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你媽媽還在就好了。”

　　王永平看着飯桌上的“不明物體”——炒糊的青菜感慨地說。

　　雖然10年前妻子抛下他和9歲的兒子和情夫私奔後，所有的家事都是他來做。但是不知道是天生笨拙還是每個人都有不擅長的事，做飯一直是他的弱項。哪怕他完全照着食譜做，或是向公司的女同事打聽了各種做菜的訣竅，10年來，他的廚藝完全沒有進步。費盡心思做的菜即使勉強也說不上美味，這讓他多少感到内疚。

　　青春期的兒子吃不到美味豐盛的料理，這對他的成長是不利的。所以一開始他請家政公司的人幫忙。家政公司派來的或許是四川人吧？無論做什麽總喜歡撒一大把辣椒，兒子吃了上火，還因爲臉上層出不窮的青春痘拒絕再吃飯。也由于兒子的學費增加，讓他微薄的薪水無法負擔，他決定自己親自下廚。

　　還好兒子不挑食。即使隻吃父親做的平凡料理也沒有營養不良，相反上了國中後就迅速成長。今年大學而年級的他身高有182公分，體格也因爲常年鍛煉顯得十分健壯，完全不像父親的單薄瘦小。妻子——前妻也隻有158公分。爲什麽兒子會長這麽高呢？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歹竹出好筍”吧？王永平想。

　　不過如果有母親關心兒子的成長，兒子一定可以長得更高更壯吧？

　　“如果你媽媽還在就好了。”王永平忍不住又說了一句。

　　聽見父親的唠叨，王亦帆瞟了他一眼，用筷子撥拉了一點菜到自己碗裏，就起身離開飯桌，去客廳一個人吃飯。

　　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電視裏播報的新聞讓他覺得無聊，換個頻道，是更無聊的綜藝節目。主持人自以爲是地說着下流的笑話，參加節目的嘉賓配合着笑得很尴尬。不過這樣也比父親的唠叨好。他讨厭父親的絮絮叨叨，就像他讨厭父親這個人一樣。

　　是什麽時候開始讨厭父親的呢？王亦帆一邊吃飯——其實除了青菜炒糊了一點，肉絲炒鹹了一點，冬瓜湯煮淡了一點，也沒什麽，并不是男人自以爲是的難以下咽——一邊想。

　　小時侯——那個女人還在的時候，他的家也如同天底下所有平凡而幸福的家庭一樣。

　　疼愛他的父母，省吃簡用，甯願自己穿得樸素也要給他買高級童裝；從爲數不多的收入裏擠出錢供他參加才藝培訓班——雖然無論是鋼琴繪畫還是書法，他都隻有三分鍾的熱情。休息的日子父母也會帶他去附近的公園或是海邊玩。那時候他真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至少和那些父母經常打架的小朋友相比是幸福的。

　　可是好景不長，他進了小學以後父母就經常吵架。不，那不能叫吵架。因爲每次都是母親單方面生氣，指着父親破口大罵，完全沒有平日賢良淑德的優雅樣子。而父親隻是縮着肩，靜靜地坐在角落聽着，既不生氣也不回嘴，默默忍受妻子的怒氣。幼小的孩子自然不明白母親的怒氣從何而來，但是叉着腰罵得口沫懸飛的母親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噩夢，軟弱的父親則成了他同情的對象。

　　王亦帆記得他在朋友家玩的時候親眼看見朋友的父親喝醉酒用皮帶抽打無辜的妻子。弱小的女人被打得渾身是傷，披頭散發逃出家門。男人咆哮着追上去，手中的皮帶舞得“忽忽”作響。周圍的鄰居隻是一邊做自己的事一邊偷看，沒人想去幫助那個可憐的女人，連朋友都對家裏發生的一切熟視無睹——原因是他早就看到麻木！

　　兇神惡煞的母親和朋友粗暴的父親重疊，他害怕有一天母親的怒氣會轉移到自己身上。而懦弱的父親與被鞭打的女人重疊，他們都是受虐的弱者，需要别人的保護。王亦帆小時候經常幻想自己已經長大，力大無窮，站着父親前面保護他，不讓母親傷害他。

