這麼一下,直接回答屋子裡住兩個人,我也就用不著再往下問了,可他這一愣神兒,我心知壞了,準是怕什麼來什麼,107那間屋子裡確實有問題,我裝得若無其事,對小東說:「不是有三個人嗎,那小女孩住哪?」

小東和陸明一樣投入,兩眼眨也不眨地盯著屏幕說:「哥你也見過那個女孩子,我跟我姐姐說她還不相信,哥你看我又升級了……」

我哪裡還有心思注意遊戲裡人物的等級,繼續問小東:「那個女孩子一般在什麼時候出來?」

小東一邊打著遊戲一邊告訴我,深夜做夢醒過來,經常能看到那個女孩子,穿著紅裙子在屋裡繞著床走來走去,他同那女孩子說話,對方也不理睬,一會兒又下到地下室裡去了,小東也把這事告訴過大秀兒,大秀兒以為這孩子是在說夢話,一直沒當回事。

我感覺小東知道的就這麼多了,不用再問,問多了反而會讓小孩覺得害怕,我倚著牆坐下,點了支香煙,用力吸了一口,望著天花板仔細琢磨這件事,無外乎兩種可能,第一種是小東做噩夢,這個穿紅衣服的小女孩,並不存在,可經常夢到同樣的情形,這個夢本身也古怪得緊了,第二種可能比較大,在107房間的地下室裡,真有一個陰魂不散的小鬼,我的直覺告訴我第二種可能性比較大,而且這件事絕不簡單,也許跟發生在107房間的「雙屍無頭案」有很大關聯。

我不指望我能把那件早有結論的案子再破一次,我只希望大秀兒姐弟有個安全的住處,雖然現在沒出什麼事,等哪天真出事再後悔就晚了。

小東在我這玩了一會兒,大秀兒和平時一樣,做好飯菜端過來,我故意吃得很慢,小東幾口扒完飯,又接著替我練級去了,大秀兒也沒回屋,要等我吃飯了她好收拾碗筷,我趁這機會跟她提了一下小東做夢的事,我沒敢直接說你們屋裡有鬼,但大秀兒聽我提到這件事,並不感到意外,她告訴她也在夜裡看見過那樣詭異的情形,像夢又不是夢,怕嚇著小東,從來沒有明說,她一開始也曾懷疑過屋子裡有鬼,可問遍了周圍的老住戶,都說打這筒子樓裡從來沒有這樣一個小女孩,大秀兒這才把揪著的心鬆開,認為是自己大白天忙活得太累了,夜裡才會做噩夢,住了一段時期也沒出現過其餘的怪事,一來是這筒子樓的舊房便宜,二來距離她的裁縫鋪很近,所以沒有搬走。

我說應該沒事,老房子年頭多了,難免有些怪事,你要是信得過我,這件事兒我一定幫你解決了。大秀兒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在這最信得過的人就是你。」我聽大秀兒這麼說,骨頭都酥了,可說完有點後悔,這次又把話說大了,想不出應該如何是好,搜腸刮肚尋思了一宿,沒什麼好辦法,只好找懂行的老輩兒人問了問,人家說一般遇上這樣的情況,燒點紙錢就沒事了。

我第二天拿了個火盆,跟大秀兒一起到地下室燒紙錢,我燒著紙錢念叨說:「那誰你拿錢來吧,拿完了錢該去哪去哪,別留在我們樓裡不走了,我們這沒人招過你沒人惹過你,你要有什麼事兒放不下,可以托個夢給我,我能辦的就幫你辦了,力所不及辦不到你也別見怪……」說到這覺得不太好,趕緊又說,「等會兒等會兒,我膽小你就別嚇唬我了,有事還是給陸明托夢吧,他們家地址和電話號碼麻煩你記一下……」燒完紙,把紙灰從地下室撒成一條線,撒到最近的十字路口為止,據說這樣就行了。

燒完紙錢,過幾天我問陸明:「最近有沒有什麼情況?這些天過得好不好?」

陸明還蒙在鼓裡,他說:「過得挺好的,除了在家挨老婆打罵,打不上遊戲機之外,生活和工作還都不錯,可不打遊戲機人生還有什麼意義?你知道不知道,《潛龍諜影2》可快出了,年底大作如雲啊,玩不上真想跳樓……」

我說誰問你這個了,睡得好不好?沒做什麼夢?陸明說:「睡得當然好了,做夢能打遊戲機啊,我夢裡把好多想打沒機會打的遊戲都通關了。」

我聽他這麼說,知道是沒有鬼給他托夢了,我同樣什麼都沒夢到,107房間沒再出過什麼怪事,從此一切和往常一樣,筒子樓裡的人們白天上班下班接孩子,回到家買菜做飯,晚上吃飽喝足了,到樓底下乘涼扯閒篇兒,日子過得庸庸碌碌,但是安穩平和。

後來又過了些年,筒子樓危房改造被拆除了,拆遷時從地下掘出了憋姑寺古碑,當時報紙和新聞上都有提及,我跟大秀兒也終歸無緣走到一起,她們姐弟回安徽老家去了,那時我早把107的雙屍無頭案,以及地下室裡躲著個小女孩的事情全忘了,整天忙著出差開會,但是有一天我做了個非常奇怪的夢。

【七、托夢】

夢裡我好像又回到了早已不復存的筒子樓,我恍惚中推開一間房門,想看看有沒有我認識的人住在其中,可我感覺看到門後漆黑的房間,如同一盤播放著某段記憶的錄像帶,我看不到畫面,裡面的內容卻出現在我腦海中:

莫師傅是個開貨車跑長途的司機,他因為趕路疲勞駕駛,在一條公路上撞死了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女孩,莫師傅下車去看,發現那小女孩腦袋都被碾沒了,他當時怕得要命,腦子裡一片空白,都不知道怎麼開車回的家,到家才意識到是肇事逃逸,而且出了人命,晚上一閉眼就是那個沒有人頭的小女孩。

妻子何老師看出丈夫惶恐不安,一問問出經過,就哭起來了,如果莫師傅被抓起來,她和小胖都沒法活了,勸莫師傅把此事瞞下來,反正那條路很偏僻,事發時也沒有目擊者,夫妻兩個就此守口如瓶,消除了全部證據,可莫師傅心裡不安,總覺得那個小女孩陰魂不散跟著他進了這筒子樓,從這開始人就不太正常了,有一天他看到那小女孩就躺在床上,兩眼直勾勾地看著他。

莫師傅嚇壞了,這小女孩的腦袋分明在交通事故中被撞沒了,怎麼可能又長出來?莫師傅以為屋子裡有鬼怪,那冤魂討命來了,他為了保護妻兒,拿菜刀剁下床上那個小女孩的頭,拎到地下室想埋起來,可下去才發現那顆血淋淋的人頭,哪是什麼小女孩,分明是自己的妻子何老師,披頭散髮兩眼不閉,好像在問莫師傅:「你為什麼要把我的頭剁下來?」

莫師傅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扔下妻子的人頭,回到屋子裡坐下抱住腦袋痛哭,這時他又看見那個身穿紅衣的小女孩從地下室爬了出來,莫師傅當場被活活嚇死了,這就是「107雙屍無頭案」的過程。

那個小女孩的亡魂,從此被困在了107房間,白天躲在陰冷的地下室,下雨的時候感覺萬箭穿心,灶馬蟋在身上到處亂爬,只能在夜裡出來找路,可是感覺有座大石碑把路擋住了,直到我和大秀兒燒了紙錢,把紙灰撒到路口,它才跟著紙灰走出筒子樓。

您要問我這個夢是怎麼回事,我根本解釋不了,我跟陸明說了他也不信,我不是一個迷信的人,我只能說我自己是一個邏輯思維比較強的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筒子樓107房間雙屍奇案和地下室的小女孩,這兩件怪事在我心裡糾結得太久了,是夢中的主觀潛意識把這些線索聯繫了起來,只是我在夢中一廂情願的念頭,這是我最願意相信也是最願意接受的結果,我始終不認為我夢中夢到的案發過程是事實,但是……誰知道呢?

第十八章 大鬧石帥府

古代的很多筆記文獻中,都記載著非常離奇的古彩戲法或仙術,西方人認為這些魔術太奇幻太神秘,現實世界不可能存在,即使真有,也近似幻術,而不能稱為魔術,諸如《聊齋誌異》裡提到的《種梨》《偷桃》,全是幻術,但也並非完全失傳了,在民國年間,曾有一班雜耍藝人,往來於河北河南兩省賣藝餬口,這夥人就會變「偷桃」的戲法,其技通神,接下來咱就講講這套近乎仙術的戲法。

民國時期的中國,內憂外患,混戰不斷,手握重兵的大軍閥首領石國寶,人稱石閻王,本是土匪出身,性格殘忍嗜殺,這年深冬,恰逢石國寶之父石老太爺八十大壽,石國寶廣發請柬,在省城的帥府中大擺宴席,遍請達官顯貴和黑道匪類,入夜後天降瑞雪,席間又有許多伶人戲子助興,百般巧藝,千種能為,熱鬧非凡。

正在擺設酣暢時節,有顯貴說道:「石老太爺喜歡看變戲法的,最近城裡有伙雜耍藝人,使得好手段,特意請來為壽宴助興。」

石老太爺大喜:「老夫專愛看變戲法兒的,快請上來。」

那顯貴一揮手,吹打手的鑼鼓點兒立刻停下,從邊廂上來一個年輕道士,帶著一個粉面小道童,後邊是兩個壯漢,抬了一口大木箱子,齊到席前行了一禮。

石老太爺屏住喧聲,問下邊:「你們都會變什麼玩意兒?」

道士說:「小人這口箱子,有個名目,喚作百納倉,乃是天下至寶,沒有它變不出來的東西。」

石老太爺笑罵:「你們若是能變出金條銀元,還用得著在街上賣藝?無非江湖伎倆,卻也敢口出狂言?」

道士不卑不亢地說:「太爺容稟,縱然家中金銀堆過北斗,不如學門手藝好度春秋,小人們雖是市井之徒,卻憑真實本領吃飯,從不敢胡言亂語,既是說天下的東西都能變得,那就是樣樣都變得了。」

石國寶從未見有人敢頂撞老太爺,暗暗動怒,臉上頓時佈滿了殺機:「量你這變戲法的江湖手段,也敢拿來小覷本帥?這在坐的賓朋好友裡,也不乏三山五嶽的英雄,水旱兩陸的豪傑,什麼大世面沒見過?你既敢說大話,就請在座的諸位當個憑證,你與我從這箱裡變三樣東西,倘若果真變得出來,本帥給你一箱金洋錢,可要有一件變不出來的……」他說著話拍出手槍,冷笑道:「若有一件變不出來,本帥就要留下你一條性命,三件都變不出,便殺光你這伙賊男女。」

