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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莫能棄》第80章
第八十章 純屬多餘的番外3

  在四更的鐘鼓聲裡,審言醒了,但因為藥的餘勁兒,他閉著眼睛。我給他穿衣服,梳了頭。外面,錢眼已經等著了,審言有些迷糊地跟著錢眼走了。

  我讓人準備了早餐,審言回來,我持意讓他吃了個蛋黃,喝了些粥。給他準備了乾糧,讓僕人帶好。親自為他穿上朝服,綁好護膝,讓他坐在椅子上,蹲在地上,給他穿了鞋襪,在他小腿上撫摸了幾下。審言整理了他的文件,然後拉著我的手,讓我和他走到府門口。錢眼的爹先出了門,僕人們也知趣地轉身不看我們。我抱了審言的腰,貼著他的臉小聲說:「審言,別累著自己,讓我心疼。」

  審言點了下頭,低聲說:「娘子別擔心。」

  我吻著他說:「我在這裡等著接你,你早點回來。」

  審言又點頭,小聲說:「我回來,陪你好好玩。」

  我笑著說:「好,我不欺負你了。」

  他一翹嘴角,「欺負,我也不怕……」說著嘴唇到了我的唇上,深深地吻入,手在我背後腰間重重地撫摸。我的心越跳越快,最後終於呻吟了一聲,他放開我,低聲說:「好好想我……」

  我蹙眉道:「審言,你欺負我……」

  他再親了我一下,輕道:「欺負了,又怎麼了?你以前,總這樣……」

  我微咬牙說:「你等著,我饒不了你……」

  他低頭嘟囔說:「剛才還說不欺負我了……」

  我一下緊摟著他說:「審言!你真會欺負我呀!」

  他輕輕笑了,在我耳邊說:「娘子,不欺負你欺負誰?」

  我笑出聲,接著嘆氣,放開了他,他含著笑,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府門。

  那一整天,我像失了魂似的。我與審言幾乎是粘在一起過了這麼多月,每天最多分開兩個時辰,我還在他的附近。現在,他突然不在我身邊,我什麼都不想幹。只有為他設計晚飯時,我有了點精神。蓮藕正當季節,可性寒,我就讓用性暖熱的糯米放在藕孔中,蒸熟切片,用蜜浸的桂花點在碟邊。審言不吃炸的東西,但清蒸的太多,他也該煩了。我告訴人用面裹了魚片,煎了後,再把面剝去,希望能以此矇混過關。粥是用粳米和枸杞紅棗煮的,我叮囑人上時要放在白玉小瓷碗中,也許審言因為好看會吃些。

  言言知道審言上了朝,一天都和我在一起。我在屋裡時,他趴到案子上寫字,我在外面時,他在我旁邊來回跑。嘴裡無休止地問問題。我算是見識了有語言天才的幼兒,那真是問一答十,問二答百。後來,我實在無力應付,不再回答他,他倒不在意,自己和自己說個不停。

  下午時分,我正枯坐在當院,呆看著言言在我附近的草叢裡找蟋蟀,哥哥提著藥罐醫箱來了。進了院門就讓人去用文火繼續煨著他手裡的藥罐,說是參湯,時間越長越好。他遞給了我一本《黃帝內經》,說是養生的啟蒙之書。我翻開一看,讀到「是以志閒而少欲,心安則不懼,形勞而不倦,氣從以順,各從其欲,皆得所願。」不禁嘆道:「審言的情況怎麼能是心態安閒安定,更不能真氣從容而順調。」

  哥哥搖頭道:「非也,審言當官並非出於野心欲望,他經歷幾番生死,早已不懼危難,此已暗合『於世俗之間,無恚嗔之心』之百數人生所需。他心中安定,唯一所掛,就是你。如果你讓他心平氣和,開朗舒暢,即使他真氣有缺,也能健康長命。」

  我微笑著說:「哥哥,昨日和今天,你已經兩次提醒我了。你知道我,我怎麼會對審言不好?」

  哥哥忙道:「妹妹,我並不疑你。只是昨天看見審言,我嚇了一跳。一兩日,他就黃了臉,沒了血色……」

  我不好意思了:「哥哥,我沒有看護好。」

  哥哥搖頭:「以後,我還是爭取天天來吧。我不是在怪你。照顧一個人,一時半會兒,沒什麼。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要始終如初,不能懈怠,就十分不易。我診過一個女子,她與夫君原來很恩愛。可她失足跌倒,傷了腰,從此要時常臥床,也不能生育。那位丈夫不久就停妻再娶,那女子很快抑鬱而終。另外一家大戶,丈夫久病,髮妻糾纏不休,索取休書……」哥哥嘆了口氣說:「按理,他們也不該被責備。我是郎中,自然有治人疾病的習慣。可常人都願意與健康的人在一起,厭惡病患是人之常情……」

  我說道:「哥哥,如果照料一個人只是理智上要求自己那麼去做,總有一日會覺得是個負擔,漸生勉強之意。但如果心裡就想那麼去幹,幹了不會覺得累,不干反而覺得空虛,事情就不一樣了。說來,都是個情字。」

  另一句話我沒敢說就是,我也不是個常人!我曾見過一位護士,老了,幹不動了護士了,還去診所當前台的接待,收取病人。她說她放不下那些有病的人,直到有一天她自己心臟病突發死在了前台。我懂她的意思,因為我想像不出我怎麼能放得下審言,讓別人去照顧他。恍然明白哥哥也是放不下審言,才這麼不信任我。於是就加了一句:「哥哥,審言是我的命,我喜歡為他幹事。」

  哥哥點頭,「妹妹,我知道……有時因為我想起以前的……會把你們弄混……」

  我突然意識到,雖然爹和哥哥都喜歡我,可原來的小姐畢竟是他們的親人。我從沒有想過他們也會想念她。哥哥長長一嘆,「你才是審言的命定之人,她……」我不自主地接口道:「她很可憐。」

  哥哥感激地看我,「妹妹,謝謝。我那時,就總覺得,她很可憐,才老讓著她,可反而……」他搖頭。

  我心裡一陣感動,哥哥,還有爹,是憐惜那位小姐的。即使她殘暴,即使她害了審言。他們百般補償審言,可心裡還是不能忘了那位小姐。他們責怪她,因她而負疚,但歸根到底,還是惦記她。

