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婚前
次日,婚訊就傳遍了京城。同一天,府外就圍滿了要見謝審言的人。人們要向他獻計獻策、自我推薦;要讓他給安排官職(因為他一復職,就又有了商部的人員調配權);要報告些別人做的壞事;要告訴他些秘密的傳聞;要他看看自己的文稿,提提意見;要給他當學生、要給他當門客;要讓他幫助把自己介紹給別人,要向他介紹別人,要給他禮物,要……
他從一早到前廳見客,就再無暇抽身。日日如此,白天我們就沒有在一起。
我知他初入仕途,又在十分講究人脈的商部,必是無法迴避與人們的廣泛接觸,日後只會更加耗神。
也許因為要結婚了,我忽然良心發現,明白自己日後得做個妻子,再也不是個女朋友了,於是開始關心他的飲食。努力想著以前知道的那些營養知識,我讓人每日早餐給他準備雞蛋,粥和饅頭。午飯,總有碗雞湯排骨湯之類的。知道他時間匆忙,就把米飯做成丸子一樣的小團,像壽司,中間夾了肉,把青菜剁成小塊,給他省些時間咀嚼。送飯時,我常隨著人到他的屋附近,他吃完,我看看他還剩了些什麼。僕人們總告訴我,姑爺說小姐別擔心,他的確吃飽了。下午還給他送一次小點。我從來不會做東西,但看我媽做了那麼多飯,多少有些主意。就常到廚房,紙上談兵,讓人做這做那。
不給他準備吃的時候,我就與孩子們玩耍。和他們一起跑來跑去,我一會兒抱抱言言,一會兒抱抱常歡。言言像一下子長大了,喜歡玩積木,推個小車亂走。有時會過來讓我抱抱,接著就主動離開去玩了。常歡淘得不像樣子。每天就想爬上家具再往下跳。自己摔了不知道多少次,天天鼻青臉腫,可依然勇於登高。常語和澄兒都才一歲多,是蹣跚學步的時候,扶住東西走幾步,就坐下來,爬幾步。玩了吃了,一天一晃就過去了。
爹不久就接到了皇上免去他太傅之職,委任他建立科舉考試制度的詔書,他當朝謝恩,十分真誠。
爹告訴我,謝御史來訪後的第三天,就有兩個大臣上奏皇上,說謝審言已經遵從父命,要明媒正娶董家小姐。他既然守法習禮了,想國家正是用人之時,他有突出才幹,請皇上復他職位,讓商部的運轉重新開始。皇上臉色陰沉,不與置否,他身邊的三位新臣一言不發。表面看,皇上對謝審言一副深惡痛絕的樣子,可皇上臨下朝時,多看了那兩個大臣一眼。
後一日,皇上以爹曾經為朝廷貢獻甚多為由,重賜禮品賀董家小姐婚嫁之喜,可沒提一句董家小姐的夫婿姓名。
再一日,三位新臣之一,啟奏那兩個首倡謝審言復職的大臣,忠於職守,知人善任,當官升一級,皇上準奏。
後面的日子,上奏的人越來越多。大肆稱讚謝審言深思熟慮,持重練達,獨當一面地從無到有籌建了商部,展現了超人的處世用人之能,是日後輔佐皇上的得力之臣。他現今已經奉公守法,請皇上網開一面,讓他回朝為國家貢獻青春才華(大概這意思吧)。皇上還是不與理論,但臉色越來越好。
最後,謝御史終於親自上奏,說他的兒子幡然悔悟,主動回歸正途,將按照道德禮儀,完成婚姻之約。他年紀已大,願告老離去。謝審言正當年華,能力顯著,望皇上允許謝審言重返仕途,服務皇上,忠誠報國,光耀祖先。
皇上次日下詔,大意說謝審言洗心革面,服從禮教,真心遵守道德之禮。念其誠心誠意,皇上恕他以往過失,以示仁君恩典。謝審言即日起重列朝班,恢復他原來的職位薪俸,繼續商部的執行運作。謝御史教子有方,理當嘉獎,不必告老,可繼續為國散些餘熱,日後專司有關道德方面書籍的整理,負責編纂新版烈女傳,新編孝子傳和頭版七十二孝細則等等經典著作。他現在的御史職位由一位皇上新提拔的臣子接替。
