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局(四)
過了很多年後,葉定總是還會想起那一晚,那晚上的血腥與悲哀,還有愛。他總想著,自己是真的想給啟申一個機會的,哪怕這機會微不足道,不能抵消他所犯的罪過,也不能助他逃過法律的制裁,可是,他想著就算能令啟申醒悟,那也是好的,起碼下地獄時不至於受太多苦楚。
倘若世間真有地獄天堂的話。
但是喬白說:趙啟申最好的歸宿不是悔悟,而是就讓他帶著他的驕傲死去。懺悔只會令他死的更加痛苦。
或許,他說的是對的,不然啟申臨死前也不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很多年後,葉定對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事仍舊記憶如新。
猩紅滿月,血色魅影。
數以百計的邪教徒,紛紛對月朝拜,高呼莉莉姆斯。狂熱,邪惡,亢奮,詠唱著低沉陰森的聖詠。
他們唱:
當我出現的時候,黑暗降臨大地。
當我出現的時候,惡魔開始狂歡。
當我出現的時候,光明燒成灰燼。
當我出現的時候,上帝開始腐爛。
葉定渾身赤裸地躺在泥土上,被幾條好黑色的繩索所束縛。象牙色的健康肉體,被冰冷汙黑的泥土濺的滿身都是,高高隆起的腹部微微起伏,泛著生命的光輝。
是被蹂躪的危險美感。
他的臉上呈現出一種接近聖潔的母性之光,看著啟申的表情充滿了悲哀的憐憫。
他說:“啟申,或許我真的錯了……我原來真的救贖不了你,我是個無用的人,對不起,我救不了你。”
然而,被嗜殺欲所控制的趙啟申,已經來不及聽見他的話,高舉鐮刀,用力斬下。
眾人瞬間收住歌喉,屏息等待。
等待這最神聖的一刻。
然而,接下來出現的場面,和他們想像的卻完全不同。
只聞,寂靜的墓園裡,突然傳來一聲空脆的聲響。
砰!
一條紅線濺出來,啟申拿刀的左手隨著那聲響多出了一顆黑漆漆血淋淋的洞,血如匹練。
鐮刀也順聲落地。
趙啟申雙目欲裂,忙捂住左手的傷口,厲聲呵斥:“誰!”
“我。”
有人答他,從眾教徒中走出來,一步一步,朝祭祀台走來,一邊走一邊解開身上的黑袍,露出了他烏黑的秀髮,秀美的臉孔,以及飛揚的神采。
當他走到主祭祀臺上時,他將黑袍一丟,全部遮在了赤身裸體的葉定身上,然後將他護在了身後。
“我的寶貝,讓你久等了。”
趙啟申眯起了眼睛:“喬白!”
喬白手上拿著把AK47,專業的狙擊槍支,對準了大祭司,陰陰一笑:“晚上好,兄弟。我是你好久不見的祖蓮。”說著,還輕輕哼了一句:“哦,祖蓮,祖蓮,不要搶我的男人,我請求你,不要將他搶走,祖蓮……”
“你——你是如何到這兒來的!”趙啟申臉陰沉的如同墓園裡的天空。
“挺有趣嘛,祭祀教主什麼的。在玩COSPALY麼?”喬白睨著他抵消,“趙先生還真是童心未泯。”
“我問你是如何進來——難道……莫非……”趙啟申微偏過臉,看向葉定,涼涼的笑,“葉定?”
葉定此時已裹著黑袍站了起來,身上的繩索不知何時被人解開。再看臺下,台下的眾教徒也不知何時被湧入的大量員警全部包圍。數以千計的槍支正對準著他們,黑洞洞的槍口是赤裸裸的死亡象徵。
遠遠的,身著警服的威爾斯拿著廣播,對他發出警告:“你們已被包圍,最好不要反抗,否則老子立刻就讓你們吃子彈嗝屁!”