其餘賓客見石國寶動了殺機,都紛紛相勸,說今天是給老太爺做壽,以石大帥虎威,何必跟這些跑江湖的一般見識。誰知那道人卻說:「石大帥一言九鼎,小人們敢不敬從,只是不知究竟要變何物,還請大帥示下。」

席上眾人一聽這話,都認為這道人確實是活膩了自己找死,可也有些人覺得此人既然敢說大話,恐怕果真有些高明手段亦未可知,所以都不再多言,而是靜觀其變,要看這場戲如何收場。

石國寶眼珠子一轉,先命人將箱子抬到跟前,仔仔細細從裡到外看了一遍,見裡面確實空無一物,也沒有夾層機關,就說:「你給變只仙鶴出來。」那道人將塊黃布蒙住箱子,把手望虛空裡一招,叫了個「來」字,再打開箱子,赫然現出一隻紅頂白羽的大仙鶴,在座眾人轟然叫好,彩聲如雷。

石國寶和石老太爺都吃了一驚,沒想到這道士好奢遮的手段,果然了得,不過變戲法的門道,無非是「攆、過、月、別、開」幾項而已,不是暗中夾帶,就是障眼法了,今天是石老太爺壽日,變仙鶴梅花鹿這些祥瑞之物,乃是本等的勾當,必是事先有所準備,大帥讓他變什麼不好偏變仙鶴,倒讓這廝顯了本事。這第二件可得出個稀奇題目,好好難為難為他。

石國寶正自計較,石老太爺卻心生一計,色迷迷地說:「兀那道士,你變個美人兒出來看看。」

道士笑道:「太爺好興致。」說罷又用黃布一蓋,叫聲「來」字,再揭開箱蓋,就見箱中站起嬌滴滴一個美人兒,明艷不可方物,目送秋波,對石老太爺道個萬福:「恭祝老太爺壽比南山。」

這叫大變活人啊,四座喝彩聲一陣高似一陣,石老太爺看得兩眼發直,連連稱妙,石國寶卻覺得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了,說老爺子你可真是老糊塗了,這年頭二八的大姑娘插了草標在街上賣,還換不了一袋子米面,變出個活人來又有什麼新鮮?可這大喜的日子,總不能讓那道士變個死人出來。

石國寶正覺為難之際,八姨太對他耳語了幾句,石國寶喜上眉梢,在八姨太臉上狠狠扭了一把:「老子沒白疼你。」然後對那道士說:「古時有個白猿偷桃的典故,為後人留下他奶奶的好一段至孝佳話,老子只想學那白猿獻桃,可惜現在天寒地凍,反了時令,又上哪裡去找桃子?你不如就從這箱子裡,給老子變個鮮桃出來。」

白猿獻桃這是有名的古代典故,在座的賓客大多知道。相傳春秋時鬼谷仙師有片桃園,種著西王母給的仙桃,命弟子孫臏看守。孫臏謹遵師命,帶著劍守著桃園,他發現從山上來了只小白猿,這小猿猴偷偷摸摸往園中窺探。孫臏假裝沒看見,夜裡躺下睡覺,睜開一隻眼注視著外頭的動靜,就見那小白猿躡手躡腳溜進桃園,摘下一枚仙桃就要開溜。孫臏縱身而起,一把抓住了偷桃的小白猿,當場沒收了賊贓,拿根繩把小白猿拴上,等著明天交給師傅發落。這白猿通體雪白,沒有一根雜毛,其性通靈,被孫臏抓住之後掉下淚來,口作人言,原來這小白猿的娘老白猿臥病,饞了想吃個桃子,它才來鬼谷仙師的園中偷摘仙桃,懇請孫臏手下留情。孫臏也是孝子,動了惻隱之心,當即把小白猿放了,拿了仙桃讓它帶回去。老白猿吃了仙桃病就好了,為了表示感謝,把猿洞裡藏的兵書送給了孫臏。孫臏得窺天書,從此成了兵家之祖,孫子兵法名傳千古。而白猿仙桃也是成了典故,裡頭帶著至孝的寓意,中國人講究百善孝當先,你去外面做再多好事,在家不孝順爹娘,那也算不上好人,因為大德上虧失了。

那道士聽到石大帥的吩咐,果然面露難色,周圍的人也都覺得石帥這招可真夠損的,想那道士口出大言,畢竟是江湖上爭綵頭的把戲,變個仙鶴變個美女已屬難得,你真讓他在這數九隆冬大雪紛飛的時節變出鮮桃,這不明擺著是要逼他把性命留下嗎?石大帥滿臉壞笑,從桌上抓起手槍擺弄起來,只等那道人說句變不出來,就當場一槍崩了他。

誰知那道人愁眉苦臉的撓頭想了一陣,對石國寶說:「既然石大帥吩咐下來,小人們只好捨命去天上盜仙桃了。」說完揭開箱蓋,裡面顯出一捆長繩,他抓住繩頭,用力望頭頂一拋,那繩卻掛在了半空,並不落下,隨即越放越高,頃刻間將箱子裡的長繩都放盡了,只留下繩尾在手。

眾人全都抬頭觀瞧,可此時天色已黑,又下著漫天大雪,高處灰濛濛的一片深邃,誰都看不清這根從空中筆直垂下的繩子,究竟是掛到了什麼地方,不由得議論紛紛,猜測不一,總不會是掛在了雲中?

這時那道人喚過啞子道童,指了指半空,那啞子道童會意,攀著長繩向半空爬去,他身手敏捷輕快,跟個小猴子似得越爬越快,眨眼間已不見了身形。

*5*眾人看得目瞪口呆,都抬頭上望,偌大的帥府裡鴉雀無聲,不知過了多久,忽從天上墜下一物,直落入箱中,道人伸手捧出,竟是一枚頂枝帶葉的大蟠桃。

*1*石老太爺活了八十歲,沒見過如此肥大飽滿的桃子,看起來不似人間之物,莫非這世上真有仙桃不成?道人說:「如今這時[奇`書`網`整.理'提.供]節,人間哪有桃子?這是王母娘娘御花園中的仙桃,凡人吃上一口,百病全消,至少能延壽一紀,小徒冒死上天盜得此桃。」

*7*滿座賓客齊聲道賀,都說這是石大帥好事辦多了,又兼為人至孝,積下大德,感天動地,在老太爺八十整壽之際,吃了這顆仙桃,定能長生不老,這段佳話今後如能流傳開來,美名必然播於四方,世上就再也沒那白猿偷桃什麼事了。

*z*石老太爺聞言哈哈大笑,抱著桃子就啃,奈何嘴裡沒牙,怎麼啃也啃不動,石國寶同樣是得意至極,覺得有了面子,便順台階就坡下驢,不再與那道士鬥氣,並傳令手下取來重金獎賞。

*小*可那天上忽然又掉下圓溜溜一件東西,眾人以為又是一枚蟠桃,誰知湊近一看,都嚇了一跳:「娘的娘啊,是顆血淋淋的人頭!」

*說*這時空中又接二連三掉下胳膊大腿,一件件落在地上,那道人捶胸頓足,大放悲聲:「我這徒兒為了給石老太爺盜仙桃,竟失手被天兵天將拿住,慘遭亂刃分屍了,可憐你這自幼沒爹沒娘的苦命孩子……」

*網*道士號啕大哭,自責不該把話放滿了,害死了自己的徒弟。

帥府裡喜慶熱鬧的氣氛,頓時都被他這一場大哭給哭得煙消雲散了,眾人見這小孩不過七八歲年紀,竟遭慘死,都覺心下不忍,沒心情再繼續飲酒取樂了。

石國寶也覺有些變扭,就加倍多給財帛,打發這道人趕緊離開,別在這哭喪沖了壽宴。

那道人在眾人注視之下,一邊抹淚,一邊收了賞錢,將道童的胳膊大腿一一撿入箱中,扣了蓋子,忽然猛地一掌擊在箱蓋上,叫道:「徒弟,還不出來謝賞!」

那箱蓋呼地一聲,被從裡邊猛撞開來,只見那個先前被大卸八塊的道童,週身血跡未乾,但肢體不知何時已都復原如初,只是還不能彎曲,面目也扭曲僵硬,他殭屍般躥出箱子,直接跳到桌上,臉對臉衝著石老太爺,啞子開口稱謝:「謝老太爺打賞!」

石老太爺正裝了假牙在啃蟠桃,沒料到會有這麼一出,還以為是死人詐屍或是府裡鬧妖怪了,頓時驚得翻了白眼,從太師椅上溜到了桌子底下,張著大嘴直挺挺躺倒在地,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舉。

石國寶在旁邊也自嚇得不輕,罵聲見鬼了,掏出槍來就要射那道童,可驀地裡冷風襲人,燈燭皆暗,整個石府內外漆黑一片,伸手不能見掌,黑暗中老婆哭孩子叫,上上下下亂作一團,也不知撞翻擠壞了多少人。

等石國寶的部隊舉著燈籠火把趕進來,早已不見了那伙變戲法的蹤影,石老太爺受驚過度,就此一命嗚呼了,府中財物也被偷了一空。

原來這伙變戲法的藝人,全是劫富濟貧的俠盜,其首領曾在唐代古墓壁畫中,窺得失傳千年的古老幻術,盡得其妙,聽聞石國寶殘暴不仁,就帶手下扮過來攪亂壽宴,趁機將帥府金銀盜取一空,用以賑濟黃河災民。

第十九章 太平間異聞錄

【上】

以前聽過這麼個故事,說村中老劉家突然來了個老太太,這老太太身體不好,咳嗽很厲害,說幾句話就要咳嗽一陣,她很喜歡哄小孩,常給村子裡的小孩們講故事。最常講的一個故事,是說某個賣糖稀的貨郎趕路回家,他在途中走得疲乏,恰好經過一片林子,便停下腳步倚著大樹歇息。這時出來位青衣客人要買糖稀。糖稀就是以前說的拔糖,貨郎白天做完了買賣,擔子裡還剩下一點糖稀,都給那青衣人舀了出來,這買賣本小利薄,不能白給,但把剩下的糖底子都給了那位客人,份量可比平時多得多,價錢也要得少。那青衣人接了糖稀,一邊迫不及待用舌頭舔,一邊告訴貨郎,自己聽見吆喝就急著出來買糖稀,身上沒帶錢,現在回屋取一趟給送出來。此時暮色低沉,林中模模糊糊像有房屋,貨郎就點頭應允了。那青衣客人轉身走了,貨郎左等右等,等到天黑了也不見那人出來送錢,最後實在等得不耐煩了,索性找上門去,逕直走到近前,這才發現哪有什麼村舍人家,只有一座荒蕪的閻王廟,殿宇森嚴,蓬蒿叢生,野草間狐兔出沒,並不見半個人影,殿前一個青泥小鬼,神態形貌跟先前那客人別無二致,嘴角上還有沒抹乾淨的糖稀。

除了這則「小鬼買糖」的故事,老太太還講過一個與此類似的事情,也是一個套路。她說有個賣花的小販到外方做生意,走來走去走到一處鄉村,打一戶人家裡,出來個很瘦的大姑娘,看樣子十八九歲,那姑娘挑了朵花戴在頭上,告訴小販進屋拿錢,然後就再也不出來了。小販不幹了,進去找人要錢,然而那戶人家裡,卻只有孤兒寡母,三十多歲一個寡婦帶著小孩,母子兩個相依為命,根本沒有什麼大姑娘。小販不信,認定那個姑娘藏在屋裡,犄角旮旯都找遍了,終於在門後找到一把掃帚,掃帚上插著一朵花。

老太太經常講「掃帚精買花,小鬼買糖」之類的故事,小孩們也都喜歡聽,聽著聽著就聽上癮了,有一天老太太沒出門,村裡的小孩們等了半天,以為老太太得病了,大伙都不放心,就到那戶姓劉的村民家裡去探望,可那家人卻說從來沒有這麼個老太太,孩子們不信,那個老太太分明每天從劉家出來講故事,怎麼可能沒有此人?