  我不禁小聲說:「哥哥,她曾經兩次想回來,她想念你們。可我不願離開審言和孩子們,就沒有……請原諒我……」

  哥哥突然看我,眼裡有淚光,說道:「真的嗎?她想念我們?沒有恨我們嗎?」接著他又馬上說:「不,不,妹妹,我不怨你,爹也不會怨你。審言救了我們全家,你不能離開他!」

  我說道:「她想念你們,離開了你們,她才明白你們對她多好……」

  哥哥又低了頭,斷續地說:「那就好,覺得我們好,在那裡,人生地不熟的,她就不會覺得孤單……」

  外面一聲:「知音,人家還沒回來?」我抬眼,見錢眼笑嘻嘻地走來,手裡拿了一疊紙。到我身邊,向我展示道:「看看我見了這麼多人,寫了多少字!」

  我一看,那些紙上,密密麻麻,有的是字,有的是圈圈點點的符號,還有的是箭頭圖畫……皺眉道:「你這是寫的什麼呀?」

  錢眼得意,「我自創的字兒!你看,他是他的侄子,他是他的大伯,他是他的學生,他們互相推薦,讓我發現了……」

  我說道:「你就鑽研這些?」

  錢眼一哼,「還有別的呢!你看看,這是有人建議的理事過程,這是街面上正流行的貨物,這是現在最緊俏的……」

  我指著個小動物似的東西,「緊俏老鼠?!」

  錢眼皺眉,「這是驢!沒看出兩隻長耳朵嗎?沒有馬,驢就非常貴了!黃金十兩一頭呀!」我倒吸口冷氣。

  哥哥也說:「何止驢,藥品方面,也是價格飛漲。戰亂將近,各種稅收齊出,弄得人心惶惶。」

  錢眼小眼睛瞪圓道:「是啊!我聽說邊疆已經將士無守,朝中掌著兵權的國舅爺主和不主戰。」

  哥哥周圍看看,低聲說:「自然不能主戰。」我們都不說話了。以兵權威懾皇上的人,一旦分散了兵權,就有危險。對於國舅爺,內患比外患恐怖。他如果失了權勢,就無葬身之地。少些疆土,此時對他不是大礙。

  錢眼說道:「如果能有人通知消息,讓大家明白戰事如何,政局如何,也許民眾能知道底細,也好有些對策。」

  我微笑,「這在我們那邊叫新聞報紙,就是把各路消息印在紙上,賣給大家……」

  錢眼大聲說:「這不又是個賺銀子的法兒嗎?我真虧大了呀,被人家管得這麼緊!」

  他一提審言,我看了看天,說道:「我要去門口等審言,這都快傍晚了呀。」

  錢眼笑著,「我也要去,好多事兒得跟人家說!」

  哥哥拎起醫箱說:「那咱們一起走吧。」

  言言跑過來,我們一行人到了府門內。一開始,還說話聊天,可隨著太陽西沉,我的話越來越少,後來幾個人就是干站著。

  傍晚時分,我讓王准他們帶著言言去吃飯。言言離開了,我們還是沉默地等著。我的心裡隱約作痛。審言凌晨離開,已經六個多時辰了。他帶的水和乾糧都吃完了吧?他會不會餓了?是出了什麼事了嗎?

  哥哥喚了僕人前來,小聲說了幾句,那個僕人走了。我想他是讓人傳信給冬兒。我心裡埋怨審言,怎麼也不讓人來告訴我一聲兒,知道我擔心……可馬上提醒自己,無論怎樣,都不能對他抱怨。一會兒,杏花也過來了,到了錢眼身邊,兩個人嘰咕了幾個字兒,杏花過來挽了我的手臂。

  遠方疾奔而來的馬蹄聲,我們幾個對視了一下,哥哥和錢眼同時走向大門,我也跟著他們走,腿有些軟。才到門口,馬已經到了門首,一個隨審言馬車僕人匆忙說道:「大人昏倒在宮裡了,錢老伯說讓錢大人前去接應。」

  錢眼把紙張往懷裡一揣,喊道:「快牽馬來!不用備鞍!」

  哥哥也大聲說:「我的馬!他們現在哪裡?」

  僕人回答說:「在玄穆宮門,錢老伯守著大人,說等錢大人到了再走。」我猜錢眼的父親一定是給審言輸了真氣,怕沿途有事,才讓錢眼前去。說話間,錢眼的光背馬已經到了,錢眼一躍上馬,馬去如飛,很快沒了身影。

  哥哥的馬也來,哥哥一撩衣襟上了馬,同時不回頭說:「妹妹別擔心,他必是真氣不繼……」話沒說完,人已經遠了,那個報信的僕人也跟著哥哥騎走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們離開,周圍又安靜了,這時才發現我的眼淚已經流了下來。杏花小聲說:「小姐,大公子說了,讓你別擔心……」

  我命人準備充足的熱水,然後就在府門內等著。杏花站在我身邊,偶爾小聲安慰我一下。後來張嫂也來,和我們一起等著。

  天漸黑了,我知道如果審言身體不好,疾馳的馬車過於顛簸,哥哥會要求慢行。可等待催人老,我才體會「一日長於百年」之說,每分每秒都是如此漫長,難怪傳說中等待的人能化成石頭。我要僕人走出幾百米外觀望,如果見了我府的馬車,就向府門搖手,門口的人再告訴我。

  門口的僕人終於說:「來了!」我忙迎出門去,見馬車慢慢地行過來。我知道審言不會有性命之憂,可心還是砰砰跳。

  車停下,哥哥先下了車,裡面錢眼把審言抱給哥哥,哥哥抱了審言轉身往府裡去。審言閉著眼睛。我們幾個匆忙地跟著,錢眼低聲說:「人家昏在宮裡,可皇上竟然不讓御醫診看,只讓太監把他送了出來,也沒有差人護送……」我們都不說話。皇上過去還曾派御醫前來,現在明顯已經不信任御醫和宮裡的護衛。皇上雖然是個多疑的人,但也說明朝中的情形與以前不同了。

  正走著,後面有人傳道:「宮中太監求見夫人。」

  我們又驚愕地往回走,到了門口,見那個皇上身邊的劉太監下了車,我忙上前行禮,他說道:「皇上口諭,謝大人在府中休息三兩日。如有所需,可隨時告知皇上。」

  我跪下謝了恩,邀他入內,他搖頭說道:「天晚了。」

  我讓張嫂去取了賞銀,再三拜謝了他,目送他的馬車出了府門,才又往我們的臥室趕。

  到了屋裡,審言平躺著,身上蓋著被子,哥哥正坐在他身邊吹著參湯。我接過湯,繼續吹著,哥哥嘆息道:「如我所料,真氣不續,心血虛虧,是他勉力過勞所致。」

  錢眼也嘆了口氣,說道:「我爹給他續氣通絡,說他需多加休養,但明晨還是要去練功,不然更不好。知音,我到時候來接他。」

  我點了點頭,說道:「錢眼,謝謝你了,謝謝你爹,你和杏花,還有張嫂,都回去吧,我和哥哥照顧。人多了,他也休息不好。」

  錢眼點頭,臨走突然小聲對我說:「知音,這也是好事。」

  我也低聲說:「謝謝,我明白。」

  錢眼他們走了,哥哥把審言半扶起,我用小勺給審言喂了溫熱的參湯。審言睜眼看了我一下,啟唇就要說話,我忙說:「審言,別出聲,我知道,都很好。」

  審言喝了湯,我讓人送了熱水,給他洗了手臉和腿腳。哥哥再給他施針,然後通體按摩。

  哥哥忙到夜裡才走。他走了之後,我扶起審言,說著好話,一口口地喂了了小半碗粥,再給他擦了牙。看他的臉色,似乎不是那麼慘白了,我才匆忙喝水吃了幾口東西。洗漱後,已經是午夜了,上了床,我抱審言,他低聲嗯了下,我說:「好好睡覺,不許說話。」