　　但是沒有等到他長大這一切就結束了。因爲母親帶着家裏所有的積蓄和情夫私奔了。他記得那天晚上父親拿着母親留下的紙條，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父親像沒事人一樣默默承擔了妻子遺留的一切——從未做過的家事，還要照顧兒子的衣食住行。即使這樣他也沒有一句怨言。兩年後，不負責任的女人才寄回一張已經簽名的離婚協議書。知道妻子已經不可能回到自己身邊的男人平靜地簽上自己的名字，結束了這段不幸的婚姻。

　　被母親抛棄的悲哀讓王亦帆對母親更加怨恨，幾乎每天他都會在心底用小孩子所知道的最惡毒的語言咒罵那個無恥的女人，而且他對同樣被母親抛棄的父親更寄于深切的同情。

　　失去妻子的男人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唯一的兒子身上，他可以爲兒子做任何事情。與兒子相依爲命的男人還因爲害怕再婚會傷害兒子幼小的心靈，拒絕了所有願意幫他介紹的媒人。父親對他的好，王亦帆完全能感受到，所以他一直認真讀書，成績永遠是全班最好的。他明白隻要自己表現好，父親就會高興——平日總是抿起的嘴角會微微上翹，白皙的肌膚上蒙上淡淡的紅暈，眼角也會浮現一絲笑紋。當然，第一名還可以得到父親的獎品。

　　總覺得父親是可憐的弱者，他的身影看起來永遠是落寞的。不想讓父親孤單，也害怕有一天父親會突然消失不見，就像母親一樣扔下自己，王亦帆在母親離開的第三天晚上就抱着自己的枕頭，來到父親的卧室，一語不發鑽進他的被窩，和父親一起睡覺。

　　父親的棉被裏熱乎乎的，和自己冰冷的被窩完全不同，而且棉被上還有父親的味道，聞起來很親切——這一切都讓他喜歡，也更不明白爲什麽母親會離開。

　　男人蜷曲的身子無聲地述說在寂寞——不想讓父親覺得是孤單的王亦帆用自己小小的手臂環上父親的肩。他努力靠向父親，希望能用這樣的方式安慰他。

　　最初的三年時間，無論是寒冷的冬天還是酷熱的夏天，他都緊緊擁抱父親，和他擠在一張床上。哪怕熱到渾身是汗，王亦帆也不願意放手。一向寵溺兒子的男人也沒有表示任何不滿。

　　然而這一切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呢？不再和父親同床，甚至開始讨厭父親——是自己的身高終于超過父親的那一天，還是從鄰居的閑言碎語中知道母親離家出走原因的那一天呢？

　　小時候看起來像巨人一樣的父親，在自己的身形慢慢追上後，王亦帆才知道其實他比一般男人還要矮小；之所以休息日都在家，不是因爲父親愛家，而是因爲他根本沒有去外面玩的理由。内向——甚至可以說是輕微自閉的父親沒有朋友，他的生活圈子隻有公司和家。同時他也沒有足夠的金錢可以遊玩——這也是爲什麽他隻會帶兒子去公園，海邊這樣不用花錢的地方，而不去遊樂園，動物園這樣需要買門票的地方。

　　現在的社會，即使是小孩子也懂得炫耀，王亦帆的朋友就經常在他面前吹噓城中的名流或某個演藝圈的明星是爸爸的朋友；周末，假日不是乘遊艇出海就是在山中的别墅度過。雖然知道這些不完全是真實的，但王亦帆也清楚地知道自己連吹噓的本錢都沒有——他的父親，隻是一間小公司的小職員，靠着微薄的薪水生活、被老婆抛棄的可悲的男人，他根本沒有絢麗多彩的生活。