這件事驚動了四鄰八鄉的村民,人們聚集到劉家,從裡到外只不過那幾間房舍,的確沒有那個老太太,這光天化日的不是見鬼了嗎?眾人正詫異間,忽聽床底下有咳嗽聲傳出,但那床架子很矮,底下根本藏不住人。村民們無不大奇,揭開床板往下一看,只見有個老刺蝟蜷縮在床下。刺蝟咳嗽起來和人的聲音一模一樣,它被村民驚動,趁眾人目瞪口呆之際,匆匆鑽到牆後的洞穴裡,從地下溜走了,打這以後再也沒人見過它。

以上這個段子,是聽鄰居老劉頭講的,他就是《我的鄰居是妖怪》裡提到那位劉奶奶的老伴,老家是農村的,據他說真有這種老刺蝟成精的事,反正我是沒見過,他這麼一說我這麼一聽,不過老劉頭的親身經歷,可比這些鄉下田間地頭的傳聞更離奇,因為老劉頭的工作很特殊,他是在同和醫院停屍房看更的。

首先得說明一下,確實有這家醫院,但同和醫院這名字是編的,涉及真實地址也不太合適,您知道是離老城裡比較近的一家大醫院就行了。這醫院至少有上百年歷史,自從天津衛有八國租借地的時候,德國人就在城西開了一家醫院,那既是同和醫院的前身,也一度作為駐紮美國大兵的營盤,發生過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北京猿人頭蓋骨失蹤之謎,這件事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日軍侵華戰爭爆發前期,那時為了避免戰火損傷國寶,想暫時把頭骨運到美國保存,正是在同和醫院裝箱運往美國本土。北京人頭蓋骨是考古界最重大的發現,無價之寶,它的下落撲朔迷離,至今沒有任何線索或證據能指出它究竟落在了誰的手中,但頭蓋骨最後出現的地方,很可能就是這座「同和醫院」。

北京人頭蓋骨不止一個,總共有五個,都是1929年~1936年期間,在周口店龍骨坡出土的化石,這幾塊距今60萬年的直立猿人遺骸化石,一出土就震驚了海內外,當時正在打第二次世界大戰,頭蓋骨又在戰亂中神秘失蹤,成了一樁無法破解的懸案。

當然也有說美軍是從秦皇島帶走北京人頭蓋骨的,這事還沒有最終的定論,結果就是日軍已經襲擊了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日美全面開戰,帶走頭蓋骨的這些美國人被日軍俘虜,北京人頭蓋骨從此下落不明。

日軍侵華後,把這裡改建成了大型醫院,前中後四座宮殿式的大樓,兩邊各有一座規模較小的兩層配樓,主樓樓高四重,上鋪綠色的琉璃瓦,從頂子看像唐時宮殿,樓體灰磚大窗,又有些歐洲的西洋格調,這類中不中洋不洋的建築,是日本人所謂的「和風」。

同和醫院經過日軍的擴建,主要用來收治華北戰場上的傷兵,到了日本戰敗無條件投降,醫院被國民黨控制,平津戰役之後解放軍佔領天津,同和醫院見證過這一幕幕的歷史風雲,直到現在還是數一數二的大醫院,那些近百年的建築大部分保留至今,不僅是那幾座大樓,周圍的樹木也很古老,這樣的地方如果發生什麼怪事,可是一點都不出奇。

不過咱這回講的並不是「北京人頭蓋骨失蹤之謎」。頭蓋骨的事我不知道,老劉頭也不知道,只是說到同和醫院過往的歷史,順便提幾句,主要還是說老劉頭看更值夜那幾年,在停屍房裡的一連串怪事,拿老劉頭的話來說:「當年讓死人嚇了那麼一次,現在這三魂七魄還沒完全歸位呢,這把老骨頭得少活十年。」

【中】

老劉頭生在東北的一個偏遠農村,有過參軍當兵的經歷,復員後在城裡當了工人,也成了家生了孩子,七十年代退休,托人在醫院裡找了份工作,就是在後樓看更值夜。這工作還算不錯,後樓晚上根本沒人去,夜裡一關燈四下裡全黑,老頭一個人坐在門房裡喝著茶,聽聽話匣子裡的評書,高興了來包花生米整上兩盅老酒,跟著話匣子裡播的京戲,搖頭晃腦地哼上幾句,這一晚上很快就過去了,唯一讓人感到心裡不安穩的,便是醫院後樓側面的太平間,因為那是死人睡覺的地方。

同和醫院的佈局很規矩,面南背北三座大殿般的樓房,主樓正門朝南開,從高處看是個「三」字,配樓分佈在左右兩側,好像這「三」字兩邊各有一個豎道,晚上一過八點,主樓門診停了,東面的配樓還設有急診,夜裡過來看病的人也是絡繹不絕,急診通宵達旦,到天亮才停,西側的配樓則是庫房和鍋爐房。

當中頭一座主樓叫1號樓,裡面主要是門診,在一樓進門的大廳裡掛號劃價抓藥,二樓三樓是各個診室,頂層是機關,2號樓是做手術的所在,3號樓為住院樓,再往後還有座4號樓,也就是後樓,4號樓和3號樓住院部相距較遠,中間隔著一片池塘,那是讓住院病人出來透風放鬆身心的所在,包括池塘和4號樓在內,統稱為後樓,這一帶最僻靜,一過下班的時間,除了看更值夜的老劉頭,後樓就沒別人了,但這裡還有一些人類之外的東西。

老劉頭每天晚上都在同和醫院後樓,對這一帶瞭如指掌,月黑的夜晚,不用手電筒照亮也走不錯路,4號樓盡頭設有太平間,太平間的名稱可多了去了,比如「殮房、陳屍房、往生室」等等,歸根結底是停放死屍的地方。

近代中國才管停屍房叫「太平間」,要說這名稱也有講究兒,有人說這個詞是打西方引進的,還有人說是取「太平無事」之意,八九十年代電影院的安全出口,都用紅燈顯示「太平門」三字,和「太平間」半字之差,很容易聯想到停屍房,大概後來有人注意到這件事了,最近這些年電影院裡的側門,終於都改成「安全出口」了。

4號樓有太平間和解剖室,那些搶救不回來的患者死了,屍體登記註冊之後,一律先存到4號樓裡,太平間中有八個冷藏櫃,可以存放八具屍體,再多就沒地方放了,平時也用不到那麼多,一般都是兩三具屍體,放幾天便有家屬請來靈車,運到火葬場燒化。

生死有別,人鬼殊途,老劉頭最開始在4號樓看更值夜,自然也害怕,後來時間長了就看開了,這人活一輩子,到最後誰都免不了來太平間躺上幾天,而且人死如燈滅,放死人的地方最安靜不過了,都說詐屍鬧鬼多麼多麼嚇人,可誰親眼見過?犯不上自己嚇唬自己,所以他就習以為常了,其實比起太平間裡的死屍,更可怕的是這後樓裡還有些活物。

1976年唐山大地震,天津由於跟唐山處於一條地震帶上,也發生了不小的地震,因地震死亡的人數也接近萬人,傷者更多出十倍,全市的醫院和停屍房都擠滿了。

地震是在深夜時分發生,當晚老劉頭照常來值夜班,入夜後整個同和醫院的1號2號樓全都沒人,醫院前頭大門傳達室還有位看夜的大爺,東側的急診樓則是燈火通明,此外就是住院部的3號樓,裡面有些住院治療的患者,以及值班的醫生護士,池塘北面的後樓也是一片漆黑,只有老劉頭那間小屋亮著燈,那晚天氣悶熱出奇,好像要下暴雨似的,老劉頭在屋裡聽著收音機,就感到憋得喘不上氣,於是拎起手電筒,走到樓外透透氣,出門抬頭一看這天,心裡立刻「咯登」這麼一沉。

同和醫院後樓沒燈,樓前是很大一片水塘,老劉頭夜裡值班主要職責是防火防盜,當晚似乎憋著一場暴雨,空氣裡一絲兒涼風都沒有,他出來透氣的時候,無意中一抬頭,本來是陰雲密佈,此時就看天上跟著火了一樣泛著紅光,現在說是地震前釋放地磁,那會兒可沒人懂這個,看完就覺得天象反常,不知道要出什麼事,這時聽湖裡有陣詭異的響動。

4號樓前的這片湖,被稱為「青泊湖」,雖然有個湖名,但面積只比普通的池塘略大,不過是個天然的水泡子,據說底下通著河,湖很深,裡面魚蝦也多,老劉頭聽著湖水有響聲,以為是有人偷著溜進來游泳,這個湖屬於醫院裡的景觀湖,水下情況複雜,也曾淹死過人,向來禁止游泳釣魚,可夏天天氣炎熱,仍不時有人偷偷摸摸來游泳,老劉頭忙舉著手電筒照向湖面,他這手電筒是值夜專用的,是放八節電池,特別長,需要用繩子掛到脖子上那種大電筒,一照能照出去二三十米,照到湖面上就見浮著一個白乎乎的東西。

老劉頭眼神還不錯,看出來那是條翻了白肚的死魚,可隨著手電筒光束的移動,發現湖裡漂浮的死魚不計其數,響聲都是那些魚將死未死時吐泡的聲音,按民間的說法這叫「魚翻坑」,通常認為是有外來的野生大魚,游到了此處,把湖裡原本的魚都咬死了,絕不是什麼好徵兆,老劉頭正感吃驚,眼前又出現了更為駭人的一幕。