  他的臉向我貼近,我怕他說話,忙悄聲:「我想了你一整天。早上想你在幹什麼,中午想你吃了什麼,什麼時候喝了水……」我一直說著,聽他的呼吸漸漸深沉了,才停了。

  這件事,真就如錢眼說的,是件好事。後面的日子,審言上朝三天就歇兩天,皇上如果要和他私談,會提早散朝,這樣審言就不會回來得太晚。

  秋天到了,黃葉滿地,秋雨連綿。

  我的生活開始呈現固定的模式。如果審言上朝,我就在府中和孩子們玩笑。審言回來,我自然就是照顧他。

  審言的身體漸漸好起來,再也不像那第一次上朝時累得那麼慘。可每每下朝進府,和我一抱後,就是一副沒有表情不愛說話的樣子,如果是陰天或下雨之時,他更是抑鬱不語,顯得了無生機。進屋就先躺下,閉著眼睛。一動都不願動,變成了個木頭人。

  別人大概會說這是激情過後的平淡日子了,可我明白他是累了,只有在我面前他能如此放鬆,毫無警戒。加上我過去曾經歷過他沉默的日子,就根本不在意他的淡漠,照樣溫言軟語,喂他幾口熱湯,給他稍稍擦洗,我會躺在他身邊抱他,對他低聲說好話,把他哄睡了,我自己也抱著他睡一覺。

  他大概要睡上兩個多時辰。醒了,就活過來了,會在床上和我膩一會兒,兩個人講話聊天,互相挑逗,有時會弄假成真。

  睡了這覺後,晚餐時,他能多吃些東西。

  白天,如果審言不上朝,他時常帶我去見爹,但爹總是只和他說幾句就把我們送出來。我們接著會去見謝御史,時間更短。見面審言叫一聲父親大人,我叫一聲公爹,然後沉默地坐一會兒,審言就起身告辭。他的老僕人在門邊還能對他多說幾句話,都是讓他要好好保重身體之類的。

  審言在府中也沒有多少閒著的時候,總在寫奏章,偶爾和一兩個大臣會面交談。他不再接待人眾。每天旁邊的錢府門前,人山人海一般,因為朝廷要拍賣特許權力的細則出榜了,來探問消息的,求答問題的,拉關係的,事先行賄的……種種人都排隊來見錢眼。錢眼從早會見人到天黑,飯後來向審言匯報。

  哥哥在晚上來給審言治療,自然常碰上審言和錢眼的會談。審言可以讓哥哥旁聽他與錢眼的討論,卻不讓我聽,總讓我去找言言和孩子們。我本可以向他宣講一番女子半邊天,一樣可以出謀劃策,從政聽策之類的話,但我知道他這麼幹是為了不讓我擔心,就順從了他。

  我到言言那裡,杏花也會去。我們和蓮蕊聊天,言言他們在屋裡折騰。言言那天在草叢裡聽了我說的什麼新聞,就得了魔症似地每天在一張紙上寫滿了一一二二之類他認識的字,來對我說是他的報紙。我問他寫的是什麼,他會拿著那張紙,振振有辭地「念」出各種事情:什麼常歡又扯他的頭髮,常語在院後泥中玩得渾身是泥,蓮蕊姨說了她,她還笑……還有什麼王准伯對蓮蕊姨說話,蓮蕊姨轉身跑了……

  聽到此處,蓮蕊嚶嚀一聲,雙手蒙了臉。我笑著問:「他是真心嗎?」

  蓮蕊放了手,低聲說:「他說是的。」

  我又問:「你呢?」

  蓮蕊嘆息道:「小姐,你知道我,原是個青樓女子……」

  我說:「那怎麼了?你為人善良,對孩子們這麼好,誰找了你,是福氣呀。」

  蓮蕊搖頭,「小姐,我以前聽姐妹們說,那些男子就是娶了我們這樣的人,當時說不在乎,日後淡了,就反反覆覆地嚼舌頭,說什麼他們救了我們,我們該如何感激。什麼我們是沒人要的人,碰上了良人,要天天報恩才是,不能有半分脾氣。他們發起火來,什麼下賤骯髒,隨時都會叫出口。我現在養著這幾個孩子,心裡有指望。日後他們長大了,不會忘了我,一輩子會和我親。我是個平常女子,不識書斷字,不能盼著遇上像姑爺對小姐那樣的夫君,只求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別傷心流淚……」

  杏花拉了蓮蕊的手說:「妹子,別這麼說!我們苦命的人,誰說就沒有好報……」

  蓮蕊含淚道:「杏花姐,我知道你也是受過苦的,可到底你有個清白的身子,所以才有了錢大人。你不明白我曾過了什麼日子……」

  我拍著蓮蕊的手說:「蓮蕊,你信嗎?姻緣是有定數的?」

  蓮蕊蹙眉,「大家都這麼說,可落到自己身上,我不是那麼相信。」

  我點頭說:「落到情分裡的人,是要在一場交往中學些東西。就是不成善果的緣分,也總能教人許多道理。如果你能抱著去瞭解一個人的心思去接觸人,就不會太害怕。我不瞭解王准,但那天我看他幫你抱孩子,至少他是有眼力價兒的人。他敢對人直言譏諷,也不像是個虛偽的人。你如果不喜歡他,就直接告訴他。可如果多少喜歡他,但不信他,就先看看,別把話說絕了,那樣,你也許傷了人家的好心呢。」

  蓮蕊低頭,「小姐,你是說,我可以,等等,他不會生氣?」

  我微笑,她的意思是她多少喜歡他,就說:「如果他生氣了,就是他對你沒有耐心。這樣的人,你也就別費心了。如果他真的動心了,是會理解你的。」

  杏花笑著說:「當初,姑爺對小姐,可耐心了……」

  我打斷,「杏花,咱們在說蓮蕊的事兒呢,別談我……」

  言言爬上我的膝蓋,說道:「我要聽爹娘的事兒!爹讓娘喂飯吃,是真的嗎?我都自己吃飯了,不用娘喂了。」杏花和蓮蕊大笑。

  我睜眼睛,「誰說的?!」

  言言還接著說:「那天有人說娘以前打了爹,王伯伯說不像,然後說的……」

  我對著蓮蕊說道:「你去跟他說,再這麼亂說我們的隱私,我就把你嫁出去!」

  蓮蕊蒙了臉叫道:「小姐!我怎麼說呀?!」

  杏花笑,「小姐以前也是這麼威脅過錢眼。」……

  錢眼回來我再回屋時往往是深夜了,我會安排審言吃點宵夜,給他簡單洗漱,他能再睡兩個時辰,就起來練功。這麼晚上兩個時辰,下午兩個時辰的睡眠也算是八個小時了。我很快就習慣了這種規律,每天一抱審言就能睡著,他起身我就醒。人說心寬體胖,我在審言不在的時候不怎麼吃東西,和審言吃飯時多吃青菜少吃肉,平時走來走去,喝了很多水,也沒見著自己瘦下來,一定是我過得太快樂了。