謝審言要回朝的前一天,時離我們的婚期還有十來天的樣子。他那天非常忙,來見他的人在府外排成了長隊。我讓人每半個時辰要奉茶到他手邊,無論他是否在與人相談。那天的午飯,他吃得很少,喝了一小碗湯,米飯丸子只吃了幾個。我知道他是忙得沒了心思,下午的點心給他上了酸棗泥做的涼糕,想讓他開開胃口。
傍晚時,我在小徑上等著他回來。遠遠看著他走過來,穿著一件鉛灰色的精美長衫,衣領處露出一線白色的內襯。這是一個十分不惹眼的顏色,但穿在他身上卻是如此典雅端莊。我迎上去,兩個人拉了手,他沒說話,我知道他累了。
回到屋中,我不由自主地為他脫去外衣,心理學中說這是潛意識裡對他充滿性渴望的表現,大概很對,但我絕對不會告訴他。我為他解去腰帶,手撫摸了幾下他挺立的腰。再為他褪去衣服雙袖,看他露出裡面的粗布白衣,放下外衣,就忍不住給他整理了衣襟,抹平了肩膀。我好好地抱住他,看著他有些疲憊的面容,吻上他幹燥的嘴唇。
也許是時近黃昏,讓我想起了那次哥哥婚禮時我們漫長而絕望的吻,也許是因他明日上朝,白天我就沒法讓人給他送飯送點心了,也許是我抱上他的後背時覺得他還是太瘦,我突然一陣心酸,眼淚湧起。在我心的角落處,我感到了一絲陰影。這是熟悉的陰鬱,是對未來的莫名恐懼……我嚇得不敢細看,在腦中反覆進行著理性的思索:皇上都肯定了我們的關係,復了他的官位,他的父親允許我嫁入他的家,我們的婚期已定……還有什麼能讓我心生懼怕,一定是我無病呻吟,一定是我疑神疑鬼……
我緊閉了眼睛使勁吸吮著他的舌,他吻了好久,終於停下來,附在我耳邊輕聲問:「怎麼了?」他的聲音格外沙啞,我不願讓他多說話,就又閉了眼睛,想再吻他,他的嘴唇停在我的唇邊,他低聲說:「無論怎麼樣,我們都會在一起了。你別擔心……」我心中的陰影隱去,溫情似海。我覺得我剛才是沒事找事,就點點頭,再次吻上他……
謝審言重新上朝,下朝後還是要忙著接待人。大家都知道他還是住在我府,朝臣世族,高官新貴,紛紛前來,說是道喜或幫助他籌備婚禮。
府裡日夜鬧得炸窩。麗娘幾乎是一個人在操持著種種,每天看到她,都見她神色異常興奮,臉上似發出光來。她微笑著指揮眾人,安排著大事小事。
我們幾個年輕人,因為我的婚禮,還是常聚在一起。謝審言不在,但對他的議論,常常出現。
錢眼:「知音,我就不明白了。我天天陪了笑臉,到處給人作揖鞠躬,可沒幾個對我好的人。你那個人家,天天淡著個臉色,沒笑容,可我看那些人,恨不能像要吃了他一樣使勁對他笑……」
我笑:「那是看著他的官位……」皺眉:「誰敢吃他?!」
冬兒笑道:「沒人敢,姐姐守著呢!」
錢眼又賊笑:「妒婦把門,萬婦莫過……」
我咬牙:「說什麼哪?」
哥哥瞪著比較天真的眼睛:「妹妹,你們在一起這麼長時間了,到底……」他突然臉紅:「哦,我呆會兒再去找你……」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大家都明白了,一齊笑了,但我卻沒有笑容。大家看了我的臉色,不笑了。哥哥忙說:「你一定要讓我看看……」
我說道:「不讓!」
大家重新笑了,哥哥有些急:「我為良醫,不能袖手旁觀……」
我堅持:「你袖手吧,不讓!」
冬兒笑著:「姐姐,我們都是結了婚的人了,別這麼不好意思。」
我輕嘆道:「御醫都說了不行……如果治不好,就更讓他傷心了。」大家安靜了一會兒,哥哥重又看著我說道:「我一定要治!」
冬兒也開口說:「姐姐,你哥哥不是個平庸之醫。」