後樓荒僻,附近經常有老鼠出沒,醫院裡每個季度都下鼠藥,但收效不大,老劉頭也屢受騷擾,夜深人靜之際聽到推門的響動,起身查看,一般都是老鼠引發的動靜,總是不得安寧,所以他見了老鼠就打。當晚他站在湖邊正看那些死魚,忽覺有個東西,「嗖」的一下從腳邊躥過,定睛一看是只油蹄兒大耗子,這耗子大得跟小貓似的,老劉頭被它嚇了一跳,剛要抬腳去踢,卻見無數大大小小的老鼠,成群結隊的從黑暗中躥出,活像大難來臨,頭也不回地奔著湖裡跑,那些巨鼠如同下餃子一樣,稀哩嘩啦跳到湖裡全都淹死了。

老劉頭年輕時當過幾年兵,又長期在太平間守夜,膽子自然是挺大的,這次卻真是心裡發慌了,按說值夜班的不讓喝酒睡覺,可天一黑後樓就再沒有人過來,所以老劉頭總在小屋裡存瓶酒,夜裡喝兩口解悶,他當場跑回屋裡一口氣喝了半瓶二鍋頭,一點感覺沒有,沒過多久地動山搖,發生了那場被載入災難史的大地震。

這次地震唐山是震中,唐山震後完全變成了廢墟,那還是在「文革」末期,外國媒體不讓進來採訪,咱們國家自己報的震級是九級,日本則說是十級,因為日軍侵華時,曾在唐山建了一座很大很高的煙囪,那煙囪能對抗九級地震,連這煙囪都倒塌了,地震的猛烈程度可想而知,同一地震帶上的天津受災不小,震級也達到了六七級,由於同和醫院建築堅固,幾乎沒有受損,作為主要救治站,醫護人員加班加點搶救傷者,太平間的冷凍屍櫃早都裝滿了,其餘的屍體來不及處置,只好在太平間裡多放桌子,把屍體擺在桌子和手推車上,再蒙上一塊白布,此時正是天氣最熱的夏天,屍體放不到一天就有臭味了,離著4號樓很遠都能聞到,人們從那路過只好帶著大口罩。

靈車每天不間斷地往來於醫院和火葬場,過了半個月的時間,太平間裡的死屍終於少了,不過還有兩具屍體,停在4號樓十幾天,仍然沒被拉去火化,那天深夜在太平間把老劉頭嚇著的,正是這兩具屍體。

【下】

地震之後,同和醫院太平間裡有兩具屍體,一直沒被送到火葬場燒掉,停放的時間久了,最初又沒及時凍起來,屍身都生出了一片一片的黑斑,至於沒火化的原因,老劉頭一個看更守夜的,自然不瞭解具體情況,但根據以往的慣例來看,多半是沒主家認領,或是槍斃的死刑犯,留著給醫學院的實習生做培訓用,也可能是要摘取器官製作醫學標本,這些事不便多問,他哪想得到有天夜裡就詐屍了。

當年那場大地震,房屋倒塌比較嚴重,許多人無家可歸,蓋了好多臨建房,可很少有人發愁,家家戶戶包餃子吃撈面,因為那時候都是大鍋飯,國營單位工資照發,房子塌了國家給蓋新的,思想上完全沒負擔,並不是今天不上班不做買賣,明天就得挨餓,所以得空就包餃子,那個年代餃子就是普通家庭最好的伙食了,尤其天津人特別愛吃餃子,逢年過節必包餃子,比如大年三十吃餃子,大年初一早上頭一頓飯,照樣還是餃子,但要吃素餡的,圖這一年素素淨淨平平安安的綵頭,初五又要包餃子捏小人,除卻年節,平時歇班也好這口,這算是跟餃子較上勁了,震後各個工廠單位全都停產了,大伙閒著沒事當然包餃子吃撈面。

那是震後半個多月的一天,老劉頭家裡也包餃子,韭菜羊肉餡的,老伴給他裝了滿滿一飯盒,懷裡揣上兩頭蒜一瓶酒,傍晚來到後樓值班,等醫院後樓的人下班走乾淨了,天也黑了,瞧天色又要下雨,滿天陰雲,不見星斗。

老劉頭和往常一樣,先挎上手電筒,拎著一大串鑰匙,在4號樓裡裡外外轉了一圈,該關的燈都關上,該鎖的窗戶都鎖上,他想起停屍房裡還有兩具屍體,特意過去看了一趟。

醫院裡避諱提及死屍,停屍房要說成太平間,死屍用「大體」來稱呼,這和消防局把著火說成「走水」是一個意思,不管怎麼改朝換代,中國人歷來就相信忌諱的重要性,老劉頭也不例外,他在4號樓值夜班許多年,從不踏進停屍房半步。

太平間位於樓道最深處,白色的大門上有窗戶,隔著窗口用手電筒照進去,太平間內部的情形一目瞭然,八個冷藏櫃分兩層集中在左側,大紅的數字編號突兀醒目,右側是幾張鐵床,以及底下裝有輪子可以推動的滑車,大概是心理作用,不管多熱的天,走到太平間附近也讓人感到陰森冰冷。

老劉頭不用進去,每次都是檢查一下門上的大鎖,習慣性地拿手電筒往屋裡照一照,看到鐵櫃子都關著,證明什麼事都沒有,心中便覺得踏實了,當然這些年也沒出過事,最大的事無非是鬧耗子。

那天晚上天黑之後,他和平時一樣,巡視到太平間門口,順便看了一眼,大門上著鎖,裡面的冷藏櫃都關著,一切正常,於是溜躂回自己的小屋,拿開水焐熱了飯盒裡的餃子,一邊聽著話匣子,一邊喝酒吃餃子,這工作多悠哉啊,正這時候,猛聽轟隆隆一聲巨響,雷聲震得玻璃窗都跟著發顫。

這場大雨憋了一整天,晚上九點多鐘下起來了,雷聲滾滾,大雨瓢潑,每次下雨,老劉頭就覺得緊張,畢竟是在停屍房守夜看更,按民間迷信的說法,打雷很容易引發屍變,頭些年值夜班遇上雷陣雨,出過這麼一件事,那天深夜炸雷一個接著一個,聽那動靜就不善,老劉頭親眼瞅見有火球圍著醫院後樓打轉,他心驚肉跳地等到轉天天亮,發現樓頂瓦簷塌毀一角,裡面讓雷火擊中了一條兩尺多長的大蠍子。

當晚這場大雨,狂風呼嘯,雷鳴電閃,讓一個人在後樓值班的老劉頭提心吊膽,他年輕時雖然當過兵,但沒打過仗,兵種也是鐵道兵,專門修鐵路,連槍都沒摸過,加上老家在農村,迷信思想比較嚴重,不免疑神疑鬼,覺得要出什麼事,坐了一晚上沒睡,雷雨到後半夜才停,這時天已經快破曉了,以往湖邊牆角下蛤蟆蛐蛐的叫聲此起彼伏,此刻卻是萬籟俱寂,周圍一點動靜沒有。

老劉頭坐不住了,平常到這個時間,趁天亮之前還要再巡視一遍,一看表,凌晨四點來鍾了,他急忙起身穿上鞋,打開手電筒到後樓各處察看,走到停屍房門口,樓道裡一片漆黑,用手電筒一照,看到門上的鎖沒問題,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又湊到窗口往太平間裡頭看,頓時是大吃一驚,失聲叫道:「哎喲!」

前半夜過來看的時候,太平間的屍櫃都關得嚴嚴實實,此刻一看,其中兩個屍櫃竟然莫名其妙地打開了,屋裡面黑咕隆咚,站在門外看不到屍體是否還在其中,老劉頭吃了一驚,還以為是自己老眼昏花看岔了,揉了揉眼定睛再看,沒錯,太平間的大門緊鎖,可屋裡存放屍體的櫃子卻無緣無故打開了,總不能死人自己打開的?

老劉頭想到這,感覺頭髮根子都豎起來了,他在太平間看更值夜好幾年,一直沒出過什麼大事,至多有幾隻老鼠半夜在樓道裡搗亂,不過停屍房裡肯定沒老鼠,況且那得是多大的老鼠,才能打開屍櫃?那個年代的人責任感強,遇上這種情況,除了害怕心慌,第一時間卻先把鑰匙掏出來,打開門鎖,快步走進太平間看個究竟,結果往冷藏櫃裡一看就傻眼了。

一直停放在太平間的兩具屍體,都不見了蹤影,屜櫃把手上還掛著單子,按醫院規定,每次把屍體從冷藏櫃裡拽出來,哪怕只看一眼,也要當班的人簽字,什麼時候把屍體運走,這張硬紙卡片做成的單子就歸檔封存。老劉頭在醫院幹了這麼多年,知道凡是掛著單子的冷藏櫃,裡面必定有屍體,現在卻是單子還在,屍體不見了。

老劉頭發現太平間冷藏櫃裡的屍體沒了,心裡連連叫苦,這功夫腦子就不夠用了,想不出那兩具屍體能跑哪去,不管惹出什麼事,自己這看更值夜的都脫不開干係,隨後才注意到冷藏櫃開了半宿,太平間裡跟冰窖似的,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尋思這麼大的事瞞也瞞不住,盡快通報醫院才是,冒出這個念頭,立刻轉身往外走,挎在肩膀上的手電筒也跟著掉轉了方向,冷不丁看到那兩具凍得梆硬的屍體,就在他身後無聲無息地站著。

老劉頭進屋時,光顧著看打開的冷藏櫃,沒注意房門兩側的情況,哪曾想到死了很多天凍得硬邦邦的屍體,竟會站在身後。黑暗中突然看到那滿是屍瘢的死人面孔,老劉頭嚇得「嗷嘮」一嗓子,一屁股癱坐在地,當場就口吐白沫什麼也不知道了。

老劉頭當場被嚇得人事不省,幸好是在醫院,沒過多久天光大亮,被上早班的人發現送去搶救,險些落了個半身不遂的毛病,從那開始再也不敢到太平間看更巡夜,誰勸都不管用,他認定那天晚上遇上屍變了,要不是天將破曉,這條老命早就沒了。

同和醫院經歷過百年歲月,像這麼邪門的事情還是第一次發生,深夜無人的太平間房門緊鎖,關在冷藏櫃裡的兩wωw奇Qisuu書com網具男屍,居然自己跑了出來,一時間謠言四起,說什麼的都有,攪得人心惶惶,沒過幾天,那兩具屍體就被送到火葬場燒化了,太平間又恢復了往日的寂靜,那天深夜屍變的事,不久之後被公安部門查明了真相。