  入冬後,審言格外怕冷,穿多少衣服,從朝上回來時都是手腳冰冷。晚上睡前要用滾燙的藥劑泡雙腳雙手。平時洗澡,周圍要燒十幾盆炭火,我熱得滿身大汗,可他還縮在水裡不想出來,每次要我吻多少次,才勉強起身,立刻就要用巾子裹個嚴實。

  天越來越冷,隨著氣溫的降低,周圍情形也逐漸緊張起來,連我這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都感覺出不對。僕人們有時神色不安,零星聽他們說什麼要打仗了,什麼人成了元帥,那個郭威被點了監軍。後來又出征,再後來,什麼敗了,什麼要回師救京。我知道此戰必勝,所以也就沒多打聽。

  來見錢眼的人少了,審言和錢眼還是天天晚上談話,但常常不再那麼晚,我願審言夜裡能睡夠八個小時的希望有時會實現,我經常高興得笑不合口,與周圍人的低沉情緒格格不入。

  爹搬了家,離我們才一里多路,宅子都看得見,哥哥來得很勤。每天有時兩次,不僅給藥,連茶都給審言帶來,告訴我說審言不要只喝水。麗娘時常讓他把他們府中做的小菜送來。

  哥哥常叮囑我一定要對審言好好照看,千萬別嫌麻煩,說審言十分不容易。我多問些,他就長吁短嘆,不說話。

  又過了些日子,麗娘常帶著玉澄來府中與孩子們玩了,冬兒也有時與哥哥來,自己帶著嬰兒到蓮蕊處與我們聊天。我知道這其中肯定隱含著政局裡的變化,大概表示爹不顧忌大家說審言聯絡以爹為首的舊臣了。我不知更多的底細,但至少說明皇上不覺得爹還是威脅。

  臘月的一天,天陰陰的,審言上了朝。下午,我與張嫂研究年貨的清單,列舉親友的名單,籌備宴席。李伯和張神醫半月前就買藥回來了,住在爹那裡,被說服了留下一起過年。

  我哈欠連天,大概是生物鐘到點兒了,審言快回來了。我盼著時間過得快點兒,我好和他一起睡午覺……

  張嫂笑著說:「夫人,這些不是我能做主的,不然我就讓夫人休息去了。」

  我忙振作,結巴著說:「張嫂,我本該學習。那跑馬快道修成了,你該去開店了。」

  張嫂擺手,「別說那個了,先過了年吧。」

  我抓著不放,「那過完年,你就去吧。」

  張嫂又笑,「到時候再說……」

  僕人跑進來道:「夫人,董大人到了。」

  我一愣,爹怎麼會來?忙起身迎了出去。在府門內,見爹步履匆匆而來,我笑著叫了聲:「爹!」

  爹沒有笑容,點了下頭,問道:「審言回來了嗎?」

  我看看陰黑的天色,說:「該回府了。」

  爹說道:「引我去書房等他。」我忙說了聲是,遲疑地問:「爹,出了什麼事了嗎?」

  爹深深地看著我,答非所問地說:「你與審言,相處得如何?」

  我愣住,忙答道:「當然很好。」哥哥和麗娘都該對爹說我和審言是怎麼過的呀。

  爹沒有移動目光,說道:「潔兒,一會兒,要勸勸審言。」

  我問道:「勸什麼?」

  一個僕人開口報:「謝大人的父親,到了。」

  我更吃驚,謝御史從沒有來過,今天這是怎麼了?

  我忙說:「快請……」話未完,謝御史一臉陰沉,皺著眉走了過來,見了爹哼了一聲,爹嘆了一下。

  我說道:「請爹和公爹書房坐吧。」

  他們同時點頭,就要走,一聲「知音!」錢眼飛快地跑過來,到我面前,呼吸不變地說:「出事了!」

  我急問:「出了什麼事?」

  錢眼對著爹和謝御史施禮,他們還了禮。錢眼說道:「你爹他們肯定就是為了這事來的。國舅對人家當朝彈劾,要把人家下獄。皇上和眾臣力保,才沒有讓國舅得逞,國舅大怒離朝,這事情不能善了了!」

  我皺眉,「這就是撕破臉了……」

  錢眼點頭,「對呀!國舅現在是一定得要置他死地而後快……」

  我脫口道:「皇上不會讓他……」我一下停止,明白了根源。正是因為審言是皇上的重臣,此時國舅一定要除了他,不僅是為了削弱皇帝,也是為了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有殺雞給猴看的意思。那個皇帝不是個言敗之人,審言也不是吃硬的人,這是要公開鬥爭了。

  不及我多想,又有人傳道:「大人回府了。」我們都看向門口,馬車進了府,審言身披著件大衣下了車,見了大家,臉色平淡地緩慢走了過來,錢眼的爹下車後遠遠地站著,錢眼點了下頭,他的爹走了。

  審言到我們面前對爹和謝御史行禮,低聲說:「父親大人,爹……」

  爹出口道:「審言,別多禮了。去書房吧。」

  錢眼說:「我帶路。」領頭走了。

  他們幾個人在前面匆忙而行,審言脫去手套,拉了我的手,慢步走著。他的手很涼,我用雙手捂著他的手。我們許久沒說話。雖然還是下午,但天色暗得像晚上。我希望這條路最好總也走不完,就讓我們之間這種和諧永遠地存在下去。

  審言突然低聲說:「歡語,我對不起你。」他叫我名字,不是「娘子」,該是重要的事兒了。

  我小聲說:「審言,我也對不起你,沒有真的對你好。」

  審言嘆道:「你還要怎麼好?」

  我說:「我也不知道,可就覺得,還沒有做到我滿意的地步。」

  他緊握了我的手一下,說道:「歡語,我連累你了……」

  我打斷他說:「審言,我是你的大累贅。沒給你掙一分錢,吃你的喝你的,還給你養了一堆孩子,把你連累得差點吐血……」

  他停步,轉身對著我,張臂緊緊抱住我,半天,小聲說:「今夜,你一定,要遠走……」

  我笑起來,「審言,真該再叫你笨瓜了,事到如今,哪裡還有那種可能?我如果出事,你會不會走開?還是你小看我?」

  他不放開我,接著說:「你要活下去,無論發生什麼,都要活下去……」

  我還是笑,「什麼都不會發生,我們都會活下去。如果真發生了什麼,你捨得讓我留在世上哭泣傷心嗎?」

  他輕輕搖我,小聲說:「不,不要你哭……」

  我說:「審言,你說過,要一起承擔發生的事。無論發生了什麼,我們都不會分開。我知道那邊是怎麼回事,活著是美好的,死亡也是美好的。人生才是夢,那邊是無比的真實。我不會為了求生離開這裡,你該知道我的心。別傷害我。」