大家又看著我,我想了想說:「再過一段時間,等我覺得……再告訴你。」
哥哥點頭舒了口氣。
錢眼說道:「知音,你這麼護著他,快成老母雞了!」
我被點到痛處,氣得罵道:「你這說不出好話的傢伙!難怪人人喊打!」
錢眼探頭四周看看:「除了我的娘子總打我,還有誰敢打我?!」
杏花忙道:「夫君!快別這麼說,我也不是總打你!」大家大笑起來,我看著杏花笑道:「杏花,你終於叛變了!站到了他的那一邊!」
杏花趕快彌補:「小姐,我回去一定替你打他!」
錢眼說道:「聽聽,聽聽,人家不在,這『打』字就敢說了。」
我聞言搖頭嘆息起來。錢眼哼了一聲說道:「知音,我說過,人家沒你想的那麼……」
我叫道:「住口!」
哥哥笑了:「妹妹,審言是個堅強的人……」
我皺眉:「那也不成!」
冬兒笑著說:「夫君,姑爺喜歡姐姐這樣對他啊。」
杏花也笑起來:「就是啊,每次小姐護著姑爺時,姑爺臉上就有笑意……」
我忙道:「杏花!少說幾句,憋不死你!」大家一片笑聲。
那天夜裡,吻了謝審言後,我一直抱著他,黑暗裡聽著他睡著了。我的臉貼著他的鬢角,臂彎裡感覺著他的依偎。是的,錢眼是對的,我對謝審言的愛中,有著母愛的情懷。我要護著他,想用我的雙翼為他擋去一切打擊,想用我的吻為他抹去所有傷痛的記憶,想用我的關懷,為他散去所有的勞累……可我卻要感激他,讓我這份沉重的愛有了一處停泊之所。多少人有一份這樣的愛,多少這樣的愛被拋在了泥濘裡,多少人付出了這樣的心,多少這樣的心被踩碎在塵埃裡……
如果他不愛我,我這樣有些變態的愛會讓他避猶不及!可是他需要我的愛,我是如此幸運!
誰更幸福?付出的了愛的人,還是接受了愛的人?其實,幸福的是能夠付出愛而感到幸運的人。
在四周濃密黑暗裡,我緊緊地靠著謝審言,一遍遍地在心中說:「謝謝你,審言,讓我能這樣愛你。謝謝你,永遠不要離開我。」我又察覺到了那隱約的恐懼,似是從遠處慢慢地伸過來的一隻魔爪,直指向我們擁在一起的身軀。我不禁有些發抖。我不敢太使勁地抱他,怕把他弄醒。只有閉目細細體會我與他身體的接觸,這麼真實,這麼溫暖,這麼讓我滿足……
我在夢中驚醒,感到他在身邊,才又安然睡去。
婚禮前的那天,謝審言沒有上朝,也沒有見客。我們忙了一天。所有細小的事宜,他的衣裝直至鞋襪,他要做的一系列禮儀。我的嫁妝的裝箱擺放。還有誰在請求喜帖……
晚飯後,麗娘及哥哥錢眼兩對夫婦留在了大廳接著準備。我和謝審言回到了我的房中。冬兒和杏花給我繡出的喜衣已經燙熨好,掛在床邊架上,桌案上滿是次日要穿戴的頭花飾物,黃昏的陽光從窗間照入,讓所有的紅色都塗上了一層金黃色。
在這明豔的斑斕裡,我卻心虛得手足發冷。我死死地抱著謝審言的腰,把臉緊貼在他的臉上,不能看他。他抱著我,低聲問:「你在擔心什麼?」我輕搖頭,說不出話來。他在我耳邊接著說:「你想想我們經歷過的事情……到今天……日後,只會更好……你信我。」
我的心又一次和緩下來,一定是我發神經,我一向胡思亂想……他是這樣的堅定,帶著我一路行來……我不必憂慮。
我們拉著手,坐在床邊,說了很多話。美味食品,童年記憶……零星片段,低笑淺語……
天完全黑了,杏花在門外出聲說她等著了。我驚訝地看向謝審言,他深深地看著我說:「我今夜回府居住,明天早上來迎娶你。」
我問道:「你記住了我那時說的婚禮前夜不該見面的事?」
他輕點了一下頭說:「你那時是在向我解釋你是誰,我怎麼能記不住?」
我不知為什麼,心中一鬆。也許我這麼戰戰兢兢,就是潛意識裡害怕我們共度了此夜後,夫妻不會長久?