當時給出了一個解釋,說是經過公安局的偵破,發現醫院3號樓住院部裡,收治了一個病號,地震時被砸成了腦震盪,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又不知道受過什麼刺激,覺得停屍房裡的死人很可憐,就在夜裡偷偷溜出病房,撬開太平間後窗跳進去,把冷藏櫃裡的屍體搬出來,跟那倆死人說了半宿的話,天快亮的時候,他侃夠了又跳出窗戶,悄悄返回了病房。風雨交加之際,值班的老劉頭並未察覺有人進出太平間,反正這是個官方的說法,主要以穩定人心平息謠言為目的,老劉頭本人根本不信。

以上是我親耳聽老劉頭所言,那時他不在醫院看更已久,但因為有過那段經歷,總認為自己算半個郎中,比普通人多些醫療常識,其實說來說去全是農村的土方子,我記得他看到別人熬魚燉肉或吃桃子李子,便會勸告那些人盡量少吃,俗傳「魚生火肉生痰,桃飽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唯有餑餑保平安」。

魚生火肉生痰,這話很容易理解,桃飽杏傷人是說桃子對腸胃不好,肺熱的人也不適合吃桃,餑餑是土話,說白了就是玉米餅子,吃粗糧最安穩,這是老一輩兒人的觀點,唯有李子樹下埋死人這句話,我一直不解。

我那時常問老劉頭,為何說李子樹下埋死人?難道李子樹都長在墳地裡不成?老劉頭告訴我,並不是李子樹下都有死人,李子這種東西陰氣最重,如果附近有墳地,李子樹就會生長得格外茂盛。時隔多年,老劉頭早已去世,他的相貌我都快記不清了,但他說的這些話,我仍然記得清清楚楚。

第二十章 帶血的鈔票

前邊講過一段「筒子樓裡的無頭屍體」,是當年流傳很廣的恐怖故事,在20世紀80代還有個「帶血的鈔票」,也有很多人會講,我住老南市的時候,曾聽崔大離講過此事,身邊的一些朋友也會講。

「帶血的鈔票」是一則根據真實新聞改編的怪談,我聽過很多人講起這件事,每個人講的細節都不一樣,不過主線差不多,是講有兩個朋友,某甲和某乙,合夥到外地做生意,運氣不錯發了財,回家時把賺來的鈔票裝在一個提包裡。

某甲見財起意,不想跟某乙平分這筆錢,於是在路上找個偏僻所在,趁某乙不備將其殺害,並且殘忍地將屍體大卸八塊,分別掩埋到各處,然後拎著提包,獨自踏上歸途。

某甲當晚住到一家小旅店裡,關上房門數錢,這才發現某乙的鮮血流進提包,那些鈔票上沾滿了血跡,隨後這一路都不太平,接二連三發生了許多怪事,某甲到家時照鏡子,突然看到某乙的鬼魂全身是血,站在他背後,原來是死後陰魂不散,一路跟到了家中。

一般講到這個地方,聽者基本上已經聽得入神了,正是又懼怕又想聽的時候,講述者便突然抬高語氣,做出厲鬼掐人脖子的動作,能把人嚇一大跳,屢試不爽。據傳還有人因為聽這個故事,被嚇得心臟驟停至死,也許這就是所謂的「人嚇人,嚇死人」。

「帶血的鈔票」雖然是嚇唬人的段子,但它來源於真實事件,報紙上有過新聞報道,這件事發生在80年代,那時很多人到廣州進貨,蛤蟆鏡、喇叭褲、錄像機、流行歌曲的磁帶之類,帶回來絕不用發愁銷路,不少個體戶整天坐火車往返做生意,從南方進貨到北方賺錢。當時有兩個合夥做這種買賣的人,其中一個圖財害命把合夥人殺了,分屍藏匿,從廣州回來的路上,終日提心吊膽,總以為有鬼跟著自己,最後承受不住心理壓力,到公安機關自首。此事成了老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傳來傳去逐漸變成了一個專門嚇唬人的段子。

我第一次聽這段「帶血的鈔票」,是住老南市那會兒,聽崔大離所講。那時候的崔大離風華正茂,二十來歲在國營大廠做鉗工,有一份人人都羨慕的鐵飯碗。崔大離沒什麼文化,特別愛看連環畫,我家裡有許多小人兒書,他經常過來一看一下午,晚上到門口拉個小板凳開侃,不愧是崔老道的後人。

不過我們那棟筒子樓裡,還住著一位連崔大離都很崇拜的工程師老趙。趙工「文革」時戴過帽子挨過批鬥,下放在新疆的戈壁荒灘上勞動改造,到80年代那會兒,已經平反退休很多年了,不過算不上高級幹部,也住筒子樓。他這一輩子有很多傳奇經歷,給我們講過很多故事,我至今都還記得他所講的「攝影隊老爺嶺挑灶溝天坑歷險」。

【一、老爺嶺天坑地洞】

日本關東軍侵佔中國東北,為了抵禦蘇聯的機械化部隊,關東軍在邊境線上修築了綿延數百公里的防線,每一段防線都設有要塞,那是犧牲了十幾萬中國和朝鮮勞工築成的戰爭機器,號稱「東方馬奇諾防線」,建成後為了保守秘密,用機槍將勞工全部處決。

這種要塞一般都以山脈丘陵為依托,控扼開闊的平原,由山底挖掘,用鋼筋混凝土構築,最厚的地方水泥層厚達數米,要塞一律分地上和地下兩部分設施,地上有戰鬥掩體和暗堡,地下有指揮部、糧庫、彈藥庫、發電所、浴室等設施,縱橫交錯猶如蛛網,其複雜程度連當年的關東軍中都無人走遍。

1945年開始,日軍在太平洋戰場上節節敗退,拿東北老百姓的話來說:「大日本帝國不行了,小小的了。」

同年8月9日,蘇聯紅軍正式進攻東北,機械化部隊如同滾滾鐵流勢不可擋,但打到關東軍重點防禦的這段要塞時,受到了日軍的頑強抵抗。蘇軍動用了大量坦克、飛機、火箭炮之類的重型武器,同日軍展開持續血戰,一直打到26號才徹底攻佔防線,此時距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式宣告結束,已經整整過去11天了。

1954年,抗美援朝戰火的硝煙尚未散盡,中蘇關係還非常密切,出於宣傳目的,蘇聯決定實地拍攝一部紀錄片,片中很重要的一個部分,是那些遺留在深山老林中的日軍工事,記錄蘇聯紅軍為了消滅法西斯,曾在此浴血奮戰的事跡。

那時趙工還是電影製片廠的工作人員,因為到蘇聯留過學,俄語說得好,被組織上派來協助蘇方的紀錄片攝制組。整個小組一共有六名成員,中蘇各有三人,蘇方是大鬍子導演格羅莫夫、攝像師契卡、年輕的女助理娜佳,中方這邊是趙工和技術員小陳,名叫陳為民,還有個嚮導外號大腮幫子,是個參加過「東北剿匪、遼沈戰役、抗美援朝」的老兵,因為負過傷,所以打完仗回到地方武裝部擔任保衛工作,他以前是山裡的獵人,臉部輪廓長得帶有朝鮮族特徵,兩邊的腮幫子很凸出,在部隊裡大伙就管他叫大腮幫子。

大腮幫子嘮嗑兒時喜歡蹲著抽煙袋,他身經百戰,一肚子深山老林裡的故事,而趙工在他看來是見多識廣,兩人在一塊兒取長補短,關係處得不錯。不過大腮幫子不怎麼喜歡蘇聯人,當年蘇聯紅軍是打跑了小日本鬼子,可也沒少禍害東北老百姓,這些老毛子都不是東西,但這些話他也不敢說,上級安排的任務又不能不完成,只能心裡不痛快。

紀錄片攝制組的行動,在當年不算什麼大事,只是到山裡拍攝一下日本關東軍和蘇聯紅軍交戰的廢墟,不過那一帶人跡罕至,有大片的原始森林,大腮幫子帶了支單筒老式獵槍,防備遇上野獸。進山後經過一條深溝,大腮幫子告訴趙工,這地方叫挑灶溝,已經離日軍要塞不遠了,再翻過前邊一架叫老爺嶺的大山就能到。

趙工把這些話翻譯給蘇聯老大哥,助理娜佳聽了感到十分好奇,問趙工挑灶溝是什麼意思?這一下還真把趙工問住了,這三個字分開都能解釋,合起來卻沒法說,怎麼會有這麼古怪的地名?

蘇聯小組這三個成員,導演格羅莫夫是個胖老頭,其實可能也沒多老,但俄國人顯老,據說以前還參加過衛國戰爭,拍攝戰地電影立功,得到過列寧勳章,一副志高氣昂神氣活現的派頭,背了一支俄國產的雙管獵槍,說是防備土匪,其實是想在路上打獵,途中對三個中國人呼來喝去毫不尊重。

大高個契卡是攝像師,頓頓飯離不開烈酒,為人木訥冷漠,話也不多,導演讓幹什麼他就幹什麼。只有一頭金髮的娜佳年輕開朗,非常和善可親,能說一些中國話,趙工一見她就讓人家迷住了,大腮幫子時常提醒趙工:「老毛子臊性,我的同志哥你可不能犯錯誤。」

此時讓娜佳一問,趙工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好問大腮幫子,挑灶溝這地名是怎麼來的?