  他久久地抱著我,最後嘆氣放開了我,重拉了我的手,繼續走。

  前面的人進了屋子,我們停了腳步,又對看著,審言小聲問道:「今天想我了嗎?」

  我笑著說:「忘了怎麼想了,抱著摸摸大概能記起來。」

  他垂眼悄聲說:「昨夜該……可娘子求饒了……」

  我一下抬手去亂摸他的胸前,他一哆嗦,小聲說:「咱們不去書房了吧,讓他們都等著……」

  「又賴皮!」我笑得雙手箍著他的胳膊,拉著他到了書房的門前,剛要進門,那邊張嫂一聲:「姑爺小姐!」我們停下,她笑著到我們面前,問道:「我知道老爺和謝大人來了,他們是不是留在這裡用晚餐?給我半個時辰,我就能多加幾個菜。」張嫂還是管爹叫老爺。

  審言點頭,張嫂方要走開,審言開口說:「張嫂,讓蓮蕊帶著孩子們今夜到林家或趙家中去,看在言言的份兒上,他們會收留孩子們。給府中的僕人們銀兩和他們的賣身契,讓他們今晚離開。晚飯後,你也回陳府吧。」他說陳府而不是董府,看來他覺得爹也不會安全。

  張嫂臉上的笑突然沒了,磕磕巴巴地問:「怎,怎麼了?」

  我笑著說:「沒什麼,張嫂,就照辦吧。」張嫂有些痴呆地轉身走了,腳步非常沉重。

  我低聲笑著對審言說:「你就那麼讓言言走,等著他來和你鬧吧。」

  審言嘆了口氣,隨我拉著他的手進了門。看見眾人嚴峻的臉色,我忙放了手,替審言脫了大衣。審言走到一張椅子處坐下,示意我坐在他的身邊。我坐了,他拉了我的手。

  謝御史冷哼一聲,就要開口,爹搶先說:「審言,請聽我一言:明日不可上朝!」

  謝御史道:「何止,你們今夜就應該離城避禍!」

  錢眼點頭道:「我和我爹可以送你們出去……」

  審言低聲說道:「不必,我明日照常上朝。」

  謝御史大聲道:「糊塗!他今日未得手,明日必變本加厲,要你的命!你不離開,就是束手待斃!愚蠢!」

  爹也嘆息道:「大軍離城一日之遙,現在勝負不明。如果此役已經失利,不僅你身家不保,原來與太后不和的舊臣和皇上的新臣都不會倖免。國舅一定以誤國之責追究當初主戰之臣。審言你……」

  我不由得說:「可此役已經勝了呀。」

  謝御史叱道:「你怎麼知道?!婦道人家,胡言亂語……」

  審言開口,「歡語心有靈犀……」

  謝御史不讓審言說完:「誰敢說能知天命?!你現在讓她告訴我,我能活到幾時?告訴我明日會不會下雪?告訴我我的長子葬在何處?!說呀!」他眼裡有了淚光。

  審言看我,我搖了搖頭,我感到了謝御史的悲傷,失了平靜。

  謝御史恨道:「你既然不能知道這些這麼簡單的問題,怎能說知道了戰役的勝利?!天意詭秘,無人能曉!此戰險惡萬分,我軍將士多年不戰,疲弱無能。敵方囂悍勇猛,百戰百勝,尚無一場敗仗!當初我就說不該……」

  我說道:「公爹,我是不能知道所有的事情,我知道的,必是上天允許我知道的,其中也有命運的目的。我不知戰局,但當初與皇上相談之時,的確感知此役必勝……」

  謝御史幾乎喊起來,「那你現在感知一下,怎麼個勝法?!我方死了多少人,怎麼把敵人打退的?!」

  這次錢眼和爹都看我,我的心亂跳,閉眼,意念中看見黑夜裡,一扇虛掩的小門,我低聲說:「有扇小門,沒有關……」

  謝御史幾乎喊起來:「你們聽聽!她這是胡說八道!曠野交戰,有什麼門?!你自己知道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我只好搖頭,老實地說:「不知道……」

  謝御史又要罵,錢眼開口道:「知音一向是對的,當初看我的身世,一看一個准……」

  謝御史氣道:「你的身世算什麼?這是我兒子的命!你怎知她感覺到的是對是錯?!她不是佛祖神明,怎麼可能不出錯?!」

  我一時如冷水澆頭,打了個寒顫。的確,我怎麼能不出錯?當初對審言從頭就是錯,那麼久沒有看清他的心。面臨危險,我感到了,可根本無能為力。如果我真的錯了,審言因此不避禍……

  審言平靜地說道:「這與她的對錯無關。無論何種戰況,我都會上朝。」

  謝御史罵道:「你充什麼好漢?!此時尚能走避,為何不……」

  審言淡淡地回答:「謝謝父親大人,我無意走避。」

  一時屋中無聲,爹嘆息了一下,看向我。

  我現在明白了爹要我勸審言是什麼意思,那時他就知道了審言不會聽他們的,此時他一定是等著我開口。他知道審言與我的關係,必是想我的話,審言該聽。我咬了嘴唇。

  我完全能理解審言。他知道禍在朝堂,更會銳身向前,這簡直激他的手段。他如果不去,不僅顯出了皇上所選臣子的不忠,也展示了他的怯懦。他是絕不會這麼幹的。他過去可以讓自己活活被折磨死都不開口求饒,現在怎麼可能逃跑?退一步,就是我以自己想活命為原由,說服了他與我逃生,日後必是流浪天涯。我那時也曾想過逃跑,知道是多麼不容易:沒有落腳之處,提心吊膽,隨時要仰仗別人的幫助和好心,審言傲氣,會覺得形同接受施捨。生活沒有質量,連覺都睡不安穩。他必因自己沒有堅持剛強而慚愧悔恨,加上他身體還是虛弱,日日都用補藥支撐,經不起那樣的奔波勞累……

  我曾經覺得那個以一己之憤怒上朝罵篡位皇帝的大儒太迂腐,造成了八百多人因他而死,上千人流放充軍。現在因為審言,我多少明白了他的心境。那位大儒自幼聰敏過人,舉止端莊,學問淵博。力主仁政,要先德化再施刑。那個正常繼位的皇帝十分信任他,讓他總領朝綱,批覆群臣奏章。後來皇帝的兄弟起兵,打敗了皇帝,篡位為帝。他要這位已是名滿天下的第一大儒為他寫登基詔書。如果這位大儒寫了,不僅背叛了自己以前的僱主,更重要的是,新帝殘暴,殺人如麻。他寫了,就也違背了自己的信念。既然不寫是一死,自然要罵一罵。後來,篡位的皇帝在他的面前,一一斬殺他的親人,當殺到他的兄弟時,這位酷刑之下沒有求饒的老儒生,流下了眼淚。可他的兄弟大聲說:哥哥哭什麼,這是取義成仁,我的魂魄還會回來的。這位大儒被腰斬後,尚以手沾血,寫下了十二個「篡」字……