想起我們從山寺回來時,他說我要蒙他很難,就嘆息著說:「審言,你那時就那麼知道我了。」
他悄聲說:「我那時還不知你,但我知道你的命。」
我趕快問:「我什麼命?」
他低低地說:「我告訴你……」
我忙聚精會神,他接著說:「在明天。」我撲哧一笑,就要推他,他不躲,反往我身上倚過來,一邊說:「那次公堂上你推了我一下,摔得我好疼。」
我知道他在開玩笑,可還是忍不住抱住了他,一通撫摸,嘴裡說:「真對不起,我來揉揉,還疼嗎?」
他把頭倚在我肩上,低聲說:「越來越疼了……」
我咯咯笑起來,緊緊抱了他,小聲說:「我心疼了。」
他忙說:「那我就不疼了,怎捨得讓我的……」他沒說完。我笑:「你不敢?」他把臉貼過來輕聲說道:「明天,我就敢了。」……
我們又抱又吻了半天,到門口,我開了門,對杏花說讓李伯來見。李伯來了,我對他說要把謝審言送進謝府的府門,他們都哧哧笑,李伯說:「小姐的囑咐,我一定辦到。」
我在門口,看著謝審言白色的身影,隨著李伯漸漸消失在夜色裡,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悲哀,差點奔出去,同他一起走……
杏花出聲道:「姑爺讓我陪小姐過這晚上。」
我幹笑著說:「那錢眼怎麼辦?!」
杏花笑:「就一晚上……」
我逗她:「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夜不見如十秋兮……」
杏花輕聲:「小姐在說自己吧!」
我一下大張嘴:「杏花!你成我師傅了!」我們一同笑起來,我心上的沉重暫時消失了。
杏花幫我徹底洗頭沐浴。我濕著頭髮回到臥室裡,杏花又為我擦乾梳理頭髮。李伯在外面通報說已經把謝審言送回了謝府,說謝審言反覆讓他告訴我,明天他就來了,讓我別擔心。我謝了李伯,杏花笑著說:「其實,姑爺也是護著小姐的。」我笑著點頭,他一直在呵護著我的心。
夜深了,我還是讓杏花回去睡,杏花不願,但我對她說我想一個人呆著,好好體會一下婚前的最後一晚獨身生活。她笑著走了。
我心中莫名恍惚,抱膝坐在床沿,久久地看著閃動的燭光。我不想熄燈,怕在黑暗裡更想念謝審言在我身邊的感覺。我準備就這麼坐一夜。
真的要結婚了!雖然我們這麼長的時間在一起,有沒有婚禮都不是什麼。但這個婚禮是一個標誌,代表著我們越過了那些擋在我們面前的障礙,不該說是我們,應該說是他,這一路,他可算是披荊斬棘地走到了今天……
婚禮,人們都說是人生最重要的一次事件,會讓人餘生無意識地回想多次……我想起我那次婚禮前,怎麼看著電視,卻心煩意亂……就像現在,心裡有種不知原因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