大腮幫子說這地方深山野嶺,以前沒有具體的地名,後來日本關東軍為了修築防線,把防線以外的幾個屯子趕到這集中居住,這叫歸大屯,屯子裡的人敢走出去半步,如果讓日本人看見立刻槍斃。可這條山溝裡水不行,那種水裡連魚都沒有,喝多了就要人命,屯子裡的人們只好自己動手挖河引水,用了兩年多才挖出水來,那時候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咱東北土話,管一家人死絕戶了叫挑灶,這屯子裡的人死得一個不剩,因此得了挑灶溝的地名。

一行六個人走到山溝深處,果然有個空無一人的荒屯,東北話屯子就是村子的意思,想到挑灶溝裡的人死絕戶了,走到附近便覺得有些可怕。

天很快黑下來了,小組在屯子裡過夜,按計劃明天翻過大山,到老爺嶺要塞拍攝紀錄片,如果一切順利,最多兩天就能完成,然後再從原路返回。

眾人在宿營地一同吃晚飯,特批的罐頭和麵包,要不是跟蘇聯老大哥一起,趙工等人根本吃不上這些東西,可攝像師契卡還覺得不夠,到河邊捉了兩條魚,用樹枝穿起來,架在火上翻烤,胖老頭也上前要了一條,跟契卡邊吃邊喝,一會兒就喝多了,躺下呼呼大睡。

趙工想起大腮幫子說這條山溝裡的水不能喝,水裡也沒有魚,後來才從別處挖出了水源,蘇聯人抓魚的河流,應當是後者,可他看這兩條魚的模樣很奇怪,以前從來沒見過長得如此猙獰的魚,不禁嘖嘖稱奇。

這山裡大腮幫子沒有不知道的事,他告訴趙工和小陳,以前深山裡的獵人就見過這種魚,個頭大樣子凶,只有老爺嶺挑灶溝一帶的河裡才有,據說是讓日軍殺害之人的亡魂所變,從來沒人敢吃。小陳聞言吃驚不小,想告訴蘇聯老大哥這種魚不能吃。趙工不以為然,對小陳說沒有必要,迷信的怎麼能當真,或許這是從來沒被人發現過的古老魚類,但轉天急著趕路,就把這件事給忘了,也沒意識到這個發現有多重要。

第二天天氣不太好,烏雲厚重,看起來要下雨,但小組要趕時間,收拾好行囊,天一亮就出發了,路上還是下起雨來,便冒雨前行,翻過林海覆蓋的大山,眼前出現了一望無際的荒原,山底日軍要塞殘存的洞口,彷彿張開的大嘴,走進潮濕陰冷牆體斑駁的隧洞,立時會有陰風浸體,毛骨悚然的感覺。

格羅莫夫心生感慨,指點著水泥掩體上殘留的彈孔,一邊往裡走,一邊對其餘幾名小組成員說些冠冕堂皇的話。當年這裡有日本關東軍的兩千多守備軍,依托堅固厚重的地下掩體殊死抵抗,偉大的蘇聯紅軍付出了巨大犧牲,終於攻佔了關東軍陣地,在那次戰役中犧牲的蘇軍指戰員,他們的功勳必將永垂不朽。

其實小組在外面拍攝了一些素材也就夠了,隧洞裡漆黑陰冷,地形也很複雜,沒必要進去,不過大雨轉為暴雨,外面暫時沒法拍攝了,格羅莫夫執意要去看看,趙工等人勸不住他,只好跟隨前往。用手電筒照明往裡面走到山腹深處,發現後面的牆體因地震裂開,露出一道大裂縫,把耳朵貼到牆上,能聽到遠處有流水的聲音。

格羅莫夫雖然意猶未盡,可沒有繩子,往前無法確保安全,只好回頭,可誰也沒料到,這時候雨勢越來越大,山體上發生了滑坡,泥石流呼嘯著落下來,然而當年為了使這個地勢險要的要塞失去作用,要塞的正面已被蘇軍爆破炸塌,擋不住泥水沙石頓時灌到裡面。

拍攝紀錄片的六名小組成員,聽到外面聲音不對,知道出不去了,撒開腿沒命地往山腹中奔逃。其實這就是命,老爺嶺這片深山,幾十年沒下過這麼大的暴雨,早來一天晚來一天都趕不上,不早不晚,偏偏在這個時候出事。

趙工等人跌跌撞撞跑進了山體的裂痕深處,傾瀉下來的泥石流,已把身後隧洞掩埋得嚴嚴實實。攝像師契卡走慢了一步,不幸讓泥沙活埋了,格羅莫夫搶出攝像機,捨命狂奔才得以逃脫。泥水淹沒了膝蓋,不斷流向深處,還好不再有泥沙灌入。

趙工等人遭此巨變,皆是面如土色,感覺兩條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困在地震形成的山體裂痕中無路可退,只好互相攙扶著往前走,大腮幫子打著手電筒在前頭探路,黑暗中摸索著走了很久,竟穿過了山壁。這老爺嶺的山腹中是個大洞,億萬年水流沖刷切割形成的漏斗,所以中間有個倒喇叭形的大洞穴,上窄下闊,穿過厚達十幾公里的山壁岩層,就能抵達這個大洞穴。

洞穴裡並不是一片漆黑,離地面兩百多米的高處,有個通到外面的山口,抬頭往上看,像是懸著個渾圓的天窗,可以看到陰霾的雲層中雷電閃動,雨水不斷從上落下。倖存的五個人穿過山壁岩層,看到眼前的地形都是倒抽一口涼氣,感到萬分絕望,這個洞穴是天然的陷坑,周圍陡峭光滑的巖壁全是倒斜面,再大的本事也別想攀爬出去。

大概是億萬年間泥土和種子從洞口掉落,在這天坑地洞底部,正對著高處洞口的位置,堆積出了一座山丘,上面生長著很多見都沒見過的茂密植物,山丘四周是很深的地下水,再往遠處洞壁邊緣就太黑看不清楚了。

趙工等人從岩層裂縫中走過來,往下看小島覺得眼暈,太高了,掉下去別想活命,可往上看距離洞口不遠,可就差這麼一段距離也飛上不去,格羅莫夫想出個主意,把每個人的皮帶都連起來,應該可以拋出洞口,只要逃出去一個人,剩下的也有救了,要不冒死嘗試,就得活活困死在這個天坑地洞裡。

眾人都同意格羅莫夫的主意,剛要採取行動,趙工忽然聽到漆黑的身後傳來一陣怪響。

【二、高空墜落】

拍攝紀錄片的小組,有五名成員死裡逃生,但是困在老爺嶺的天坑地洞裡,正想嘗試將腰帶連在一起,也許能搭住洞口爬出去。

這時趙工發覺漆黑的洞壁上有些響動,聽上去很是古怪,他問小陳:「你聽到什麼沒有?」

小陳嚇得都懵了,搖頭表示什麼沒聽到:「這老爺嶺天坑與世隔絕,除了遇險被困的這幾個人,不可能還有別的人了,哪裡會有什麼響聲,是不是雨水從洞口落下來發出的聲音?」

趙工指了指身後,示意並非在身前的大洞穴,而是剛走過來的岩層裂隙中有些聲響,好像不太對勁兒。娜佳好像也聽到了什麼,她睜大了雙眼,想看清聲音的來源,可洞壁死角處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到,好像有東西,又好像什麼都沒有。

大腮幫子打過獵當過兵,為人很是機警,他聽趙工和娜佳這麼一說,示意其餘幾人先不要出聲,支起耳朵仔細一聽,果然洞壁上有「咯咯……咯咯……」的細微聲響,而且離他們所在的位置越來越近。

格羅莫夫什麼也沒聽到,只顧催促眾人趕快行動,大腮幫子想起還是拿著手電筒,舉起來往後照了一照,猛然手電筒光束盡頭,有個白乎乎似人非人的東西,脊背朝下,倒懸在巖壁上爬了過來。

大腮幫子駭然失色,驚呼道:「飛猴!」他知道深山老林裡有種穴居飛猴,身形猶如山猿,可以在暗中見物,嗅覺和聽覺也很發達,兩肋長有肉翼,能在山洞裡借助氣流翱翔,這東西殘忍迅捷,以蝙蝠或蛇鼠之類地下生物為食,幾十年前還有老獵人親眼見過,也傳說是種山鬼,這些年再沒人看到,以為早就絕跡了,不想老爺嶺天坑的洞穴中居然還有。

說時遲,那時快,那飛猴倒攀著巖壁快速爬來,竟無半點聲音,只有它喉嚨中「咯咯」作響,那張開黑乎乎大嘴的怪臉,轉瞬接已到了格羅莫夫面前,手電筒光束離得近了,使這猙獰的面孔看來更加可怖,嚇得格羅莫夫轉身就跑,他發覺那怪物的爪子觸到了身後,驚慌失措忘了前邊那幾個人,站在岩層的裂口處,結果這一撞一推,幾個人站立不住,全翻著跟頭從半空中掉了下去。

老爺嶺天坑地洞的走勢,呈倒喇叭形,內部氣流盤旋,存在明顯的「煙囪效應」,也就是人從上百米高的煙囪裡跳下去,受氣流作用並不會摔死。這幾個人大聲呼喊著掉下去,本已閉目待死,卻感到置身在一團疾風當中,雖然也在不住跌落,但下墜之勢飄飄忽忽。

這時已有幾隻飛猴撲下來掠食,其中一隻撲到格羅莫夫身上,不顧下墜之勢,張開滿是利齒的大嘴就咬,頓時撕下一大wωw奇Qisuu書com網塊皮肉,趙工在旁邊看得觸目驚心,奈何在半空中身不由己,而且手無寸鐵,乾著急沒辦法去幫蘇聯老大哥。

此刻胖老頭格羅莫夫也緩過神來了,他咬咬牙豁出命去,顯露出了俄國人悍勇的一面,奮力甩開了在他身後撕咬的那只飛猴,而那飛猴靈活異常,在半空展開兩翅,一個迴旋又撲了下來。

格羅莫夫騰出手,先甩掉背包,又摘下背後的獵槍,對準迎面撲到的飛猴扣動扳機,只聽「砰」的一聲槍響,此刻天旋地轉一片混亂,看不到有沒有擊中目標,格羅莫夫卻忽略了自己身在半空,獵槍的後坐力,將他的身體向外撞開,如同斷了線風箏一樣消失在黑暗的洞穴,不知落到什麼地方去了。

趙工看見格羅莫夫落向洞穴邊緣,意識到只有洞口正下方存在渦旋氣流,越往下氣流越弱,掉下去有可能摔得粉身碎骨,忙招呼大腮幫子等人摘掉背包,以便減輕自重,但耳畔生風呼呼作響,即使是自己的叫喊聲也聽不到,只好連打手勢。

這時剩下來的四個人,距離洞底的土丘已不過十幾米,洞穴底部氣流薄弱,下墜之勢瞬間加快,幸好土丘上的植被巨葉寬厚,生長得層疊茂密,眾人掉在上面,跌跌撞撞滾落在地,雖然全身疼痛,但沒有重傷。

洞頂的飛猴緊跟著撲下,大腮幫子不及起身,雙手端起單筒獵槍,抵在肩頭射擊,轟鳴的槍聲劃破了這萬古沉寂的洞穴,當先一隻飛猴首當其衝,幾乎撞在了槍口上,頓時被獵槍揭了個跟頭,翻滾著落在水中而死,其餘的一哄而散。

趙工趁著大腮幫子將飛猴擊退,扶起跌倒在地的小陳和娜佳,退到茂密的植叢,以防那些怪物再接近傷人。大腮幫子一手握著電筒,一手拎著獵槍從後跟來。四個人從高處掉落洞底,一時間驚魂難定。娜佳失去了兩個同伴,把臉埋在趙工懷中哭個不停。大腮幫子看不慣俄國人,嘴裡嘟囔著沒羞沒臊,帶同小陳到附近去撿背包。