　　爲什麽父親不是有錢人而隻是社會最低層的普通勞動者呢？王亦帆開始怨恨父親。

　　以前認爲從不打罵自己的父親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現在也不這樣想了。無論是小說漫畫，或是電視電影，還是現實中的其他人的父親，都是威嚴的一家之主，雖然暴力，專橫，卻有真正讓人折服的魄力。隻有自己的父親，膽小，懦弱，優柔寡斷，永遠隻是對人唯唯諾諾，甚至連母親惡毒的責罵也不敢反駁……這樣的懦夫根本不能算是父親！

　　有了這樣的認識，王亦帆故意學壞。偷東西，打架，逃課，吸煙，喝酒……他希望父親會發怒，像其他真正的父親一樣罵他，或是打他——即使被打他也高興——然而，父親隻是埋着頭向對方道歉。開頭一句“真的是很對不起”，最後一句“因爲這孩子沒有母親”——連道歉都成了套話，對方往往因爲父親誠懇的道歉以及他可憐的身世而原諒他，可是父親卑曲的背影隻讓王亦帆覺得恥辱。更不要說之後父親還會喋喋不休“如果你媽媽還在就好了，你也不會這樣了”，這讓王亦帆無比生氣。

　　那個女人是死是活都和我無關！我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爲你！

　　不隻一次王亦帆想對父親咆哮，但是想到之後一定會被父親追問原因就讓他洩氣——再怎麽讨厭父親他也說不出“我變壞都是因爲你太懦弱”的話。愚蠢的父親也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真正的煩惱是什麽。在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力氣以後，王亦帆又變回乖小孩——至少表面上是這樣。看着父親欣慰的微笑，他真想不顧一切破口大罵。

　　對父親的厭惡升級到極緻的原因是王亦帆在無意中聽到鄰居說到母親離開父親的原因。

　　貧窮是原因之一，父親的懦弱也是原因之一，然而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父親甚至不能滿足母親“性”的需求。

　　父母是高中同學，初嘗禁果就有了他，所以畢業後馬上奉子成婚。開始母親還覺得自己的老公是溫柔的好人，但是長時間的相處讓她終于明白男人的軟弱。她嫌棄老公不能給她優越的生活，她必須承擔所有的家事——而她的朋友，外貌還不如她的朋友，因爲嫁了個好老公所以安心在家做少奶奶，一切雜事都是傭人來做，她隻需要帶上老公的信用卡瘋狂shopping就可以了，每年還可以去東京巴黎采購。隻要是女人都會有虛榮心，母親在朋友的介紹下認識了一個英俊的中年男子。男人是個旅行家，他有着王永平所沒有的氣質和金錢。他愛上母親，并且開始瘋狂追求她，鮮花，寶石，高級服飾……這些雖然誘惑她，但從小接受的傳統家庭教育還是讓她及時拉回理智，隻是精神上出軌。所有的壓抑和郁悶無法忍受的時候就隻有向老公發洩。

　　不過這一切都是導火線，讓她毅然決定抛夫棄子與情夫私奔的原因還是老公無法滿足她，而她終于在和情夫偷歡的時候嘗到身爲女人能品嘗的最高愉悅。

　　無能的老公什麽都不能給她，甚至連性也不能滿足她。不甘心跟着這樣軟弱的男人一輩子，白白浪費自己的青春……呂怡君最終離開了這個束縛她的家，和情夫雙宿雙飛去了。

　　小孩子對性總是感到神秘、好奇、和害怕。直到國三那年，王亦帆和高中的學姐發生了關系。

　　學姐年紀比他大，在性方面也是身經百戰。這讓第一次面對女性的王亦帆擔心，害怕自己無法滿足對方——就像父親一樣。然而在學姐的帶領下，一切都順理成章，他的第一次非常成功。在女性體内體驗到從未有過的高潮——這是自己打手槍遠不能比拟的快感。不過最讓他得意的是學姐在他的沖刺下興奮地高聲浪叫，事後還一臉回味無窮地稱贊王亦帆是她有過的男朋友中技巧最好的。

　　讓女人滿足簡直是易如反掌，可這麽簡單的事父親卻做不到！在王亦帆心中，父親的地位降到前所未有的低。那個男人不再是兒子心中什麽都會的萬能父親，而是一個無能的人！那個膽怯地隻會把自己藏在殼裏的父親簡直是社會的渣滓！