  我嘆氣,輕聲說道:「爹,公爹,審言把有些事情,看得比命更重……」

  爹低頭長嘆,謝御史大喊:「你為他的妻子,竟然不阻他赴死,你是何居心?!」

  我眼淚湧起來了,審言緊握了我的手沉聲道:「她為我妻,自然明了我的心意!父親大人,爹,此事我已定了主意,不必再談了!」

  謝御史顫抖著手,指著審言,氣得語頓:「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孽障!身為謝家唯一血脈……」他突然看我,問道:「你可有身孕?」

  我一愣,說道:「大概沒有,我不知道……」

  謝御史對爹說:「你快叫你那個兒子來!如果她有身孕,她今夜離開!」

  我說道:「不,我不會走的。」

  審言卻轉頭說:「歡語!父親大人是對的。如果你有身孕,就不同了……」

  我氣得笑起來,「審言!你也太不公平了!我剛才支持了你……」

  審言嚴肅地搖頭說:「不,有了孩子,就不是你自己的事了……」

  我握著他的手說:「審言,你忘了我說的了嗎?我們在這世間,是來學習的,不會只來一次。我如果想走,自然會走。但我不想走,我不覺得會有事。如果我感覺錯了,真的會出事,我就更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這是我的選擇。」

  審言還是搖頭,「你如果有孩子,帶著孩子走了,我死時就存了希望,知道你不會孤獨,會和我們的孩子活下去。」

  我記得我過去看過黑白片《冰海沉船》,裡面一個新婚的公爵夫人挽著丈夫的胳膊,身著華服,站在甲板上,與丈夫並肩看著冰海。有人問她為何不上救生船,她微笑著說他們沒有孩子,只有對方,所以她不會離開她的丈夫。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事,可我知道泰坦尼克號上,曾有一對老年夫婦,那時就是千萬富翁,是美國著名百貨店macy的所有者。兩個人養育了六個子女,恩愛萬分,據說分開時,還會互寫情書。在泰坦尼克號上,有人多次請那位63歲的夫人上救生船,她都回絕了,簡單地說道:「我們活在一起,死在一起。」後來,鑑於那位丈夫已經67歲,算是老人,船長就讓他也上救生船,可他說,男子怎麼能先於女子和孩子們逃生?就留了下來,結果老夫妻雙雙葬身黑色的冰海。我看過他們生前照的合影的照片,兩位老人神情嚴肅,但緊靠在一起。我曾為他們落淚,可現在我明白了,那夜,他們守在一起,就不是悲劇。

  他們不是唯一堅守到底的人。船上的侍者一直穿梭往來,為人們端來香檳食物。甲板上,四重奏的演奏持續到了船沉的時刻。

  他們也並不是久遠歷史裡的人物,幾年前,美國攀岩協會的會長,在一次登岩中突然失手,墜下了萬丈懸崖,他的妻子在下方,見狀奮力一撲,抱住了經過自己身邊的丈夫,與他同墜山谷。

  我不覺得他們是自殺,應該是自我犧牲。就像那些走上前線的士兵,那些去救火的消防人員,那些救治傳染病人的醫護人員……誰沒有求生的意願?可是,還有許多比求生更強烈的情感。也許他們不想讓自己心愛的人獨自面臨那死亡的瞬間,怕他們感到孤獨無援,也許他們只是想以行動最後表達一次愛和尊敬,珍惜和保護。

  我微笑,「審言,你不會死的,我看到了,我們還要過一輩子。就是我看的不對,也不要緊。且不說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孩子,就是真的有了,這個孩子的靈魂如果不是通過我來到這世間,也會通過別人來。我生我死,都耽誤不了他。至於你和我,這次就是要生死與共,不能分離。此事我也已經定了主意,不必再談了。」

  謝御史氣道:「如此短見!不顧大局,婦人之仁……」

  爹嘆了口氣,「有時,情義重過生死,也無可厚非。」

  謝御史對著爹氣罵道:「當初,那孽障為了她,重傷將死,她還不殉情!你說了這話嗎?!現在她如果懷了我謝家的骨血,該為我謝家活,但她卻不走了!這種不辨輕重緩急的蠢事,只有你教導的女兒才幹的出來!」

  審言側了臉看我,似乎要說話,我不看他,對著謝御史說道:「公爹,我惹您生氣,對不起。但是這次和那時審言重傷不同了,他那次負傷是為了救我,他想活下去,和我在一起。他如果去了,我會好好活著,讓他的努力不落空。可這次,他決定走一條表明自己立場和品德的道路,我也要走同樣的路,這是我們過去就說好了的事。我的生命首先是用來表達我的意願,不是只為了承繼血脈……」

  謝御史快氣瘋了:「這是什麼胡話?!你的性命承於父母,就該為父母延續香菸!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爹嘆氣,打斷了謝御史,對審言說道:「審言,明日朝上,我會與你一同……」

  審言皺眉,「爹,不可!」

  錢眼一笑,對爹說:「您別往上搶,看我的。」他對著審言說道:「明天,我與你上朝面君。」

  審言更蹙眉,「不必!我們曾有約在先,你不介入朝堂。你該靜觀其變,如果有事,你遁入江湖,依然能夠自在……」

  錢眼大聲笑,「你是說我可以去討飯……」

  審言緊鎖眉頭,叱道:「你知道我……」

  錢眼哼道:「我就知道你瞧不起我!沒意思!」

  審言剛要說話,錢眼又道:「我與你上朝,無論發生什麼事,我肯定能把你帶回府中,見知音一面,與她生也好,死也好,在一起。怎麼樣?」

  審言明顯遲疑了,錢眼衝著他嘿嘿壞笑起來,又對我得意地挑了下眉毛。錢眼總能吃定審言。

  審言問道:「那你,會不會有危險?」沒了底氣。

  錢眼笑,「還是小瞧我?我爹和我,萬軍叢中,來去自如。我反正要去看看究竟,還得回來救我的媳婦和我那小舅子,中間帶你一段,就是個順手。就這麼定了!」

  爹又嘆氣,說道:「錢管家……錢大人倒是義氣……」

  錢眼忙擺手:「您可別這麼叫我!還是叫我『前』管家好,以前的管家!我真想念那段日子,該多向我那玉清老弟盤剝些銀子,都是你們攔著我,不讓我提三成兒……」

  謝御史生氣,「此時,你還這麼財迷心竅……」

  錢眼瞪賊眼,「不想銀子想什麼?」

  謝御史說道:「該想想朝中情形,戰役的後果……」

  錢眼打了個大大長長的哈欠,說道:「那多沒意思……」

  爹沉吟道:「細想來,潔兒有可能是對的,也就是戰役已勝了。」

  謝御史哼了一聲道:「你就知道偏向你的女兒!」

  爹苦笑了一下,對謝御史道:「你知道如果戰役不勝,你我的日子也不過這麼幾天了。現在就想想好事又何妨?心裡多少還舒服些。」

  錢眼饒有興趣地問:「怎麼就說戰役勝了?」

  爹沉思著說:「大軍近半月沒有消息,只知道正往京城前來。國舅已早生疑心,所以他等到今天才在朝上對審言彈劾,必是得知大軍進城只在這一兩日。此役十分艱難,如果得勝,也是要經歷長久苦戰。如此迅速回師,勝算的可能,微乎其微,可見他是認定戰役未勝才動了手。但如果真的如潔兒所說,憑著不可知的天意,此役已速戰速捷,既然沒有消息回來,就是那位郭監軍得了兵權,而皇上早存了出其不意取國舅權勢的心,才讓郭監軍這麼偃旗息鼓,悄然回京,恐國舅知道失了那支軍隊的掌握,軟禁皇上,迫郭監軍交出兵權。那麼現在,就是怎麼保護審言到大軍到來之時……」