洞穴裡並非完全漆黑,有些許光亮從洞口投下,四個僥倖活下來的小組成員,只找到一個背包,裡面有少許乾糧和罐頭。

趙工說雖然不知道這個大洞穴是不是死路,但是不能坐以待斃,得想辦法從老爺嶺天坑裡逃出去。

大腮幫子說:「話是沒錯,先看看咱們還剩下什麼東西……」說完將自己佩戴的手槍交給小陳,讓他注意四周的動靜,然後確認背包裡的乾糧最多能吃一兩天,有一包火柴但是沒有電池,趙工撿到了格羅莫夫掉落的雙管獵槍,背包裡還有幾發彈藥,大腮幫子那支獵槍的彈藥也不多,更不知道這僅有的手電筒還能照明多久,要採取行動,當然是宜早不宜遲。

娜佳在衛國戰爭時期也曾參軍作戰,懂得使用武器,她找到了攝影機,經過檢查機器和膠片都沒有大的損壞,她停止哭泣,決定將設備帶上,畢竟這是兩名隊友用性命換回來的,還懇求趙工等人搜索格羅莫夫,掉到洞穴邊緣未必準死。

趙工和大腮幫子一商量,覺得也不能置之不理,否則回去沒法交代。趙工抬手指著一個方向,告訴大腮幫子,那胖老頭格羅莫夫應該掉在那邊了,洞穴邊緣是個地下湖,水面寬闊深邃,如果落在水裡,或許還能留住性命。

三人正在想怎麼過去,小陳突然緊張兮兮地握著手槍,低聲招呼道:「趙工,你快來瞧瞧,這大傢伙是什麼東西?」

趙工等人以為島上還有什麼怪物,急忙把槍端了起來,往小陳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植物闊葉和厚實的綠苔下,確實有個黑乎乎的巨大輪廓,走近發現竟是一輛蘇聯坦克的殘骸,飽受雨水侵蝕,鐵殼上已生滿了銹。

眾人深感駭異,這坦克必定是蘇軍進攻關東軍防線時,由洞口墜落至此,屈指數來已經快十年了,坦克裡的駕駛員是否活了下來?他們有沒有從這老爺嶺天坑裡逃出去?

四個人抬頭往上看了看,天空高不可及,雨水還從高處的洞口不斷飄落,群鳥般的飛猴在半空翱翔,站在洞底仰望,只能看到一些若隱若現的白點,眾人不約而同生出一個念頭,這個天坑的洞口到底在什麼地方?

重型坦克不可能開進大山,看來老爺嶺天坑的洞口,有可能是在荒原深處,而不是在林海覆蓋的崇山峻嶺間,洞口應該很不起眼,也許從很近的地方經過都不會看到,不會有人找到這裡,等待救援的希望徹底落空了。

眾人見這輛重型坦克摔得都變形了,估計坦克自重太大,墜落過程中沒有受到氣流影響,和跌進深谷沒什麼兩樣,裡面的乘員凶多吉少,但還是忍不住揭開蓋子往裡面看了看,果然有三具蘇聯坦克兵的枯骨。

趙工等人把蘇聯老大哥的屍骨從駕駛艙裡抬出,取走顯示身份的物品,就地挖開土掩埋到一處,隨後用這部重型坦克的燃油做了幾個火把,準備搜尋格羅莫夫和出路的時候,用於在黑暗的洞穴中照明。

大腮幫子在蘇聯坦克手的身上,找到一支還沒生銹的手槍和一個軍用羅盤,他將手槍交給娜佳防身,老爺嶺天坑地洞裡凶險難料,這樣一來四個人都有武器了。胡亂吃了些東西充飢,接下來準備前往洞穴邊緣,尋找那個下落不明的隊友。

大腮幫子用羅盤辨別方位,根據趙工看到的情況,胖老頭格羅莫夫落向了洞穴邊緣的東側,這才發現地下湖水深難涉,四個人裡趙工和娜佳會游泳,水性普普通通,大腮幫子和小陳兩個完全是旱鴨子,即便會水的人,也不敢下到如此漆黑陰冷的水中,天知道地下湖裡有什麼東西,大家被困在這直徑不過百米的凸地上無法行動。

最後還是趙工想出了辦法,那輛蘇聯重型坦克落在洞底,砸倒了一株粗大的矮樹,斷下來的樹幹橫在植叢中,幾個人合力把它推到水中,試了一下能夠浮水,可以當作木筏渡過寬闊的水面。

洞底的湖水好像是死水,水面上一片寂靜,偶爾有細小魚類從近處經過,也能把人嚇出一身冷汗。眾人點著火把照明,用槍托和手腳划水,木筏終於接近了洞穴邊緣,這裡是整個洞穴最為漆黑陰暗的區域,死亡般的沉寂中,充滿了未知的凶險。

【三、神的圖騰】

眾人有火把和獵槍防身,洞頂成群結隊的飛猴畏懼火光,不敢過分接近,一直抵達洞穴邊緣踏上岩層,都沒有遇上意外,幾個人的膽子也壯了一些,將斷木從水中拖到岩層上備用,舉起火把在附近搜尋。

趙工記得來此之前,曾聽大腮幫子講過「挑灶溝」地名的由來,就問他「老爺嶺」的地名有沒有什麼講頭?

大腮幫子說:「老爺嶺是這一片大山的統稱,老爺的意思是指這山太大了,而且年代深遠,凡人不可冒犯,也是對山神爺的尊稱,我說眼下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問這個?」

趙工說:「沒什麼,我想起來了就問一句,咱們死也得知道自己死在什麼地方不是?」

大腮幫子道:「別說那些喪氣話,先想辦法找路出去,別急著做最壞打算。」四個人說著話已經摸到了前邊的洞壁,岩層上長滿了蒼苔,地面有夜明砂,大腮幫子問趙工是不是看錯了,老毛子確實是掉落在這附近嗎?趙工說應該沒錯,格羅莫夫掉到洞底,一定是落在水裡了,如果會水的話,也許能活下來。大腮幫子說:「誰知道那老毛子會不會水,興許早在地下湖裡餵魚了……」趙工跟大腮幫子說:「這話你跟我說說也就完了,出去之後可千萬不能這麼說。」

娜佳跟小陳走在前頭,沒聽到趙工和大腮幫子嘀咕些什麼,她轉過身來問趙工在說什麼。趙工趕緊說:「如果格羅莫夫同志還活著,他應該能看到火把的光亮,會設法與咱們取得聯繫,但洞穴裡這麼久都沒動靜,只怕已經遇到不測了。」

幾個人邊說邊行,繞著洞壁邊緣走下去,發現前邊岩層斷落,無法再往前走了,只好回去拖了圓木,浮在水面上繼續向前探路,洞穴邊緣有大量蝙蝠,讓火把驚得四散逃竄,高處有幾隻飛猴下來掠食。趙工仰頭望向高處,發現飛猴雖然輕捷,也從沒有一隻從洞口爬出去,可見這洞穴是個絕境,進得來出不去,不知多少年前那些古老的動物掉入這個大洞穴,就被困在此地繁衍生息,但也躲過了滅絕的厄運。可他們這四個人不是飛猴,就算肋生雙翅也別想從那個洞口出去,現在只能在周圍找路了,不過看這天坑地勢,恐怕不容樂觀。

趙工心有不祥之感,但是看到娜佳擔憂的神色,覺得自己不能顯出膽怯的樣子,正要給眾人說些鼓氣的話,還不等張嘴,忽聽前面的大腮幫子低聲叫道:「有人!」

眾人吃了一驚,億萬年來,只有兩批掉進老爺嶺天坑的人:頭一批是一輛蘇軍的重型坦克,駕駛艙裡的三名乘員都被當場摔死了;第二批是拍攝紀錄片的小組,五個人從半空掉進洞穴,蘇聯老大哥中的格羅莫夫,墜落時被獵槍後坐力撞到了洞穴邊緣。大腮幫子既然說有人,那一定是發現了蘇聯老大哥格羅莫夫,也不知是死是活,眾人瞪大了眼往前看,卻哪有半個人影。

陳為民膽小迷信,以為大腮幫子看見鬼了,嚇得兩腿發抖,多虧讓趙工拽住,才沒掉進水裡。趙工問大腮幫子:「哪有人?」大腮幫子將火把往前探,貼近洞壁說:「真有人,你們仔細看……」趙工等人揉了揉眼,看接近水面的洞壁遍佈綠苔,但是上面卻鑿刻著一些奇怪的人形圖案,那些古老離奇的人形,姿態僵硬呆板,但臉上全是一片空白,沒有面目,在漆黑陰森的洞穴裡看來顯得很詭異。

眾人驚歎於這些巖畫是古代所留,看來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進過老爺嶺天坑了,再往前看,巖畫不僅描繪著這個與世隔絕的大洞穴,也有深山森林裡狩獵的情形,奇怪的是洞外面那些人形,臉上都有鼻子有眼,雖然構圖簡陋,但微妙傳神,能看出喜怒哀樂,然而洞內的人卻無一例外地沒有面目,不是受地下水侵蝕被刮去了,是根本就沒有畫。

趙工心頭那種不安的感覺更加重了,他疑惑地說:「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洞裡的人都沒有臉?」陳為民激動地說:「趙工,既然古代人能進來,這老爺嶺天坑一定有出口,咱們能逃出去了。」趙工皺著眉頭,喃喃自語:「巖畫一定有什麼含義,進入這個洞穴的人……」大腮幫子說:「老趙,沒什麼好怕的,這類古代巖畫,咱這大山裡有老鼻子了,無非是些神頭鬼臉的東西,我以前打獵的時候經常看見。」娜佳說:「也許古代人覺得這個大洞穴裡住著神,所以跟外面的人不一樣。」趙工心想:「如果是神的圖騰,那倒可以理解,留下巖畫的古人,認為老爺嶺天坑是神人居住的地方,可神怎麼會是沒有臉的無面人?」正在胡亂猜測的時候,陳為民驚呼道:「人……有人……有人!」趙工等人以為前邊還有巖畫,舉著火把照過去,洞穴邊緣又有高出水面的岩層,格羅莫夫滿身是水,背後倚著洞壁,雙目緊閉,耷拉著腦袋一動不動,看不出是死是活。四個人急忙划水接近,圍上去察看格羅莫夫的情況,大腮幫子伸手一試,呼吸心跳都沒了,臉色鐵青,身體冷冰冰的,他對趙工等人搖了搖頭,示意這個老毛子已經死了。

眾人一合計,沒辦法帶著屍體逃出老爺嶺天坑,也不具備火化的條件,只能入土為安,先挖個坑掩埋起來,否則暴露在洞穴裡,必遭野獸損壞,但洞穴邊緣全是岩層,苔蘚生得手掌般厚,有工具也挖不動,無奈只好尋處巖裂,打算把屍體放在裡面,再用石塊遮住,找好了地方轉身來搬屍體,一看那人還在原地沒動,可不知什麼時候,那兩隻眼都睜開了。

四個人吃驚不小,人死不能復生是常識,格羅莫夫分明已經氣絕身亡,剛才看他的時候還閉著眼,怎麼忽然又睜開了?趙工駭異地問大腮幫子:「你確定這個人真死了?」大腮幫子也覺奇怪,他打了那麼多年的仗,好幾次從死人堆兒裡爬進爬出,活人和死人還分不清楚嗎?