　　上高中後王亦帆就盡量不和父親說話。父親說什麽他都裝作沒聽見，如果對父親的唠叨感到厭煩，隻要一個眼神就能讓他乖乖閉嘴。父子的聯系隻剩下錢。

　　盡管男人薪水不高，但是幾乎是完全滿足兒子在金錢上的需求。凡是王亦帆想要的東西，他都盡力滿足，哪怕是犧牲自己。偶爾王亦帆主動和他說了一句話，他就高興地好象中了統一******。

　　真是白癡！王亦帆看着吃完飯收拾好廚房就坐到自己身邊看電視的父親在心裏暗罵。

　　隻要回到家就馬上換下廉價的上班專用的西裝，男人的家居服是夜市上10元三件的t-shirt和兒子不穿的牛仔褲。因爲腿短，褲腳卷了好幾次，看上去滑稽可笑。可男人居然就穿着這樣的衣服去超市買東西！王亦帆對他的神經大條感到無可奈何。就算不打算再婚，至少也要穿得讓人看得順眼吧？有這樣不修篇幅的父親，王亦帆根本不敢把女朋友帶到自己家，怕女朋友會嘲笑這樣沒有品位的父親。

　　男人抱着膝蓋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無聊的搞笑節目也能讓他哈哈大笑，身體還不由自主地前後晃動，就像個孩子——或者說像個弱智？在樓下理發店随意修剪的西裝頭——隻是粗糙地剪短，根本不适合他的老氣西裝頭。五官也沒有醒目的特征，即使盯着他的臉目不轉睛看個10分鍾，也會在轉身後馬上忘記的類型。身體也是像女人一樣的纖弱，讓人懷疑這樣文弱的男人居然能抱女人，還能讓她懷孕生下自己！

　　父親身體唯一算得上優點的是對男人來說完全無用的白皙肌膚。總之，他是一個完全沒有存在感的男人。這樣的男人即使努力也不會讓女人幸福的，所以母親離開他也是理所當然。王亦帆現在已經不那麽恨母親了，他覺得女人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利。

　　看着父親因爲前傾露出的白皙後頸，王亦帆想到小時侯有一次無意中看到父母的床第之歡——父親跪在床上，自卑地低着頭，腿間萎縮的纖細短小的性器始終無法勃起。得不到滿足的母親毫不留情的侮辱漫罵——那時的他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可是現在，他對于陽痿的父親打從心地地看不起。

　　“兒子還真是帥啊！”偷看了兒子一眼，王永平高興地在心裏贊歎。長相出色，五官醒目，還有強壯的身體和結實的胸腰——面對這樣的兒子，他甚至有壓迫感。究竟這孩子長得像誰呢？王永平歪着頭想。既不像自己又不像旗子，但他又确實是自己的孩子。搜索所有的記憶，一個模糊不清的男人的影子浮現心頭——是他的父親。

　　那個男人身材魁梧，印象中也有堅毅的五官——王永平對父親這個概念相當模糊，因爲他的母親隻是父親衆多情婦中的一個。由于母親性格怪異，身爲兒子的他又是一副女人的文弱樣，不讨父親歡心，所以父親很少來，隻是每個月按時把錢彙給這對母子，直到王永平滿18歲。王永平隻知道父親是某個大家族的上門女婿，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去找父親認祖歸宗，甚至母親去世也沒有通知他。亦帆的外表可能是隔代遺傳到那個他出來沒有見過的祖父吧？

　　因爲是私生子，王永平從小就被同學欺負。母親有輕微的精神分裂，記憶中從未有過被她疼愛的經曆。他天生就是個弱者，這注定他失敗的一生。

　　憑着努力，他考上了重點高中，認識了後來成爲他妻子的呂怡君。高中時的呂怡君有齊肩的黑發，漂亮的臉，乖巧可愛的模樣。明明有更優秀的追求者，她卻選擇了最平凡的自己。高中畢業前兩個不懂事的孩子偷嘗禁果，因爲不知道避孕，所以第一次就不幸“中獎”。王永平不忍心讓呂怡君做人流手術，也不想扼殺自己的孩子，畢業後兩人就馬上結婚。妻兒的牽絆斷絕了王永平繼續念書的希望，他選擇了早點工作養家糊口。