  謝御史道:「所以要他不可上朝,也許只需避開一日……」

  審言說:「我已經說過了……」

  爹也搖頭道:「如果審言不上朝,那國舅或是要找別的方式試探皇上。他現在已有疑心,明日,若大軍兵臨城外,他必會求皇上放審言與他同行,乘機要審言的性命。皇上如果不放,就是有所依持,國舅定會有些舉動。如果皇上屈從,他就會安心去見大軍。關鍵是,不能讓他在見到大軍之前傷害審言,一旦與大軍相見,國舅就會被約束……」

  錢眼拍胸脯,「放心,我肯定不會讓他在任何時候被害。等到他們真要動手的時候,我突然使出蓋世神功,把他們都打得屁滾尿流,背著他跳上我爹準備的快馬,一路跑回來……」

  爹鄭重地說:「在國舅與大軍相見之前,一定不能輕易動手。如果國舅受驚,就不會去見軍隊,若他疾馬回城,恐生變化……」

  錢眼莊重點頭,「那我真的得等到刀砍下來的那個時候了。再遲我可等不了,實在不行,我行刺國舅得了。」

  爹急忙道:「不可!如此行事會惹來種種猜測。皇上為掩口舌,必嚴懲……」

  錢眼嘆氣:「真是的,還不能動他。」

  爹又對審言說道:「審言,如果大軍真的得勝回朝,你一定不能露出你早知如此的神色,必須要好好恭維皇上。」

  審言點頭道:「我聽爹的。」

  爹又嘆息,「皇上定會對你許以高位,你千萬不能接受。」

  審言又點著頭說道:「我也是這麼想……」

  謝御史冷笑,「你們倒相信一個婦人的話!這聽著就像說書的!……」

  審言說道:「晚餐時分了,請父親大人,爹,還有錢兄夫婦一同用餐吧。」

  錢眼立刻跳起來,「我早餓了,知音,你隨人家去換衣服,我陪兩位大人去餐廳。叫人去喊下杏花,一會兒見啦。」他站著,等爹和謝御史起身,湊到爹身邊,邊走邊說:「那您說,有什麼法兒讓國舅不下手……」

  他們出去了,我和審言拉著手走回房間。我為他脫去大衣和朝服,露出裡面厚厚的白色棉衣,在外面罩上了一件深碧色的裌衣。讓人拿了熱水,我把他的手浸在水盆裡,摩擦他的手,然後用毛巾給他一個個手指地擦乾,再把貂皮做的手套給他套上。

  審言一直沒說話,平時這是他睡覺的時候,大概他現在困了。我拉著他要出門時,他抱住了我,我們默默地擁抱了會兒,我心中沒有一絲悲傷,努力想把我的平靜傳達給他,抬頭笑著看他,審言半閉著眼睛,嘴唇緊抿著。我小聲說:「審言,你餓了,一定要好好吃飯哪。」

  他點了下頭,還是不說話。怕爹他們等著,我離開了他的懷抱,拉著他出了門。外面天黑了,僕人打著燈,走在前方。我小聲對審言講著言言的報紙,家裡的小事情,審言不聲不響地走著。快到餐廳了,我笑著問:「你煩不煩?」

  他低聲說:「不煩,想聽你這麼說一輩子。」

  我笑,「那我就使勁講,都是家長裡短,些微瑣事。」

  他依著我說:「我喜歡聽……」

  我小聲說:「沒覺得我是個白痴?」

  他深深地嘆息道:「到此時,你還這麼試我!那時在果林,就總問我是不是睡著了……」

  我湊上他的臉,笑著說:「因為我怕你看不起我呀,你這麼聰明的人……」

  他鬆開我的手,抱了我的肩說道:「歡語,別這麼說了,我心裡難受……」

  我趕快摟著他的腰說:「審言,我在玩笑。」

  他低聲說:「歡語,我……」

  我趕快止住他,「審言,你猜猜,我現在心裡是高興還是難過?」

  他好久不說話,我笑,「猜不出來了?我換個容易的,猜猜,我最想親你哪裡?」

  他馬上小聲答道:「我可不好意思說,不像你……」

  我笑著對他亂摸,說道:「好哇!敢這麼說我!你等著!」

  他輕聲說:「等著就等著……」

  我們進門,發現爹和謝御史已經入了座,錢眼和杏花還在站著。我忙說:「瞎客氣,快坐下吧。」錢眼一翻眼睛,「我好不容易學會了點兒規矩,你還這麼說我。」

  他們坐了,張嫂招呼人上菜。與剛才的嚇傻了表情不同,她顯得精神高揚,親手端上了一個大盤子,嘴裡說道:「這是我鹵的牛肉,旁邊是我醃的酸黃瓜,都切了片。這是蒸的圓餅。來,我把牛肉和黃瓜夾在餅裡,大家嘗嘗,跟我說聲兒,好不好吃?」

  她給我們一個個上了個蒸餅夾牛肉,我吃了,不禁說:「真好吃。」錢眼幾口就吃光了,又要。杏花也說好。爹和謝御史都點了頭,審言平常不吃牛肉,可也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然後說道:「很好。」

  張嫂笑了,「這是我張家的燈影牛肉。我原來做過,還不好意思拿出手。現在給大家嘗嘗,大家說好,我就知足了。」

  我笑著說:「張嫂,日後在跑馬快道旁邊賣,肯定好。」

  張嫂一笑說:「不指望了。」

  我皺眉,「什麼話呀!張嫂,你回陳家……」

  張嫂搖頭,「小姐,我當初受刑不過,供出了大公子和夫人,差點兒害慘了他們。後來,陳家和董家都對我有恩,我心裡悔死了,夜裡總出虛汗。這次,我可不怕了,大不過,是個死。我就在這府裡守著小姐和姑爺,臨了,也讓人說我是個有忠心的人。再說,我的牛肉大家都喜歡,我就沒有牽掛了……」

  謝御史猛一拍桌子,咬牙切齒道:「你是在怨我嗎?!」

  張嫂嚇一跳,挑起畫出來的眉毛,「我怨您幹嗎?」

  謝御史氣哼哼地說:「當時是我要追究那陳家悔婚之事,累你入獄受刑。可你現在要這麼陪我這個逆子死,這置我於何地?!是讓大家都罵我無情少義……」

  張嫂嘆道:「謝大人想攔著我,我心領了。可您說什麼也沒用,我是不會走的。僕人裡有兩個走了,我讓那些丫鬟們都離開了。其他的人說要留下來。姑爺小姐,你們也別趕人,做人講究個忠義良心……」