娜佳卻以為格羅莫夫還活著,走上前想看個究竟,不料地上那具屍體突然坐了起來,兩眼無神,臉上的表情詭異僵硬,伸出手來抓住娜佳肩頭,同時嘴露出白森森的牙,嚇得娜佳一聲驚叫,掙扎急忙著往後退。

趙工等人見狀無不心驚,發覺那死人張開的嘴裡有股屍臭,這人死了沒幾個小時,在陰冷的洞穴中,不可能這麼快就發臭,先前還覺得奇怪為什麼飛猴不下來吃掉格羅莫夫,此時聞到這股子怪味,才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格羅莫夫掉進老爺嶺天坑這個大洞穴,死後不知是何原因,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也許巖畫上那些沒有臉的人並不是神,而是在地下徘徊的殭屍。

大腮幫子不愧是為軍之人,他也不信那份邪,舉起獵槍對準那殭屍的腦袋摳下扳機,隨著一聲槍響,殭屍的腦袋被崩了個稀爛,倒在地上,兩手兀自抓撓岩石。

大腮幫子見這傢伙還沒死絕,忙叫趙工等人推動旁邊的一塊巨岩,四個人合力推落岩石,把還在掙扎爬動的殭屍壓成了肉餅。娜佳被剛才的一幕嚇得瑟瑟發抖,抱著頭嗚嗚地哭。趙工暗暗皺眉,想不通死人怎麼會突然變成殭屍,把蘇聯老大哥弄成這樣,回去怎麼交代?大腮幫子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說道:「出得去再想不遲,不過我現在的心情……可敞亮多了。」

趙工拿大腮幫子沒辦法,不得不再囑咐一遍:「這種話出去之後千萬不能說。」

陳為民憂心忡忡,他對趙工和大腮幫子說:「在老爺嶺天坑裡轉了一圈,除了高處的洞口,周圍沒有路可以出去,咱們在這洞穴裡時間久了,會不會也變成……這……這副模樣?」

趙工歎了口氣說:「這件事我真說不清,但此地不宜久留,得趕緊想辦法離開,老爺嶺天坑地洞裡一定有古人留下的通道,咱們再往前找找看……」

說話間,發現那殭屍身旁的岩層,是一片平緩的斜坡,與周圍倒斜面的洞壁截然不同,好像是條通道。幾個人不敢掉以輕心,將獵槍彈藥上膛,舉起火把摸索前行,只見洞壁上的巖畫越來越多。

四個人心裡都存了個念頭,找到古人留下的痕跡,就有可能找到出口,至此精神均是一振,順著橫向的山洞裡走出百餘米,看到前方隱隱約約有片微光,再走近些,看到有許多房屋茅舍。

陳為民盯著前邊仔細看了一陣,喜道:「前邊是個村子,咱們有救了。」

趙工和大腮幫子對視一眼,這裡還是在地下,怎麼會有燈火通明的村子,那光亮陰森詭異,顯得不太尋常,而且這巖洞裡無法耕種,人們總不能在常年不見天日的情況下,吃蝙蝠老鼠為生,二人想到這,都有十分不祥的預感。

【四、白色果實】

陳為民求生心切,遠遠望見有個村子,急匆匆加快腳步,想要進去找老鄉求援。

大腮幫子伸手將他拽了回來:「先等等,瞧清楚了再過去。」

趙工說:「不錯,深山洞穴裡怎麼可能有人,再說你們看看那村子裡的光亮,根本不像是燈火。」

趙工以前聽過山中幻象的傳說,清朝流放到東北荒原上的人,曾在筆記中提到:「於途中遙望雲氣變幻,如樓台宮闕之象,稍近之,則鬱鬱蔥蔥,又如煙並廬舍,萬家屯聚,再走近看,這一切都化為烏有了,據說那是看見了千年前渤海國的鬼城。」

此刻看到地下的這個村子規模不小,至少有幾百戶人家,從遠處望去,整個村子籠罩著一層微弱慘白的螢光,也不知是從哪來的光亮,村裡進進出出有人走動。四個人熄滅了火把,躲在遠處觀望,越看越覺得古怪,那村子裡沒有任何動靜,雞鳴犬吠之聲一律沒有,別看有村民來回走動,卻沒有絲毫生氣。娜佳說這個天坑裡只有這條路能走,要不要過去看一下?趙工還些猶豫,巖畫中描繪的那些死人,也許正是這個村子裡的村民,冒然過去豈不是送死。娜佳很是吃驚:「老爺嶺天坑地洞之中,有個死人居住的村子?」大腮幫子忽然一拍自己腦門兒,說道:「我知道這村子是哪了,其實剛才就該跟你們說,可我從沒把那個深山老林裡的離奇傳說當真。」趙工問道:「你快說說,這村子究竟是什麼地方?」大腮幫子說老爺嶺這片大山,山深林密,向來是人跡難至,近幾十年來,開始有人到這一帶打獵,那些老獵人經常在山裡看到巖畫,少說都是幾百年前留下的,說明老爺嶺在古時候是有人煙的,總在這大山裡打獵的人們,看慣了巖畫,逐漸也明白了其中的內容,偶爾把巖畫裡描繪的情形講給別人聽,說了都沒人信,只當是嘮嗑兒。那是說好多年以前,山腹裡有個村子,那些村民們吃過一棵大樹上結的果實,從此不老不死,也不用吃喝,就在那住著當神仙,多少人想找這個村子,卻從來沒人能找到。

娜佳聽懂了大腮幫子的話,因為在《聖經》裡也有類似的傳說,相傳有兩棵大樹,分別能結出智慧果實和生命果實,人類的祖先偷吃過智慧果實,但不知道生命的果實在哪,所以人類只擁有智慧,生命卻有限度,終究難逃一死,而生命果實之樹隱藏在一座大山裡,由手持噴火轉輪劍的大天使把守,這與大腮幫子提到的事,有很大程度的相似之處,世上是否真有這個長生不死的村子?

趙工聽得暗暗咋舌,世上絕無長生不死之事,看先前格羅莫夫的樣子,也許是吃了村子附近的東西,結果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倘若果真如此,這個村子裡的村民就不是活人,但老爺嶺天坑裡的洞穴不見天日,怎麼會生長著大樹,那樹上結的果實又是什麼東西,能把人變成行屍?

三個人正說到膽寒之處,冷不丁發現少了個人,原來陳為民被困在天坑絕境中,接二連三地遇到危險,心理防線近乎崩潰,只想趕緊離開此地,竟趁趙工等人不備,偷著跑向村子求救。

大腮幫子罵道:「這王八犢子真是找死,你們倆在這等著,我去把他揪回來。」

趙工說:「咱們不能走散了,一起去救人……」

此時顧不上說什麼,三人帶上槍支從後趕去,在距離村子還有十幾米的地方,追上了陳為民。

大腮幫子抬手一個耳刮子扇過去,打得陳為民眼冒金星,隨即揪著他的領子往後退。

趙工往村子裡看了一眼,只見那些村民一個個面無表情,空洞的雙眼,與之前死掉的格羅莫夫一模一樣。這村子裡有株奇怪的巨大植物,那高度近似參天古樹,但是上面開滿了異樣的血色花朵,結出無數白花花的條狀果實,離得這麼遠都能嗅到一股濃烈的香甜,有幾個村民正在抓起果實,慢慢往嘴裡塞去,整個村子裡到處落滿了這些種白色果實,散發著陰冷奇異的螢光。

趙工定睛一看,那哪裡是什麼發出螢光的白色果實,分明是這株古怪植物上長出的蟲,村民們以為吃了這東西就能不老不死,實際上吃了這種蟲,就會被它寄生在體內,成了沒有意識只記得飢餓的行屍走肉。

趙工又驚又駭,一時看得呆了,娜佳上去扯住他的胳膊,這才回過神來,此時那些徘徊在死亡中的村民,也發現了有外人接近,不再去吃白蟲,伸著手擁向這四個倖存者。

四個人中除了陳為民嚇破了膽,其餘三人邊跑邊向後開槍,但村中的行屍太多,兩條獵槍一把手槍wωw奇Qisuu書com網,很快打光了彈藥,村民們仍是張著飢餓的大嘴,前仆後繼蜂擁追來。

大腮幫子忙著開槍,顧不上再管陳為民,陳為民兩條腿不住顫抖,腳下一軟撲倒在地,其餘三人發現他摔倒了,還想回去救應,但已被追上來的殭屍張口咬住,此時彈藥告罄,趙工等人也沒有回天之術,只好繼續向前狂奔,陳為民的慘叫聲在身後不斷傳來,三個人都想摀住耳朵不忍再聽。

一路逃回老爺嶺天坑,前途已是絕路,即使殭屍不能下水,困在洞口下方的土丘上,遲早也是一死,大腮幫子束手無策,只得不住咒罵。

趙工望著水面也是心如死灰,這時他猛地記起挑灶溝的河流中,存在一種不知名的古老魚類,與老爺嶺天坑地洞裡的魚一樣,一定是這裡的魚順著水流游到了外面,那麼天坑底部一定存在活水,他來不及同大腮幫子和娜佳多說,招呼那兩個人推下木筏,在地下湖中兜了半個圈子,果然發現一處水面有緩緩流動的趨勢,三人趴在那截斷木上進入其中,經過岩層裂縫中的暗河,不住向前漂流,水勢逐漸變得迅猛湍急,終於被一股激流捲住,同時掉落水中。

趙工和娜佳拼盡全力,帶著不識水性的大腮幫子,那部一直沒捨得扔的攝影機也就此失落了,三人在漆黑的水流中抱住那截斷木,起起浮浮隨波逐流,肚子裡都灌滿了水,到後來連意識都沒有了,醒來的時候發現被衝到了某處河岸,天光刺目,已經離開山腹回到了地面。

大腮幫子得娜佳相救,心存感激,再也不當面挖苦了,三個人走了半天就找到了開荒的屯墾部隊,可再回去尋找老爺嶺天坑的洞口,卻怎麼也找不找了,唯見蒼山如海。後來中蘇關係惡化,趙工因為此事,還被發送到新疆戈壁上勞動改造,也沒少吃苦,噩夢裡常會出現地下那株長滿蟲子的大樹,時過境遷,才敢再提起當年在老爺嶺天坑裡的遭遇。

全書完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