　　但是一個小小的高中畢業生能掙多少錢？他在一家小公司當文員，同時接了一些兼職。可是懷孕的妻子需要更多的營養，加上将來生小孩時的住院費、小孩出生後要添置的東西，這些負擔雖然甜蜜但是又确實沉重，他再努力工作也熬不下去，隻好厚着臉皮去找父親幫忙。

　　在那個金碧輝煌的屋子他沒有見到父親，接待他的是父親的正室——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雖然保養得當讓她看起來至少年輕10歲，但是尖銳的目光說明她是一個強悍的女人——她不是不知道丈夫在外面的風流，可是不能生育的她隻能放縱男人在外包養情婦。

　　女人冷着臉聽完他的叙述就冷嘲熱諷地說既然有能力生就要有能力養，生孩子不是好玩的事情。最後女人還是給了他一筆超過他預期的大額支票，不過這也代表他和父親徹底斷絕關系，今後不能再來找他，将來也沒有繼承權。王永平同意了。

　　孩子出生了，是個白白胖胖的兒子。捧着黏呼呼的兒子，王永平終于感受到爲人父的喜悅。他發誓，要給兒子最好的生活！

　　雖然一家三口擠在小小的租來的房子，雖然爲了微薄的薪水累得幾乎沒命，但是想到妻子和兒子，王永平就從心底湧起身爲男人的自豪感。無論多麽辛苦，在外面受了多少委屈，隻要回到家，看到妻子爲他做的飯菜，抱起兒子圓滾滾的身體，所有的負面情緒就頓時煙消雲散。兒子上小學前的日子是他這輩子從未有過的幸福時刻。對這個懦弱膽怯的男人來說，家就是他的唯一。

　　從什麽時候開始一切就改變了呢？

　　參加了朋友家宴會的妻子回來後就喋喋不休地說着那豪華氣派的洋房，富麗堂皇的擺設，名牌轎車，還有朋友價值不菲的首飾以及山一樣多的高檔衣服。她的朋友和有錢人結婚，住别墅開名車，每年還可以去國外采購，而她，連買一件新衣服都要等過季打折。

　　明白妻子也是女人，多少都有虛榮心——他也知道妻子天生麗姿，所以他盡量滿足妻子的需求。可是妻子想要的東西越來越多，越來越高級，他的薪水幾乎不能滿足，兒子馬上就要上小學，學費開支什麽的無疑是給貧窮的小家庭雪上加霜。

　　無法滿足購買欲的妻子開始罵他窩囊，不中用，連老婆孩子都養不起，簡直是無能！面對難聽的辱罵他也隻是縮在一旁，不開口，不反駁。他以爲妻子隻要發洩怒氣就好，可是妻子不知道從什麽地方聽到他父親是那個大家族的上門女婿，便要他去找父親要錢。

　　男人的自尊心和當日的承諾讓他做不到再去要錢滿足妻子的虛榮心。他無聲的拒絕讓妻子暴跳如雷，而他一如既往地默默承受。

　　妻子的衣櫃裏漸漸多了一些名牌衣服，首飾盒裏也有了工薪族無法承擔的珠寶。他不笨，他知道這代表什麽，妻子也沒有可以隐瞞，反而故意讓他知道她有個瘋狂的追求者。但是他愛她，也愛這個家，隻要妻子還願意留在他身邊，還願意照顧兒子，即使戴綠帽子也無所謂。

　　但是這些帶給他的精神壓力不言而喻。懦弱的他在面對妻子時隻有深深的恐懼——在床上也是這樣。他一直對自己沒有發育成熟的器官感到自卑，總是害怕無法讓妻子滿意。尤其是知道妻子有情夫以後他就害怕妻子拿他和情人比較。所以雖然開始他還能勉強應付，但是後來在妻子的責罵聲中他甚至無法勃起——這樣沒用的自己，掙不到錢還陽痿的男人，連自己都瞧不起。