  我搖頭道:「張嫂,你,還有其他人,今夜都要離府,如果忠心,就不要違背大人的指令。生命都是寶貴的,每個人的命運是不同的。我的命運是與大人連結在一起的,可別人就不見得。你的命,也許是日後在路旁開店。能有活路時,一定要走出去……」

  張嫂又要開口,審言說道:「張嫂,請聽夫人所言。」

  張嫂說了一聲:「是。」但毫無誠意。

  杏花小聲說:「小姐,錢眼說你講了,仗打贏了,你怎麼還讓人走?」

  我說:「我也不敢說我百分之百地對呀,萬一錯了,別誤了大家。」

  謝御史哼道:「你也知道這其中的厲害!誰能說知道未來?!誰能說預知的未來不會變了?!我曾知有人被告某夜行船會有性命之危,他就離船上岸,結果那船上之人都因風暴而亡,他卻得了命!按此說,命定的危機,也可迴避。反面的就必是,命定的好運,也可以消失。還有人被告知會死於下墜之石,他以為會是房上之磚石,所以離城而居深山,住草屋席棚,可有一日途經一處窄道,竟因山崩坡滑,死於墜石之下。想來,如果他不跑到那山裡,還會活著!你說什麼是定數?既然能變,怎可說是定數?」

  我一時啞口,審言微嘆道:「父親大人,命數當然可以改變,其變依從人心。那離船登岸之人,意志裡有必活之念。那遁於深山之人,胸中藏了恐懼之心。心中信生者,生。心中懼死者,死。歡語對皇上說過此役會勝,皇上相信了,心懷勝意,才安排了郭監軍。」

  謝御史看著我問道:「你信你自己嗎?」

  大家都看著我,我感到心中一片明淨,笑著說:「我信。我看到了,我將與審言白頭偕老,養許多孩子。審言會……」我停下。

  謝御史皺眉,「會怎樣?」

  審言微側了臉,小聲說:「只告訴我。」

  我貼到他耳邊,悄聲說:「會一直護著我。」

  審言微蹙了眉,「就這麼點兒?」我點頭,審言眼神一閃,輕輕嘆道:「你肯定少看了好多事兒……」我低聲笑起來。

  錢眼大聲說:「這也太眼裡沒人吧?當著我們大家的面!」

  謝御史生氣道:「目無長輩!」

  錢眼幫腔道:「就是!還看不起朋友!以為我聽不見?!不就是要護她一輩子嗎?有什麼了不起?誰做不到?娘子,是不是?我也護著你一輩子……」杏花垂頭甜蜜地哧哧笑,我衝著錢眼咬牙道:「錢眼!你等著!……」

  審言小聲說:「怎麼也讓他等著?不是讓我等著了嗎?」

  我氣惱,「我這是在幫你呀!」

  審言說:「那也不能讓他等著……」

  錢眼賊笑,張嫂和杏花也笑,爹搖頭苦笑,謝御史不再說話了。

  我們吃了晚飯,稍微談笑了會兒,我和審言,錢眼杏花,還有張嫂一起出門,把爹和謝御史送到府門處。

  行禮道別後,爹臨上車,突然回身走過來,站在了審言面前。僕人的提燈,照出了爹臉上悲憫難言的表情,他盯著審言說了句:「審言!我兒……」然後緊緊地抱住了審言。審言面容平靜,身姿筆直,也抬手摟住了爹。好久,審言低聲說道:「爹,沒事。」

  爹放了手,點頭說:「但願,沒事。」

  審言說:「爹,就是有事,也沒事。」

  兩個人深深地對視了片刻,爹又點頭,嘆道:「審言,明天多穿些衣服。」又看著我說:「潔兒,你要珍重審言,也珍重自己。」

  我點頭微笑說:「爹,請放心。請爹也多珍重……」

  爹轉身往馬車走去,站在一旁的謝御史突然對著審言大罵起來:「你這不孝的孽障!從不聽從父訓,妄自尊大,一意孤行!恃才自傲,目中無人!放著生路不走,偏要找死!你死去吧!我懶得理你!你愚笨無比!根本不該當官!懂得什麼朝政?!不明進退!我那大兒若在,絕不會讓自己走到今日這個地步……」說到這裡,突然泣不成聲。

  爹嘆息了一聲,過去攙謝御史的胳膊,說道:「孩子們長大了……」謝御史摔開了爹的手,顫抖著身體,哽咽道:「你少管我!你指使著他和我作對!以為我不知道!現在好了,他就要死了!看你還能幹什麼?!……」

  審言低聲緩慢說道:「有勞父親大人擔心……」

  謝御史看著審言,滿臉是淚,有些歇斯底里:「你能怎麼樣?!你不孝!你有違天道!你不遵禮法!你……」

  張嫂從袖子裡抽出了條花手絹兒,揮舞著走向謝御史,說道:「我說謝老爺呀,您要是心疼他,您就好好對他!別罵罵咧咧的,明天真出了事兒,父子就這麼見最後一次?」

  謝御史對著張嫂大喊起來,「你懂什麼?!你沒有孩子……」張嫂的前夫總罵她不能生育,謝御史說這話也太刺人了。

  張嫂嘆氣道:「所以我才不明白您怎麼能這麼對他!我過去盼星星盼月亮似地想要個孩子,老天要是真給我一個,我一定掏出心來給他。可我沒這個福分。您是有福的人哪,謝大人這麼好,大家喜歡都喜歡不過來,您怎麼能這麼說他?還當著大家的面!不是我說您,明兒他若有個長短,您心裡可就有苦的了!後悔都來不及!」說著,到了謝御史面前,把自己的花手帕遞給他。

  謝御史接過,大聲地擤鼻涕,說道:「你隨意給男子巾帕,有失穩重……」

  錢眼笑出來,我也苦笑。張嫂道:「呵!您還以為您是二十小夥兒哪?七老八十的老頭子了,給您個巾帕擦下老花眼,大概都看不清,還以為是抹布吧?」

  我們大家都抿嘴,覺得解氣。看來張嫂是不在乎了。她覺得明天可能會死,今天就快意一次。

  謝御史又氣得發抖,恨道:「誰七老八十?誰以為是抹布?!抹布上繡這麼多亂七八糟的花兒幹什麼?!」

  張嫂說道:「就是為了給哪個老糊塗,讓他以為不是抹布,擦個臉什麼的。現在您用了,我也沒法用它擦桌子擦椅子了……」

  謝御史指著張嫂:「你目無……」

  爹攙了謝御史的胳膊說:「大人還是回府休息吧。」謝御史看審言,審言垂目,沒有表情,無言地施了一禮。謝御史流淚搖頭,轉了身,拖著腳步,被爹扶上了馬車。

  爹看著謝御史的馬車走了,回頭對審言說:「審言,明日朝上見。」

  審言點頭道:「爹,明日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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