威爾斯這傻X,就連警告犯人的臺詞都喊得這麼遜。坐在警車裡的陳諾扶額,無奈的搖了搖頭。
葉定裹著黑袍站了起來,臉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悲哀,白的像一張紙,毫無血色。而此時,他看著趙啟申的雙眼,也已失去了最初的憐憫,只剩下了濃郁的悲哀。
但他卻始終沒有逃避趙啟申諷刺的目光。
他說:“是我出賣了你。啟申,從頭到尾,這只是我和喬白演的一場戲。”
“戲?”啟申點點頭,他是聰明人,瞬間就能明白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從頭到尾,從葉定知道孩子就快生了,然後反應過激,被囚禁,精神崩潰,包括喬白故意放出他即將生產的消息……包括所有的漏洞。
一切的一切,都是喬白設計的,目的只為“引蛇出洞”。
而他這條蛇,竟然就真的愚蠢的出洞了,甚至還洋洋得意的掉進了陷阱中,毫不自知。
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只是……
“只是你如何發現的?”
“從你對我催了眠之後,我就開始變得不正常。後來是喬白幫我找了醫生,我才知道了一切。然後,將計就計……”
喬白將葉定拉進自己懷中,手在他後背上輕輕拍了拍。即使沒有言語,葉定也知他這是在給自己勇氣。
他的背脊,也因此而瞬間繃直,不再微微佝僂。
“我知道你恨我。”
“恨?”趙啟申搖搖頭,薄薄的唇角微微彎起,露出一絲神經質般的笑容來,“我跌了跤,只嫌自己無知,怎能怪閣下手段高明?”
他倒是看得通透。
“只是,你深愛的那個人,看起來似乎對你也不怎麼樣。換成我,我是捨不得讓你以身來犯險的,更何況……”他揚揚下巴,目光投向葉定的腹部。
葉定垂眉。
喬白卻冷笑:“可惜你的挑撥沒用。”他拉過葉定,指著他,一字一句,“他是我的愛人沒錯,是個即將生產的母親也沒錯。但是你卻忘了,他同時也是個男人,是個有良心的人!”
因為是男人,所以雙肩很寬闊,可以支撐起所有的責任和負擔,再辛苦也不怕。
因為是人,所以不能再看著好友繼續錯下去,不能再讓更多無辜的人被殺。
因為是母親,所以就算拼了性命,也要保護自己的孩子。
這就是喬白對葉定的愛。
他寵愛葉定,愛他如命,在最初葉定提出要當誘餌的時候,他也想毫不猶豫的拒絕掉。但是他懂自己的愛人,更知道葉定想要的是什麼。所以,他尊重了他的選擇。
這些日子,他幾乎沒睡過一個好覺,每天都提醒吊膽的過日子,生怕葉定有個閃失,自己將會後悔終生。
有好幾次,他甚至想丟下一切不管了,就這樣沖進去,將定定救回來,誰管他媽的狗屁殺人案,他只要定定平安無事。痛恨著自己的無能,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制服犯人,而讓定定去犯險。
可是不行。
他有他身為法醫的指責,身為朋友的指責,身為愛人的指責。葉定也有身為戀人、母親,朋友的指責。
他必須忍耐下去,直到將兇手繩之于法。
“原來如此。”趙啟申恍然,“原來我輸在了這個地方。”
“你沒輸。或者說,你從來就沒有加入過我和葉定之間。從頭到尾,你只是個打醬油的而已。”喬白刻薄地說。
啟申不理會他,問葉定:“所以,你對我從頭到尾都沒有過感情?”
“我當你是個朋友,如此……而已。”葉定沈聲道。
“我明白了,能當朋友也是好的。”趙啟申目光幽黯,嗓音迷離,宿命般深深歎惋。
喬白冷笑:“這次還想怎麼逃?”
“我還能逃掉嗎?小喬美人太過風趣。”趙啟申冷著臉,漫笑一聲,流著鮮血的雙手在他母親墓碑上緩緩地撫摸,輕柔,憐愛,慷慨地說,“於是,我就給你們一個機會,有什麼疑問,儘管直說,我一定言無不盡。“
“嘖,趙先生果然慷慨。”喬白揚起唇,“趙先生的母親,是你自己殺死的吧?”
“的確。”趙啟申竟沒有猶豫的就承認了,染血的手指在“趙晚秋”三個字上停駐不前,似有千萬回執念,他溫和地說,“我的母親只是個婊子。死亡對她來說,只是解脫而已。”
“真的只是為了解放她嗎?還是為了報私仇?”