　　妻子和情夫私奔的打擊仿佛是被整個世界背叛。他拿着那張寫滿絕情話的紙條在客廳了傻坐了一晚。他不是沒想過自殺——自殺很簡單，隻要從窗子跳出去就可以一了百了了……可是，想到在屋裏的兒子可愛的睡臉，他又退縮了。

　　如果他死了，兒子怎麽辦？他還那麽小，失去了母親，又沒了父親，九歲的孩子該如何生存？

　　爲了兒子，他不能死，爲了兒子，無論生活有多麽艱辛，他也要支撐下去。

　　早熟的兒子知道父母不和。母親突然消失後他沒有哭鬧，沒有問爲什麽，反而懂事地自己照顧自己。他甚至在兒子眼中看到了同情和憐憫。對男人來說，被兒子同情簡直就是恥辱，但是對王永平來說，這代表兒子是愛他的！

　　他需要别人的愛，從小就是！可是精神有問題的母親不愛他，她隻會打他，罵他，沖着他尖叫；對他完全沒有父子感情的父親也不愛他，他隻是把他當做累贅，少量的金錢就是他作父親的責任；和情夫私奔的妻子，自然也不愛他，也許當初她愛過他，但是現在，他已經不是她愛的人了——隻有兒子，隻有他的兒子愛他！這讓他感覺自己的确是被需要的。他迅速抛下自責，現在的他，要爲兒子而活！

　　妻子離開的第三天晚上，兒子抱着枕頭跑到他的房間。兒子沒有說話就鑽進他的被窩。男人笑着摸摸兒子的頭——爲什麽來呢？是寂寞還是害怕？雖然王永平不明白兒子與他同床的原因，但是他相當高興。少了一個人的雙人床，是那麽寬大，空出的床位仿佛在嘲笑他的失敗和寂寞。他需要有人來填補空虛！這個時候，兒子來了。兒子身上散發的熱氣和小孩子特有的味道讓他安心——他不是孤獨一人的。半夜，兒子從背後抱住他，小小的手臂努力地環過他的肩，單薄的胸膛緊貼在他的後背，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滿足。在兒子的懷抱裏，他終于睡着了，而且是兩年多來第一次的舒适睡眠。之後他也和兒子睡在一起，每晚都在兒子的小小的懷抱裏安心入睡。

　　他的生命隻剩下兒子。接到妻子寄來的離婚協議書後，他再次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他把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愛傾注到兒子身上。看到兒子逐漸成長以及不用怎麽努力就能取得的好成績，他感到無比喜悅。

　　什麽時候開始兒子不再來他的房間了呢？空出的床位，如同當初一樣嘲笑他再次被抛棄的悲哀。他在空蕩蕩的雙人床上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睡。因爲兒子已經長大了，他告訴自己，12歲的兒子和父親同床，雖然不是違背綱常，但也很奇怪。他足足花了兩個月才習慣一個人睡覺。

　　然後，兒子長高了，對自己的态度也變了。

　　當初那個在自己身後追逐的小小身影已經超過他了。他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朋友——也許還有女朋友吧！他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也經常不回家吃飯。剛上國中的時候，兒子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偷東西，打架，逃課……他沒有生氣，反而反省是不是自己的教育方法有問題。

　　如果妻子還在，兒子就不會變成這樣吧？他想。

　　兒子上了高中以後，就幾乎不和他說話了。這也許是因爲兒子的叛逆期到了吧？沒有母親，又有這樣一個平凡無趣的父親，孩子多少會有反抗吧？男人完全沒想到這一切都是因爲自己太過軟弱。

　　即使兒子不理他，他還是無私地奉獻自己的父愛——用金錢的方式來表示。他以爲兒子慢慢就會理解他，事情就會有改觀。可是兒子已經大學二年級了，父子之間還是幾乎沒有交談。