“都有吧。畢竟她那樣對我,我怎能不記恨呢?”趙啟申說著說著,臉上驀然閃過隱隱刺痛,沙啞的聲線似要結冰,好像陷入了無盡的痛苦中。他轉過身來,眼風幽幽地飄到葉定身上,輕揉著下巴,柔聲細語,“阿定你最能體會的,不是嗎?”
怨恨著自己的母親,給予自己無盡的苦難。這讓自己如何能不怨恨?
葉定時常捫心自問,他恨嗎?
答案是恨。
他恨母親拋棄年幼的自己,恨她一遍遍的惡毒詛咒。
倘若真的不愛,為何當初又要誕下他?
他也不願意來到這苦海般的人世。
可是,現在的他卻已經沒有恨了。
至於原因,他並不想在這裡說。他覺得,這些話,第一個要聽的人,一定要是喬白,只有喬白。否則這麼多人在,他可能會不好意思。
而且,說出這些話來,也只會讓啟申更加痛苦而已。
所以,他選擇了沉默。
趙啟申見他沒回應,也沒再追問,只是接著問:“還有什麼要問的麼?”
“大祭司倒是個爽快人。不過我還有些問題要問你。”喬白嘴角輕扯,視線瞬間陰冷如刀,“幾年前,你有沒有在C市魚人住宅區殺過一個十六歲的少女?”
“少女?哦,我可不記得了。”趙啟申無奈的搖搖頭,“沒辦法,殺的太多了,誰會記得在殺的什麼人。不過我倒是記得,自己似乎去過什麼C市。怎麼?”他睨著喬白,突然笑得有些鬼魅,“她是你什麼人?”
喬白麵無表情,緩緩抬起了雙眼,從口袋裡取出了一張少女的照片來。
照片中的少女,青澀純美,彎彎的月牙眼竟和喬白有幾分相似。
他問:“這個,你總認識的吧?”
趙啟申盯著那照片看了一會,頃刻後,他點點頭,竟爽朗的笑出聲來:“沒錯兒,我認識,這是我剛復興莉莉姆斯教後第一個屠殺的孕婦,因為是第一個,所以印象尤其深刻,到現在名字甚至都還記得。”他看向喬白,一字一句,“我記得沒錯的話,她的名字叫喬菁,是個十六歲就未婚先孕的小婊子。”
“沒錯。你記得沒錯。這個小婊子就是我的妹妹。”喬白平緩的聲調毫無起伏,卻狠毒無比,驚的葉定心中一顫,他抬起槍,瞄準了趙啟申的額頭,“所以,我也要你血債血償。”
就在葉定以為他會對犯人私自動刑而犯下大錯時,他竟突然又收住了槍支,對趙啟申道:“你放心,我不會如你的願,私自動刑可是犯法的。我不會笨到那種地步。我會讓你坐在電椅上,好好感受一下臨死前的恐懼感。”
“相信我,那時候我會大發慈悲,賞你一塊尿不濕的。”
說完,一群員警便沖了上來,將趙啟申死死銬住,朝警車押了上去。
喬白揉揉葉定的亂髮,眼神深邃的好像一片寬闊的海水:“我知道你的擔心,所以我不會做傻事。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家。”他握住葉定冰冷的手,微笑道,“結束了,我們回家吧。”
“嗯,回家吧。”
然而,就在男人快要上警車時,他突然發難,猛地撞開制服住他的兩個警官,搶過了其中一個手裡的槍支,對準了葉定,切齒低笑,“葉定,是你負我!”
語畢,夜色中便炸開了一聲巨響。
葉定只覺身體被猛地一推,便重重朝後仰去,爾後,眼前便炸開了無數的血花。
是誰?是誰的血?
他伸出手,想要接住那些血液。但是血花太多,他竟不知該先接哪一顆。
槍聲響的那一刻,眾警官便毫不猶豫的就舉起了槍,對準了趙啟申——
然後,墓園裡,只剩下了槍聲的回蕩,無邊無際。就像啟申記憶中新年的鞭炮聲,如此平安,如此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